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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南國雁還巢

所屬書籍: 十二年,故人戲

八月。

傅侗文父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歸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辭呈遞交給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職醫院,但因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暫留在上海的醫院裡,等著啟程北上。

這天,沈奚兩個手術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點多,天將亮。

房間里暗著,他不在,沈奚習慣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見萬安在一樓的沙發上蜷著睡熟了,自己輕手輕腳燒了一壺水,拎上樓,沖洗過,找了件寬鬆的襯衫套上,倒在床上補眠。吊緊的神經還綳著,在夢裡回到手術室,十幾個護士推她進了門,把她推到手術台邊,剛麻醉的病人猛然間跳下床,兩手按在她肩上,大吼著:醫生救我——

沈奚大喊著:你快躺下,躺下!

……

“轟”的一聲,身子震顫著,深深地喘著幾口氣,在滿頭的汗里轉醒。

肩上是有一雙手。

沈奚困得睜不開眼,扭了兩回,擺脫不開他,輕聲撒嬌:“好熱。”

剛上床的人下床,將電風扇打開。

涼風習習,吹著她的皮膚,汗液黏著頭髮,在臉上。她撥弄著,把長發捋到枕旁:“把窗關上吧……還能涼快些。”

室外日照得厲害,熱浪不休,還不如公寓里涼爽。

窗被關上。

她呼吸漸平穩,身上的襯衫被撩開:“我也是剛回來……”

“十一點了。”他耳語。

她應著。

“方才得了份電報,德國在馬恩河戰敗了。”

“嗯……”她記得馬恩河,六月時,他提過,說這回要德國再敗,戰局基本就算是定下了。她曉得他的歡喜,微睜眼,對他笑。

窗帘擋去陽光,這個房間都像在重重錦帳里,他周身是徐園沾染回來的香薰脂粉氣,熏得她昏沉沉著,覺得呼吸都不怎麼順暢了……

他身上的那股子香,除卻胭脂熏香,就是煙土燎燒後的餘味。

聞到這個,她猜到昨夜他見的是曾帶人圍在醫院外,要為難他的黃老闆。這位黃金榮是有名的勢利眼,敬客的香煙要按客人身份高低來分等級,從低到高的香煙牌子也有講究,大前門、白錫包到茄力克。到傅侗文這種商界巨頭,就必須要是上等的福壽膏伺候。

傅侗文以有心臟病做借口,從不沾這玩意,可她擔心他,怕聞多了也不好。

“你身上好香。”她提醒著。

“洗過了,也還是有。”他低語,“不如用你身上的味道沖一衝,看會不會好些?”

還困著呢……

她挪開身子,讓了大半的床給他。襯衫的一粒紐扣被粘在鎖骨上,是剛被他解開的。他耍起無賴一點兒沒有三十幾歲的莊重,見拉不回來她,突然手臂越過她的身子,撩了床單,連她人帶布兜住,捕獵的手段很是高明,她再翻身也翻不出去了:“我賠笑了一整晚,也不見你心疼幾分?”

哪裡見過這種人。花天酒地,滿身脂粉香回家,還要人來心疼。

沈奚拿枕頭擋他:“你是去聽戲,我昨晚卻沒一刻坐下來過……”

他笑:“那讓三哥心疼心疼你。”

天台傳來培德的笑聲。

培德這幾個月和譚慶項學中文,學得投入,每日七點開始就在和譚慶項說話,小女孩精神頭好,從早上說到晚上都不會嫌累。譚慶項是最早一批留洋的醫學博士,跟著傅侗文見識也廣,從不缺話題聊,可他也有失去耐心的時候,總想以做活為借口,把人打發走,尋個清凈。豈料培德不吃他那套,你做活,我幫你好了,比白吃白喝要強。

此刻,兩人準是在天台晾晒衣裳呢。

這是譚慶項雷打不動的每日洗衣、晒衣時間。

“萬安,上來搭把手。”譚慶項的喊聲貫穿三層小公寓。

“來了,來了。”萬安樂呵呵跑上樓。

隔著扇門。

沈奚低低地“嗯”了幾聲,骨軟筋麻,倉促抓到絲綿床單,扯過來,咬到邊角上。斷斷續續、細細碎碎的聲響都被絲綿和緊咬的牙擋著……

身上的熱浪一層卷過一層,她上半身還是白色的襯衫,紐扣全開了,紅唇白齒地咬著絲綿的布,是沉香色的。

門外是:

萬安上樓,萬安下樓,譚慶項招呼人去菜場,培德換衣,追著譚慶項出了門,萬安獨自收拾三層公寓,打掃洗手間……

後來,萬安去各房開窗彈塵。

最後,是譚慶項帶著培德歸了家,嚷嚷著要燒綠豆百合湯防暑。

她喘著氣,骨頭縫裡酥麻酸軟,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齒間的床單拽下去。腿也緩緩地滑下去,從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著臂彎、腿窩。不管是齒間的,還是身下的床單,都像在水裡浸過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里,路人行在日頭下都要中暑,他們卻是春情無限地在這屋裡折騰,縱然有風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幾個時辰,到此時喉嚨是干啞的,像被燒紅的炭熏過。

傅侗文的鼻尖輕擦過她的,汗濕著彼此:“你再聞聞三哥身上,還有脂粉味嗎?”

被翻紅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來聽聽,叫我的名字。”他道,“從未聽過。”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饒著,他忽然有了興緻,要從她口中聽“侗文”。

“我想聽。”他催促。

她醞釀許久,念不出那兩個字……不習慣。

“快,”他輕聲說,“三哥等著呢。”

僵持了好一會兒,她在他逼視下,不得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叫“侗文”。肉麻得很,這一聲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細品著,不應,也不評價。

他側躺在枕頭上,目光不離她。

沈奚也學他,並枕躺著,兩兩相望。像新婚夫婦的閨房相守,從不嫌膩煩。

知了在唱。窗邊被他留了條縫隙,霞飛路上的熱鬧和熱浪如潮,從那狹小的窗縫裡擠著、追著,流到這間房裡,直奔著床上赤條條的兩人來。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鎖骨流下去,他也瞧見了,給她拭去。

“相看兩不厭——”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笑罷,再嘆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門,省了不少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煙館,沒出過門,你在傅家,在六國飯店,在領事館裡……也不會知道還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語,最後才道:“是這個道理。”

略停了會兒。

他問她:“在煙館住著辛苦嗎?”

她臉壓在枕頭上,笑著,不答,不想和他聊這個。

辛苦不辛苦的,為活命而已。

開煙館的都非善人,剛被送進去,想是救她的義士打通上下關係,她十一歲剃了光頭,蒙頭垢面,小布褂子穿著,被養成男孩子。可在那種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兩個煙鬼拖到門板後頭,扒了褲子了,才被認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顧是鄰近幾條街上的平頭百姓、販夫走卒,談不上憐惜,圍成一堆笑她估摸是個傻丫頭,被煙館老闆豢養著玩的。是個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無妨,是老闆養的女孩倒要顧忌了,畢竟能在北京城裡開這個的,哪怕是個最下等的臟地方,也要是街頭露面叫得出名號的地痞流氓,動這些個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幾個造孽錢,去找隔壁家妓歡喜圓一個時辰的鴛鴦夢。

後來,煙館老闆換了幾茬,都曉得要照應她在這裡……

這樣想,救自己的人是有點手腕的。

“你說,救我的人還能找到嗎?”她問。

傅侗文瞅著她。

沈奚原想說羨慕婉風,起碼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誰,可聯想到顧義仁那一茬,把話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釋說:“是想當面道謝。”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許已經出了國。”他說,“那時的人下場都不太好,大多出國避難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對著她,日光照到他後腰上的兩道紅痕,在她看到時,他恰好因為汗流過去,覺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饒有興緻,仔細用指腹去丈量了長度,笑睨她:“還說要給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會刮傷你,看來是多慮了。”說話間,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裡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鴛夢裡哪一段細節了,笑意愈濃。

因為德國再次戰敗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飯前,他在廚房裡把新鮮的蔬菜翻到水池裡,非說要給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麵包和煎牛排,連譚慶項也沒見他在廚房弄過什麼像樣的東西,於是全都聚在廚房門內外,圍觀他。

尖辣椒、黃瓜、大蔥切成絲,香菜切段,鹽、醋、糖拌一拌,遞給沈奚。

沈奚嘗了口,味道不錯。

“老虎菜,專為了開胃出的菜。”他獻寶似的。

大家嘗過一輪,到培德那裡,被辣到眼淚上涌,小口吸氣,連串的抱怨說給譚慶項。

“她說,她再吃就要得盲腸炎了。”

“這和盲腸有什麼關係……”連萬安都懂得要質疑。

大家笑。

電話鈴響,譚慶項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掛了電話會找你。”譚慶項再出來,滿面春風的。

是什麼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樓房間里,電話機在杏色的紅木桌上。她搬進來前,是在門口的,搬進來後,傅侗文怕深夜電話吵到她,囑人挪到窗邊去了。沈奚看著藍色窗帘旁他的背影,正巧是掛了電話,回了身,陽光被窗外的圍欄杆隔成一塊塊的,落在地板上。

“譚先生說,你掛了電話會想找我。”她奇怪,“誰的電話?”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嗎?”她更奇怪了。

“是侗臨的消息。”

小五爺?

“在哪裡?是什麼樣的消息?三哥你別笑了,快說啊。”

“在長沙的醫院裡,也不曉得是如何送過去的。”

“是受了傷嗎?傷了哪裡?”

“電話里說是傷了腿。”喜訊忽然而至,他獲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讓人包了火車,這幾日內就會到上海。再等兩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複著:“至多三日。”

他難得這樣反覆地重複同一句話,是在肯定喜訊的真實。

沈奚和小五爺沒打過幾回照面,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夜他闖書房——她掀開厚重的棉布帘子,屋裡燈光照到他面龐上,白凈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澀地對她笑,那情形彷彿還在眼前。

熱浪習習,從敞開的窗子里吹進來,遠不及心裡的熱。

歡愉在公寓里瀰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車是下午四點到上海,他們一點已經到了車站。

光禿禿的站台前沒有避日頭的地方。

沈奚被曬得睜不開眼,錯綜的鐵軌折出的光連成大片,是刺目的白,彷彿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鐵軌,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鏡面。站了會兒,她怕他曬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熱得頭昏,把傅侗文騙到背陰的屋檐下,打著扇子,卻在給他扇風。

“頭昏的是你,怎麼給我扇起來了?”他把摺扇接過去,為她扇。

涼風掀起她額前碎發,一絲涼意敵不過蒸騰的熱氣。

沈奚把扇子拿回來,心虛解釋說:“你要是中了暑,譚先生會罵我。”

她緊著扇起風,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襯衫拉高了,讓他能舒服點。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處。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他道,“央央還記得嗎?就在廣和樓那一折里?”

她窘著笑著,踢他的皮鞋。

當然記得,這是戲裡秀才急著要洞房的詞。

再不攔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黃昏後”了……

陰涼處的兩邊都站著傅侗文的人,聽不見他們之間的詳細對話,只瞧著那題了字的摺扇在兩人之間,你拿回來,我搶過去,是爭搶什麼呢?沒人瞧得懂其中門道,但也明白,三爺這是在和沈小姐逗悶子呢。

這婚事是真要近了。

到四點十分,有火車進站。

不是他們等的那一班,是從南京來的。

其實,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準備,火車歷來都是晚點,他們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準備。他望著站台上下車的旅客散了,車停到鐵軌盡頭,等明日返回南京。

“剛通火車時,還沒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為夜間行車要驚擾山神水怪,會有車禍。”

傅侗文一說過去,她就像個旁觀的孩子。

有許多問題排隊等在心裡,等著被問出來:“你來上海時,也是坐火車嗎?”

他傾身對她笑,低聲說:“我是自作主張離京的,不能乘火車,怕被人發現了帶回去。”

她驚訝:“那四爺……”

譚先生不是總說,四爺和他一道出國的嗎?傅家兩個兒子都跑了,怕是會大亂吧?怎麼讓他們得逞的?她滿腹疑問。

尋常日子,沈奚不願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傷心往事。

還有一層微妙的心理是:她和傅侗汌的牌位拜過天地,每每提起來,總能記得那個牌位上“傅侗汌”三個字。聽說,那字是傅侗文親自寫下來刻上去的。

“想問關於侗汌的什麼?”他含笑反問。

“想問,他是怎麼和你一起逃離傅家的?”

“他……在我之後。”傅侗文記起過往,嘴邊掛了笑,“我走後,父親看管他更嚴了。那時恰逢老人家想娶個風塵女子,為討對方歡心,還在廣和樓旁的天瑞居擺了酒宴。侗汌借著這個由頭,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公開宣布不承認這個來自八大胡同的女人進傅家。登出來不說,還把那報紙買了上千份,傳得滿京城都是,於是就被趕出了家門。不過三日,父親回過味來,人卻再尋不回了。”

傅侗汌胡鬧起來,可不比他這個三哥差。

“他不曉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館,於是只好雇了幾個人,在碼頭日夜守著。”他繼續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裡住著,守株待兔。他是少爺的身子,可惜逃出來沒帶多少錢。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苦。”

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裡頭左右房間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只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裡難安眠,被不知什麼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比,去質問旅店老闆,為何房裡會有咬人的蟲子,老闆和夥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裡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夥計燒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牆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臊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裡,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面、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錢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後,身上總算是乾淨了,只是頭髮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游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站台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回,他回國後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裡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訂終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項鏈,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後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輓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輓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蕩氣迴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副像應付差事,哪裡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里的輓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副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裡。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鳴。

人生過半,將至不惑。

他這個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尋常人很難再觸到了。

可那日顧義仁的事還是穿心刺肺。“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相似的話,侗汌說過,侗臨也說過,都沒落得什麼好下場……

火車在鐵軌盡頭,天地一線處直行而來。

一聲汽笛鳴叫劃破長空。

“三爺,是這個了。”私人租用的火車上有特殊的信號旗,很好認。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時,前一班車次的旅客早離了站,今日從上海駛出的車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內外都沒了閑雜人,枕木震顫著,車早早減了速,緩慢地借著剎車後的餘力滑入站內。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擋了去。

傅侗文還沒等車停穩,已經握住門邊的金屬扶手,登上車。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車,一節車頭,兩節車廂。在第一節車廂里的人都沒見過傅侗文,忽然見個先生闖入,手都按在槍柄上,到有人叫“三爺”,大夥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備著到上海,總算是見到主顧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著,不看過道兩旁的人,只問第二節車廂門外的人。

“說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聲說,“昨日夜裡燒起來,人眼下是糊塗著的。”

“有醫生跟著嗎?”沈奚插入一問。

“沒有,沒有醫生敢接——”

沒有人敢接?沈奚覺出不妥:“讓我去看看。”

面前這個不是醫護人員,多說無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讓到自己身前,讓她先進車廂。

車廂的窗帘都被拉攏了,是為了遮陽。

雖有幾個年輕女孩子在搖著扇子,給車廂內通風,還是悶熱得讓人窒息,酷暑日長途而來,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傷患。沈奚撥開了一個女孩,見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臨。車廂里很安靜,沈奚緩慢地呼吸著,去摸那熟悉的臉龐,這張臉似乎五官沒有變化,可每一處細微的輪廓都被歲月重新雕琢了。

虛弱、滄桑,面色蠟黃的傅侗臨,嘴唇抿成一條線,燒得糊塗。

他的眼珠在眼皮內動了一下,沒睜開。

沈奚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像身體里裹的不是五臟六腑,而是燒紅的炭。她懷疑是傷口感染,去檢查他的腿,是傷在右小腿,裹在紗布下的傷口潰爛嚴重,揭開來,紗布下有陣陣惡臭……

熱氣匯聚的車廂,卻生生從四面八方吹來冷風,刺骨的寒。

“用你的車,我們去醫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說:“照辦。”

沒等旁人動手,他已經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懷中一個成年男人,抱著重量卻沒比沈奚差多少,瘦到這種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這一生抱過三個人,在傅家宅院里偷他槍自盡的傅侗汌,為護他殺人後心理受創的沈奚,還有現在的傅侗臨。

這三個,每個都像在為他受了苦,可他縱有一雙翻雲覆雨手,獨獨保不住他們。

他抱小五爺到轎車上,沈奚坐上副駕駛座。

路上她頻頻後望,是擔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撈到丟在後排座椅上他的西裝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給傅侗文。他搖頭,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膝上枕著小五爺。

轎車載著她和小五爺到醫院,已經是六點。守在大門口接待急診病人的護士驚訝著,迎上來:“沈醫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嗎?”

“段副院長在嗎?”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護士被沈奚的臉色震懾住了。

“快去叫副院長來。”她隨即指揮兩個男護士,“你們過來,和我抬病人。”

沈奚帶人出去,從車上抬下小五爺,塞給傅侗文一串辦公室的鑰匙:“你在辦公室等我,要先檢查會診,我就不管你了。”言罷,把在車上拿走的藥瓶給了司機,“你跟著三爺,有不舒服吃這個,立刻去二樓手術室叫我。”

大廳滅了燈,走廊里也為了省電,每三盞電燈才留了一盞。

沈奚和護士推著病床,燈泡的光,一時明,一時暗的,把傅侗臨的臉照得變幻莫測。

沈奚讓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術室,聯排的三個手術床苫蓋著藍色布單。她掀開正中床上的布單,和護士合力抬傅侗臨上去,讓護士把術前檢查都準備上,麻醉醫生也要叫來。

護士走後,她一個人佇立在空蕩蕩的手術室內,給傅侗臨消毒傷口,檢查報告沒出來,段孟和也沒來,正是一天結束工作的時間,都各自回去安置了。

段孟和進來,看了一眼傅侗臨的腿,眉頭皺起來:“我以為你是小題大做,因為是他的弟弟。”他看著沈奚寫的檢查報告,傷口深度驚人,“病人家屬在嗎?”

“在我辦公室。”她說。

“讓家屬做好準備,這種感染……”

其實他不必說,她也知道。

他們過去做過的大型手術里,有超過一半的病例是死於術後感染。傷口感染幾乎是全世界所有外科醫生的天敵,手術再成功,也要面對術後感染的驚人致死率。作為醫院裡最有名的兩個外科醫生,沈奚和段孟和都很熟悉這種感染的癥狀和傷口情況。

段孟和有一位同學,就是因為在屢次手術成功後,病患都死於感染,自信心被摧毀後放棄了外科醫生的職業。對病情的束手無策,是對醫生最大的折磨。

沒有一種藥品可以處理這樣的情況,完全沒有……

“你先主刀,我去請幾位仁濟的朋友過來。”段孟和說,“他們外科室新買了一批藥物,也許會有新的希望。”他這麼說是在安慰她。

仁濟是他的老東家,平日就聯繫緊密,若採購了新葯,必然會第一時間告訴他。但在上海,那裡是外科手術量最大的一間西醫院,倘若能請來醫生會診,再好不過。

半小時後。

護士送來各項術前檢查的報告,沈奚沉默地看著報告,過了會兒,說:“準備手術。”

她把原先的傷口縫合線拆開,清理感染源,重新縫合處理。

裡面的肌肉、肌腱已經壞死。

……

都在指向極壞的結果。

手術結束,正是夕陽西下。

護士替沈奚準備了靜脈輸液所需的耗材,這是段孟和臨走前開的單子,在醫院裡只有急症病人才准許進行靜脈輸液,被准許操作的醫生不超過三人。沈奚就是其中一個。

她在他皮裹著骨的手背上找著靜脈,消毒、穿刺、用藥。

看著一滴滴的液體流入傅侗臨的身體里,祈禱著這個葯能對他有一點幫助。

沈奚把那隻手小心地放下,竟在這一刻對自己多年前的選擇有了自我質疑。究竟選擇醫學研究更好,還是臨床救人更重要?當時的她沒有找到答案,只是渴望能出現一種高效藥物,能夠治療細菌性感染,能救回傅侗臨。後來盤尼西林的問世,讓她每每想起這一日的小五爺,想到這一日手術台上矢志報國的青年,都是心中隱隱作痛。

“……嫂子。”熟悉的聲音,震顫著她的心。

沈奚心知他情況不樂觀,可還是微笑著,俯下身去輕聲說:“少說話,好好休息,接下來可能還會有手術。”

傅侗臨褐色的眼睛裡有著疑問,他遲鈍著,緩緩轉動眼珠,在看她,看牆面、地面,沒力氣觀手術室的全貌,可還是辨認出了這是何處:“嫂子是醫生了……”他笑。

“嗯。”她也笑,柔聲道,“你傷口處理得不好,是你們軍醫處理的嗎?真想替你罵罵他。”

“那個人……”小五爺抿嘴笑著,眼底有著淚,“沒了。嫂子……還是罵我吧,我替他挨。”

簡練的話,勾畫的是殘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爺付之一笑,虛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難過。”

人沒死前,此話自然豪邁洒脫,人死後,卻只余寸寸悲涼意。

她撫摸他的短髮。

兩人算同齡的人,可她看他總像在看著自己的親弟弟。從他醒了就在笑,久別重逢的歡喜都在他的雙眸里,說什麼無須馬革裹屍還?誰不想死在親人身邊?

“我過去家未散時,也有個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輕聲說,“見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來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還燒著,少說話,睡一會兒。”

她囑護士守在手術室,自己到走廊透氣。

二十分鐘後,仁濟的三位外科專家到了醫院,五人會診後,在隔壁的手術室里爭論不止。

傅侗臨現在的情況是九死一生,沈奚給他靜脈注射的藥品已經是國內最好的葯了。段孟和的兩位醫生建議是加大劑量,忽略藥品的副作用,試著把人救活。

另一位醫生持相反意見,再加大劑量,副作用不堪設想,也有可能成為催命符。

“他的情況,不出兩天就會死,談什麼催命符?”段孟和堅持己見。

“如果不是用藥,而是截肢?我們為什麼不試試這個?”沈奚提議。

截肢?這裡沒有骨科的專家,沒有門診,更沒有專科醫院。

民眾不信任西醫的骨科學,也因為沒有X光機的輔助,病人來到西醫院所接受的治療有限,還不如去中醫正骨醫生那裡得到的幫助多。截肢這樣的大型手術,在非戰爭情況下,老百姓很難接受,這是現狀,也許未來會改變,但不是在今晚異想天開。

“沈醫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我們這個房間里的人,都沒有這方面的臨床經驗。”其中一位醫生說,“我聽段醫生說過,你要在貴醫院成立骨科專業組,但也只是構想,我們都還在摸索起步階段。”

“況且病人的感染時間長,嚴重貧血、虛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個也勸她,“可能最直接的結果是——死在這個手術台上。”

唯有一位醫生持保留意見,他支持沈奚。

畢竟從傅侗臨現在的情況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來的希望都不高。

“諸位,我們這裡有五位外科醫生,難道我們還不如戰地醫生嗎?在戰地,截肢手術並不少見。”

“戰地醫生都是先驅者。”有人反駁,“他們每天可以接觸上百的病例,他們的臨床經驗遠大於我們。”

“可國內也有西醫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這樣的醫生。”

“就算在國內有這方面經驗的西醫醫生,也不存在於我們五個當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說事實,“這個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醫生,就是我們五個。”

命在旦夕,上哪裡去搜尋有截肢經驗的外科醫生?

而且有經驗,不代表他也能應付如此虛弱的病人。

能完成手術,也不代表能抵禦術後感染,尤其病人是傷口難癒合體質。

段孟和嘗試說服沈奚:“病人的血糖很高,傷口難癒合,更容易引起術後感染。”

“可我們現在沒有特效藥。”沈奚爭辯,“用現有的藥物治療,不就等於是在等死嗎?等於我們做醫生的什麼都不做,坐著祈禱上帝眷顧?祈禱病人能抵抗細菌感染?起碼截肢還有一線希望,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

爭論已經到了尾聲,只剩下兩條路,接下來就是選擇的問題。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診醫生。

“我去和病人家屬溝通。”沈奚說,“段醫生,請做好手術的準備,如果家屬接受截肢手術的建議,我希望可以立刻開始。如果家屬接受藥物治療,等我回來後,大家再商量後續的用藥。”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離去。

走廊空無一人,靜得只剩她的腳步聲。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電燈的光透過門縫,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懸在門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將門緩緩推開。

四人在門口候著。

他獨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夾著白色香煙,一截煙灰懸而未落。灰白的窗台上鋪著他隨身攜帶的亞麻色手帕,手帕上是個鐵質的煙盒,盒上金髮女郎身上都是撳滅煙頭的黑點。

香煙頭和煙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現,閑雜人都安靜退下。

傅侗文撳滅香煙,等她說。

“我已經給他做了一個清創的小手術。”她盡量簡短地說,“但是情況並不樂觀,現在仁濟的三位外科醫生也在我們這裡,會診完,我們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藥物治療,但坦白說,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特效藥,現階段的用藥副作用不小,但確實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濟。”

他望住她。

“還有一個方案是冒險的,截肢。但這個方案危險也很大。”

“你們醫生的意見是什麼?”他間,“更簡單一點是,哪個能救命?”

“我的建議是做截肢手術,雖然冒險,還是有機會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後天,怕用處也不大了。”

他沒有遲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點你有必要知道,我們這裡沒有骨科,現在等在手術室里的醫生都沒有截肢手術的經驗。侗臨的身體狀況不佳,很可能撐不到手術結束。”她坦誠地告訴他,“但我在美國是學的骨科,我們五個都是有豐富經驗的外科醫生,我有信心應付這個手術。”

倘若面對著一般的病人家屬,肯定會放棄這個冒險手術。

到現在為止,哪怕是在上海這個受西洋文化影響最深的城市,除了無葯可醫的病人,鮮少有人會接受西醫院的大型手術。

房間里的燈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對著,不過鐘擺幾個來回,懷錶的秒針滴答兩聲,像被無限拉長了時間。

沈奚想說,我要幫你救回這個弟弟,可怕太過煽情,怕可能緊隨而來的噩耗成為擊垮他心理防線的重鎚。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車站台,烈日烤灼著土地,蒸騰的土熱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浹背,襯衫濕透了,卻還在講四爺的點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爺也成為一個人間的名,陰間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議。”他做了決定。

“手術時間長,術後我全程陪護。”沈奚快速說,“你照顧好自己,不用一直在醫院裡。”

“好。”他沒有多餘的廢話,不想耽誤她多一秒的時間。

沈奚回到二樓手術室。

已經回去休息的住院醫生和麻醉醫生們都被聚集了,誰都不願錯過這個截肢手術,尤其還有仁濟和這家醫院兩位醫生在。段孟和雖在爭論時不支持手術方案,一旦病患家屬做了選擇,他也不再固執,緊鑼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帶這些常用的器具都還好說,截肢所需要的鋸或刀,這裡都沒有。

大家犯了難。

“去借木工鋸,消毒處理。”沈奚對一位住院醫生提議,在戰場上的外科醫生常常這樣處理,“你去找附近的中醫館、正骨館、骨傷館,總之都問到,也許他們會有這東西。”

六個住院醫生都領了任務離開,最後先拿進手術室的當真是木工鋸。

沈奚沒用過這個東西,怕自己力氣不足。在美國讀書時,老師也曾說過截肢鋸卡在骨頭當中的病例,她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兩位仁濟的同仁,講解方法,還有可能會遇到的問題。

沈奚作為主刀醫生,仁濟的兩位醫生做助手,剩下的一個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輸血準備完畢。

止血帶固定,她握著手術刀,在眾目下切開皮膚、皮下組織……到切斷血管和神經,皮瓣上翻——

在手術室內,時間沒有刻度。

骨頭鋸斷的聲響,像鋸在他們每個醫生的身上,兩個在骨科方面從未有經驗的醫生,在沈奚的理論指導下,鋸斷股骨。成功離斷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帶頭擊掌感謝,感謝幾位醫生的合作,完成在這間手術里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術。

離斷病肢後,沈奚繼續縫合。

到手術完成,已經是後半夜。段孟和第一個危險推測的難關過去了,傅侗臨沒有死在手術台上。沈奚第一時間讓護士去自己的辦公室通知傅侗文手術成功結束。

她陪著傅侗臨去了病房,觀察傷口滲血情況。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醫生交接班看護,但這裡除了她,沒有人知道截肢手術後的併發症如何處理。她就守著病床,寸步不離。

起先是大出血,後來是血腫,到術後四十八小時,她都沒合過一次眼,一刻沒離開過病床上的傅侗臨。兩個住院醫生陪在她身邊,年輕力壯的青年熬不住了,還會稍休息一會兒,她和另外一個為了幫助彼此清醒,開始輕聲聊著,聊兩人彼此學醫的經歷,聊到一個醒了,換人打瞌睡。

唯獨她醒著,像被上了發條的人偶。

七十二小時後,進入她經驗里的術後感染高發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這個階段,最無計可施也是這個階段,葯能用的都在用,餘下的只剩命運。病床上的男人頭腦不清醒,並不知道自己被截肢,還在喃喃說右腳很疼……

她輕聲安撫著,用手掌給他的髮根抹去汗。

身後,一個人走近,是段孟和。

從術後她就沒見過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狀況,他去處理了。

“傅侗文父親,”段孟和停頓半晌,說,“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為自己幻聽。

腦子是蒙的,下意識看床榻上的傅侗臨,可心中浮現出的卻是傅侗文的臉。

怎麼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裡親弟弟還在危險期,那裡久病的父親就去世了。

“他已經離開了醫院,去公館安排後事,這是他讓我告訴你的。你暫時聯繫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說,“等傅侗臨這裡情況穩定了,他會來醫院。”

“好……謝謝你。”

段孟和盯著她看了會兒,有滿腹的話要說似的,最後不過一句:“我這幾天在醫院宿舍里,你可以隨時找到我。”

病房恢復安靜,沈奚看窗外,日頭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個大家族,喪事必是煩瑣,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勢力正如這日頭,借著這喪事來結交攀附的人也不會少,他一定會很忙。沈奚在這方面絲毫經歷都沒有,唯獨喪父之痛體會過,擔心他的身體,也無計可施。

幸有老天庇護,在術後第三天的夜裡,病床上的人終於有了清醒的時候。

沈奚做了準備,要對他進行心理上的疏導,可他對自己被截肢的反應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盯著自己缺失的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鐘,就接受了事實。在這一分鐘里,他想過什麼?沈奚猜不到。

在戰場上看過無數戰友兄弟屍骨橫飛的軍官,早對失去軀體的一部分習以為常,甚至還在臉色蒼白地對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罷,又說:“我想見一見三哥,方便嗎?”

沈奚猶豫了會兒,笑說:“你還在術後感染的危險期,再過七日。”

再等等,他剛才歷了他的生死劫難,等平安度過危險期,再告訴他父親病逝的事。

傅侗臨看似平靜地答應著,到後半夜,她和醫生換了班,凌晨三點進了病房,看到他赤紅著雙眼出神,在她出現時,他把頭掉過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借口遮掩,可從他病床的方位來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攏的窗帘。

“是要看月亮嗎?”沈奚在他尷尬時,“嘩”的一聲,把窗帘替他打開。

傅侗臨低低地“嗯”了聲,感激她給了自己掩飾的機會。

術後第十日,脫離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臨移交給住院醫生看護,自己沖了個熱水澡,把隔壁醫生的電風扇借過來,本想在沙發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頭一沾上綿軟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熱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銅色的沙發布浸了個印子。

“我去看過侗臨了。今天沒要緊的事,你再睡一會兒。”是傅侗文在說話。

短短兩小時的午覺,沒有有效緩解疲勞,反倒讓她從裡到外地不舒爽。

她嫌脖後壓著的靠墊礙事,拿下去,直接側枕著沙發。眼前的影子由虛轉實,傅侗文坐著她的辦公椅,正對著沙發,在瞧著她笑。

窗台上藤蔓在太陽下披著光,綠得泛白,沈奚喜歡藤蔓堆滿窗外的景象,從不準人修剪處理,以致在今夏泛濫成災,枝葉錯雜,遮光擋日,屋內從未有光線充足的一刻。

她從沙發這裡看他,背對著窗口大片的綠,是天然的油畫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動,讓她如在夢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輕聲說,“你叫人去內科幫我拿瓶藥水,說是沈醫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辦了,回來,仍坐了原位。

“你父親……”

他輕聲截斷:“也算是一種解脫,對父親,對我都是。”

懷錶在掌心裡,顛來倒去地把弄著。父親死去那日,白天還不覺什麼,那晚在床上坐著,也是這樣,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時間,一分分算過去。老父臨去前,早記不得逆子奪產的恩怨,握了他手“侗文、侗文”地喚著,是垂死更思鄉。

傅家說了算數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後,還是白頭人求他黑髮人,想魂歸故土,想落葉歸根,也想聚齊子女送自己最後一程。

傅侗文是一貫的態度,不欲多談。

只是喪父是件大事,沈奚認為自己該說點話。但他不予談論的態度過於強硬,沈奚也就放棄了。過去數日了,最難過的時候都挨過去了,難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還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靜陪著他。

她從側躺到倚靠著,看傅侗文收起懷錶,留意到他衣著毫無變化,白襯衫的袖子上也沒黑紗:“你沒穿孝嗎?或是黑紗也沒戴?”

不論是舊有的習俗,還是政府倡導的禮節從簡,都不該如此。

“是該穿的。”他似被問到,靜了半晌說,“早年我曾按父子禮,為人守孝三年,今日就不能再穿了。”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 > 第十四章 南國雁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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