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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 > 第六章 此去幾時還

第六章 此去幾時還

所屬書籍: 十二年,故人戲

傅侗文見沈奚下游輪,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兒,一點點將褲子口袋裡的碎煙絲掏出來,扔到金色的煙灰盤裡。

一分鐘,兩分鐘,到第三分鐘,他沒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捨不得?擔心?”譚慶項走來。

他是一個久經情場的老實人,每回都和姑娘說好了要聚散隨心,可都是姑娘比他瀟洒。他總能時不時地記著姑娘甲的頭髮香氣,姑娘乙的手指餘溫,等等,感懷許久也放不下,於是他自認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會,”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過一會兒,又說:“我想要個姑娘乾乾淨淨的身子和心,都不難,可要我這渾濁不堪的心,去乾乾淨淨喜歡一個人,很難。”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休說沈奚,他都厭煩自己。

譚慶項摘了眼鏡:“這是在罵誰?你不幹凈,豈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兩人對視,都笑了。

他們很快下了船。

碼頭上,有在找尋親人的旅客,還有在運送補給的船員和搬貨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腳的泥腿子。芸芸眾生,身影交錯。

“我去找人搬行李——”譚慶項停住。

四周,攏聚了十幾個人。

領頭的男人行了禮,壓著聲說:“小的在這碼頭上等了六日,就怕錯過三爺。”

譚慶項心下凜然。

他們隱匿行蹤到這裡,從未安排誰來接。

傅侗文不帶笑意,看面前男人:“誰這麼神通廣大,猜到我要回來?”

“是廣州有人發了電報給老爺,說三爺回來了,”男人說,“老爺原本不信,想著三爺孝順,要回來,就算不大張旗鼓擺個排場,也會先告知家裡。可老爺雖不信,大爺卻信了,大爺是對三爺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制日貨幾個月了,許多革命黨趁亂鬧事,大爺怕三爺遇到革命黨作亂,就發了急電給小的,讓我們接了三爺,護送回京。”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籠在袖子里,“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說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給大爺辦事。”男人在笑。

那籠在袖子里的手,兜著把槍。

其實從兩月前,全國碼頭都開始有人守著、等著傅侗文。

廣州那處漏掉了,上海這裡要再沒“接”到,回去大家都不會好過。

他們這一行人在這裡死守了六日,就怕輪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著傅侗文聽話回去,否則鬧起來,是開槍還是不開?

大爺私下的吩咐是:真較勁,就趁機一槍給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們這些人也都活不了。

就算傅家老爺不讓他們去陪葬,他們也要為了遮掩大爺的齷齪心思,護主自盡。這年月,還什麼主子僕從的,孝義廉恥不如一條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開槍。

傅侗文咳嗽起來,從西裝裡頭摸出那方白色亞麻帕子,壓在鼻下,掩住口。

咳聲低又悶,半晌,他彷彿順過了一口氣:“在大爺身邊多久了?”

男人恭謹回了:“跟了幾年,只是沒資歷進宅子。”

“是嗎?”傅侗文笑一笑,“預備將三爺如何押回去?”

“三爺說笑,”男人惶恐模樣,欠了身說,“大爺早包了兩節火車,讓小的們小心護送,大爺也怕三爺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輕蔑地笑著:“有心了。”

磨人的寂靜。

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個時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終是將手帕折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當心,裡頭都是瓷器,碎了一樣半樣的,你們也一樣活不了。”

這是他答應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馬上應承:“三爺放心。”

有人跑出木柵欄門,去叫車進來。

沒多會兒,一輛黑色的轎車穿過木柵欄門,駛到眼前。

傅侗文也沒多餘的話,上了車。

在紐約,父親就發了電報催他歸國。袁大總統若真要稱帝,傅家一定是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頭的、又有能力去做點什麼的人。父親是怕他壞了傅家的前程,急著在大事前讓他回去。老父想圈著他,讓他不要誤了傅家。大哥又盯著家產,肯定會藉機治一治他。

家裡擺了什麼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將頭枕在後頭,太陽穴一陣陣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

隱約中,他聽到譚慶項也上了車,在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頭,不答,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給她時,她掃一眼便記下了。

在碼頭外說給黃包車夫聽,才曉得是在租界裡頭。

下船是四點,等人到弄堂口,天剛黑。

沈奚提著皮箱子從窄窄的走道走入,見有兩戶人家在門外吃晚飯。電燈泡掛在門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蟲簇擁那光,竟不讓人心生厭,反倒覺此處煙火氣重。

沈奚在門前辨認號碼。就是這裡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嬸問。

“哎,是。”她含糊應了。

“從沒見人呢。”

這是多久沒住人了?

沈奚掏出鑰匙。

可千萬要能開,這要開不了……估計會被當成賊。

鑰匙入孔,彷彿受阻,可很快就順利到底,該是裡頭太久沒用,鎖銹了。她擰著鑰匙,輕輕推開門,霉味一下子就沖了出來。

那坐著的大嬸像早等著這一刻,湊過來笑:“我就說吧,多久了。這是你家人給你留的啊?”

“嗯,我剛回國,也是頭回來這裡。”她掩飾地笑一笑。

大嬸是骨子裡熱情的人,馬上招呼著,給她燒熱水,幫她打掃屋子。鄰居幾個閑著的女人聽到動靜,也都過來幫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熱情的鄰居,傻在那裡,局促地看著她們忙活了半天,終於想到自己才是“主人”,應該跟著收拾——

於是,她把皮箱子擱在門內的角落裡,也撈了塊抹布,跟著大家收拾這屋子,順便參觀起來。

一樓是廚房,有間房,裡頭堆滿了雜物。

二樓是卧室,雙人床,沙發也有,傢具都用布蓋著。拐角有個洗手間,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好像也堆著東西。

公寓雖然霉味大,但抽屜和衣櫃都全空著,並不難收拾。

四五個女人加上她,一個小時就打掃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買了西洋點心回來,送給大家,又是鞠躬道謝,又是寒暄客套,還要應對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掃公寓還累。

等回到房裡,已是深夜。

屋裡有張床,沒有被褥枕頭,也沒法睡人。這麼晚了又來不及去買這些,幸好還有個沙發能湊合。沈奚打開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來,鋪在沙發上。

她撳滅燈,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還是霉味。

雖然身處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又是在租界,這味道倒讓沈奚懷疑自己躺在荒煙蔓草上,敗瓦頹牆中。明日一定要把沙發拖到窗口去曬一曬,去去霉味。

她想著,計劃著,念頭漸漸飛遠了,落到一個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腦子有點混沌,她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游輪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還在她的身邊。

早餐後,他帶她去輪船上專供頭等艙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裡沒人。三個服務生偷懶地在窗邊上低語著、喝咖啡。

他們進門時,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彈鋼琴,看他的衣著不是樂師,像在自娛自樂。

他看到傅侗文很開心,用法語問候著。

傅侗文低聲給沈奚介紹,這是他在輪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聽著這個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說:“就是那晚,我們從紐約去碼頭時,司機提到過的公司。”

哦,是那個。縫衣女工都搶著去生產彈藥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幾句,那人微笑著看了眼沈奚後,彈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請他為我彈的,”傅侗文低聲用中文說,“我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別,想讓她聽這個。”美國的曲子,南北戰爭時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從未聽過。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這曲子,新填了中文詞。我昨日在這裡聽新上船的旅客說到,記了送你。”他又說,填詞的中文歌叫《送別》。

旋律簡單,朗朗上口。

他教,她學。

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又是……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句句都能聯想到她和他。

學著學著,傅侗文毫無徵兆地問她:“我在上海有兩處公館,你想在哪裡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去個小地方,那裡只我一人去過。”

……

沈奚紛亂地回憶著早晨的一切,翻過身,看著滿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說這裡只有他一人來過,那麼上一個搬走的住戶就是他了。這沙發,他坐過;地板,他走過;床,也只有他睡過。

蟬鳴聲更重了,外頭有人爭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著是鄰居小夫妻爭執,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別的什麼。

如此猜著,就入了夢。

耳邊仿似還有鋼琴曲,有他在教她:“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夢裡又有一雙手,在桌上擺弄起留聲機。

旋律從《送別》跳回到了《文昭關》,鋼琴跳到了胡琴。黑膠唱片里的戲腔在跟著他在廣州調戲她的話,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這句:“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的,這《文昭關》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夢裡悟出個道理:但凡聽戲入癮的人,一定是戲文里有他們想說又說不全的話。

從這晚,沈奚開始了在這裡的生活。

那場大清掃和後來的西洋點心,讓她和鄰里很快熟絡了。她平日怕惹麻煩,又怕說多錯多,所以不常出門,也盡量不和鄰居閑聊。漸漸在鄰居眼裡,她的身份也被落實成了——留洋歸來的富家小姐和少爺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這裡藏身。

這樣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門被叩開,是隔壁在《申報》就職的祝先生和太太。

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家裡有個老傭人,平日和她一樣的習慣,不喜和鄰里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說說話,”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讓我陪著。”

沈奚困惑點頭:“好,進來吧。”

她將兩人帶入一樓。

這幾日她把那間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兩人坐下來,那位先生笑一笑,說:“沈小姐,你剛才回國,可聽過‘儲金救國’?”

門都不出,從哪裡聽?

她禮貌搖頭:“祝先生,你給我講講好了。”

“是這樣的。”

那先生說,起先是一位愛國志士在他們《申報》開辦救國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財產。這人一倡導,得到了社會很大的響應。一開始是商會響應,後來社會各界都開始捐贈。

祝先生說著,將手裡厚厚一疊報紙遞給沈奚:“中國銀行,五天就收到了兩萬五千元。”

一個人有數百積蓄就能留學的年代,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沈奚聽那人又講著,有位絲廠女工把自己數年積蓄都捐出了,還有小孩會帶著撲滿去,就連孤兒院也都節省膳食費,捐贈救國。

“還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軍人,捐出了所有家當之後,當眾自刎明志,號召民眾萬眾一心救國。”祝先生摘了眼鏡,激動地看著沈奚。

她拿著那報紙,上頭就有這則報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釋著,“我先生見你是留洋回來的,又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畢竟你曉得,我們都是租戶,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產。所以他想到要對你講一講這個,希望能影響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這個活動。真是打擾你了。”

“沒關係,我也很願意了解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尷尬,寬慰她說,“在國外,留學生們每日都在說這些。我還有一點積蓄,中國銀行是吧?等過幾日我也去。”

祝先生聽她如此說,很高興,連連說著,就猜到留學回來的人都是愛國青年。

於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會兒,等到了要吃飯的時間,才告辭離去。

沈奚把他們送走,將門關上。

乍一清凈,她倚在門上,又開始想傅侗文。

其實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剛剛所說的積蓄,都是傅侗文留給自己的錢。她一直這麼把自己關在家裡等著他,用著他的錢,也說不過去。雖說是女朋友,也不能這麼無節制地依賴……

該出去找點事做,哪怕賺了錢捐掉,也比在這裡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總記起他說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著厚重的木門,怔怔出了會兒神。

他真死了……自己……

門外頭,隱隱能聽見鄰里閑談著,刷鍋洗碗。

紅塵煙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著,如果不是亂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剛剛那對小夫妻多好。愛著國家,盡綿薄之力,可又能平靜生活。

她鼻子酸脹著,眼前有了一層水霧,馬上又仰頭,想讓眼裡的水都盡量揮發掉,或者憋回去……可淚水在眼眶裡晃動了一圈兒,就壓不住了。魂一下都回來了,她該哭的,走時就想哭,也想回頭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著趕著,急著就拆散了。

什麼都沒做,兩人連手都沒碰到。

仁濟。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濟的樓比她想的要大,門庭若市。她進了門診大廳,找到一位護士,詢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叫“錢源”的先生。對方疑惑搖頭,說仁濟並無此人。

難道記錯了醫院名字?不會,這樣有名的醫院,聽一次就記得了。

沈奚想想,又問那護士,外科室有沒有剛下船回來的醫生?兩位,一位英國人,一位中國人。這回護士才笑了,說有的。

沈奚忙將煙盒交給護士,對方也熱情,讓她等在候診大廳。

未幾,英國人笑容滿臉迎了出來。

“我去帶你找他。”英國人說著,帶她去二樓找那位“錢源”。上了樓,剛好是下午背了陽,光線不足,走廊也沒開燈,有些暗。地上瓷磚倒是新,在這樣晦暗的地方,都泛著光。

英國人推開了一扇門。

裡頭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紙。蹲在地上整理資料的男人背對著他們,他聽到動靜回頭,見到沈奚,馬上笑著說:“你果然來了。”

“我是來了,只是險些被人當騙子。”她“禮貌”地回。

“騙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對,我對你用了化名。”

他又笑著,用濕毛巾擦乾淨手,對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紹自己:“鄙姓段,段孟和。”

沈奚象徵性和他握手。

“先說句抱歉,”段孟和指著沙發,“先坐下來,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雖被騙了,可想著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騙他說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這樣兩相抵消,她還多騙了他一回,也就沒真生氣,順著他的意思,坐在了沙發上。

段孟和送走英國同事,回來,特地閂上門,為她遞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對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漸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釋,能更簡潔合理。

“在游輪上,沈小姐身邊的那位先生心疾難愈,有留學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對不對?”

沈奚抿起嘴唇來:“你如果想問他,那我現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搖頭:“你聽我說下去。我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就是因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頓半晌,說,“其實我和段家有點親戚關係,段祺瑞……你應該聽過。”

袁大總統的心腹?沈奚錯愕。

這樣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軍一派的,分屬同僚,為何不願相認?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讓家裡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仍舊在國外深造,”段孟和無奈一笑,“所以才會騙了你們,對不起,沈小姐。”

“你回國沒有告訴家人?”

“歸國五年,從未歸家,”他說,“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這話倒嚴重了。

沈奚輕搖頭:“我沒生氣,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輕鬆不少,“來,我們說說你。是改變主意,要來仁濟了嗎?”

“並不全是。”

“那麼?”他笑吟吟看沈奚,“是為什麼呢?”

“我只有三個月在上海,想找點事情做,所以來自薦,”她望一眼地上堆積如山的紙,上頭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嗎?醫學背景,精通中英文,中醫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卻很開心。

“當然,”他指滿地的文件袋和堆積如山的紙張,“我正為了這些東西發愁,你一定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是過去各科室遺留下來的術後記錄和病例。

因為仁濟要搬去新的醫院大樓,這些資料也被翻了出來,要求重新整理。院長原本想交給住院醫生們,但醫院本來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時間不夠,誰還有空整理歷史遺留資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這難題就被丟給了他。

在上海,一個既懂英文又懂醫學的人已經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醫生,不是整理資料的助手和秘書。

所以說,沈奚真是天使。

來拯救他的天使。

“這裡邊有骨科的嗎?”沈奚很感興趣。

三個月的時間,不夠做正經工作,卻剛好適合干這個。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國內也還沒有一家西醫醫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著解釋,“民眾在這上面,更信任中醫。”

原來是這樣。

她很清楚,臨床經驗是最重要的財富。

所以這些病例對她也是同樣珍貴,臨床經驗都在這裡頭,是頂頂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個工作。

但她同時,也不想浪費在仁濟的這個好機會。她在徵得段孟和同意後,每天都要帶一些回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帶回醫院問。這樣,白天還有時間去跟那個英國人在外科實習,去門診或病房。假若還沒系統的骨科科室,那麼在外科也不算偏離她在紐約所學。

更何況,在仁濟,不少醫生也是輪轉科室的。

段孟和就說他在內科、外科和兒科,甚至是婦科都待過。

“這樣輪轉科室,能對臨床醫學有更深入的理解。”他如此解釋。

資料里有許多病例都是幾十年前的,字跡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議下來,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後人查看。“沒問題,你管墨水。”她答應了。

於是,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雖不是傅侗文,卻是他送的那一支鋼筆。

一晚,鋼筆墨水用盡,卻還有小半頁紙沒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於是滿屋找尋墨水,想著他曾在這裡住過,總會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東西都堆在一樓角落,木箱沒上鎖,打開兩個,都是書。

柜子里倒翻出來幾本日記。這是很私密的東西……

沈奚沒多看,將它們原樣放好,又在柜子右側的邊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頭那封字跡娟秀,用小楷寫著——侗文親啟。

在深夜猛見到這個,倒像心裡有個招搖過市的小促狹鬼,晃著,纏著她,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看看吧,無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繩子上摩挲了會兒,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面,一樣的字跡,顯是出自同一個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氣了,沈奚局促地將它們塞回去,關上柜子。

非禮勿視,非禮勿念,非禮勿深思。

她趿拉著拖鞋,跑上了樓,沒幾步又回來,將燈關上。

回去二樓房間,也顧不上什麼今日事今日畢了,直接關燈,睡覺。

三個月後。

鋼筆墨水的空瓶子堆滿了書桌。

沈奚沒有丟掉它們,想做個紀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擺在了書架上。

她滿打滿算,將日子算到了最後這一天。

她把段孟和辦公室遺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門別類地給他寫了說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裡,竟也有不舍。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著心,為他翻著說明,一頁頁講解。

段孟和是個喜歡玩笑的人,今天倒話不多,只是聽她說。

她最後將辦公室的銅鑰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時用早餐。”

段孟和在某些方面和她近似,一旦心思在工作上,就會廢寢忘食。這裡的住院醫生有嚴格用餐時間,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約束,反而還不如住院醫生的生活健康。

條條框框,有時還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問你,”段孟和打開抽屜,收好那把銅鑰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還是別的什麼?”

傅侗文叮囑過她,不要對外人說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沉默後,她說:“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個孤兒,一個家人都沒有,他是我最親的人。”

他驚訝:“你從未提到過。”

這如何提?沈奚低頭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總有扇門、有盞燈為你留著。我和你不同,我在紐約住過,上海住過,廣州住過,可在哪個公寓里住都和在游輪上一樣,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說,“當然,我能養活自己,不是想依賴家人。而是,心裡的。”

在最落魄時,理想都說不動了,身心俱疲時,哪怕沒有力氣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會知道有個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會全理解的,至多是體諒吧?”

不親身經歷,都不會了解。

沈奚講完,暗示告辭,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門外?”沈奚徵詢他的意見,對這個亦師亦友的男人,她卻始終保留著秘密。有關住處,有關傅侗文,有關她自己,從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門外。”

他說到做到,並未食言,人走到醫院大門口,收了步子。

門左側,有個賣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腳邊放著個籃子,面前也鋪著塊藍色粗布,一個個小花苞被整齊地碼放在布上,每一個小花苞都用根細繩打了結。

“梔子花、白蘭花,一朵五分洋鈿,”婆婆在秋風中問,“先生,買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靜了靜,把錢夾拿出。

沈奚怕他破費,搶先數了五枚錢幣放到粗布上,揀了一朵白蘭花。

她曾見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紐子上掛過,迎面走來,都是香氣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著大衣,不方便掛在前襟。於是她就用食指勾著,虛握在拳頭裡,這樣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該有蘭花香了。帶著香氣見他……也蠻好的。

沈奚歸心似箭,告別說:“再見,段先生。”

段孟和望著她,並不見笑:“再見。”

在她掉頭走時,聽見他又說:“北京秋涼,你這樣穿單薄。”

沈奚嗯了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著黑色呢子大衣,敞著懷,佇立在醫院門口許久。

他見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還沒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輕聲喃喃著:“先生啊,你該付錢的。付了錢,女孩子才會曉得你的心思啊。”

曉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關係,沒點破才是最美的。”

真應了那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沈奚回到家裡,天還沒黑。

她也不上二樓,就在一樓等著,皮箱子早就放在門邊上,隨時拎起來就能離開。

她撐著下巴,坐在廚房門口,寬檐帽放在膝蓋上,人穿著大衣,倚靠著門,將手裡的蘭花顛來顛去。玩一會兒,聞聞手心,又笑一會兒。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許多的報紙雜誌,預備了好多話,夠和他連說三日夜的。

起初,房間里有黃昏的日光,後來,有鄰居的燈光,到最後,只剩下對門一家還沒滅掉院子里的燈泡。等到那燈泡也沒了光,她這裡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在門邊上,心裡有說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餓,也乏,懸著心從黃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懶得動一動。她只好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閉上眼休息。不敢上樓,怕睡著了,聽不到人來接。

恍惚著,時空成了碎片,在腦中飛旋著。

影像從廣州退回去,到游輪上,再到紐約,最後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個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齊聚一堂——“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風流盡顯,說這話時,嘴角抿出來的笑有譏誚和不屑,從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門聲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衝過去開了門。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門外的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著昨日的呢子大衣,彷彿沒回家換過衣服的樣子。沈奚認清這張臉,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裝著輕鬆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抱歉,我早前跟過你,”段孟和抱歉,低聲問,“你從昨天下午到家,到現在快二十個小時了,晚上也不見廚房亮過燈,又沒見你買吃的回來。餓不餓?”

沈奚人有點遲鈍:“沒……不太餓。”

“你不是說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沒來?”

她本就擔心傅侗文,被這麼一問,心頭一顫,忙低頭掩飾自己的情緒,笑著說:“也沒說就是昨日,也許是今日。世道這麼亂,耽擱一兩天也正常的。”

門外的鄰居走過,張望著段孟和的背影,這可是沈奚這房子第一次來客人。

“我能進去嗎?”段孟和見她臉色很差,輕聲詢問。

可以嗎?沈奚猶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強人所難。

他是帶了早飯來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說這幾個月在醫院,沈奚也常給他帶早飯,這算是還上她的。見他如此堅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絕,道了謝,把紙袋子抱在懷裡說:“段先生,還是說再見吧。”

“好……再見。”段孟和答應著。

沈奚對他禮貌點頭後,將門關上了。

和段孟和說這麼久的話,她力氣也都耗盡了,人站不住,到樓上,大衣脫下來掛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兩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蓋在身上,睡了過去。

三個月是她的一個心理防線。

這最後一天過去,所有對傅侗文的擔心都紛涌而來,一時怕永遠沒他的消息,一時又怕得到的是死訊。這樣的心魔折磨著她,再沒了過去三個月的安穩,也沒了對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萬一他正在來時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過了三個月她也能堅持等,可真到這地步,人全亂了。

他的身體,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樣都是最危險的。只要想到他可能會死,或是已經死了,她就渾身冰冷。

人浸在滿是熱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兩天……

這樣渾渾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幾日。

還是沒有傅侗文的消息。

這天早晨,她洗了澡,從鏡子里看自己的臉,瘦了足足兩圈。鏡子里的人,嬰兒肥退了,眼睛倒更顯大了,在望著鏡子。自己和自己對視。

樓下似乎有人敲門?

她驟然清醒了,穿著睡衣就跑了下去,都來不及披一個褂子。

人還喘息著,門閂打開,笑著拉開了門。

在看到門外人的一刻,她都以為自己有了幻覺,心一寸寸地涼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風,順著敞開的門灌進來,段孟和這回沒有徵詢她的意見,扶著她的肩,讓她讓開一旁,自己則進了門。反手,門就被關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麼?”沈奚倒退一步,頭撞到了木樓梯。

“你聽我說,你不要怕,”段孟和急著從懷裡掏出了一份電報,“你這樣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經在這房裡等了十三日了。”

“可這和你有關嗎?”沈奚的壞情緒全爆發了,她剛才跑下樓,帶著多大的期望,現在就有多大的挫敗,“請你不要再擅自來這裡,可以嗎?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進前一步,“你看看這電報,這是我家裡人發來的,有關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電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顧不上別的,打開那電文,上邊是密密麻麻的數字,每四個數字旁有一個手寫的漢字,是電報譯文。

她倉促地掃過去,連成一句話:

傅三沉痾難起,在京無誤。時局有變,汝既歸國,當速速返京。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 > 第六章 此去幾時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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