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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逝水東流去

所屬書籍: 十二年,故人戲

傅侗文讓她過年後再走,留個念想。

可從那天起,除了譚慶項時常回來取三爺用的衣裳、用具和書籍,他都不再露面。

他給安排了廂房,沈奚不想去。

她在書房的榻上睡,這裡有他往日看的報紙和書,英文的、日文的還有中文的,書桌角落裡一個藍色墨水瓶用到要幹了,還沒換。沈奚趴在書桌上,盯著那墨水瓶子,了解到他還是個節儉的人。有一夜坐到天明,把他書架最底下那一層的《大公報》都翻看完,發現自己寄給他的信,被放在大公報底下,用一根根繩子捆紮好了,標註是“沈奚紐約”。還有一些別人的來信,也都原樣捆紮好,標註姓名和身處的城市。她蹲在書架和牆夾在一起的角落裡,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來信,旁人的來信總和都不及她一人的。

那時,自己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遠在海外的忠良之後。

“沈小姐,你要坐,也要在身下墊墊。”丫鬟添了取暖的火盆進來。

沈奚帶著一本他的讀書筆記去榻邊,脫衣,鑽進了棉被裡。

這院子里的丫鬟、小廝,往日都見過沈小姐和三爺是如何要好的,如今再看三爺,自從脫困後,廣和樓和陝西巷、蒔花館三處為家,再不回這院子。“昔日花好月圓,恩愛兩不疑,如今是濃情轉淡,朝露夕涸。”有個讀過兩本書的小廝下了定論。

在年三十這晚,小五爺披星戴月地趕回京,先來探望傅侗文。一進屋,只見到沈奚撐著下巴,呆坐在書桌旁,面前是幾碟小菜,見不到過年的氣氛。

沈奚執筷,撥了撥菜,面前的人叫了自己一聲:“嫂子。”

恍惚抬眼,小五爺肩上還有雪。“下雪了?”她聽到自己問。

小五爺局促地問候了兩句,不敢深問沈奚,告辭後,在院子里詢問丫鬟原委。他問時,沈奚正坐在窗畔,隱約聽了會兒,小五爺是個沒經過情事的,但也曉得他三哥是個薄倖人,長吁短嘆半晌:“三哥啊,三哥。七情六慾,酒色財氣,他還是走不出……”再道不出別的話。

尋常人都是站在窗外聽牆根,她卻在窗內聽外頭的人說話。

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裡。臉挨到枕頭上,人迷糊著睡了,可因為心裡存著“他會回來”的猜想,睡得極痛苦,在夢裡把從小到大夢了一遍,二十幾年故夢盡,頭疼欲裂,去看落地時鐘,嘀嗒嘀嗒走了三小時而已。

她喘了口氣,披著衣裳坐直。

從沒當著下人哭,可大年夜,思鄉情重,思君心更重。

書桌邊就是她來時帶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里夾著封信,放著支票,上頭有傅侗文的簽字。譚慶項前幾日給她的:“侗文知道你不樂意收,你留著應急用,過兩年有了自己的積蓄,再給他寄回來。”譚慶項是要勸她留防身錢,她知道這是好意,把支票夾在了書里。

她糊裡糊塗地看鐘表,又走了十分鐘。

快要天亮了。

既然睡不著,索性起床,換了明天要出門的衣裙,最後坐在了他的書桌前,從抽屜里翻出了信紙,一字一句地給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鋼筆收好,再看了會兒那藍色墨水瓶子,這幾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於是悄悄用信紙裹起來,放進了箱子。

剛把箱子上了鎖,帘子外有人叩了門框:“醒著呢?”

是譚慶項。

傅侗文也回來了?他終究要來送自己的嗎?

沈奚匆忙立身:“快進來。”

幾日沒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過去,她扶住書桌,微微喘了口氣。

譚慶項進來,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臉色發紅著,走到她面前。從那雙水漾的眼裡,看到的都是失望。

“只有你一個回來了嗎?”她見外頭沒響動,心直墜下去。

“是。不過我來,是要和你說句不該說的話,帶你去個不該去的地方。”

沈奚不懂。

“他這些日子都病著,不想讓你知道,於是住在了蒔花館裡。但我明白你們兩個,不見這一面,留在心裡的遺憾太大了,”譚慶項壓著聲音說,“我帶你去蒔花館,用為一位小姐看病的借口去,婦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醫院,你臨走前算是幫我私人一個忙,去給她檢查一下。”

他接著說:“這借口不高明,可把你帶過去了,他也不好說什麼。”

譚慶項是過來人,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沈奚背後倚著書桌,喉頭一陣陣發緊,墜落到十八層地獄下邊的心,又像被一雙手打撈起來,扔進了油鍋里煎……人難受起來,不光是內里的感受,手腳身體也會不得勁。

譚慶項瞧她臉紅得不自然:“你該不是也病了吧?”

她搖頭,不會,她身體好得很,要做醫生的人怎能不鍛煉。讀書時,她除了死讀書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見。這短短日子裡,從小年夜後到今日,吃不下睡不著,失戀狀態里的女孩子是看到什麼都能想到對方,折磨心肝脾肺,顯現在臉上,憔悴了很多。

“你等我十分鐘。”她說。

馬上要天亮了,從現在算起沒多少時間見面。

沈奚當著譚慶項的面,用最快速度將自己梳妝打扮妥當,譚慶項囑萬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帶出去,沈奚跟隨他出去,對丫鬟說的就是要給三爺的一位女性朋友診病。沈奚從醫這件事,院子里的下人們都清楚,只是唏噓,大年夜難得被三爺叫出去,還是為了別的女人。

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靜的。

平日里熱鬧的煙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黃包車夫也要闔家團圓,不急著出工。此時天色露白,沒有車,只有深淺不一的車轍,黃包車的、轎車的……大多都被雪覆蓋住了,凸顯他們這輛轎車軋出來的痕迹。

有個丫鬟在垂花門內候著,見人來了,把他們帶入廂房。

這個院子,這個廂房她來過,再見人,果然是那個小蘇三。小蘇三在喝茶,見到他們兩個臉上一閃笑容。

譚慶項把沈奚讓到身前:“沈小姐。那個是蘇磬。”

小蘇三是藝名,蘇磬是本名。

“見過的,”蘇磬問,“你們西醫診病要多久?你留在我這裡。讓慶項去應對三爺。”

“半小時,檢查的話最多了。”她說。

“那就半小時吧,也好叫三爺起來了。”蘇磬對譚慶項說。

譚慶項和蘇磬溫聲道謝,在屋內稍駐,說:“我去叫。”

“嗯。”蘇磬微笑。

譚慶項這個人,初識是寡言書生,相處久了才能體會他的刻薄和清高。可在此時,他卻像個被馴服的男人。沈奚記起傅侗文說的那個讓譚慶項銘於心的人,再看蘇磬,又想到她對傅二爺也如此柔弱有禮……

“怎麼,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過我嗎?”

她這裡是往來無白丁,每日面對政客要員、才子書生和各路將軍,最擅揣測人意。

沈奚坦白:“是有點好奇,想到三爺說過的譚先生過往情感生活。”

蘇磬笑一笑,算是承認。

“侗汌,”蘇磬停一停,改口說,“我認識三爺、四爺時,要比譚慶項早幾年。”

凡有人提到傅侗汌的事,她都會保持沉默,這已經是本能。

蘇磬見她不語,自覺無趣地笑著,給自己打圓場:“早年的三爺和四爺在北京城,那可真是王孫走馬長楸陌,貪迷戀,少年游……”

蘇磬未說盡的後半截是:似恁疏狂,費人拘管,爭似不風流。

一首詞念得吞吞吐吐的,不像青樓名妓會做的事,像是閨房裡的密談,談著彼此的意中人。沈奚從她的詞句里隱約看到點什麼,又覺得這首詞過去也聽誰說過。

可她和傅侗文分別在即,心神分離,含含糊糊地說:“譚先生是個好人。”乾巴巴的,沒個修辭,沒個例證,硬生生把話轉到了譚慶項身上。

蘇磬回:“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兩人再無話說。

半小時後,譚慶項入屋,要帶沈奚去東廂房,被蘇磬攔住:“讓丫鬟帶過去吧。你過去,萬一三爺留你下來,三人在一個屋裡,你還怎麼讓他們說貼己話?”

譚慶項被問住,蘇磬又說:“才剛天亮,還能在我這裡睡一會兒。”

“我自己去吧。”沈奚忙說。

四四方方的院子,哪裡是東她認得。譚慶項也是不想打擾他們,沒強行跟著她,留在了蘇磬的屋裡。沈奚離開,丫鬟早就備好了熱毛巾,譚慶項草草擦了手和臉,蘇磬低頭,在那兒解襖,譚慶項擋她的手:“不睡了。”

沈奚不便多留,去了院子里,略微望了望四周。對面廂房外,有個夥計在朝她招手,她過去了,夥計倒不多話,把帘子打開。

她踟躕著,被夥計疑惑的目光敲醒,邁入門檻。

牆角有個銅鑄的仙鶴,和一個小銅盤、香爐擺在一處,便曉得是詩鐘。這裡果然來的都是達官貴人,玩的也是古舊老派的東西。

屋裡的燈未滅,電燈的光在白晝里如此多餘,又蒼白。

傅侗文仰靠在太師椅里,只管把一本打開的書輕輕地往自己鼻樑上拍,蕭然意遠。

在帘子放下時,他望過來:“原本要留你過年的,沒想到忙到這時候,要對你說句抱歉。”

沈奚配合他作假:“也沒什麼,你一貫很忙,我早習以為常了。”

他笑:“慶項方才和我說你要為蘇磬診病,我才曉得你還懂婦科。”

沈奚答:“在仁濟實習時,我會被要求科室輪轉,普通的檢查都能應付。”

傅侗文一笑,將書倒扣在茶几上,人披著衣裳,下了地,趿拉著拖鞋走來。

她從口袋裡摸出來一張折好的信紙:“我走後,你再看。”

他接了,擱在窗邊:“好,你走了我就看。”

離得近了,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過的味道。

他剛剛洗了澡,換過衣裳,襯衫的袖口紐扣還沒來得及系好,發梢拭乾了,仔細看頭髮還微濕著。男人就是這點佔便宜,頭髮幹得快,裝也裝得逼真。她像能看到,他聽說她被帶來了,難免要凶譚先生三兩句,隨即下床,讓人準備沐浴,燙襯衫……只為讓她聞不到久病的藥味,以清雋和乾淨的面容相對。

“這一走,再見不知是何時,”他說,“方便的話,可以給我寫信,像過去一樣。”

她“嗯”了聲。

“其實要囑咐你的話,和在廣州時沒大分別,”他說,“我不會回信給你,信上也不要留你的住址。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過去的事全藏在心裡。”

“還有,不要對人說自己的身世,”確實都是在廣州的原話,不過又加了兩句,“日後不論發生什麼,凡和沈家有關的,先要來問問我。你記住,我是你最該信的人。”

這點她從不懷疑。

兩人都靜著。

沈奚盯著他襯衫最上邊的紐扣,看了會兒,發現他在自己解紐扣。每回都這樣,他要親她都要先做這個,是為了透氣,也為活動方便。她默不作聲,伸出手去替他解,也因為這個舉動,摸到他的皮膚很燙。正燒著,還要晨起洗澡……

譚先生和他一定已經為此吵過了。結果顯而易見,傅侗文佔了上風。

她手指的溫度在他頸旁,忽遠忽近。

“有酒就好了,送別要有酒才好。”他低聲說,雙手按在她雙臂旁,在一霎失神後,低頭吻上了她的嘴唇。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她知道自己在病著,還是沒控制住,他人在病著,昏沉著,咬她的力氣重了,自己察覺了,喘了口氣,將她放開來。

沈奚眼睛通紅地望著他,剛要開口,他又低頭,再次親上她。

他這一生要說是風流快活,只在年少時,青衫薄倖少年郎,享著潑天的富貴,讀著聖賢的書。後來和侗汌留洋,處處被外國人瞧不起,也還是堅持讀了下來。留洋歸來,個人前程似錦,家國前路黑暗,他就再沒一日做到真正的快活。

他燒得意識低迷,卻還在親著沈奚,直到兩手從她的肩挪到她的臉上,摸到她的臉,才發現自己的手真是燙得可怕,離開她的嘴唇,臉挨著她的臉,半晌低語:“三哥有句話是真的。”

身付山河,心付卿。

沈奚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我知道……”

他在告訴她,她沒有錯愛他。

她抹掉眼淚,沒來得及再擦,嘴唇又被他吻住。這是第三次在吻她。

沈奚只覺得天塌了下來,耳邊轟隆巨響,眼前全黑著,身體里的全部血液像奔涌的洪流,東流的逝水,毫不留情地沖刷過她的身體,過去日夜,點滴分秒,都是被洪流卷過的泥沙,水能過去,可沙土全都留在了骨頭縫裡,永難逝去。

傅侗文捨不得自己,他沒有說,可這一吻又一吻,是把他的心事全說盡了。

沈奚感到他的手掌壓著自己的臉頰,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頭,拭去了淚珠。

“過年哭不成樣子,也不吉利。”他說。

這樣靜的屋裡,呼吸都是大動靜。

沈奚出門匆忙,並沒多顧上自己的髮辮。傅侗文看著她歪七扭八的辮子,給她解開,蓬鬆的長髮披在肩上,他試圖為她重新編起。試了兩次,都是徒勞,只好放棄。

“還是不行。”他笑。

傅侗文喚進來萬安:“昨日沒聽見爆竹動靜?”沈奚在這兒,萬安不好說是因為他睡著,人家蒔花館的夥計怎麼有膽量點爆竹?訥訥地回說:“是有的,爺估計是忘了。”

“去拿一些來。”他說。

萬安離去。

沈奚心緒起伏著,看見傅侗文去拿呢子的西裝外套,傅侗文背對著她,從衣架上摘下外套,在手裡抖了抖。

“走吧。”他披了上衣,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臉上,幾日沒下榻,陡地吸入冷氣,肺腑清涼,倒讓人清醒了。譚慶項一直在西廂房等著他們,見傅侗文出來了,也撥簾走出。萬安將一盒未拆開的百子響和一大盒三百響遞給傅侗文,喜紅包裝上是壽星公和梅花鹿,還有個穿著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譚慶項曉得他要給爆竹起火,從懷裡摸出火柴盒,遞過去。

“去,給三爺搭把手,萬安不熟這個。”蘇磬吩咐夥計。

夥計上來,行了禮:“三爺?”

“我自己來。”他說。

披著衣裳就是為了手臂活動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響,夥計殷勤地掃了屋前雪。

傅侗文躬著身子,頗有耐心地鋪開了爆竹。

傅侗文把一根火柴拿出,半蹲下身子,偏過頭去,仔細將火柴在掌心裡劃亮時,多看了沈奚一眼。彷彿這爆竹就是為她送行了,辭舊迎新,不要回首。

最後他收回視線,去起火,霹靂一般乍響,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下來,落得她頭上、肩上都是。

響連四壁,白煙飛起。

留宿的恩客都被驚醒,不大會兒全披著衣裳,在女子的攙扶下出來看熱鬧,其中不乏笑著嘲三爺興緻好的舊相識。

沈奚站在東廂房的門檻內,捂著耳朵,隔著一蓬蓬的白煙和散落下的飛雪,看白煙後的他。傅侗文從蹲下身點爆竹就沒站起來,肩上披著的西裝上衣下擺掃在身後台階上,沾了雪。

金黃的日光,將屋檐上飛落的雪都鍍了光,他半蹲在那裡,像在漫天飛揚的金粉里,對著她笑。

這是他在胭脂巷,為她留的最後一點念想。

爆竹燃盡,煙霧未散,傅侗文也交給她一封信。

早備好的,本想今日讓譚慶項代自己送沈奚去車站前交給她。

他把信對摺,放到她大衣口袋裡:“央央送出去的錢,已經到了前線。”

暖意襲來,這是今日唯一的好消息。

譚慶項叫轎車到門外候著,替沈奚提了皮箱子出來,立在垂花門內,等著他們。

“三哥……”她是臨別詞窮,不曉得如何告別。

“三哥教你個道理,”他看破她的心思,“話不要說盡,心裡的路就不會走完。”

沈奚頷首。

譚慶項送她出了門。他是想送沈奚去車站,可不放心留傅侗文一個人在蒔花館。於是就將行李放到車上,叮囑萬安親自送沈小姐上了火車,才能回來報信。

他回來,見傅侗文人已經坐在了台階上。

冰天雪地,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兩隻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樑下,看著一地紙屑狼藉,兀自出神。

這樣的傅侗文,譚慶項見過一回,是傅侗汌自殺那夜。

跟他久了,譚慶項難得會停下來,想想過去。

他初見傅侗文,是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築,因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所以許多的軍政要客,尤其是已經下台的都會去那裡避難。那天,傅侗汌在火車站接了他,驅車直往飯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學,比他還要有天分,卻放棄了繼續攻讀的機會,提前回國,後來屢屢去信,讓譚慶項回國救國。

在英國,他有很多機會見傅侗文,都錯過了。

在那晚,六國飯店的西餐廳里,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來。突然有人從他和侗汌之間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單:“讓我來看看,今日有什麼來招待這位新朋友。”

傅侗汌笑:“三哥,你從後門進來的?”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的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泄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於是走了趟後門。”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台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里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髮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打扮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裡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應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經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長江的游輪上,船艙里有許多從北京趕往四川的軍官親眷,都是北洋軍的人。大家言談中全是戰事,蔡鍔將軍彷彿是戰神一樣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帶領不足北洋軍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擋住了進攻……

涉及戰事,她難免聽得仔細,可到後頭,這些軍官親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說自己家人陣亡的事了,餘下的女眷被牽動多日憂心,也陪著哭。

沈奚頭枕著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闔眼後天旋地轉,在哭聲里陷入深眠。

夢裡烽火連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驚雷炸在耳旁,她被強拽出夢境,茫然四顧,是陌路,是陌生人。

剛剛哭過的女人們都斂容,在閉目養神等待下船,有個在給孩子喂夾心麵包。無人喚她,除了江面上的鳴笛,再無其他。

乍醒來,目光遊離,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燈火,浮蕩不穩。她摸到大衣口袋裡的信,折成兩折,好好地放在那裡。從北京離開屢次想拆,都沒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乾淨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會寫什麼?信沒有封口,打開即可。

打開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跡。

是譚慶項寫給自己昔日同學的信,請同學幫忙推薦她到滬上醫院就職。

另一封信還是譚慶項的字跡,全英文。

是他寫給自己昔日大學教授的信,請教授引薦她去英國讀書。

除此之外,沒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脈,怕給她帶去麻煩,都是在藉助譚慶項的手。在仁濟時,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會驚訝,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的女人鳳毛麟角,連留洋歸來的富家女兒也是嫁人享樂為眾。他知她前路艱難,也知她的抱負和心思。

她勉力剋制著呼吸,手指僵硬著把信疊好,將信封翻過來,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內的蠅頭小字:

央央情義,侗文沒齒難泯。願卿鵬飛萬里,一展宏圖。

熱淚一涌而上,所有的堅強都在這一刻被敲得粉碎,潰散千里。

他全記得,昔日她在紐約說過的話全記得。他給她的那筆錢,足夠她用到暮年蒼老,可他準備了這一封信,就是因為記得她回國的初衷。

這也是他初次對她自稱: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淚再止不住,她右手捂著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的是月影,是燈影,還有一艘艘渡江游輪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她在上海的一家大飯店訂了房間,也訂了去英國的船票。

全世界都在打仗,船期待定。

沈奚在飯店等待著,看川流不息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女人。這裡有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赴美經商,孤單到此用餐的少婦;有大談民主自由的新派女學生;有私奔被抓回去,送去鄉下,又偷逃回上海來混跡在大飯店裡和人閑談戀愛,過夜謀生的女人。

每天早晨,她都在等船走的消息,又怕真來了消息,就沒退路了。

三月的某個早晨,突然有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步入早餐的大堂,手中拿著厚厚一摞報紙:“袁世凱退位了!”遠近嘩然,每一桌都在搶奪著報紙。

如此消息每日都有,像掙扎的溺水者在呼救,喊得久了,信的人也會減少。

可今日是登在了報上。

那個年輕人發完最後一張報紙,見沈奚這裡有空位,於是對她充滿熱情地點頭示意後,坐在了她身旁:“退位了,真的退位了。”

酒店大堂里有人帶頭歡呼鼓掌,死氣沉沉的客人們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都沉浸其中。

1916年。

她在上海的和平飯店裡,手握著去英國的船票,等待她的是再一次的留洋之旅。船期未知,前路未明,可至少她眼前的餐盤裡還有麵包。

套用他喜歡的《麥克白》里的戲劇台詞就是: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是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的跋涉,直到最後那一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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