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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已經不在原點了

所屬書籍: 捨我其誰

第十一章

我已經不在

原點了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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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初平時在棋院,休息日的時候會到解寒洲的圍棋道場講棋。

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離程了家很近,程爸爸出院之後,她沒事就到圍棋道場去看看盛景初。

圍棋道場招收的都是十五歲以下的棋童。

盛景初最早帶的是高級班,沒幾天曹熹和死活要跟他換,就把他換到了初級班,班上都是一些小豆丁,最大的不超過八歲,最小的也才五六歲,邊下棋還邊舔手指頭。

這幫小孩子下棋的時候倒還好,只要沒有事做,立馬能吵翻了天,噪音之大,使檐下的燕子都挪了窩。

繼做髮夾之後,程了又迷上了織毛衣,還給大家都許下諾言,一定要給奶奶織一雙厚厚的毛手套,給老爹織一條毛褲,給程意織一條漂亮的披肩,給程諾織一件馬甲。

至於盛景初,她發下宏願,要織一條羊毛毯子。

盛景初上課的時候,她就拿著棒針坐在教室的後面織東西,只可惜想法是好的,實力有點兒不足,別說毛手套,連個毛手腕套都沒織出來,她拆拆織織,織織拆拆,一團團毛線由直線變成波浪線。

盛景初將最小的小朋友天天抱在腿上,就著他的手落下一子。

其他小朋友圍著看,嘰嘰喳喳地發表意見。

其中一個叫亮亮的小朋友很不高興,擠到盛景初身邊:「老師,老師,你為什麼抱天天不抱我?」

天天聽了這個話,死死地抱住盛景初的腰,把臉埋到盛景初胸前,不時偷偷地瞪一眼要奪自己位置的亮亮。

盛景初似乎有無限的耐心,他笑著摸了摸亮亮的腦袋:「你這局贏了天天,老師就抱你好不好?」

天天聽了這個話,探出腦袋來,嘬了嘬手指頭,一說話還在流口水:「我不要跟他下!」

亮亮已經坐到了盛景初對面:「就要,就要!」

天天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跟亮亮下起來。

天天也不過剛懂得規則,胡亂下了一氣,到底是亮亮贏了。

天天瞪著萌萌的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很快,眼睛裡就汪了一包眼淚。

亮亮將天天擠下來,用手指颳了刮臉皮:「小哭包!」

天天既沒了位置,又沒了面子,哭得更加大聲了。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揩掉了天天的眼淚:「男子漢怎麼可以輸了棋就哭呢?」

天天聽了這個話,聲音小了一些,小胸脯一抽一抽的。

盛景初拿出紙巾給他擦了擦鼻涕:「好了,現在呢,你先在一旁思考一下為什麼會輸,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你說對了,老師給你一個小小的獎勵好不好?」

天天點點頭,乖乖地站到了一旁。

那邊的亮亮已經等不及了,噌噌爬到盛景初的膝蓋上,得意地看著周圍的同學。

盛景初問他:「亮亮,你已經學棋一年了吧?」

亮亮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班裡學棋時間最長的孩子?」

亮亮又點點頭。

「天天才學棋不到一個月,你勝了他,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對不對?」

亮亮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頭。

「那現在老師給你講一下,明明你可以馬上勝了天天的,為什麼要下到第十個子才贏?」

程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盛景初時,眼珠子就差沒瞪出來。

他明明是那種看起來極冷淡的性格,而且惜言如金,能用一個字表達絕對不會用兩個字的人,對待小孩子卻溫聲細語,小孩子哭鬧他也不會煩躁,一點兒一點兒開解,實在鬧得厲害了,他還會抱著哄一哄。

其實不要說程了,就是曹熹和也萬萬沒想到,他高冷的師兄可以對小孩兒如此耐心。

要知道,曹熹和第一次接手這幫小孩兒的時候差點兒瘋了,有個小孩子居然還穿著開襠褲,一言不合就尿了他一身,他最後只好和這群小孩兒一起哭。

好歹把初級班塞給了盛景初,他覺得教高級班能省點兒心,誰知道高級班的小孩兒正是青春期,一個人揣著八個心眼兒,他好說歹說都不行,乾脆拿著教鞭一個一個把他們嚇唬服帖了。

學生嘴上雖然老實了,心裡卻憋著一股氣,隔三岔五就向上反映。道場的教導主任沒少找曹熹和談話,氣得他乾脆不幹了,還是老師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不得不回來了。

誰想到學生都跑到盛景初的班裡去請教問題了,讓他這個正牌的老師覺得很沒有面子。

曹熹和也得出了經驗,光用大棒教育是沒用的,多少要有點兒鼓勵。

曹熹和的鼓勵方式就是每個月比賽獲勝的那個,帶著他去國家棋院參觀一次。

這個設想很好,但沒想到連續三個月都是一個人獲勝,他連續帶著那少年去了三次,這個少年就不高興了:「還不如去遊樂園呢。」

樓下盛景初的初級班就是這樣,每個月表現最好的小孩子,盛景初就帶他去遊樂園玩。

曹熹和大怒:「那你從初級班開始重念吧!」

少年二話不說收拾好棋盤,下樓去了。

最後曹熹和退了一步,鐵青著一張臉帶著少年去找盛景初。

「那什麼,我們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遊樂園。」

第四周的下午是盛景初履行獎勵的時間,這個月獲得獎勵的是天天。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他開車,程了坐在副駕駛,天天、曹熹和、少年坐在後面一排。

天天非要坐在曹熹和的身上,曹熹和相當不樂意,打眼一看孩子要哭,只好勉為其難地抱著他。一路上憋著火,給孩子灌毒雞湯。

曹熹和問懷裡的孩子:「你叫天天對吧?」

天天點點頭。

「我跟你說啊,」曹熹和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天天這個名字一聽就沒有高手范兒。」

天天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看著他。

「沒聽懂是吧?」曹熹和還「善意」地解釋了一把,「就是你這個名字呢,一看就沒有冠軍相。像什麼中日韓圍棋賽啊、王座邀請賽之類的,你就別想了,連入圍都進不去。」

程了簡直要聽不下去了,她剛準備開口,盛景初說在前面:「小曹,我記得你以前叫樂樂來著。」

曹熹和頓時不吱聲了。

當然,像曹熹和這樣的話癆,你讓他閉嘴是不大可能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開了。

「師嫂,我師兄小時候呢,老師家來了幾個外賓交流訪問,其中有個德國小孩兒,很喜歡漢文化,也學過下棋,要跟我師兄下棋。老師就把我師兄拉到一邊囑咐他:『景初啊,你跟他下棋的時候點到為止就可以了。』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師兄把那德國小孩兒贏得都要哭出來了。老師就挺生氣的,問他:『你看我明明跟你說過要點到為止的,你怎麼讓人家輸得那麼難看?』

「你猜我師兄說什麼?我師兄說:『老師,點到為止不是讓他輸得一個子不剩的意思嗎?』」

說完,他樂得直拍大腿。

「我老師也樂了,忘了他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了,根本不知道『點到為止』是什麼意思。」

盛景初問他:「你要我說說你第一次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的事嗎?」

曹熹和頓時又不吱聲了。

到了地方,曹熹和才大呼上當:「你們要去的是兒童樂園啊?」

江城有兩個遊樂場,兒童樂園是早些年建的,後來又建了一個更加現代化的遊樂場,叫江城遊樂場。

曹熹和扭頭看看身邊的少年:「那什麼,要不我還是帶你到棋院溜達一圈兒?今天下午蔣春來老師講課,專門分析趙延勛的。」

少年的節操也很不穩定,聽說蔣春來講課,立馬高高興興地跟曹熹和走了,剩下程了和盛景初面面相覷。

程了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盛景初:「曹熹和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發生了什麼事?」

盛景初沒回答,準備去買票。

她拉著盛景初的袖子:「講一講,講一講……我拿我的一件糗事交換。」

盛景初拿她沒有辦法。

「那是小曹第一次去韓國,韓國棋院請中國棋手喝酒,他酒量不大,喝了不少,抱著飯店的柱子,嚷嚷著要給大家跳舞。第二天酒醒了覺得沒臉,第二年的中日韓圍棋邀請賽,他死活沒好意思參加。

「他之所以念念不忘地要戰勝趙延勛,據說是因為當年趙延勛手上有一張他跳舞的照片。」

程了笑眯眯地看著他,意有所指:「所以嘛,喝酒誤事。」

他催促她:「換你了。」

程了很認真地回憶了一番,忽然,一指地上,跳起腳來:「哎呀,蚯蚓!」

盛景初迅速往後退了一步,再看時,哪有什麼蚯蚓。

程了笑得前仰後合:「哈,被我抓到了吧,你原來怕蚯蚓啊!」

說什麼怕蚯蚓死在自己面前,敢情是怕蚯蚓。

「哦,有了。我給你講個我小時候釣魚的事。釣魚得用餌吧,要先在地里挖蚯蚓,乾的地方挖不著,得在濕的地方挖,最好是河邊,掀開一塊石頭看看,十有八九就有。」

盛景初皺了皺眉,牽著天天緊走了兩步,將程了落在了後面。

程了追上去:「蚯蚓身上又濕又黏。用手捏起來一截,還在動的呢。」

天天見著什麼都新奇,玩了旋轉木馬、電動轉椅,又要坐瘋狂老鼠。

天天還指著摩天輪問程了是什麼。

程了很驚訝,現在的小孩子哪有不認識這些的,家長從小帶著去博物館、去動物園、去各種遊樂園,甚至還有出國旅遊的。

在天天玩蹦蹦床的時候,程了忍不住問盛景初:「他以前沒來過遊樂園嗎?」

盛景初搖頭:「天天是孤兒。其實老師的圍棋道場里,有很多孩子都是孤兒。

「老師將全部家當都投在了圍棋道場里,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建成今天的規模。

「你知道將一個棋童培養成一個專業棋手需要多少錢嗎?」

他沒有說具體的數字:「這裡面有社會的援助,但是還不夠,所以老師才會要求我們拿一部分獎金給他。媒體都說他這是在侵佔學生的獎金,可他自己真的沒用一分。

「其實找到一個有天分的孩子並不難,難的是將這個孩子一點兒一點兒培養長大。我小時候住在老師家,經常聽到師娘抱怨,家裡沒米了、沒面了、兒子要留學沒有錢。

「他的衣服,只要沒破,再舊也堅持穿,有一次去日本訪問的時候,鞋底居然掉下來了。」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但是程了知道,他對老師的感情很深很深,深到他不願意用一些感性的詞來形容。

因為只要用了,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肯定老師的付出,但並不贊成他的做法,薪火相傳,不是一個人的付出可以實現的。怎樣把公益和商業結合起來,才是圍棋道場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這也是我和老師最大的分歧,媒體都說我與老師交惡,其實也不算捕風捉影。」

天天從蹦蹦床上下來,緊張地四處看了看,看到盛景初的時候,鬆了口氣,噔噔噔地跑過來。

程了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哎喲,小臟貓。」

她帶著天天去買烤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盛景初告訴她天天是孤兒,所以對這孩子更添了幾分心疼。

烤腸拿到手,她看天天一副眼巴巴的樣子,又動了搗蛋的心思,拿著烤腸在天天的鼻子下轉了一圈兒,自己作勢要咬一口。

天天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變故,急得哭了起來。

程了頓時手足無措,晃了晃手裡的烤腸:「我沒吃,真的,你看啊。」

天天一點兒沒有消停的意思,越哭越大聲。

這孩子的肺活量實在不容小覷,程了沒辦法,先做了鬼臉:「天天看,狐狸!」

天天看了一眼,繼續哭。

程了又推了推鼻子:「天天看,豬!」

天天的嘴角抽了抽,哭聲照舊。

程了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我得拿出我的獨門絕技了!天天看我啊。」

她回頭瞅了一眼,見盛景初正在打電話,才放下心來表演。

她的舌尖在舌根處一轉,舌尖頓時出現了一個唾沫做成的泡泡,嘴裡輕輕吹了一口氣,一個泡泡就飄飄悠悠地飛走了。

天天瞪大了眼睛,頓時不哭了。

程了把他抱起來:「好玩嗎?」

身後有個聲音:「嗯。」

一回頭,才發現盛景初就站在身後,她有些不好意思,揉揉臉:「唉,被你看見了。」

他們帶著天天吃了晚飯,才送他回了圍棋道場。

天天黏著程了,一路追問她怎麼吐泡泡。

程了被他纏得沒辦法,忽悠他:「你知道嗎,人這一輩子的唾液數量都是固定的,吐掉一個泡泡,就少了一分元氣,元氣越少,壽命越短。」

天天雖然還小,但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程了還裝模作樣地舉了個例子:「你看魚在水裡一直在吐泡泡對不對?為什麼死了就不吐了呢?因為它把一輩子的泡泡都吐光了。」

天天這才完全被說服了,撒開程了的手,小小的個子一跳一跳地走進了棋院的大門,邊走邊回頭向他倆揮手。

「老師再見,阿姨再見。」

程了糾正他:「叫姐姐。」

天天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阿姨再見!」

程了一臉崩潰:「不見了啊,咱倆再也不見了!」見天天已經進了門,程了和盛景初沿著小路往回走。

迎面走過來一個男人,頭髮剃得很短,穿了一件破舊的夾克,他停下來,仔細看了看盛景初。

男人問了一句:「你就是盛景初?」

程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男人從袖子里抽出了什麼,猛地朝盛景初的頭上砸去。

盛景初下意識地拿手攔了一下,只聽到一道響聲。

程了這才看清楚,男人手裡拿的是一根鐵棒。

她立馬沖了上去。

那人掄著鐵棒還待再打,被程了死死抱住了腰。男人一時擺不脫,去掰程了的手。道場的保安發現了異樣,也沖了過來。

眼看著保安越來越近,那人一使勁兒,終於將程了甩了出去,不甘心地瞪了地上的盛景初一眼,飛快地跑走了。

盛景初已經疼得臉色發白,汗不斷地流下來,掙扎著站起來,去扶程了,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他語氣裡帶著焦躁:「你怎麼樣?」

程了搖搖頭,看起來還算鎮定,從地上爬起來去掏手機,解鎖屏幕後捶了捶腦袋,轉頭問保安:「急救電話多少來著?」

保安實在看不下去,幫她打了急救電話,又報了警。

在救護車上,急救人員已經對盛景初採取了簡單的急救措施。

他疼得厲害,一直安慰著程了:「我沒事。」

人終於送到了江城醫院。

短短兩個月,程了再一次故地重遊。

民警過來了解情況。

程了急得直打轉,她一會兒拉著護士追問急診大夫什麼時候來,一會兒警惕地看著門外。

人幾乎橫在了門上,只要經過的人沒穿白大褂,她都要緊張地看了又看。

她又魔怔了一樣在嘴裡嘀咕:「這也不對,萬一他偷了醫生的衣服穿在身上呢?」然後,她神經兮兮地去看地上,「磚頭呢?我得撿個稱手的工具。」

民警發現根本沒辦法跟程了溝通,轉頭去看盛景初,他的思路依舊清晰,很冷靜地描述了歹徒的樣貌。

「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很壯,皮膚很黑,左手背文了一個老虎頭。」

人不難找,圍棋道場附近有監控錄像。

警方從盛景初描述的情況簡單做了個判斷:不是搶劫,但目的性很強,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尋仇。

「尋仇?」

這個詞程了聽進去了,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沖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扳手。

她擰著眉,掂了掂手裡的扳手,然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嘴角帶著瘮人的冷笑。

民警看得背脊發麻。

盛景初喚她:「了了。」

程了終於安靜下來,柔聲問他:「疼不疼?」

他搖頭:「不疼。」

她知道這是在安慰自己,明明他疼得嘴角都在抖。

她輕輕地去牽他那隻沒受傷的手,一下一下拍他的手背,像小的時候每次受了委屈,她奶奶安慰她時的樣子。

很快,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程了驚叫起來:「哪裡傷到了?」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檢查他的手,連指縫都沒放過。

沒有傷口。

盛景初嘆了口氣:「是你的手。」

她這才去看自己的手,掌心戳進了一塊玻璃碴兒,血淋淋漓漓地湧出來,已經變成黑色。

傷口雖然猙獰,但其實沒太大問題,不過醫生處理的時候,她一個沒忍住,慘叫幾乎穿透了房頂。

朱主任接到信兒就趕過來了,聽到程了這聲尖叫差點兒暈過去。他攀著曹熹和的手站起來,直接問曹熹和:「程了這是致命傷吧?」又擔心盛景初,「那我們景初不是傷得更重?」

他腳底一個踉蹌,嘴裡催著曹熹和:「你先去看看,萬一……萬一特別慘,我就先不進去了。」

盛景初的右臂骨折,醫生給他做了手術,胳膊上吊了支架。

先要住院觀察幾天,出院後也需要休養幾個月。

程了掐著手指頭算了算,「計氏杯」已經定下了比賽的日子,明年的1月7日,現在已經10月末了,怎麼看盛景初在比賽前也恢復不好。

手術的大夫正是那個老專家,就是盛景初的棋迷,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建議程了:「要不多吃點兒豬蹄補補?」

程了趕緊拿著小本子記:「這個可以有,我一會兒就去菜市上買新鮮的。」

「再吃點兒鈣片什麼的。」

程了又記下來:「還有嗎?」

「再來點兒牛筋什麼的,以形補形。」

程了一項項記下來,又重複了一遍:「我記得對嗎?」

老專家點點頭:「一個字不差。」然後呵呵一笑,「逗你呢,吃這些要能好起來,要醫生做什麼?」

他勸著程了:「我們醫生是盡人事,患者是聽天命。骨頭要一點兒一點兒長起來,組織要一點兒一點兒修復,少一天都不行的,就像下圍棋一樣,你想吃掉對方的子,要慢慢等,等到時機差不多了,才能一舉殲滅。

「圍棋賽固然重要,身體就不重要了嗎?盛景初少年得志,沒遭受過什麼挫折,照我看,這一次的機緣就很好,這個『計氏杯』不參加了又能怎麼樣?獎金金額是很高,可話說回來,錢再多,不過是吃個三餐飽,房子再大,不過就睡一張床,人呢,還是得知足。」

程了問他:「如果現在有一個世界醫學大賽,獎金一個億,您參加不?」

老專家認真地思考了一番:「那我得參加啊,世界級的呢,就是去見識見識也好。」

程了笑了:「還是的,錢再多,不過一個飽,房子再大,不就睡一張床,您又不圖錢,您不也要參加?」

盛景初傷著,營養充足利於身體恢復,程了買了豬蹄,打算回家給他燉湯喝。

程爸爸傷了腿,程了就打算給他燉黃豆豬腳湯,不過程奶奶把這活兒接了過來,說自家有祖傳的秘方,還言之鑿鑿地表示他們祖上是個跌打大夫,手裡很有幾個治療跌打損傷的好方子,幾代傳男不傳女,要不是她弟弟不成器,這方子也不會外傳。

只是不知道湯里放了什麼,味道能傳出十里開外,說香那肯定不是香,說臭呢,又實在有些複雜,搞得這附近的小孩兒放學回家的時候都要緊走幾步。

「快點兒快點兒,老程家又要燉豬蹄了!」

這加料豬蹄湯,直把程爸爸吃得欲仙欲死,儘管走路還有點兒跛,已經堅定地表示自己痊癒了。

程了還當笑話給盛景初講了一回,沒想到輪到盛景初,程奶奶照舊很積極。她一把搶過程了手裡的豬蹄:「這個奶奶給你燉,奶奶有家傳秘方,我悄悄跟你說,可不興告訴別人。」

程了連忙附耳過去。

只聽她奶奶說:「我祖上啊,是宮廷御醫。」

「不是,奶奶,上回您不是說是跌打大夫嗎?」

程奶奶面不改色:「跌打大夫做得好了,當然就能當宮廷御醫了。」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她又補充了一句,「元朝的時候不是馬上治天下嗎?南征北戰的,老有人從馬上栽下來,我們祖上還治過忽必烈呢。」

儘管怎麼聽著都覺得假,但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程了也不好阻攔,程爸爸還湊在一旁看熱鬧。

「這方子可好使了呢,你看你爸爸我,現在身輕如燕,上能躍到房樑上捕麻雀,下能到河裡捉魚蝦,眼睛亮得像燈泡,精力旺盛得好像回到了二十七八。閨女,不是我吹,吃了你奶奶的湯,跟吃了上百年的人蔘一個效果。」

程了立馬攀著奶奶的胳膊搖了搖:「奶奶,我看我爸爸的腿腳還沒完全好呢,這對豬蹄要不先給他吃了吧,再鞏固鞏固。」

嚇得程了她爸,拄著拐杖一溜兒小跑:「我去飯店看看。」

這湯燉出來了,程奶奶還準備和程了一起送過去,程了趕緊給攔下了,一出門,恰好碰上了周奶奶的孫女。

她從國外回來探親,看到程了很親熱地打了個招呼,又使勁兒在程了周圍嗅了嗅。

「程了,你們家最近是不是在研究生化武器?」

畢竟還曾是盛景初的青梅,程了對她的觀感很複雜,朝她笑了笑:「周姐姐。」

周姐姐順便關心了一下程了的感情生活:「聽說你和那個下棋的……盛……什麼在一起了?」

程了酸澀的心終於熨帖了一些,但又有些替盛景初鳴不平,他記了這麼多年,而她連盛景初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這一桶充滿了老人家關愛的豬蹄湯,程了終究沒捨得給盛景初吃,當然也捨不得倒。豬蹄是最新鮮的豬蹄,程了一根一根刮的毛,刮完的豬腳,白中透著粉,算得上是豬界的美足。

住院部樓前有個小小的花園,程了找了個椅子坐下,將保溫飯盒打開,捏著鼻子喝了一口,這味兒太沖,咽下去的瞬間,讓她頓時有種打通任督二脈的錯覺,一股清奇之氣從喉管直涌到大腦,她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只好坐在那裡乾嘔。

「你你……你懷孕了?」

丁嵐看著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程了想說「不」,可這個字還沒說出來,又一陣噁心上涌。

丁嵐是來看盛景初的,日本比賽過後,老師狠狠地訓了她一頓,連曹熹和都幾天沒和她講話。

她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大事,不是沒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嗎?大師兄最後不還是獲得了勝利嗎?

可是被人冷落的感覺實在太難受,她最終還是準備拉下臉來給盛景初道歉。

看到程了在乾嘔,她心裡更是一團亂,從師兄真的和程了在一起了,想到了師兄什麼時候發婚禮請柬,又想到了參加婚禮的時候可不能輸了陣勢,一定要比新娘好看才對,又想到程了的孩子一定長得不好看,可惜了師兄的基因。

這麼複雜的思路,也不過幾十秒的時間就想了個來回,她越看程了越覺得膩歪,從包里掏出份報紙甩到程了的腿上。

「掃把星!」

程了被丁嵐罵得莫名其妙,她撿起報紙看了看,是一條關於盛景初受傷的報道,後面說嫌疑人已經抓到了,正是撞傷程爸爸的肇事司機的弟弟。

哥哥被抓了起來,弟弟心裡當然氣不過,從報紙上知道了是盛景初幫著破的案,於是守在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附近,想要伺機報復。

「我師兄遇到你就沒什麼好事!」丁嵐找到了發泄口,「要不是你爸的事,他的手能受傷?你就是個掃把星!」

她覺得自己比程了這個掃把星終究好太多了,於是心理負擔頓時沒有了。

她還想再罵幾句,又覺得和一個孕婦一般見識有些勝之不武,於是趾高氣揚地走了。

程了捏著報紙,反覆看了好多遍。

果然是她連累了盛景初嗎?所以招致了一場無妄之災。

她的心一陣陣揪緊,又一陣陣放空。

茫然地坐了一會兒,終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只好繼續喝豬蹄湯。

味蕾已經麻木了,她機械地重複著喝湯的動作,直到咽下了最後一口,然後大大地打了一個嗝兒,收緊了衣領,站了起來。

徐遲就站在綠化樹的後面,兩個月沒見,他瘦了很多,下巴長出了青色的胡楂兒。

程了跟他打了個招呼:「好巧啊。」

他點點頭:「我陪我外婆做體檢。」

程了「哦」了一聲,沉默下來。

人總會碰到一個讓你感到特別舒服的朋友,不用刻意地製造話題,也不用刻意去迎合對方,即使彼此都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徐遲以前覺得他和程了就是這樣的朋友,一輩子也是。

但到後來他才明白,一輩子的變數究竟太大。

他的喉嚨哽得厲害,終究還是說了一句:「我和喬菲分手了。」

程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恭喜?當然不合適,遺憾?也覺得不對。

最終她仍舊是「哦」了一聲。

「程了。」

他有些激動,他想告訴她很多話。

比如他們小時候,衚衕里的小夥伴說程了是他的小媳婦,他雖然表面上又羞又惱,但其實心底有一絲絲歡喜。

比如十年前她趴在學校的牆上不肯下來的時候,他表面上滿不在乎,但不知道暗地裡有多擔心。

比如在國外的這幾年,他其實時時關注著程了的動態,朋友圈裡她發過的每一條信息,他都很認真地看過。

比如他生日的時候,即使美國時間已經到了半夜,他仍舊不肯睡去,只想第一時間看到她的祝福。

比如此時此刻,他多想告訴她,我愛你……不只是曾經。

可是最終,他只說了一句:「我好像把你弄丟了。」

程了愣了一下,笑了。

秋天已經將近尾聲,冬天即將到來,銀杏的葉子落了一地,嘩嘩啦啦地被風吹起來,一地的金。

在最蕭瑟的季節里,她的笑容依舊溫暖透亮,像小時候巷子口的小店裡賣的橙黃色的麥芽糖。

她說:「徐遲啊,你終於肯回頭了。」

她用十年的時間來等待,在他終於回頭的時候,心中沒有喜悅,只剩荒蕪。

人生總有種種遺憾的事,也總有各式各樣讓人遺憾的人,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小心翼翼地活著,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一段友情,雖然已經知道,早在某個岔路口,他們已經漸行漸遠。

末了,她說:「可是我已經不在原點了。」

程了站在住院部的樓下往上看了看,四樓第二個窗戶,是盛景初的病房。

燈光已經亮起來了,窗戶上映著憧憧的樹影。

她不喜歡白熾燈的亮光,喜歡黃色的舊式燈泡,昏黃昏黃的,在下雪的夜裡,遠遠看過去,就覺得溫暖。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白熾燈的光太無情了,亮歸亮,總讓她覺得冷。

電話響了兩聲,她接起來,是盛景初。

她笑,用最歡樂的語氣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賣萌中。」

他也在笑,聲音很輕。

隔了半晌,她說:「對不起。」

「嗯?」

他問了一句,用的鼻音。

「唉……」她揉揉臉,腋下還夾著那份報紙,「因為我爸爸的事情,讓你受牽連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這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你不用多想。」

她急了:「但是你還要比賽啊!」

她知道棋院的領導要急瘋了,又找了幾個專家會診,會診的結果是再急也得養好再說。

他既需要時間休養,又需要時間練習。

互相矛盾的兩件事,怎麼在同一個時間段解決?

他笑了:「跟你說個秘密。」頓了頓,他接著說,「其實我可以用左手的。我左手一直用得很不錯。

「武俠小說裡面有個刺客,大家都知道他右手劍特別厲害,其實他最厲害的是左手。撒手鐧要用在生死存亡的時刻,所以這個秘密我只能告訴你。」

她聽得將信將疑,終於還是稍稍舒了口氣。

放下電話,程了準備回家了,醫院門口恰好看到有賣烤地瓜的,焦焦的皮,黃色的瓤,咬一口幾乎要流下糖汁。

她饞得很,挑了一個大的,想了想,又挑了一個大的,讓小販用紙袋包上,怕涼掉揣在懷裡,重新回到了住院部。

探視的時間是固定的,好在她已經刷了個臉熟,盛景初又是在單人病房,護士破例讓她進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給盛景初一個驚喜,踮起腳,偷偷透過玻璃往裡看。

盛景初靠在床上,左手笨拙地拿著筷子,夾起了一顆玻璃球。

他的右手固定著,左手又不靈便,剛夾起來,玻璃球就滾了下去,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又打了幾個轉,最終鑽到了床下。

他只好下床去找,單手撐著床坐起來,慢慢蹲下來去夠,指尖已經摸到了,玻璃球又滾了滾,最終滾到了最裡面。

他只能嘆息,重新站起來。

一回頭,就看到了程了的臉,他有些局促,下意識地將左手背在了身後。

她揚了揚手裡的地瓜,推門進來。

她先收拾了床上的小桌子,把地瓜放在桌子上,又挽起袖子去夠床下的玻璃球,沒夠著,找了個衣架夠了夠,終於一點兒一點兒挪了出來,用嘴吹了吹浮灰,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把它丟到了盒子里。

她示意他坐下,去洗了手,剝開地瓜的皮,吹涼了遞給他。

他笑,沒用手去接,直接咬了一口。

她嫌棄地去擦他的嘴角:「哎喲,臟死了。」

她又去喂他,直到他一點點吃完了,收拾好垃圾,才揮揮手。

「我明天上班,晚上才能來看你,你要做一隻乖乖吃飯的好熊貓。」

她笑起來,拍拍他的頭,轉身走了。

她知道他透過門上的玻璃在看她,像每一次她離開時一樣,於是她走得格外急,連平時走到拐角處,向他揮手的動作都做得有些漫不經心。

直到走到視線的盲點,再三確認他看不到了,她才靠著牆蹲下來,捂住了臉。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捨我其誰 > 第十一章 我已經不在原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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