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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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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嘉上趕到馮家的時候,巡捕房的人剛剛被孟緒安打發出了門。容嘉上站在門口,看著地上那一大灘觸目驚心的血跡,如重鎚當胸,眼前發黑,一時有些呼吸不過來。

「嘉上……」馮世真端著一盆熱水,站在門外。她身上的陰丹士林旗袍上還站著血跡,烏髮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漆黑的雙目沉如深淵。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氣,大步沖了過去,一把將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紅的水潑灑了一地。馮世真抬起濕漉漉的手,摟住了容嘉上的背,輕輕拍著。

「我沒事。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聽了你爹什麼話,以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於是跑來找我,還拿了一把槍。孟緒安怕她傷了我們,開槍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憊地點了點頭,「我爹早上在我出門後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機溜進了大宅的書房裡,打了電話,還不知道又做了什麼好事。」

馮世真心裡翻湧著一股氣,直想這就衝去容府,掏槍往容定坤身上打盡一整發子彈。

這個老畜生到底要害多少人?

二姨太太頭腦簡單,沒有什麼大見識,是個單純的人。又兼關心則亂,失了分寸,才會中計。而她到底生性善良,雖然拿了槍,也不過是想逼馮世真向容定坤屈服求情罷了。

可馮世真也沒法責怪孟緒安。當時那情景,他果斷開槍也沒有錯。他槍法好,又是近距離射擊,且也沒有存心留情,自然一槍就擊中要害。

這一場荒唐鬧劇,竟然無解,只得搭上了二姨太太一條無辜的性命。

「我沒事,就是媽媽被嚇著了。她第一次見橫死的人呢。」馮世真疲憊嘆息,「大哥也很自責,說自己如果早回來一步,這事就不會發生了。」

「誰都沒料到孫姨娘會這麼干。」容嘉上拉著馮世真在門檻上坐下,把她摟進懷裡,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是我的錯,我應該留兩個人保護你們家的。我低估了我爹,沒有想到都到這份上了,他還能折騰出幺蛾子來。」

「薑是老的辣。」孟緒安從屋裡走了出來,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看著堵在門口的情侶,「麻煩挪一下尊臀。」

容嘉上起身讓開。孟緒安出了門,站在院子里,點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

「巡捕房的人都已經打點過了。」他對容嘉上說,「人也已經拉去停屍房了。到底是你的庶母,剩下的由你處置了。只是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安排他們今晚就去住飯店。」容嘉上說。

馮世真對此沒有非議。只是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尋了個合適的房子安頓下來,又鬧出了人命血案,不得不再次匆匆搬離。房東還不知道怎麼詛咒他們一家呢。

「抱歉。」孟緒安道,「開槍開得太急了。」

馮世真搖頭,「你是在救人,怪不了你。」

孟緒安聳了聳肩,叼著煙走了。

馮世真看他輕鬆瀟洒的背影,真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卻又沒法昧著良心責怪他。

「都過去了。」容嘉上愧疚地把她擁住,「要是我趕來了,我也會和他採取同樣的錯失。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趕過來的。」

馮世真在他懷裡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容嘉上提議搬去飯店暫住的事,馮世勛沒有反對,卻是不肯再讓容嘉上照顧,掏錢將父母妹妹安置在了一所客棧里。容嘉上雖然看不起這客棧,卻也知道此事涉及到馮世勛一個男人照顧家人的自尊心,便一個字都沒有說。

馮氏夫婦卸下後,三個年輕人在客棧大堂里吃些宵夜。

容嘉上叫跑堂的上了酒,對馮世勛舉杯道:「還沒祝賀馮兄終於擺脫了牢獄之災。」

馮世勛無精打采,強笑著回敬了一下,將酒一飲而盡,問:「孫姨娘的後事,你打算怎麼辦?聽說還留有一雙雙胞胎女兒?」

「對外只能說孫姨娘疾病去世了。」容嘉上說,「兩個妹妹我會照顧好的。其實家裡已經分過家了,兩個女孩的嫁妝都已經準備好了,肯定一世富足。你不用擔心。」

馮世真忽然說:「楊秀成在日本碰到過孫少清。我明天去問問,還是盡量聯繫上她,讓她回來奔喪吧。」

容嘉上點了點頭,仰頭飲盡一杯酒,長嘆道:「我爹他……簡直是……」

馮世真注視著他的目光充滿了憐愛和無奈,「都說兒女是債,到了你這裡,卻是反過來了。」

容嘉上抓起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苦笑道:「這債也還是有好處的。至少,我遇見了你這個債權人。」

馮世勛猛地咳了咳,陰沉著臉,「大庭廣眾之下的,像什麼話?」

容嘉上鬆了手。馮世真卻反把他握住,嬌嗔著瞪了兄長一眼,「看不順眼,你趕緊給我找個嫂子來,天天在我面前牽手親嘴兒呀!」

馮世勛不知如何爭辯,氣得猛灌酒,不負眾望地醉了。

容嘉上背著准大舅子回房間休息。馮世勛在他背上呢喃著:「就我一個出來了……同志們還關在裡面的……犧牲了那麼多……都犧牲了……」

容嘉上被馮世勛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給她蓋上。馮世真拿了濕帕子給兄長擦臉,嘆息道:「他心裡不好受。下午他看了報紙,說這幾天有幾個被處決的黨員,都是他的好朋友。我和二姨太太不過萍水之交,她今天死了我都這麼難過。大哥現在肯定比我更痛苦。」

容嘉上挨著她坐下,摟著她的肩,「政治傾軋一貫非常殘酷。能把他救出來,孟緒安都已經用了一個很可貴的關係了。」

「是他?」馮世真說,「他沒說,我還正想問呢。」

「我可不敢搶功。」容嘉上輕笑著,「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經求到了特赦令了。你回頭好生向他道個謝吧。」

馮世真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容嘉上把馮世真送回她的房間,纏著討要了一個綿長溫柔的吻,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馮世真捂著滾燙的臉坐在梳妝鏡前,冷不丁想起白日里二姨太太慘死的一幕,一腔溫軟滾燙的愛意被冷水澆滅,思緒百轉千回,只餘一聲嗟嘆。

馮世真一晚上做了許多怪夢,早上醒來的時候還覺得渾身疲憊,彷彿被人踩了十七八腳一般。可仔細一回憶,夢裡的事卻全不記得了。她洗漱完畢去看望父母,馮氏夫婦也是一臉沒有睡好的模樣,顯然是被昨日二姨太太的事嚇壞了。

馮世勛昨夜醉酒,現在還在酣睡。馮世真同父母下樓用早飯。

熱騰騰的瘦肉粥端上了桌,馮世真攤開報紙,想看看今日有什麼新聞,卻是驚見張師兄的名字出現在了一條新聞的副標題上。

「共匪窩點被抄,張國全再度潛逃」

馮世真只覺得一股冷氣自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打了一個哆嗦,急忙湊近了看下去。

「昨日獲悉,因得知情人士舉報,一處共匪躲藏窩點被警方查抄。頭號通緝犯張國全再度潛逃,同時逮捕七名同夥。經證實俱是政府重點緝拿的要犯……先今所有要犯均已被關押受審……據悉舉報者將獲政府承諾的千元重獎……」

「哪個小人舉報的?還有臉去拿獎賞?」旁邊一桌有個青年也在看報紙,排著桌子憤怒道。

他的同伴立刻拉住了他,低聲道:「小聲點,特殊時期呢。我看這人就是沖著獎金去的。」

「好在張書記又逃走了。」那青年咬牙切齒,「要是讓我知道那舉報的人是誰,我定要唾他一臉!」

馮世勛終於姍姍來遲,雖然衣衫端正,可是面色蒼白,眼袋發青,掩飾不住的憔悴表明他也一夜沒有睡好,講不定和馮世真一樣也是噩夢連連。

馮世真下意識把報紙收了起來,給兄長倒了一杯熱牛奶。

「有今天的報紙嗎?」馮世勛大口喝著牛奶,含糊地問。

「我還沒看完呢。」馮世真說,「你昨晚就空著肚子喝酒,先吃點東西吧。」

馮世勛也確實餓壞了,叫了一碗排骨湯麵,呼嚕呼嚕吃了起來。馮太太心疼地看著他,在一旁不住勸他多吃點。

馮世真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快,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油然而生,像是預料到會有一場危機臨頭。她慌張而茫然,彷彿明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卻不知道如何應對。

「怎麼了?」馮世勛終於發覺妹妹不對勁,「報紙上說了什麼?」

馮世真強笑著搖頭,正尋思著找個話題,就見兩名警察走進了客棧,四處張望。他們很快就發現了馮世勛,直直朝著邊走了過來。

馮氏夫婦如今最怕警察,只當他們又來來抓馮世勛,嚇得面無人色,話都說不出來。

那兩個警察走到跟前,問:「你是馮世勛吧?你家房東說你們在這家客棧。」

馮世勛放下筷子,從容地抹了抹嘴,在眾目睽睽之中站了起來,身軀不留痕迹地將馮世真和父母擋住了。馮世真忍不住伸手拽兄長的衣擺。馮世勛悄悄地將她的手握住。

「正是我。請問兩位有什麼事?」

「總算找到你了。」一名警察大聲道,「你舉報共匪有獎,趕緊跟我們去領吧。」

這話不啻於一道巨雷在眾人頭頂響起,將馮世勛轟得幾乎粉身碎骨。

「你說什麼?」他嗓音發顫。馮世真已發現隔壁桌的兩個青年朝這邊怒目而視。

「你是馮世勛吧?」警察道,「你昨日舉報了一個共匪窩藏點,我們根據你的情報過去,除了匪首張國全逃跑外,其餘的人被一網打盡。上頭獎勵你一千塊,正等著你去領呢。跟我們走吧!」

「荒唐!」馮世勛清瘦的面孔瞬間漲成紫紅,目眥俱裂,「我根本就沒有舉報,我昨日才從看守所里放出來,你弄錯人了!」

「就是你呀。」另外一個警察道,「你要不是舉報了,又怎麼會被放出來。得了,反正我們把話傳到了。你要想領獎,自己上門來。」

兩人朝馮世勛丟一記白眼,轉身而去。

馮世勛一把從馮世真手中奪過報紙,一行行讀下去,面色由紫轉青,雙目泛起血絲,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馮世真眼看周圍人神色不善,那兩個青年已經起身朝這邊走,眼中燃著怒火。她急忙跳起來,朝父母使了個顏色,用力拽著馮世勛上樓回房。

容嘉上火冒三丈地衝進容定坤的卧室,將報紙摜在容定坤面前的棋盤上。黑白棋子霹靂啪噼地掉落了一地。

「這是你乾的!」沒有敬語,沒有質問,只有沸騰的憤怒。

容定坤看也不看就把報紙丟開,重新拈著棋子打棋譜,慢條斯理道:「這張國全當初吃了熊心豹子膽,忽悠著聞春里的那些人想要來找我鬧事。你願意賠錢了事,我也就由著你去辦了。但是凡是要對容家不利的人,我又怎麼會放過?我當時就讓人特意調查了他,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這姓張的還有點本事,在共產黨里是個不大不小的官,難怪這次政府拚命要抓他。我當初就把他的幾個據點調查得清清楚楚,想著也許有用得上的一天。瞧,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

容嘉上抬手一揮,棋盤被掀落在地,連著棋盒也打翻了。

容定坤這才抬眼看向兒子,笑得得意且陰冷,「馮世真那賤人找你哭訴了?」

容嘉上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情緒已經平復,只余話語中難言的失望。

「爹,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沒想過悔改嗎?」

「我這地步?」容定坤把玩著一枚黑子,「我這什麼地步?你以為我現在這樣,就已經陷入死局,再也無法迴轉了?你以為我現在只剩困獸之鬥的那點招數了?」

容定坤啪地將棋子落在桌上,嘴角揚起一抹令人後頸發冷的笑,面孔舒展,竟然看著還有幾分慈眉善目。

「兒子,你應該跟我學著,誰破壞傷害我的家庭,我就要和他死磕到底,一步都不能讓!什麼正義、什麼公德?那些都是虛假空泛、用來忽悠蠢貨盲從之人的論調。萬物競擇,哪次不是生死相搏?你心慈手軟,只會留給對方將你置於死地的機會罷了。我將你送去重慶看來是送錯了。若是待在身邊由我親自教養,就絕對不會養出你現在這一副優柔寡斷的婦人之仁的性子!」

聽完這一番慷慨的言論,容嘉上卻是連和父親再爭辯一番的心都沒有。容定坤不到死,是不會放棄他的這一套自私近利的理論的。他四十多年都是這麼過過來的,自己又怎麼能用短短一兩個月來改變他?

「爹,我發覺你說得越多的時候,其實是黔驢技窮的時候。這事雖然噁心人,但是只要花些功夫去解釋,就能給馮世勛洗清污名。而你不惜放火燒西堂,到最後也不過只能搏這麼一下了。」

容定坤手指用力捏著棋子,沒有回應。

「三日後,芳樺結婚。」容嘉上用腳撥開棋簍子,朝門口走,「我已經邀請了孟緒安和馮家兄妹前來參加婚禮,希望爹到時候能顧忌到容家的面子,不要在婚禮上和他們起衝突。」

「你——」容定坤大怒轉頭,回應他的只有砰然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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