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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血緣

    顧成殊的動作很快,尤其現在趁熱打鐵放送出去的效果是最好的,他當然不會放過。

    所以,幾乎是一夜之間,Senye的底就被神秘人給扒出來了。

    從塞西莉亞王妃的禮服,到數字姐那個獨特的包,近期時尚界最熱門的兩個話題,被聯繫了起來,最後揭開謎底,Senye就是深葉,設計師葉深深。

    熟悉這個名字的人就太多了,於是,青年設計師大賽的獲獎設計,戛納紅毯票選第一的禮服,再到引發論戰的「莫奈」系列,又一次被掀開。消息被引爆之後,讚譽接踵而來,YeShenshen繼Senye之後再次刷爆了各搜索引擎,但諸如「肯定有後台」「背景強大」之類的猜測也是甚囂塵上,議論不絕。

    「紅了紅了,深深你真的狠狠地紅了!」宋宋看著店裡營業額的噌噌上漲,興奮不已地通宵了,凌晨五點時給葉深深發消息,一副載歌載舞的狂喜,「哇,咱們店真是日進斗金啊,連去年的款都被瘋狂的買家掃空了,真是賺翻了賺翻了!」

    葉深深也是第一次嘗到明星的待遇,看到鋪天蓋地的新聞自然驚喜興奮,可看到各種詆毀流言也鬱悶生氣,不過幸好讓她開心的遠多於難過的,基本可以忽略。

    和葉深深一樣興奮過頭的還有沈暨,雖然已經晚上九點,他還是興沖沖跑來了,說:「這麼早睡什麼覺,我們去唐人街吃夜宵!快過年了,那邊好熱鬧啊!」

    巴黎有三個華人聚居的街區,其中最大的位於十三區。葉深深因為忙碌所以一直沒怎麼逛過,想到今天是冬至,便拉著顧成殊興沖衝上了沈暨的車。

    雖然遲了,但幸好趕上幾家還沒打烊的超市和商場,三人買了大堆中國食材,抱著花菇、木耳、茶樹菇討論明天燉個菌菇排骨湯,晃晃悠悠地從紅燈籠下走過。

    本來想去吃燒臘的,結果下了一點小雪,前方出現了一家火鍋店。「哇,還是自助火鍋!」沈暨興奮不已,率先沖了進去。

    吃著火鍋,聽著店裡的中國歌曲,看著外邊落了一層薄雪的紅燈籠,面對著顧成殊和沈暨的笑容,葉深深覺得暖洋洋的幸福圍繞著自己,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三人吃著火鍋,隨便聊著一些零散的事情,從Element.c的下一步發展到深葉的未來,每個人都很開心。

    直到後來葉深深看著窗外的雪,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不知道中國是不是也下這麼大的雪,媽媽晚上不會冷吧……」

    話音未落,她自己先呆住了,怔怔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沈暨擔憂地看著她:「深深……」

    「我……去一下洗手間……」葉深深掩飾地站起身,匆匆忙忙地向著洗手間走去。

    從洗手間出來,她站在台盆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目光卻透過自己不知道落向了哪裡。虛無的視線散亂地移動著,然後她看到了鏡子中,一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頗有點熟悉。

    男人的身邊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火辣洋妞,兩人不像旁人一樣面對面坐著,偏要坐在同一邊,然後摟在一起吃飯,看得人起膩。

    葉深深見他們這副模樣,下意識地就轉過身去,想假裝沒看見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結果就在她走到那個男人身邊時,聽到他剛好說了一句:「就是那個葉深深,最近好像還在電視上看到她的那個,哈哈哈……」

    聽到自己的名字,葉深深不由得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而他也剛好抬頭,和葉深深四目相望,在看清她是誰時,頓時露出錯愕的表情。

    葉深深也認了出來,面前這個男人正是阿峰,郁霏的未婚夫,沈暨好像提過他的名字叫邵一峰。

    葉深深的目光在他摟著的外國女人身上掃了一眼,還在想著怎麼回事,阿峰已經站起身,一把拉住葉深深的袖子,哀求道:「葉小姐,葉小姐,求你不要告訴郁霏,求求你了……」

    葉深深頓時明白了眼前的狀況——郁霏的未婚夫阿峰在外面找女人,被她撞了個正著。

    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袖子從他的手中扯回來,說:「你們的事我沒興趣,我也不會聯繫郁霏的。」

    「謝謝你了,葉小姐,太感謝你了……」阿峰就差痛哭流涕了,「你有什麼事儘管說話,我一定會幫你的,真的!」

    「哦……沒有,我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葉深深尷尬得要命,恨不得自己剛剛沒看見這閃瞎眼的一幕。

    阿峰見她要走,又低聲倉促地說:「葉小姐,你真是好人,你不該跟顧成殊那個人渣在一起的,唉……」

    葉深深的腳步停都不停,沒打算理他。

    他在她身後又說:「希望你不要再像郁霏一樣被他害得孩子都沒了,你一定要當心這種人啊!」

    葉深深只覺得心口猛地一震,頓時愕然轉頭看他,大腦一時空白:「什麼……孩子?」

    「唉,葉小姐我真是多嘴了,我不該說的,顧成殊勢力這麼大,我肯定會被他報復的……」阿峰心有餘悸地左看右看,然後又匆匆拿過桌上的便箋紙,寫了個號碼給她,說,「只要你答應不把我的事情告訴郁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再聯絡啊!」

    說完,他拉著那個濃妝女人匆匆離去。

    葉深深看著他很快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紙條。

    本來應該直接丟掉的,可不知為什麼,想到阿峰似乎無意流露出的那句話,她心裡慢慢升起一種異樣的苦澀與阻滯,讓她胸口悶得連呼吸都沉重起來。

    她默默握緊了拳頭,將那張紙條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中。

    葉深深沒看到的是,阿峰一出門,就快步拐到了旁邊的麵館中。

    坐在角落中的郁霏正在手機上玩著遊戲,面前的碗中,麵條根本沒有動過。

    她聽到聲音抬起頭,目光在阿峰和那個濃妝女人挽著的手上掃過,就像沒看見一樣,問:「找到葉深深了?」

    「找到了,趁著她一個人上洗手間的時候,也給了她聯繫方式了。」阿峰得意地說著,摟著那個女人跟郁霏討價還價,「趕緊把說好的那筆錢給我!」

    郁霏給他一個白眼,丟出手中的信封:「先給你一半,等到葉深深真的來找你,我看到效果後,再給你剩下的另一半。」

    「先給八成吧?要不……七成?」阿峰一邊點錢一邊還價,「這事肯定能成!你沒看到那個葉深深聽到『孩子』兩個字時,連眼睛都要掉下來的模樣,我敢肯定她要是不來找我問清楚,她這輩子睡覺都不安穩!」

    「萬一她先去質問顧成殊呢?」郁霏冷冷地問。

    「那……一切都是我妄自揣摩!是我胡說八道!是我含血噴人!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阿峰立即說。

    郁霏嫌惡地翻他一個白眼,從自己包里又抽出一沓錢,摔在他面前:「七成,記得把那些話都背熟了,說的時候感情投入一點!」

    「沒問題,交給我!」

    雪越下越大,前路都有點模糊了。

    葉深深一路看著車窗外的雪,沉默著。

    顧成殊看看時間,已經快要十二點,以為她是睏倦了,問:「要去后座躺一會兒嗎?路況不好,可能還要半小時才到家。」

    葉深深沒有回答,只茫然地轉頭看著他,那目光中滿是迷離虛幻。

    顧成殊略覺詫異,倉促地回頭看她一眼,問:「怎麼了?」

    「哦……沒事。」車內暖氣開得很足,葉深深卻覺得寒意自心底泛起。她抱緊了懷中的包,不聲不響地蜷縮在副駕駛座許久,終於輕聲說:「我想回國一趟。想……看看媽媽,也想找找靈感。」

    顧成殊「嗯」了一聲,說:「好啊,我陪你。」

    葉深深的嘴角扯了扯,感覺心裡那些陰霾也終於散了一些。

    到家了,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兩人下車跑到門口,這麼短短几步路,身上就落了雪。

    顧成殊把門關好,抬手拉住正要上樓的葉深深。

    葉深深穿著小高跟站在一級台階上,回頭看他,兩人堪堪齊平。

    這麼適合親吻的角度,顧成殊抬起手,手指輕輕插入她的發間,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

    葉深深忽然緊張起來,感覺自己的心怦怦亂跳,無法遏制。

    但他卻移開了目光,手指微動,將她的頭髮抖了抖。

    落在她發上的雪花就輕輕飄落下來,在他的手指和她的衣服上迅速融化蒸發。

    他只是幫她把發間的雪花抖落,然後便將手收回來,和她一起慢慢走上樓梯,說:「我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你去給阿姨和朋友買點禮物,我們後天出發。」

    「好。」葉深深點頭,可心裡不知道哪一個地方,略覺得有點失望的感覺。

    為什麼呢?顧成殊為什麼這麼溫柔,只是幫她拍去了雪花呢?

    普通的情侶,不是應該會隨時隨地找到機會親一下或者抱一下嗎?

    她和顧成殊到底哪裡不對勁呢……

    直到顧成殊進去洗澡了,葉深深還在想著這個問題。

    一陣手機鈴聲忽然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用著系統默認鈴聲的當然是顧成殊,葉深深探頭看了看他擱在茶几上的手機,忽然愣住了。

    上面清晰地顯示著,薇拉。

    她看了看牆上的鐘,確定現在是半夜十二點多。

    葉深深的左手已經伸向了手機,幸好右手及時抓住了自己的左手,把它拉了回來。

    管她呢!

    管她半夜找顧成殊什麼事情,又……不關我的事。

    葉深深這樣想著,站起身就走到自己房間去了。她把門一關,仰躺在床上,手不自覺地伸向口袋,觸到了裡面那張紙片。

    她一動不動地捏著那張紙,沒有拿出來,但也沒有放開。

    她在心裡想,孩子,什麼孩子呢?

    郁霏和顧成殊的孩子嗎?

    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頭頂像被猛然掀開,冰涼的雪水一瞬間澆下來,透徹骨髓的寒意迅速蔓延到全身。

    可胸口又有一股邪火,沒頭沒腦地燒上來,讓她全身的血一瞬間沸騰著燃燒起來。

    她全身一陣冷,一陣熱,在這煎熬之中,眼淚忽然就因為這極痛的感傷而涌了出來。

    高懸在她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眼看著,就要墜落了。

    她一直以來欺騙自己的假象,可能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即將被狠狠揭開,血肉模糊的一切都將呈現在她的面前,無遮無掩,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逃避的辦法。

    而敲門聲響起,顧成殊在外面叫她:「深深。」

    葉深深緩慢地坐起來,察覺到自己臉上冰涼滑落的眼淚。

    她連忙蜷縮到被子里,蒙住了臉,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顧成殊開門進來,見她已經在黑暗中睡下了,便幫她調節了一下暖氣,然後說:「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嗯……好。」她模糊的聲音從被窩中傳來,並不顯得異樣。

    顧成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說:「我要回倫敦家裡一趟。」

    葉深深想著他手機上顯示的「薇拉」二字,聽著他口中的倫敦家裡,一股冰冰涼涼的感覺湧上心頭。

    不過,她沒有應答,也沒有質疑,只平平靜靜地聽著自己低低的呼吸聲。

    顧成殊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見她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便只輕輕走到床前,俯身看了她一眼。

    她閉著眼睛蜷成一團,露在外面的耳垂微紅,白皙的脖頸上,幾綹頭髮散落,蜿蜒著伸向肩膀處。

    顧成殊又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胸口涌動著難以抑制的熱潮。

    真該死,明明已經盡量按捺自己對她的親密舉動,明明竭力想要控制自己,可最終他總是無法坦然面對她,無法承受她在自己面前不經意流露出的可愛模樣。

    所以他唯有低下頭,倉促地在她的發間親吻了一下,然後立即站起身帶上門出去了。

    在門鎖輕微的咔嗒一聲鎖上時,顧成殊有點遺憾地想,或許自己和她最近的距離,還不如那片被自己抖落的雪花吧。

    聽到他出門的聲音後,葉深深在黑暗的室內慢慢坐起。她望著外面暗沉的天色許久,支撐著下了床。

    這段時間的勞累,讓她有點貧血,起身的時候眼前一片昏黑。所以她扶著牆,慢慢走到窗邊,向下看去。

    神智漸漸復甦,黑翳慢慢退去,樓下的情景出現在她的面前。

    靠在路燈桿上的女生,雙腿修長,腰肢纖細,加上削薄的短髮,是時尚界最受歡迎的單薄鋒利咄咄逼人的美。

    她看見走向自己的顧成殊,頓時撲了上去,投入顧成殊的懷抱,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顧成殊摸摸她的頭髮,就像無數次親昵地輕撫葉深深的髮絲一樣,然後兩人才分開,薇拉從包里把車鑰匙拿給他。

    兩人走向她那輛亮橙色的悍馬,顧成殊上了她的車,很快就發動了車子,片刻便駛出了街口。

    葉深深靠在窗口,靜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黑暗中。

    她覺得一股異樣的疲憊湧上心頭,讓她全身虛脫無力,幾乎連站都站不住。她勉強支撐著自己,走到床前,呆坐了許久。

    她抓過自己睡前丟下的大衣,伸手到口袋裡,觸到了裡面那張薄薄的紙條。

    她的手指收緊了,一動不動地捏著它,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許久許久。

    「所以,其實你只是喝醉了酒,讓我來幫你開車?」

    顧成殊幫薇拉開著車,皺眉問道。

    薇拉靠在車座上,一臉頹廢:「誰叫你住得離酒吧街最近嘛,我不找你找誰?」

    「但你說是關於我父親和深深的事情,所以我才來的。」顧成殊壓低聲音,不讓自己的鬱悶情緒表現出來,「我現在把深深一個人丟在家裡呢,巴黎最近治安不太好。」

    「不然你會為了我半夜出來嗎?」薇拉抱著椅背,滿不在乎地問。

    顧成殊無奈:「以後別這麼孤身一人在外胡混了,你看你剛剛路都走不穩的模樣,直接就摔我身上了。」

    「嘖嘖嘖,小氣鬼,有了女朋友就守身如玉了?都沒你那小女友可愛。」薇拉斜了他一眼,撓著椅背說,「得啦得啦,不讓你白來,告訴你一個消息吧,你父親的代理人在接觸我的老師加比尼卡。」

    顧成殊微皺眉頭,看了她一眼:「他能對深深造成什麼影響?」

    「影響可大了去了,至少,我敢保證巴斯蒂安先生不會再站在深深這邊了,你們所有預定好的計劃,比如深葉上市時那決定性的開局,肯定是不成了。」

    顧成殊抿唇不語,等到過了兩個路口,才打破了沉默問:「和加比尼卡一起的,是什麼人?」

    「多了去了,你們顧家的代理人,加比尼卡和一批反對既得利益被外來闖入者侵佔的守舊派,還有——你的前前女友郁霏。」薇拉呵呵冷笑著,說,「送給你家小女友一個字,慘!她現在面對的幾乎是整個時尚界的封殺,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奮鬥,都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我看,她唯一能落得的後果,只有粉身碎骨,被踐踏成泥。」

    顧成殊冷冷地聽著薇拉的話,忽然想起了艾戈和葉深深的那個賭局。

    他說,我賭你一年之內身敗名裂,被驅逐出時尚界,黯然離開!

    在時尚界逐漸綻放出異彩的葉深深,已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為這樣一個女孩取得的成就而驚嘆,但更多的人只會注意到,她將會給固有的階層帶來的巨大衝擊。

    高高在上俯視眾生已久的高階領袖們,自然不會允許這樣一個出身草根的女孩子爬到和他們一樣的高度。無論她多麼努力,無論她身上有多少光彩,那裡都是她的禁地,因為她的出身,因為她的過去,甚至因為她的國度,因為她的東方審美取向。

    顧成殊將薇拉送回家,一個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尋找回去的計程車。他思索著讓葉深深從困境中突圍的辦法,尋找著幫她抵抗甚至擊潰面前所有力量的可能性。

    但沒有,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無解的絕望。這不僅僅是葉深深和時尚界的問題,這是兩個階層、兩個世界的問題。

    打破壁壘的契機在哪裡,似乎連上帝都不曾知曉。

    他站在街口,一動不動地靠在路燈桿上,陷入沉思。

    直到天快亮了,天邊魚肚白顯露,有一輛計程車在他面前停下。

    他上了車,本應該回家的。然而在車子發動的那一刻,他卻改變了主意,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凌晨出發,穿越英法隧道,所以顧成殊回到父親居處時,還未到中午。

    花園中的老花匠正在打理院子,一看見他就驚喜不已地迎上來:「少爺,你可很久沒回家了,自從上次你和先生鬧翻後……」

    顧成殊打斷他的話,卻並不急躁:「劉伯,大冬天的還要照顧花草嗎?」

    「哦,聽說這幾天寒潮又要來了,我昨天沒給芍藥做好保護措施,悔了一夜,所以今天趕緊過來,給它弄個保護罩。」

    顧成殊看了看那幾株只剩了光桿的芍藥,頓了頓才說:「真是費心了,這是我媽在世時最喜歡的花。」

    「可不是嘛,開花時夫人一天能來看十七八遍的!」劉伯驕傲地說。

    顧成殊笑著朝他點點頭,進了自己多年未進的家門。

    知道逆子回家了,顧父充滿鬥志地進餐廳用中飯,準備以最飽滿的精神來訓斥自己的兒子。

    然而見面第一句話,顧成殊說:「請個職業經理人吧,薪水多給點,我看你書房積壓的文件快一米高了。」

    顧父氣極反笑,在他對面坐下:「不好吧?外面那些人哪有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好使喚?」

    「是挺辛苦的。」顧成殊平淡地說,「到現在還要費心關注我女友,千方百計尋找各種途徑阻止她的發展,實在太麻煩您了。」

    顧父倒是一點都不遮掩,開門見山地說道:「廢話,我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跟一個擺地攤的女人同居,我自然要關心一下她究竟有何魅力,能讓你瞎了眼。」

    「如果擺過幾天地攤您就耿耿於懷的話,那麼我希望您永遠不會知道,您現在交往的那個名模在被發掘之時正在街頭賣水果——跟著她的水果攤販父母。」

    「可我並未打算讓她進家門,對我來說我只有一個妻子,就是你母親——而你的母親,就是被那個葉深深害死的!」

    顧成殊明明想控制自己的,可他的眼前卻一瞬間閃過葉深深倔強固執地對抗那些巨大壓力的身影,徹夜的奔波和長久以來的壓抑全都衝上了心頭,讓他的語氣終於也尖銳起來:「我記得之前曾和您說過,深深在這件事上要負的責任,甚至沒有您的多。」

    「為了替那個地攤女開脫,你連自己母親都不顧了!」

    「我不想再重複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顧成殊冷冷地駁斥道,「你執意認為此事是深深導致的,其實根本就是為了推脫自己內心的罪惡與不安,真正的原因是,你長年累月忽視了妻子,自己在外放浪形骸,對內卻迫使她放棄自己的夢想,要她把全身心都貢獻給顧家,還和全家人一起拿著放大鏡挑她的毛病,用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標準來挑剔她,致使她長期活在緊張痛苦之中,得了抑鬱症!」

    顧父頓時語塞,許久,才悻悻地「哼」了一聲,說:「沒想到我和你媽居然生了個情聖,愛上個地攤女還這麼死心塌地,口口聲聲為她開脫!」

    「不,父親您才是情聖,我只能算是家學淵源。」顧成殊口氣嘲諷,「白紙黑字的病歷清清楚楚地攤在您的面前,您卻不肯承認,寧可自我催眠自己深愛著妻子,甚至為了掩蓋自己的自責和痛悔,把一切都加諸於深深身上,固執地認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妻子,自己沒有半分責任。」

    「我的責任?你居然認為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情況頓時緊張,又進入父子倆對嘲時刻,「在我看來,就連任言瑄——叫薇拉是吧,都配不上我兒子,顧家要接受她都是勉為其難,結果現在你找上那種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怎麼可以是地攤女?」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顧成殊望著自己的父親,表情堅定,而眼神凜冽。他開了口,聲音緩慢而沉穩,說著不容置疑的話語:「她是我攜手前行的同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夢想,是我存活於世的意義。」

    「你把一個女人當成自己人生的意義?」顧父用見了鬼的眼神看著他,「顧成殊,你姓顧,你人生的意義是維護顧家的榮光!」

    「我早已交託了所有事務,離開這裡了。當時我們一切談妥,可現在您又反悔,是否太不遵守信約?」

    「那時我以為你鬼迷心竅,凈身出戶後弄不出什麼花樣,出去碰壁之後就會回歸的。誰知你現在卻完全是一副給她洗衣做飯樂在其中的模樣!」顧父悻悻道,「你,顧成殊,我辛辛苦苦養育了這麼多年的優秀的兒子,浪費自己的人生貢獻給那樣一個女人!你對得起顧家,對得起我嗎?」

    「所以……」顧成殊面對父親,只能皺眉緩緩地問,「您不打算遵守我離家時候的約定了?」

    「笑話,有本事你先斷絕血緣關係!否則,我決不容許你和我最討厭最仇視的這個女人在一起!」

    顧成殊反問:「如果我不回來呢?」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回來,比如說……你現在不就回來了嗎?」

    「因為我聽說,您把郁霏也塞到加比尼卡那裡了,這算什麼?」顧成殊冷笑著問,「親自組織反葉深深同盟?」

    「不,你太看得起她了,我只是找了個代理,搞了一些小小的動作。」顧父用手指比畫了一個微小的距離,「至於我,哪有時間管這些。我的要求只是,打壓害死了我妻子的葉深深,直到我兒子願意回家為止。」

    顧成殊定定地盯著顧父:「所以您的意思就是,如果我留在深深身邊的話,她將會遭受無窮無盡的阻撓、算計、障礙,直到她艱難跋涉到最高點,你們再也沒有辦法打壓她為止?」

    顧父做了個毫無愧色的表情:「不,我不認為她還有什麼攀登到頂峰的希望。」

    顧成殊沉吟片刻,終於緩緩地開了口:「好,我會考慮的。」

    「考慮?」顧父失笑,「還是儘快吧,希望你能早日迷途知返,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顧成殊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

    「但願你能很快決定,畢竟,葉深深人生髮展階段的機會,可能就只有這麼幾個,轉瞬即逝,你應該珍惜。」顧父說著,見顧成殊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便又追問,「大概在什麼時候回家?」

    顧成殊略微頓了頓,說:「等深深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這句話就明白宣示,今天所有的話都白談了。

    即使拿著他的前途和葉深深的未來做要挾,顧成殊依然不為所動。他並不習慣妥協,只習慣進取與戰鬥。

    顧父暴怒不已,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顧成殊離開。

    他鬱憤地站起身,在室內兜了好幾圈,然後才冷笑出來:「好,你等著瞧,她很快就不再需要你了!」

    葉深深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今天的巴黎風很大,所有的樹枝都在窗外起起伏伏,動蕩不安地搖晃著。

    葉深深盯著那些樹葉,看著深綠的葉面夾雜著灰綠的葉背,偶爾還有白色的光芒一閃即逝,那是陽光照耀在葉面上的耀斑,令整個世界的色彩更加分明,層次豐富,絢麗萬分。

    葉深深支著手靠在桌上,默默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直到阿峰從外邊進來,在她面前坐下,她才回過神,看著他問:「喝點什麼?」

    「呃……水吧。」阿峰有點不安地看看周圍,見工作日下午的偏僻咖啡廳,只有他們兩個人,才像是放下了心,從包里取出一份病歷推了過去。

    葉深深接過來看了一眼。

    病歷上寫著——

    患者訴:末次月經為兩月前,有男友。因近期出現晨嘔、嗜睡、倦怠等不適感,伴腹部微痛等不適感,考慮懷孕可能而來就診。既往病史無特殊,無孕育史,無藥物過敏史,無傳染病史。

    查體:生命體征正常,心肺、腹部觸診均無異常。因有生育要求,暫未做陰道內檢。

    輔助檢查:尿HCG陽性。

    診斷:早孕45天。

    建議:兩周後B超檢查胚胎早期發育情況。

    阿峰打量著葉深深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郁霏懷孕的病歷。」

    儘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葉深深看著病歷,過了好久才似乎明白過來,臉色漸漸地變得慘白。

    「前年的事情,那時候顧成殊和她在一起。」阿峰指著診斷日期說,「你看,雖然用的是化名,但所有身體的功能與指標都與郁霏的一模一樣,很多未婚先孕的人都這樣,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就捏造一個名字。B超顯示,孩子很健康,發育得很好,那時候如果生下來的話,現在都已經會走路了呢。」

    葉深深沒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那上面的字樣——「因有生育要求」。

    郁霏是想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可是顧成殊知道有了孩子後,就翻臉不認人了,說他已經有了門當戶對的未婚妻,自己找郁霏只是為了合作而已,順便談個戀愛也是為了讓合作關係更緊密,不需要老是防備合伙人關係破裂。」

    門當戶對的未婚妻……葉深深在心裡想,是薇拉吧。

    只有她才和他足以般配,而其他人,都不過是他人生中的過客,是合作方,是拿來互相獲利的人,僅此而已。

    即使有眾多的親密關係,那也不過是為了保障利益的穩定而已。

    阿峰見她臉色這麼難看,便又趁熱打鐵說:「所以顧成殊不要這個孩子,認為生下來只會是個麻煩。郁霏當然不同意,她那時候剛剛畢業,顧成殊還是她的初戀呢,所以堅決要生下這個孩子。不過最後……」

    阿峰故意頓了頓,見葉深深將目光轉到自己臉上,顯然正在認真聽著,才繼續說:「顧成殊說郁霏如果非要把孩子生下來的話,第一,他不會和她結婚;第二,他會讓郁霏在設計界取得的所有成就化為烏有;第三,孩子他自己處理掉,免得損害他的名聲。」

    葉深深感覺自己的胸口都要炸開了。她不得不加重了呼吸,免得自己失去所有意識。她的手伸向桌上的杯子,想要喝點水讓自己灼熱滾燙的心口冷靜下來,然而那顫抖的手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杯子遞到自己唇邊,反而濺出了一大片水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地滲了進去。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郁霏終於絕望了,無奈地放棄了這個孩子。後來她選擇了在自己的大秀成功的那一天,當眾宣布背叛顧成殊,轉而投向另一個資助人,希望能和顧成殊徹底斷絕關係,再也不復來往。」阿峰涼涼地說,「不過我呢,偶爾發現了郁霏這份病歷之後,就把它悄悄地藏起來了。因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拿來和郁霏談判嘛,畢竟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就算我在外面找女人,可我也沒搞出孩子啊,哪有她這麼嚴重,對不對?」

    葉深深沒有回答,她只是臉色慘白,僵直地坐著,聽著他的話。

    「當然了,郁霏雖然報復了顧成殊那麼一下,但顧成殊也並沒有看在孩子的分兒上放過她,所以現在郁霏在很多事情上都受到了阻撓,或者說——和顧成殊有過親密關係但又分手的人,每一個都很可憐,郁霏是一個,路微是一個,葉小姐你是個好女孩,希望你不要像其他人一樣,被顧成殊害得這麼慘。」阿峰說著,把手中的病歷收好,左右看了看,又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了水,說,「我言盡於此了,反正也馬上要回國,葉小姐你自己一切小心吧,再見。」

    葉深深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獃獃地坐在位子上,首先包圍她的,竟然是嫉妒的烈焰。

    她無法想像顧成殊和郁霏在一起時頸項纏綿的模樣,更無法想像路微在那差點擁有的婚禮上與顧成殊交換戒指的情形。

    她曾經心滿意足,覺得自己實現了夢想,擁有了讓顧成殊留在自己身邊的承諾。

    然而現在她才發現,一切都只是假象。都只是她自我欺騙的手段而已。

    顧成殊從來不屬於她。因為她也只是一個,和別人一樣的合作者。

    他來到她身邊,對她呵護,和她親密,其實都只是他籠絡人心的手段而已。

    這絕望的領悟讓她全身僵硬,連手指尖都無法動彈哪怕一下。直到頸椎像生鏽了一樣傳來輕微的咔的一聲,她艱難地轉頭看去,才發覺外面天都快黑了。

    她竟然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這麼久。

    侍者過來,有點擔憂地看著她,卻並不催促。

    她木然地掏出幾張錢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數額對不對,站起身如行屍走肉般往外走。

    入夜的街頭,行人寥寥。夜風中招展的樹枝如猛獸厲鬼,變幻著噩夢般的形狀。

    冰涼的風刺入裸露在外的臉、脖子和手,葉深深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其實就是一場噩夢吧。從一開始遇到顧成殊,她就知道他是這樣一個肆意玩弄別人然後毫不留情丟棄的惡魔。可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明知道是暗黑深淵,還是這樣滑了下去,甚至還心安理得、心滿意足地享受著滑落過程中的快感,甚至還愛上了將自己推落的那個人,愛上了這不見底的可怕地獄。

    顧成殊。

    在結婚前一刻可以決絕拋棄新娘的顧成殊。

    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後會毫不留情處理掉的顧成殊。

    始終冷酷強硬,唯有在薇拉面前會溫柔吐露真心的顧成殊。

    「心疼的話幹嗎還來找我,幹嗎要騙她,幹嗎要千方百計讓她傷心讓她哭?」

    「單純的小姑娘,你還傻乎乎地睡著,一點不知道你一心信賴的顧先生私底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哦,不,惡魔呢!」

    「要不是你找我懇切地談交易,我還真覺得你是在關愛葉深深。」

    那一夜,她半醉半醒之間聽到的那些話,又在此刻再度湧現在她的耳邊,清晰無比,一字一句都如用刀子刻在心頭一樣,讓她白紙一樣的感情世界滴著血。

    而當時的顧成殊聽著這些話,並沒有一句反駁,只淡淡地說:「我真不知道,深深遇見我,是好事,還是壞事。」

    葉深深的腳步虛浮無力,已經支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所以她只能靠在旁邊的行道樹上,閉上眼喘息了片刻。

    葉深深,別再縱容自己的幻想了。

    你早就已經洞悉了,顧成殊並不屬於你這個事實。可你卻還是妄想著,貪圖他給你的那些好處,以為他終有一天會回應你的愛,捨不得放開最後一線渺茫希望,所以你刻意忽略了種種端倪,甚至連事實已經赤裸裸地擺在你面前時,你還是絕望地催眠自己,告訴自己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寧可沉溺在假象之中,也不願意讓自己回到冰冷的現實中來。

    可其實,顧成殊不是你的,真的不是。

    葉深深感到徹底的絕望攫住了自己的心,那種被擠壓的鈍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只在一片白茫茫中,她虛弱地抬起手,緊緊地掐著面前的樹榦,喃喃地叫著:「媽媽……」

    在最茫然失措的時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依靠了二十多年的母親。

    她還記得自己和顧成殊在一起時,母親的勸告。

    還記得自己在跟著顧成殊踏上前往法國的飛機時,追到機場的母親和她隔著玻璃,遙相對望,眼淚滂沱。

    想到母親,想到中國,她忽然又覺得自己有了勇氣。

    是,那是她的故土,她成長的地方。

    她的根基在那裡,她的未來也在那裡。無論她在外面經歷了多少風雨,無論她獲得了多少成就,只要踏上回家的路,一切都能被撫平。因為那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

    就算,只是回去一瞬間,一刻,一天也好。

    站在那裡,她就有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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