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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章洋的「左」勁暫時佔了上風 泰外庫、穆薩捲入了對伊力哈穆的批鬥
謬誤同樣可以頭頭是道

在公社隊部召集的組長以上社教幹部會議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在尹中信主持下,會上介紹了清水大隊和新生活大隊開展四清工作的一些情況,清水大隊,代表幹部問題嚴重的一種類型,新生活大隊則代表幹部隊伍相當好的一種。同時,尹中信提出了愛國大隊七隊亂搞小突擊的問題,對這種做法提出了批評。尹中信是這樣說的:
「我們的工作有重大的意義,我們的工作幹部受到農民的歡迎和信任。這就更加加重了我們的責任,卻沒有給我們以頤指氣使的資本和權力。解放以來,我們在農村進行了大量的工作,才有了今天的人民公社,才有了今天的渠道、拖拉機、條田和小麥良種,我們來搞四清,是在這一系列工作,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一系列勝利的基礎上進行的。我們不能割斷歷史,以為我們沒有來以前農村的工作一無是處,一切要我們來了以後重新安排。在這個少數民族地區,我們更不能把自己看成救世主、看成天神,而把廣大農民、包括農村的基層幹部看成群氓、看成混沌無知、嗷嗷待哺的孩子。更不要以為只要我們能多講一點政治名詞,能宣讀幾個文件幾篇社論,開會的時候能成本大套地說一通就一定比農民,比農村幹部高明多少,或者就能對農村的工作一定有多麼了不起的作用。不,不一定的。為了做好工作,首先得了解這裡的農村,了解農村階級鬥爭、生產和各項工作的客觀規律。了解本大隊、本生產隊的實際情況和特點。了解群眾的情緒和要求,我們能做的工作,只能是事物的客觀過程所要求我們做,而且事物的發展已經提供了解決的可能的。只能是群眾已經認識或者經過教育可以認識,可以做得到的。這樣,我們的工作就促進了人民公社的發展過程。這就是我們的任務,不應該做得比這個更少,也不可能比這個更多,弄不好,主觀主義,自以為是,瞎指揮,就只能起相反的、消極的作用。
「清水大隊和新生活大隊的工作,好就好在他們是實事求是的,又是依靠群眾的,有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有多大問題就解決多大問題。清水大隊揭出了一個大貪污集團,這是他們的成績。新生活大隊沒有這樣的貪污集團,他們著重健全財務制度,改善幹群關係,發揮貧下中農的作用,制定農田建設的全面規則,這也很好。而愛國大隊七隊就搞得不太好。我們的個別同志在那裡孤家寡人,脫離群眾,用想當然的主觀臆斷來代替對實際情況的調查研究,實際上是顛倒了敵我和是非,這是值得我們大家引為教訓的……」
章洋在來公社參加這個會以前兩天,收到了泰外庫簽名、按手印的對於伊力哈穆的控告,並叫瑪依娜爾譯成了漢文。於此以前,何順已經把庫圖庫扎爾對伊力哈穆的揭發談話記錄歸納、整理出來。章洋又親眼看到了泰外庫怒斥米琪兒婉、悲憤痛心的場面。汲取上一次輕舉妄動的教訓,章洋力求普遍地問了問、聽了聽社員們對於庫圖庫扎爾和泰外庫的反映。對於前一個人,雖然在重用包廷貴的問題上人們略有不滿,普遍還是很尊重這個減租反霸以來一直奔奔走走、出頭露面的老幹部的。至於後一個人,更是眾口一詞,一致肯定他是個光明正大,勤勞直率的青年。而且,他還有一個好條件,他從來沒有當過一天幹部,沒有管過一件哪怕是記工分之類的事,這才是真正的乾乾淨淨、清如山泉的社員。這樣一個社員,(而且據了解他曾經是伊力哈穆的好友,)現在寫了材料,又對四不清幹部的老婆(米琪兒婉)進行了面對面的鬥爭,這實在是一個極其令人鼓舞的發展。這不能不歸功於他組織的那次「小突擊」。
這樣,回想起來,他組織的那項小突擊並沒有什麼不對。庫圖庫扎爾說得好,尼牙孜被誰打了,這不是問題的實質,他組織的那次會並不是要審理一個小小的毆打案件。在尼牙孜和伊力哈穆的關係上,尼牙孜是受害者而伊力哈穆是加害於人者。尼牙孜的牛的死亡 ,這不是眾所周知的嗎?尼牙孜欠了那麼多賬,這難道不值得同情嗎?而且,說實在的,新生活大隊提供的關於尼牙孜挨打的情況就一定那麼可信嗎?章洋不過是不準備花更多的精力糾纏在這樣一個具體問題上罷了。
那麼,為什麼尹中信要批評他呢?翻一翻泰外庫的「控告」,看一看庫圖庫扎爾的揭發,想一想尼牙孜的申訴,互相都是吻合的,可以互為旁證。再想一想集訓期間反覆學習的文件,他更感到自己做得很對。
自己對。誰錯呢?尹中信,尹中信太右了,這就是結論。
熬紅了兩隻眼睛,吸了二十五支紙煙,點了三支蠟,章洋自己動筆寫了一份厚厚的材料,內容和題目都很長。題目是:《從四不清幹部伊力哈穆的猖狂反撲看我公社社教工作隊領導思想的右傾》。
章洋到公社開會去了,提包里揣著這三份材料。三份材料使他胸有成竹,但他暫時不告訴任何人。對於他這個鋒芒畢露、好表現自己的人來說,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壓制住自己把這幾張王牌打出來的衝動。在尹中信講話的時候,他沉默不語。在按大隊分組討論的時候,他一言不發。這三份材料不僅是王牌,而且要當炸彈用,要在關鍵的時刻投擲出來。
在會議的最後一天,從縣工作團來了一個寬額頭、禿頂的負責同志,他參加了全體會議,並且準備講話。章洋看準了機會,要求發言。
章洋當著縣工作團領導的面,宣讀他連夜寫就的長篇材料。另外兩份材料,包括泰外庫寫的維語原稿和譯稿,他拿起來讓大家看了看。「因為時間關係我就不一一念了,」他說,「這裡有細緻的罪行材料。但是尹隊長批評我們,說我們顛倒了是非。不,我們沒有顛倒,事情是尹隊長包庇四不清幹部。上級已經多次指出,在四清中,右傾是主要危險。即使是尼牙孜被人打的問題,我看也還不能說就是尼牙孜誣陷伊力哈穆,退一步說,也是各有各的賬,首先是伊力哈穆迫害了尼牙孜才引起尼牙孜的報復。讓我們對照文件材料來衡量一下尹隊長的講話吧!」
章洋的發言使與會者吃了一驚。雖然大家不了解七隊的一些具體情況,但是,章洋的氣勢洶洶的樣子,他扣到尹中信頭上的「右傾」「包庇」的大帽子,還是很有些威懾力。人們的目光不由得集中向尹中信。
尹中信在自己的長期的革命經歷中碰到過不止一個章洋這樣的人,他們一知半解,卻自以為唯有自己是最革命的。他曾經引導過好幾個這樣的青年同志去接觸實際,去逐步克服那種主觀片面、華而不實的毛病。章洋的不同點在於他不接受任何引導,不接受批評,而且越來越咄咄逼人、反撲過來了。
這是為什麼?泰外庫的控告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在給他提供炮彈呢?又是什麼力量鼓舞著他呢?顯然,僅僅從下面,從農民當中找原因是不夠的。
在沒有弄清泰外庫的事情以前,尹中信不想再在會上與章洋糾纏七隊的具體問題。他考慮,總結會議的時候再次強調一下調查研究與依靠群眾,而把七隊的事情暫時擺起來。
但是,就連這個比較和稀泥的想法也沒能夠實現。因為,縣工作團的領導說話了,這位領導講話的調子是對章洋的極大支持。他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論點,大意是說,實事求是,依靠群眾,當然是對的。但講這兩條要看時機:現在是運動初期,過分強調實事求是就會束縛群眾的手腳,過分強調依靠群眾就會發現不了真正的積極分子。他肯定說,「小突擊」的做法是經上級肯定了的行之有效的經驗,凡是農村幹部,都應該加以審查考驗,共產黨員連死都不怕,還怕小突擊哪怕是大突擊嗎?還怕黨的考驗嗎?
……如此這般,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尹中信沒有再講話。開慣了每一次都得出明確一致的結論的會議的工作幹部們,大都感到茫茫然,惶惶然。
禿頂寬額的縣工作團領導同志要去了章洋的材料。三天以後,這份材料摘要刊登在縣工作團發行的《四清通訊》上。
尹中信被叫到縣上參加團部召集的工作隊長以上幹部會。在這個會上,尹中信被說成「右傾」的典型,受到了批評。
尹中信的思想越來越沉重了。實事求是和依靠群眾,這是毛主席的一貫教導,為什麼一強調這兩條就成了「右傾」呢?不調查研究,不分清是非敵我,見幹部就「突擊」一下,這算什麼樣的「左」呢?這簡直是孩子們的遊戲,一會兒你演漢奸,一會兒他演國民黨特務,大家輪一遍。尹中信有豐富的鬥爭經驗,許多的成功和失敗教會了他,一定不要被那種咋咋呼呼、張牙舞爪、言過其實、吹牛放炮、強詞奪理、矯情做作、語出驚人、天花亂墜、以氣壯勢、以勢壓人的一套貨色所唬住。實踐證明,往往還是那些平易近人、符合常識、符合人們的正常的思維規律的東西更正確一些。解放戰爭期間,部隊進行三整三查,他那時擔任一個團的副政委。下邊有一個營,營教導員是一位章洋式的人物,連長相都很相近,說話結巴而又性急。幾天之後,他彙報說他們營里搞出來了派遣特務若干、逃亡地主若干、隱瞞歷史和成分的階級異己分子若干……比例數字高得嚇人。這位性急而結巴的教導員以此為成績,大大地賣弄了一番,甚至賣弄得使其他幾個營覺得自己營里沒搞出統字型大小人物指國民黨軍統、中統的特務。頗有些臉上無光,低他一頭。尹中信卻不相信他的彙報,他不相信這種玄而又玄的事情。他帶領團政治處的兩個幹部到那個營作了調查(當時師里有個別領導很欣賞這個營的搞法,已經準備推廣那位教導員的經驗了),克服了種種阻力,他終於弄清了,那位教導員是用我黨所決不允許的「逼供信」的方法來「搞出」那些「成績」的。再深一步了解,恰恰是那位性急的結巴教導員,歷史上有一些遮遮掩掩的事情,唉,越是自己心虛,搞別人就越是急火攻心,偏激得發瘋。
尹中信深知,我國是一個小資產階級佔優勢的國家,小資產階級汪洋大海一樣包圍著我們的黨、我們的幹部隊伍。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投機性、狂熱性往往也反映到我們的隊伍里。他見識過不算太少的這樣的幹部,要什麼有什麼,上級要先進人物,他主管的部門就凈是先進人物。上級要階級鬥爭的動向,他主管的部門就凈是有動向的階級敵人。上級剛開會推廣某個經驗,他就總結出學習這個經驗的經驗來。上級讓他調查某項措施的優越性,他立即可以總結出十五至二十條優越性,還有群眾的反映、有俚語方言、有順口溜,證明除了敵人人人擁護這項措施。而當上級決定改變或撤除這項做法的時候,他立即毫不臉紅地又可以總結出十至十五條發言證明改變或撤銷這項做法的必要性,同樣有群眾反映、有俚語方言、有趣話和順口溜。而且遺憾的是,至今仍有人視這樣的人為寶貝。
在長期的革命鬥爭中尹中信學會了辨認這些投革命之機的先生們;學會了不讓這些招搖過市、嘶聲叫賣的「革命家」先生們擾亂自己的思想和工作。但是,這次,他面臨的事態要嚴重得多。一種人們最忌諱、最可怕、最無可挽救的判決,一種好像政治上的麻風病或者血癌一樣的「疾病診斷」——右傾,已經降臨到了他的頭上,而做出這樣的診斷的森嚴的醫師,並不是在伊寧市漢人街騎著毛驢逛盪的江湖藥販子,卻是有著相當的權威和堂堂的證明執照的正式「大夫」,這使尹中信萬分抑鬱。
究竟是誰「右傾」呢?難道這種把農村看得一片漆黑,不分青紅皂白亂「突擊」的思潮反而是正確的嗎?
一九六四年,正是提倡「帶著問題學」、「立竿見影」的年代。誠實的尹中信也很想這樣實踐一下。他「帶著問題」讀了許多革命導師的著作,找不出一個現成的、得以「立竿見影」的答案,不,答案不在哪一句話或者哪一段文字里,答案只有從毛主席的一貫教導中去找。答案只有從他這個共產黨員的良心和勇氣中去找。
在縣委招待所,人們看到尹中信常常一連好長時間出神地看著毛主席的畫像。
與此同時,章洋的工作也進入了新階段。
首先,他立即搬到了泰外庫「家」里去住,留下了薩坎特與何順仍然住在尼牙孜家。他覺得他很聰明,既表達了對苦大仇深的泰外庫揭批伊力哈穆的支持與親近,又多少與群眾反映不好的尼牙孜拉開了一點點距離。他的政治手法是多麼細膩、多麼藝術啊。
自從章洋住進來,泰外庫就覺得沒有了自己呆的地方。如果是夏天,泰外庫很可能就風餐露宿,再不回他的那間住了一個與他絕無共同語言的章洋的小房子了。可現在又是冬天。他在供銷社門市部呆上一會兒,天一晚,人家就要關門了。到旁人家串門去吧,從和米琪兒婉嚷嚷完了,他似乎與整個家鄉、親人、村莊包括牛犢與羊羔掰了,他硬是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他毫無興緻。回到自己的房子吧,喧賓奪主的章洋正在那裡寫材料,要不就掃地、燒火、煮開水。泰外庫只好縮在靠門的一角,坐在鍋台的一邊或唯一的一個小板凳上,生活起居上,他完全聽章洋的擺布。
章洋確實是很熱情,很願意使自己和這個深受伊力哈穆迫害的、苦大仇深的孤兒建立起親兄弟般的關係,如果他堅持和這個孤兒同吃、同住,甚至蓋同一條被子睡覺,那確實是他的一個資本,是可以誇耀的,是可以引起領導的重視的。但是泰外庫沒有給以同等的回報,他根本不說話,章洋也不懂維吾爾語,加上泰外庫是個單身漢,如果讓瑪依娜爾總是守在這裡充當譯員似乎諸多不便。乾脆,一切章洋自己動手,連伙食基本上也是章洋執炊,泰外庫和他一起吃。泰外庫劈柴、買菜買肉、挑水,章洋燒火做飯。章洋這個人對於泰外庫雖然是陌生的,他的行為和語言也是泰外庫所難於理解的。但總的來說,還是給了泰外庫一個城裡來的幹部的印象。章洋多次向他進行「教育」,鼓勵他進一步破除顧慮揭發壞人壞事,泰外庫機械地點頭稱是。
另一方面,章洋接連組織了對伊力哈穆的批鬥。在公社的四清幹部會議之後,特別是在縣裡的《四清通訊》上刊登了章洋的「看右傾」的文章之後,章洋感到自己完全佔了上風,他逼迫別修爾對他的批鬥、處理伊力哈穆的計劃不再堅持反對。「我就不相信整不倒一個伊力哈穆」,他的這個「信心」,漸漸變成了決心,又從決心變作了他的做事的核心,最後變成了已成事實。
吸取上次「小突擊」的教訓,章洋做了許多工作。他不但找一些人個別談了話,而且放寬尺度,召集了黨、團員會議和貧下中農會議,又召集了一切對伊力哈穆不滿的鬥爭骨幹會議。最後一個會議的參加者不但有尼牙孜和庫瓦汗,也包括包廷貴和郝玉蘭,他更破格邀請了曾任生產隊長的穆薩。他想起了列寧的名言:不要拒絕十五分鐘的盟友。他還叫人通知了麥素木,但是麥素木稱病沒有來。
然後,才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在這個會上,章洋傳達了縣工作團負責人的「指示」,卻把尹隊長的講話全部封鎖起來,然後,他逐字逐句地宣讀了《四清通訊》上的他的那一篇大作。
淳樸善良的農民們啊,他們相信黨,擁護政府,對黨的文件從來說一不二。他們以為,像《四清通訊》這樣的上級發下來的鉛印成文的東西,就是黨的意圖、黨的聲音。對於黨,對於大家都承認的解救他們脫離了苦海,給千家萬戶帶來了無限的光明和幸福的偉大的黨,難道還有什麼信不過的么?如果有懷疑,他們寧願懷疑自己。他們聽著章洋的傳達和宣讀,他們的頭昏了、眼花了,愁雲籠罩在他們的臉上、心上,他們惶恐地、緊張地垂下了頭。
艾拜杜拉沉默了,打擊改變了他的朝氣勃勃的面容。「文件」里談到了「新式惡霸」伊力哈穆,竟然搶奪了一個孤兒、一個苦大仇深的僱農的妻子與趕車鞭子,給了自己的弟弟。這種令人髮指的污辱使艾拜杜拉好像挨了一鞭,打得他渾身冒火。同時,他又像被浸泡在冰水裡,連血管都在冰結。
阿卜都熱合曼蜷縮了,他的身材好像更加矮小。「文件」里提到伊力哈穆破壞四清,竟把工作幹部安排在一個「二隊長」,一個叛國分子的親屬家裡。這顯然是指他的哈麗妲,在揭他的最痛最痛的瘡疤。瘡疤揭下來了,鮮血在流滴……
莊子上的人也被通知參加這個會。廖尼卡也來了,聽了「文件」,他好像挨了一顆子彈。「文件」上說,伊力哈穆曾經指使一個有重大犯罪嫌疑,曾被公安部門逮捕(按:是拘留,但如今,硬說是逮捕以加強文章的修辭效果)的修正主義分子,用一隻死烏鴉來威脅一個敢於給隊長提意見的貧農。上界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在廖尼卡守著水磨轉的短短一個月里,隊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暈眩了。
連豪爽潑辣的再娜甫也被扼住了喉管。「材料」說,「猖狂」的伊力哈穆,指使一個幹部家屬,「猖狂」地辱罵一個「貧農家屬」。素來不吸煙的熱依穆在會場上接二連三地捲起了莫合煙,煙吸得他嘴唇麻木,眼淚花花……
材料牽扯了許多社員。伊明江也蔫了,因為「文件」提到了伊力哈穆及其「狗腿子」扣留了尼牙孜的牛。更不要說烏爾汗了,她像一隻驚惶的兔子,「材料」里提到伊力哈穆對一個「反革命盜賊的老婆」、一個「投敵未遂」的女人百般包庇,關懷備至,甚至「材料」的詞句還包含一些使她做為一個女人無法聽下去的暗示。
宣讀完畢,根據章洋的部署,打先鋒的應該是泰外庫。泰外庫眼睛塌下去了,二目無光,面孔瘦削,鬍鬚老長,動作僵硬,連脖子都像受風「落枕」。從大罵米琪兒婉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像一個接受了催眠的夢遊者,他拿著章洋修改過的他的「控告」稿,結結巴巴地念道:
……我揭發,我控訴,伊力哈穆和米琪兒婉,他們欺騙了我,他們不是好人!
他們是新式的惡霸,他們破壞了我的家庭,奪走了我的妻子,又奪走了我的鞭子……
他們挑動我與包廷貴打架,破壞民族團結。
他們迫害尼扎洪。
他們打擊穆薩,他們排擠大隊的庫圖庫扎爾大隊長。
他們……
念到具體揭發的地方,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他的口齒越來越含糊,他的「控訴」變成了蚊子哼哼,忽然,他一句話也沒說,不念了,走了。
章洋說,由於伊力哈穆的欺騙與迫害,泰外庫同志身心受到了嚴重摧殘,以致未能把講稿讀完。他指定了薩坎特,把泰外庫沒念完的講稿念了下去。
這次會議的最後,選舉出席全公社貧下中農代表會議的代表,章洋提名泰外庫,全體通過了。伊力哈穆也舉起手表示贊成,但是,章洋說:「你沒有資格舉手。」
沒有辦法。只好如此。你只能這樣。你要學習。你要做事。你要上工。你要站著聽大家坐著批判你。你要承擔污辱。你要受著。你要對自己說:契達(忍耐)!你要對自己說:邁哩(也就這樣子啦)!
第二天,全天停止生產繼續開會。
頭一個發言的是尼牙孜。有兩個流里流氣的青年,一九六四年因為夏收時不合質量曾被伊力哈穆批評,並且在記工分時沒有給他們頭等工分,他們為此也發了言,但他們不大會在會上說話,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說著說著忽然就坐下了。包廷貴和郝玉蘭也發了言,他們著重講了一九六二年的死豬事件,指責伊力哈穆企圖製造事端,為蘇修效勞。他們的發言是帽子扣得最大,原則拔得最高的,使與會者聽了大都覺得心怦怦然。
聽著這些發言,有一個人坐立不安,抓耳搔腮,心裡痒痒得不行。他就是穆薩。別人發言,他著急,總覺得別人不會說話,口齒不清,敘述混亂,說不到點子上,語言也蒼白無力,同時,他代為設想,這一段話如果由他穆薩來說,將會如何痛快淋漓,精彩絕倫,語驚四座。他的老婆馬玉琴看出他那種躍躍欲試、不甘寂寞的樣子,中午休會期間警告他:
「孩子他大,咱們可再別裹進去瞎攪和,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這裡頭到底是怎麼些子事,誰知道?咱們可不能昧良心。您也別以為怎麼亂轟一下又能上去當幹部,算了吧,上去得越高跌下得越重,咱們的兒子、丫頭還小,還都沒出過麻疹呢,咱們要敬胡大,守清真的規矩,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那還用說嗎?他娘,你放心,」穆薩捋著鬍子,和顏悅色,真像個模範丈夫,對自己的這個年輕的回族媳婦,確實也是滿心歡喜,「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小孩子,想煽動我,做夢!現在的事當我看不清?庫圖庫扎爾和麥素木勾結起來,拿咱們這個組長當猴耍呢!我才不給他們說話呢。我有老婆,有兒子,也有女子,還有院子,園子,桃子,杏子,蘋果子……我還要什麼?明年,我打算把咱們那幾棵蘋果樹全給它砍了,品種不好,再說伊犁蘋果又多賣不了幾個錢。明年,和兵團園藝場聯絡聯絡,我要弄它二三十株桃樹苗來,咱們用不了的,給你娘家的親戚……」
下午,去會場的時候,當有的社員問穆薩「您怎麼不發言呀?」的時候,穆薩輕蔑地一笑:「我才不管這些閑事兒呢。我早就看穿了。今天你批判我,明天我批判你……反正不能讓你閑著,尤其是冬天。上級那是真關心咱們啊,老是給咱們解悶兒。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要是想管這些個,前年我何必辭去隊長?當個幹部值幾分錢?掄砍土鏝最……」穆薩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章組長叫住了他。
章洋把他叫到會場隔壁的辦公室,章組長說:「穆薩呀,據了解你是個很有威望的人呢。」一句話穆薩的眼睛就瞪起來了,「我們希望你積极參加鬥爭,當個積極分子呢,上次開會是我堅持通知了你,我對你充滿了期待。」穆薩的鬍鬚開始上翹了,「大家都盼著您講一講呢,」穆薩開始挽袖子了,只因為是冬天的棉衣,才沒有能挽到胳臂肘以上。「你是不是有什麼思想顧慮呀?背包袱呀?你的問題我們已經了解了嘛……」
穆薩站了起來,抬起一條腿踩到板凳上:「我沒有顧慮,我沒有包袱。只要組長一句話,我穆薩就能衝上去……」他的牙齒開始齜出來了,他大幅度揮動著手臂。
在下午的會議開始後,穆薩第一個發了言,他揭露,就在最近,在小突擊以前,伊力哈穆曾經找他摸底,打探情況,而且向他發泄了對組長的不滿,敗壞工作幹部同志的威信……
嗚地一陣風,吹開了他的禁錮的心靈和慾望,本事、威風、冒險、利益,一隻只的小鳥在他頭上飛翔。樂天知命、隨遇而安、俯身賠笑的庸人穆薩,又開始向大吹大擂、野心勃勃、胡作非為的冒險家穆薩轉變。越是發言,他就越是高興,他越嘗到了甜頭。樹立自己的辦法莫過於罵別人,在這種場合罵伊力哈穆,真是又安全、又便當、又露臉、又得利。一條雲霧之中的登高大路,一條不大牢靠、卻很誘人,前些時候被封閉了的大路,還有駿馬奔騰的幻影同時展現在了他的面前。他侃侃而談,抑揚頓挫,神采飛揚,與一小時以前的穆薩判若兩人。馬玉琴面如土色,悄悄地擦眼淚,她知道,從這個下午開始,穆薩又不會再聽她的話了,又一場災難降臨到了她們的家庭上空了。
伊力哈穆靜靜地、仔細地聽著章洋報仇雪恨的號令和宣讀,聽著一個又一個的發言。他被剝奪了申辯的權利,只許聽,不許張口。
他憤怒。世人們都知道強盜的橫霸和殺人犯的兇殘。還有一種同樣橫霸,同樣兇殘的事情,那就是平白無故地陷人於罪,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羅織罪狀、置人於死地。有這麼一些鳥人以此為樂,只要有陷人於罪的機會就寧可放棄自身的頭腦包括良心。而且還有阿卜都熱合曼、艾拜杜拉、雪林姑麗、再娜甫、廖尼卡和烏爾汗都連帶受到了那種惡毒的、骯髒的和輕率的言語的損傷。而尼牙孜、包廷貴之流正在張牙舞爪。他們雖然沒有劫掠人們的財產和生命,但是,他們企圖掠奪人們的靈魂,掠奪人們的榮譽、尊嚴、友誼、信任和良心。他們也是強盜,也是殺人犯。
他痛心。他看著泰外庫,像看著一個中了毒的、或者發作了癲癇症的少年。他感到的與其說是氣惱,不如說是焦急和憐憫。那一天,米琪兒婉把一爐饢全部打壞了的那一天,米琪兒婉的樣子像是剛剛挨了大頭棒,被打得發生了腦震蕩。人們可以經受敵人的屠殺、酷刑,可以受住壞人的誣衊、攻擊,可以受得了外人的挑剔、苛責;但是,人們往往難於忍受自己的親人和好友的哪怕是一點點的不理解。米琪兒婉好像得了重病,伊力哈穆也同樣地難過和震驚,同時,伊力哈穆預感到了一個大陰謀。
他思索。這個陰謀究竟是針對誰的?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誰是操縱這一切的人?他回想起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回鄉以來所發生的一切,他知道一場短兵相接的廝殺已經在所不免,他甚至有點高興了,因為興風作浪的魚兒快要浮出水面了。
他驚奇。為什麼這一切配合得那麼好?特別是章洋同志為什麼配合得這樣好?章洋與他無仇無冤。章洋不像是壞人。他用盡了一切力量,採取了一切辦法來爭取章洋的了解,並給章洋的工作以最誠心的幫助。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章洋一步一步越來越和他對立,越來越成為尼牙孜和包廷貴,庫圖庫扎爾和麥素木的代理人和工具。他甚至要說,章洋做的事情有利於境外的敵對力量。可是,為什麼縣裡工作團的領導正兒八經地印出了那樣的「文件」呢?他沒辦法想下去了。
他恥笑。當尼牙孜發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這位泡克的「診斷證明」,他費了好大的勁控制住自己不要笑起場來。尼牙孜的來歷是很可疑的。他在南疆究竟干過些什麼?外調材料始終沒有確切的結果,因為他自報的經歷很可能就是完全偽造的。但也有可能,他最主要的問題並不在於歷史與家庭出身上。無論如何,從感情上說,這是個站在社會主義的敵對方面的人。穆薩的表演也使他啼笑皆非,頭幾天他還欣喜地看到穆薩的進步呢!出爾反爾,毫無人格,多麼可笑,可憐,又可悲。他一轉頭,無意中看到了馬玉琴的羞得通紅的面頰和掛在眼角的淚水。
他也感到溫暖和熨帖。儘管章洋宣布不准他和旁人任意交談,串通一氣,也不準旁人去向他通風報信,儘管一個小小章洋就剝奪了他的人身權利,儘管會場上壓力重重,沒有人和他握手問好,他還是看到了許多社員的親切的、同情的目光,他看到許多憂愁地低垂著的頭,他看到了馬玉琴的眼淚。尤其使他感動的,是波拉提江,這個孩子在會議快要開始的時候,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塞給他一塊烤南瓜。是他的媽媽烏爾汗叫他送來的嗎?是聰明懂事的孩子自己送來的嗎?同樣地暖人心肺。
他一直站著。因為,不准他坐下。他老老實實地站著。清白無辜,滿腔熱血,一顆誠心。「毛主席,您知道嗎?」他在心底問。
「他老人家是知道的。」他回答自己。「他老人家是不知道的,正因為毛主席不知道,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又想。想過來想過去,他還稍微能夠契達——忍耐下去。
小說人語:
那個年月,這一章竟然痛快淋漓地、沉痛已極地痛批了後來稱之為極「左」的無端迫害、階級鬥爭擴大化!
極「左」者往往,第一是自己心虛,第二是意在投機,第三是脫離生活脫離常識,第四是潛雄辯癖,他們每天自己與自己在腹中進行潛辯論,每天都獲得雄辯金牌,同時每天都感覺到少辯論一句話自身就會崩潰與顏面掃地!最後他們是偏執狂,拉著一副半人半狼的面孔,居然自封、自信、自命為「一直正確」的革命的小領導!
是的,粗暴常常能戰勝文雅,兇惡常常能戰勝善良,死皮賴臉常常能戰勝謙謙君子,裝腔作勢常常能戰勝平易近人,然而至少還有文學,還有人心,還有恩怨情仇的記憶故事,還有「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的普通受眾。
蘇共二十大後, 文學作品有一個說法,就是說所謂極「左」的那些做法,「毒化」了生活。嗚呼,讓我們默哀,讓我們紀念與回想那曾經被不同程度地毒化了的、仍然不失健朗的異趣的生活。
穆薩是多麼可笑,多麼可愛,他有點遊戲人生、遊戲階級鬥爭的瀟洒與鬧哄勁兒。他做到了維吾爾的諺語:出生以後,除了死亡,都是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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