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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章洋同志的勞動姿態與思考謀劃姿態 章洋與尼牙孜一拍即合
政治姿態 咱們人太重視姿態嘍

早上,他們去參加勞動。薩坎特和何順去水渠工地,章洋和瑪依娜爾去馬廄積肥。參加勞動只是手段,目的在於:培養和發現「根子」,準備串聯。用紮根串聯的方法來揭露和搜集「四不清」的材料,建立「四清」的骨幹隊伍。這大約是繼承了發動農民運動、搞減租反霸、搞土改、發展秘密黨員、發展紅軍的對敵鬥爭的路子。在掌握了政權以後,繼續採取秘密工作、半地下工作的方法,這很不一般,也造成了一些邏輯上與方法上的尷尬。
到馬廄幹活的大都是婦女。少數幾個男人扛著砍土鏝來了,他們的任務是刨挖地上的被壓實了的厚厚的馬糞,裝到抬把子上,再由婦女兩個人一組用抬把子把糞抬出去,堆到路邊,摻上土準備發酵。
新疆,特別是伊犁,畜力是很雄厚的。以這個生產隊來說,就有三十匹耕馬,二十多條耕牛。毛驢是社員私養,只作為代步用的生活資料而不用來生產,只是近年才有一些社員受關內來的漢族農民的影響,開始用驢套車。騾子更是絕無僅有,因為按照穆斯林的風習,認為馬是乾淨的合格的而驢是不潔的違規的,他們對馬驢交配是反感的。與驢交配過的馬是不能食用的。現在,這個馬廄里有兩個騾駒,這是伊力哈穆擔任隊長以後的一個勇敢的試驗。即使沒有驢、騾吧,耕馬耕牛,加上種畜、母畜、幼畜,這裡還是馬歡牛叫,熱鬧盛大。
章洋來到馬廄這邊,看到了停置著不少休閑的或者待修的膠輪車、四輪車、高輪車的停車場,舉目四望,心情很好,兩廂是兩排長長的飼養室,迎面是一個巨大的飼養棚,夏天,牲畜在這個三面有牆,有屋頂而一面空著的棚子里飼養,而目前,棚下堆放著的是玉米秸,麥尾子,裝在麻袋裡的玉米粒、麩糠和飼用的粗鹽,至於棚頂上,堆得比棚頂本身的高度還要高的是山一樣的干苜蓿,從下面仰望,苜蓿似叫人覺得只要走到這個「蓿蓿山」上面就可以伸手夠到雲彩。
章洋很欣賞這個馬廄的規模和氣派,光那一堆架高起來的苜蓿就值得攝影留念。探親回關內時,真應該帶上這樣的照片去吹吹牛,當然,它的意義不在於苜蓿堆得又多又高,將使關內的同志嘆為觀止;而在於它說明了這個生產隊的經濟實力。而現在,這個實力雄厚的生產隊的命運掌握在他章洋的手裡了,他一定要做好工作,為民除害,解民倒懸,要使生產隊的歷史開始新的篇章。這是他的重任,也是他的自豪,當工作把他這樣一個瘦瘦的、其貌不揚的人和一個有人有車有馬有地有糧有草的生產隊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他邁的每一步都增加了分量。
社員們,特別是女社員們紛紛走過來向他問好,嘰嘰喳喳,又說又笑,空氣十分活躍,女社員們一個個身體健康、營養充足,紅光滿面。她們一般下身穿著一條紫紅色的絨褲,腳上穿著牛皮長靴,靴子上還穿著橡膠制的套鞋,以減輕冬季的雪污對靴子的損害。而絨褲和長靴外面,又套上一個花的或色彩明艷的連衣裙,連衣裙的上身外面,穿著棉衣,棉衣是用縫紉機和棉線軋了一豎道又一豎道的,形狀比較緊湊和適合婦女的美好的身材,而不顯得臃腫。這樣的棉衣我們在蘇聯影片中常常見到。她們的頭上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或大披肩,系頭巾、披肩的方法多種多樣,千姿百態。她們的身上大多散發著柴煙和酪奶的氣味,因為,她們在各自的家裡打交道最多的往往就是鍋灶和牛乳。現在,這些女社員們都十分尊敬地看著章洋,那麼多雙明亮而熱情的眼睛在喜悅地、討好地、好奇地注視著他,這使他感到滿足而又有趣,他決心在今天的勞動中身先社員,帶頭干出個樣子來。
瑪依娜爾一到馬廄,就和吐爾遜貝薇拿起了一個抬把子,兩個姑娘談笑風生、行走如飛。有時還你一聲我一嗓,你應我和地唱著歌。吐爾遜貝薇看到章洋彎著腰裝抬把子的那副笨拙的樣子,便站在他旁邊叫道:「同志,腰不要彎那麼多……」她把章洋的砍土鏝拿了過來,做了示範;前手要活一些,後手要拽著點,腰直著點,使砍土鏝的鋼片下土以後大體保持與地面相平,這樣,輕輕一提,才能最大限度地挖起馬糞,輕巧地一甩,滿滿的一砍土鏝馬糞拋到了抬把子上。而章洋呢,卻是一副拚命的架勢,腰彎得與地面平行,像掄洋鎬一樣地用力掄著砍土鏝,猛力砍下去,卻裝不上糞來。見是一個年輕姑娘在指點他,章洋覺得有些窘,他背過身去,不看吐爾遜貝薇,但按照吐爾遜貝薇的示範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果然效果大有不同,他用的力少了,出活兒卻多了。於是,他又想在多裝、裝滿上起點帶頭作用。每個抬把子放在他腳下,本來已經裝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讓抬的人走,他要去踩上兩腳,再往高里裝,直到裝不下了,撂上一砍土鏝糞,簌簌掉下半砍土鏝才罷休。他氣喘吁吁地干著,自以為裝得多、幹得好,挽回了剛才那個笨樣子所失去的面子,其實,這樣一來,就過分延長了裝糞的時間,使抬抬把子的婦女窩了工,前邊一個抬把子沒裝完,後邊兩個抬把子、四個女社員又來了,她們只好排隊等候,而下一次人家乾脆不再到他跟前來,另找別的男社員給裝糞去了。
章洋開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更可怕的是積壓了多半年的已經變得死硬的馬糞尿中產生的刺鼻刺目刺臉的瓦斯——毒氣。如果是說臭,吃草的馬的糞便遠遠談不上臭,如果說是臊,你也可能回想一大泡鋪滿泡沫的馬尿未必有多麼臊,問題在於時間,不算臭的馬糞與不算臊的馬尿,還有不知道什麼外加的東西,經過反覆地壓實與再實壓,反覆地發酵與再變質,它似乎形成了一種氤氳,形成了一種刺激,形成了一種帶著潮氣、酸氣、熱氣、綜合了糞便、酵母、莫名其妙的亞毒藥、塵土、煙霧、化學武器的反人類的力量。章洋已經完全陷入了窒息。他奇怪的不是農民們的勞動膂力與吃苦耐勞,他奇異的是為什麼農村人的嗅覺神經與呼吸道這樣地經得住死嗆生毀。
他假裝解手離開了一下馬廄,總算喘了兩口氣。後來就輕鬆多了,再不見兩三個抬把子積壓在他的腳下。漸漸地,他發覺了是怎麼回事,他認為是婦女們嫌他裝得多,抬起來怕費力才離開了他,於是他大聲喊叫:
「來!到我這兒來!加油啊!不要怕我裝得多啊!」
大多數社員沒有搭理他,他們在專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員不解地向他轉過了頭來,對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個原來在他這裡裝糞的懂漢語的女社員迴轉了來,同時用維語回答他道:「不是你裝得多,是你裝得慢慢兒的。」她的話使幾個人笑出了聲。章洋問瑪依娜爾:「她說什麼?」瑪依娜爾也笑了,她說:「沒說什麼……怕你太累了。」章洋更加起勁地、頭也不抬地干著,隨著呼吸的加緊,吸進去的陳年的馬糞尿的味道越來越濃,殺眼睛,嗆鼻子,章洋手開始哆嗦起來,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穩了。
正在難以支撐的時候,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兩團馬糞,把他裝呀裝呀總是裝不齊的抬把子裝滿了。又一個抬把子來了,又有幾團馬糞飛了過來,很快又滿了,其實章洋裝了還不到一半,全靠「天」外飛來的支援。這樣接連三個抬把子裝滿抬走了,章洋直起身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尋找那個支援了他的人。
那個人也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那個人個子不高,相當胖,頭上戴著一頂紫紅色的小花帽,由於年久、骯髒,帽子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擰出油來。圓圓的頭,圓圓的臉,細細的兩隻眼睛有些紅腫,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說是沒有脖子,他的頭和上身的連接用幾何學的術語來說似乎是一個小圓和一個橢圓的相切。他的舊棉衣沒有剩下一個扣子,也沒有用繩、帶系起,他就是這樣穿著棉衣,敞著懷,一邊下擺長,一邊下擺短。他的棉褲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長的口子,用粗粗的針腳縫連在一起,褲腳塞到兩隻打了補丁的半高腰膠鞋裡。這兩隻膠鞋似乎也並不是「原配」的一雙,一隻是帶後跟的,而另一隻是平底。但是,比這些外形和衣著上的特點都突出得多的,給人的印象要強烈得多的卻是他的笑容,他那樣努力地、堅持無懈地笑著,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動物會笑,那麼,貓兒見到了老鼠或者雄雞見了母雞也不會笑得這樣好、這樣感人。這是一種發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頭臉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發射出去,用笑容去擁抱對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對方身上。
就這樣,章洋認識了尼牙孜。
休息的時候,章洋與尼牙孜合坐在一個翻放著的抬把子上。「您住在哪兒?」尼牙孜問:「在阿卜都熱合曼家。」章洋答。尼牙孜嘆了一口氣,哼了一聲。他的反應立即引起了章洋的注意,他問:「阿卜都熱合曼這個人怎麼樣?」「這個人嘛……」尼牙孜眯起了紅紅的眼睛,思忖著,「說嘛,不要有什麼顧慮……」章洋鼓勵著。「他是我們隊的二隊長嘍。」「什麼二隊長?」「他是隊長的一條腿。」「什麼一條腿?」「他的腦袋,」尼牙孜伸出了兩個手指,「他的女兒……」他又用手指一指煙氣騰騰的西方。「什麼?」章洋的眼睛睜大了,有幾個社員走了過來,尼牙孜長嘆一聲,悄悄地離去了。
有文章!章洋心慌意亂,活兒都干不下去了,他急不可待地盼著下工,盼著與尼牙孜推心置腹地一談。尼牙孜的吞吞吐吐,尼牙孜的爛眼邊,尼牙孜的好像從油鍋里撈出來的花帽,尼牙孜的笑容,加上尼牙孜的話里透露出來的極重大、極深邃的消息,使章洋一見傾心,愛慕備至!
總算到了中午,章洋飯也顧不得吃,就帶上瑪依娜爾去拜訪尼牙孜。為了弄清秘密,深談,不帶翻譯當然不行。走在路上,瑪依娜爾說:「聽說,尼牙孜是個二流子呢。」「誰說的?」章洋問。「姑娘們說的。」瑪依娜爾答。「哪個姑娘說的?」又問。「吐爾遜貝薇。」「哪個吐爾遜貝薇?」「和我一起抬抬把子的。」「她們家是幹什麼的?」「她是熱依穆副隊長的女兒。」原來如此!
章洋嚴肅地說:「是不是二流子,還需要我們自己去判斷,我們是社教幹部,怎麼能夠跟著隊里的幹部跑?我們決不能輕易接受四不清幹部對貧下中農的污衊!」
對於章洋的到來,尼牙孜喜出望外,他笑得更有魅力了。而在他們尚未交談以前,庫瓦汗哭了。她咧著嘴,擦著淚,抽著鼻子,她的肩膀一顫一顫,她的灰白的髮辮一甩一擺,她的扭曲了的,老得出奇的面孔深深地打動了章洋的心,他的鼻孔開始發酸了。這時,尼牙孜的面孔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他深蹙雙眉,他怒火中燒,他痛不欲生。尼牙孜與庫瓦汗,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把鼻涕我一把淚,你指天我劃地,曆數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熱合曼等人對他們一家的迫害。在聽著這些敘述的時候,章洋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喉頭哽咽,鼻子發酸,眼睛發燙,終於,他落下了同情的眼淚,最後,變成了他也大哭一場。他出生於城市商人家庭,從小不了解農村,如今,他與貧下中農哭在一起,他為自己的階級感情的深厚,為自己終於完成了立場和感情變化的過程而深覺快慰,他抽泣著向尼牙孜作了許多聲淚俱下的保證,什麼「想不到你們過著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什麼「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一定為你伸冤做主」,他十分激動並為自己這樣快地激動起來了而得意,而更加激動。
下午,章洋改變了計劃。他叫瑪依娜爾繼續去積肥,而他自己,要坐在小房裡分析分析情況,思考思考問題。用他自己的習慣的說法,叫做「進行一番艱苦的腦力勞動」。
「也許,社員們以為我上午干累了,下午逃避勞動吧?」不知怎麼竟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使人頗有些悻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確實感覺到不在馬廄里喘氣實在是舒服暢快。他不知道,其實,農民們是不會這樣想的,他們看到過各式各樣的前來參加勞動的幹部,其中,絕大多數是吃苦耐勞、積極肯乾的,他們把這些幹部看作自己的親人。他們也見識過用各式各樣的方法離開勞動的人,例如有的人偏偏在幹活的時候煞有介事地找人談話,有的人走來走去,視察遠方的地平線……對於後面這少數人,農民們也大都報以寬厚的一笑。
整整一下午,章洋思索問題,既興奮又緊張,尼牙孜提供的情況怵目驚心,事關重大,越是先進隊越要找問題。此話委實不假。他拿起一張紙,在上面畫了許多黑線,一條線通向外敵,一條線連接著上上下下的基層幹部,一條線壓迫著、束縛著貧下中農,一條線企圖封鎖社教幹部,如此等等。他又畫了許多問號,四面八方的問號和黑線顯出一種險惡的氣氛。
傍晚,薩坎特和何順從水渠工地回來了,瑪依娜爾也從馬廄回來了,體力勞動之後,他們血脈流通、心情舒暢、興高采烈,章洋顧不上等他們洗臉和準備吃飯,急急忙忙地找他們碰頭兜情況。
「啊呀,這個隊的伊力哈穆隊長的威信可真高。」薩坎特笑著說,「他和大家一起幹活,不喊叫也不指手畫腳,可社員都聽他的。休息時間我和幾個社員一起閑談,對隊長他們都讚不絕口。前年,他們的隊長叫穆薩,把隊里搞了個亂七八糟,一年前,換上了伊力哈穆,一年來,大變了樣,這不,成了先進隊,縣委還給發了獎狀呢!」
章洋努了努,又撇了撇嘴,他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轉頭問何順道:
「你呢?」
「看來,他們對隊幹部就是滿意的。」不愛說話的何順簡略地回答。
「問題呢?你們發現了些什麼問題?發現了什麼『根子』?」
瑪依娜爾偏偏不等問而自己插進嘴來,她說:「今天下午我聽到的都是可笑的事。」於是她開始敘述女社員們對尼牙孜的行狀的介紹,她敘述了尼牙孜的像耳挖勺一樣大小的砍土鏝,敘述了尼牙孜的偷吃牛肉和拉肚子,敘述了尼牙孜怎樣訛詐一個汽車駕駛員……說得薩坎特和何順捧腹大笑,說得章洋面色越來越陰沉。
奇怪,他們了解的情況恰恰與章洋了解到的相反!甚至於可能認為,向他們提供情況的那些人,簡直是針對章洋了解到的那些事情進行爭辯和反駁。一切都截然對立,看來事情是有點複雜,有些麻煩,有點曲折。看來,他還需要再想一想,思索思索,再多畫一些黑線和問號……
「我摸到的情況與你們的有些不同,」他簡單地、不那麼動感情地說到了尼牙孜反映的一些問題,他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作結論還太早,需要我們進一步做工作。不過,我要強調一下,越是先進隊問題越多,這是大領導早已經提出過了的。我們應該體會。我們不能光看什麼稱號啊、獎狀啊這些表面現象。其次,你們了解情況看來還很不深入。要深入,只有找人個別談,背對背地談。這和搞土改是一樣的,全村人聚在一塊兒,人們連黃世仁也不敢得罪的。打消顧慮,使他們敢於說實話,就必須個別發動。四不清幹部是當權執政的人,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你們大模大樣地找幾個人一起閑談,人們怎麼敢大膽揭發矛盾呢?要個別啟發、個別工作、個別串聯,這也是早已經講過了的,」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漸漸提高了聲音,「不過,有一點已經肯定了,」他指一指房東住房的方向,「他不是社員而是幹部,他是管委會委員,人稱『二隊長』,伊力哈穆讓我們住到他家來,就是欺騙我們,就是要把我們裝到他的口袋裡!」他憤慨了,用指關節敲響了放在牆邊的一塊鑌鐵板。
就在這個時候,阿卜都熱合曼推開了他們的門,含笑叫道:「飯熟了,我的孩子們!」
章洋板著面孔吃飯。席間,熱合曼殷勤地問候他們參加勞動的情況,又徵求他們對於飯食的意見,章洋如同泥塑木雕,一言不發。薩坎特、何順、瑪依娜爾倒是話很多,說得很熱鬧。章洋毫無辦法,他手底下沒有得力的兵將,他這個司令再強也是白搭!
晚飯以後,胖乎乎的大隊社教工作組組長別修爾來了,別修爾的解放鞋和褲腳上沾滿了泥土,顯然,他走了不少的路。他問候章洋他們的工作情況和生活情況。章洋漫不經心地粗粗地做了回答。他不太喜歡這個別修爾組長。他那副笑呵呵的樣子實在不像個領導,不顯精明也不顯威嚴,倒像個彌勒佛,或者像舊社會大飯店負責給顧客推門關門的堂倌。所以章洋從心裡就沒想認真地向大隊工作組長彙報什麼情況。
別修爾好像多少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微微一笑,向章洋通報了一下各隊的工作組的活動情況,然後他說:
「昨天晚上你們這個隊的伊力哈穆隊長找我去了。」
「找您去了?」章洋警惕起來。
「說是您不聽他們彙報,他們便找我彙報去了。」
「想不到一個隊長竟然有這麼刁惡!」章洋閉緊了嘴,拉長了人中。
「是刁惡嗎?」別修爾問,並且談起了他聽到過的賽里木書記對伊力哈穆的介紹。
章洋肚子里哼了一聲。簡直莫名其妙,堂堂社教組長卻對縣委書記的幾句話那麼重視。縣委、公社黨委、大隊支部直到生產隊,他們當然是勾連著的嘛!居然還敢把這樣的話擺到桌面上!讓這些本縣的幹部來搞社教簡直是壞事!
別修爾原原本本地把伊力哈穆向他彙報的第七生產隊以及全大隊的階級鬥爭和生產建設的情況向章洋轉述了一遍。雖然從感情上章洋對伊力哈穆更加反感了,但這些情況卻大多數是他們聞所未聞的,他一時不好說什麼,只得耐著性子聽下去。
最後,別修爾說:「我看,你們還是把隊長、副隊長找來彙報一下吧。無論如何,我們工作組無需乎躲避他們,更無需乎怕他們,他們來談談情況,無非是談得真實、正確或者談得虛假、歪曲。不論談得怎麼樣,都有助於我們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就算他們的四不清問題確實存在,而且很嚴重,我們仍然要接觸他們,幫助他們嘛,怎麼能什麼情況還不了解先把他們推得遠遠的呢?」
「好吧,明天上午我找他談談……」
夜間,章洋又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冷風時而從門縫吹到他的額上,叫人睡意全消。這一夜的狗叫也出奇得多,莫非是各家的房頂上都出現了小偷嗎?小小的室內,一條氈子上,左面是薩坎特,右面是何順,中間是章洋,受到他們兩個人的鼾聲的夾擊,就像黃豆瓣受到兩扇磨盤的碾壓一樣。薩坎特的鼾聲粗獷,何順的鼾聲細柔。薩坎特的鼾聲好像火車頭放氣,何順的鼾聲好像銅茶炊將欲沸騰而尚未沸騰,薩坎特的鼾聲好像發自低音號而何順的鼾聲好像發自曼陀鈴……簡直是前世造孽!國家怎麼會不制定一個法律專門給睡覺打鼾的人辦一個訓練班、新生院……
天已發亮,章洋閉上了眼睛,他夢見自己在台上表演舞蹈。樂隊奏起了音樂,他們像看見了台下的熱情的觀眾,他展臂伸腿準備一顯身手,卻使不上一點勁,而且,臉上、脖子上、胳膊上和腳上,似乎都沾滿了蜘蛛網……
第二天,他頭大如斗。吃過早茶好一會兒了,他坐在氈子上發怔。最後,還是何順提醒了他:「不是還要找隊長來彙報嗎?」
「什麼?什麼彙報?」章洋的樣子似乎是在發傻。
「昨天,您不是和別修爾組長說,要伊力哈穆來彙報嗎?」何順耐心地從頭提醒。
「那也好,你去把他叫來。」
何順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他說:
「伊力哈穆不在,到伊寧市去了。」
「到伊寧市去了?幹什麼去?」
「聽說去看大隊書記里希提的病。」
「到伊寧市去找大隊書記?為什麼不向我們請假?」章洋瞪起了眼睛。
「呵,呵,」薩坎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他說,「昨晚上收工時,他是和我說過的。我還以為大隊書記里希提就在公社住的醫院,也沒在意。」他抱歉地說。
「哼!」章洋冷笑著,「大隊書記里希提,不早不晚,偏偏咱們來的那一天他住了院。今天,伊力哈穆又急急忙忙去找他串聯。前天晚上,他又直接利用賽里木的老關係去與別修爾組長掛鉤,名堂很不少呢!可你們呢,你們就這樣不懂事,沒有腦筋,不中用!」
章洋的這一番話使瑪依娜爾莫名其妙,由於自己不理解,她也無法把它翻成維語。哈薩克青年薩坎特以為這話主要是批評他放走了伊力哈穆,他低著頭,心裡很難受,他工作兢兢業業,最不願意讓領導指著自己說什麼。何順越來越感到章組長的脾氣怪、思路怪,但由於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四清運動應該怎麼個搞法,所以他只是聽著、琢磨著,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卻又不想說什麼也暫沒有什麼可說。
……章洋發作了一番以後,拉開旅行包,找出小盒清涼油,在太陽穴上抹了一些含有薄荷冰片、氣味強烈的油膏之後,又到尼牙孜家裡去了。
小說人語:
這本書里常常用嘲笑乃至醜化的態度寫尼牙孜,但也有人反映,讀完,未有覺得尼牙孜有多麼可憎。
小說學要求攪屎棍的出現,例如《紅樓夢》中的趙姨娘,例如連劉姥姥也在對於大觀園的展示中起著某種攪屎棍的作用。
小說人想起在政協小組漫談的時候著名劇作家吳祖光老哥的名言,一次,他說:「說什麼要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在中國,資產階級哪裡敢搞自由化,咱們中國只有無產階級的自由化,沒有資產階級的自由化。」
此言一出,全場爆棚,東倒西歪,咳嗽流淚,端的盛況:恰如黛玉、探春、鳳姐、賈母等聽了劉姥姥的酒令:「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母豬不回頭!」
用笑聲取代了討論,用大笑結束了尷尬,用大笑抹掉了可能的不便與紛爭,用大笑維了穩也和了諧。
重讀到本書第四十章,小說人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這一典故。
當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的涉嫌資產的人士們,闊多啦,體面多啦。
而小小章洋,病在誇張。他其實挺積極。許多人與章洋一樣,他們的調查研究不是為了了解情況,而是為了證明已經吹上了天的不容置疑的先驗結論。先定調再研究,還能說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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