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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沉淪中的烏爾汗與伊薩木冬夫婦 不堪回首的伊犁邊民事件

並不是所有的冰雪都能同時在一次春風中消融,雖然物理學告訴我們所有的冰塊在相同的氣壓下面有著相同的融點。這裡的農民們常常發現,時令已到了七月底,氣溫已經到了攝氏三十二度,當他們去疏浚一條長久擱置未用的渠道時,在樹底下,在渠底深處,在背陰的一面,在眾多的樹葉、塵土、枯枝和乾草下面,還保留著一團污濁的、變了形的冰雪。如果沒有農民清污,沒有大水的沖洗,這團冰雪誰知道又會凍結到什麼時候為止呢?
如果你曾經在新疆的大戈壁上旅行,你一定會看到過這樣的奇觀,一陣憑空而起的旋風,把沙子卷到了幾十米高,遠遠望去,像一道衝天的褐黑煙柱。旋風止息了,沙子又落向了哪裡?
也許,我們已經見過一次面的、那個在伊寧市客運站近旁號哭欲絕的烏爾汗,此刻的心境,正像這樣一粒被突然的龍捲狂風拋捲起來的沙子?本來,在社會主義祖國,在勞動人民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的時代,如毛主席和共產黨的期望與承諾,她應該和絕大多數其他鄉親一樣,面對國內外鬥爭的暴風,堅定沉著,心明眼亮,跟著毛澤東,永遠向前進……
但是,她還沒有這樣的可能。那時的哈薩克,是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中國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從地理上看與蘇聯的哈薩克相鄰,居民中的一些人,在族裔血緣上與「那邊」多有瓜葛。這種情況在中蘇友好時什麼都好辦,一旦兩國關係發生了裂痕,讓中國這邊的各族農民弄清修正主義的危害與危險,弄清中共「九評」反修檄文的含義,弄清中蘇兩個社會主義大國從親密盟友到關係極度惡化的道理,應非易事。從這樣高遠巨大的事件里發生了令烏爾汗家人動蕩分離、家破人逃的災難,更是她的頭腦和知識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的驚天奇禍。覆蓋在她身上的沙石與迷霧、塵土和枯草,太沉重。而上級的教導是反帝反修維護列寧與斯大林的旗幟還有反對「四無三和兩全」即沒有軍備、沒有戰爭等,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全民國家、全民黨。,還要使這粒不開竅的流沙匯合到建造和保衛社會主義馬克思列寧主義大廈的混凝土裡去。怎麼樣才能提高普通百姓的覺悟呢?這是伊力哈穆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呀。再想一想,反修防修的道理,他自己也是說不那麼清晰的呀。
難噢。難。生活和工作,為什麼一切大好極好的後面是越來越困難了呢?
二十八年前,烏爾汗出生在一個多子女的、貧病交加的農民家庭。她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挨一個的八個弟弟和妹妹。讚美農民的長女吧!從七八歲,她就幫助多病的母親擔負起差不多一半家務。抱著一個弟弟還要牽著一個妹妹,把羊拴在樹上還要舀上一葫蘆水回家。她把自己的童年獻給了弟弟和妹妹,而做父母的又總是為了小一點的孩子而對大女兒進行無盡無休的要求、抱怨和斥罵。「你是最大的——」從這裡產生了多少義務、責任和自我犧牲;雖然,你只有七歲。
一九五一年搞土改,分到了一些果實,家裡的日子好過了,弟妹們也長大了些。有一個土改工作隊的女幹部,據說還是部隊文工團的演員呢,住到了她們家,把烏爾汗帶進了一個新的廣闊的天地。烏爾汗開會、學習、唱歌、宣傳,經常出入於工作隊隊部、鄉人民政府和農會,還有青年與婦女的各種集會。十五歲的烏爾汗容光煥發了,她這才嘗到了人生的樂趣。好像一株久旱逢雨的禾苗,她一下子就發育起來了,出挑得明光耀眼。那時候正是宣傳抗美援朝的高潮,烏爾汗還記得工作隊女同志教給她們的一個小演唱,歌詞的最後兩句是:「中朝人民力量大,打敗了杜魯門笑哈哈!」
當唱到杜魯門的時候,演唱的女孩子們一齊左手插腰,右手向左下方一揮,伸出食指和中指往地上一指,右腳抬起猛力向下一跺,好像把世上所有的壞人都跺在了腳下。在縣俱樂部演出的時候,許多人為這個動作而熱烈鼓掌。然後她們表演《迎春舞》。
哎,我們盡情地跳躍在五星紅旗下面,
我們快樂地迎接著這美麗的春天。
本名叫做《迎春舞曲》,歌本身就像全身的舞動,舞本身就像激揚高亢、淚如雨下的歡呼。這首歌的曲調出自《十二木卡姆》,一出現就唱遍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烏爾汗不但跳得輕盈,而且唱得感人。酣暢中呈現著溫柔,單純里傾吐著深沉,紓解中不無少女的羞澀,歡快中表現了宗教信徒有神論者的匍匐、崇拜、感恩與祈求。它流露的是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天翻地覆,萬方樂奏,百廢俱興,春色滿懷。她滿臉幸福的淚花,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演出結束以後,縣委書記與土改工作隊長上台握住了她那幼小的、粗糙的、發燙的手。
在縣裡演完歌舞節目,烏爾汗她們坐著鋪著厚厚的乾草和地毯的六根棍輕便馬車回家。過去,她只見過蘇里坦、馬木提這樣的大財主坐這樣高貴的馬車。馬車經過伊寧市的大街,跑得飛快,白楊、房屋、街燈、商鋪、行人和明渠的流水迅速地從兩旁掠過,馬蹄聲踢踢踏踏,馬脖子上的銅鈴叮叮咚咚,女孩子們笑成一團,唧唧咯咯。她完全沒有想到,世界能這樣完美,生活能這樣甘甜,青春能這樣迷彩,現實能這樣夢幻一樣地跳蕩。
烏爾汗覺得美滿,地主已經打倒,杜魯門等各種壞人也踩在了腳下,說是中蘇朝人民從勝利走向勝利,而美蔣李承晚(朝鮮戰爭時韓國領導人)一步步滅亡。共產黨就是為了消滅壞人才來到這裡的,共產黨不論與誰人鬥爭都是必勝無疑。今後的生活,不正像在美不勝收的大街上飛馳的輕便馬車嗎?前進、笑聲、光影、淚花繚亂……
可惜,這種輕鬆的幸福只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毛主席說了,小農經濟是沒有前途的,果然,烏爾汗一家的日子又逐漸窘迫。母親念叨著:「女兒大了,衣服已經遮不住身體。」「大了,再不能光著腿,咱們得給她買雙長筒襪子。」「難道十八歲的姑娘能沒有一條花頭巾嗎?」「是的,我們沒有,我們沒有錢,」父親嘆著氣,「可憐的烏爾克孜「克孜」一般稱未婚少女,「汗」則是稱已婚婦女。!」然後,父母差不多同時說:「還是快把女兒嫁出去吧,找個能夠給她買得起頭巾和長筒襪子的人家。父母沒有做到的事情,讓她未來的丈夫去做吧,多麼慚愧……」
於是,烏爾汗結了婚,丈夫伊薩木冬,比她大十三歲。
伊薩木冬是一個上中農的兒子,前一個妻子患傷寒死了。說實在的,頭幾年,伊薩木冬對妻子烏爾汗是真不錯,頭巾、長筒襪子、皮靴、連衣裙一直到耳環和戒指都陸陸續續地買來了;所有的重體力活,農用的活不要說了,就是挑水、砍柴、卸煤伊薩木冬也都包下了。他確實愛上了這個長圓臉、淡眉毛、鼻子尖尖的孩子般膽怯和馴順的妻子。
初到伊薩木冬家,烏爾汗常常覺得閑散得難受。地掃了又掃,窗子擦了又擦,碟碗擺了又擺。天黑前一個小時,爐灶上的鐵鍋里湯就燒開了。烏爾汗站在門口等候伊薩木冬從田裡歸來。一見伊薩木冬的人影就興沖沖地跑回屋裡,往已經熬幹了幾次又添了幾次水的滾沸的湯鍋里下麵條。伊薩木冬又不讓烏爾汗參加什麼學習、會議,「我去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有我你就能吃好,穿好,不用操心」。他說。烏爾汗每天晚上鋪好了被褥等候伊薩木冬回來,有時候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但是,等伊薩木冬回來,在她的身邊發出鼾聲以後,她常睜著眼望著低矮的屋頂上的葦席和椽子。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當前的「舒服」的生活還是往日的艱難勞碌忙活的生活更可珍惜。
沒有多久,她參加到那些年齡比她大得多的,家境較好的已婚婦女的行列中去了。換上新衣出席這一家孩子的滿四旬相當於漢族的給孩子過滿月,在滿四十天時進行,稱為搖床喜。,出席那一家的婚禮。長時間地坐在餐單周圍,沒完沒了地喝茶,沒結沒完地評論著買買提家媳婦拉的麵條常常斷掉,賽買提家媳婦蒸包子的時候鼻涕落到餡里。
一年之後她懷了孩子,落地三天死於肺炎。接著又兩次懷了孩子都不足月流了產。二十剛過的烏爾汗的眼角上已經明顯地刻上了紋路,兩腮也有點下垂。直到一九五六年,正是合作化的高潮的時刻,她平安地生下了第四個、也是第一個兒子波拉提江。她中夜自省,覺得是前一段的過多的家長里短的閑話加過分閑散的生活給她招來了擊打的鬼眼眼打了,猶言「遭遇了邪祟」。,三次懷胎都沒有保住。如今,她的心只在波拉提江身上,不再東家串西家坐。她從早到晚圍著兒子轉,甚至沒有時間梳理和妝飾她那柔長的頭髮。
伊薩木冬加入合作社並沒有經過太大的麻煩。雖然按照一般規律,上中農總要在社會主義化的過程中多方作難。他有些文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喜歡結交「知識分子」。他從區、鄉幹部那裡聽到過許多道理,明白合作化是大勢所趨,他必須接受社會主義,他當然不是社會主義的對手。他成了中農當中擁護社會主義道路的代表人物,他被選為高級社管理委員會的委員。他不是正式的社幹部,但他常常幫助記工、算賬、採購、辦事。他注意禮節,講究情面,凡是托他辦事的人不管辦得到辦不到他決不當面駁回,所以,他也很有人緣。後來,他當了隊里的保管員,他的地位和威信又前進了一步,成了隊上的掌握實權的頭面人物之一。這樣的頭面人物總是受尊敬的,走到誰家的門口都會受到主人的熱情邀請,進了誰家的房門都會被讓到首席上座。端上奶茶來,他面前的一碗奶皮子最厚,挑上麵條來,他面前的一碗肉塊最多。一些年齡比他大的人也討好地稱他作「伊薩木冬哥」。他嘗到了當幹部的甜頭,感到組織起來以後他仍然是富裕優越,高高在上。既然跑一趟供銷社,在倉庫轉一轉也可以記上一天的工分,那何必在大日頭底下下地呢?既然經常有人請自己去吃抓飯、抓肉,還有喝酒、彈弦子,那又何必非回家吃烏爾汗在看孩子之餘草草做成的那幾樣單調的飯食呢?既然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賜給別人一些好處——領糧食的時候挑飽滿、乾燥、潔凈的籽粒,秤打得高一些;卸煤的時候挑塊多,末子少的一車;拉麥草的時候裝得又高又實等等;那麼他又為什麼不能視若當然地笑納別人的奉贈呢?
禮尚往來。伊薩木冬大量地東吃西擾以後,不能不考慮回報。而且,家中高朋滿座、酒肉滿席、歌弦滿耳也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情。看,筵席上人們變得多麼親密和毫不吝惜地互相拉攏,互相吹捧!每人拿著一個金盤子恭恭敬敬地抬舉旁人的「泡達克」「泡達克」即漢語的卵子。「舉卵子」,猶言「拍馬屁」,說得更加不堪。。伊薩木冬不是小氣鬼,他不但要回報,而且要加倍擴大,勝過他人。他下令烏爾汗做十幾個客人吃的飯,但實際上來了二十多個人,其中有大隊長庫圖庫扎爾,有公社的一個民政幹部,還有一個黃鬍鬚、小麻子、矮胖的人,名叫賴提甫,說是州上的幹部。烏爾汗不很情願,卻也是順從而合乎禮儀地完成著待客所需的一切服務。他們喝了許多酒,說笑話、唱歌、翩翩起舞,幾乎玩了個通宵。客人們走了以後,伊薩木冬得意地對烏爾汗說:「看!這才是男子漢的生活!」
伊薩木冬的膽子越來越大。有人說要給兒子辦喜事,要求在定量之外多借幾十公斤大米,伊薩木冬慨然應允,有人說是舅舅死了要多打幾公斤油,伊薩木冬也不拒絕。倉庫里的東西似乎可以由他任意支配。他的「威信」達到了高峰,有幾個人整天圍著他轉。「州上的幹部」賴提甫幾次提著厚禮來到他家。他的生活也日益揮霍無度,一天沒有酒肉聚會,他就抓耳撓腮渾身難受。他有時候徹夜不歸,有人說他和不止一個女人關係曖昧。他的身體也漸漸垮了,豐滿的兩腮凹陷,紅潤的臉龐失去了血色。這些加上聽到的一些風言風語,烏爾汗惶恐了。她找機會勸了丈夫幾次,「你如果和惡走在一起,你就會在泥坑裡滅頂」,「世界是有人作主的,公社是有人作主的,隊里的糧食、財產也是有人作主的,到頭來有算賬的那一天」,「金錢是手指甲縫裡的泥垢,喉嚨(指貪婪)是罪惡的根源」,她援引著這樣那樣的諺語來勸誡丈夫。伊薩木冬一面假充好漢地說什麼「我自有辦法」,「今天只管今天的事,明天自有明天的路」,一面也點點頭說以後要注意、謹慎些。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比較早,表情沉悶,烏爾汗追問了半天,最後才被告訴,里希提書記找伊薩木冬談了話,向他提出了嚴肅的警告。烏爾汗哭了。她抱起小小的波拉提江,哭著對丈夫說:「你已經四十歲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你要為兒子著想,不要讓他因為你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伊薩木冬兩眼看著地,黯然無語。從此,伊薩木冬收斂了些。
一九六一年底麥素木來這裡蹲點的時候,許多社員反映了伊薩木冬的問題,伊薩木冬緊張得食寢不安。後來呢,事情卻不了了之。批評了他保管不善、制度不嚴、賬目不清,卻又批准他在賬面上充掉了上千斤的虧損。麥素木還給社員講些「道理」,什麼說伊薩木冬貪污查無實據啦,什麼分秤大、全秤小,糧食進庫的時候有水汽,越放越干就越輕啦……總之,虧損千餘斤也是說得過去的,平均到每個人口上也不過是虧損了一兩斤,你把糧食放在家裡也難免要被老鼠吃掉這麼多。伊薩木冬都沒想到竟能平安地度過了整社這一關。後來他告訴烏爾汗:「全仗著新任書記庫圖庫扎爾的保護。」同時他莊嚴鳴誓,此後奉公守法、一絲不苟,再胡作非為下去絕沒有好下場。烏爾汗的臉上多年來又一次出現了笑容,伊薩木冬多年來第一次整晚上呆在自己的家裡,削砍土鏝把子,逗耍著兒子。烏爾汗甚至回憶起他們新婚不久的日子。
平靜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一天,賴提甫來了,伊薩木冬對他很冷淡,他卻毫不在乎,笑嘻嘻地說:「麥素木科長對你很不錯吧?他是我的好朋友。為了你的事我花了不少的力氣。友誼嘛!我就是這樣,傾全力幫助別人,卻不指望別人對我有什麼好處。願世界上有更多這樣的男子!」然後,他放低了聲音,烏爾汗聽不清他們的話了。這一天晚上,伊薩木冬又喝開了酒。第二天,伊薩木冬把家裡新領的一百多斤小麥裝進口袋裡馱在自行車上。「哪裡去?」「伊寧市。」「幹什麼?」「一個朋友急需一點麥子。」「誰?是不是賴提甫?」「啊……不是,根本不是。」「你不要又……」「不會的,放心吧……」伊薩木冬走了,烏爾汗的心墜到了深淵裡。當晚,伊薩木冬沒有回來。
伊薩木冬又恢復了那放蕩的生活,除了過去的那些特點立即回到了他的身上以外,他的眼神開始散亂起來,口角也有點歪斜。有一次烏爾汗給丈夫洗衣服,從上衣口袋裡,發現了幾粒黃豆大的黑豆子,她以為是葯,就放在了窗台上。伊薩木冬回來的時候,看到窗台上的黑豆子,嚇得面無人色。他哆嗦著追問,都有誰看見了這幾粒東西,又責備烏爾汗不該「亂放」。烏爾汗這才意識到了,丈夫在沉淪的道路上,又邁出了新的嚴重的甚至是無可挽回的一步:他在吸食大麻葉製造的毒品,這不但是身體上的自殺,而且是違法犯罪。烏爾汗想起了舊社會看到過的那些吸食大麻葉的人從精神癲狂到麻木不仁最後變成廢人、活死人的下場,她哭著撲向自己的丈夫,跪倒在丈夫面前:「您不能這樣,您不能殺您自己,還有我和孩子……」伊薩木冬皺起了眉,粗暴地推開烏爾汗,烏爾汗拉住他的手臂,他不耐煩地用最無禮的語言辱罵烏爾汗:窮得光了屁股的女人,你憑什麼管我……
當時,烏爾汗甚至有意去公社告發,但是又下不了決心,她只是更緊更緊地抱住孩子:就當沒有這個丈夫,就當他已經死了吧。她用這個想法來鎮靜住自己那顆痛苦的、恐懼的心。
然後是一九六二年的黑風,木拉托夫來到她的家,賴提甫來到她的家。伊薩木冬心神不定,如坐針氈。一天晚上,庫圖庫扎爾的老婆帕夏汗突然來了,帕夏汗一進來先進行歷史考證,胖胖的、圓凸凸的、說起話來像蚊子一樣地哼哼唧唧的帕夏汗說:「喂,嗚,啊,咦,我的真主,原來我們是親戚呢,我早就覺得你是我的親戚,烏爾汗親妹妹,噢耶,哇耶……」她的一句話里倒有半句以上是感嘆詞。原來,頭兩天她的妹夫來了,經她住在霍城的表妹新婚的丈夫提起,原來那個人的姨媽的女兒的婆婆和烏爾汗的父親有親戚關係。有些人物烏爾汗不大記得了,帕夏汗幫助提醒:「就是那個左眼底下有個疤瘌,走路的時候一扭一扭的人嘛……」「是不是綽號叫做喜鵲的?」「對,對,對!不,她是那個綽號叫做喜鵲的女人的堂姐……」經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考據,烏爾汗欣喜地確認,帕夏汗是她的姐姐。這時,帕夏汗用極其嚴肅神秘的表情,並且省略了一切驚嘆之詞,告訴他們說,她從丈夫那裡無意聽到,公社和大隊又接到大量關於她丈夫的控告,已經掌握了伊薩木冬貪污受賄、盜竊糧食、違法吸毒的證據,現正整理材料準備將伊薩木冬逮捕法辦。帕夏汗說是她冒著很大的危險來給他們報信的,讓他們快想辦法。帕夏汗走了,伊薩木冬簌簌地發抖。「怎麼辦?」伊薩木冬問。「快去坦白吧,那是你唯一的路。」烏爾汗抹著淚。「木拉托夫說,讓我們走,走到那邊就得救了……」伊薩木冬心慌意亂地說。
「到那邊去?那邊有我們的什麼?!」多年來被壓抑著、被消磨著和腐蝕著的貧農女兒烏爾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使自己都吃了一驚的堅決態度呼號了起來。「那邊有什麼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的親人在哪裡?我們的住房,我們的土地,我們燒飯的灶灰和先人的墳墓在哪裡?說什麼『得救了』,難道終身流亡,把屍骨拋在異國倒是得救了嗎?是毛主席解救了我們,沒有毛主席,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倒在芨芨草稞里餵了烏鴉。怎麼能對毛主席背過臉去?怎麼能對共產黨、對祖國、對故鄉的親人背過臉去?怎麼能把撫育我們長大成人的年老的雙親丟下?伊犁,中國,這就是親娘啊,即使我偶爾衣衫襤褸,但是在我的腳下有祖國的土地,我就有生活的希望。對生身母親背過臉去的人,又到哪裡去找疼愛他的繼母?對生身母親背過臉去的人,所有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也一定對他背過臉去!這話你沒有聽說過嗎?」烏爾汗說著,聲淚俱下。
「那……我就得蹲監獄了……」伊薩木冬垂頭喪氣地說。
烏爾汗不言語了。她終於咬緊了牙關,她說:「你坦白去吧,去!去公社把你犯的罪一條一條都說清楚,一點也不要隱瞞。反正,不會槍斃的,該蹲監獄,就蹲監獄吧,你蹲五年,我等你五年,你蹲十年,我等你十年,我可以天天給你送飯!如果真的槍斃了,我就等你終身,把波拉提江長大成人,我告訴他,你的大大並不叫你慚愧,他主動去接受了祖國的審判……」烏爾汗淚下如雨,氣哽聲咽地說不下去了。
「咱們家的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我一件都不要!我明天就搬到驢廄旁那間小屋裡。你每拿回一件東西,就好比在我的心窩裡紮上一根刺,有毒的刺。夠了,我們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憑我們自己的,你的,我的,將來還有兒子的雙手,我們哪一點會比別人差?你去坦白吧,最多是勞改,勞改也是勞動嘛,比現在的日子還強嘛。你總還有釋放的那一天,那時候,波拉提江也大了,咱們三個一起下地勞動,掙上一個饢,咱們掰成三瓣,掙上三個饢,咱們一人一個,咱們仍然有好日子……」
妻子的話深深打動了伊薩木冬的心,他回憶著解放以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長吁短嘆,夜裡翻過身來又翻過身去。「我真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是啊,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鄉親……更對不起你!」
新的一天開始了,陽光投下了參差的樹影,樹影間閃爍著明亮的陽光。在早晨,連懶惰的奶牛也發出了一聲生機勃勃的吼叫。狗兒們更是此起彼伏,你喚我應,鬧個不停。烏爾汗提醒丈夫到公社去,他點了點頭,從此,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不管有多麼難,他們總算擺脫了那夢魘一樣的重壓,他們將自由地呼吸伊犁河谷的空氣。烏爾汗做了一鍋芳香的奶茶,伊薩木冬喝完早茶,低著頭在火灶邊坐了一會兒,然後換了一身衣服,烏爾汗又給他包了一點隨身攜帶的日用品,他沖了出去……
他沖了出去,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把包袱放下,他凄然地說:「咱們的房子壞了,大門合頁脫了臼,炕灶的煙道越來越堵塞……今天不修就沒日子了。有一個水桶有點漏水,還有好多該乾的事,這些年來我什麼也沒管。今天我把這些幹了吧,明天我走,一走不知何年何月……」烏爾汗怎麼能把丈夫推出去!丈夫回來甚至使她覺得是失而復得,儘管是不穩定、不算數的「復得」,也畢竟是又在她身邊。伊薩木冬這天一聲不吭地修好了門,修好桶,修好了拴牲口的繩子,通暢了火炕煙道和屋頂的煙囪。為這個伊薩木冬除了七竅以外,整個臉都染得黑黑的了,他的這副面具式面孔顯得特別可愛。山牆牆腳因為硝鹼的泛起而糟爛了,伊薩木冬用鐵杴戧掉了爛朽的浮土,又用好黃土和了點泥,把牆腳修補好了。頭一年還剩了一些煤渣,伊薩木冬往裡加上牛糞和黃土,加水做了一批煤餅,貼在牆上晒乾,供烏爾汗日後使用。這種活本來一般地說男人是不幹的,今天,伊薩木冬幹了,為的是他自覺對不起烏爾汗。一個男人應該讓他的女人富裕和榮光,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一天在無言的勞動中度過。儘管是在丈夫自首的前夕,烏爾汗還是產生了一絲希望,她暗中希望由於自己主動坦白,丈夫能得到稍寬大些的處理,能減上幾年刑,這就謝天謝地。晚飯吃得很晚,伊薩木冬吃了幾口飯,又望上幾眼自己一天來做成的家務,他說:「好了,我放心了,明天一早,再見……」
沒有等到明天的早晨,就在這夜的十點鐘,在伊薩木冬已經摘下帽子準備脫衣入睡的時刻,他被人叫走了。
誰來叫的伊薩木冬,烏爾汗沒有看見,但是她聽到了聲音,本來,她可以判斷出那是誰的聲音。但是,伊薩木冬沒有回來,而後半夜,發生了小麥被盜事件。這事使她嚇壞了,她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丈夫不但不再可能贖回過往的罪過,而且又留下了新的大麻煩;她迷迷糊糊地想像,伊薩木冬可能不是一般的偷竊,而是會被認定為名副其實的什麼裡通外國呀反革命呀的盜賊。而她便是這個反革命賊人的家屬。當夜人們來到她家,詢問她話,她一句也說不出。「你丈夫這幾天和什麼人來往?說過什話?思想情緒如何?」塔列甫問。烏爾汗閉口不答,最多就是搖搖頭。她能說什麼呢?說丈夫已經經過了思想鬥爭,下定了決心,準備坦白交代,重新做人……這怎麼會像是真話呢,用不著別人疑惑,就是她烏爾汗也不信!眼前明明擺著的是她丈夫的十倍於以往的新罪行。說她如何如何勸導了丈夫去坦白交代,這又怎麼能夠像是真實的呢? 「是誰把你丈夫叫了出去的?」塔列甫又問。烏爾汗又是說不上來,她完全失了聲。因為她根據聲音判斷,她覺得,正是那個把她丈夫叫出去的人,坐在公安特派員的身邊,參加對她的審訊……這比天塌地陷、江河倒流還驚人。她既沒有勇氣也沒有把握做出明確的回答。她只有默默地等候噩運落到自己頭上。
次日,塔列甫特派員又把她叫到公社,嚴肅地詢問了一次。她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她知道的丈夫貪污、受賄、腐化、吸毒等各方面的情況,但是對於近日的情況,特別是和此次竊案有關的情形,她一個字也沒說。既然她確實並未發現丈夫預謀作案和作案後外逃的任何跡象,她只好一問三不知。因為,她無從揭發丈夫的新罪行,這已經使她深感惶恐,她又如何能提出相反的事實來呢?如果她企圖證明,她丈夫確實無意作案外逃,這不是只能被看作閉著眼不看鐵的事實而硬要為丈夫狡辯嗎?別人不會允許她這樣做,她自己的良心也不讓她這樣做。她只能承認伊薩木冬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她也絕不能再為這個罪人開脫。
許多天過去了,再沒有丈夫的任何消息。公公犯了老病,躺在炕氈上起不來。她沒有去隊上參加勞動,隊上也沒有人找她。她的娘家已經不在此地。由於她的父親會打石頭,公社化的時候被石頭資源多的六大隊要走了,家也搬到六大隊,離這裡十幾公里。她從沒有和父母談過丈夫的事情,老實巴交的、本分的父母,將經不住這樣的打擊。烏爾汗昏天黑地地過了三天。第四天下午,賴提甫悄悄地來了,說是伊薩木冬正在伊寧市某地等待著她,然後不容分說地把抱著孩子的烏爾汗安置在加重永久自行車的後貨架子上,賴提甫騎上車就走。稀里糊塗地坐在賴提甫身後的烏爾汗考慮著見到丈夫以後怎麼辦。她好像又有了一絲希望,只要見到丈夫,她就能對他再進行一次最後的勸說,哪怕就算是最後一次哀求,她要抓上丈夫一起上公安局自首,她知道、她相信丈夫雖然在墮落的道路上走了很遠,但丈夫不是天生的壞蛋,不是裡通外國,也確實沒有作案外逃的心思。只要能見到他,事情就有救。
賴提甫把烏爾汗帶到伊寧市當地居民稱做努海圖的地方。對於漢語來說,伊犁伊寧,只差一個字,漢族居民習慣於將去伊寧市叫做去伊犁。但維吾爾語,伊寧市與伊寧縣的「伊寧」,稱做「胡爾加」,原為古突厥語,是大頭羊的意思。市,他們口語多稱作巴扎,即集市的意思。伊寧市西北角西公園一帶,現在名為阿合買提江路等地,被稱做「諾威果爾特」,有說這是塔塔爾語,是表示這裡聚居著塔塔爾人民;也有說這本是俄語「諾威格拉得」——新城,被本地人讀成維吾爾語、哈薩克語化的諾海果爾特。這邊有原來的哈薩克中學即市一中,還有塔塔爾小學即六小。這裡有不少不知是俄羅斯還是韃靼式的甬道——雙面房屋——車場——花園式莊院建築。
大渠旁邊柳樹林中的一個深深的院落,這種院落一般有一個空場和雙扇厚重的大門,大門主要是為了進出馬車而使用的,空場則可以停放大牲畜與畜拉車輛。空場的左側則是高高墊起的一串房屋,它們有一個縮進去很深的經常關閉得緊緊的雕花木門,木門前方是一個門洞,門洞與場門平行。賴提甫帶他們進入門洞,用一把大鑰匙打開室門,進入一個相當黑暗的、既遮蔽隱藏又保持溫度的甬道,過道左右各有三個門,六個門都關得緊緊的。走到過道盡頭,與室門遙遙相對的是一個園門。賴提甫推開這個門,走下矮矮的木梯,賴提甫帶她進入了一個四面高牆的果園。果園與空場之間,則是一排牲口廄與倉庫。對於空場來說,後園是隱藏的、神秘的。進出後園只有這麼一個門道。
現在,後園空地上挖了一個臨時的大土灶,灶上放著一口大鐵鍋。賴提甫告訴烏爾汗,天黑以後,伊薩木冬就會來,讓她先劈柴燒水,削土豆切肉,做一鍋可供三十多個人吃的胡蘿蔔、土豆燉羊肉。這種菜維語叫做庫爾達克,漢族本地居民則稱之為胡爾燉用胡蘿蔔和土豆與羊肉燉在一起的一種菜肴,正確的發音應該是「庫爾達克」。。賴提甫走了,這個果園的唯一的出入口——那間過道的後門已被插上了鐵銷子。果園裡有一個滿腮黑毛、面目猙獰的跛子,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長的黑毛極密,而頭上光禿禿的,好像頭髮長錯了地方。跛子身旁有一隻毛色灰白、耷拉著舌頭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烏爾汗撫著怦怦的胸口,幾乎昏了過去。波拉提江嚇得不敢睜眼,兩隻小手緊抱著媽媽的腿。黑毛跛子投來了一個嚴厲的目光。烏爾汗掙扎著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去做賴提甫布置的工作。天黑以後,來了一幫漢子,不過並沒有三十多人,而是只有十一二個人,他們在過道右手第二間房子里吃著、喝著、哭著、笑著、罵著、廝打著。烏爾汗想過去看看伊薩木冬來了沒有,但是,她無法進屋。從窗子上傳出的他們的身影和聲音,他們的每一個舉動和每一句話語,都像是野蠻的與粗暴的。其中飄出來有幾句話,一聽就是對婦女的極大污辱。但是,總不能不讓見伊薩木冬、波拉提江的爸爸啊!烏爾汗鼓起了勇氣走到門口,她伸進頭去,既找不到伊薩木冬也找不到賴提甫,但是她看見了木拉托夫。像喝醉了的猴子一樣的木拉托夫走了過來:「幹什麼?」他舉起拳頭向烏爾汗做了一個威嚇的姿勢。「我找孩子他爸,賴提甫說他在這裡。」烏爾汗豁出去了,大膽回答。木拉托夫翻了翻死魚一樣的小眼睛,認出了她,把她叫到了一邊,告訴她,由於伊薩木冬處於被搜捕的危險境遇,今夜不能到這裡來了。明天清晨,烏爾汗將和丈夫在通往霍城縣清水河子邊卡的客運汽車上見面,手續已經辦妥,車票已經買好,他們夫妻和兒子將作為蘇聯僑民「回國」,他祝賀他們的「得救」和「幸福生活」的開始。
「我哪裡也不去!」烏爾汗低聲然而是堅決地說。
「不去也得去,此外,你再也沒有別的路。」木拉托夫冷笑著。
「我死也要死在故鄉……」烏爾汗放大了聲音。
「好吧,好吧,」木拉托夫不耐煩地把她推開,「走嗎還是不走,你們明天清晨,在客運站見面的時候再商議吧。」木拉托夫下令黑毛跛子帶她和孩子到果園一間放飼草的小屋裡睡覺。
「夜裡不要隨便出來,這個狗是可以咬死人的。」跛子臨走的時候,發出了警告。
黎明,天還沒大亮,烏爾汗被叫了出來。由跛子送那十幾個人和烏爾汗「回國」。到了客運站,沒有伊薩木冬的影子,烏爾汗又被告知,為了安全,伊薩木冬已經先期到了綏定縣城,明天,他將在通往邊境的中途綏定站上車,與妻兒聚齊。人很混亂,烏爾汗不想走。「把孩子給我!你先上去,然後我再把孩子從車窗里遞給你。」跛子邊說邊把波拉提江搶了過來,波拉提江哭喊著「媽媽」,烏爾汗還想分辯,但已經身不由己,她被夾在十幾個興奮的狂呼亂叫的漢子中間,他們推著、擠著、拉著、架著、掐著她上了車,「我的兒子!」她喊道,但是背後挨了一拳,頭髮被人一扯,某些她視為私密的部位還受到了更難堪的摳摸。烏爾汗明白了,她上當了,她不但可能見不到丈夫,即使見到丈夫也無法拯救他;而且可能見不到兒子,無法拯救兒子和自己。現在只能先救自己。車開了兩個小時,到了綏定車站,根本沒有伊薩木冬的蹤影。烏爾汗明白了,她上了大當。看看周圍,並沒有她認識的任何人。看來那些人重視的是送人往那邊走,只要從伊寧市開了車,他們就自以為是大功告成。不遠處,到了一個加油站,車停了下來,乘客紛紛下車活動,解手。烏爾汗偽裝解手,拐到一個旮旯,趁四周無人她跳到一個乾涸的渠道里,順著渠道她連爬帶跑,踉踉蹌蹌,其實,她用不著這樣驚慌了,現在,並不會有人追趕她,像是發了瘋一樣的人們著急的是坐車快走。烏爾汗等了七個多小時,終於等到了返程的長途車,她身上的錢還差一點不夠購買返程車票,居然在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上了車,回到了伊寧市。這是伊力哈穆見到她時的情形。
「你回來了?你的情況太糟了。公社黨委的意思,準備把你逮捕法辦呢!」
「逮捕我吧!快點逮捕吧!應該逮捕!應該審判!應該判刑!讓我死吧!」
「快別說這樣的話,可憐的妹妹。你還有兒子,你抓到監獄裡,孩子怎麼辦?我們的那個人說了,他一定替你把波拉提江找回來。他說了,那就是說,他能做到……」
「他能找回來?他能找回來!啊!」
「你先別激動。等孩子回來,一看,爸爸跑掉了,如果你再坐了牢,那怎麼辦呢?」
「我的天啊……」
「你不要怕,不要傷心,有我呢。我是你的姐姐,我們的那個人就是你的哥哥,他會想辦法保護你的。那你自己首先得會保護自己。不要絕望,絕望的人別人是無法幫助的。其實論說,你的罪過也不能說是太大,你一個女人,其實就是那麼回事,不幸的、可憐的女人;可是,你為什麼跑外國呢?為什麼跑了一半又回來了呢?這樣,你不但是反革命、盜賊、叛國分子的家屬,而且你自己……人們將永遠指著你的脊梁骨……」
「是賴提甫騙了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走……」
「快別說什麼賴提甫邁提甫,上哪裡去找這個賴提甫去?您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賴提甫把你倆捆住了手腳,裝到麻袋裡,放到了汽車上了嗎?你說你沒有想走,可你上了汽車……誰還相信你的話……所以說,你自己要穩住,要沉住氣,不要亂說,不要東拉西扯。烏爾汗妹妹,你不懂的。這些年來我們家來來往往全是大幹部,工作的事情,政府的事情我懂得比你多……」
這就是烏爾汗回家後的第一個來訪者……帕夏汗和她談話的主要內容。
臨走的時候,帕夏汗也眼圈紅紅的:「波拉提江,多好的孩子!圓圓的臉蛋兒,阿帕(媽)!阿婆(媽)!小嘴叫得多麼甜……」
烏爾汗頭昏、眼花,四肢軟綿綿、輕飄飄地來到了玉米地里,她低著頭不看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問候。她鬆土、鋤草、間苗,接著間苗、鋤草、鬆土。苗很密、草很雜、土很深,天很熱。她幹了一上午,中午卻吃不下東西。下午她又幹了不長的時間,為什麼苗、草都顯得那麼粗大起來,每一棵玉米苗像一棵大樹,每一根細草好像一片……黃褐色,一切都是黃褐色的,聲音、玉米苗、一切都倏爾離開了她……她昏倒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家裡。周圍有伊力哈穆、再娜甫和狄麗娜爾。伊力哈穆說:「你身體不好,需要休息,這兒又沒有人照顧,剛才我和副隊長說了,等一下套個車送你回娘家去。」
「不,不,我不去……」
「您怎麼了?」
「我要在這裡等兒子的消息。」
「兒子有了消息,我們會告訴你的。你還是回娘家去吧。看你自己的意見,如果你願意到六大隊,我們也可以聯繫一下把你的戶口轉過去,你就在那邊參加勞動吧。」
「不。我不能去。我沒有臉。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女兒。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你們……」
「先不要說這些吧,等你恢復了健康,我們還有的是說話的時間。狄麗娜爾,這樣吧,你不是有自行車嗎?你騎車到六大隊去一趟,告訴烏爾汗的父母,看她的哪個妹妹能來一趟,幫助照看一下,這樣好嗎?烏爾汗姐?」伊力哈穆詢問著、吩咐著。
烏爾汗默默地表示了同意,狄麗娜爾也點頭稱是。
頭疼得好像有一條蠍子鑽到了腦袋裡。屋頂在旋轉,身體在起伏,好像落在了水面的浪頭上。烏爾汗嘴動了動,她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嘴一張開,卻是夾雜著呻吟的呼喚:
「波拉提江,你在哪兒?」
小說人語:
你永遠的小說人的四十個春秋以前的早年寫作。你永遠的迎春舞曲,那歷史的脈搏與生命的旋律。那時代的謳歌與聖潔的美夢。
你對青春的深情懷戀,你對年華的珍愛痛惜,你對流光逝川的嗟嘆徘徊,你對烏爾汗的哀憐與頓足中再次響起了「萬歲」「年輕人」「尹薇薇」的調子。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屈原《離騷》
你難忘的伊犁西公園附近諾海果爾特的俄式(或韃靼式)大院!對不起,他把你描寫成了魔窟。
這也是對於小說的讓步,他這一次認真地把小說寫成小說,而不是把小說寫成詩、哲學、自白、獨白、辭賦與騷……
畢竟留下了神秘的、異域風情的不同畫面,歷經滄桑,不怕拆遷與重建,城市的記憶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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