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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伊犁俄羅斯人的愛情故事 誰在盯著烏爾汗

哎,伊力哈穆隊長,哎,伊力哈穆大哥。我怎麼也沒想到,你到我的家來,你還肯到我的家來。我知道你回來了,在磨坊里,什麼消息都能聽得到的。我想,你也許能見我的?不,我想你不會來的,在這樣的時刻,誰會願意跑到伊犁河邊來看望一個剛剛被拘留的俄羅斯人?有些人到現在不敢和我說話,不敢和我握手。但是我想,你會來的,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共產黨員,你是共產主義者。共產主義者是要解放全人類的,這就是說,你們的心裡裝著整個的世界,裝著整個的國家。在偉大的中國有個新疆,在新疆有個伊犁,伊犁河邊就有我這麼一個孤零零的俄羅斯族人,所以,你也會管我的事的,你也該管我的事的,是嗎?
不,您先別說,您等我把滿腹的話講完。我是孤零零的。有一個時期,那時,那些仇視列寧和斯大林、仇視布爾什維克黨和蘇維埃國家、流浪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白俄是孤零零的。現在,他們興高采烈地「回國」去了,我卻孤零零地留在這裡。
先從我的父親說起吧,馬爾科夫,今年六十三歲。十月革命的時候,他十八歲。他和我的爺爺從海參崴跑到了朝鮮,又從朝鮮跑到了中國的東北,在哈爾濱和長春流浪,還到過青島和上海。我的爺爺是什麼人?是舊俄的貴族,是沙皇的軍官、密探,還是屠殺遠東的非俄羅斯民族人民的劊子手?我不知道,我沒見過我的爺爺,我父親也從來不說他。但是我知道,我的父親懷著對列寧和斯大林的刻骨的仇恨。一看到紅五星,父親的癲癇病就會發作;而且我們家不許用月牙形的鐮刀,因為共產黨的黨旗上有這樣的標誌。三十多年前,我的姐姐死在上海,我的父親被一個中國商人所僱用,隨著駱駝隊走了半年來到新疆伊犁。我是出生在伊犁的,生我以後,母親因為產後受風而死去,是一些善心的中國婦人的乳汁貼補了我,使我沒有因為喪母而死。也許,正是中國媽媽的乳汁,形成了我的某些性格。當然,您不信這個,這樣說是不科學的,但是,我永遠忘不掉這一點。
三十多年來,我的父親(後來還有我)在伊犁什麼事沒有干過?我們養蜂,我們抓魚,我們養荷蘭純種奶牛,我們釀造格瓦斯,在這裡它與啤渥即啤酒。混同起來了,伊犁人都將俄羅斯式的格瓦斯稱作啤酒。我們烤長黑列巴(麵包)和圓列巴,我們造水磨和看磨坊,我們粉刷房屋——在伊犁,俄羅斯女人刷房子是出了名的。但是有一條,所有我們這些白俄和白俄的後代,一不在工廠做工,二不在農村種地,為什麼是這樣呢?可能有多方面的因素,但是,我知道一條原因,那就是我們隨時準備離開,我們並沒有準備定居。
我父親在伊犁生活了三十多年,三十年來他生活得像一個等候換車的旅客,伊犁對於他只是個大候車室。從我記事的時候,一陣子他說要去澳大利亞,澳大利亞有我的一個什麼表姐;一會兒又說到阿根廷,阿根廷有我的一個什麼舅舅。還有去加拿大,去美國,去比利時的各種說法,反正就是不去蘇聯。後來呢,過了一陣子,表姐來信了,他們全家正在失業,靠救濟金生活,勸我們不要去。又過了一陣子,阿根廷來信了,可能是說移民當局不批准。大概還有各式各樣的信,比如說是正在進行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爭中的入境很可能被懷疑為一方的間諜……總之,他哪兒也沒有去成。
最可怕的是,有一陣子說是蘇聯宣布了,歡迎十月革命中流亡到各地的俄國人回蘇聯去,說什麼絕對不追究他們的父輩與他們在外面的政治表現……許多我這樣的家庭回去了,回去不久就失蹤了。噢,我知道,您不相信,沒有關係,真的也罷,假的也罷,我祝福全世界一切角落的俄羅斯人。
噢,伊力哈穆哥,你不知道我多麼羨慕你們!你們——維吾爾人、哈薩克人、錫伯人、東干(回族)人和漢人,你們不會理解這種把自己當作陌生人的,隨時準備離去的「候車室生活」會把人變成什麼樣的怪物!你們活著、奔跑著、忙碌著……有時候順心、高興,有時候難受、悲哀,因為在你們的近旁,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森林、河流和天空……一句話,有自己的祖國。你們的哭和笑,愛和恨都是有所為的,絕不僅僅為了自己一個人。如果一個人周圍的一切,對於他都是毫不相干的、無所謂的,那時他將怎樣過日子!他吃了一口是甜的,這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告訴誰這是甜的呢?誰又和他分享這個「甜」呢?他吃了一口是苦的,除了他自己的胃,又有誰知道他的這個「苦」!我們活著,僅僅和我們的胃在一起,我們忙著,僅僅是為了侍候我們的那個胃。我們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個蠕動著的胃。我的父親在伊犁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說過哪一個人好,對於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怎麼會有什麼「好」呢?他也從來沒有說過哪個人壞,同樣,對於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又哪裡有什麼壞呢?我們總不會議論銀河系裡的哪一顆星好一些或者哪一顆星差一些吧?我們至多知道哪一顆星對於我們亮一些,而另一顆星可以用來辨別方向。我的父親也只知道從哪一個人身上可以用哪一種方法多賺一點錢,而另一個人,卻得用另一種方法來賺錢。賺錢的目的,也只不過是為了胃罷了。在伊犁,白俄商販的名聲是不怎麼好的,因為他不和也不需要和任何人講信用和情面。 您也知道伊寧市西大橋邊賣莫合煙與杏皮子(杏干)的俄羅斯小販吧?他是全伊犁州嗇皮即吝嗇的符號。
但是我不同於我的父親。伊力哈穆哥,你是知道的。我出生在這裡,從小,我吃的就是這塊土地上打出來的糧食。我熟悉伊犁河的水,夏天,我敢越過湍急的流水游到察布查爾錫伯族自治縣。對岸再游迴轉。我熟悉伊犁的風,我知道什麼樣的風帶來陰雨和寒冷,什麼樣的風帶來溫熱和晴明,我還知道什麼樣的風吹過麥子就會黃熟,蒙派斯蘋果就該收摘。我的維吾爾語比俄語說得好,我的漢語也馬馬虎虎。我不但用維語交際,而且用維語想事情。我看到5 的時候先想到的是拜西(維吾爾語5),之後才會想起別丫唧(俄語5)……
最主要的是,我愛這裡的人民,這裡的一切。小時候,我看著銀花盛開的蘋果樹,一兩個小時都不舍離去。每聽到維吾爾人的歌聲,那從載負著重壓的心靈深處迸發出來的千迴百轉的歌聲,我就淚流滿面。我和你們一齊過麥西來甫娛樂盛會。,出席婚禮,祝賀嬰兒的出世。我親眼看見正是在毛主席派來的解放軍到來之後,在清除了國民黨、霍加、巴依伯克之後,在實行了減租反霸、土改、互助合作、人民公社化以後,我們這裡才真正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光明、更美好。當你們唱「把天下的水都變成墨,把天下的樹木都變成筆……也寫不完毛主席的恩情」的時候,我也屢屢應和……而且,我愛上了狄麗娜爾……
你們維吾爾人的諺語說:「誇獎自己是頭號傻瓜,誇獎自己的老婆是二號苕料子。」好吧,我本來就傻喲。我還是要說說狄麗娜爾。在伊犁河邊,誰沒有聽到過狄麗娜爾唱歌?她唱起來的時候,燕子都不再高飛,羊兒都停止了吃草。全世界再也找不到長著她那樣的長眉毛和圓眼睛的姑娘。我早就注意到她了,但是,事情是從那天去伊寧市開始的。去年春天,青杏子像豆粒兒那麼大的時候,那天我去伊寧市辦事,我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突然,背後一顫,一個姑娘跳到我的自行車的貨架子上,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有打。那就是她,她時而用一隻手扶一下我的後背,一會兒撒開手,讓我老是擔心她會掉下來。於是,我心花怒放,車蹬得飛快,我記得車一直緊跟著一輛解放牌大汽車飛跑。到了伊寧市,背後突然又是一震,等我回過頭來,她已經消失在西沙河子的白楊林里。真是精靈一樣的姑娘!
……為了她,我一夜又一夜地拉著手風琴。為了她,我挖掉了年年可以獲利的伊犁特產紫皮大蒜,在房前種了那麼多鮮紅的玫瑰。有一天她和她的女伴們中午休息的時候到伊犁河岸去玩,我也追了過去,當著她的面,我突然一個猛子扎到流勢十分兇猛的伊犁河裡,她嚇得大叫起來。一分鐘以後,我冒出來了,手裡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您知道她的父親吧,四隊有名的木匠,刻板的宣禮員亞森,當他知道他的女兒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氣成了什麼樣子,我委託旁人向他解釋,耶穌基督和穆罕默德等於是親戚,我早早就割了包皮,我從小又不吃豬肉……但是,對於我的請求,他的回答是把狄麗娜爾關在房子里。狄麗娜終於跑了出來,跑到我這裡。我舉行了加入伊斯蘭教的儀式。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公社發給了我們結婚證。里希提書記和其他一些頭面人物也找亞森大伯做了思想工作,但是亞森大伯仍然不準狄麗娜爾回家,也仍然有一些老頑固對我們側目而視。為了我,狄麗娜爾她……
呵,這些說得太多了,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忽然,出現了一個災星,一個戴眼鏡的毒蛇,一個兩條腿的狼——木拉托夫。四月初,他來到了我們家,和父親談蘇共「二十大」的路線,談「人和人是同志、朋友和兄弟」,談「全民黨」和「全民國家」。他和我父親悄悄地談了許多許多。父親的腰桿挺起來了,眉毛挑起來了,嗓門也變大了。幾十年來,父親好像一條晒乾了的鹹魚,木拉托夫的到來好像把鹹魚泡到了溫水中,它膨脹了、靈活了,雖然仍是沒有活魚的靈魂。我的父親告訴我:
「準備好,回國去。」
我問:「回什麼國?」
他答:「蘇聯。」
我今年二十六歲了,這二十六個年頭裡,他差不多說遍了世界上所有國家的名字,但是從來沒有提過蘇聯,甚至沒有說起過「俄國」,沒有提到過俄羅斯或者烏克蘭,他的所謂回國,使我大吃一驚。您知道,我長年看水磨,很少參加政治學習。赫魯曉夫大罵斯大林,我也是聽磨面的顧客說的。但是,我的並不愚笨的頭腦卻可以判定一個情況,那就是說,如果蘇聯成了我的父親的「國」,就不怎麼像我的國。父親心靈的冷酷正和我的心的軟弱一樣登峰造極。再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能想像離開中國,離開伊寧市的金頂寺和伊犁河岸的馬蘭花,更不要說離開伊犁河谷的鄉親們。至於我的妻子,她對祖國的忠誠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樣圓滿無缺,清澈照人。她在我們的新房裡貼上了從《人民畫報》上剪下來的天安門廣場的圖片,這大概是父親如此厭惡自己的兒媳婦的主要原因。半年來,他沒有理睬過狄麗娜爾,狄麗娜爾也不與他講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對父親說:
「不去!」
「什麼?」他火了。
「到蘇聯去幹什麼?蘇聯那裡有我的什麼?我生在中國,長在中國,我是中國人……」
「狗崽子!」他罵起來,而且揚言要殺掉我。我呢,也攥緊了拳頭,瞪大了眼睛。後來,他一個人走了。
以後是四月三十日的大風之夜,那天白天,地主婆子瑪麗汗對我講了一些討厭的話。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風聲之中我聽到一種響動,我推開門,走了出去,響聲是從庫房那邊傳來的。我向那邊走去,結果挨了一棒子。
縣公安局把我抓了去,我想:完了!還是瑪麗汗說得對。我在縣上蹲了五天,這五天的拘留生活,是我上的最珍貴的一課。公安局的同志嚴肅認真、實事求是,耐心地向我講解政策,我親身體會到,中國共產黨辦事是這樣公正、合理、實實在在。我家裡藏著小麥,本來我認為這是個有口難辯的說不清的問題。當我說明了情況並且提出了可作旁證的人的名單以後,縣公安局痛痛快快把我釋放了。臨走的時候,他們和我握了手,教育我做一個好公民、好社員,並且說希望我協助把這個案件搞清楚。要我協助政府破案,這是上級第一次給我提出一項政治性的任務,這使我第一次意識到除了磨面和抓魚以外我還有別的事情需要做,因為,我是中國的一個有權利也有義務的公民。我是興高采烈地從縣上回來的……
但是,狄麗娜爾不理我了,她的眼睛哭腫了,她不聽我的解釋。她一個人搬到我那間小小的放工具和雜物的貯藏室里,睡在地上。我想,她這樣做也是應該的。我沒有主動向組織揭發我父親貪污和私藏糧食的事情;我沒有積極彙報木拉托夫的活動,我理應受到國家和人民——包括狄麗娜爾的處罰。
還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沒有眼花。那架馬車就是隊里的,泰外庫拉洪趕的那輛,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木拉托夫過去我們不認識。他不會說俄語。他在這裡活動了十幾天,到處跑,這個……我說不上他都到過什麼地方。
瑪麗汗嗎?這個……在磨坊里,她對我說:「你為什麼還不走,將來,你會後悔的。」她還說了許多歪曲中國的對外政策和挑撥民族關係的話。
我現在想什麼嗎?狄麗娜爾懷孕已經三個月了,不能讓她這樣苦下去,要不……你們和亞森大伯說說,讓她回去。如果,我使她感到羞恥……
廖尼卡哭了。這個雖然重視友誼往來,卻從不參加社會生活,不介入政治事件的看磨坊者,這個聰敏的快樂的利己的但也是克制的俄羅斯青年嗚嗚地哭起來了。伊力哈穆沉默著。怎麼辦?相信還是不相信?
一種經驗世故提示他,在這種場合,最好說:「你們的這些我都聽到了。我不大了解情況,你的問題我可以反映一下,研究研究。安心工作吧,不要胡思亂想……」冠冕堂皇,不痛不癢。但是,他不慣於這樣待人和說話。
那麼,廖尼卡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參與盜竊的嫌疑嗎?公安部門已經進行了審查並作出了結論。庫圖庫扎爾說,沒有證據證明他參與了犯罪,但也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犯罪。能不能這樣論證一個人的犯罪嫌疑呢?如果按照這種論證方法,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為了證明自己無罪而首先提出證據呢?是不是人人都是被告,都是嫌疑犯呢?
但他是俄羅斯人……這又怎麼樣呢?
會不會日後又揭露出他的新問題來呢?庫圖庫扎爾說:「先放出來,以後需要抓起來再抓,這還不容易。」這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做好被 「抓起來」的準備,也就是說,我們的政權要做好隨時把人「抓起來」的前期工作呢?不假定廖尼卡是罪犯,又如何談得上「抓起來」呢?如果因為害怕日後廖尼卡或有可能暴露什麼問題就先期加以懷疑、排斥和打擊,這難道是公正的嗎?
最主要的是,對廖尼卡這個人,我了解不了解?群眾了解不了解?他方才講的話,和他二十多年來的表現符合不符合?
要相信和依靠群眾和大多數,要加強敵情觀念,提高革命警惕性。這二者是一致的還是相互割裂的呢?如果因為要提高警惕就要懷疑一切人,結果,只能使真正的極少數的階級敵人混雜在人群中,使階級鬥爭的一個個回合,變成一筆筆糊塗賬……
伊力哈穆站立起來,廖尼卡以為他一言不發就要走了,他的臉上顯出失望的表情。但伊力哈穆只是推開門,喊了一聲:「狄麗娜爾妹妹!」
從那間小小的貯藏室里,狄麗娜爾遲疑地走了出來。伊力哈穆讓她進了屋坐下,她艱難地坐下了。
「你們結婚的時候,我不在,現在,補著來祝賀吧,正像俗話說的,好話(好事)是永遠不嫌晚的……」
兩個人呆望著他,好像聽不懂他的話。
「為什麼不祝賀呢?」他說,「你們生活得和睦,你們生活在太陽的光輝底下,生長在祖國的富饒美麗的土地上。忠於祖國的人從來不怕任何風雲變幻。狄麗娜爾,為什麼不倒茶來?廖尼卡,拿你的手風琴,讓我們一起唱幾個歌兒……」
……終於,手風琴拉響了。從小聲的、試探性的單音漸漸變成了熱情飽滿的長聲。從伊力哈穆一個人的輕輕的哼哼,漸漸變成了兩個人、三個人的合唱。
生命漸漸地回到了狄麗娜爾的眼睛裡。熱情,漸漸回到了廖尼卡身上。歌聲越來越有力量……
「廖尼卡和狄麗娜爾,祝你們幸福!」臨別的時候,伊利哈穆拉住他倆的手,「祝你們即將來到人間的孩子幸福!但是,躲在小屋子裡唱《黑眼睛》和《山楂樹》的幸福是渺小的。如果時代的風雨沖毀了這種脆弱的幸福,這絲毫也不值得惋惜。為了我們這一代和子孫後代的真正的幸福,我們面前的鬥爭還很艱巨。讓我們並肩戰鬥吧!」
「我?並肩戰鬥?」廖尼卡問。
「當然。俄羅斯族,也是我們多民族的偉大祖國的一個組成部分,再見,廖尼卡,你今天看磨坊是夜班嗎?」
「然而,您真的相信他了嗎?黨能夠相信他嗎?」狄麗娜爾懷疑地問。
伊利哈穆笑了,他說:「只要你們相信自己。只要事實上你們無愧於人,又怕什麼!」
伊利哈穆走了幾步,廖尼卡追了上來,他說:「謝謝你。」
「不必的。」
「我,還有兩件事要告訴你,」廖尼卡口吃地說,「今天下午,瑪麗汗趁狄麗娜爾不在的時候到我家來了。她估計我這裡是好人不來的地方,所以她就大膽地來了。她說,伊力哈穆回來了,因為烏魯木齊和全國各地的工廠大批倒閉……」
「她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回來了?她不是卧病在家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說,沒有蘇聯援助,中國的經濟就會破產。她還說,我的處境很危險,狄麗娜爾也再不會被信任了,要想盡一切辦法到那邊去,最好把亞森大伯一家帶走……」
「這個老妖婆!你談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如果我們批鬥瑪麗汗,你敢不敢當場揭發?」
「……我從來沒有在大會上發過言。」
「那就學著講一回吧?好不好?嗯,這是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呢?」
「這個……其實也沒有什麼,」廖尼卡的口氣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這個這個,就是說,那個木拉托夫也去過瑪麗汗的家,詳細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個嗎?」
「就是這個。」
看來,這第二件事,廖尼卡又不想談了。廖尼卡不是聲稱自己的腦袋並不是愚笨嗎?他的一些事情,辦糟就糟在這個「並不愚笨」上。過急了,反倒達不到目的。剛才如果不提大會上發言的事,或許他不至於又把第二件事咽了回去。他伊力哈穆畢竟是闊別三年,剛剛回來呀,他的鬥志昂揚,是不是太過分了,會不會其效果是適得其反呢?呵,他生活在一個何等鬥志昂揚的時代!
「那好吧。」伊力哈穆走了。在路過烏爾汗家門的時候,他看見庫圖庫扎爾的老婆,胖胖的帕夏汗正從烏爾汗家出來。
「帕夏汗大姐!您去看望烏爾汗姐了嗎?」
「啊,這個,我去借一件東西,順便……」善於言辭的帕夏汗不知為什麼話說得斷斷續續。
「烏爾汗姐的情況怎麼樣?」
「還好……啊,不太好……」
伊利哈穆看了帕夏汗一眼。晚上還要開會,他來不及去探視一下烏爾汗了。
小說人語:
即使大是大非上緊跟反修大計也罷,寫起俄羅斯族人來仍然那樣多情和美麗。而且,小說人在伊犁鄉村,也有過這樣地騎著騎著自行車,突然躥上來一個維吾爾大女孩的經驗。呵,那突然的一跳,那唧唧咯咯的喧嘩,那大笑後的突然無跡……請問,誰能摧毀生活?誰能摧毀青春?誰能摧毀愛、信賴和友誼?誰能摧毀美麗的、勇敢的、熱烈的中國新疆各族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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