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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所屬書籍: 心居

周末,葛玥舅舅來瞧小毛頭。帶了兩套小衣服,還有幾盒燕窩。「親家母和玥玥都好吃的——」舅舅前陣子生意不大順當,百日宴時臉還是灰的,這陣似是緩過勁來,神情恢復了不少。他其實比葛玥父親還健談的,生意場上的人,講話分毫不差,同樣一句話,到他嘴裡,便讓人愜愜意意。一盞茶工夫,蘇望娣已同他熟稔了,笑聲不斷。顧士海雖不多言,他亦能照顧到,話題像小車游巷,穿梭自如,絕不冷場的。

他誇小毛頭越長越好了。「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文武雙全,將來爹媽都能靠他的。」葛玥笑稱「舅舅你像算命先生」,他也笑,與外甥女寒暄幾句,便轉向顧昕:「最近好嗎?」顧昕回答:「蠻好。」舅舅對著葛玥誇顧昕:「你老公蠻能幹。」葛玥看顧昕一眼,想這人自從貶到基層,絕口不提單位里的事,料來也是乏善可陳。至於家務,更是指望不上。「能幹」兩字,真正是牽強到極點。舅舅這話便是湊趣,也忒敷衍了些。嘴上自是不提,草草應了句「他是比較辛苦」。一會兒,舅舅便說要走。顧昕站起來:

「我送送您。」

舅舅的車停在樓下。到了,卻不上車,「聊一會?」掏出香煙,抽了一支給顧昕。顧昕道:「我不抽的。」舅舅笑笑,「那天不是抽了?」顧昕一怔,「那天不一樣。」是說一周前,舅舅做東,由顧昕出面相邀,請了副鎮長吃飯。工作日中午,距鎮政府不遠的一家粵菜館,小包廂,時間不長,氣氛卻好。副鎮長比舅舅還年輕了十幾歲,聲音洪亮,講話時肢體動作很多,手舞足蹈。喜歡說道理。在舅舅肩上拍了一次又一次:「老梅啊老梅,關鍵還是你這個姓不大好,有點那個……哈哈,不過也沒啥,人活一世,有樂極生悲,就有否極泰來。起起伏伏,來來回回,這就是人生啊——」舅舅連聲稱是:「您說得太對了!本來還有點想不通,給您這麼一說,頓時豁然開朗了。想想也是,人活幾十年,好也是過,不好也是過,關鍵還是要多交幾個像您這樣的朋友,喝酒聊天、暢談人生——來來來,我再敬您一杯!」副鎮長年紀雖輕,酒量卻深不見底,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說話越在點子上,他一把攬過顧昕,感慨:「大材小用了,龍行淺灘了,大菩薩進小廟了——」顧昕嘴上謙遜:「您別這麼說。」他對著舅舅:「是個聰明人,能當大用的。」舅舅很鄭重地點頭:「那是,否則我姐夫也不捨得把獨生女兒嫁給他。」副鎮長一錘定音:「看來以後啊,你們都得靠他了——」舅舅點頭如搗蒜:「沒錯,沒錯。」

一根煙抽完,舅舅又遞上一根。顧昕忙搖手,「等下要抱寶寶的——」舅舅哦的一聲,收回去,「謝謝哦。」是說那日飯桌上談妥了,一塊舊區,批給了他公司。前期改造到後期再建,雖說面積不大,放在浦西,中環與外環之間,高檔小區有的是,浦東這頭就另說了。動過與沒動過,地段差個幾公里,模樣要差上十萬八千里的。世紀公園那一頭,是寸土寸金,這一頭,不過隔著兩三條馬路,便差了許多。鎮政府也煩心,動是早晚要動的,癩痢頭似的一塊,看著也難受。但資金也是問題。傷筋動骨。近幾年通常的做法,是直接批給房產公司,改造的錢政府一律不管,後期也一併給了,寫字樓、商場,或是住宅區,全由得他們。兩下里相宜。那塊舊區靠近外環,雖有些偏,周邊卻陸續有幾幢別墅在建,還有星級酒店和高爾夫綠地,也在規劃中。長遠看是不錯的。舅舅當初託了顧昕,才兩周不到,便有了這個飯局。舅舅冷眼旁觀,顧昕溫暾水似的一個人,場面上卻是周到,說話舉動都極有分寸,該安靜時安靜,該熱鬧時也豁得出。便想,姐夫那老狐狸選中這女婿,確是有他的道理。再加上資金那塊,也是這青年幫忙搞定。房地產公司融資,現在是難之又難。何況早先還出過事。也虧得他有路子。「謝謝」說再多,終是虛的。生意人都是現開銷。別的不提,馮茜茜那套房子,舅舅等於是半賣半送。房型不大,但樓層好,小區中心位置。明年底前交房。舅舅眼光老辣,一眼便看穿她與顧昕的關係。嘴上自是不提,只說:「小姑娘幫了我大忙——」顧昕道:「我堂哥的小姨子,也算自己人。舅舅托我,我再托她。自己人幫自己人。」舅舅暗好笑,這種撇清沒啥意思。「講起來她總歸擔著風險,親兄弟明算賬,不好讓她白忙。你講給她聽,後面還有什麼人情花銷,上下打點,全部是我的事。不好讓小姑娘吃虧的。」顧昕答應了,轉達給馮茜茜,又道:「葛玥舅舅也算大方了,雖說是他自己的樓盤,你去看看有多少人排著隊買?如今一手房都緊俏,他等於是送錢給你。」她脆生生地道:「他的人情,你去還。我心裡只承阿哥的情。其餘人不管。」與上次一樣的聲氣。顧昕心頭撩了一下,面上只是苦笑,「便宜你占,人情我還,你倒是門檻精。」她算賬給他聽,倘若她因這事被公司開除,葛玥舅舅就是白送她一套房子,也不划算。顧昕糾正:「一套房好幾百萬,還是划算的。」她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光盯著眼前,有啥意思?」他逗她:「不盯著眼前,你盯著什麼?說幾樁來聽聽。」她朝他看,「這話是瞧不起我。」他道:「我怎麼敢瞧不起你,不要命了嘛。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別說買兩室一廳,就連單單一個衛生間也不敢想的。你自己說,二十齣頭的小姑娘,有幾個比得上你?」她道:「你堂姐呢,她不算人?」他怔了一下,「你目標定得這麼高,那就難怪了。我堂姐講起來也算人,但基本接近於半人半仙了,不吃五穀雜糧的。」她聽得忍俊不禁,「你背地裡這麼嘲你表姐,我改日講給她聽。」他笑著收住。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副鎮長是他校友,鎮長明年退休,算下來多半是這人接棒。鎮政府不比新區政府,講起來差了老遠,但廟小也是廟,大有大的難處,小倒有小的活絡。同樣做成一件事,反更容易出頭。副鎮長那種個性,張揚歸張揚,倒比那些滴水不漏的老兵油子要好服侍。論學歷和資質,他都是冒尖的。別的不提,明年便有職稱評定,心裡暗自盤算,雖不是十拿九穩,到底是個盼頭。這麼一想,便覺得老天爺都是安排好的,這裡插你一刀,那頭又貼塊膏藥。葛家那棵大樹倒了,誰知又冒出個馮茜茜,還不是事先想好的,竟是一步步無意間連起來,湊成一局好棋。

送走舅舅,顧昕回到家,葛玥問他「聊了什麼」,他道:「你舅舅同我有什麼好聊的,無非是些閑話。」她道:「閑話聊這麼久。」他沒吭聲。葛玥也不再提。借著寶寶尿濕,讓他拿紙巾過來。又拿舅舅剛才的新衣服,在寶寶身上比畫——「大了一點,明年這時候穿正好。」顧昕道:「老一輩買衣服,都喜歡往大里買。」兩人斷斷續續地聊天。一會兒,蘇望娣招呼兩人吃午飯。說葛玥:「留你舅舅吃飯,他怎麼也不肯。」葛玥道:「他還有事。」正中一碗清蒸童子雞。蘇望娣早起買的,買了兩隻,一隻送到顧士蓮那裡。剛出院,手術算是成功,但還要看後期發展。桌上另有一盤糟豬爪——童子雞剛送過去,不到兩小時,高暢便又送了糟豬爪過來。「自家做的,比外面乾淨,阿哥阿嫂隨便吃吃。」兩家離得是近,但隔著一條大馬路,還有小區裡面七拐八繞,來回也要半小時。平常也罷了,放在這當口就有些彆扭。禮尚往來,客氣得過了頭。豬爪其實未煮爛,糟鹵里也浸得不夠久,又硬又淡。顧士海嘗了一口,扔回去,「再篤篤酥,晚上吃。」蘇望娣道:「你妹妹生怕欠你人情。」又道,「一隻童子雞算啥,鈔票怎麼不見她還回來。」顧士海剜她一眼。她自知話說得有些刮三(滬語,指尷尬,不上道),訕訕的,扯下兩隻雞腿,分別放在葛玥和顧昕碗里。過得片刻,只見顧昕「哎喲」一聲,筷子頭險些咬下來。有些倉皇地,去翻沙發上的公文包。他昨日出差回來,徑直去看顧士蓮,帶了杭州買的一罐茶葉。中間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見姑姑換了位子,緊挨著他的包,當時沒多想,回到家把包隨手一扔,也沒理會,這會兒忽然醒悟——果然夾層里多了個信封,上面是顧士海的字跡:祝早日康復。打開,裡面一沓嶄新的鈔票。顧士海見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筷子重重一放:

「有意思啊!」

顧士宏勸大哥:「不收就不收吧。她不收,你總不能拿刀逼著她收下。索性由她。」又笑,「誰讓我們都是君子國來的,兄妹感情好,一點辦法也沒有。」顧士海反問:「她怎麼不退你的?」顧士宏硬撐:「她本來是想退的,被我一通罵,又縮回去了。」顧士海搖頭,「你當我是傻子。」顧士宏笑笑,「昕昕的不是收了?她要真鬧彆扭,你們父子倆一個都不會收。」顧士海停頓一下,直直地:「要是昕昕岳父沒出事,他們兩個住出去,再把萬紫園這套賣掉,醫療費我來,那也應該的。可現在我們統共一套房子,祖孫三代,老的老小的小,總不好去搶銀行。」顧士宏道:「大哥——」顧士海越說越快:「要麼就像銀行按揭一樣,每個月還她幾千塊,我死了昕昕接著還,昕昕死了讓寶寶還,總歸還得清。」顧士宏只有苦笑,「大哥,說這個做啥——」顧士海跺腳,咬牙切齒地:「做人沒意思,真正沒意思。年輕時候吃苦頭,年紀大了還是吃苦頭。開心事情少,一眼望去都是煩惱。」顧士宏嘆道:「都一樣。佛家不是說了,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大哥,講起來還是你比我好,昕昕再怎樣,總歸陪在身邊,兒媳也不錯,寶寶又可愛。一家人團團圓圓。我有什麼?老婆和兒子不提了,就剩個女兒,眼看著要出國,三年五載不回來,也是假的。單留我一個。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有時候想想,這一世過得實在沒名堂——」顧士宏原意是想勸大哥,說著說著,竟真的動了情,鼻頭一酸,哽咽起來。顧士海見狀,便也只得說些勸慰的話:「你不要這樣,我是很感激你的,這些年把老娘照顧得那麼好,我倒沒做過什麼,全靠你。人家外頭兄弟姐妹到我們這個歲數,也早各管各疏遠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三天一聚五天一碰的,熱熱鬧鬧,全是你的功勞。你比我小兩歲,性子反比我沉穩,也能幹,倒像家裡老大了。有時候我也覺得難為情,可又說不出口,想著就一年年混過去吧,有聰明人就有笨蛋,有好人就有惡人,有吃虧就有佔便宜的,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反要靠弟弟妹妹扶持。你們只當我麵皮老老肚皮飽飽,可我實在也是不曉得該怎麼辦好了——」兄弟倆也難得這麼推心置腹地講話,雖未說盡,到底也是露了些意思。顧士海在二弟這邊略坐了會兒,出來便去了顧士蓮那裡。信封依然塞過去。顧士蓮躺在床上,不怎麼吭聲。全是高暢應酬著,說「阿哥你不要客氣,你情況我們也曉得,黑龍江的退休工資,放在上海開銷,又添了孫子,不容易的——」顧士海瞥過妹妹慘白的臉色,眼珠泛黃,到底傷元氣的,看著也覺得難過。記著顧士宏方才的叮囑「不管怎樣,她是病人,吵是不能吵的」,高暢那裡客氣歸客氣,態度卻強硬,應該是顧士蓮再三關照的。信封推過去遞過來,到後來反沒了說話聲音,只是手上動作。又好氣又好笑。顧士海本就不善言辭,氣勢上也壓不過,幾個回合便敗下來,灰溜溜地拿了信封。單這樣也罷了,臨走時偏又丟下一句——「早曉得把豬爪也還回來,大家清爽。」顧士蓮床上聽了,叫高暢:「童子雞還沒動呢,讓他拿走。」顧士海窘得火起,「說說而已,我拿了豬爪嗎?」顧士蓮道:「童子雞你拿回去,豬爪直接扔掉。」顧士海被嗆得無語,半晌,信封往茶几上一摜,「好,那你把鈔票也扔了吧!」

晚飯時,馮曉琴聽見顧士宏在一旁打電話——「那你想讓他怎樣呢?」勸得也乏了,說話有氣無力。那頭是顧士蓮,雖然生病,中氣卻足,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話筒里蹦出來:「我讓他怎樣,我說了要讓他怎樣嗎?」顧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壓力大——」還未說完,那頭怒吼一聲:「我給過他什麼壓力了!」驚得忙把電話拿開半尺遠。聲音兀自不停:「你問我想讓他怎樣,不如先去問他,到底想讓我怎樣!」隨即啪的一聲,重重地掛了。

顧老太帶小老虎去樓下散步。馮曉琴洗完碗,出來見顧士宏坐在沙發上發獃,苦著臉。不去打擾他,替客廳里幾盆植物澆水。忽聽顧士宏嘆氣,道「你說做人難吧」,一怔,只當他是自言自語,也不以為意。轉過身,瞥見顧士宏望過來,才知剛才那話竟是對自己說的。隨意嗯了一聲。顧士宏搖頭,「委屈啊,大家都委屈——」馮曉琴原不想搭腔的,沒忍住:「我們老家,親戚間也常有這種事,不過金額沒這麼大,三萬五萬頂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難怪。一時衝動,後面越想越窩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較勁。都是普通老百姓,錢是指頭縫裡一點點省出來的,換了那些富翁,別說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別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還生著那樣的病呢,也沒把事情做到很難看。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顧士宏沒料到她會說這些,細辨語氣,似是還有些怪自己搗糨糊和稀泥,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想這女孩是個性情中人,說話行事倒也爽快,有些愛憎分明的意思。停頓一下,便也鄭重回答:「你們這一代啊,比我們這代人聰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斷。我們呢,其實也不是天生喜歡拖泥帶水,主要是經歷過的事情多,吃過苦受過罪,自然而然膽子就變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輕易地說好,也不敢輕易說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為難了。你阿姐也罵過我,說我兩頭不幫,其實就是在幫大伯,佔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來,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說什麼是什麼。退一萬步,就算是法院,判強制執行還可以拖著呢,更何況自己人?當然這話也不對,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樣。說到底還是觀念問題。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時代女性,看我們像傻子一樣——」馮曉琴聽他把顧清俞與自己放在一起說,心頭竟有些異樣。顧士宏說下去:「就像你們這一代,都不喜歡存錢,吃光用光,說鈔票留著也是貶值。道理是這樣沒錯,可再貶值,我們也捨不得花。總想著萬一出點什麼事,留著應急,哪怕一百塊錢到時只夠買個大餅,晚一天餓死也是好的。你們是沒見過餓肚子的情形。我們是見過的。心曉得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沒有,日子總歸是越過越好,可還是不敢冒險。我們和你們,是差得最遠的一代。輪到將來你們和你們的小孩,倒未必會差這麼多了。」馮曉琴怔怔聽著:「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別的。肚子是沒餓過,但吃稀粥和吃麵包,總歸也不同。至少我是捨不得把錢花光的。」顧士宏微笑道:「我也就是打個比方。」

馮曉琴去廚房切了水果過來。兩人順勢又聊下去。顧士宏說起那五萬塊錢:「你姑姑現在手頭緊,就當是借來應急,遲些時候還你。」馮曉琴道:「我又沒讓她還。」顧士宏點頭,「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個人你也曉得。要她的命了。」馮曉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氣有點犟。」顧士宏嘿的一聲,「你這話客氣了,什麼叫『有點』,簡直比牛還犟。」馮曉琴停頓一下,「過日子太犟不好,可一點不犟,那也就沒意思了。人活一口氣,否則跟死人又有什麼區別。」說完便覺得這話有些過頭,平白無故提這些。別的不說,單單顧磊那層,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氣的,倒像故意觸人心境似的。果然還是言多必失。又不是親爹,聊什麼天嘆什麼苦,簡單應付幾句便罷了——顧士宏應是也察覺了,只點頭不應聲。好在兩人本來也不多話的,這麼說說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馮曉琴忖度著,既然都說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該說的都說了,免得日後熄火再重新發動,耗時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塊哈密瓜,送到顧士宏面前,「——下個月,我弟弟來上海。」

顧士宏接過哈密瓜,放進嘴裡咀嚼,動作有些僵,「打工還是讀書?」

「他不是讀書的料。」馮曉琴笑笑。

顧士宏哦了一聲。想起當初對顧清俞說「家裡七口人,三個姓馮」,現下少了個顧磊,該是「六口人,三個姓馮」。佔了一半。也不方便問細節,倘若盯著問「住哪裡」,那便尷尬了。聽她說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闆說好了。」略微鬆口氣,「蠻好。」又加上一句,「你們姐弟仨齊了。」替她歡喜的口氣。說到「姐弟」那兩字時,心頭酸了一下,人家是「仨」,這邊連「倆」也湊不齊。剩下那個,轉眼也要飛了。

前兩日,張老頭給他出主意:「裝病,女兒就走不了了。」他說是餿主意,「我妹妹生病,外甥女不照樣好好地在國外讀書?」張老頭說那是小孩子,況且讀書和上班也不一樣,「你試試,就算要走,至少讓她不踏實,每月多回來幾趟也好啊。」顧士宏自是做不出來,「又何必讓她為難?」張老頭道:「你不想為難她,就只好自己為難自己。父母與子女,說到底也是敵我關係,敵強我弱,敵弱我強。你硬不起來,女兒就凶過你頭。」顧士宏嘆道:「就算這樣,也捨不得啊。女兒是親生的,又不是垃圾桶里撿來的。說是敵我關係,十個爹媽至少有九個都硬不起來。他們看我們是敵人,我們看他們永遠是親人。」張老頭笑起來,「這話我幫你錄下來,放給你女兒聽,她一感動,興許就不走了。」顧士宏搖頭,「不可能,我女兒是什麼人?不是人,是超人。鋼鐵一樣的意志,身體里流的不是血,是熔化的鋼水,一千多攝氏度。兩隻眼睛黑夜裡都亮得像探照燈,渾身皮膚跟盔甲一樣硬,手一伸可以直接兜住炮彈的。你忒小看她。」張老頭笑得坐不住,「你啊你——」

這時樓下有人按門鈴。馮曉琴去開,竟是小區里常與顧老太打拳的幾個老人,慌慌張張地:「顧家阿婆昏倒了,你們快下來看看吧。」顧士宏聞言大驚,鞋也未換便沖了下去。馮曉琴也跟著。果見顧老太臉色蒼白,被眾人扶著,不省人事。馮曉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樓拿了些應急的東西。再下來時,救護車已到了。眾人七手八腳把顧老太抬上車。顧士宏跟著去醫院。因有小老虎,馮曉琴便留在家,微信群里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檢查結果出來,說是腦梗,還查出腸癌。其實這把年紀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細胞也老得有氣無力了,摒得過。腦梗比較麻煩些,壓迫到神經血管,人暫時沒了意識,大小便失禁,飯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裡人陸續都去了。找了個護工,只服侍顧老太一人。照前陣子顧士蓮的經驗,日班、晚班,大家一個個輪著。老太漸漸有了些意識,偶爾會睜開眼,叫一聲「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質,飯菜打成泥,每頓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護工嫌換尿布麻煩,攛掇家屬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醫生護士那裡是無所謂的,顧士蓮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響正常排便。」護工道:「老太這把年紀了,又能插多久?」這話有點不中聽。顧士蓮轉身把這人辭了,又換了個護工。新護工年輕幾歲,也老實,但手腳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換個衣服就折騰半天,倒讓顧老太著了涼,夜間便發起高燒,又是一陣手忙腳亂。顧士蓮身體不好,略待一陣便被顧士宏趕回去,「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忙了。」眾人輪流服侍,顧士宏和顧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暢更是如此,小輩里除了馮曉琴,其餘幾個也是靠不住——算下來竟是蘇望娣最辛苦,幾乎時刻在的,她動作利索,看不慣那護工慢手慢腳,事事搶在前頭先做了。顧老太腸胃不好,腹瀉,每塊尿布上都沾著屎,她上前將老太兩腳一抬,下半身騰空,尿布抽出來,拿濕紙巾擦乾淨,再墊塊新的,搭好,三下兩下搞定。那護工旁邊看著,反像是跟師傅學手藝,一臉欽佩。喂飯也是蘇望娣的拿手好戲,勺子過去,輕輕撬開,抵住下排牙齒,一勺勺往裡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換尿布喂飯,人都一樣,兜個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邊幹活,一邊與旁人閑聊。感慨自己是勞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講來也奇怪,家裡那些人,老的小的,這個病那個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開就是幹活,身體反倒結實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們講,這就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勞動者,除了勞動還是勞動。五一勞動節,你們人人都要給我送花——」

「老娘九十幾歲才讓人服侍。我們算是運氣好的。」星期日,除了帶孩子的小葛,家裡人幾乎都來了,圍著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顧士宏這麼說。

「輪到我們將來,別的不提,想要床邊圍這麼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顧士蓮嘆氣。

「將來都是敬老院。兒女有孝心,隔幾天來看一次,就不錯了。」高暢道。

馮茜茜推了馮曉琴一下,在她耳邊輕聲道「將來我們都去你那裡,自己人算便宜點」。馮曉琴笑笑,做了個「噓」的手勢。顧清俞站在一邊,顧士蓮問她:「幾時去新加坡?」她說:「還有十天。」又道,「我給奶奶找了個陪夜的保姆,以後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來看看就行了。」蘇望娣詫異:「每天晚上都陪?」顧清俞點頭,道:「除了法定假日,天天來。都說好了。費用我直接轉賬,你們不用管。」

午飯時,幾個小的各自散了。顧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暢和馮曉琴,到醫院門口的湯包店吃飯。扒了兩口面,蘇望娣蹦出一句:「有錢是好啊!」幾人知道她指的是顧清俞,都不吭聲。唯獨顧士蓮介面:「所以啊,將來就算進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們,弄不好也是雇個人走一趟。聽說現在連僱人哭靈掃墓的都有,自己不用來,樣樣替你做到。只要有錢,都好辦。」高暢看顧士宏一眼,說妻子:「那你想怎樣,讓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來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長補短,互相關照,有錢出錢,沒錢出力。道德綁架有啥意思。」顧士蓮嘿的一聲,「我又不是單說清俞一個,這幫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寶貝女兒又是什麼好東西了,多半還沒人家有出息,到時候人也不到,錢也不到。」蘇望娣聽得對路,立時接上:「生兒育女都是賠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們這代是苦命人,對小的負責,對老的孝順。你去問他們,他們說,我們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們的人生要緊,我們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顧士海聽了皺眉,「都在吃飯,惡不噁心?」蘇望娣說到興頭上,哪裡肯停:「不好意思,我這話其實有點不客觀,除了我,你們都有你們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做的多,錯的多,說一句被人家頂三句,沒文化沒水平,讓人看不起——」顧士海道:「你扯些什麼東西?」她道:「我是實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講點實話都不行了嗎?」

顧士宏一看這架勢,便猜這兩人必是吵過架了。果然是。蘇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該輪著高暢,但廠里臨時有事,說是鍋爐爆炸出了人命,便與顧士海商量,對換一次。顧士海說「換什麼,又不是上班,算得這麼清楚」,打電話讓蘇望娣別回來了,繼續陪夜。蘇望娣問他:「你在家裡做什麼?」他道:「有點頭痛,怕是要感冒。」她讓他送些晚飯過來。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還有許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隨便混混算了。」其實一頓晚飯也沒什麼,便是去食堂買些也方便,無非是心裡不暢快,想著刁難他一下,見他這麼說,更是心涼,「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過來,反正我是鐵人,24小時不睡覺也不會頭痛,不會感冒——」他道:「難得服侍我媽一次,你就怨聲載道。不肯就直說,我讓昕昕過來。」她急道:「昕昕又不會弄這些,你讓他來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願,又捨不得你兒子,你說你一把年紀了,做給誰看?」她氣惱道:「我怎麼不情願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還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曉得你的心思,覺得對不起人家,渾身難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應,恨不得天天幫人家陪夜才好。鈔票這世是還不清了,老婆是免費勞動力,隨便用,只當保姆鐘點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現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腎,什麼都好,你二話不說就衝上去,先讓老婆配對,老婆不行就兒子,實在沒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個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顧士海被說得又羞又怒:「你——」蘇望娣到這步,也是氣狠了,身子也倦,醫院陪護不算,回到家又要帶孩子做飯,一刻不停的。越說越不留情面:「顧士海你自己說,你這輩子對誰好過?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兒子、孫子……你真心待過誰?往好里講,是生來的性格,我們結婚時候介紹人不就說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點悶,不大討喜。我不懂了,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沒犯過法、沒坐過牢就是好人?非得動刀動槍殺人放火才叫壞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寧可找個壞人,讓他殺人放火好了,反正殺的是別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壞又有什麼要緊!過日子呀!」顧士海還是頭一次聽蘇望娣這麼說話,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義的那些,話里夾著一絲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卻不知從何駁起。聽她繼續道:「所以啊,不是性格問題,是人品問題——」他更加錯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讓人心煩,今天卻是心悸般。「渾堂里搓腳朋友的女兒——」他亦不是平常的語氣,說到一半也覺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說下去,「你又想怎樣,你曉得什麼是過日子?過日子應當是怎樣的?啊?過日子是怎樣?你告訴我,過日子應當是怎樣?」也沒有實質性內容,只是翻來覆去地問,一聲比一聲高,最後那聲沒撐住,成了破音,馬嘶般凄厲。那頭「嘀」的一聲,掛了。他拿著電話,兀自不動。手邊是篾竹片做的一隻小狗,輪廓搭好了,還未上色。幾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見著傷心,也丟人。真正是落拓,彷彿是那些年霉運的見證,也是分水嶺。這頭還是白面書生,那頭就成了癟三,一落千丈——剛才趁著蘇望娣不在,一個手癢,沒忍住。想做給寶寶當玩具。許久沒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覺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夠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彎了,狠狠地扔進垃圾桶。

馮曉琴包了些餛飩,拿去給展翔。「餡子是薺菜蝦肉,爺叔隨便吃吃。」展翔說:「前日我媽過來,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滿滿的,就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說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長得又好——」馮曉琴打斷他:「爺叔,就算我是鄉下人,到底也是個女的,不要老同我開這種玩笑。你又不討我做老婆,說這些做啥呢?難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尋開心呀——」她直直道:「尋啥開心?一點也不開心。」展翔偷瞧她臉色,冷是冷的,卻似也沒到生氣的地步。這陣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態,女人家,說重了怕傷她心,說輕了又沒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終是讓人家碰壁了。鄰居,又是工作夥伴,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其實也尷尬。便愈發地想哄她開心。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沒她能幹,比她能幹的,又沒她心善。展翔那日說笑似的在顧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綜合分不算低」,顧清俞斜眼看他,「現在改當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會搗糨糊,我是講道理」——正是馮曉琴聽壁腳那次,卻只聽到一半便走了,這兩人還有後半場。展翔用了「好女人」這個詞,知道顧清俞不愛聽,「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依然說笑的口吻。顧清俞那晚耿耿於懷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極點,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出言譏諷:「男人是不是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是非觀就沒了?」他道:「誰說的?你這麼一個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氣!你以為你是憑美貌打動我的嗎,錯!是人格魅力,是你發自內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麼,我更看重知識(按:滬語「姿色」與「知識」諧音)。」他嘴上嘮叨,心裡已先給自己評了「沒意思」三個字。嘴欠。他老娘時常罵他,「除了一張嘴,你還有什麼?」他暗自嘆氣,臉上反更賊忒兮兮。沒提防顧清俞忽的湊近,在他臉頰親了一下——其實只是蜻蜓點水,略碰了碰。他驚得呆了,觸電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輕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會嫁給你。」馮曉琴忽道。展翔怔了怔,問她:「為啥?」馮曉琴反問:「難不成她一輩子不結婚?」展翔不語。她看向他,「爺叔還是不夠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個吻,顧清俞還沒什麼,他倒傻了似的,一動不動。事後懊惱得想撞牆,該立刻回吻過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個結結實實的翎子豁過來,他接不住也就罷了,竟連個動作都沒擺。丟人丟到家。聽馮曉琴這麼說,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聲,只是笑。馮曉琴察覺他的異樣,猜想這一陣他與顧清俞必是有什麼,也不說破。換個話題:「爺叔,幫我家茜茜留心,找個好男人。」展翔道:「茜茜還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們老家,這歲數都可以當媽了。」他答應下來:「解決掉妹妹,再來一個弟弟。你講起來是姐姐,其實跟媽也沒兩樣的。」她沉默一下,「這叫沒法子。」

「講件正事。」展翔說顧昕前幾日來找他,提出鎮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掛公私合營的牌子,「說了一堆優惠政策,還有補貼。算下來似乎沒有壞處。」

馮曉琴問:「你答應了?」

「沒,我說要跟你商量。我只是個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戲了。」馮曉琴說他。

「瞎講!爺叔的理想是當許文強。」展翔笑罵。

「爺叔,」馮曉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讓給我吧。」

他一怔,未及開口,她已繼續:「你算一下,已經付掉的租金還有傢具擺設,總共多少錢。如果我拿得出來,立刻給你,要是還缺,就先打個欠條,慢慢還。我人在萬紫園,你不用怕我賴賬。」她說完朝他看。他愣了幾秒,才看出她不是開玩笑。氣氛有些古怪。他問她:「怎麼了?」她道:「爺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錢,有的是時間。可我不一樣,我要麼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響。我曉得爺叔的心思,開『不晚』無非就是想討好某些人,告訴她,你展老闆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現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覺得沒勁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讓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會派人來管,名氣也有了,功成身退。爺叔你想怎樣就怎樣吧,看在同事一場的分上,『不晚』讓給我,我會好好做的。」她瞥見他一副雲里霧裡的模樣,想再加上一句「免費午餐還有希望小學,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會,說了也像是玩笑。別說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實也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媽媽突然請假,也沒說什麼事,馮曉琴問她:「身體不舒服?」她說不是,待要說「劉姐一個人,怕是應付不來」,那頭竟已掛了電話。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開玩笑:「是不是懷上老四了?」他嘿的一聲,「要再來個老四,我直接去跳黃浦江!」旁人再細問,他拿話岔開。空閑時便蹲在門外抽煙,地上一堆煙頭。馮曉琴也不好多問,猜想家裡或許有事,不好對外人說的。午飯後,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樓下發條微信「阿姐,方便嗎」,想倘若真不方便,還是回去。很快,防盜門開了。她走上樓,三千金媽媽在門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頸間繞一圈繃帶。馮曉琴吃了一驚。女人去廚房倒茶。老三獨自坐在地上,身上臉上都有些臟,旁邊放一小碗麵條,她直接手抓來吃。指甲縫裡厚厚一層黑垢,頭髮鬆散,面上污濁,彷彿幾日未梳洗似的。馮曉琴端起碗,正要喂這孩子,三千金媽媽已單手捧了茶過來,「隨她去,她自己會吃的——」。馮曉琴環顧四周,傢具是展翔以前買的,因是一室一廳,面積不大,走的簡約風。如今被雜物塞得亂七八糟,角落裡還有幾摞紙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徑直堆在裡面。想是當初搬來後,也不曾細緻打理過。馮曉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層茶垢。見她還要拿點心,攔下,「我就坐坐,別忙了。」三千金媽媽是個藏不住事的,不待馮曉琴問,便已紅著眼圈說了出來。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說又要打工,又要照顧孩子,應付不來。她死活不肯,說當初講好的,再難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則早回去了,哪裡還等到現在。兩人因此爭了幾日。偏偏老大老二這兩個不省心的,一個與男同學去看通宵電影,徹夜未歸,另一個更絕,小學二年級,竟曠課去機場追星,還偷拿媽媽的錢給男明星買禮物。被各自的老師告到家裡。兩個丫頭犟頭倔腦,也不認錯,那邊夫妻倆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個沒抑制住,掄起皮帶就往女兒身上抽,他女人衝過去擋住,皮帶倒是沒挨著,腳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撐了一把,立時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沒法過了——」馮曉琴勸慰幾句,正聊著,房間里傳來女孩風風火火的叫聲:「媽媽,我餓了,有吃的嗎?」不禁一怔。女人解釋:「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學。」起身去廚房燒麵條。馮曉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鉗,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動,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沒見女人出來,去廚房,見她站得筆直,水早已煮沸了,麵條兀自拿在手裡。兩行淚淌掛在臉上,在下巴那裡停住,竟不滴落下來。久久地,凝結了似的。

隔日,馮曉琴便對三千金爸媽說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課後也過來,吃飯做作業,再同爸媽一起回去。「多個人多雙筷子。這裡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們兩頭奔。」加上一句,「我是為了『不晚』,你們心不定,也影響工作。」三千金爸爸問她:「要不要跟老闆說一聲?」她嘿的一聲,「老闆負責把握大方向,我負責具體細節。」三千金爸爸說「謝謝」,又說「難為情」,囁嚅著,半晌也沒下文。姓劉的女人轉身來找馮曉琴,說她女兒過一陣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討一間「不晚」的空房,「就摒過這兩個月——」馮曉琴知道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點虧的。渾水摸魚,鹽鹼地里都要撈些油水。「阿姐索性問老闆討一套別墅——」姓劉的訕訕的,也不罷休,又說三千金媽媽的閑話——「你也不用可憐她,這女人騷得很,你不幫她,她也過得下去」,說她「每次老闆一來,就急巴巴貼上去,還不肯好好說話,捏緊鼻子,聽著像是四十度重感冒——」馮曉琴好笑。下次展翔過來,便留心觀察,果見三千金媽媽端茶遞水,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個性,愈是這樣,便愈是奇怪,臉上笑容濃郁得化不開,都結塊了。斑斑駁駁,彷彿那日杯里的茶垢。討嫌又可憐。「難不成,她還想跟你爭當老闆娘——」姓劉的女人,聰明得過了頭,說話沒輕重。也是討嫌。旁邊幾個,邊幹活邊朝這裡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內容。討生活的臉,紋理里都是故事,溝溝壑壑,嵌進去再撥出來,終是留了些在裡面,弄不幹凈的。久而久之,紋理有了年月,愈發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種味道。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實不老,鄉下人結婚早,也才五十來歲。不笑也有魚尾紋,笑起來更是拉細拉長,直入太陽穴。平時亦不多話,唯獨她出門打工那日,翻來覆去地,說「自己保重」那些老調,神情再著緊,語氣依然瑣碎,沒有抑揚頓挫,老和尚念經般。篤篤篤,篤篤篤。未滿周歲的馮大年被他們抱著,扳過他一隻小手,朝馮曉琴揮動,「跟姐姐拜拜——」,她也揮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頭,佯裝打個哈欠,「昨夜沒睡好,有點困」,掩飾微紅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親應該是瞧出來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說什麼,「——那個,過年不就又碰頭了?」卻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嬰兒,眼淚鼻涕全揩在那肉糰子身上。她聽見兒子咯咯地笑,只當是逗他。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個笑得沒心沒肺,一個哭得無聲無息。那情形,她記到現在。

「爺叔,」馮曉琴沉吟著,「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說了兩遍「我想」,意思就在嘴邊,卻找不到合適的句子,只好加重語氣,把每個字都念得清晰無比,「——我是說真的,不開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曉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這樣,租金我付,每個月再按營收給你提成。爺叔不是想當許文強嘛,這些就算是保護費好了。」她朝他看,一臉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隨即笑起來,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想起那晚,最終還是與顧清俞起了爭執。相比之下,那個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錦上添花不能夠,承上啟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塊石頭,讓人打個趔趄。他說「曉琴是個好女孩」,本也是隨口一說,放在平時,倘若她聽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那晚也不知怎的,臉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後來竟像是下結論了,斬釘截鐵的口吻:「真的,她真是個好女人。」顧清俞也順著他:「——怎麼個好法?」

「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好。」他道。自己也覺得吃驚。竟是剎不住車。不過半杯紅酒,無論如何沒到那種地步。再說抒情也不是他的長項,夾敘夾議才是。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今晚卻不是。胸口那裡被什麼充盈著,結結實實卻又綿軟柔韌,彷彿海面上的浪花,隨風湧起又退卻,一波一波。眼看要噴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順勢往下墜去。成了無從說起。

他想說火災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現場,正巧見她一手一個,挾著兩個老人從裡面奔出來。剛站定,又要往裡沖,被消防員一把拉住,嚴肅地說:「不要命了嗎?」她打著手勢,一口氣沒上來,只是喘。瞧個空當,到底是進去了。動作飛快。他驚得去拉她,沒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眼睜睜看著她入了火海。事後聊起這段,他說:「一顆心突然間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當他說笑。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此。她拚死搶了張老太的記事本出來,身上臉上焦黑一片,頭髮也燒掉一大撮。他問她,為什麼。她道:「老太剩不了兩個月了,有些話,她活著未必說得出口,都寫在紙上了。燒了就沒有了。記事本是她的靈魂。」她用了「靈魂」這個詞,神情又很鄭重。讓展翔覺得滑稽。不像她的風格。她加上一句,「我讓她多寫點『不晚』的好話,再肉麻也沒事。她男人將來看了,興許會再告訴別人。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來了。燒了太可惜了,活廣告啊。」——這竟又是她的風格了。

「我覺得,」顧清俞緩緩道,「你好像有點喜歡她了。」

「沒有,」他很肯定地搖頭,「——她再好,我還是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歡。前世欠了你的。」

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愛。沒有調侃,一臉正色。連用了三個「喜歡」。卻是這麼一言難盡的氛圍。上海話叫「有點妖」。他從她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那瞬他想,告白應該也是有保質期的。口溫三十六度七,封閉又潮濕,正是適宜細菌滋長的環境。嘴裡含得久了,話還是那句,出來卻變味了,不是那麼回事了。聽著竟想笑了。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心居 >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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