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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心居

辦完婚禮,顧昕與小葛便去度蜜月。也是錯峰游。大年初八出發,不與年假的人湊熱鬧。本來計劃是去希臘愛琴海,到底有孕在身,便改成就近的普吉島。雙方家長依然是不放心,叮囑的話講了又講。這個春節,因為一場婚禮,感覺便完全不同。喜宴辦了七十桌,排場大,事情也多。各個環節,包干到戶,落實到個人。連小老虎都不閑著,安排他前一日到新房壓床,還有當天在新人進場時撒花瓣。一套小西裝裁剪合身,Burberry,親家公買的,另附一隻紅包,「小朋友不好白讓他忙,一點小意思。」婚禮上除了一雙新人,雙方父母也是焦點。衣著扮飾、待人接物,還有氣場——到底是不同。小葛父親當了這些年領導,再大的場面也鎮得住,上台講話都是脫稿,該停頓的停頓,該煽情的煽情,節奏控制得很好。顧士海作為男方家長也上台,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紅紙,疊得豆腐乾大小,再抖開,窸窸窣窣照念一遍,身體和聲音都是發顫的。衣飾也不嚴謹。親家母穿旗袍配羊毛披肩,顯得雍容華貴。蘇望娣則是一套西裝裙,本來也沒什麼,問題是下面穿了一雙靴子,還不是馬丁靴,而是偏向於雪地靴的式樣,毛茸茸的。這就十分奇怪了。高暢私下對妻子搖頭,「吃不消你大嫂,穿得像農民企業家,而且還是80年代的。」顧士蓮趁間隙問蘇望娣:「原先那雙淺口鞋呢?」她回答:「天冷,低幫鞋吃不住。」顧士蓮便去數落顧昕:「你有責任的。自己山青水綠,也不管管你媽——」親家很客氣,男方的親戚不論親疏,俱是一桌桌敬過來,禮數分毫不差。顧士海硬著頭皮,拉妻子也過去敬酒,一會兒回來,臉漲得通紅,坐牢似的表情。「這樣辦場婚禮,起碼折壽五年。」蘇望娣感慨,又擔心「昕昕將來要吃苦頭」。顧士蓮頂回去:「小葛比昕昕老實一百倍,別讓人家小姑娘吃苦頭就好了。」

婚禮前一日,顧清俞找個機會把顧昕叫到身邊,「結婚了,就是大人了。」顧昕笑道:「這麼說,阿姐你還是小孩。」他16歲回滬,父母不在,靠奶奶與叔叔姑姑照顧,與顧清俞的關係也是極為親近。連高考填志願也不問別人,單單只諮詢顧清俞。前幾年買房子,也是聽了她的意見。一眾親戚里,最信任這大堂姐。顧清俞想來想去,還是挑明了,將那天晚上見到的情形提了——「你要是喜歡張曼麗,就不該同她分手,既然分手了,就要斷得乾淨些。」顧昕沉默片刻,「阿姐,我曉得了。」顧清俞又道:「你是聰明人,要把握好分寸。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顧昕點頭,「放心,阿姐。」

新房還未拿到,小夫妻便暫時住在女方父母家。「當半年上門女婿——」蘇望娣心疼兒子,也無可奈何。親家那邊是近三百平方米的複式,不缺房間。這邊白雲公寓是已經掛牌了,萬紫園的兩室又準備裝修,無論如何騰不出空。再不甘也只有憋著。蘇望娣是要強的人,自己夫妻再潦倒也就罷了,全副心力都撲在兒子身上,自己不認識幾個字,對顧昕的學業卻盯得極緊。她在安徽一家服裝廠上班,三十來歲下崗,去小飯店裡打雜,洗碗切菜配菜,每天把客人吃剩的飯菜帶回家,夫妻倆胡亂湊合一頓。兒子吃新鮮的,哪怕簡簡單單一個蔬菜,也是現炒。牛奶再金貴,也是每天訂,看著他喝下去。兒子做作業,自己旁邊織毛衣,天天如此。連洗腳水也是送到面前,服侍他洗漱乾淨上了床,才回房。功課看不懂,分數卻是認得的,好是不消說了,倘若不好,門背後的藤條立刻便抽過去,劈頭蓋臉地。顧昕初三回滬,除了英語,外地比上海總要遜些,其他科目都是遙遙領先。中考進市重點,輕鬆得像割草。高中三年沒父母在身邊,早先打好的基礎總是不錯,高考也沒讓人失望。蘇望娣把兒子當寶,真正是心肝肉。這輩子所有的指望都落在他身上了。好在也著實爭氣,公務員千里挑一,都沒落空。肯吃苦,能力強,待人接物也得體。是個有前途的苗子。否則領導也捨不得把掌上明珠嫁過來。前一陣顧昕對她透了幾句,倘或不出意外,今年應該能升副處。頂頭上司都露過幾次口風了。三十齣頭有這樣的成績,實在是難得。蘇望娣高興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兒子是怎麼看怎麼歡喜。反過來再看兒媳,矮小瘦弱,眉眼無神,說話像蚊子叫,倒有些像自家那沒用的男人,沒一樣拿得出手的。本來覺得高攀,再細想,兒子竟是吃虧了。親家公那樣的老江湖,看人最准,昕昕若不是個寶貝,他會這麼巴巴地湊過來嗎?眼下再輝煌,歲數擺在那裡,過幾年便要退了,兒子才是剛開始,前途不可限量。由不得人家橄欖枝一股腦伸到眼前。

聚餐時,蘇望娣擺出婆婆的架勢,指出小葛不該買婚紗,「租一套就可以了,以後又不會再穿,放在衣櫥里招蟲子。沒必要。」小葛說婚紗是舅舅送的。蘇望娣道:「舅舅送的,也是一份人情,將來舅舅的小孩結婚,你們要還的。又不是白送。」顧昕幫妻子說話:「人家舅舅是做房地產生意的,根本不在乎。再說婚紗是法國定做的限量版,我們就算要還也還不起。人家一片心,媽你不要什麼都拿錢去衡量。」蘇望娣撇嘴,「你媽是實惠人,不好跟人家比。人家講心意,我們到不了那個境界,只好講錢。」顧士宏打圓場:「該實惠的時候實惠,該講心意的時候也要講心意,這才是過日子。現在不是以前,條件好了,不能要求孩子們跟我們那時一樣。」蘇望娣道:「我結婚的時候,新衣服也沒一件,更別提新房子了,跟爹媽擠一間,兩張床當中拉塊帘子,貼個喜字,吃兩粒喜糖,就算結婚了。」顧士蓮笑笑,「那不是照樣也有了昕昕?阿嫂你最會過日子,見縫插針,最會安排了。」蘇望娣斜她一眼,「你不要為老不尊。」

老丈人送了輛賓士SUV給顧昕,當作新婚禮物。2018新款。蜜月回來,小夫妻帶顧士海和蘇望娣去了趟蘇州兜風。豪車就是豪車,百公里加速4秒出頭,一腳油門下去,人齊齊往後仰,推背的感覺。蘇望娣兀自酸溜溜,說城市裡開這車不合算,上下班時堵車,開不快,又費油。小葛不吭聲。倒是顧士海沖了妻子一句:「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聰明。」蘇望娣反駁:「保險費養路費也比別的車要貴,一年下來好幾萬。都可以再買輛小車了。」到了蘇州,酒店是小葛訂的,豪華五星,一晚上兩千出頭。吃飯也是在高檔餐廳,倒並非景區的松鶴樓、得月樓,而是曲徑通幽的私房菜,外面看著門面不大,走進去卻是小橋流水,別有洞天。蘇望娣冷眼旁觀,見小葛點菜完全不看價格,手指滑過,「這個,這個,那個——」,既熟練又隨意。對兒媳道:「沒必要點太多,過個年肚子里一包油,對身體不好。」小葛解釋:「姆媽,我點的都是清淡的。」蘇望娣一見,果然如此。這女孩應該是吃得多了,點的菜都極好,既有江浙風味又不落俗套。這樣清新精緻的菜肴,比大魚大肉要貴得多。買單時,小葛信用卡遞過去,也不看賬單。蘇望娣一把奪過,見到上面的數字,不由得張大嘴巴。又是一通數落:「過日子要算計,否則就是拆家當。金山銀山也有用完的時候。」小葛被說得滿臉通紅。顧昕找個機會,給母親洗腦子:「你別老是跟葛玥過不去,她也是想讓你們吃好住好。你這樣冷一句熱一句的,難道是希望我們早點分開?」蘇望娣單獨對著兒子,便說心裡話:「昕昕啊,人家說嫁女兒是一萬個捨不得,可不曉得為啥,我給兒子娶媳婦竟也是這種心情。媽不是跟誰過不去,實在是捨不得你啊。」

馮曉琴說了幾次,讓顧磊去找顧昕,借他丈人關係,給馮茜茜介紹個工作。顧磊怕求人,死活不肯。馮曉琴無奈,只好親自去,見了顧昕開口就是親親熱熱一聲「昕昕」,話也說得直截了當:「自己人肯定要幫自己人,茜茜你是知道的,人不笨,又勤勞肯干,手裡一堆證書,計算機、財會、營銷,馬上英語四級也考出來了——」見顧昕不吭聲,加上一句,「人長得也蠻標緻。」顧昕忍不住笑,「阿嫂,又不是選美。」馮曉琴道:「才貌雙全,總是好事。」顧昕只好道:「我找機會試試,但不敢打包票的。」馮曉琴聽出他口氣里的敷衍,「莫非,你也希望茜茜去你家做保姆?」顧昕一怔,忙道:「阿嫂,別聽我媽瞎講。茜茜這麼好的條件,我就算開兩萬塊錢一個月,也請不動啊。」馮曉琴趁勢一笑,「所以說呀,我們不用兩萬塊錢一個月,萬把塊就足夠了。茜茜平常也是『阿哥』長『阿哥』短,拿你當親哥哥一樣。現在妹妹有困難,你總歸要幫的。」馮曉琴名義上是阿嫂,年齡卻小了顧昕好幾歲,說到關鍵處,鼻音自然而然地加重,嘴角一撇,露出淺淺的梨渦,笑意更盛。顧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嫂,我一定儘力。」

馮茜茜19歲那年來的上海。高中畢業就不再讀了。倒不能全怪鄉下重男輕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來闖闖。況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應。相比姐姐,馮茜茜心氣更高。老家出來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賣苦力,女人要麼當保姆,要麼做美容行當,或者房產中介,也有做小生意,賣水果,開個麻將室、遊戲廳什麼的。講起來在上海討生活,也紮下來了,卻是外圍的外圍,就像外環邊上的房價,怎麼跟內環相比?赤著腳也追不上。馮茜茜不願意這樣。死讀書她不喜歡,也不是這塊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這邊住下,先胡亂找份工,再報個夜校,揀幾門感興趣又實用的課程,該考的證書都考一圈,然後正經找個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在外圍,要在「中心」。與上海人一樣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裝上班。她說:「心有多大,機會就有多大。」比起上海同齡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嬌氣。除了計算機、英語那些,竟連經絡養生師的證書也考了一個。馮曉琴笑她,不是想坐辦公室嗎,考這個做啥。她回答:「多門手藝就多個機會。就算別的比不過,至少還能比命長,看誰活得久。」這話透著些心酸。閑暇時,馮茜茜給姐姐做經絡疏通,背上的膀胱經,拿刮痧板刮出兩道直直的紅印。肺俞那塊,尤其嚴重,痧點呈紫紅色,一點點浮在面上。馮茜茜說:「姐,你上焦火太旺。」馮曉琴便嘆氣,「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馮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沒止境的,好了還有更好。急不得。」馮曉琴道:「現在不急,難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馮茜茜勸姐姐:「已經很好了。」馮曉琴對著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裡這幾個,從顧清俞到顧昕,再到朵朵,又有哪個不好呢?我是氣不過,除了生來不是城市戶口,我們哪裡輸給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們拼著全力,都未必趕得上。」停頓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試,不是我觸他霉頭,多半不行。」馮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來。」馮曉琴嘿的一聲,「我怎麼來?家裡老的小的,里里外外都是活兒。不能跟你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樣。」兩人那瞬都有些感觸。停了停,馮茜茜把頭枕在姐姐肩上:「我別的不求,就是盼著在上海買套房子,不靠別人,單靠自己。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就夠了。」馮曉琴笑道:「要求不算高。」馮茜茜道:「就算痴心妄想,也要試一試。」馮曉琴搖頭,「倒未必是痴心妄想。」

馮曉琴到底比妹妹大了幾歲,來上海時間也長,見得多,也想得多。當年一起出來的男男女女,誰不是雄心勃勃,捋起袖管殺過來的?但最終得償所願的,卻是少之又少。別的不提,樓下那三千金父親,論學歷還是大專,比她姐妹倆強得多。人家最初也不是為了開小吃店才來的上海。總是在各種落空和碰壁之後,才退而求其次。便是馮曉琴自己,也沒想過二十齣頭便匆匆嫁人,還是未婚先孕。說實話是有些倉皇的。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聽著是無奈之舉,卻也是為人行事的法則。但這番話現在講出來,妹妹自然不肯聽。馮曉琴也不去潑她冷水。小丫頭有心勁,總比整天胡鬧要好得多。爹媽電話里隔三岔五便催她替妹妹留心,女孩子還是該早點成家,找個好男人比什麼都重要。馮曉琴反過來勸爹媽,倘若只為了成家,老家也有合適的男人,又何必大老遠趕來上海?還搬出網上一句流行的話——「想嫁給怎樣的人,就要先把自己變成這樣的人。」馮父馮母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聽了這話只是跺腳。馮曉琴安慰他們,也是說道理——「做人就跟爬樓差不多,上一層,就是一層的風景。腳下的地,是下面那層的天。你們先由得她,爬幾層算幾層。等到爬不動了,自然也就停下來了。」

對著爹媽那樣說,私底下馮曉琴也真是在替妹妹留心。不明說,只是暗暗使勁。最早動過顧昕的腦筋,那時他剛大學畢業,準備考公務員。講起來是上海人,但家底房產統統沒有。唯獨前景有些展望。馮茜茜比他年輕得多,長相也佔優勢。真要合算起來,倒也未必配不上。後來才知他大學裡便談了朋友,溫州美女張曼麗,連雙方家長都見了。只得作罷。及至前陣子小葛突然冒出來,馮曉琴斷定此人不是良配。說渣男似乎過分,但至少不是本分人。女人靠男人,還有三分道理,反過來男人靠女人,就有些那個了。除了他,親戚朋友里再順一遍,唯獨顧清俞那邊最有可能。但無論如何不敢求她。女強人,又是獨身,看別人都是俗不可耐。馮曉琴不去倒這個霉。

每隔一陣,馮曉琴便拉著妹妹去小區「閑雲閣」做腳。史老闆的母親是安徽人,算半個老鄉。七八年前,朋友的朋友請吃飯,席間就有史老闆。見到美女,史老闆老鄉認得比誰都快。那時馮曉琴還在保險公司當銷售,見史老闆自己湊過來,便纏著他買保險。史老闆竟也真買了幾份。還介紹朋友給她。其中就有展翔。又藉由這層關係,認識了顧磊。說起來展翔還是顧磊和馮曉琴的媒人。「小姑娘人不錯,你要是感興趣,就碰個頭。」三十來歲還沒談過戀愛的顧磊,一見馮曉琴,就立刻喜歡上了。不到半年便領了證。直至現在,顧清俞提起這茬,依然會半真半假地問展翔:「十八隻蹄髈吃到

沒有?」

史老闆每次見到馮家姐妹,都是眉開眼笑,奉承話一句接一句。「萬紫園的姊妹花,開到哪裡,哪裡就是春色滿園。」話說得不倫不類,手腳更是不老實,肩上搭一下,腰裡抄一把。多半是落空。馮曉琴滑得像泥鰍。這小女人一直這樣,撩得人心癢難搔,卻又得不了手。到頭來還是便宜了顧磊那傻小子。史老闆每次想起這,都恨得牙痒痒。「史老闆,你說,是我好看,還是我妹妹好看?」馮曉琴側過頭,嗲嗲地問他。史老闆見到她如花笑靨,渾身骨頭頓時不足三兩,「都好看都好看,姐姐嬌,妹妹俏,兩個都是呱呱叫——」馮曉琴過來做腳,只買過一張卡,五百塊錢。卻像濟公的酒葫蘆似的,怎麼都用不完。史老闆心甘情願被她敲竹杠。馮茜茜猜到姐姐的心思,說過幾次:「那張面孔,跟豬一樣——」被馮曉琴截下,「我又沒讓你跟他結婚,多個朋友多條路,總是不錯的。」講實話,馮曉琴倒真沒打算讓姓史的當妹夫,主要是混個臉熟,一來住得近,二來身家擺在那裡,拿他當個托底,也不是不可以。天下的事實在難講,尤其女孩子,心氣再高,好年華也就那麼三五載,錯過便是錯過了。有這死胖子在下面墊著,六十分至少是有了。天高海闊,愈是飛得高,下面愈是要墊得厚。天上的事,茜茜自己去搏。地下的事,馮曉琴替妹妹張羅著。

顧磊果然是落了空。《會計電算化》沒考出來。差了幾分。電話里對妻子說要晚些回家,「有點事情。」馮曉琴安慰他:「下次接著考。來日方長。」他沉默一下,道「再講」。這口氣讓馮曉琴有些不踏實,猜想他多半是找了人聊天。朋友統共那麼幾個,一巴掌數得過來。也不知是跟誰。便有些走神。爐上忘了關照,一鍋紅燒肉成了焦炭。草頭也炒得老了。雞湯里鹽多撒了兩把,鹹得顧老太不停喝水。「磊磊難得不在家,你就丟了魂了!」老人家笑罵。

這晚顧磊接近零點才到家,一瘸一拐地進來,滿身酒氣,見到馮曉琴就笑,「你在等我啊——」馮曉琴問他:「喝了多少?」他手裡比畫,「不多,就這麼一點。」馮曉琴又問:「跟誰一起喝的?」他回答:「展翔。」馮曉琴倒有些意外了,「怎麼是他?」顧磊反問:「怎麼不能是他?他是我們的媒人,現在日子過不下去了,不找他找誰?」

「什麼叫過不下去?」她問。

「你這麼能幹的女人,找了我這麼一個窩囊廢,你說,怎麼還過得下去?」他兀自笑。手指在空中胡亂揮動,像所有的醉漢那樣,話愈是過分,神情便愈是煞有介事。

馮曉琴轉身替他倒了杯水,「去刷個牙洗把臉,明天還要上班呢。」他不動,朝她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夫妻之間,有什麼看不起看得起的,」她停頓一下,「再說了,你是上海人,我是鄉下人。講起來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對。」

「我怎麼敢看不起你,」他打個哈哈,「天底下最聰明最厲害的人就是你了。你這輩子只做了一件錯事,就是找了我這個沒用的老公。」

「我不覺得。」

「口是心非。」他道,「一個小小的會計證都考不出來,這男人笨得像豬一樣。你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這男人要不是上海人,再加上有套房子,勉強能過日子,就算天底下男人全死光了,也不會跟他——」

「你想把兒子還有家裡人都吵醒嗎?」馮曉琴打斷他。去衛生間絞了塊毛巾,重重往他臉上一扔,「擦把臉,清醒點再說!」

到底是沒吵起來。連冷戰也談不上。進了被窩,這男人便把一隻冰冷的手往她身上湊。她狠狠打掉,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差點把他踢下床。他吃疼,「啊」的一聲。她做好他翻毛槍的準備。那瞬也有些豁出去了。想,吵就吵吧,打就打吧,驚動全家人都無所謂。把他當大爺似的供著,什麼都不用他操心,盼他能更進一步。考試失利也罷了,她並沒說什麼。他竟反過來挑事。她忽覺得說不出的委屈,窩塞到極點。便後悔剛才不該息事寧人,真正該大聲鬧開來才對。那口氣找不到宣洩處,便在他手臂上用力擰下去。他疼得大叫:「你做什麼!」她索性打開檯燈,掀掉被子,拿起旁邊一隻發卡便朝他手上戳去。他到底是軟弱,再加上酒也醒了大半,抖抖豁豁地:

「想打架啊?」

「對!」她拿著發卡,只是沒頭沒腦地扎。他護著臉,胡亂遮擋著,「你不要半夜三更發瘋。」她不怒反笑,「是誰半夜三更發瘋?反正你喜歡發瘋,那我就陪著你,大家別睡覺了。」又是一記紮下去。他側頭避過。抓住她的手。兩張隔夜面孔相對。他幽幽說了句:「——我不是這塊料。放過我吧。」

她朝他看了一會兒,把檯燈關了,躺下。黑暗中聽他又說了一遍:「真的,我不是這塊料。你尋了個笨老公,也只好認命。」她不語,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憑空里抖開似的,連著幾日陰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曬過,空氣瀰漫著若有若無的人體齷齪氣,還有不清不爽的霉味。

「睡覺!」她道。

次日早起,兩人都沒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飯、上班。與平常一樣,顧磊步行去地鐵站,馮曉琴送小老虎去學校,再去菜場買菜。三人到樓下,母子倆走在前面,留下顧磊一人後頭跟著。出了小區,兩個方向。顧磊停頓一下,猶豫著是否要說「再見」,馮曉琴已拉著兒子徑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轉身離去。腳高腳低。

馮曉琴送完兒子,踱到展翔家。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懶覺。她叫他「爺叔」,問他:「早飯吃過嗎?」遞上剛買的生煎和豆漿。展翔猜到她的來意,「——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她反問:「告訴別人什麼?」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馮曉琴問他:「這陣子沒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聲,「少在我的傷口上撒鹽。」馮曉琴笑笑。其實是怕他把顧磊醉酒的事告訴顧清俞。別人都還好,唯獨這個大姑子,少惹為妙。

「阿姐是假結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麼?」她道。

「都是已婚婦女了。什麼想頭都沒了。」他搖頭,做出沮喪的模樣。誇張得像是開玩笑。他竭力掩飾著內心的失落。昨晚從顧磊嘴裡知道顧清俞領證的事,只是「哦」的一聲,好像結婚的不是顧清俞,而僅是一個陌生人。他發覺除了自己,顧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結婚,顧磊把這詞反覆強調幾遍,安慰他:「假的,兩個月就離。」他嘿的一聲,「你怎麼曉得?你是你阿姐肚子里的蛔蟲?」顧磊叫起來:「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跟那種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這種事。她把日子過得像唱滑稽戲一樣。」——他便也裝糊塗。顧清俞自己不說,他又怎麼可能替她說出來。

馮曉琴瞥見他的神情,「爺叔,」停了停,「感情的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沒辦法。又不能硬來。你這麼瀟洒的人,應該懂的。」

「本來還想當你們姐夫,現在沒搞頭了。」

「等她紅證變綠證。還有機會。」

「離婚證也是紅的,」展翔笑,「爺叔我還是童男子,討個離過婚的,怕爺娘不同意。」

「算了吧。阿姐就算結了離、離了結一百次,你也照樣屁顛屁顛湊過去。」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過好再說。爺叔撮合你們不容易,千萬給我白頭到老,別搞七捻三。」

「顧磊說我什麼了?」馮曉琴裝作無意般問起。

「他說什麼,你會不曉得?」展翔反問,「自家老公,小把戲都這麼大了,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你會不曉得?」

「我怎麼不曉得?他最喜歡天天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用管,反正天上會掉餡餅,嘴一張,就咬到了。兩手一招,人民幣就自己跑到口袋裡。凡是在屁股後面盯著他的,都是壞人。所以他最討厭的,就是我。」馮曉琴說到這裡,瞥見展翔似笑非笑的神情,想這男人跟顧清俞到底關係不同,說是不再見面了,畢竟住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男人都是賤骨頭,到時三句兩句把這番話帶出來,那邊是親姐姐,聽在耳朵里總歸不舒服。便打住,聳聳肩,換個話題,「——爺叔,茜茜工作的事情,啥時候有消息?」

展翔說有個銀行的朋友,「外地的小銀行,去不去?」

馮曉琴眼睛一亮,「去的呀,銀行不錯。」

「還在聯繫。比國有銀行容易些,但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

「現在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爺叔你肯幫忙,不管成不成,都是我的大恩人。」馮曉琴激動起來,瞥見展翔襯衫上一粒紐扣脫了線,盪在胸前,「爺叔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繞幾針。」又道,「爺叔你以後有啥縫縫補補的,我全包了。」

「上海話越說越溜了。」展翔也不客氣,進房換了件衣服,把襯衫脫給她。又拿來針線。馮曉琴三下兩下便縫好,問他:「還有嗎?索性一次性都替你搞定。」展翔竟也真的進房,又拿了一件老頭衫出來:「腋下那裡有個洞。」她看了,嘿的一聲,「爺叔幫幫忙,扔了做抹布吧。人家說愈是有錢愈是摳門,果然不錯。」他道:「你不懂,老頭衫越是舊,穿著睡覺就越舒服。這件穿了十幾年了,都有感情了。別說一個洞,就算渾身是洞也捨不得扔。」

馮曉琴問他要了塊顏色相近的碎布,將那洞填了。她針線功夫好,不細看,竟真的看不出來。展翔嘖嘖道:「顧磊娶到你這樣巧的媳婦,居然一直沒請我吃過飯。真是沒天理。」馮曉琴問他:「昨晚那頓呢?」展翔捶胸,「我買單的。連計程車費也是我出的。這小子皮忒厚。」馮曉琴笑,「我家顧磊節儉慣了。」停頓一下,「——他真的沒說什麼嗎?」

展翔回想昨晚,竟也真的只是閑聊。偶爾發兩句牢騷,女強男弱,無非便是那些情緒。愧疚加上無能為力,便愈發地彆扭。倒也不是怪她的意思。唯獨到最後,應該是有七八分醉了,竟一把抱住展翔,直直地問:「你告訴我,她跟那個姓史的是不是有點、有點——」竟也說不下去。展翔說了句「你不要瞎講」,他便不吭聲。眉眼間有些他姐姐的影子,卻不成形,眼神也游移,不夠自信,精氣神撐不起來。連申訴也不能。展翔那瞬忽有些後悔,做媒也是技術活,誰跟誰湊一對,到底不能隨心所欲,也是有章法的。面上不覺得,抽絲剝繭似的,把外頭那層剝去,只剩赤裸裸兩個核,無遮無攔,便看得忒清楚了。差一點倒也罷了,還能勉強稱得上「互補」,差得太遠,就有些冒險了。夫妻是一輩子的事。聰明人會做傻事,老實人也有倔脾氣。早早晚晚的。

「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事。老天爺都安排好了。強求不得。」他勸馮曉琴,「心平些。」

「在說你和阿姐嗎?」她咯咯嬌笑。

「少裝糊塗。」他面孔一板,故意做出兇惡的樣子,「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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