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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心居

葛玥第一次見到張曼麗,是在顧昕大學同學聚會上。新天地一家韓國料理店。在座基本都是攜眷出席。結婚早的,二胎都生了。顧昕屬於晚婚。張曼麗到得最遲,長波浪紮成馬尾,穿一套黑色緊身小禮服,款款走入。環狀的耳環隨身體擺動,妝容精緻。邊走邊向大家打招呼,面帶微笑地:「路上堵車,不好意思啊。」其實周六中午,不是工作日,也不是早晚高峰,再堵也堵不到哪裡去。葛玥那時就想,換了她,肯定是不敢遲到的。氣場沒到那份上。放在張曼麗那,遲到是壓軸,萬眾矚目的意思。換成她,便只剩下灰溜溜了。她悄悄問顧昕:「你們校花?」

「現在只要眼睛鼻子不缺,都稱自己是花。」

玩笑開得不倫不類。連葛玥都聽出異樣了,悄悄問:「你是不是追過她?沒追到?」顧昕順著她,「是啊,被你猜對了。」葛玥便不提了。這話題沒意思,真假姑且不論,就算是真的,她也拿他沒辦法,不能發嗲,更不能生氣。知趣打住才是明智。她夾了一根牛仔骨,拿生菜包了,蘸上醬,遞給他:「喏。」顧昕接過咬了一口,瞥見對面張曼麗似笑非笑的眼神,避開,拿飲料喝,不料嗆了一下,咳嗽起來。葛玥忙替他拍背,又遞上紙巾,「慢點喝。」他猜這一幕落在張曼麗眼裡,應該是有些狼狽的。便推了一下葛玥,「我沒事。」葛玥聽出他口氣的生硬,自覺讓開些,夾起一塊五花肉,也不蘸醬,徑直放進嘴裡。張曼麗隔空向她舉杯,笑吟吟地:「——初次見面,幸會啊。」

第二次見面,是孕32周產檢那天。她本來人瘦,懷孕了竟像吹氣球似的。身子格外重。產檢通常是顧昕陪著。職稱那事落空後,顧昕一直精神低落。產檢的日子,請了半天假,說好陪她,人卻懶懶躺在床上。她說算了,「我一個人也行,反正離家近,叫輛車也就十來分鐘。」朝他看。他沒搭腔,還是躺著。該是默許了。她嘆口氣,一個人出門了。檢查倒是挺順利,半小時不到便搞定。體重超了兩周,醫生勸她控制飲食:「不打算順產了?」又說:「下次最好有個人陪,這麼大的肚子,你家裡人倒是放心。」她笑笑,退出來。她母親打電話來問情況。她說一切正常。她母親又問:「昕昕在邊上?」她道「是」。她母親鬆了口氣,「只要你們小夫妻好,就比什麼都好。」讓兩人過來吃午飯。葛玥忙說不了,「他下午還要上班,跑來跑去麻煩。」

葛父降職,是上個月的事。沒判刑,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卻也令人難堪。辦公室從12樓搬到2樓,正廳變副科。還有兩年便退休,晚節不保。原先幾套房子,被強制處理,只剩一套兩室自住。狼狽到極點。丈人丈母娘前腳搬家,顧昕後腳帶著妻子搬出來。其實白雲公寓的房子掛牌,萬紫園那套在裝修,也是外面租房子,比丈人家那套還不如。關鍵是要表明態度,一刀兩斷不至於,但起碼也是劃清界限。至少上門女婿那層,是萬萬不答應了。最可惜是尊邸那套。葛玥自己提出:「賣了吧,住著有負擔,也不開心。」顧昕懂她的意思。房子也是與人相稱的,什麼人住什麼房子。到如今這般田地,住了也是觸心境。還多個話柄。每月的巨額貸款也是原因。沒了岳父的支援,小兩口工資全貼上也不夠。再找到當初買房的中介,對方也很驚訝,說交易不滿兩年,光增值稅就是五個點出頭,「一百來萬,等於白送給國家——」,勸他們最好找個認識的下家,先私底下交割,等滿了兩年再辦手續——「這樣損失小得多。不過也有風險。你們自己考慮清楚。」最後還是葛玥舅舅出面,找了個熟人買下,比市場價略低些,先付三成,過戶後再付清。已是極仗義的了。錢直接打過來。充一部分房貸。還不敢盡數充進去,否則每月還貸依然是天文數字。到這一步,當初買房多麼歡喜,現在賣房便有多麼落拓。忒戲劇化了。

顧昕說去上班,讓她自己搞定午飯。「你去你媽家吃吧。」葛玥不好說剛才母親邀飯的事,含糊應了聲。回到家煮餃子。這陣住在她祖父早年留下的一室戶里,老公房,好在離單位近,方便。等顧昕萬紫園那套房子裝修好,再搬過去。與他父母同住,她心裡其實不大情願。但也沒辦法。照她的意思,再買套小一點的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放在眼下,也不敢多提。顧昕對她說,先住一段再看,「誰不想住新房子——」話說得有些悻悻的。她反過來安慰他,萬紫園挺好的,「我小時候,一家三口橫著睡一張床,不也過來了?」顧昕笑笑,「原來你也吃過苦頭。」她道:「以前過日子,都差不多的。不像現在,好的好,壞的壞。」說到這裡,不由得暗自嘆口氣。日子越過越回去,吃苦倒也罷了,關鍵是不甘心。她還好些,到底年輕,要命的是她爸媽。超市兜一圈,以前是不問價錢拿了便走,現在挑挑揀揀,半天拿不定主意。葛母從上月起開始記賬,拿本小簿子,每筆都記下來,密密麻麻的,連買包餐巾紙都要入賬。她三十多歲時去韓國割的雙眼皮,起初還好,一過五十歲,皮膚鬆弛了,耷拉下來,眼皮那裡褶皺更多了一層,雙眼皮變三眼皮,靠化妝撐著,眼線眼影睫毛膏,倒也炯炯有神。現在沒心思化妝了,上面三層眼皮,下面三層眼袋,皮膚灰黃,陡地老了十來歲。葛父沒了專車,天天坐地鐵上下班,依然穿得山青水綠。年紀愈是上去,愈是靠一口氣吊著。氣一泄,人就塌了。葛父年輕時是充滿鬥志的一個人,不服輸,誰知臨老了竟是跌了一大跤,始料未及地。但依然撐著,「人家想看我倒霉,我非要笑給人家看。」皮鞋每天擦得鋥亮,光可鑒人,竟比之前更為講究。葛玥覺得爸媽是走了兩個極端,但也沒法勸,勸了沒用,還傷人。

餃子放下去時,不留神水濺出來,手臂上立刻燙出兩個泡。拿藥箱找燙傷膏,竟是沒有。吃完飯,去了小區附近的藥店。平常倒也罷了,孕婦總要額外留神些,倘若發炎便麻煩了,又不能打針吃藥。買完藥膏出來,路口等紅燈,對面一家咖啡館,隔著落地玻璃,赫然瞥見顧昕坐在窗前。不由一怔。對面那女人,披肩長發,一眼便認出是張曼麗。

很快轉成綠燈。葛玥沒過馬路,轉身又往回走。逃也似的。繞個大圈回到家,給顧昕發消息:「你在幹嗎?」他立時回過來:「上班。」她盯著手機屏幕,想,這男人若是後面再加一句,諸如「你午飯吃了什麼」「身體感覺如何」——她便原諒他。等了幾分鐘,沒動靜。她忍不住又好笑,原諒怎樣,不原諒又怎樣。給燙傷處上藥。腹中寶寶有動靜,這兩腳踢得厲害,從東到西,該是翻了個大身。書上說要常與胎兒交流,便坐下來,拿過一本胎教書,給這小東西講故事。念了幾句,眼淚掉下來,剛好到嘴裡,鹹鹹的。聲音也成了嗡嗡的,帶著鼻音。卻是不停,有些倔強的。手撫著隆起那塊,始終保持著儀式感。

晚飯照例是在公婆家吃。正中一隻鴿子湯,是燉給孕婦的,其餘都是簡單。蘇望娣夾起兩隻鴿子腿,放在葛玥碗里,「吃。」翅膀給兒子。自己啃頭頸。邊吃邊說裝修的事,地板鋪得七翹八裂——「我不管,讓他們返工,一塊塊拆掉,鋪新的,鋪到我滿意為止。」還有卧室做的兩隻櫥櫃,「這種木工,實在看不下去,一天不盯著都不行,我跟他們說,做得不稱我心,剩下的尾款想都別想。消保委再告一狀,你們以後不用做生意了。看誰還敢欺負我女人家!」整頓飯只她一人嘴不停,另三人俱是沉默。顧士海聽著煩了,沖她一句「誰敢欺負你,不要命了」。她抱怨:「裝修都是我盯著,還要買汰燒,家務事一堆。你當你老婆是三頭六臂?」葛玥聽了,忙介面:「姆媽,我下班早,以後小菜我來買好了。」蘇望娣嘿的一聲,「算了吧,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大忙了。」見顧昕一旁悶頭只是扒飯,問他:「這一陣單位里好嗎?」顧昕面無表情:「蠻好。」她道:「同事間沒說什麼嗎?」顧昕皺眉,反問:「會說什麼?管人家說什麼!」蘇望娣自知失言,訕訕地說:「蠻好就好。」顧昕吃完,放下飯碗,拿著手機坐到沙發上。顧士海也站起來,趿拉著拖鞋到陽台,給幾盆植物澆水。蘇望娣大聲喚他:「澆什麼,黃梅天就在眼前了,日澆夜澆,當心根全爛掉!」顧士海只是不理。蘇望娣討個沒趣,轉回飯桌。只剩婆媳倆。剩下幾口飯,葛玥扒得飛快,湯也一飲而盡:「姆媽,我來洗碗。」蘇望娣沒好氣地:「你吃得那麼快做啥,又沒人拿槍在後面趕你。我洗!肯定是我洗!啥人生來啥樣的命,逃不脫的!」後面這話是講給兩個男人聽。兩人動也不動,沒聽見似的。一拳打在空氣里,說了也是

白說。

「要去翻翻皇曆,最近肯定犯了什麼。顧家門這樣倒霉。」洗碗時,蘇望娣對葛玥道。

葛玥嗯了一聲。蘇望娣不停:「昕昕他二叔家最慘,人都沒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換了我,真正是不想活了。」這話不好介面。葛玥只是聽著。蘇望娣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昕昕這次落了空,到底年輕,將來總有機會。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這話依然是不好介面。葛玥輕聲說了句「阿嫂可憐」。是說馮曉琴。聚餐停了幾周,上次見她,還是骨灰遷入墓地那日,臉白得嚇人。站在葛玥的角度,便額外留意她與婆家人的關係。不論顧士宏還是顧清俞,那天都沒怎麼搭話。敵意是顯而易見的。忍著不發作罷了。夫妻吵架本是尋常,但丈夫追出去一腳踏空,摔死了。情況便完全不同。日子難過了。婆婆最後那句「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葛玥拿來自我安慰——丈夫跟別的女人喝咖啡,總好過翹辮子。這麼想,雖然不厚道,卻也是大實話。記得高考那陣,她父親拿了張紙貼在她寫字檯前,上寫「我荒廢的今日,正是昨日殞身之人所祈求的明日」。據說是哈佛的校訓。那時覺得忒晦澀了。便是勸學,也不至如此剝皮拆骨。現在再想,讀書和過日子其實是一樣的,有比照才有動力。「別做那個讓人同情的對象。」她父親常這麼說。是盼著她性子再硬氣些。其實各人生來的脾性,哪有那麼好改。好在有父母替她鋪路,從小到大,倒也沒怎麼吃過虧。降職處分下來那天,葛父把女兒拉到身邊:「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她心裡一沉,那瞬覺出某種壓力,以往從未有過的。但也只是一時。混沌慣了,也不及

反應。

馮曉琴打算起訴樓下鄰居。樓道公共區域,居然放了一整塊玻璃,「死人他們有責任。」她說得斬釘截鐵。法院傳票送到鄰居家,把人家嚇壞了,找到顧士宏,「我們不是存心的呀——」顧士宏勸馮曉琴撤銷起訴。馮曉琴翻來覆去只是那句,「死人他們有責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顧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顧清俞商量。顧清俞也覺得棘手,「她鐵了心要告,我們也沒法子。」顧士宏跺腳,忍不住氣苦:「她想要做什麼!家裡已經一塌糊塗了,還要把樓上樓下也弄得雞飛狗跳嗎?」

顧清俞覺得她是想訛錢。但這話不好開口。旁敲側擊找她談了一次,說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麼困難也可以提。馮曉琴反問:「我有什麼困難?我的困難就是死了老公,想討個公道。」顧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說「你老公是怎麼死的,你還有臉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這種時候,愈是不能鬧開,否則就散架了。也讓旁人看笑話。但臉色是難看的,扭頭就走。「讓她去告吧,」她對父親說,「她自己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麼。」

很快開庭。馮曉琴提出的賠償條件是:一元錢。還有當庭道歉。鄰居鬆了口氣,被弄得一驚一乍,回去就跟顧士宏道「吃不消你兒媳婦」。法庭上,馮曉琴站得筆直,受了鄰居畢恭畢敬的九十度鞠躬,「對不起,是我們疏忽了。」一元錢硬幣雙手奉上。馮曉琴接過,放進口袋。「她想我們道歉,直說就行了,哪裡不能道歉,非要鬧上法庭。還有那一元錢,訴訟費加起來倒要幾百塊。她圖什麼呀?」鄰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問顧士宏。顧士宏無言以對,只好反覆說「不好意思」。鄰居也是厚道人,覺得內疚,拿了兩萬塊現金,再加個硬幣,放進一個白信封,讓顧士宏轉交給馮曉琴,「收下,我們也安

心些。」

馮曉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這錢,別人會說,我賺死人錢。我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面。但也不想被你們上海人看不起。我只是想討個公道。誰的責任,誰自己要拎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算嘴巴上不說,心裡也要清楚。」人對著鄰居,話卻是說給旁邊的顧士宏父女聽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爭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沒精神。冷靜下來,顧清俞也反省過,那番話本來沒錯,放在那時候,就成了導火索。是趕巧了。或者說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這輩子和這女人是不會有笑臉了。連敷衍也做不出來。顧清俞對著父親,一條條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親媽,孫子是嫡親的,以後怎麼相處,您自己要考慮好。她這麼年輕,別說將來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現在,她要搬出去單過,也只好由著她。財產怎麼算,房子怎麼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面,免得被動。」

「我只要你弟弟能活回來。」顧士宏眼淚流下來。白髮人送黑髮人。痛得摧肝裂膽。

「還有我呢。」顧清俞抱住父親。眼圈也紅了。

顧磊的遺像,放在客廳櫥柜上。還是前幾年拍的。給他介紹工作,填的申請表上,也是這張。細眉細目,極和順的模樣。那時王經理看了便說:「你弟弟和你長得不像。」她道:「怎麼不像,親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給你了,千萬關照。」

這些年她一直替顧磊擔心。她做那行,圈子裡都是人精,剛畢業一個個老江湖似的。也難怪。弱肉強食的社會,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裝,早晚是個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個小綿羊。用時下流行的話,叫「人畜無害」。記得一次跟馮曉琴閑聊,這小女人話匣子打開,到後面便有些過頭,「你們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國家要是哪天把戶口和高考政策放開,不用幾年工夫,你們統統完蛋。」她也不生氣,「這話有點道理——」馮曉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會。就算全國人民都沒飯吃,你也照樣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討好,七分真心。顧清俞笑笑,「行啊,只要我有飯吃,你和顧磊還有小老虎就餓不死。放心。」馮曉琴道:「不是阿姐,顧磊只好去當看門的。」這話是感謝的意思,但聽在顧清俞耳朵里,弟弟被看輕,總歸不大舒服。「顧磊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話說得和緩,「我希望他過得稱心如意。誰要是欺負他,我就跟他拚老命。」她對著馮曉琴,露出微笑。

「拚老命」——這話她跟施源提過。就在顧磊追悼會那天晚上。白天淚流盡了,晚上倒一點點冷靜下來。她一臉正色地對施源說,想找個黑社會,讓那女人吃點苦頭。施源說,那就去吧,「老西門那邊有明碼標價,一條腿多少錢,一條胳膊多少錢。」她朝他看,「我不是開玩笑。」他勸她:「生死有命。覆水難收。」她惡狠狠地,把他伸過來的手打掉:

「少在我面前說這些一套套的。成語我也會。惡有惡報,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像中平靜許多。顧士宏做好準備,兒媳分房、分財產,吵吵鬧鬧。自己先想開,身外之物,況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兒子的老婆,孫子的媽。顧士宏甚至還想過,真要怎樣,帶著老娘搬到黃浦區,離開這塊傷心地,也好——誰知竟是波瀾不興。顧士宏依然每天晨起買菜,回家,早飯她備下,顧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餅,她與小老虎吃牛奶雞蛋。送兒子上學後,她回來簡單收拾一下房間,擇菜,準備午飯。下午她通常會出門,順便再把小老虎接回來。準備晚飯。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輔導班,她負責接送。孩子本來也是她一人操持,現在沒了父親,說實話也沒區別的。日子便是這麼殘酷,多一個少一個,別說外人感覺不出,便是自己家裡,縱然一時砸出個洞,不多時亦能填上的。剷平了踩實了,面上也看不出兩樣。心裡的洞,填補時間稍長些,但終不是一世的。顧士宏想,父子間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間的事想到這種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卻也是另一種無奈。乾脆得過了頭。釜底抽薪的活法。

閑暇時,還是找張老頭聊天。湖心亭光線昏暗,兩老頭各自橫坐一邊,倚著柱子,腿擺成一條直線,雙手敲打兩側肝膽經。酸酸麻麻,噝著氣。聊倆人的天,訴各自的苦。張老頭說,前幾日報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蹤,算算東西,隨身只拿了張公交卡。這更糟糕,坐車還是坐地鐵,或者叫出租,一點摸不到邊。看攝像頭,走過地鐵站,沒進去。公交站那邊人太多,畫面又差,看不清。警察讓張老頭提供線索,有什麼親戚朋友,最可能去哪裡。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說了,全落空。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又報到電台。次日總算有了迴音。有人在嘉定一家醫院附近看到一個老太,相貌衣飾都對上了。匆匆趕過去,果然是她。神志竟也清醒了,說正打算坐車回來。老張問她,去那麼老遠做什麼。她說,要問問醫生,還有辦法沒有,中藥再配幾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醫院,當年查出她不孕。」張老頭告訴顧士宏。

顧士宏「哦」了一聲。沒讓驚訝露出來。之前一直當他們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實也該想到的,那樣年紀的人,又有幾個能瀟洒到那種境地。兒女是根。中國人都信這個。

「她只當她還是三十多歲呢,昨天說我,你怎麼老成這樣了,孩子生出來,該叫你爺爺還是爸爸呢?」張老頭嘿的一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這樣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來,倒把我嚇一跳。問她做什麼。她說,支付寶、股票,還有兩個P2P的理財賬戶,密碼趁現在還記得,要趕緊寫下來。免得將來錢取不出來。」一朵雲飄過,遮住月亮。連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聽聲音像是帶笑,夾雜幾聲嘆息。

顧士宏也說自己的痛。從顧磊出生那時說起——「老法講,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孩子雖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個念頭,傻人有傻福,老天爺頂頂公平,這頭缺的,那頭說不定會給他補上,將來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說到這裡停住,借著呼吸,把哽咽聲壓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現在都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娘胎里就落後,被他姐姐搶了先,分量也輕了半斤,生出來像個小老頭,皺皮疙瘩,眼睛幾日都睜不開——」

「小孩生出來個個像老頭,你家千金現在漂亮,那時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論相貌,姐姐是稍強些。」顧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輕時也不難看。」

「兒子其實更像我。我是個沒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來的。現在反而沒那麼多機會鍛煉,三十歲還像個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雞雞狗狗這個那個,說不定還能歷練些。」

「我也沒用。沒讓我那老太婆享過一天福。作孽。」

兩人邊說邊望著湖面,粼粼波光。這樣的時刻,與其說像傾訴,倒更似自言自語。你一句我一句,搭點邊,便能無限地延伸下去。沒底的。空氣里瀰漫著一絲憂傷,卻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鋪開,護著底下那層。一半也是倔強。不讓人看見。男人便是哀傷到極點,也要留些空間。不好一敗塗地的。

樓下三千金的爸爸來向顧士宏告辭。說是告辭,其實還存著一絲希望。「能不能,讓清俞再去跟房東說幾句好話?」小心翼翼地,「她說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見顧士宏不吭聲,哭腔逼出來,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無路了,「——當年上來,老家那邊就都斷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媽這輩子再怎麼吃苦都沒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讀書,將來在上海找工作找對象,等他們再生孩子,就真正是紮下來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這些年,一口滬語里還是摻著方言,聽著夾生。老大老二一個讀預備班,一個剛上小學,外頭補習班這個那個的,又是圍棋又是鋼琴,上海孩子讀的,咬著牙照搬,一點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強撐得下去。現在老三出來,市場又不景氣,奶粉都改吃國產的了。老大穿舊的衣服給老二,再給老三,都是丫頭就有這好處。再過兩年,孩子媽的衣服改改也能給老大穿了。生意人講究面子,孩子爸頭頸里一條粗金鏈子,開的是二手寶馬X5,開口閉口還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頭勢清爽。很像那麼回事。後來金鏈和寶馬賣了抵債,也沒心思打理頭髮,亂蓬蓬的,登時便現了頹樣。店面租金一年年漲上去。挨到去年年底,無論如何撐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亂套了。他女人原先讀的衛校,當過幾年護士,老大出生後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現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規醫院是不指望了,想去當私人看護,可到底不容易。面試過幾回,也都沒下文。亂成一團。心裡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幾年有錢,把房子和商鋪買下來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說,還升值。光想著做大,一筆筆投進去,小吃店變成海鮮店,看著門面大了,結結實實是在幫人家打工!男人回擊,你聰明,你怎麼不買,家裡這個證那個證都在你手裡,我又沒把你手腳綁住,你光曉得說!

「顧老師——」小老闆說到後面,只是搖頭,「講到底,還是投胎沒投好。」

顧士宏跟著嘆息,也不知說什麼好。幫不上忙,連安慰也是虛的。便拍他肩膀,長輩對小輩那種,「人活著,不吃苦是不可能的。這個苦逃過了,總有那個苦冒出來。哪裡都一樣的。」自己也覺得說不到點子上,反像是風涼話。瞥見他神情有些獃滯,三十七八的男人,剛來時還是帥小伙一個,這些年蒼老得快,頂上禿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進屋拿了個小盒子,還是前年某銀行發行的賀歲金幣,一盎司,交給小老闆:「一點心意。」

小老闆忙不迭推辭,被顧士宏一把塞進口袋裡,「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沒送過啥——」

都是不易。顧士宏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覺得人生不過如此。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各人傷各人的腦筋。展翔竟然也來尋他。明曉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來送一罐明前的好茶葉,「孝敬您老人家」——這話連鬼也不會相信。顧士宏朝他看。他也著實皮厚,居然也不尷尬,徑直向他介紹這茶的好處。產地,採摘時機,還有嫩度、色澤、凈度。洋洋洒洒講了近半個小時,顧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嘆口氣:

「爺叔,我做人忒失敗。」

「萬紫園誰不曉得你展老闆?你跺跺腳,萬紫園就要抖三抖。你拋掉幾套房子,萬紫園房價就要往下掉好幾個點。你這樣要是還算失敗,我們只有跳樓了。」

「爺叔,鈔票不是萬能的——」

顧士宏嘆息:「你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忒謙虛。」自覺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頓一下,「——信封收到嗎?」是指顧磊葬禮,他送了五千塊。只收下一千,其餘讓顧清俞給他退了回去。他沒堅持,黯然道:「顧磊也是我朋友。」

「我曉得,你是媒人。」顧士宏話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見他臉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討厭你,」又覺得這話跳躍得太快,橄欖枝拋得過於突兀,「當然,也肯定不喜歡你。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討厭你。」

「爺叔喜歡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兒喜歡誰,我就喜歡誰。」

「論當老公,我不會輸給姓施的。」

「這種話沒名堂,又不能試。再說跟我講也沒用,我這個爸是擺樣子的。」

拆開明前的茶,釅釅泡了兩杯。這晚顧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氣成真的翁婿倆,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顧老太早早睡了。馮曉琴切了盆水果給兩人,「爺叔多坐會兒」,也進房了。顧士宏聽了道:「她叫你爺叔,你叫我爺叔。輩分好像不對。」展翔道:「我這個爺叔是假的,只有像您這樣德高望重的,才是爺叔。」顧士宏嘿的一聲,「男人到歲數,就算戇得像只豬玀,也是爺叔。」

馮曉琴在房裡哄小老虎睡著。搬只凳子坐到門邊,耳朵貼上。聽兩人半天只是閑聊,絮絮叨叨,忍不住著急起來,想,怪道顧清俞被人追走,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給他一百年,近水樓台,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過得片刻,才聽展翔道:

「爺叔,我想問你討個人。」

顧士宏記得,上次聽見類似的話,好像還是蘇望娣問他討馮茜茜,弄得雞飛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識心跳了一下。展翔說下去:「曉琴每天下午不是閑著?去我那裡幫個忙。離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賺點外快。」

馮曉琴笑了一下。展翔這話說得有些急,應該是放在嘴裡很久了,找時機,一下子倒出來。她拜託他的事,他也算是認真對待。又聽顧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馮曉琴心裡哼一聲。展翔停下來,帶點批判的口吻:「哎喲爺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隨即大聲笑起來,「開玩笑開玩笑——爺叔,曉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請她過去,是幫我——賺,錢。」後面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一本正經地。

馮曉琴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開手機,翻看前兩天弟弟馮大年發來的消息:

「姐,老家待著沒勁。」

她回過去:「上海也不是遊樂場。」他道:「你不讓我來?」她道:「早晚讓你來。再等等。」他連發了兩個大哭的表情。馮大年剛滿十五。她離開家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放在半年前,讓他來便來了。倒不全是顧磊出事的緣故。這陣子經歷大變,人一傷痛到極點,該想的,不該想的,各種念頭都在腦子裡過一遍。把過去捋順,也為將來打算。不知怎的,近來總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機會就有多大」。那時她還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輕,講話不託下巴。翅膀長在別人那裡,是鳳凰,長在她們身上,只是母雞的擺設罷了,終究飛不起來。便是勉強飛一段,也是借著別人的東風。她到底是不怎麼自信的。當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兩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樣一個油膩到極點的猥瑣男人,她竟也動過腦筋。茜茜比她小了七歲,放在眼下,七年活脫便是兩代人。茜茜終是比她想得遠。書讀得多,自是不同。顧清俞那番刺人的話,也是個緣故。真正是刺醒了她。東風靠不住,風向總有變的一天。顧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運氣好,倘非遇見顧士宏這樣的厚道人,換個不管不顧的,掃地出門或是打打罵罵,她也只有自認倒霉。戶口簿、房產證都在人家那裡,便是夫妻共同財產,終究不是那麼簡單的。兒子還小,她自己也還年輕。她回憶逼著顧磊讀書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禍福。這麼簡單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心居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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