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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心居

顧清俞在飛機上打了個盹。醒來時精神好許多。到巴黎是早晨,酒店放下行李就直奔李安妮的住所。當天婚宴結束已是半夜,睡了不到三小時,又沖向機場。上午九點多的航班。李安妮的蜜月旅行是去斐濟。她年近六旬的法國丈夫在那裡有一個小島。「如果你不是趕著回去上班,真的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那裡很棒。」幾年不見,李安妮的普通話聽著更繞口了些,皮膚也晒黑了很多。她讓顧清俞在婚禮上接她的捧花,可顧清俞只是遠遠看著,笑眯眯地把機會讓給一個身材豐滿的金髮法國姑娘。

「你還是老樣子。」李安妮說她。

「恭維還是揶揄?」

「就看你臉皮厚不厚了。」分別時,李安妮與她依依不捨地擁抱,「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顧清俞在她背上輕拍兩下,抬起頭,赫然瞥見展翔站在眼前,似笑非笑。「為什麼不接捧花?你想讓我當一輩子光棍嗎?」她驚訝地張大嘴巴。展翔走上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鼻尖點了一下,「——你這個小壞蛋。」

打盹會做夢不出奇。但夢到莫名其妙的人,就十分奇怪了。顧清俞猜想或許是時差紊亂的關係,兩天打個歐洲的來回。之前也有緊巴巴的出差,人困馬乏,但相比之下,參加婚禮更讓人辛苦。她是伴娘。大學同學裡僅有的未婚女性。當然與李安妮的情分也是非同一般。四年上下鋪,還有飯搭子。請柬發出去不少,但真正來的沒兩個。巴黎不是巴城,來一趟到底大動干戈。有錢有閑,還有興緻,這個年紀實在不多,正是事業家庭一團忙的時候。顧清俞屬於例外。工作忙是忙,但早過了抽不了身的階段,至少不用看誰臉色。薪水不算很高,但打個飛的參加老朋友的婚禮,再買一條限量版的名牌手鏈作禮物,也完全在承受範圍內。李安妮說她是女版鑽石王老五。那瞬她想起展翔,以「鑽石王老五」自居的男人,因為常年嬉皮笑臉,兩條眉毛習慣性彎成半圓,逗人似的表情。

「別告訴我航班號,我自己查。用第六感。」臨上飛機前,「鑽石王老五」發來微信。

所以才有了這個奇怪的夢。他居然還點著她的鼻尖,叫她「小壞蛋」。夢裡不怕被吃耳光。放在生活中,他連一個小指頭也不敢碰她。「我尊敬你。」他一本正經說這話的時候,讓她忍不住笑出聲。她不討厭他。那樣一個戀著自己多年而且又尊敬自己的男人,換了誰都討厭不起來。「我也尊敬你。」顧清俞比他還要一本正經。

但她不會愛上他。李安妮說她始終「老樣子」,是指她固執。某些方面尤其如此。「你已經36歲了。」她提醒她。言下之意,某人也已經36歲了。這個年齡,娶妻生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李安妮很想把話挑得再明些,但畢竟難得見面,勸也要人家聽得進才行,否則就是自討沒趣。36歲的顧清俞比起26歲時,圓滑得多,能輕易打斷一切她不喜歡的話題,同時還讓氣氛保持和諧、美好。多年的職場磨鍊和人生閱歷,把她打造得表面光不溜秋卻又堅實無比,像鋼化玻璃。通透又固執。讓人無從下手。

展翔果然等在出口。高舉一塊牌子,上寫「歡迎回國,Santra顧」。英文名打錯一個字母,好在有大捧紅玫瑰轉移注意力,眾人只看到一個穿皮衣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劉海染成黃色,七分牛仔褲,露出靠近腳踝的龍形刺青,白色高幫運動鞋。指間一枚印章似的寶石戒指。「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暴發戶。」顧清俞想起父親的話。接過玫瑰,「——謝謝」。

路上有些堵。顧清俞對著車擋板上的鏡子,補粉和口紅,修飾長途飛行的倦容。「往前看,」她提醒展翔專心開車,「——喜歡看女人化妝?」

「我只喜歡看你化妝。」他道,「尤其像現在這樣,我開車,你化妝。顯得隨意、親切。老夫老妻的感覺。」他涎著臉。

「我爸要衝過來了。」她刷睫毛膏,一根根地。

「不用麻煩他老人家。我待會兒自己送上門——樓下那隻癟三,欠我好幾個月房租了。」

展翔在萬紫園有六套房子。從1998年貸款買下第一套兩室,隨後開始了炒房生涯。借雞生蛋,以租養貸,那些套路他玩得很轉。基本都在浦東,以世紀公園為軸心,方圓三公里之內,高中低各個檔次都有。有別墅,也有動遷小區。那些年房價瘋漲,限制又少,膽小的人一動不動,看著人民幣變橘子皮,膽大的人吃到撐死,打個嗝都全是銅臭。展翔自然是後者。虧得後來限購了,否則還不停。房產證一堆拿在手裡,撲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銀,跟它相比,銀行里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別人辛苦一世掙下的肉里分,他買進賣出,一套的差價便抵得上十年工資。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繞不過去的話題,滋生出各種情緒,各種際遇。真正是命了。

顧士宏住的那個單元,展翔有兩套房子。一套三室兩廳被房客轉租出去,隔成七八間,弄得面目全非。物業尋過他幾次,說上面在整治群租,要清場。展翔去牽二房東的頭皮,那人有些落喬(滬語,指做事不上路,很難弄),起初還不肯,展翔不與他廢話,隔天便叫了五六個大漢過來,一手拿棍子,一手遞上信封,裡面是提早解約的賠償金。那人哪裡敢犟,拿了錢便匆匆走了。不到兩日,房子空出來,裝修隊進去,隔板敲個乾淨,恢復原樣。這套還算省心的,另一套兩室更麻煩,租客是一對山東夫妻,在小區門口開了家蒸汽海鮮,街坊回頭客不少,早幾年還算過得去,這陣子市容管得緊,生意越來越難做,偏偏上月又添了三胎,還是個女兒,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小老闆夫妻頭都大了。房租一拖再拖。展翔還不好十分催促,一家子五口人,四個女的,走進去就是雞飛狗跳,小的哭,大的鬧,亂鬨哄的頭皮發脹。讓中介去催,也沒什麼用。拖到第五個月,只好公事公辦,告到法院。但強制執行也是一樣的難,還有吃奶的娃,總不見得硬把人趕出去,況且臨近年底,天寒地凍,處理得不好就是社會輿論事件。展翔一不做二不休,雇了幾個人,每天早中晚按時過去,說好動口不動手,嚇唬幾句就行,也盡量別打擾鄰居。死老鼠死魚什麼的,也扔過幾次,反正是二樓,陽台那裡扔進去並不難。牆壁再噴上紅漆,說些狠話。江湖伎倆,對付欠債不還的朋友,無非那些路數。

「我爸就是因為這些,才討厭你的。」顧清俞對他道。

「那好啊,我不討債了,房子白送給他們。你爸肯不肯把你嫁給我?」他厚顏無恥。

「跟我爸沒關係。」她提醒他。

「我這人不錯的。你試試看吧,要真的不行,再分開也來得及。我有十幾套房子,離婚時候一人一半。你穩賺不賠,大小姐。」

「跟錢也沒關係。」她啪的一下,合上粉撲。「再說了,您那是婚前財產,離婚我半個子兒也拿不到。少來。」

他一笑,露出兩排金屬牙套,太陽下閃著光,「對新婚姻法摸得很透嘛,看來有想法。」

「我要結婚了。」顧清俞蹦出一句。

他一愣,以為她在開玩笑。她道:「不騙你。順利的話,這個月我們就領證。」

「跟誰?」

「現在還不知道。下周六相親。」

他更驚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你——」

「別告訴我爸。除了中介,你是第一個知道的。看在你去機場接我的分上。」她笑。

顧清俞回家放好行李,換身衣服,又出門了。小區對面的「鏈家」。約了中介小劉談事。周六相親那男人,是小劉找的,拍胸脯保證,「絕對可靠,有過三次成功經歷。人很老實,完全按流程來。兩個月拗斷,清清爽爽,一點不拖泥帶水。」小劉是相熟的,之前顧士宏、顧昕那兩套房子,也是他經手的。現在已升做經理了,好多業務不用親自出馬,交給手下幾個小的去辦。他叫顧清俞「姐」,親親熱熱地:「姐,直接買別墅吧,尊邸有兩套聯排不錯的。」顧清俞搖頭,「平層已經傷筋動骨了,還別墅。把我賣了吧。」那人諂媚地:「姐不缺錢。」顧清俞嘿的一聲,「怎麼不缺?要真不缺,也不多此一舉了,直接買房子,哪裡還用找人假結婚。」小劉道:「姐是因為限購。」顧清俞道:「就算不限購也不行,房產稅一年一交,十年下來都可以再買一套了。」嘴上開著玩笑,瞥見手機有短消息,拿起來看,是展翔——「別找別人,跟我結婚吧,兩個月後再離。我不收中介費。」

她好笑,回過去:「你名下那麼多房子,還是限購。」

「只要你答應,我明天就全部賣掉,一套不剩。」很快,他又發過來。

她看了,沒回。差不多就行了。再說下去容易豁邊。這男人的心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總要找個突破口。原本是想唬他,讓他死心。她這樣我行我素的女人,十個男人見了九個繞道。偏偏他還迎上來。顧清俞暗自嘆口氣,問小劉:「照片有嗎,太難看也不行。」

「這行的規矩,不拍照不留檔。再說了,」小劉笑道,「又不是真結婚,過幾天不就見到了?」又讓顧清俞幫著介紹生意,「最近好幾個新開盤,姐你要是有朋友買房,記得一定找我。二手房買賣也行,老客人,傭金減半。」

下午倒時差。昏天黑地也不知睡到幾點。睜開眼,瞥見顧士宏坐在旁邊。直直盯著。一驚,整個人坐起來,「爸,嚇我一跳——」。顧士宏不動,聲音低沉:「你才嚇我一跳好吧?」顧清俞緩了緩神,搖頭,「展翔嘴可真快。」顧士宏道:「我不聽他的,只聽你說。」

「又不是真的結婚——」

顧清俞用輕快的語氣說來,忽見父親臉色一變,驚得臉都變形了:「什麼,結婚?」她一怔,隨即明白還是中了展翔的計。這傢伙比看上去要狡詐得多。

「姓展的跟我求婚,我答應了。說好兩個月以後再離婚。房子分我一半。」晚上,顧清俞找到展翔,告訴他,自己是這麼跟顧士宏說的。

展翔住在萬紫園三期,頂樓複式。樓王位置。他幾年前曾經打過顧清俞隔壁房子的主意,想買下來,結果那戶女主人看穿他的心思,把價往死里抬,最終沒有成交。樓上樓下也動過腦筋,都沒下文——「你們這個單元的人啊,相當不厚道。沒一個好東西。」他當時感慨。三期和四期離得不遠,走路也就十來分鐘。但到底不方便。

「我爸隨時會拿把菜刀殺過來,你做好準備。」顧清俞提醒他。

「說說你那個初戀情人,行嗎?」他開了瓶紅酒。拿來兩個杯子。

放在平時,顧清俞自然不會。但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找個人聊聊。也許是巴黎之行的那束捧花,教堂門前的紅毯,放飛的白鴿。還有顧士宏那通劈頭蓋臉的訓斥。再算上假結婚那樁。誰知道呢,臨近年底,團圓的煙火氣,或許也有些關係。細菌似的,沾上便迅速蔓延開。悄無聲息地。

小學時的同學,也是鄰居。高高瘦瘦,戴副細邊眼鏡,那時叫「架梁」。成績優秀,卻又不是書獃子。喜歡看書和運動,英語尤其好,還會一點俄語和日語。「家教好」——大人們提到他,總這麼說。他曾外祖是國民政府的要員,祖父經商,做絲綢生意。大戶人家的孩子。即便是那樣晦澀的年代,到底是有些不同的。鶴立雞群。長相氣質,待人接物,說不出的妥帖。像野草叢中的一束蘭花。這麼形容男生似乎有些滑稽,但意思是不錯的。他父母是知青,在新疆。他由奶奶帶大。12歲那年,他被父母接去新疆。「我會考回上海的。到時再見。」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也真的相信了。誰知竟沒有。高考那年,他沒回來。她去老宅找他,他奶奶去世後,叔叔嬸嬸就搬去別處,也沒下落。他消失了。世界上倏忽一下,少了個人。猝不及防地。

她看見展翔的神情。「別笑我,否則我以後什麼都不告訴你。」

「我沒笑。」他道,「——我在暗暗想像情敵的模樣。」

「很帥,很優秀,也很有品位。」

「你自己說的,分開那年他才12歲。」

「三歲看老。」

「我16歲的時候,拿打工的錢買認購證,三年賺了我爸一輩子的錢。」

「所以啊,你現在成暴發戶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很優秀。而且很帥,很有品位。」他伸出手掌,平平地捋了一下劉海。端起酒杯,晃了兩晃,紅酒在燈下閃著暗沉的光。「叮!」與她的酒杯一碰。

「等你什麼時候把我的英文名寫對,再來談這個問題也不遲。還有你的牙套,一把年紀箍牙,忒不順眼。」顧清俞很想這麼說。當然沒有。

她與他乾杯,一飲而盡。是好酒。應該價格不菲。他把保姆房改成酒窖,光線通風溫度濕度都做了處理,存放來自世界各地的名酒。酒窖裝修花了上百萬。紅酒架更是專程從法國運來。他把這些告訴她,以證明他很有品位。然而在她看來,反而更坐實了「暴發戶」這一點。事實上,她並不反感有錢人的拿腔作調。何況展翔這種。父母都是郊區農民,真正是白手起家,說運氣好當然沒錯,但到底也要些魄力的,20年前房價再便宜,一平方米3000塊,算下來也是嚇死人。豁上就是一家一當。事後諸葛亮好做,下決定都不容易。上海的房價,壞就壞在這裡,即便事後懊惱得想去撞牆,但重新再選擇一次,依然是猶豫。跟買大餅不一樣。顧士宏討厭展翔,「輕狂無狀」,說四十來歲的人了,膚淺得像個小學生,張牙舞爪,就差沒把人民幣貼在臉上。顧清俞倒覺得也難怪他。輪到誰都是一樣的。天降橫財,這種情形下還能低調節儉淡然度日,說實話也沒幾人能做到——當然,換了那人,應該是不會的。他不是普通人。隔了這些年,她以為那人在她心中的印跡,會漸漸淡去。誰知竟沒有。思念像支筆,每日描摹一遍,從頭到腳,輪廓愈發地清晰。回憶里的人也會長大,全憑想像,將邊界一點點暈開,有疊影。五官瞧不分明,大致一個意思。哪裡缺了,她自動替他填上。三分真,七分猜。遺憾中也帶些迷濛,夢境似的。二十多年了,不是做夢是什麼?有時候,夢比現實更長久。

顧士蓮打來電話。「你想把你爸氣死嗎?」聲音響得幾乎要把她耳膜震破。她把手機離遠些,依然能清晰聽見電話那頭的吼叫。展翔笑笑,做個「你隨意」的手勢,去了廚房。顧清俞也不吭聲,待那頭稍許冷靜些,才把電話重新拿起來。

「本來這些話不該我來說。誰讓你媽走得早呢?我也不想做惡人,可不做又實在不行,實在看不下去,你要是我親女兒,我老早一巴掌掄過去——」顧士蓮扯著嗓門說一圈,聽電話那頭沒動靜,哼一聲,「你不要以為不響,我就拿你沒辦法。你爸現在只告訴了我一個,我要是講不動你,就把這事捅出去。你奶奶大伯大伯母姑父表弟表妹一個個排隊,輪流給你洗腦子。你等著吧。」

「我是成年人了,姑姑,會對自己負責的。」顧清俞只有苦笑。

「你負個屁責!」顧士蓮又吼一聲,「你要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保證屁也不放半個。可誰讓你是我哥哥的女兒呢,誰讓你是我親侄女呢?所以說顧清俞,做人不是這麼簡單的,獨立和自私有時候是一個意思,撇不清的。你可以不管我們,但我們不能不管你。你想讓家裡雞飛狗跳,讓你爸爸吃不下飯,就隨便吧。」

展翔送顧清俞下樓。「別怪我,不是我說的——」送上門討罵的態勢。顧清俞朝他看,「你怎麼跟我爸說的?」他道:「你爸怪我不該到機場接你,我說,清俞主要是想跟我諮詢買房的事。什麼婚前財產、婚後財產,她最近比較關注。還打算去相親。」瞥見顧清俞的目光,忙笑著搖手,「我還來不及跟你爸解釋,他老人家就匆匆忙忙出門了。拉都拉不住。」加上一句,「——反正你假結婚的事,我一個字沒說,是你自己說出來的。」

顧清俞又去了父親家。「或者,我乾脆嫁給展翔算了?」她以退為進。果然,顧士宏瞪大眼睛,「嫁給誰也不能嫁給他。」顧清俞便笑,「好,聽您的。誰讓我是孝順女兒呢。」這乖賣得沒什麼名堂,但還是有用。顧士宏嘆口氣,「祖宗啊,結婚不是兒戲。」顧清俞道:「是為了買房子,跟結婚沒關係。」顧士宏說:「結婚再離婚,以後再嫁就更難了。」顧清俞道:「這條對我不適用。我嫁不嫁得出去,只取決於我自己。」

馮曉琴端了盤削好的蘋果過來,「阿姐吃點水果。」顧清俞說聲「謝謝」,從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給她,「小老虎喜歡吃的。」馮曉琴接過,「阿姐老客氣的。」顧清俞站起來,「不影響你們休息,我走了。」顧士宏也跟著站起來,一肚皮的話,不知從何說起,說了也是白說。朝女兒搖頭,「——前世欠了你的。」

顧磊一直在房間里,聽姐姐要走了,出來相送。「阿姐最近不大來。」他道。顧清俞道:「忙啊。」忽地想起一事,「——聽說前幾日,他們派你去嘉興送貨?」顧磊點頭,「開過去也就一個多小時,不辛苦,再說也不用我搬東西——」顧清俞堅定地說:「以後別答應。我找機會跟他們說。」顧磊嘴巴動了動,只是笑笑。馮曉琴朝房間喊:「小老虎,姑姑要走了。」小老虎別彆扭扭地出來,邊走邊朝馮曉琴看,噘嘴:「是你讓我不練完一百個字不許出來的。」馮曉琴道:「那也要看具體情況——萬一著火了呢,你出不出來?」把手裡拎的袋子遞給顧清俞,「阿姐,今天剛買的牛腩,出過水了,你回去放冷凍室,弄點土豆炒,或者做羅宋湯,都方便的。」顧清俞接過,「謝謝。」在小老虎頭上摸一下,「又長高了。」正要去和顧老太告辭,馮曉琴道:「奶奶今天有點頭疼,早早睡了。」顧清俞點頭,「——你妹妹讓我買的化妝品,機場免稅店裡沒找到,同她說聲抱歉。」馮曉琴道:「沒事,讓她省一點也好。」又問顧士宏:「爸爸,大伯母那天拿來的酒釀,我分一點給阿姐?」顧士宏說「好」。顧清俞忙道:「不用,我不吃酒釀。」馮曉琴已飛快地用瓶子裝了半瓶酒釀過來,旁邊還有一袋寧波小圓子,用塑料袋套好,一併遞過去。「天氣冷,吃這個活血的。」邊說邊穿鞋,「我下去倒垃圾,順便送送阿姐。」

「我爸年紀越來越大,家裡都靠你操心。」下樓時,顧清俞道。

「自己人,有啥操心不操心。阿姐客氣來。」

兩人一前一後,顧清俞的高跟鞋在樓梯上踩出清脆的「叮叮」聲。她見馮曉琴穿著家居服,腦後鬆鬆扎個馬尾,腳上蹬一雙舊鞋。早年文的眉,已漸漸淡了。當初第一次見她,別的還好,就是這文的眉實在彆扭。打扮也鄉氣。這幾年不怎麼化妝了,反倒有了些上海女人的意思。家庭主婦,居家度日那種。和順許多。樓道的感應燈不怎麼靈敏,她每到一層,便重重地跺腳。「——阿姐真的不結婚?」快到樓下時,她回頭看顧清俞。

這問題原是有些敏感的,但樓道口這麼淡淡說來,燈忽明忽暗,似乎又消減了幾分突兀,閑話家常般。「結婚好嗎?」顧清俞反問。馮曉琴說:「好,一個人的日子,兩個人過。穩當得很。」顧清俞沉吟著:「各人想法不同。」馮曉琴道:「阿姐是我的偶像。」顧清俞嘿的一聲,「不會吧,老姑娘一個。」馮曉琴道:「跟結不結婚沒關係——阿姐這個人,是噌噌往上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顧清俞笑笑,「那你呢,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馮曉琴道:「知道是知道,總歸不像阿姐這麼自信。」顧清俞停頓一下,有些走題地說:「家裡多虧有你。越來越能幹了。」馮曉琴道:「我也沒做什麼。」話說到這裡,便完全是客氣了。顧清俞本來還想提一下顧磊的事,顧士宏說他每周要上好幾次課,新報的名,財務英語和會計證,周日從上午到下午,還有兩個晚上。「沒必要這麼拼。」顧清俞預備讓馮曉琴勸他。但再一想,這必然是馮的意思,說了反倒奇怪。「噌噌往上」——這詞有些急吼吼,不是家常話。搶在前頭說了,又是偶像又是自信什麼的,都是奉承話,倒把後面的嘴給堵上了。這便是顧清俞最不舒服的地方。弟媳太精明,有好,也有不好。若是上海人還放心些,倒並非對外地人有偏見,畢竟小地方來的,背景和生活習慣都不同。又比顧磊小了七八歲,還有未婚先孕那樁,在顧清俞看來,都是有些反感的。硬生生往前趕的節奏。由不得別人多想。大道理誰都會說,不要有門戶偏見,不要有地域歧視,不要把人分三六九等——輪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風涼話罷了。顧清俞是把這個弟弟擺在心坎尖上的。小時候若不是她疏忽,也不至於讓他從椅子上摔落弄殘了腿。那刻起便打定主意,要保他一生周全。婚姻是頭等大事,顧清俞也動過腦筋替他物色,但緣分這事,是頂頂說不清的。馮曉琴一上門,顧清俞便曉得,這人將弟弟吃得死死的。年輕、漂亮,又討喜。還不是上海女孩那種嬌媚率性,真正是善解人意,行事說話都讓人窩心。既順著他,也牽著他。顧清俞看在眼裡,也說不出什麼不好。弟弟自己喜歡,又有什麼辦法。再說顧磊這樣的性子,也該有個能幹的女人撐著才是。便只是暗暗留意,反正也離得近,父親是老好人,未必看到點子上,說的也多是好話。她自己甄別。多看少管,分寸她把握得好。

洗完澡,馮曉琴檢查了兒子練的毛筆字。還好,比之前有了些筆鋒。整體架子倒不急,老師強調幾次,他這樣的年紀,先把一筆一畫都練出筋骨來,後面自然好辦。馮曉琴給兒子報了三門課外班:書法、小提琴、英語閱讀。英語是不消說了,無論如何都用得上;學樂器倒不為趕時髦,主要是培養氣質,別像他爸媽一樣老粗,辛苦是辛苦些,手指尖脫皮,肩膀酸疼,小傢伙整天說不想練,馮曉琴硬逼著他;練書法也是陶冶情操,還有一樁,字練得漂亮些,考試能加印象分。再實際不過的。時間有限,金錢也有限。馮曉琴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是做足功夫的。家裡前景如何,到頭來還是看孩子。還有丈夫顧磊,也是個大孩子。要人盯著才行。顧清俞介紹的那份工作當然好,下游公司財務,朝九晚五,時間穩定,人也不累。除非有大變故,否則真是一世不愁的。她問過顧磊幾次,「一直做到老?」他被她問得愕然。要不然還能怎樣。她猜他必然這麼想。也不能說他錯,三十好幾的人,沒有不良嗜好,勤懇工作老實顧家,按說也沒什麼問題。但馮曉琴總覺得,過日子也是逆水行舟,非憋著一口氣不可,否則肯定往下溜。好在人是聽話的,她做主替他報了那兩個班,他也沒二話。她哄著他,每天菜式上下功夫,家務事一樣不用他操心。真正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大的小的都是。她也

樂意。

「阿姐瘋忒了,吃不消她。」顧磊道。

「你今天才曉得?」她抿嘴笑,「你阿姐可不是一般人。」

「作天作地。」顧磊搖頭,「實在聽不下去,只好逃回房間。」

「你也該勸勸她,」馮曉琴道,「是你親阿姐。至少也要做做樣子。爸爸看著呢。」

「爸爸也勸不動她,更何況我?」顧磊嘆氣,「從小只有她管我的份,我哪敢管她。」

「雙胞胎呀。又不是比你大個十七八歲。」馮曉琴笑。瞥見小老虎睡相不老實,一隻腳蹬出被窩外,過去替他掖好。小床緊挨著大床,旁邊再放一張寫字檯,一把椅子。還有大櫥和電視櫃。房間便逼仄許多。那瞬有些走神,嘆口氣,喃喃地:「——話說回來,阿姐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到底是舒服。」

「小房子溫馨。」男人傻傻地道。

臨睡前,顧清俞收到展翔的簡訊:「我不是開玩笑。只要你一句話,分分鐘為你賣房子。現金放口袋,我們週遊世界。你同學老公的那種小島,真要豁上,也不是買不起。」

顧清俞倚在床上,翻看婚禮上的照片。李安妮與一臉絡腮鬍子藝術家模樣的新郎。拍得美輪美奐。新郎除了年紀大些,稱得上是美男子。婚禮上他穿梭於各類女賓之間,禮貌而瀟洒地親吻她們的額頭。她問李安妮:「他追的你,還是你追的他?」李安妮表示:「我在他幾乎快絕望的時候,才點的頭,」並強調,「我打敗了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無數女人,這算不算是為國爭光?」顧清俞大笑。婚禮很完美——只是幾乎沒有東方面孔,儘是金髮碧眼。連她父母家人也不在。她猜李安妮是想徹底忘卻過去,跟往事做個了斷。離婚那陣,她問顧清俞:「如果將來找不到丁啟東那麼對胃口的男人,怎麼辦?」丁啟東是她前夫,也是大學同窗。顧清俞給別人意見,容易拖泥帶水——「保險起見,那就別離了。」勸合不勸離,中國人的傳統。李安妮偏不。她說她有潔癖,男人只要出軌一次,就算他再好、再愛她,也是不可能的了。在偏執這一點上,她其實比顧清俞還過頭——如果不是半年前丁啟東傳來婚訊,這女人應該也不會那麼快

結婚。

「我是不是也非得等到那隻『架梁』結婚的消息,才有希望?」展翔賊忒兮兮地。

顧清俞忘了從幾時起,她竟變得與展翔無話不談。連假結婚買房子這樣的事,也要借他的口來轉告家人。主要是戶口簿鎖在父親那裡,否則也不必麻煩了。萬紫園三期與四期間的那條小徑,路旁種了枇杷樹和桂樹,一到秋天就撲鼻桂花香,滿眼金黃。兩人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各種揶揄,半真半假的嘴仗。你來我往。李安妮把這稱為「緩衝」「軟著陸」——「等你不覺得尷尬的時候,結婚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了。談得來是基礎。你們倆基礎打得很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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