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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生命冊

  你知道什麼是「各料」么?或者引申為「各色」?
  這是平原鄉村的一句土話。是匠人們對樹木材質的一種表述,特指那些長勢不一般,卻又特徵明顯、不易加工(咬鋸)的樹木。又引申為對人的一種個性化的蔑稱。
  你無法想像,一個「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麼漫長。
  自梁五方失蹤後,村人們每當蹲在飯場吃飯時,都要議論一番。有的搖著頭說:這貨,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說:是啊,你看他張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說:人家工作隊是幹啥的?專治這一號!還有的說:犟,犟唄。哼,你是鏊子鍋?這兒有鐵鍋排!你是紅頭牛,這兒有鋼鼻就!你不服?不服試試?!有的說:雞巴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們議論了一段,也就罷了。
  梁五方失蹤了很長時間。曾經有一段,村裡人謠傳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在新疆阿爾泰那邊摘棉花呢;還有的說,他跑蘭州那邊去了,在蘭州城裡給人打傢具,不少掙錢……後來,梁五方終於有消息了。
  當梁五方重又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還是讓人們吃了一驚:他是被人押送回來的。他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八個縣裡的治安聯防隊員。
  那天,當他出現在村東小橋上的時候,那情形就像是幾個人在捫一隻跳蚤,或者說像是一群人在捉一隻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見他上躥下跳,暴跳如雷,聲嘶力竭,邊走邊喊著口號什麼的……幾個人上去都按不住他!當他走得更近些,人們聽見他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見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一次次地從小橋那邊走過來。他是被遣送回來的。他又上訪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縣裡去上訪、申訴。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手裡拿著他寫的一疊紙,攔路喊冤,要求複查……後來,他又去了市裡,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門口,手裡舉著一個「冤」字,又常常被人轟走……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告,卻終無結果。見縣、市都告不贏,他扒火車直接去了省里。再後,又去了北京。
  那時候,梁五方每次上訪的結果都是被遣送回來。可他還是不服,犟著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說:我不服。死也不服。後來繩子越捆越緊,一次一次五花大綁地讓人捆著給押送回來,他就老實些了。每當他讓人押著從小橋上走過時,連村裡人都習以為常了。村裡人伸手一指,說:看,五方回來了。快叫老蔡。
  負責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隊部,爾後說: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蹲下,等著老姑父簽收。次數一多,負責押送他的民警就對老姑父說:蔡支書,這人你得嚴加管制,別讓他到處亂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這號人說去就去的地方嗎?……說著,又扭過頭,瞪五方一眼,說:老實點!
  老姑父說:是。那是。放心吧,我們一定嚴加管教。爾後,他也扭過頭,對五方說: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畢,民警走了的時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老姑父說:五方,你這樣可不行啊。你沒看現在啥時候,你跑跑就解決問題了?這是政策。你懂政策么?……
  老姑父說話時,五方就老老實實地蹲在那兒,一聲不吭。等老姑父說完了,他可憐巴巴地說:老蔡(村裡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給口水么?紅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說:餓了?
  五方說:餓了。
  老姑父說:幾天沒吃飯了?
  五方說:三天。
  老姑父嘆口氣,上前給他鬆了綁,說:你等著。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見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氣焰是在上訪的途中一點點磨損的。沒人見過梁五方餐風飲露的日子,也沒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車到北京去的。人們只見他一次次五花大綁地被押送回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花襯衫;有時候,他光著脊樑,頭髮長得嚇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時候,他赤著腳,冬天裡還穿著一條單褲,凍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樣。可人押回來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見他站在城關的一個陡坡處,手裡掂著一根繩,給拉煤的架子車往上拉坡兒,拉一個坡度給一毛錢;還有人看見他站在遊街的隊伍里,被警察押著,脖里掛著一把鋸和一個「投機倒把犯」的牌子;九爺的兒媳婦從城裡回村串親戚,也對人說,她碰見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給孩子辦戶口,見梁五方在鐵西街派出所一個柱上銬著,趿著一雙爛鞋,兩腳都是凍瘡……說得一村人淚津津的。
  還有人說,梁五方被送去「勞教」了……
  有一年,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他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學校里,伸出手來,說:丟兒,借我五分錢。他知道我是個孤兒,手裡沒有多少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我伸手的。當時,我怔了一下,說:五分錢你能幹啥?他說:我買兩張紙。會還你的。我說:還申訴呢?他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鋪蓋卷,那伸手的動作分明就是一個乞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裡已沒了當初的暴烈和激動,只有星星點點的火苗兒亮著,我甚至在他眼睛裡發現了一絲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後邊,被一層風霜和污垢遮蓋著,嘴裡念念叨叨的,一臉的茫然。可他還是要申訴的。他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訴了這麼多年,他必須申訴下去。不然,他還怎麼活?
  還有一年,臨近國慶的時候,在大隊部里,我聽見公社書記老曹在電話里破口大罵:老蔡,是老蔡么?蔡國寅,你王八蛋,支書還想不想幹了?老姑父說:怎麼了大書記?你不能罵人哪。我……老曹在電話里說:快國慶節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個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趕緊給我弄回來!老姑父說:人在哪兒呢?老曹說:縣收容所。趕緊派人,給我捆回來。我告訴你,看緊了,可別讓他到北京去了。
  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帶著兩個民兵親自把他從遣送站里接回來的。回來後,就把他關大隊部里,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這次回來,口音有了很大的變化。當民兵們逗他說:五,又去哪兒日白了?他竟操著普通話說:北京。
  爾後,不等人們問他,他就說:你們這些毛孩子,見過啥?我告訴你,知道中南海門朝哪兒嗎?上過天壇嗎?去過故宮嗎?游過什剎海嗎?知道人民大會堂有幾根柱子?天安門有多高?吃過北京的冰棒、喝過北京的酸奶嗎?
  一群民兵圍著他,說:說說。說說。
  五方說:有煙么?給點根煙。
  於是,民兵們趕忙給他敬煙。他看了,說:八分的?不吸。
  這時,老姑父走過來,喝道:五方,縣裡都掛上號了,還不老實?
  五方說:老實,我老實。當支書的,給弄枝「彩蝶」。
  在時光中,一個稱呼,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的生命狀態發生變化時,對他的稱呼也隨之而發生變化。
  梁五方在建「龍麒麟」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好的口碑。可後來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他在全鄉、全縣似乎都有了些名聲,是壞名聲。當人們說到他的時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說那個「流竄犯」或潁河的那個「流竄犯」,又進京了。
  在一級級的政府大院里,人們一提到他就搖頭……那時候,梁五方這個名字,只出現在一級級政府的公文里。這時候的梁五方,成了一個「上訴人」。僅一個「上訴人」梁五方,就給郵局增添了多少麻煩啊!
  聽老姑父講,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訴材料從不同的郵局、用不同的紙張寄到北京去,爾後又經一級級政府簽收蓋章後批轉回來。有的批著:調查處理。有的批的是:嚴加管制。有的寫兩個字:查辦。有的是寫一「?」,再劃一圓圈。有的僅僅是加蓋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釋。爾後貼上郵票又重新寄回來……這些材料經過千里之行,經過一個個辦公桌,一個個郵遞員的手,最後都一一經公社簽收,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里靠牆堆放著。老姑父去公社開會時,公社許秘書曾指著他身後的那面牆說:老蔡,你看看,一面牆,都是那個「流竄犯」的材料。老姑父還在廁所里見過幾頁,那也許是許秘書一時找不到手紙,匆忙間撕了兩頁,擦屁股用。
  甚至於在無梁村,也沒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們幾乎是把他給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爾說到他的時候,人們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來還叫他五方,或是用較親近的口氣叫他:方。現如今人們一提到他,只取中間一個字:五。人們會用淡淡的、略含貶義的、有幾分滑稽的兒化音說:五兒,又竄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繩子也不僅僅是繩子。那時候,在人們心裡,這就是「作姦犯科」的標誌,或者說是生活中的「另類」,是讓人鄙視的「壞分子」。當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繩子捆著押回來時,人們看他的眼光也就變了。
  再後來,當他一走過小橋,人們就說:五兒回來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時,他仍在上訪的路上……家裡人等了他三天,實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時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勸過他,說:兒呀,認了吧。胳膊扭不過大腿,咱認了吧。可他不聽勸。現在,他娘死了,他也沒能見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裡人在他娘的墳前發現了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煎包,還有燃過的三枝煙的煙蒂兒,這時人們才知道,他回來過。偷偷地。
  後來,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當人們再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幾個人押著他,把他送回村裡。可他仍舊像捆著似的,顯得很滑稽:他走路兩隻胳膊緊貼著身子,頭往前探,動作僵硬,身子佝僂,脖子梗著,往前一躥一躥地走,就像根本沒有手一樣……在小橋上,村裡人一看見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著,那笑竟有些貧。
  人們說:五兒,回來了。
  他擠擠眼,說:回來了。
  人們說:還去么?
  他回頭看看,滿不在乎地說:去。去。
  人們說:五兒,吃上北京烤鴨了?
  他說:眼吃。眼吃。
  那時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隊部門口談心。老姑父遞上煙,遞上水,苦口婆心地說:五,你是爺,你是祖宗,咱別再去了吧?你說,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讓人捆一回,你臉上好看?再說了,這人世間,誰還不受點委屈?
  梁五方說:老蔡,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是為了啥。上頭咋也得給個「政策」呀?他要是給我個「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說:現在不講成分了,你還要啥「政策」?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照你這麼說,我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說:那不就一張紙么?
  他說:那可不是一張紙,那是「政策」。你得給我落實政策。
  最後,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說:五兒,我也幹不了幾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說咋落實,咱就咋落實,你別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說:你說了不算。
  老姑父說:你怎麼成「滾刀肉」了?
  他說:我就是「滾刀肉」。
  這一年,又快到國慶節的時候了,一到國慶臨近,就為了這麼一個「流竄犯」,一個縣的官員都心驚肉跳!縣委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了鎮上,要求「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這個「流竄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時公社已改成了鎮,鎮上曹書記又打電話把老姑父罵了一頓,說你給我盯緊點,連放屁的時候都要跟著……爾後曹書記仍不放心,親自派人把無梁村的幹部和梁五方一起「請」到鎮上,在鎮政府的食堂里擺了一桌酒菜,現場辦公。待梁五方酒足飯飽,曹書記說:五兒,還跑不跑了?
  梁五方說:不跑,不跑了。有煙么,吸一棵。
  老曹嚇唬他說:五兒,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說:不跑。你放心,不跑。
  這時,老曹給他點上一枝煙,語氣緩下來,說:五兒,你那事,該解決解決,最後還是咱這兒解決,你說是不是?
  他說:是。我聽你的。
  老曹說:你那富農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么?現在成分取消了,不講成分了,你還鬧啥鬧?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
  老曹說:成分都取消了,又沒給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現在就給你平反。這行了吧?
  他說:我那三間瓦房呢?我的自行車呢?……
  老曹說:房子,房子的事嗎?這個,這個……好,給你解決。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給他。
  老姑父很為難,說:現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揮手,說:退給他,回去就退。至於,漏雨么,修修。鎮上給點補助,這總行了吧?我再說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當天晚上,他又跑了。
  國慶節那天,國家信訪局一個電話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縣裡,縣裡打到鎮上……一級級的,都憤怒無比:那個「流竄犯」又跑北京上訪去了!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解決?!老曹氣壞了,站在鎮政府院里拤著腰大罵老姑父:蔡國寅你個王八蛋,我撤你的職!
  據說,就為這個「流竄犯」,臨近退休的老曹被當眾免職了。縣裡下了決心,派幹部專門到北京國家信訪局門口去堵他,同時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們才在長城上找到了他。那時,他正坐在八達嶺的一個垛口處看風景呢。
  夕陽西下,風哨著,一個年輕的副鎮長看見他就哭了,說:你,你可真……禍害人哪!
  他說: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怎麼了?不能來?
  那副鎮長說:爺,你真是爺,咱回去吧。
  他說:等等,我還沒吃飯呢。
  那副鎮長說:走,先吃飯。先吃飯。
  他說:有酒么?二鍋頭就行,小二兩的。
  那副鎮長說:放心,弄,給你弄。說著,兩人架著他的胳膊,攙著他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這一年,他整五十歲。
  梁五方的問題是在他五十五歲這一年得到「徹底解決」的。
  這時候,他已經在這條上訪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了。他一臉的滄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後規規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誰看到他都會頓生憐憫之心。據說,縣裡一個新任女書記看見他竟然掉了淚,說: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解決。徹底解決。
  這個分管信訪的女書記姓林,名叫林嵐。她調來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訴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著剪髮頭的女書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說話是算數的。這一年的秋天,她親自帶人到無梁村現場辦公,解決梁五方的問題來了。
  女書記領著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里,讓人當眾宣布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實之詞云云……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凄涼。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里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女書記站在院子里,看著樑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么?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么?
  梁五方嘴裡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併解決,鄉里一併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於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覆交代村裡,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裡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後,村裡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庄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裡押送回來的,一傢伙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裡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傢伙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面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斗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裡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嘆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么?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里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裡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後,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面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像。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里,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面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裡,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裡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
  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里,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后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髮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面對面,竟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裡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裡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只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託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面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里。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沖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後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並且放出話來:他只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裡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來穿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么?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面相裡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哭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裡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於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
  這天,當他喝了兩小瓶二鍋頭之後,話就稠了。他眯細著眼,貼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聽么?……他得意地說,不瞞你,就憑著這個「秘密」,他一連詐了蔡思凡三次。
  我給你說過,老姑父的三女兒原名蔡葦香,有了錢當了老闆之後就改名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現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縣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辦公地點。一天傍晚,梁五方在縣城一個新建的思凡小區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見蔡總從一棟小樓里走出來,就迎上說:香,小香。我這兒有個條兒,老蔡寫的。蔡思凡最不喜歡人們提過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嘚兒、嘚兒」地往前走。他馬上改口說:蔡總,不認識了,我是你方叔啊,我這兒有你爸寫的「條兒」……蔡思凡這才停下來,說:喲,五叔啊,我還當誰呢?我爸給你寫條兒了?他說:是。你爸早幾年寫的。他的字,你總認得吧?不料,蔡思凡接過那張「白條兒」,看都沒看,「呸」地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隨手往地上一扔,說:他寫個「白條兒」,你就來找我?我不認!
  梁五方沒辦法了,就追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我看你臉上有煞氣呀。蔡思凡說:是么?……蔡思凡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什麼人沒見過?接著,她說:五叔,缺錢花了吧?他說:不不。我是看你有災。應在一棵樹上。我來給你說個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說: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下不為例。說完,從包里抽出五百塊錢,放在他手裡。坐上車,揚長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號,蔡總蔡思凡的辦公室里,梁五方騙過了保安,又進來了。蔡思凡一見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五叔,又來了?他說:蔡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蔡思凡攔住話頭,說:五叔,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說:信,我信。那棵石榴長得很好,就是有邪氣。蔡思凡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他說:閨女,說實話,手頭有點緊。借倆花花。到時候政府賠了錢,我一準還你。蔡思凡說:多少?他說:我不多借,萬兒八千就行。蔡思凡說:你把我當銀行了?他說:蔡總,這對你還不是九牛一毛?我會還你的。那費(封口費)你不都「費」了么?買個心靜。蔡思凡說:那是謠言,你也信。他說:我知道是謠言。你說,一棵石榴,咋會有血氣呢?是吧。謠言。回頭我畫道符,給老蔡上炷香,不讓他纏你……
  在飯桌上,梁五方告訴我,正是這句話,把蔡思凡嚇住了,給了他一千塊錢。臨出門時,他又勾回頭說:我這道符,保你三個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別看她口氣大,心裡怵著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個傢具批發市場上,蔡總蔡思凡正張羅著給新開張的傢具店剪綵呢,梁五方又來了。這次,沒等他開口說話,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說:五叔,來了。走走,到我辦公室去……說著,一把把他拉進了樓上的辦公室。爾後關上門對他說:五叔,我這會兒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說:你忙。你忙。你這大門朝向不對呀,這叫凶煞聚會……蔡思凡說:你先喝點水,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關上門「嘚兒、嘚兒」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刻鐘,門開了,蔡思凡領著三個派出所的民警走進來。蔡思凡說:劉所長,就是他。於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銬,厲聲說:站起來!蔡五方一下就站起來了,下意識地伸出兩隻手,規規矩矩地讓人用手銬銬上,這才說:政府,我,我犯啥錯了?派出所長說:你涉嫌敲詐,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邊走邊說:香,鄉里鄉親的,你咋這樣呢?我手裡有你爸的「條兒」。
  蔡總說:哼,我看你是吃順嘴了!
  三天後,蔡思凡大約有些不落忍,畢竟是鄉親,再說……於是,她給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梁五方給放了。爾後,她又給鎮長打了電話(現在的老闆跟政府官員都熟),讓鎮上的人把梁五方從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沒過幾天,梁五方又找來了。他仍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鋪蓋卷,兩隻眼珠往白處翻著,往蔡思凡的門前一蹲,伸出兩隻手,說:蔡總,你有錢有勢,還把我銬起來吧。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蔡思凡說:你進來吧。
  等蔡思凡把他讓進門後,就那麼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身後站著四條漢子,個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的。
  一刻鐘後,梁五方自己背上鋪蓋捲走了。據他自己說,他走的有些慌張,出門絆了一跤,差點把門牙磕掉!他背著鋪蓋卷直接去了信訪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我還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這話有些突兀,說得信訪局長一怔。
  梁五方低聲告訴我說:丟,我只對你一個人說,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從河裡漂上來,或是讓車撞死在路上……那一準是蔡總害的。
  我有些吃驚,說:蔡葦香?
  他說:就她。現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賴種。
  我說:你怕了?
  他喘著氣說:你不知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氣。她會殺人的,她真敢……
  我問:到底怎麼了?
  他說: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霧,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螞蟻窩。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殺的……丟兒,你要信哪。
  小時候,在村裡,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我說:一個村的,不會吧?
  他說:你想啊,她娘倆咋對老蔡的,這村裡人都知道……
  我問:那棵石榴在哪兒呢?
  他說:我會找到的。找到我告訴你。爾後他又說:爺們,再給點「信息費」吧。這秘密,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後來,他突然又很認真地說:丟,你這麼有錢,逛過按摩店么?就那個,那啥……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你逛過?
  他說: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們的家鄉,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俗語,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領悟的土話。春才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現在仍然活著),這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生殖器割了。這個具有悲劇性的人生故事,卻在我們的家鄉產生了一種帶有喜劇意味的荒誕。後來引申為完結、完蛋、徹底……的意思。這句歇後語人們通常是笑著說的,只要有人說「春才下河坡」……那麼,下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這就表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的徹底失敗。
  這也是我們家鄉人的最大優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面對失敗。
  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梁五方的結局也是頗具喜劇色彩的。
  在潁河鎮,梁五方作為一個「專業上訪戶」,是極為出名的。三十八年來,如果把他走過的路略微統計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計算,他至少也繞地球七八圈了!這個數據本是可以進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如此「偉大的行程」,在當地政府官員的眼裡,卻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當地政府的官員們一提到他,就連連搖頭,說:他要是有一點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別是最近幾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寫不成了,上訪的時候也不再提那麼多的要求了。他說: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個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給找回來,給他安一個家。可是,偏偏這件事是政府無法解決的。早年改嫁到孫劉趙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兒孫滿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麼也不會再回來跟他過日子了。所以,無論是縣裡,還是鎮上,都不敢答應他,只有任他繼續上訪。
  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縣裡的官員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北京那邊鬧出什麼影響來。於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撫他。如今的梁五方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是那麼靈便了,上下車都要人扶著。每每,縣裡和鎮上的官員把他從北京接回來,給他幾個錢,送到村裡,好言好語地對他說:老人家,這幾天,就這幾天,可不能出門了!他很配合,說:放心吧。北京這幾天人多,查得嚴,咱不去。見他態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鎮長說:老頭,二鍋頭給你買了十瓶,小二兩的,夠用吧?他說:夠,夠了。就是蛋疼。副鎮長笑了,說:想那事了?他搖搖頭說:春才下河坡……就此,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
  等過了節,再出去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棍,甚至還專門到縣信訪局彎一下,報告說:我去了啊。這時候,反而沒人理他了。他挨著辦公室的門,一個個進,進去就說:我去了。我可去了。還是沒人理。他很沮喪。
  據說,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溜逛,他拄著一根棍,一邊上訪,一邊也靠賣嘴掙些小錢。有時他攔路給人算卦,掙點卦資什麼的。有時他也會裝瞎子,翻著白眼,伸手跟人要錢……一年下來,也夠個吃喝。
  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著根棍在街上走,身後喇叭響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梁五方回頭一看,是縣裡那位女書記的車,他竟然記住了她的車號。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女書記在車裡坐著,抬頭一看是他,臉色立時就變了,十分生氣。這時,坐在前邊的司機拉開車門,說:王八蛋,這是訛人呢!林書記,我叫人把他弄走。女書記看一街兩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圍觀的人。沉默了片刻,說:算了。把他扶過來。等秘書把他扶到車上,梁五方嬉皮著臉說:老天爺,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書記的車,值了,我這一輩子值了……看女書記一臉嚴肅,他心裡還是有些怵,嘆一聲,喏喏地說:我要是不犯事,閨女也有你這麼大了……女書記扭過臉望著他,久久,說:老人家,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說:六十有二。
  女書記沉吟了一下,對秘書說:回辦公室。通知信訪局長來一下。
  等信訪局長趕到書記辦公室,就見女書記兩手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信訪局長進門報告說:林書記,你找我?
  女書記說:梁五方的問題怎麼還沒解決?
  信訪局長怔怔地,苦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說……
  女書記說:我是說,他還有啥要求?
  信訪局長忿忿地說:他就是個滾刀肉。他要的多了,過去一張嘴就要賠他多少多少錢,獅子大張口!現在,他又說他要一個家!
  女書記說:給他一個家。別讓他跑了,影響太壞。
  信訪局長帶著哭音兒說:他是胡攪蠻纏。說是要個「家」,其實是想要個女人,我上哪兒給他找女人?
  女書記說:是啊。這是個問題。可他這麼大歲數了,無兒無女,怪可憐的……這樣吧,不能任他胡來。女人找不來,家可以給。
  信訪局長怔怔地,不知該怎麼辦,說:這,家……
  女書記說:這樣,跟潁河鎮打個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給他個養老的地方。
  信訪局長看書記態度堅決,也只好去辦。在潁河鎮,誰都知道梁五方是滾刀肉,難纏的主兒。鎮上的幹部本來還想推掉,可書記親自打了電話,也只好辦了……當信訪局長辦好了手續,帶人帶車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時候,他還不去。他說:你饒了我吧。我習慣了。我一個人走走。
  局長說:不行。這次是強制性的。你告到天邊也沒用。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仍是在鎮上的福利院里。
  我還聽說,這個福利院是蔡總蔡思凡投了資的……
  我記得先前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還顯得有些獃滯。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陽高照,梁五方坐在陽光下的一張椅子上,跟幾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說:五叔,還認得我么?
  他仍是怔怔的,嘴裡喃喃地說:麒麟,龍麒麟……
  我說: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買下來了。
  他說:來了,車來了……
  我說:五叔,別裝了,我是丟……
  他說:政府,老實,我老實。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星星」了。
  後來就不一樣了。後來,在梁五方六十八歲的這一天,我再次到鎮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陽光下,正在給人算命呢。在這個福利院里,院里院外,停滿了車,都是來找他算命的……我看見梁五方,五叔,靜靜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歲月一樣,挺嚇人的。可他不時眨蒙著眼,給人說著什麼的時候,一時,又很神秘地笑了。
  難道說,這就是涅槃?那麼,我要問,六十八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知道。
  在這裡,我還要告訴你,在我進城之後,梁五方每次找我時,手裡都拿著一張「白條兒」,那「白條兒」是老姑父寫的。我曾收到過老姑父的許多「白條兒」,有的寫在煙盒紙上,有的只有二指寬,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就是:見字如面……我懷疑,後來的那些「白條兒」,很可能是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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