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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生命冊

  一九六九年,老杜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
  這寡婦是老姑父給介紹的。寡婦姓劉,王家莊的,小名劉歡,大名劉玉翠。劉玉翠長得還算周正,就是個吊梢眼,顴骨高些,按平原鄉村的說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個月前死在了煤礦上。
  那時候煤礦上雖然經常死人,因為工資高,還是有人爭著去。按規定,死在煤礦上的工人可以領到三百元撫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還可以讓一個直系親屬接班。據說,在葬禮上,劉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來了。為的是爭一張紙,那是一張「招工表」,這是待遇。寡婦劉玉翠和婆家兄弟為爭這個頂替死人的「待遇」,與婆家人鬧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鍋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說她吊梢眼,是個剋星,妨男人。可劉玉翠不識趣,大概她很想離開村子,到礦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礦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頂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當炊事員,這是好活兒),當工人。於是招來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對。劉玉翠雖然要強,可她畢竟是在婆家的村子裡,王姓一族人多勢眾,寡婦勢單力薄,後來這張「招工表」到底也沒爭到手。不但「招工表」沒爭到手,劉玉翠還被婆家人打得滿臉是血,趕出了家門……劉玉翠實在無法再在村裡待了,於是就跑到公社告狀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開會時碰上了這個前去告狀的寡婦。那天她穿一漿過的月白布衫,頭上扎一白孝繩兒,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樣還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三說兩說,於是就把她帶回村裡來了。
  爾後趕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時,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兩人是在大隊部里見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讓老杜換身衣裳再去跟人見面。老杜執意不肯,放下尿擔子就來了。進了門,老杜半彎著腰,傻傻地站在那裡。女人說:你坐吧。老杜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女人。等他坐下後,老杜說:我得說清楚,我犯過錯誤。她說:我知道。老杜說:我戴著帽子呢。她說:我知道。老杜說:如今我不在學校教書了,我在村裡挑尿……她說:我知道。於是,老杜不再說什麼了。
  劉玉翠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直嚮往城裡人的生活,喜歡有文化的人。兩村相距三里地,劉玉翠曾見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樣子,見過他穿著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園裡的樣子。男人走了,從一個「煤黑子」身邊改嫁給了一個「白鏡子」,劉玉翠滿心愿意。她說:你的情況支書都說了,我也不嫌你啥。不過,我有個要求。老杜說:你說。劉玉翠說:別瞎胡想,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老杜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還挑什麼呢?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於是,在老姑父的張羅下,選了個日子,把相鄰的兩座廢了的煙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貼上了紅「囍」字,湊合著擺了一桌酒席,就算是嫁過來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覺時,女人很聽話,也很配合。老杜讓她喊什麼就喊什麼,她覺得這就是「文化」。聽房的村人都很驚異,在煙炕房外,眾人聽見劉玉翠一晚上都在「犁地」,兩人一聲聲喊著: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開玩笑說:玉翠,你牽了幾犋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劉玉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等過了些日子,經女人們的嘴一傳兩傳的,村裡人才明白了兩人夜裡的事。最初,晚上睡覺時,女人還聽話,兩人親熱時,叫怎樣就怎樣。興奮時,老杜順嘴喊出一個字:「li」。她覺得新鮮,暢快,也順音兒跟著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說:不是這個……她問他是哪個?老杜不說。後來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後,劉玉翠終於明白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便罵道:願日就日,犁你娘那腳!就再也不喊了,咬緊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兩人再睡時,悶悶的。
  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中聽不中用,成了一個擺設。況且,「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氣,臭烘烘的。再說,她嫁過來後才知道,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爺」。老杜離開學校後,很失落。終日里一句話不說,悶悶的。回家來,他就像是一個需要牽線的木偶,你拽一拽繩子,他動一動,你不拽那繩子,他就坐著不動。
  以前,老杜的日子過得很湊合。有了女人後,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給了女人。劉玉翠也的確能幹,每天都能給他做一頓熱飯吃。不過,第一天生火時,她就把老杜帶來的一個箱子上的鎖給撬開了。打開箱子後,把他帶來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來,一怔,說:你怎麼把書給燒了?她說:沒有火引子。老杜說:那是書,不是火引子。劉玉翠說:你要不看書,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說,都是這些書惹的禍。書一燒,什麼也不想,咱好好過日子。老杜愣了好一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從杜老師家裡的灶屋裡偷出了一疊散了頁的書,那本書的書皮已經被撕掉了,書裡邊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想起那本書的名字是《修辭學發凡》。那是劉玉翠當年給孩子擦屁股用的。
  有一段時間,「運動」不那麼緊了。又有人來煙炕屋聽老杜「噴空兒」,聽他說「尼克松訪華」的事……這時候,家裡有了女人,女人愛面子,就埋怨老杜,說:你看看,說起來你也是個文化人,家裡連個坐的凳兒都沒有?說的次數多了,老杜氣了,就說:我做。我自己做。於是,他找來一些舊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還特意去鎮上的書店裡買了一套最新樣式的傢具書,回來就比葫蘆畫瓢做起來……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實實在在讓女人滿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個月,終於做成了兩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兩手血泡,只勉強做成了兩把。這兩把小椅子太不像樣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沒有弧度,還歪歪斜斜的,勉強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卻鋸壞了木料,剛紮好就散了架……氣得劉玉翠掂著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條村街,逢人就說:看看,都看看,這是人做的活么?!
  苦了一個月,卻連一把椅子都沒做好,老杜覺得臉上無光。一時惱羞成怒,在家裡摔了一隻空碗……兩人還撕扯著打了一架!
  此後,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著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陽光下曬暖兒、跟人「噴大空兒」。有時候,也學著鄉人擰一枝旱煙抽,大聲咳嗽著,大口吐痰。到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大聲喊:老杜,吃飯了。這時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後來,劉玉翠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生了孩子後,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幫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氣個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兩手面,從灶屋裡跑出來,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氣呼呼地說:孩子屙了,你不會把把?他問:怎麼把?劉玉翠沒辦法,就趕忙把手洗出來,把孩子從床上拉起來,蹲在門外,給他做一示範……有時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後來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鍋里熬的玉米面粥撲出來了……再喊:老杜,芝麻稈!老杜仍獃獃的。女人就惡狠狠地說:老杜,添柴燒鍋呀,你還不如那個死鬼,死鬼還能給我燒個鍋!你木頭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許多話語是省略的。這是一種默契。比如,滴星兒了么?(這是問外邊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頭?(這是要他把掛在樑上的籃子取下來。)比如,你是秋娘?(這是說他像蟬一樣懶,叫他起床呢。)……老杜與劉玉翠始終也沒有達成默契。沒有默契也可以過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過得湊合。劉玉翠惱的時候,就罵他。罵他就像罵一個三歲的孩子,把他罵得七竅生煙……有時候,兩人也打架,可吃虧的總是老杜。的確,在生活上,有錯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於是讓請罪就請罪吧。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著老杜彎著腰站在灶屋裡,嘴裡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著頭,蝦一樣弓著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著領袖的語錄。於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劉玉翠一邊讓老杜請罪,一邊又隔三差五地彌補一下。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每次請罪後,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麼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弄得老杜沒有辦法。後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裡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裡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是北京城裡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里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里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麼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裡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裡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麼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裡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係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後來,再到飯場里吃飯時,村裡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麼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眾人都這麼說,老杜心也活了,於是就送。老杜家裡窮,沒什麼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裡借。劉玉翠聽說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於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裡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裡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裡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裡跑。漸漸地,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麼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幹活了。村裡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里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擀了酸湯麵吃。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時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了一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著他,爾後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大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嘆一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嘆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兒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於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么?
  人們在村街里撞見老杜的時候,一個個都「點撥」他說:老杜,還沒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個「送」字,是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哲學,人民的哲學。
  老杜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就這麼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隻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裡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就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後伸出手來,他手裡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錶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他實在是不願再看治保主任那張臉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面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老杜本是個很有涵養也很愛面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僅有的一點臉面丟盡了。後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記得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大學裡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里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里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裡。我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志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能幫他什麼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的樣子,說:你說吧。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著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么?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么?你嘗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著哭著,他擦了擦眼裡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著,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託了一個人。這個人答應幫忙的。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著他。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接著,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於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一個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著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他一臉祥和地騎著一輛新的女式斜梁「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在開著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他自行車上挎著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著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地跟在他的後邊。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著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著。他先是去了菜市場,他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爾後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裡的百貨大樓門前。他在停車處扎了車子,爾後走進百貨大樓。五分鐘後,他出來了,手裡提了幾卷衛生紙,他把買的衛生紙放在後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著過去了,沒有下車。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可市委家屬院緊挨著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麼一直跟著他。等我跟著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錶,我整整跟蹤他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鐘。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特別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寢室里等著我呢。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拚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著。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找他了。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著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裡不行,你去省里。他說:找上面?我說:對,上面。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弟。
  此後,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著那輛從老姑父那兒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里來。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寢室門前,爾後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後,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來後往院子里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里坐著,很沉默。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獃獃地在院里坐著。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幾次,劉玉翠從屋裡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裡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說著,給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著不吭,很沉痛的樣子。最後,劉玉翠說:爺,你也別心裡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錢,只當肉包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么?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於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彎下腰,勾著頭,對著劉玉翠背誦道:我有罪。我是個罪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起來……劉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這又不怨你。
  此時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淚流滿面,痛得不成樣子。劉玉翠嚇壞了,忙說:老杜,老杜,你這是咋的了?我可沒讓你請,是你自己要請的……老杜擺擺手,什麼也不說。
  這天夜裡,老杜進屋後,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認得似的:那煙炕房的屋頂被煙熏得很黑;牆頭上,曾經掛煙桿用的穿桿眼上塞著一窩一窩的麥秸;房樑上掛著一個黑黢黢的竹籃子,籃子是防老鼠的「氣死貓」,籃子里放著兩匣串親戚用的點心,還有一包熬好的豬油……爾後,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這邊,劉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鍋碗瓢盆,回房後,看著老杜,也愣住了……後來,她對人說,她早就看著老杜不對勁。老杜的魂走了,老杜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這天夜裡,吹了燈,老杜突然說:平了。
  劉玉翠驚喜地扭過身來,看著他,說:老天,給你平反了?
  老杜說:平了。
  劉玉翠說:我的爺,你咋不早說呢?真平了?
  老杜點點頭,說:明兒就可以辦戶口了。
  劉玉翠說:證呢?
  老杜說:啥證?
  劉玉翠說:平反的證,讓我看看。
  老杜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張紙,給了劉玉翠……劉玉翠又忙把燈點上,拿著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看了又看,還在燈前照了照,說:真不容易呀,到底給平了……爾後說:給我念念。
  老杜臉色陡然變了,厲聲說:念什麼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說著,他忽一下把那張紙從她手裡奪過來,重新疊好,裝在貼身的衣兜里。
  劉玉翠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兩人重新躺下來,背對著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燈,劉玉翠睡著睡著,突然一猛子坐起來,一拍床,說: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說:我先過去。你……跟孩子,回頭再說吧。
  劉玉翠說: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會……不要俺娘們了吧?說話呀。
  老杜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
  劉玉翠說:我想你也不會,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說:睡吧。
  劉玉翠說: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們哪……不管咋說,俺跟你這麼多年了……
  老杜說:睡覺。睡覺。
  劉玉翠用腳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們,我可不依你!
  老杜說:現在剛平反,沒房子沒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來接你。
  劉玉翠吞兒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爾後,劉玉翠回身摟住他,很溫柔地說:妞他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應著,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馬,卻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說:一股子蒜氣。去,刷刷牙。
  劉玉翠很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嘴裡嘟噥說: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將就吧……可她還是去了。這一夜,劉玉翠心甘情願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見人就謝,對村人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他還流著淚說,是無梁改造了他。無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還說,這些年,這些日子,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老杜走後,劉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著望著,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腳罵道:上當了。這麼多年,我養了個白眼狼啊!
  村裡人都勸她說:咋會呢?老杜這人,不會。
  一年後,老杜回來了。
  老杜是回來離婚的。
  據說,老杜執意要離婚,是因為一張報紙……村裡人都說:瞎掰。沒有人因為一張報紙鬧離婚,這不過是一個借口。
  老杜回來先去拜見了老姑父,給老姑父送了煙酒。後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餅乾糖果之類,還挨個敬煙……人們都說:不賴,不賴。老杜終於熬出頭了。
  老杜這次回來變得更謙虛了。雖然平反了,他已經是國家的人了,可他還穿著他平時穿的那身衣服,顯得很邋遢。連村裡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老杜,你如今是國家幹部了,該置置裝,換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麼也不說。
  後來劉玉翠說,他是裝的。那時老杜已學會說假話了。老杜原來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臉紅,現在老杜說假話臉也不紅了。劉玉翠忿忿地說:他練出來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給她下了個套兒。老杜先不說離婚,只說是給劉玉翠娘倆轉戶口。
  那時候劉玉翠還不知道老杜會騙她。最初,劉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沒睡好覺。
  那天早上,她還特意梳梳頭,換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兒一樣,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時候,她見人就說:要轉戶口了。往後就是城裡人了。到時候你們可去呀,都去……張揚得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說了這些後來成為笑柄的「打嘴話」之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跟老杜到鎮上去了。
  在鎮街上的一家商店裡,老杜先是領著劉玉翠扯了兩塊做衣服的布料。劉玉翠說:花這錢幹啥?老杜說:得花。這些年苦了你了。說得劉玉翠心裡軟乎乎的。
  在鎮上的一家飯館裡,老杜要了四個硬實菜:一扣肉,一蒸碗,一油炸花生,一紅燒魚,兩碗米,都是劉玉翠最愛吃的。等劉玉翠吃得滿嘴流油的時候,老杜攤牌了。
  老杜說:翠,有些事,咱得慢慢來,一步一步來。
  劉玉翠打了一個飽嗝兒,說:你,啥意思?
  老杜說:本來,是給你們娘倆一塊辦的。現在只能一個一個辦了。你看先辦誰的?
  劉玉翠一怔,說:你不是說都轉么?
  老杜說:我是想都轉,可人家不給辦。
  劉玉翠急了,說:你送啊。該花的錢得花。
  老杜說:你以為我沒送,我天天給人送禮,腿都跑斷了,才批了這一個。咱慢慢來,你看行不行?
  劉玉翠頭蒙了,她說:那那那……先、轉孩子吧。
  老杜說:我也覺得孩子的前程要緊,你說呢?接著,他又說:你放心,接下來就給你辦。
  劉玉翠愣愣的……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一時想不清楚。
  在飯館裡吃了飯,他又領著劉玉翠去轉女兒的戶口。也許老杜早已打點過了,女兒的事辦得很順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個個都蓋上了。
  從派出所出來,在鎮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裝著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說:對了。有件事,咱也順便辦了吧。劉玉翠沒有多想,問:啥事?老杜說:辦了我再告訴你。這事與分房有關,辦了我就可以在城裡分房子了。劉玉翠說:到底啥事呀?老杜說:你別問了,就是證明一下,我在鄉下沒有房子。劉玉翠說:就這事呀?老杜說:就這事。爾後他又特意囑咐說:進去後,你啥也別說。人家問你同意不同意,你說同意就行了。
  於是,劉玉翠糊糊塗塗地就跟老杜進了另一間屋子……
  再後來,劉玉翠逢人就說:這人真陰哪!他就是個慢毒藥,一點一點地誆我!
  劉玉翠對村裡人說:我真是瞎眼了。咋就沒看出來呢?這都是老杜設計好的。老杜為平反整整跑了兩年半,在人們的一次次誘導下,老杜已經學會送禮了。他不但學會了送禮,還學會了說瞎話。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瞎話簍子!
  老杜肯定事先就給鎮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厚禮,所以離婚手續辦得非常順利。民政助理是寢辦合一。老杜進屋後,先讓劉玉翠在外間等著,爾後側著身子從兜里掏出兩張紅顏色的結婚證書交上去,說:劉助理,忙著呢。民政助理朝外邊瞥了一眼,只象徵性地問了一句:來了?……都沒意見吧?劉玉翠探頭朝裡間望了望。沒等劉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兩張藍顏色的離婚證拿出來,照著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蓋上了。爾後,老杜說了聲:謝謝。出了裡間,拽上劉玉翠就走。
  出了鎮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話說盡了。他說:玉翠,你放心,我會對得起你們娘倆的。就是那個啥了,我也會對你好一輩子。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薩心腸。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這一輩子,要說對不起,就對不起你了。我會還報你的。有我吃的,就有你娘倆吃的。你信么?我月月給你寄錢……劉玉翠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多的好話,她就像坐暈車似的,迷迷糊糊地跟著老杜往車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車開走後,劉玉翠把手伸進衣兜里,這才發現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裝著的不光是三百塊錢,還有一張藍色的「離婚證書」。
  劉玉翠「哇」一聲哭了。她後悔沒注意老杜反覆說的一句話,現在她終於明白老杜說的「那個了」是什麼意思。
  老杜離婚是有原因的。
  據說,老杜在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裡,無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報紙上的文章,那文章的題目叫《月是故鄉明》。這篇《月是故鄉明》的文章最後一句寫的是:家鄉的月,你好么?就是這麼一句「家鄉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產生了離婚的念頭,並且第一次陰謀成功。
  老杜很想回到從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許多年過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結。平反後,他更加懷念跟「li」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每回憶與「li」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選擇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節,是最浪漫最有詩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憶就像陳年老酒一樣,使他沉醉。
  老杜離婚後,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到處去打聽「li」的下落。他寫了無數封信,託了很多昔日的同學……可等他找到「li」的時候,「li」已經是人家的女人了。經打聽,「li」已經調北京去了。如今已經是很有身份的人了。當老杜拿著地址,坐了一夜火車趕到北京,卻連「li」的面都沒見上。老杜找到「li」的那一天,也是他幻想破滅的時候。老杜在北京的一家賓館裡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滿心期望著能見上「li」一面。那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就不能見上一面呢?可「li」很決絕,「li」不願見他……最後,老杜只收到了經別人轉達的一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老杜很痛苦。老杜在北京的街頭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點死在那裡……在昔日一位同窗的勸說下,老杜又很失落地坐車回來了。據傳話的同學說,「li」那篇文章並不是要回到過去,那只是前進中的一點點「憂傷」。那是要洗乾淨過去,展望新的未來……這麼說,是老杜錯領了其中的含意。可老杜仍然不能釋然,老杜堅持認為不是傳話人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不可能完全忘記過去。「li」對他還是有感情的,「li」肯定有難言之隱……話雖這樣說,老杜還是很沮喪。這一次,他的心碎了。雖然沒有見到他的「li」,可他也決不願再回到過去了。
  可他沒想到,劉玉翠也不是吃乾飯的。劉玉翠不甘心就這麼輕易地跟他離了。劉玉翠嚮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劉玉翠決不罷休。
  往下,就是「麻雀戰」和「游擊戰」了。
  那天,劉玉翠回村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時都快哭斷氣了,她悔呀!她腸子都悔青了……
  劉玉翠一回村就讓村裡人給圍上了。老杜雖然騙著她離婚成功了,可劉玉翠回村後的哭訴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們都說,這老杜怎麼這麼陰哪,他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給他張羅著湊錢跑事兒。家家都給他湊東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餅、核桃、花生,還有小磨香油……當年在村裡挑糞挑尿的一個人,狗都不如的一個人,現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這啥人哪?!
  於是,三天後,劉玉翠帶著一群村人涌到城裡的師範學院,告老杜來了。無梁人一群一群地圍著學校的門口,大聲喊著:大流氓杜秋月滾出來!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嚇得躲起來了。老杜一輩子就耍了這一次陰謀,可陰謀又把他給害了。無梁人先是在學校大門口吆喝,爾後又衝進了校長辦公室,一個個爭著訴說杜秋月的劣跡,把老杜說得是一塌糊塗。人們拍著校長的辦公桌說:這是個大流氓啊!
  後來,校長把老杜「請」到了校長室。校長是老杜昔日的同學,這位同學拍著桌子說: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趕緊擦乾淨了。要是處理不好,你就別來上課了。
  聽校長這麼一說,老杜傻了。老杜本以為他只要離了婚,就與劉玉翠一刀兩斷了。可他沒想到,劉玉翠竟會追到城裡來,接著跟他鬧。這麼一鬧,反倒更堅定了老杜的決心。既然到了這一步,他是決不回頭了。他決定換個地方,調走。
  最初,老杜還是蠻有信心的,他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可他沒想到,劉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戰。自從他回城後,劉玉翠就跟他摽上了。無論他調到哪裡,劉玉翠就追到哪裡,一次次找單位的領導告他……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後,可以說,老杜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老杜心裡有短,怕見劉玉翠,整日里東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沒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學校附近的民房裡。為了躲避劉玉翠,他只有不斷地提著他那隻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給學生上課,他上班的路線是固定的。劉玉翠卻很自由(那時地已經分了,她把地包給了人家),想什麼時候逮他,就什麼時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出門先四下看了,然後才惶惶地走出來。可他又時常被劉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開初老杜還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離了婚了,你還能怎麼著?老杜說:你是誰呀?你走,我不認識你。劉玉翠當著眾人說: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老婆!老杜說:你是誰老婆?我不認識你!劉玉翠說:你不認識我?你敢說你不認識我?有種你把褲子脫了,我告訴你我是誰!大家都來看看,他屁股上有塊胎記!我是誰?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誰?……老杜急了,說:你不是說我是流氓么?我就流氓了。咋?!劉玉翠說: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脫,當眾把褲子脫了!你脫一個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脫脫脫,你脫呀!
  老杜一看這招不靈,扭頭就走。劉玉翠在後邊追著他……追得老杜一點辦法也沒有。接著就不停地賠不是、說好話。老杜求告說:翠,玉翠,姑奶奶,你饒了我吧?咱倆已經離了,咱倆沒感情。劉玉翠說:你是個騙子。婚是你騙著離的。你要想離,這話你早說呀?你早幹什麼呢?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到這會兒,你平反了,成了國家的人了,你說沒感情?!老杜哀求說:那時候,那時候,不也、也成天吵架么?你還、還讓我請罪……劉玉翠說:那時候?你還有臉說那時候?那時候你是「壞分子」,你還戴著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棄過你么?!請罪,誰讓你請罪了?那是你自願的。你是人么?你乾的這叫人事么?你要有一點良心,你會騙著我離婚么?!老杜說: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這行了吧?你放過我吧……可不管他說什麼,劉玉翠死纏著他。
  後來老杜一看見劉玉翠,扭頭就跑。他在前邊跑,劉玉翠在後邊追,劉玉翠還邊追邊喊:抓賊啊,抓賊呀!……老杜一邊跑著一邊給人解釋說:我不是賊,真不是賊……老杜雖然回城了,可這樣的日子,他依舊很熬煎。
  老杜實在是沒辦法了。他為躲避劉玉翠曾先後換過三個單位。他從這個城市調到那個城市,爾後又從市裡調到了省里。每一次調動他都要請客送禮,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換一個地方,很快就被劉玉翠找到了。劉玉翠見人就訴說老杜騙著離婚的事,說他當年挑尿時的事……弄得老杜里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順心,他夜夜失眠,後來得了偏頭疼的病。一站在講台上就頭暈,腦子裡一片空白,還住過一段醫院。更要緊的是,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他一直是東躲西藏,與劉玉翠周旋,竟然沒能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據說,在考場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記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詩人,忘記了他是「什麼主義的詩人」。他看著手裡的卷子,卻滿眼都是劉玉翠……他丟的時間太久了,過去學的那些漢字,都在鄉下就著烙餅卷吃了。這讓他十分羞愧。他先是從師範學院調到一所中學,爾後又從中學調到小學,就這麼調來調去的,居然連小學教師的資格也荒掉了。到後來,他完全成了一個病人,課也上不成了。他腦子壞了,課上得不好,名聲也不好,學校有意見,學生家長更有意見……沒有多久,就讓他提前退休了。
  終於有一天,老杜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路上,還是劉玉翠把他送進了醫院……
  後來,我在省城一個街角里見到了他。他一個人在街邊上坐著,一頭蒼老的白髮,褲腿高高地「扁」著,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趿拉著一隻布鞋,另一隻鞋在屁股下墊著,身邊放著一個破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煙、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之類。他就那麼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著,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裡還大聲地日罵著……我的老師,曾經能通篇背誦《離騷》的老師,現在卻完全是一副鄉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復婚了。
  他的老婆仍然是劉玉翠。
  無比頑強的劉玉翠,終於在城裡紮下來了……在常年的奔波和鬥爭中,劉玉翠越鬧勁頭越足。開初,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那就是她過不好,也決不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過舒服了。據說,她女兒長大了,早已參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勸過她:算了。離就離了,別再鬧了。可她仍頑強地堅持著。她說:不行。我豁出來了,我就是要跟他鬧。我得讓他知道,離了我劉玉翠,他一天也過不好!
  然而,正因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訴說、央求、控訴……她對學校周邊的環境也越來越熟悉了。後來,為了生存,她一邊跟老杜作鬥爭一邊還兼做著小生意。劉玉翠經人指點,先是給一個在學校門口賣羊肉串的人當幫工(給人往鐵釺子上穿羊肉),又兼著給學校的老師打掃衛生當鐘點工,同時掙兩份工錢。後來遇上了機會,居然在學校門口盤下了一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生意還很紅火。
  待追到省城後,她先是賣了市裡的小店,倒騰了一筆錢,爾後在省城一家中學門口租了個賣文具、書籍的小賣部。一個內心有支撐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邊堅持跟老杜作鬥爭一邊做著生意,活得很充實。在城市裡奔波的時間長了,見的世面多了,她也在逐漸地修飾自己,包括對老杜的控訴的方式也有所改變。她不再大聲嚷嚷了,也不是張口就罵,她的聲音逐漸低下來,說得很客觀,很有分寸,這就贏得了更多人的同情。況且她還算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自然有很多人願意幫助她。就此,在省城裡,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後來竟擴展成了一個有三間門面的書店,賣一些正版和盜版的書籍。
  如今,劉玉翠的穿著也已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經是雇了四個營業員的小老闆了。也是一套淡藍色的西裝裙,頭髮燙成了卷捲兒,腳下是一雙高跟皮鞋,鮮艷地在店裡站著,聽雇來的小姑娘甜絲絲地叫她:劉經理。
  據說,劉經理在省城已買下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下了戶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裡人了。老杜得了腦中風住醫院後,窮困潦倒,身邊也沒有什麼人,著實也離不開劉玉翠了。
  如今,劉玉翠劉經理跟人談生意時,時常笑眯眯地對那些書商說:你別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的。
  據說,劉玉翠也時常去美容店裡做做美容。她臉上糊著一層面膜,躺在美容椅上,閉著眼對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說: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學畢業,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後才回來的。人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學問也好,學校都爭著要他。就是個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會到城裡來……
  可是,當她回到店裡,她望著窗外老杜坐著的地方,鼻子里哼一聲,伸手一指,對那些小姑娘說:看見了吧?那就是一廢物。我養活了一個廢物。不過,他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當年,風流著呢,帥著呢,後頭跟一群女大學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兒坐著呢……啥人哪,當年還鬧著跟我離婚哪。真不是東西。啊呸!……接著,她又對那些小姑娘說:你們可不能叫他「廢物」。我能叫,你們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們說:是。
  老杜坐在馬路牙子上,晃著一頭白髮,揮著手,大聲日罵著:……腐敗呀。太腐敗了!得用老包(宋代的府尹包拯)的虎頭鍘裝上電動機,鍘個小舅!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手裡至今還握有老姑父寫給我的五張「白條兒」,兩張寫在煙紙盒上,是要我幫杜老師跑事的;另外三張寫在信紙上,是要我幫劉玉翠打離婚官司的……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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