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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生命冊

  你知道什麼是「槍手」么?
  坦白地說,二十五年前,離開學院之後,我成了一個「槍手」。
  或者說,我曾經當過「槍手」。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替考者。頂多算是古人稱之為「捉刀」的那一種。很多年來,我一直羞於提起這段往事。那是一個「傷」,我不願碰它。現在,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
  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只有一個字:錢。
  這一步走得太遠。在做決定之前,我拋了一枚硬幣。那是我手裡僅有的一枚硬幣。我問過我自己:要「國徽」還是「麥穗」?我選擇了「國徽」。在我的潛意識裡,「麥穗」是底,「國徽」是面,那是「天安門」。
  我一連拋了三次,第一次是「麥穗」,我心裡說糟糕。可接著兩次,都是「國徽」,我贏了。我向「天安門」進軍,印在錢上的「天安門」。
  我們是奔著錢去的。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里,呼吸著污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等待著與人接頭。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粱紅,是他身有殘疾。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僂,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於「駝峰」的東西。但他絕頂聰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刷下來了。可駱駝並不氣餒,第四次,憑著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刷掉。因為他時常披著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弔兒郎當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於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駱駝來了。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他站在打飯的隊列里,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主席。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只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只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閑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信號: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於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後,卻發現事情遠遠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像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裡,焦急地等待著駱駝。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人防工事的過道里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廖,一個是安徽的朱。事前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廖。他就說了這一個字。朱說:安徽的,我姓朱。廖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人防工事的,這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著各自的夢想,游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么?我們都搖頭,沒有。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歷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著這個有著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種想像中的「幻覺」。好比是一尊想像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著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么?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著夕陽餘暉的飛檐,一處處刻有龍的石階,還有龍椅、龍墩、龍床……在夕陽下,都顯得冷冰冰、陰森森的,彷彿也鬼影綽綽,是一處讓人防範、畏懼的所在。
  駱駝沒有食言。當天晚上,看了故宮之後,拐過府右街後的一條巷子,在一個巴掌大的飯館裡(後來,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館),駱駝請我們撮了一頓。在飯桌上,嘴裡嚼著花生米,駱駝舉起手裡的啤酒杯,豪邁地說:吊吊灰,北京沒什麼了不起。有史以來,沒有一個開國皇帝是北京人。從來都是外省人打進北京,佔領北京,我們將成為新一代的佔領者!喝酒!(在這裡需要說明的是,這句話並不是沖北京人說的,或者說「北京人」只是一種借指,那是對整個時代的宣言)……於是我們一齊舉杯。
  那天晚上,我們一醉方休。醉了的駱駝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里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駱駝一開口喉嚨里就可以噴出血來,唱得我們熱淚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們的想……」在我們四人中,駱駝是天然的「領袖」。駱駝不開口便罷,只要一開口,就有無限的煽動性。彷彿打我們一出生,就該走在一起的。曾記得,當年,在一個文學社的聚會上,駱駝就是憑著一曲「花兒」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覺醒來,便聽到了駱駝怒不可遏的咆哮聲:混蛋!是你讓我們來的,對不對?是你求爺爺告奶奶(你打了多少電話?)……請我們來的!我把弟兄們召集在一起,我們都辭了職,你他媽又變卦了?早干甚?你敢變卦?提頭來見!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這一缸子熱血就摔你這兒了!……
  駱駝的咆哮聲把我們嚇醒了。那時候,我還在夢中,滿天飄的都是鈔票,我還在雲端里坐著數錢呢。我正駕著五彩祥雲,「巡天遙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當我醒來時,沒有了祥雲,我們仍然蝸居在地下人防工事里,事情卻起了變化了。
  我們三個人,各自披著棉衣,光身穿著褲頭子從不隔音的房間里跑出來……我們慌了。我們站在各自的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的駱駝。
  當駱駝看到我們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將起來,故意大聲說:走!兄弟們,馬上收拾東西,咱走。不幹了,都走!蛋子子,馬上離開這裡!我跟這狗日的算總賬!……
  站在駱駝對面的是一個穿軍大衣的胖子。胖子肥頭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態態的,腰裡挎著一個BP機(那年月,BP機是個很時髦的東西)。他有些驚愕地望著駱駝,一個勁說:表哥,表哥,你別急,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駱駝仍然大聲吼著:你像個老表么?表球個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媽就是個騙子!從今往後,咱一刀兩絕!
  這時候,過道里有人嚷道:吵什麼?讓不讓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都湧出來了,忙拽上駱駝,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說,咱到外邊說……說著,硬把駱駝拽上了台階,兩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邊去了。
  一時,我、廖、朱,三個人一下子傻了,我們互相看著……
  湖北佬說:搞么事?瓜西西的,這不是唬白人么?
  當駱駝回來後,進了房間,看著我們三個,他一下子臉色變了,變得臉色煞白。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坐著……片刻,駱駝突然甩起袖子,在我們臉前扇起了一股風,爾後,他舉起右手,「啪啪啪啪……」單手,一連甩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個躬,說:好兄弟,對不住了,我向各位請罪!
  駱駝的氣勢又一次把我們震住了。駱駝就有這個能力。是的,我們在駱駝的召喚下,相約而來。我們是來掙錢的。就像駱駝信里寫的那樣,我們「同打虎共吃肉」。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掙錢」!駱駝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我們要編一百本書!全是古典文化,是經典中的經典。他說:特別是儒家和道家,不僅是中國的,那也是人類的經典。中華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話,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們四個人,都是學歷史的,都是「筆杆子」,我們各自帶著一支筆打進北京城,我們要的是「名利雙收」!駱駝說,什麼都不要帶,就帶一支筆,這就是我們打進北京的「武器」。我們計劃得很好,我們依靠「北圖」(國家圖書館),無本生利。駱駝說:三年,也許用不了三年,我們一個個就成百萬富翁了!雖然是「槍手」,可我們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們還有體面。
  可現在,駱駝告訴我們,那狗日的書商變卦了。老萬,萬國倉,靠盜賣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說起家,有倆錢兒就想當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駱駝說:真操蛋,他嫌編「古典」太麻煩。還要買書號,還要出版社去審,一關一關的,風險太大……萬一印出來賣不動,砸手裡,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說:苕啊,我荷包里就剩幾個鏰鏰兒了。
  朱搖著頭,說:尻死,爾小氣巴巴的。
  是啊,我們都辭了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房間太小了,屋子裡煙霧繚繞,我們開始唉聲嘆氣,我們怪自己太盲目,我們對駱駝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了。我們已彈盡糧絕,我們四個人,搜遍所有的衣兜,總共湊在一起才剩一塊八毛錢。
  這時候,駱駝從兜里拿出了一千塊錢,他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飯錢。我從老萬那裡逼出來的。
  我們看著桌上的錢……駱駝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戰!……往下,駱駝自己的臉先就紅了。他有些礙口,可他還是說了。他說:老萬,這狗日的還有個方案。他說是預備方案。是個操蛋活兒。他說絕對賺錢。只是……唉,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我說了吧。
  我們來了,我們豪情萬丈,到了卻接了這麼一個活兒:老萬的意思是要我們「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說。說「愛情」高尚了些,他其實是要我們「攢」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關於「男女性關係」的系列小說,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盜心不改。他說他已經「攢」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麗絲。還要註明:美國。一時間,我們成了製造「美籍華人女作家艾麗絲」的「地下工作者」了。他還說:一本一萬,願干就干。
  我們很矛盾。我們一開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們號稱是文化人,我們都讀了大學,可我們已經鬼迷心竅,本意是來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產者了。而且還很「老鼠」。我們躲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去給老萬打工,製造一個虛擬的、號稱來自美國的「艾麗絲」……很墮落啊!
  駱駝先捧著臉哭了。駱駝說:我對不起兄弟們,這是一次犧牲。為了將來,我們也只好暫時犧牲名譽了。暫時的……我們都捧著臉,已不是臉的「臉」,愁容滿面。我們沒有了退路,我們被「錢」扒光了身子,我們已經活得不像人了。
  我們四個人唉聲嘆氣,整整議論了一個下午……可我們畢竟是文化人,當扒光了身子的時候,我們還想留下一條「褲衩」,這就算是我們的遮羞布了。最後,我們相約,就是寫「性」,也要有底線,點到為止……駱駝安慰我們說:經典還是要做的。等我們有了錢,甩了老萬,跟正規出版社聯繫,一定做!
  當天晚上,駱駝接了一個電話,是老萬打來的。他在電話里神神秘秘地說了一段話……後來,駱駝告訴我,老萬要請我們「會餐」,去吃「A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A菜」,開始我們以為老萬要請我們吃西餐,都很高興。湖北佬說: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廳」)?早聽人說過。後來才知道,老萬是想讓我們這些來自「老、少、邊、窮」地區的「土老帽兒」長長見識,開開洋葷……讓駱駝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看錄像。路上,駱駝附耳低聲對我說:「A菜」,就是黃帶子。
  這晚,我們暈頭轉向地走在一條條衚衕里。在北海的後邊,一大片民宅里,隱著那麼多不知名的衚衕。拐彎,再拐彎……我們很緊張,心裡很賊,我們一個個彷彿都成了偷兒,一身的鼠氣。冬天裡,北京風沙大,天上昏著一個月亮,黃月亮。我們在京城的月光下走著,誰也不說話,我們已無話可說。
  在一個曲里拐彎的衚衕的盡頭,一根電線杆子下邊,我們看見了戴著棉帽子、臉上捂一大口罩,身穿軍大衣的老萬。老萬先是打一手哨兒,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爾後,他上前挨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著,老萬領著我們穿過一條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門,燈亮了之後,我發現,這是兩間平房,平房裡堆著半屋子書,全是盜版的武打小說……另一間房裡,靠牆放著一張電視櫃,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電視,下邊又是一台「日立」牌錄放機,櫃前擺著幾把摺疊椅……老萬低聲說:坐。坐吧。今兒讓各位開開眼。我先提個醒兒,出了門可不能說。
  老萬蹲在電視機前擺弄了一陣子,等到電視上出現畫面的時候,他先是把燈關了,又拉上窗帘,爾後小聲說:對不起了,各位,你們看吧。我得把門鎖上,在外面給你們望著點「雷子」(警察)……說完,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一邊又對駱駝說:哥哥,尿的話,那邊角里有一桶,將就將就……爾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就聽見了鎖門的聲音。
  在電視餘光的照射下,我發現,他們三人的臉是綠的。我知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都綠著一張臉,木瓜一樣地坐著……我們很害怕,氣兒都不敢喘。下賤哪!我們真成了鑽進風箱里的老鼠了。電視畫面上出現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裸著一亮一亮的肉體……我的心怦怦直跳,頭髮一絲絲豎著,恐慌多於驚奇,極度的緊張!鏡頭一閃,眼前晃著一雙巨大的、紅色的高跟鞋,網狀的黑絲襪,「嘚兒、嘚兒」地走過來,跨過一道道白色的門,接著是嘰里咕嚕,是喘息著的女人……身後就是門。門雖然鎖著,可我們還是怕……A菜,這就是狗老萬說的「A菜」?
  當帶子放到一半時,屋裡的電話響了!電話鈴「噹啷」一聲,像炸開的炒豆一樣,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嚇壞了。我們扭過頭,獃獃地望著放在書堆上的電話機,大氣都不敢出!湖北佬顫聲說:關關關、關了吧?
  這時候,只見駱駝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來,走到書垛前,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緊接著,他看了看我們,咳了兩聲,說:……哦,哦,吃著呢,葯吃著呢。雷尼替丁(胃藥),有,還有呢。沒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臉莊重,嚴肅地說:不說了吧?我們正在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嗯,不說了。你也保重。
  打完電話,駱駝袖子一甩,一言不發,又重新走回來,坐下繼續看錄像……
  繃緊的空氣松下來了,廖動了一下身子,說:小情兒吧?
  朱說:嫂子。嫂子。
  駱駝先是不吭,很嚴肅地坐著……片刻,他淡淡地說:查崗。查崗的。
  我有些吃驚,我終於看到了駱駝的另一面,狡詐的一面。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嘰嘰歪歪的哼哼聲中,他居然說「我們在開會」?!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當年的「系花」打來的……駱駝真是個人物啊!
  往下,我們總算有了點活氣,我們開始小聲議論著畫面上的男男女女……說實話,直到這時,我們才有了些感覺,頭皮不再發奓了。
  燈亮了,當聽到開門的聲音時,我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連三個小時,我們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發脹,都憋著尿呢。
  老萬搖著身子走進來,說:怎麼樣,各位?解癮吧?看炮兵演習……有靈感了吧?
  駱駝說:吊吊灰。
  我說:狗球。
  廖說:……板麻養的。
  朱說:小閉辣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我們只是表達了一種情緒,一種備受熬煎的情緒。四個成年男人,餓著肚子,來吃「A菜」……這裡混雜著:慾望、驚恐、羞慚、刺激、墮落……還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順著一條條衚衕,我們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對於外鄉人來說,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一邊走一邊搓著手、哈著氣、說著無用的廢話。
  駱駝說:脫光了,人跟魚一樣。
  我說: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說:白肉。白條子肉。
  朱說:小日本的,倒溫和些。
  這時,湖北佬突然說:……得簽合同,我們得跟「板麻養的」老萬簽個合同。
  駱駝說:對。也對。簽,我明天就跟他簽。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還是湖北人聰明。廖說:不是一本一萬么?那就一人簽一份。這樣保險些。
  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著「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歷,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學會吸煙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裡,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里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作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裡生活下去。他那隻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著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像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枝一枝地抽煙,不停地咯痰,他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的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著暖水瓶走出來,甩著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速食麵吃。
  廖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蒙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著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著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裡的床頭上,扳著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動靜很大,像戴著腳鐐似的。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裡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裡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嗞」一張「嗞」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哧哧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著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著檯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里掉頭髮,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速食麵分了好幾種吃法,泡著吃、干著吃、煮著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速食麵里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的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里,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廖的這一面,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廖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衚衕里串來串去,像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衚衕口紙煙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衚衕口一家紙煙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杆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裡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么?
  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廖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馬馬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乾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著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賬,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廖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
  朱說:買。買。爾把錢買!
  往下,我們開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雞」,誰贏了,吃一塊水煮肉片……
  這天夜裡,凌晨三點,在服務台值夜班的服務員小莉突然尖聲叫道:媽呀,死人了!快來人哪!……一時,咕咕咚咚地,我們全跑出來了。
  我們一起涌到了公共衛生間的門前,只見朱出溜兒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褲子在腰上半褪著,兩眼緊閉著,昏迷不醒……我們三個趕忙把他扶起來,讓他靠牆坐著,搖著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駱駝說:還有氣兒呢。水,水!……
  我說:掐,掐他人中。
  服務員小莉在一旁捂著鼻子說:褲子,快給他提上褲子……嚇死人了。
  喊著,喊著,只見老朱慢慢睜開了眼,喃喃地說:家敗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說著,他眼淚汪汪的。駱駝趕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沒事,我那兒有雷尼替丁……老朱又勉強睜了睜眼,說: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駱駝,說:別「雷尼替丁」了,趕緊送醫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車。於是,駱駝帶頭,我們三人輪流背著老朱往醫院趕……一路上,老朱哭著說: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實在受不起了,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我們輪流勸他:你沒事,你會好的。可聽了他的話,我們心裡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風嗚嗚地刮著,寒氣逼人。我們氣喘吁吁地輪流背他,累死累活的,好歹在府右街後找到了一家醫院,這是一家婦幼醫院。在我們的央告下,總算把他收下了……我們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累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一直到醫院開處方、登記名字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輝。朱克輝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腸胃炎,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攤上吃了頓水煮肉片,又喝了些涼啤酒,他貪嘴,吃壞了肚子……廖說:板麻養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輝在我們的看護下,輸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總算好些了……可他是城裡人,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他還是說:哥哥,哥哥耶,我實在受不起了,讓我走吧。
  駱駝說:錢還沒拿到手,你怎麼走?我有胃潰瘍,比你還嚴重呢。希特勒說過一句話:不是他們踏著我們的屍體過來,就是我們踏著他們的屍體過去!堅持。
  於是,我們就這樣昏天黑地地「堅持」著,苦寫苦熬。我們不再出門了,我們天天吃泡麵,我們每天數著字數,我們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一天,當我們穿著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樹已經綠了。
  最後半個月,我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們就快要瘋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聚在一間格子房裡,喝酒、罵娘,各自說著家鄉的事情……我們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那年月,四個人,一千塊錢的伙食費,要說也不少了。可我們攤下來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煙,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輝看急診、輸水、拿葯的花費,一算,駱駝說,沒錢了。
  離限期還有五天,我們沒錢了。我們看湖北佬,他是個細人。廖說:板麻養的,別瞭我,我兜里只剩一鏰鏰兒。我們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張五塊的!於是,四個人共了產,打了牙祭,吃了最後一頓火燒夾牛肉……開初,我們還硬撐著,撐到第三天,當我們把各屋剩下的速食麵、麵包屑收拾乾淨的時候,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一再地逼駱駝,要他跟老萬聯繫,讓老萬趕快送錢來。可駱駝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老萬到廣州去了,三天後才回來……怎麼辦?!
  湖北佬靈機一動,說:板麻養的,他不是有BP機么?你「叩」他!
  我們肚子里咕咕亂叫,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押著駱駝來到服務台前,我們又甜言蜜語地哄著服務員小莉,四個大男人厚著臉皮賒下了電話費,駱駝一連呼了九遍:「——1855」,說是加急!
  我們站在一旁,說: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個小時後,老萬復機了。老萬說:操,不是訂的有合同么?按合同辦事。沒錢了?沒錢你們先借……等我回去再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讓我們找誰去借呢?這時候,我們再看駱駝。我們餓狠了,我們的目光像餓狼……駱駝一甩袖子,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這天夜裡,我們各自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彎著指頭,叩牆板「說話」:一下是「餓」,兩下是「很餓」,三下是「餓死鬼」……朱連著兩下,「說」:「傷了」。「傷了」。「傷了」。爾後又是三下:「豬冊滴」。「豬冊滴」。「豬冊滴」。廖敲得更猛,「說」:「遭頁」。「遭頁」。「遭頁」。爾後三下:「啷門搞」?「啷門搞」?「啷門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點的時候,只聽見一陣亂敲,板牆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駱駝在門外大聲說:起。都起。有辦法了!
  我們一起重新聚在了駱駝的房間里。駱駝說:我剛從一「漂爺」(指的是從外地來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後來被稱為「北漂一族」。其實跟我們一樣,我們也是「漂爺」)那裡得到一個信息:有一班「攢」電視劇的大腕,在北京飯店住著,正在收購「細節」呢!我們一下子怔了,說:買什麼?他說:細節。好的細節。說是以質論價……我們本不相信。在北京,我們曾聽說有倒賣「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從沒聽說還有倒賣「細節」的。操,哪會有這樣的事情?!駱駝說,不管真假。現在,各位都回去攢「細節」。一人五百字,攢好了,明天一早交給我。
  我們真的是餓傻了,我們都愣愣的……駱駝說:快,都回去攢,揀最好的!
  我們明白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什麼都得賣。我們成不了妓女,只有賣「腦汁」了。我們的「腦汁」很不值錢……我們各自回到房間,苦思冥想,手揪著頭髮,頭往牆上撞著,攢了一夜的「細節」……第二天一早,交給了駱駝。駱駝拿上出門去了。
  駱駝走後,我們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著出賣「細節」的消息……這一次,我們連叩牆板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駱駝終於回來了。駱駝手裡舉著三張一百元的票子,說:兄弟們,有飯吃了!
  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終於有飯錢了!駱駝說,人真多,全是「漂爺」。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隊,輪到他的時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把我們的「腦汁」全斃掉了。他說,北京飯店的暖氣真熱呀!那人齙牙,衫衣雪白,打著一條金色的領帶,看一頁就齜著牙說:垃圾!再看一頁:……垃圾!接著就不停地說: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後來,還是駱駝攢的一首「花兒」,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後,他還讓駱駝當場唱了一遍,把詞、曲全都給他寫下來,這才給了三百塊錢。
  也許你不信,我們就是靠著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熬過了最後三天……往下,就等著狗日的老萬來審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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