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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遊盪 第一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大鳥志

  1

  可憐的兄弟!你如此懊喪、悲傷和無助……我除了焦慮和難過,更多的只是袖手旁觀,是無濟於事的急躁。有時候我甚至不知該怎麼安撫和勸慰,像你一樣慌促,一籌莫展。不過從頭想一想,事情發展到了時下這一步,似乎並不特別令人吃驚。如果早一點著手做點什麼呢?如果那時能夠當機立斷呢?也許這一切在半年以前就露出了端倪,那會兒要阻止大半還來得及——可惜當時誰都沒有把事情看得多麼嚴重,無論是他還是家人朋友,凡事只往好處想,心裡的那絲不安和疑慮輕輕地就滑過去了——於是就有了今天,有了這個可怕的結局。它真的並不突兀。

  慶連是我在平原的這些年裡所遇到的最好的夥伴,時至今日,我們倆可以說是情同手足。那還是三年前,當時的我正處於多麼困窘的一個時期!我孤獨寂寥無助,一個人在平原上游來盪去,像一枚等待落土的飄零之籽……我們就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裡結識的。後來我曾不止一次長住在他的家裡。那是村子西頭的一處青瓦平房,有一個稍稍開闊的院落,一圈泥牆上披著發白的海草——每當西沉的太陽照亮了院內一片茂盛的菊芋花時,這兒顯得那麼安謐和可愛。慶連的父親早逝,這兒只有他們母子倆。我和他們相處得那麼融洽,他們也很快把我當成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這兒任由我進進出出,它真的成了我平原上的家,有時出一次遠門,也總是惦記著很快返回。那些日子我就是這樣度過的,有多少時間,我在菊芋花下徘徊、沉思,讓心上的傷口得以慢慢癒合……

  說起來這算是一個機緣,它讓我有機會親眼目睹了兩年前小院里降臨的一件大喜事:慶連有了一個叫「荷荷」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見到荷荷的時候,一聲驚嘆差點脫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預料,美得讓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兒一站,任何人都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之對視和交談……我作為一個閱歷深長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慶連近二十歲的兄長,竟然在初識的瞬間有些恍然踟躕、一種在強光下不得不稍稍迴避的慌促感。

  實在說,這就是第一次見到荷荷的情形。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方圓幾十里都有名的一個漂亮姑娘,幸運的慶連原來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實的平原之花!

  「這就是命啊,命里該著他們一起。」慶連母親一天到晚喜氣洋洋,兩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說著。

  溫厚的慶連長了一對黑亮的眼睛,從此這雙眼睛總是溢滿了幸福,整個人都陷在了沉醉里。我漸漸從慶連這雙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個民間的說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對方的瞳仁里。真的,他們倆不知哪兒長得有點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與村裡的一批姑娘被一個大公司招工,走前慶連母親提出要辦喜事,可荷荷家裡人說:女兒還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後,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著來到了慶連家。荷荷稍稍胖了一點,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說:「她是在外面想慶連哪!這麼年輕硬是把他們分開,要命啊!」

  後來慶連告訴我:從荷荷一進門他就看出來了,人顯然是病了,總是出神、出神,兩眼發直……他這樣說過也就說過了,好像並未引起更多的重視。之後我因事回城待了兩個月,回來後再次見到慶連不禁大吃一驚:兩眼血絲,神色凝重,整個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來這段時間荷荷的病時好時壞,他已經暗暗將其送了幾次林泉——那是東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來說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會往那兒送的。出院後的荷荷變得一會兒沉默一會兒亢奮,要麼半天不吱一聲,要麼話多得不得了,一直說得口泛白沫還不願停歇。她說得最多的是一隻大鳥:「那隻大鳥把我抱走了,馱在背上飛啊飛啊。它的窩裡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夾住我……我給憋得喘不上氣來。後來大鳥呼呼飛走了,又馱回來一些姊妹。她們都嚇死了,哇哇叫。我有時半夜就給大鳥叼起來了,忽悠忽悠鑽進雲彩里……」

  我當面聽到荷荷講述大鳥的故事,是她第三次從林泉歸來的那個秋天。我驚異於一個少女不到兩年的時間發生的巨大變化:體重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雖然仍然算不上多麼臃腫,但先前那樣的苗條伶俐卻不見了;像水一樣清脆的聲音也不見了。搽了那麼多的化妝品,而以前她幾乎是不施脂粉的。不過一張臉還是那麼明媚,稍稍不同的是,這雙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閃閃爍爍,渾身上下吐放著一種逼人的美艷。慶連母親淚水隱在眼中,時不時地握住她的手拍打著撫摸著:「孩子,你城裡大哥在這兒,他走南闖北見過的事兒可多呢,你問問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大鳥啊!好孩兒你不過是做了個噩夢,你只要忘掉那個夢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興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鳥,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兒就像雞,腋窩裡還有雞糞的臭味兒呢。它馱上我飛的時候,我嚇得緊趴在它背上,這就能聞到它腋窩的味兒……一會兒就飛到它的大窩裡了。有時它使勁咬住我的後脖頸——就像公雞那會兒要死死咬住母雞一模一樣,它在上緊著干那事兒……大鳥對付一群抓來的姊妹,她們一開始往旁邊閃,嚇得吱哇亂叫,後來就像我一樣了,像一群小雞一樣圍著它跟著它就是了。大鳥在它的大窩裡不穿衣服,那個東西成天耷拉著,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長舌頭……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窩,一見了人,就立馬閃化****形兒了,變得和真人一模一樣。只有我和幾個姊妹知道它是一隻大鳥變的。它和人一起喝酒,還會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兒也不知道倦……大鳥從海上飛過那會兒,黑咕隆咚的,咱低頭一看大浪翻滾著,嚇死人了……媽呀,轟轟響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幾丈高……」

  荷荷說這些的時候,慶連母親恨不得捂上她的嘴。慶連也難為情地看看我,然後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開慶連,只顧說下去:「大鳥有好幾隻呢,它們結成幫兒來來去去。原來咱這海上住了這麼多大鳥兒,它們飛到人間來做事兒,有的還做了官呢,管著一大片地方。它們在自己窩裡和在岸上的模樣可不一樣,要不還不嚇死活人哪。其實熟了就知道了,大鳥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餘哪兒都一樣,吃飯睡覺喝酒,只忒願干那事兒。我說過,它們就像公雞一樣……你們沒見過,我也只好拿雞作比方了。它們常常折騰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幾丈長。大肚子,起飛離地的時候好費勁兒,不過力氣可真大啊。它忽閃幾翅子就把咱扇暈了,然後咱只得盡它折騰去了。就像大公雞一樣——這樣一說你們該聽明白了吧?一隻大公雞得有多少小母雞侍候它啊,就是這理兒呢。一些大鳥輪換著飛進窩裡,掉得翎子哪裡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兒的毛孔像針眼一樣粗。我就是不點燈,黑影里老遠也能聞出它們的味兒。我說過了,這就像雞身上的味兒差不多。大鳥怕我嫌棄,有時就往身上灑些香水……沒人知道它們是大鳥,這是秘密啊,媽啊,慶連啊,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知道大鳥閃化****形在海邊來來去去,它們做生意、當官,什麼都干……平時誰也辨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鳥,只有下雨陰天的時候才行——那會兒它們身上就散發出一股雞窩裡才有的怪味兒……」

  慶連母親抹著淚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爾轉臉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著我,大聲問:「他哥,你是經多見廣的人,你說說,這孩子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大鳥啊?」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這會兒在慶連母親的追問中剛剛回過神來,連連說:

  「沒有,哦——當然是沒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個噩夢……」

  2

  從慶連那兒回來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點恍惚。我當然不會相信有什麼大鳥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鳥在海邊一帶興風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敘說中卻沒有一絲嬉戲的神情,而且細節如此逼真。我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覺與虛妄,是否與海邊一帶自古以來廣為流傳的大鳥精靈有關?不錯,這裡類似大鳥的神奇故事數不勝數,多到可以連篇累牘講上幾天幾夜。但問題是這樣一個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發生在我的朋友身邊,發生在眼前,卻讓我不得不吸上幾口冷氣……我一瞬間想起了許多有關大鳥的記述:這些故事來自民間,也來自書上的記載。即便是正史中,關於這一帶海邊大鳥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時聽多了看多了,會讓人覺得有點真假難辨,給人一種如真如幻的夢寐感。有的傳說和記述是十分細緻真實的,以至於時間地點俱在,讓人無法駁辯無法質疑。從民間傳說和神話源流的規律上考察,這當然與一個地方的自然環境有關,比如這片海邊平原瀕臨大海和眾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澤濕地極多,再加上近海分布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島嶼,各種水鳥飛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們自古以來的生活與各種鳥類的關係極為密切,一代代下來,與大鳥有關的傳聞也就不勝枚舉了。

  「北海有條魚,名字叫鯤,它的身體很大,不知有幾千里長,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隻鳥,名字叫鵬,身體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幾千平方里寬,奮力高飛,翅膀就像天邊垂下來的一大片雲彩……」這段有名的話出自莊周。他的大鳥的故事登峰造極之處不僅在於鳥的大,而且飛得也著實太遠了,出發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極以北,一飛則憑藉著巨大的旋風升向九萬里的高空,穿過雲層,背負青天,一口氣從北極飛向南極……可見這隻大鳥何等了得,氣魄和力量非我們可以想像。這樣的大鳥如果要做點什麼壞事,人間肯定是難以管束的。那麼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鳥呢?那一定多得很,它們雖然不會動輒飛向北極南極,但在近海島嶼和沿海城鎮村莊來來往往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大鳥比起人來,一個顯著的優勢是會飛,可以一瞬間升上高空,飄逝到邈邈遠方,來去自由。所以,自古以來就存在著人對鳥的崇拜和模仿。

  史書上記載的古代近海國家的官員都要以鳥來命名:魚鷹和鷂鷹分別是管軍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別要以鳳鳥、燕子、杜鵑、鵪鶉和錦雞來命名。這些國家還以大鳥作為自己的圖騰。在許多人看來,一個大的氏族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鳥群,他們與鳥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關係。人即鳥,鳥即人——人和鳥如果互相換形以至於換靈,不但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令人艷羨。所以說鳥屬於某個人的來世或前世,這一點都不奇怪。海邊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種說法就是:有的人將死之時,常常會聽到空中有大鳥飛過的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說法從未受到懷疑,它的意思是說,這個人的前世是一隻大鳥,他的魂魄即將離去之時,又還原成一隻鳥兒飛去了。海邊上罵一個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個說法就是:「不是一個好鳥!」可見這裡也將其界定為鳥。果真如此,在海邊平原一帶,沒有什麼比鳥與人的關係再接近的了,以至於在生活中常常將二者互為替代。這是在漫長的人類生存的歷史中,由無數的經驗形成的一個共識。至於說多少人與鳥發生了聯繫、有過怎樣的交往、生成了什麼故事、有益還是有害、是榮耀還是醜聞,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周圍村子裡至今還可以看到長了一雙鷹眼的人,人們背後就說他是鷹的後代,至少在他的祖輩里有鷹的血液——這不僅不是醜聞,而且還是榮光。因為作為久遠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與一隻雄鷹發生了肉體關係,那必定是因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當然不會是一般的鷹,無論是體量或心智,都必定有與人類一較高下的本錢。這樣的鷹首先是有幻化****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態與一女子或男子接觸,而後才是卿卿我我的愛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為人形,縱然有再大的神力,渾身上下毛疵疵的也無法與人親熱啊!親熱尚且不能,又遑論生出下一代呢?的確,一個村子裡真的不乏模樣像鳥的人:除了鷹眼,還有老鷹鼻子、鸚鵡嘴、貓頭臉、禿鷲脖子……就在前幾年,有一戶人家還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剛剛兩歲,額頂就長出了羽狀毛髮,於是村裡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鳥血統,說白了這不過是一種返祖現象。

  近年類似的傳聞銳減,完全可能是因為人煙越來越密,大鳥的棲息地遭到了破壞,一隻大鳥可以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人與它們過往的條件也就受到了限制,於是關於大鳥的各種故事也就稀少罕見了。但這絲毫也無損於鳥類與人類關係親密這樣的事實。這種情況也許是暫時的。既然它們與人的關係是極為古老的一個傳統,那就遲早還會繼續下去——它們與人糾纏不清的故事說不定在某個早晨就會呼啦一下冒出來。

  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那個看魚鋪的老頭所講述的親身經歷了。那個村子就離我的出生地不遠,就在海邊。因為冬天魚事暫停,所以打魚的鋪子就要留下一個老人看守,喚作「鋪老」。他們一般都是孤身老人或願意獨處的人,反正一定上了年紀。鋪老一個人在鋪子里吃魚喝酒,雖然滿身自在,但孤獨寂寞也在所難免。他們仍然喜歡客人。如果長達一個冬天都沒有誰光顧他的鋪子,那也夠他受的。但這樣的情形絕不是沒有。因為極惡劣的天氣,大雪封灘時茫茫雪野上連個兔子都看不見,又怎麼會有人呢?那些遠途跋涉的獵人、趕海的人,全都銷聲匿跡了。這時候老人沒有辦法,也只能不停地喝酒,半醒半醉地打發日子。他們變著法兒改善生活,用盡心思做出一些奇怪的海邊菜肴,把平時悶在瓷壇里的吃物全都搬弄出來。

  就是這樣的一位老人、在這樣的日子裡,有一天突然迎來了一個和他一樣老的老人。這個老人踏著厚厚的積雪而來,手裡攜著一條長長的魚——鋪老一看是條深水魚,而且是剛捕的,歡喜中又有些怪異:這樣的天氣裏海上沒有一條船,你怎麼就會拿來這樣的大魚呢?不管怎樣,大雪天里能吃上這樣的深水大魚,真是一件美事!這樣的大魚已經有多半年沒有吃了!來的老人說是趕海的,這讓鋪老心生敬意:老天爺,天底下還有這樣生猛的老頭子,好樣的!他馬上將魚收拾一下燉在鍋里,然後搬出了一壇好酒。兩個人於是有了一場好喝,可惜對方是個熱情有餘酒量不足的人,只喝了兩碗就醉倒了。他躺在鋪子里呼呼大睡,睡著睡著兩隻胳膊扇動起來,扇了一會兒鋪子里的風就大了——鋪老嫌他扇得爐子火星四濺,剛要阻止,一抬眼愣住了:扇動不停的是兩隻老大的翅膀!再看這個傢伙,分明是一隻大鳥,身子有鹿那麼大,兩隻長腿細細的有三尺長……鋪老嚇得一聲不吭,手都抖了。人見了鳥就想逮住它,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衝動。他鎮定之後,揪起了旁邊的一塊漁網,想用它將這隻鳥罩住,這樣它就逃不脫了。可是他剛把網扯開心裡又活動起來:它能幻化****形兒,可見不是一般的大鳥,是鳥仙呢,我怎麼敢隨便捉它?再就是做人得講信譽,人家大冷天里送我一條這麼好的大魚,我怎麼能這樣干呢?

  鋪老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酣睡,直到它醒來。那時它又是一個老人的形貌了,打著哈欠坐起來,連連說自己酒量太小。為了給對方醒酒,鋪老搬出了自製的桑葉茶,兩個人又喝起來。鋪老故意忍住了,問他一些海上事情——他料定這隻大鳥是從海島上飛來的,一定知道不少海上奇事。對方捋捋嘴巴說起來,果然全是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鋪老故意問:大海深處肯定有些島子吧,那上面有些什麼?老人說:有些野貓、狸子;當然了,主要是鳥類。鋪老「嗯嗯」著,問:最大的鳥有多大?它們的壽命多長?老人說:多麼大的都有——比人大的也有;至於壽命嘛,老人說那也不一樣,有的只活幾十年,有的就長了,三五百年的也常見哩。鋪老不再吭聲。這樣一會兒,那老人突然擦起了眼睛。鋪老驚住了:「你這又是咋了?」老人嘆著氣,點頭說:

  「不瞞你老,我來這一片海邊轉悠了幾回,是因為想起了幾個村裡老友啊!我離開得日子太久了,也不知這些人過得怎麼樣哩……」

  3

  接下去那個老人就不停地擦眼睛,一邊對鋪老講著他的思念:「我想啊,年紀越大越想這些老友,有時見不著,就在海邊上溜達……」鋪老忍不住問起這些人的名字,老人咳一聲,翻翻一雙鳥眼:「樂兒媽媽,小若若,小蘭——是她們哩!唉……」鋪老一聽傻了眼,因為這些人當中除了叫小若若的八十多歲了以外,其餘的早就過世了,這些人如果活著,少說也有一百歲了!他一驚,大聲問道:「你和她們是朋友?」「就是啊,我知道這幾個都不在了。要不說想她們嘛。唉,人這一輩子啊,說沒就沒了,俗話說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鋪老低頭吭吭幾聲,說:「老哥,咱說一句不當說的話吧,你年輕時候也不是個老實人哪,來咱村裡勾連下這麼多娘們兒。」老人咬著嘴唇:「那時候年輕嘛,一時不見她們心裡焦苦,有時一夜不睡,越過海來找她們,天亮前再返回海那邊;還有時和她們一起越海……咳咳,你看我說多了……」鋪老知道眼前這個大鳥精說走了嘴,不過話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老人吞吞吐吐:

  「我開頭只跟一個好的,後來她嫁了人,我才找了別人。再後來她又嫁了人,我只好再換一個——有時也少不得重溫舊情。就這麼著,我結交的女人才多起來,咱哪裡是胡來呢……」

  鋪老覺得他說的也有些道理,就問:「你怎麼就不和她們結成夫妻呢?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心花了?」

  「也不能這麼說。唉,有些話我沒法跟你說啊!她們到了最後知道了實情,一哆嗦,也就不敢和咱在一起了。要講喜歡嘛,還有不喜歡咱的?身子骨結實,心眼又實,能力又大——不過,」他說著瞥鋪老一眼,「不過最後她們還是不敢跟上咱……」

  鋪老心裡想:你就是不說自己是只大鳥精啊,你就是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啊!這就沒法兒了,這你就講不明白了。咱心裡可是明明白白的,不過咱可不給你點明。他吸起煙來,對面的老人嗆得咯咯咳,不得不捏住鼻子。鋪老只好熄了煙,心裡想:鳥玩意兒,在人間躥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學會抽煙。

  老人擦著淚水,這淚水已經從胸脯上滑下來了,一邊哭一邊說:「就剩下小若若一個了。她男人死了,兒子又不聽話,一個人怪可憐的,我就去找她。她年紀太大了,沒有牙了,我想留下睡一宿,干著急也辦不成那事兒。兩個人心裡都有啊,只好摟著親了親,哭了哭,也就算完了。她說我身板可真是足壯,那當然啊,俺們倆原本是不一樣嘛……想起了年輕時候,那時我把她馱在背上忽悠忽悠越過大海,去島上過一天一夜,再把她馱回來。那是什麼光景啊,盡吃大魚大蝦。這麼一來二去就有了身孕,她的肚子鼓起來了。大閨女肚子大了這可怎麼好?跟咱成親又不行——她急得哭啊哭啊,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實在沒法兒,最後匆匆找了個歪鼻子斜眼,你想她那花容月貌的哪裡瞧得上啊!結果儘是哭啊,哭著和他成了親,過門沒幾個月就生了……」

  鋪老瞪著眼聽,不知不覺又抓起了煙鍋。老人一見煙鍋就給他按住,說下去:「生了,生的是一個老大的蛋。她男人和接生婆都嚇壞了,趕緊找陰陽先生來做法事,說不得了,出了蹊蹺了。他們給蛋破了殼,裡面就是挺好的一個大胖孩兒,可他們心真狠哪,拿塊破布包巴包巴就扔到亂葬崗了……它怎麼也是小若若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哭著哀求把孩子抱回來,沒人聽。她哭絕了氣,醒來是第二天了,孩子早就斷了氣!老哥啊老哥,你可明白,那就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死得可真慘……」

  老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瞪得像雞卵那麼大。鋪老越發覺得這是一雙鳥眼了。他安慰老人:「算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我也得埋怨你一句了:老哥,生孩子可是件大事,你怎麼就不能在近處待著呢?」老人一拍大腿:

  「啊呀,你不知道,陰陽先生和手持火銃的兵丁站了一排,見了什麼就嗵嗵放槍哩!我近不了前——也是人忙無智呀,我怎麼就不能扮個郎中進去?結果一耽擱什麼都晚了……」

  鋪老不再吭聲。這樣停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你和另一些女人也生過大蛋?」

  「生過……不過我可不能說這些孩子的名兒……嗯,不是這村裡的人。我那些孩兒個頂個聰明,有的當了兵哩,有的做了官長,還有的是外國人——他們出了國,大眼兒生生的,毛兒蜷蜷著,像本地人。反正這一二百年里咱繁衍了不少後人,他們精神頭兒蠻大,做飛行員的不少……」

  老人說著說著捂上了嘴巴。鋪老明白,這傢伙後悔說得太多。於是他就安慰道:「放心吧老哥,咱們鋪老平生有一條大優點,就是這張嘴巴緊!這些話咱多會兒也不能亂講哩,你只管放心就是。」

  老人離開後,鋪老踏著雪地上幾道深深的腳印往前走,發現這腳印總是突兀地中止。顯然它是從這裡起飛的。他望著大海青蒼蒼的顏色,一片深深的霧幔,不住地驚嘆起來。

  冬天過去了。開春的時候,村子裡傳來一個消息:八十多歲的小若若突然失蹤了。她的兒子和村裡人急得到處找,一直找到了海邊。鋪老猜到了八成,就勸他們說:「不用找了,她離開村子,或許過更好的日子去了。」那個兒子質問鋪老:「你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你把我媽藏起來了?」說完真的鋪里鋪外找了起來。鋪老大罵:「你這個小王八崽子平時不孝,這會兒倒急起來了,我一個人還養活不起哩,我藏下你媽幹什麼?」

  直到春天快盡了時,失蹤的人還是沒有影子,村裡人只好作罷。

  有一天,是個深秋天兒,大海里浪頭翻滾得厲害。因為一連多少天的大風,所以打魚的人都回去了,鋪子里又剩一個鋪老了。半夜裡突然有人叩門,開了門,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冬天常來的長腿老人。他一進來就道歉說:「沒有辦法,風太大了,路不好走,所以半夜才到,打擾了你老哥睡覺。」鋪老說一句「沒什麼」,就動手煮起茶來。他發現這個長腿老人冷得渾身哆嗦。

  兩個人喝著茶,老人這才緩過勁兒來。鋪老問:「老哥,多日不見了,你可真辦了件大事啊!」

  「我辦了什麼大事?」

  「你把小若若搬走了。」

  老人站起來,踱了幾步。他的個子太高,頭差點戳著鋪頂了。他搓著胸脯說:「我……不是我……」

  鋪老低下頭:「村裡人都找瘋了。老哥,你告訴我又怕什麼?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訴了我,也好讓我放心哪!」

  老人長嘆一聲,拍拍膝蓋:「唉,我就如實說了吧!她是我搬走的——我想她啊,可能人老了都這樣。我也不放心她在村裡的苦日子,就趁著一天夜裡把她馱上走了。誰知我好心辦了壞事——海上風浪太大,她路上就給吹病了。年輕時候俺倆幾回來去,什麼事兒也沒有,她在我後背上笑得咯咯響。年紀不饒人哪,從上了島她就病著,春天還沒熬過去,她就……死了……」

  老人哭起來,「我……把她葬在了島上。心裡難過啊,不想出門,直捱到這個秋天才……老哥,一切都是我的錯啊,要不是我,她還能多活幾年……」

  鋪老沉著臉,不再說話。這樣喝了一會兒茶,他把瓷碗一推說:「老哥,有句話點明了吧,你是一隻大鳥哩。」

  老人慌慌站起,又坐下。

  「老哥別急。我在這裡守了一輩子魚鋪子,見過的各色精靈多了去了。我不過是想實打實地說說話兒,你也不用急毛火躁的。我想知道一下你們那邊的一些事兒——因為人間的事兒你正經知道了不少,常來常往嘛。」

  「嗯,這個,算你老哥說對了,我真的是……一隻大鳥。」

  鋪老癟著嘴,點點頭:「那我問你,你們鳥有鳥的日子,怎麼還要來村裡找女人呢?」

  「這個,」老人咽一口,「依我看,這都是老規矩了——從古到今,海邊上的村子都是俺大鳥一夥常來的地方,反正大家都這樣兒……」

  「老規矩又是怎麼成的?我是說,你們大鳥怎麼不在自己中間找對兒呢?」

  老人磕著牙,皺著眉,頗為難的樣子,最後說:「不能說不找。我們中間也有不少成雙成對的。不過村裡的閨女臉盤兒大,俺大鳥也就偏偏喜歡。還有就是,找個村裡人做丈母娘,這在大鳥中間也是一件體面事兒啊!再說自古以來村裡人做夢都想上天,一見了俺在天上飛,就恨不得自己也能。有的閨女家裡老人明知孩子和我們有一手也不阻攔,就為了能結交個飛上天去的人。我這樣一說,你大概也就明白一點了吧?」

  鋪老「嗯嗯」著:「要都是你這樣有情有義的倒還好,你們大鳥裡面也有不長進的玩意兒吧?他們來村裡擄人、糟蹋良家婦女的事恐怕也不少吧?」

  「那倒是。你說的那是鳥霸!他們作惡多了去了,有時一個鳥霸就佔了幾個島子,海邊上誰家閨女長得好,他們連夜就叼到了自己窩裡去……」

  鋪老連連嘆息:「沒有法兒,那麼村裡也就只好備下幾桿槍了——它們在天上飛時,咱就『嗵』一槍打它下來……」

  老人搖頭:「你這樣打下的凈是好鳥兒。因為最壞的大鳥早就在岸上安了營,他們早就管起了事兒,衣兜上都插了鋼筆呢!你們誰分得清他們啊?他們只在岸上過膩歪了,這才帶上女人飛去島上度個周末什麼的……年代變了,如今岸上的人也時興這個,要不說壞人和壞鳥如今再也分不出來了嘛……」

  「那我們可怎麼辦啊?」

  「依我看,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無邊的遊盪

  1

  我與慶連結識時,的確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日子。人在生活中會有許多朋友,但這其中又有幾個註定了要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那是我在東部苦苦經營的園子終結之日、同時又在城裡舉步維艱的特殊時刻。我很少那樣的尷尬和困窘,也深深地感受了人與人之間那種背叛的冰冷。梅子帶著孩子守在家中,度日如年;岳父與我長時間稍稍遮掩了的那種緊張關係,這會兒悉數顯露。他積累了十餘年的怒火,這一次得到了集中的爆發。幾個劍拔弩張的緊急關頭,都是岳母和梅子從中調停。這種生活不啻於地獄。我不願像個困獸一樣待在這座城市裡,乾脆就掮起那個大背囊遠遠走開——再次回到東部,那裡是我的出生地……不同的是這會兒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落腳點即人生的支點——有人說給他一個支點,他能撬起一個地球。瞧這口氣啊。不過支點總要有的。一個人的出生地就應該是他的支點,而後它還會不斷地變換和移動。

  我失去了這個支點。因此我不得不四處遊盪。

  嚴厲的岳父不僅出於關切,更多的還有其他,是這些讓他在那些日子裡變得咄咄逼人。他乾瘦鐵青的臉綳得更緊,像一個冷酷的預言家那樣看著我。他不愛說話,因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有一次他不在,我從他的寫字檯上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他暴怒時隨手畫下的幾個字,那是幾個地方的名稱,每個後面都畫下了感嘆號,並且逐一增加——地質所!雜誌社!!葡萄園!!!

  老天,除了我們自家人,誰能看懂這張紙條的真正含意?誰能知道這其中隱含了多少絕望和憤怒?是的,這三個地方都是我得而復失的、安身立命之地;換句話也可以說,它們一度曾是我人生的支點。我有了它們才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只可惜,它們都先後失去了。那逐漸增加的感嘆號,每一個都藏下了一些激動人心或憤慨不已的故事。最初的地質所在別人看來是多麼讓人艷羨的地方啊,可我最後還是離去了,用岳父的話說就是:「你硬是干砸了,鬧翻了!」調到雜誌社之後,環境寬鬆,頭兒還是全城有名的大美人兒,「你也橫豎不如意,辭職走人!」最後的葡萄園呢?「荒了,塌了,廢了,完了,捲起鋪蓋回家了!」

  「如果所有的地方都不好,所有共事的人都不好,那麼你自己是怎樣的,也就清楚了。」這是岳父最後的概括,近乎經典。這與他曾經身居高位的職分、橡樹路上的體面居所,都是相協相配的。這樣的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好在他只對自己的老伴說、對自己的女兒說。她們聽了一致沉默。但她們沒有反駁。我如果是她們,就會直接回應一句:「不用再說了,他是一個壞人。」她們沒有這樣,因為她們母女與岳父不同,對我還沒有那麼絕望。

  在深夜失眠時分,我不由得也要憤憤地問自己一句:你不能與整個世界和諧相處,那麼倒霉的也只能是你了。的的確確,你正在與整個世界鬧翻,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不能回答。可是漆黑的夜色逼著這一聲回答。最後我只好無力地吐出一句:是的。我這樣回答了,緊接著卻要忍不住在心裡大號一聲:可是,可是即便這樣,那麼到底是這個世界的錯,還是我的錯?

  誰來回答我呢?誰來聽一句最後的申訴呢?誰又來給予一個公正的判決呢?

  岳父沉沉的目光盯向我時,讓我覺得正有一句更為尖利的話逼近過來,它即將脫口而出——「你再到哪裡去呢?」

  我在心裡將這句話轉化成另一句:「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收留你呢?」

  收留我的,當然不會是橡樹路了。這兒是整個城市裡名副其實的貴族區,大樹蓊鬱,一座座別墅有模有樣,草坪綠得讓人兩眼發藍,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到了哪個歐洲國家呢。事實上它一開始真的不是我們建的:幾百年前外國人租去的一處飛地,後來一茬茬住上的都是這座城市的勝者。岳父當然是勝者一族,他旁邊這一幢幢樓的主人都是。我能夠經常出入這裡是因為梅子,我們另外還有自己的小窩——我要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去。我們有三口之家。

  可是我還要工作——我不能總是待在家裡。我如果一直待著,那就等於是一個被打敗了的可憐蟲,只會一動不動地蜷在洞里。

  岳父那張紙條上的話一次次從眼前閃過,讓我心上顫慄、惱怒。多少年了,一切都在失去,惟獨剩下一顆憤怒的心。生活用一千次的失敗來征服我,讓我屈服;用一萬次的碰壁和挫折來脅迫我,讓我退縮。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他是個男孩,我可一定要留給他一個像樣的故事啊。關於父親的故事總要跟隨人的一生,尤其是男人。

  梅子骨肉緊實的身體、一雙杏眼,都令我陣陣疼憐。讓她為我而憂而擔心,徹夜不眠,真是罪過啊。剛剛結識、特別是初婚的時候,還有後來,我給她吐出了多少豪言、多少不同凡響的經歷。我那會兒似乎急於讓她明白:你遇上的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男人,這傢伙勇敢倔犟、不畏艱難,千辛萬苦和複雜的經歷正化為超常的毅力,勢必在未來的日子裡成為強大的支撐和依靠。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倔犟是足夠了,支撐和依靠嘛,好像一點都談不上。

  我時下甚至失去了一個落腳之地。我已無處可去。「英雄末路」,我並非一個英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英雄,可是已經走到了末路。關於地質所、雜誌社和那片田園,我都有一肚子話要說。現在不是說它們的時候了,一切留待漫漫無邊的失眠之夜一點點咀嚼吧——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辦、接下去還要怎樣做、要走向何方?

  只要掮起背囊,只要啟動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東部。那裡使我花去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大半生。我真的不會從那裡一走了之——焦憤無奈地從城裡轉了一圈,最後仍然還要重新轉回——那是一片不能割捨之地,那裡還有長長的故事等待結尾。那裡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著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後道一聲別也好啊。

  我只能往東走下去,從山地再到平原。我的這一場遊盪啊,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它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2

  入夜了,又一次在野外搭起帳篷,燃一堆篝火。雖然沒有多少風,我卻聞到了濃烈的山野氣息。這氣味中有山草的香味。白天我很少看到開放的野花——時間尚早,這個季節只有迎春花能夠開放,可也沒看到迎春。似乎聞到了越來越濃的花香。就是這氣味讓我不能安歇。我忍不住從篝火旁走開,在可愛的白沙地上徜徉。

  彎月一冒出那個山口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感激。這樣的夜晚讓人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少年時代在南部大山奔波的那些月夜。那時天上有一輪神奇的月亮,地上有一個流浪的少年。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此刻有多麼絕望悲涼。走啊走啊,在月亮地里踏著一層銀光一口氣走上十里二十里。那時候沒有帳篷,只想尋一個避風之地。如果遇到一個好人家,或者是一個能夠收留孤兒的大草垛子,就是莫大的幸福……一切都在眼前了:月亮、山,還有一陣陣的莽野氣息。幾條魚在水中蹦跳,發出叮咚聲。一個很大的野物在遠處黑漆漆的絛柳棵里活動了一下,似乎還碰下了什麼滾石。

  嘩啦啦的碎石聲讓我警覺起來。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動物,它起碼有狼那麼大,反正絕不是一隻野兔。它笨拙得像頭熊,當然這個地方不可能有熊。我沒有吱聲,只在離篝火十幾米遠的地方蹲下,小心地觀察。我發現絛柳棵在月光下搖動——那是一隻好奇的動物,我不願去驚擾。它一動不動了。這樣一直停了有半個多小時,大概它已經倦怠了,乾脆就在柳棵那兒歇息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夜晚我總也睡不著。後來找出了一本書。閃跳的篝火使我閱讀起來很吃力。這個夜晚,山口的月亮像水洗過一樣,像我小時候在茅屋旁的大李子樹上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樣。外祖母頭上的銀髮在眼前閃耀。春天剛剛來臨,海岸上的風就吹濕了那鋪上一層白沙的雪崗。中午的太陽把沙子曬熱,上面奔跑著一些喜氣洋洋的小蜥蜴……

  正這時又有了奇怪的響動——那個潛在柳棵下的動物開始活動了。我手遮眼睛,避開篝火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了一個大大的影子!

  我不由得緊張了一會兒。那是一個人!還好,他的旁邊再沒有出現其他影子。他正慢慢騰騰,左顧右盼,向著篝火這邊走來。我看得清楚,他背上有個小小的包裹。「流浪漢!」我心裡叫了一聲。

  他離篝火二十多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他在盤算過來還是退去。

  我迎著他喊了一聲,「過來吧夥計,過來烤烤火」。

  他馬上加快步子向這邊走來。近了,我可以看得更清了。這人的個子和我差不多,但還要瘦,總之是一個瘦瘦的高個子。不太好看的是那兩撇黃鬍鬚。五十歲左右,滿臉皺紋,一雙眼睛又細又長,不停地眨動。我不喜歡這雙眼睛。他的頭髮脫去了很多,頭頂心還有一撮相當集中的白毛。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流浪漢,是旅途相遇。

  他笑了笑,眨著小眼睛,在火堆旁抄著衣袖坐下。

  「冷啊,冷啊!」他嘆著。

  我問他吃過飯沒有,他搖搖頭。我重新熬起粥來。水開了,我到旁邊的柳棵那兒采了一點柳芽投進去,又撒了一點鹽。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一種野菜鹹粥。米飯的氣味一飄出來就讓人愉悅。流浪漢伸了伸舌頭。

  我說:「快了,就要熟了。」

  他用力抄了抄手。

  喝過粥,他開始活躍一些了,站起來伸伸懶腰,跺跺腳,又瞅瞅我的帳篷。我想問他是不是一個人,我只想證明自己的判斷:對方是不是一個典型的流浪漢。比如說他怎樣具體地解決自己的日常生活問題——討要,打工,還是……一個丟失了同伴和親人的男人?不管怎麼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孤零零的男人在大地上流浪,總讓人有點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反正這種人對我而言,更能觸及靈敏的神經。好像我跟這一類人有一種奇怪的血緣似的。

  我問得很謹慎,因為我知道他們大多不喜歡被人詢問……他的回答證明了我的判斷,真的是一個人奔走,有時就打打工,偶爾也免不了要乞討,比如說現在……他說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到東西了。

  「全怨這座鬼山!」他往後瞥了一眼。他的意思是翻過整整一座山也沒有找到人家,耽誤了吃東西。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到人煙稠密的地方,那裡混生活容易多了,為什麼要翻這座大山呢?後來我才明白,他大約是迷了路。這個夜晚當他下了山口看到一堆火時,馬上吃了一驚。開始他還以為到了村邊,後來看清了火光映照下的這片水灣,看清了只我一個人,就大著膽子奔過來了。

  我又問:「有沒有老婆?」

  「從根上就沒那東西。」他說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一個人。

  篝火下他的一雙眼睛發出棕紅色。我不知該相信他多少才好,也不願再問。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該睡覺了。我在帳篷里已經鋪好了那個睡袋,可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睡在帳篷外邊。小小的帳篷擠上我們倆實在是夠仄巴了,而且他身上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不過這些我都能忍受。我招呼他一聲,他興奮得一拍手鑽進來,接著告訴我:每個夜晚他都是貓在山旯旮里,拱在一些草垛里,「那個恣呀!」

  我把一件大衣蓋在他身上。

  後來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醒來時身邊空空的。我知道這些流浪漢可沒有那麼多講究,他們往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的。我伸一下腰走出來。這兒的早晨可真夠冷的。篝火全部熄滅了,只剩下一堆灰燼。旁邊好像少了點什麼,仔細看了看,天哪,我的小鍋子沒有了。我到帳篷里看看,大衣也沒有了。這個傢伙偷走了禦寒的大衣和炊具,這可怎麼辦!我又摸了摸身上,發現兜里裝的一點錢也沒了。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時候跑掉的我搞不清——這些年不知遇到了多少流浪漢,但極少遇到這樣的傢伙。背信棄義,沒有一點兒良心。我急火火收好帳篷。我想追上那個傢伙,可又沒法判斷他沿哪個方向走掉。我想了想:他如果想迅速甩開我,那就不可能翻前面的山頭,而只能順著這條河谷的左岸往前跑,只有這條路才能快些跑脫。

  我沿著左岸跑起來。我身上的什麼東西給撩撥起來,惱得很,只覺得掌根發癢。

  我踏上了一個山坡。順著河岸往前看,前邊真的有一個閃閃跳跳的人影,那就是他。原來這個傢伙也是黎明時分醒來的。我不願驚動他,只讓樹棵掩護著往前,下了山坡才拿出全身的勁兒往前。我是捨不得那件炊具,它是我旅途上最重要的一件器具呢,因為起碼要有東西燒水做粥。奇怪的是他並不急跑——而我相信他最後是發現了我。這樣直到我離他越來越近了,他才勉強奔跑幾步。在山風的吹拂下,他頭上僅有的一點毛髮給吹亂了。他只不回頭。我離他有一百多米的時候,他開始啊啊喊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山坡爬去。他以為自己爬山的本領比我強,他錯了。他那細長個子匍匐下來,手扶著突出的岩石,很笨拙。他肯定跑不掉了。

  我終於揪掉了他身上披著的大衣:一個袖子穿在裡面,另一邊還奇怪地纏在身上。他那個狼狽樣子讓人發笑又讓人惱恨。我喝了一聲,他就回頭做個鬼臉。我還沒笑出來,他竟然搬起一塊石頭砸下來——我如果躲閃得慢了,它就不是砸在背囊上,而是砸在我的頭上!

  多麼兇狠的傢伙!我扭住了胳膊把他扯翻,他卻猝不及防地在我下巴那兒踢了一下。由於他的兩手抓著光石使不上勁兒,所以踢得還不重;如果這一下被他踢牢了,我的下巴頦准被踢爛。這是個多凶的主兒。他揪我的頭髮,似乎想把我的臉抓破。我不得不用拐肘撞他的肋部和胸部。最後他終於讓我制伏了,喘息著,開始求饒,一邊把身上的包裹摔給我,「在裡面,都在裡面……」

  我解開來尋找那個被煙熏黑了的小鋼鍋。被偷走的那一點錢也裝在鍋里。

  「老總啊,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偷了東西還說不是故意的。我覺得這個流浪漢真是邪怪而又殘忍。

  「我這人哪,見了東西手就發癢——我管不住我的手!它迎著你的小鍋伸過去,伸過去,一把抓住,就再也放不開了。」

  我的心軟了。看著這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流浪漢,忍不住還是把那點錢給了他。後來我想了想,把那件大衣也扔給了他。我想如果不是自己把他呼喚到帳篷里,也許就不會有這場遭遇了……

  我說:「滾吧。這個小鍋子可不能給你,我一路上還要用它煮粥。」

  因為剛才跑得太急,身上的汗被山風一吹,凍得發抖。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去,見那個漢子在那兒使勁跺腳,見我回頭,就沒好聲地吆喝。他吆喝了什麼?我停住腳步,只想弄清他在喊什麼。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在那兒罵我。我給了他錢,給了他僅有的一件大衣,他還在罵我!這傢伙罵得越來越難聽,他在喊:

  「你是個白眼狼!不得好死!快回去看看吧,你老婆丟了……」

  我不再理睬。可是我的一顆心突然沉下來了,越來越沉,而且發疼。

  3

  踏入村莊的時候正是一個下午,太陽照得到處暖洋洋的,村頭上有一溜麻雀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吵了一會兒又飛開。我就迎著那個人家走去,院門打開,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婆婆。

  我跟她說明了來意,說自己是過路的,這樣一邊走一邊打工:我能幫您做點什麼?老婆婆說她可雇不起人。我說自己不要工錢,只是想找個住處,我不會白白宿在這兒的。

  老婆婆端量我,兩手合在胸前:「我有兒子。」

  「我空下來可以幫他一塊兒做活……」

  老婆婆不再言語,再次上下打量我,「前一陣上村裡也來過打工的……」我想聽到下文,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說下去。我想那肯定又是一個不好的故事。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讓她放心,就說:「我走了好遠,又累又餓,只想歇一歇……」

  老人不再說什麼。我隨她走進了院子。

  「你先在這兒住下吧,歇歇身子,解了乏早些上路吧。」

  天很晚的時候她的兒子才回來。這是一個十*歲的小夥子,中等個頭,面龐黝黑,很俊氣,叫慶連。他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黑黑的煤屑,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他在附近的一個煤場上搞裝卸。這樣田裡的活兒真的缺少人手:要種春玉米,要整田,還要把渠旁的地堰壘一遍。

  慶連不到煤場里去,就留在地里做活。我隨他一塊兒。地在村子西面,一條河汊的左岸。好多地都荒著,長滿了茅草和一片片灌木。看得出這些地已經拋棄了很久。慶連說那些人都到外面去了。

  「去幹什麼?」

  「進山裡開礦、幫工,隨一些建築隊到城裡。還有人下了南方……」

  「一家人都走了?」

  「都走了,鍋碗瓢盆都帶上了。」

  這使我想起那些在城裡背著包裹的老老少少,他們到城裡找活干,後來又成了城裡的流浪人。在橋洞底下,在城邊那些垃圾場和小巷子邊上,都能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一家人支起一口小鐵鍋熬米粥,脖子上扎著毛巾,渾身沾滿了城市的塵埃。

  慶連說:「光守著這麼一點地是養不活人的,因為天旱,糧食又不值錢……」

  「那些機井沒有水嗎?」

  「機井早就廢了,那是過去集體時打的,如今大都塌了,一家一戶又沒法重新挖井。有機井也抽不出多少水來了。」

  據我所知這一帶的地下水是很豐富的。我有點兒吃驚。

  「煤礦,那些工廠,他們日夜不停地抽水,水就沒了。」

  這種情況與海邊有點相似。那裡的水井也乾涸了,整個夏天無雨,只要天上飛過一朵雲彩,人們都寄託著莫大的希望。

  整整一天,很大的一片地里只有我們倆在做活。我們運肥,把河汊旁邊像墓堆似的一個個小土包刨開,裡面就露出了冬前積起的肥料。我們用手推車把肥料推到地中央,一杴一杴均勻地撒開。我把厚厚的衣服脫掉,只穿一件襯衣。剛開始有點兒冷,干起活來汗水一流,身上熱乎乎的。慶連不怎麼說話,也很少露出笑容。他對我還有點陌生和多多少少的警覺,只是後來我下力氣幹活的樣子使他有點兒放心了。他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打量我了。

  「做得慣嗎?」

  「做得慣。我以前也有地,也常在地里做活。」

  慶連笑了。他笑得憨厚。歇息的時候慶連開始向我打聽很多事情。他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出來打工。我告訴他:因為要吃飯嘛,吃飯就得幹活。他告訴我村裡剩下的年輕人不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他也想到遠處,到城裡,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就因為母親年紀大了,他一個人離開不放心。「媽媽全靠我了。」他這樣說。停了一會兒又告訴我:曾想去當兵,沒成,也是因為媽媽的緣故。

  交談中得知,他像許多村裡青年一樣,因為要急著回來忙生活,只上了幾年學。

  夜晚慶連見我睡得晚,就進來坐一會兒。他問了許多外面的事情,也談自己。當我問有沒有心上人時,他馬上臉紅了。他後來講起了在學校的情形,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女孩的名字:荷荷。「她長得好嗎?」他咬著嘴唇不答,再問,連連點頭。「你們好上了嗎?」他趕緊搖頭:「那時多小,怎麼會呢。」我笑了:「可你一直想著她吧?」他的臉更紅了。

  接下去他躲躲閃閃不再提那個姑娘,像怕灼傷一樣。他問我家裡的情況,我就說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前不久失去了一片園子的事情。他不住聲地嘆息:「人哪,怎麼也離不開自己的老家。」我偏要問到荷荷,他的臉就紅。

  「你不想去看看她長得多大了?」

  「我……不想。」

  「從離開學校再也沒見?」

  「沒有,」慶連扳著手指,「四年多,不,快五年了……」

  我鼓勵說:「她已經成了大姑娘,隨時都會跟上別人的!」

  慶連鼻尖上很快滲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看得出,我的一句話讓小夥子焦慮起來。顯而易見,他深深地暗戀著這個叫荷荷的姑娘。

  4

  第二天慶連沒有到地里做活,也沒有去煤場。天快黑了他才出現在家裡,好像穿得整齊了許多,但肯定是不好意思讓我看到這身打扮,只一閃就回到自己屋裡。他再次出現時,身上穿的那件好衣服已經換下來了。我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一定是鼓起勇氣找那個姑娘去了。果然,夜裡我們在一起時,他紅紅的臉上泛起了少見的光彩。「去了?」他點頭。「怎麼樣?」「就那樣。」「那樣是怎樣?」慶連抿著嘴唇,不好意思:

  「嗬,她真的……長那麼高了!」

  「還是那麼漂亮?」

  他搖頭,盯著我,再一次搖頭。

  「怎麼了?」

  慶連咬著牙:「比過去更、更好看了……」

  接下來他告訴我,他是去找另一個同學的,他和她在一個村,如今正開一個魚塘,叫賓子。「我們就在賓子的魚塘那兒見的,她正和賓子未婚妻在一塊兒……我也想學著養魚……」

  我心裡祝願他能如願以償——極想幫他,可惜沒有機會。我有過不止一次戀愛,那已經是過時的經驗了——而且與這種鄉村愛情可能大相徑庭。我只想讓他一鼓作氣,別再耽擱;不過究竟怎樣才好,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我還鼓勵他去學養魚。

  慶連從此就不再安穩了。他好像十分焦慮,常常走神,吃不下睡不著,像害了一場大病。有一天他突然舉起手和腳給我看:它們在蛻皮。我問這是怎麼回事,病了嗎?他低低頭:「沒。不過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總是想人哩……」

  「那就大膽點兒。去找她——直接說出你多麼想她!」

  「那我……可不敢!」

  「你不敢,有人敢的——他會搶在你的前邊。」

  我想往深里刺激他一下,可最後只讓他更加焦慮而已,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搓手。

  夜裡他總想引到荷荷的話題上,可當我再次催促時,他還是那句話:「我……我不敢。」「她是老虎嗎?」「我不敢看……一看就完了!」「怎麼就完了?」他有些煩躁地活動著身子,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唇,最後說:「我那天一看就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我不去魚塘了,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極度的愛慕和羞澀。這需要一個長長的克服過程——也許直到最後你也做不到,不過到那時候發生什麼變故都有可能,那時候你將會後悔一生。我替他著急,又無法施以援手,只好用反話刺激說:

  「那就算了吧,索性再也別想了,乾脆打消這個念頭得了。」

  慶連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樣我就會、我就會……」

  「你就會怎樣?」

  「會死……」

  慶連仰起臉看著遠處,大概那是荷荷村莊的方向——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裡有一汪淚水。

  黑煤屑

  1

  隨著天氣越來越暖,渠邊上的草開始長高,灌木上的枝葉漸漸變大了。各種各樣的鳥兒都從遠處飛來。田野上可以看到蝴蝶、蜜蜂、奔跑的小兔,空中有了翱翔的鷹。地邊水溝的當心開始生出一些蓼科植物,節節草在渠岸上長了幾寸高,林下問荊長得特別茂盛。渠里的流水早就斷了,只有很少幾灣水,裡面長著水蓼、長鬃蓼、小香蒲和長苞香蒲等。渠底有一層焦干發黑的東西,原來是一些干腐的浮葉眼子菜。可見以前這兒的水有多旺。酸模和窄葉澤瀉一塊兒鑽出地表,長得非常茁壯。渠岸上有柳棵、長成了灌木叢的健楊和小葉山毛柳等。地頭上的一株楊樹大約有二十多米高,灰褐的樹皮在春天裡變得簇新,貼近了似能感到微微的脈動。

  慶連說,這兒每到五六月份就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兒,比如說金針菜,一口氣就可以采上一笸籮。如果有了更好看的花,他就把它移到盆里……他一邊講一邊低頭在田邊尋找,後來指著剛生出不久的草葉給我看。原來那是一株吉祥草。

  鄰近的土地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耕作的人。慶連說:「這還是好一點的村子呢。再往北,離煤礦近一點的,那裡的人差不多都不種地了。」

  「給煤礦打工嗎?」

  「去做裝卸工,干點零活,總比捲起鋪蓋往別處去強吧……」

  「賺得錢多嗎?」

  「多不了,因為煤場讓一個叫『老水蛇』的包下了。他是個大戶,養了十幾輛汽車。當地人沒有不怕他的,礦上的頭兒是他最好的朋友。光是拉煤掙不了那麼多錢,靠的就是這個煤場……」

  我聽不明白。慶連說:「周圍一個大礦和兩個小礦的煤炭,有一多半都要經他的手倒一下。他先是在四周買了一大片地,把那些煤拉到自己地里,再讓買主從那兒往外運。再後來他乾脆把剛出井的煤直接買下來,然後再轉手賣出去。」

  這事兒聽起來有點聳人聽聞,「這不等於公開搶劫嗎?」

  「就算是吧,那又怎樣?上面整頓了,可『老水蛇』的勢力越整頓越大……後來不光是煤炭,連煤場的裝卸工都要歸『老水蛇』管。現在我們都是給『老水蛇』幹活兒。」

  「你認識『老水蛇』嗎?」

  「誰不認識他?不過他不認識我們,我們是來打工的。」

  「那兒工錢高吧?」

  「那要看裝卸多少噸了。一天下來,人累得快散架了才能掙上幾十塊錢。『老水蛇』刁得厲害,誰也別想從他手裡討到便宜。他現在錢多得用麻袋裝了,還是捨不得多扔一分。除了煤場,他又在城邊買了大塊地皮,蓋起一幢幢樓往外賣……」

  「那是房地產。」

  「村裡人都說,用不了幾年,『老水蛇』手裡就拄上『龍頭拐』了!」

  「拄這樣的拐幹什麼?」

  慶連瞧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用力看人時一隻眼睛稍微有點斜:「拄了這種拐,打死人就不用償命了!」

  2

  幾天之後,田裡的活兒做完了,慶連要回裝卸隊去了。

  他把我一個人撇在家裡,有時好多天才回來一次。我老待在屋裡悶得慌,後來就提出和慶連一塊兒到裝卸隊去。

  老媽媽臉一沉:「那你可受不了!」

  「慶連能我就能。」

  老人拗不過我,慶連則喜歡拉上我做伴兒。就這樣,我跟慶連到十幾里之外的那個煤場去了。

  裝卸隊住在煤場旁邊一個簡易的工棚里,那兒有一溜大通鋪。晚上離家近的走了,有的再近也不願回去,因為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一個個扔下鍬就躺下,樣子很像挖煤的工人,滿臉都是烏黑的煤屑。每個人穿的衣服都單薄極了,從煤場下來時要趕緊披上厚厚的棉襖。上煤場時每個人都要扎腿,胳膊袖口那兒也要用麻繩捆住,這樣幹活才利索,風吹起的煤屑也竄不進衣服里。他們全是黑臉,一笑牙齒雪白,眼白也顯得很大。

  慶連只讓我陪陪他,給他打打下手,但我堅持要自己做。最後慶連只得領我到一個工頭那兒登了記,然後領來一把大大的鐵鍬。

  由於車少人多,所以只要有一輛車進了煤場,立刻就有人跑過去搶。場上有一個戴袖章的賊眉鼠眼的人,他不停地呵斥那些奔跑的裝卸工——車停得不是地方,裝卸工站錯了位,都要挨一頓怒斥。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監工的把一個瘦瘦的、看樣子頂多十六七歲的小裝卸工猛地扯倒,腮部給碰在了尖煤棱上,嘴角立刻滲出了血……小夥子爬起來,把流血的嘴巴擦一擦,顧不得看打他的人一眼,趕緊去搶另一輛車了。

  我覺得這種爭搶太危險了。慶連在煤場上小聲告訴我:「你什麼也不要理會,只管搶自己的車。你只要往車斗里揚上幾鍬,那麼這輛車就歸你裝了!」

  我照他的法子做,可是有好幾次我搶先把煤揚到了車斗里,旁邊的一個人緊接著也揚進去了。他罵罵咧咧,甚至威嚇說要揍人,結果只能讓給他。這樣爭搶一天也只能裝上兩三輛車,那種緊張疲勞簡直不可想像……即便這樣,我仍然想看一看那個「老水蛇」。

  「你看不到的,」慶連告訴,「他輕易不到煤場來,要來都是上急的事兒。」

  中午的飯菜簡單到了極點:發黑的饅頭,一碗菜湯,上面漂了幾塊白肉。慶連粗粗的手指夾了四個大黑饅頭走過來,我一開始以為還有自己的一份,後來才知道那是他一個人吃的。這裡所有人飯量都大得驚人,連我也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饅頭。中午歇息一會兒下午接上干,於是又開始了另一場拼爭。

  幾天下來我終於學得刁鑽起來:沒車時也不到工棚里休息,只在煤嶺旁邊蹲著——只要有車的轟鳴聲,我就變得像貓一樣機警,伸長了脖子,兩腳用力蹬地。這樣只要那輛車剛剛減速,我就能猛地躥起,搶先揚上一鍬煤。我最怕的是一個高顴骨黃臉皮的三角眼,這人大約有五十多歲,身上滿是筋疙瘩,一看就知道這種活做久了。這天我剛佔下一輛車,他硬是來搶。沒有辦法,我說:「那好,我們倆合裝這輛吧!」

  「你這個臭狗,還想跟我分一碗飯?」

  我忍著,一聲不吭。但我沒有走開,繼續往車斗里鏟煤。

  高顴骨幹脆把手裡的鍬猛地摔了,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鍬。

  我鼓了鼓勁兒,死死攥住那把鍬。

  他「嗷」地一叫,身子往上一鑽,兩手鐵硬地按住我。這傢伙的兩條胳膊可真有力,但我的腿緊抵地面,他沒有把我推倒。我瞅空兒用膝蓋狠撞他的小腹,他叫著咬我的膀子。正這時候旁邊「呀呀」喊了幾聲,是撲過來的慶連。他扯住了這傢伙的腿,用力一拽,讓其跌在地上。慶連迅速用膝蓋頂住他的肋部。這傢伙哼幾聲,算是告饒,一邊看著我一邊蔫蔫地蹭到一旁的高處——突然猛地搬起一塊大大的煤矸石,迎著我的頭就砸下來……

  謝天謝地,幸虧我躲過去了。煤矸石砸在旁邊的鍬上破碎了,發出了「轟」的一聲。

  那傢伙扔過了煤矸石又操起了鐵鍬,慶連也迅速端起了一把鐵鍬。兩人對峙了一會兒,慶連說了一句:「你算了吧。」

  那個傢伙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走開了。

  接下去我再也沒有力氣幹活了。

  晚上的大通鋪很寬綽,因為總有人趕回家睡覺。一天干下來,躺在那兒一動也不願動。旁邊總有人圍在一個大燈泡下打撲克,一開始以為是隨便玩玩,後來才發覺他們個個緊張,一聲不吭。

  慶連小聲告訴:「他們在賭錢。有時一個晚上就能輸掉一兩千,贏家一夜要贏到一萬多。」他指著頭頂有禿斑的五十多歲的一個胖子:「看見他了吧?」

  其實我一直盯著他,因為我發現他並不是裝卸隊的人。

  「這是附近村子裡的一個賭王。看他旁邊那瘦子,還有那個小孩,都是他帶來的。裝卸隊里沒人願賭,不過一圍上他的圈子就得干,要不就別想待在這兒了……這人給『老水蛇』手下的人上過貢。」

  「『老水蛇』也要從他這兒拿錢嗎?」

  「『老水蛇』才看不上他那幾個錢。是他手下人,比如裝卸隊的那些『監工』。」

  慶連是怎麼逃過這一關的?我問他,他說:「剛開始他們拉我干,我說不認字兒。賭王打了我一個嘴巴,說『四五六不識的東西』!我忍了,知道手一沾上紙牌兒就壞了,紙牌兒比烙鐵還燙人……賭王不光在這個工棚里開了場子,礦工宿舍那裡也開。他兩邊都要去。」

  這邊是叭叭的甩牌聲,睡覺的人卻能發出震耳的鼾聲。

  慶連把聲音壓得很低:「這些人是從很遠的南山裡來的——他們在這兒一個個都膽小怕事,因為不是當地人,別人更要欺負他們。他們和大夥一塊兒幹活,拿走的錢只有我們的一半。除了輸錢,還要交『保護費』,要有當地人護著才能在這兒幹活……」慶連正說著突然煞住了話頭。原來門口進來一個戴袖章的人,就像白天在煤場看到的那些監工一樣。這人腰上掛了一個高壓電棒,還有一個對講機。我開始還以為他是礦山保衛部門的人,慶連說他們都是「老水蛇」的手下人,身上的各種裝備都是公司配的。「現在『老水蛇』成立了『煤炭銷售總公司』,大家背後都叫他『掌柜的』、『老闆』、『老大』……」

  3

  在煤場上一天下來,汗一干,全身上下的黑煤屑緊粘在身上,簡直沒法兒忍受。站著、蹲著、躺著,都有一層東西緊裹在身上,像長了鐵鱗。

  這些年我已經改掉了每天必須洗澡的毛病,可以帶著一身泥汗睡覺,第二天照舊生氣勃勃趕路。可是像眼下這樣實在受不住,即便夜裡能夠睡熟,可一旦醒來身上就難受得再也合不上眼。天有點冷,不能用涼水沖洗,而且要洗就得到工棚外面,鑽到黑影里找個沒人的地方。天太冷了,如果是夏天,一切也就簡單得多了。

  我打聽有沒有洗澡的地方,旁邊人看著我,笑眯眯不搭茬兒。

  後來他們見我問來問去,就說:「你自己找唄,晚上,煤場前邊,順著那條大路往南走再往東一拐,有賣東西的,賣零食的,剃頭的耍把戲的,什麼沒有……自己找去唄!」

  「礦上那個大澡堂可不可以洗?」

  他們搖頭:「那可不行,那是礦工專用,你身上沒有挖煤的牌兒,進得去嗎?」

  晚飯之後我就順著公路往南走去。夜晚車輛少,反倒比白天熱鬧。一個個電燈就掛在路旁的榆樹上。沿路已經支起了飯攤兒,而且還有書攤,賣什麼的都有。油炸果子、烤羊肉串、冰糖葫蘆、爆米花、烤豬肉,我還看到了賣「肉盒」的,心裡立刻一熱:這是我出生地那兒有名的一種美食。我忍不住買了一個,一吃才知道上當了。它有點發酸,好像是用一種陌生的肉做成的。我問這是什麼肉做的?

  「還能是什麼肉?不會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頓搶白。我趕緊走開了。

  前面的一個書攤吸引我蹲下來。賣書的是一個小姑娘,長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時髦:緊繃繃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紅色的麵包服。奇怪的是這些書跟城裡的讀物幾乎一模一樣。圍在書攤前的還有幾個人,他們大半是礦工或裝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著極其粗劣的紙頁,嘴裡念念有聲。多半雜誌都畫了*或*的男女,在幾個人手裡傳來傳去。一本雜誌的封面上畫了一個裸女,又從她的肩膀那兒爬下了一條巨大的蟒蛇,蟒蛇的頭部又消失在*……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兩旁的情景大致相似。拐角的地方有人在開場子,那是一塊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幾十個人。原來那兒有一個外地來的雜耍藝人,領了一個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驚慌失措地瞟著,不時做一個動作。小猴子旁邊還有個畸形女人,身個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來像一個大頭娃娃。如果只看背影還以為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轉過臉來,馬上看到的是那雙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魚尾紋。她最少有三十多歲了。

  「請看請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猴結婚,當場拜天地親嘴兒……各位看官,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咱這就開始啦……」

  藝人打著鑼,喊出一聲口令,抽響了鞭子。那個畸形女人發出一聲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長兩臂向那個更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視,並一點點走過去。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裡。接著他們就用力地擁抱。小猴子破敗不堪的屁股輕輕地顫抖,接著那個女人就吻起猴子來。我想這時的猴子如果不聽馴導,很容易就會把她的臉給撕壞……好在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他們親吻了一會兒就一塊兒跪下,向著四周的人不停地磕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藝人打著鑼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揮響。

  旁邊的人笑得亂跳,鼓掌。

  「看官看官。」藝人提高了吆喝,接著把頭上的禮帽拋到空中,小猴子一躍把它抓住了。他打鑼,小猴子繞著圈子,捧著禮帽。我明白這是要錢。

  「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這個孩子……」老者打著鑼喊著,「三歲死了爹媽,五歲嫁了個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里凍,用腳踩,用木頭橛子捅她。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來……可憐可憐吧!還有這隻小猴子,花五百塊從南山買來……」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禮帽里扔硬幣……

  走開很遠,那猴子,那後背顯得過分寬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樣,都在我眼前閃動……在這個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裡?我怎麼又是一個人在孤零零地趕路?噢,我現在出來是為了解決一個非常迫切的問題:洗去一身的骯髒。

  「老鄉,有洗澡的地方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從嘴裡抽出一尺多長的煙鍋,往右擺了一下:「看見那個白灰牆了嗎?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惡口,一直地走過去。小路順著公路一側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廢棄的莊稼地里才打住;莊稼地原是水窪,蒲葦長得旺盛,這會兒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給填上了。這樣白灰房子就像蓋在一個小島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個很大的鐵爐子燒水,冒出的爐煙和小房子縫隙里噴出的蒸汽攪到了一塊兒。這兒的確有一個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長,進去只有一個門,靠門是一個小櫃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櫃檯後面,穿金戴銀,抹了口紅,耳朵上還戴了翡翠綠耳環。旁邊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律留了小鬍子,燙髮,揣著手站在那兒。

  女人腕上的鐲子噹啷啷響,叫著:「來客了來客了,」把拴了麻繩、一頭紅一頭藍的竹牌在手上繞來繞去,端量著我問:

  「洗大澡還是洗小澡?」

  她見我聽不明白,就解釋:「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里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間里自己洗。你一個人來,我琢磨是……」

  「有淋浴嗎?」我想還是淋浴衛生一些。

  「木(沒)有。」

  我說:「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點後悔,因為我擔心這樣簡陋的澡堂里,池水恐怕不會按時更換。於是我趕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塊錢。

  我領了竹牌,跨進第二道門裡。那兒有一個濃妝艷抹的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的衣服極其單薄。她走路使勁扭動,開口酸溜溜的,京腔里還摻進了外地土語。開始我怎麼也聽不懂,後來才明白她讓我脫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這兒;還問我有沒有貴重東西,她這裡都可以代存。我堅持要到洗澡間*服,她就不無嚴厲地說:

  「你還是把這套脫了吧!」

  結果我只穿著一個短褲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間里去。這兒透風漏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頂多只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個木製的大澡盆之外,旁邊硬是塞下了一張窄窄的小床。木盆旁邊放著兩個大桶,一桶涼一桶熱。那桶熱水蒸汽噗噗湧出,瀰漫了整個屋子。如果蹲在那個熱水桶旁邊,不一會兒就出一身熱汗,倒也讓人愜意。

  我脫了短褲,這才發現那個小門沒法從裡面插上。小間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開的,隔壁卻沒有聲音。看來「洗小澡」的人不多。我開始把涼水和熱水摻得正好,然後搓洗起來。只一會兒木盆里的水就像墨汁染過一樣。真舒坦哪!洗了頭髮,一點點讓身上的煤屑全部脫落。我嫌這水還有點涼,又加了一瓢熱水,最後才戀戀不捨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里,突然小門被砰一下打開了。

  那個姑娘神情木木地走進來,看看那兩個水桶:「噢,熱水還有。沒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著,好像很不滿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門重重地關上。

  4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離開,誰知還沒容爬出木盆,門又打開了。又是那個姑娘。這次她把臉從門縫裡探進,盯著我問:「不要搓澡的嗎?」

  我憤憤甩下一句:「不要!」

  門關上後,我趕忙揩乾了身子,然後穿上了僅有的一點衣服。正要出門,那個姑娘索性推門進來了:「喲,穿好了嗎?」

  我沒有理她,徑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卻擋住了門:「這就走了?還沒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過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著臉,「我們這兒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給你按舒服,就得給老闆辭退了,砸了飯碗。你還是讓俺吃碗囫圇飯吧。躺!」

  我側身到小門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開了。活見鬼。

  我踢了幾下門,叫外邊的人開門。這樣折騰了一刻,門終於砰一聲打開。

  我在櫃檯旁看到的那兩個年輕人出現了。那個姑娘一見他們就扭動起來,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無比羞澀的樣子。兩個年輕人抱著肩膀走過去,問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傢伙了嗎?」

  「嗯,咱給摸了……」她吞吞吐吐。

  兩個男人哈哈笑,推搡著把我弄到櫃檯那兒。後面那個姑娘把我脫下來的衣服緊緊摟在胸前,跟過來。

  披金戴銀的那個女人問我:「公了還是私了?」

  這一套把戲太拙劣了。我冷笑著,沒有理她。

  女人看看兩個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里去吧。」

  兩個男人應聲就把我往外拖去。這時候那個姑娘在後面替我求情:「媽,算了吧,都是吃五穀雜糧的,誰能沒有這些毛病?我看叫他賠咱幾個得了……」

  「要是錢不夠呢?」一個男人問。

  姑娘大聲說:「夠了,我數過,有一百二十多塊哩!」

  她說著把搜到的臟里臟氣的幾張紙幣緊握手中,然後把衣服摔給了我……

  外邊的風好清好冷,我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願再從這條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馬路,斜穿過那片下陷地。一叢一叢的蒲葦和灌木太難走了,一路磕磕絆絆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們被驚嚇起來,嘎嘎叫著躥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馬路拐彎處,那裡閃著燈火,一片嘈雜。鑼聲還在敲打,一個粗嗓門男人正一聲聲叫喊:「一拜天地!二拜……」

  我的平原兄弟

  1

  我的兄弟!當他面臨如此厄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這讓我感動,又使我承受著難言的沉重。我似乎預感到一個不祥的結局,知道它意味著什麼。我明白,荷荷被這種病纏上,慶連的下半生就算跌進了深淵。她的家裡人顯然想甩開一個巨大的包袱,將一個病重的人送到這裡,然後即不再過問。荷荷住在小廂房裡,慶連母親夜裡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隨時都會發出尖叫,那時慶連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門去——一會兒慶連母親就會退出來,坐在中間屋裡唉聲嘆氣。尖叫聲終於沒了,四處突然變得死一樣沉寂……這樣的日子讓人坐卧不安,心驚肉跳。後來慶連告訴我:荷荷夜裡正睡著,不知怎麼就一個冷顫跳起來,然後再也不睡了——她睜大兩眼盯住屋角,飛快地往後退縮、退縮,一會兒就將所有的衣服都掙下來,赤條條地跳著叫著,直到淚水滿頰……這時候慶連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撫摸安慰,直到一個鐘頭之後她才慢慢安靜下來——倒在炕上,半睡半醒。慶連這時候要一直坐在旁邊,生怕她再次驚厥……就這樣,因為極其缺乏睡眠,慶連兩眼熬紅了,頭髮亂蓬蓬的,臉上不知怎麼青一塊紫一塊的,像被誰揍了一頓。

  荷荷有時會尖叫躁動幾天,胡亂扔東西……他們對她又勸又哄,只為了讓她吃藥。她卻極為狡猾,那雙美麗的眼睛盯得人心上發顫。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藥的假動作,卻把那些藥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連幾天不睡卻毫無困意,話語滔滔,扯東道西,一副經多見廣的樣子。她談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國人、大鳥。關於大鳥的話題讓我陣陣驚訝:它在這兒竟成為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有時具體而清晰,有時又虛無縹緲……

  她偶爾衣衫不整頭髮散亂地走進我的房間,長長的眼角四下瞥著,讓人覺得這是一個落魄的仙女。慶連緊跟其後,不斷地將她的衣服整好。她亂施脂粉,敞著衣懷,露出一對潔白的乳房。她在慶連撩起衣服遮掩時發出痛快的大笑,一轉身又袒露了後背——在左肩下邊一點,有一個「鳥兒」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顯露或誇耀它。

  我隱下了陣陣驚訝。我在想她不停地說到的「大鳥」,與這個文身的關係——這大概不會是一種巧合。我問慶連:「你什麼時候發現她後背有這個文身的?」慶連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時候……」

  他像做過了一件醜事、像檢討犯罪那樣,一點點吐露了兩人間的一些隱秘。他最終把我當成了一個知心的兄長,不再隱瞞事情了。

  原來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來的時候,她的病已經重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們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實慶連與她只是口頭訂婚,兩家之間根本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更沒有其他實際內容——荷荷剛離開時慶連去探望「岳母」,對方愛搭不理的。慶連那時發現荷荷家已經明顯地變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牆壘了漂亮的石基,屋子裡的傢具一色全新。對比之下,他越發覺得自己太窮了。也就是這些日子裡,他開始拚命去煤場做活。有幾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結果只一次見到了從外地歸來的她——她招待他吃了豐盛的一餐,臨別的時候出個主意,讓他也出來找個差事——可是慶連怎麼會扔下母親呢?還有地——那無論如何是不能荒的。

  慶連沒有走開,荷荷倒回來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來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離開,然後又返回——她有時跑到城裡,有時回到娘家——她的家裡人就會再次將她送到這裡。慶連和母親眼瞅著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個大夫看一看,誰知一去就回不來了。大夫說她病成這樣只有馬上住院,起碼要住上兩個月。「誰陪她?你是她男人吧?」慶連「嗯」一聲,點點頭。就這樣,他把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連陪伴她治療了兩個月。荷荷必須讓他陪在身邊,他一離開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極了也恐懼極了,更有無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驚恐和羞澀之中,與她度過了一個個夜晚——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個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詳——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安詳過,看著他,然後拉緊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經多次見過了她的身體,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不陌生,可是只有從這個夜晚開始,他才真正地擁有了她。

  他們在林泉度過了一生的蜜月。

  而後荷荷再也離不開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門,她就要喊叫。慶連告訴我:荷荷沒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沒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反正覺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親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樣都是正常的……他這樣說著,我聽了卻很難過。我明白了,他在內心裡已將其與自己結為一體。他說,為了不讓她在半夜裡突然驚叫,有時要一整夜地摟緊——「只要我摟緊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總是摟緊啊!」「我……就摟緊她……日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慶連母親也有同樣的期待,老人覺得荷荷肯定會治癒的,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銀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這孩兒好起來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見她在一個角落裡偷偷燒紙上香,還擺了一些水果和糕點,不停地作揖禱告——這樣幾次我才明白,心裡大吃了一驚:老人祈求的是一隻大鳥!她在說:大鳥啊,咱們前世無冤後世無仇,你就饒了我家孩兒吧!我家孩兒是個苦命的娃兒,她還要生孩子過日子呢,庄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難,大鳥你千萬行行好,饒過俺這苦命的孩兒吧……老人一開始偷著禱告,後來就不再瞞我。桌上,有了一隻大鳥的牌位。

  我問慶連:「你也信這個嗎?」

  「我……說不好。媽媽說她肯定是被大鳥附體了……」

  「『附體』是怎麼回事?」

  「就是被這樣的精靈纏住了。過去在村裡是常見的事兒,有狐狸精黃狼精,它們專門纏村裡的女人。沒有辦法,那會兒只好找串鄉的法師來趕走它們。如今再也沒有法師了,村裡人也就沒有辦法了……」

  我不知該怎樣說。我當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帶的女人被精靈糾纏一類事,真的是經常發生的,這隻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不知道。問題是對這種現象我們當代科學還是給不出一種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儘管如此,我還是存疑。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漸消逝,各種野物沒有了存身之所,能夠糾纏村民的精靈幾近絕跡。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慶連日夜和荷荷在一起,應該是最有可能洞悉隱秘的人。我懷疑他出於許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隱瞞了什麼。但我沒法問得再多了,因為這其中必然會涉及男人的尊嚴和禁忌。可最後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難得睡下的時候,斷斷續續說出一些驚人的細節。

  2

  一般來說,那是一隻*的大鳥。關於它的各種事情講得多了,漸漸讓人不再懷疑這一點:它既是真實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惡的,甚至還具有某種神奇。它成為一個當代傳奇也並非沒有可能。不過這隻大鳥總有一天會因為惡貫滿盈而遭到嚴厲懲罰。想想看,當它抓緊了自己的獵獲物飛到天上時,可憐的村姑們在地上生活慣了,一離了地就嚇得一動不敢動,它們也就恣意玩弄起來。傳說中,大鳥即便在天上飛翔時也不停地干那種事,這實在有些聳人聽聞。可這又是不能懷疑的事實——它出於當事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為外人道的、羞於啟齒的事,受害者只有面對至親才會吐露一點點。

  大鳥把她們攜到空中,任意飛翔,忽然衝上雲霄,忽然鑽進深谷,在高空里盤旋一陣,又找個地方落下來。這隻大鳥會找來許多大鳥,它們的大窩隨處都有,最大的窩當然在島上,她們被劫到那裡就得打譜過上一陣子,就得做好經歷各種怪事的準備。大鳥吞食的是人間見都沒見的古怪吃物,行為自然也稀奇到了極點。它們讓姑娘們像鳥類一樣生活,而那是怎樣特異的習慣哪!不停地扑打翅膀、叫喚、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褲,還得露著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鳥那樣排成長串……反正所有丟人現眼的陣仗都擺出來了,這兒是人家鳥的世界,人家的王國,一切也就由不得不聽。大鳥一衝到天上就變得更沒品行了,花花樣兒多到讓人吃驚。想想看,村裡姑娘上了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會兒又能怎樣?她們嚇得身子抖瑟著,它們也就盡情戲耍起來。

  從來沒聽說如此*的傢伙,一個個禿頭郎唧的,嬉皮笑臉,不停不歇地干那事兒。這就像喝水吃飯,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氣似的,噎得直打嗝兒,擦擦嘴巴還是仰脖兒大喝。她們在心裡罵:「真、真不是人啊!」罵過了又在心裡埋怨自己:人家本來就不是人嘛。

  大鳥故意伸出海蛤舌頭一樣長的東西嚇唬她們,伸手捉住她們時就發出「吼、吼」的叫聲,就像荒野里貉的叫聲。她們後來一聽到這種叫聲就全身發抖。大鳥玩累了就願裝出老人的樣子——準確點說是顯出十足的老態,因為它們當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紀了——眯著眼跟她們說話,問她們一些家長里短,慈祥地撫摸她們的手、臉和脖子,不再親嘴巴,只親額頭,然後又是連聲咳嗽。那一隻只雞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們的頭髮摸了又摸,摸著摸著就沉入了夢鄉。它們打呼嚕的聲音和老人完全一樣,「呼吐——呼吐——咳!」還有一個習慣也和老人一樣,就是晚上睡不著,白天盡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是她們老輩沒見過的,她們嘗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會兒它們就變得*了,兩手也不再老實了,胡亂折騰起她們來,直到把她們折騰得吱哇亂叫。它們這些鳥兒的脾性也不一樣,有的就喜歡聽她們這樣亂叫,有的一聽就呵斥說:「別大驚小怪!好生受著!這又不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

  荷荷進了公司不久就被一隻大鳥相中了,它攜上她飛啊飛啊,開始一個島一個島地逛悠。第一次飛在空中它就用長喙啄緊了她的脖子,然後就像一隻大公雞那樣要了她。她說到這裡就哭:咱那會兒一動不敢動,只害怕,咱在天上頭暈哩,咱躲躲閃閃還不知怎麼回事呢,就啊呀一聲成了過來人!我的娘哎,你好生生的孩兒這輩子再也沒人要了,一眨眼就成了畜生的玩物!我的慶連啊,咱原本打譜做你的黃花大閨女,直做到入洞房的那一天哩……我的娘哎,俺眼淚哭成了串,在半空里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晃悠著,迷迷糊糊就成了大鳥的吃食!我頭撞大鳥,說我這回得死了,因為我不能活著見俺媽了,更不能活著見俺的慶連了——傻傻的慶連、憨憨的慶連,他多少次和俺在一起,正眼兒都不敢看俺一下,連咱的手都沒摸過!有一回他送俺到莊稼地邊上,咱想親他一口,硬是被他一揚臉躲過了……大鳥不聽這些,也不讓咱死,它說:你死?你活不好都不成!後來它就變著法兒讓咱高興,喂咱最好的吃物,讓咱變得又白又胖,生出了雙下巴。只要一閑下來,它就把大翅膀一忽閃,將咱抱到炕上,然後就像大公雞一樣,一時不停地干起了那事兒。

  我後來認識的大鳥可真多:禿頭老鷹、老貓頭、大雕、蜷毛隼、長腿灰鸛……多麼奇怪的鳥兒都有。它們的習性可不一樣,叫聲也不一樣,「咕咕咕,關關關,哼哼哼」,這樣叫著往咱跟前湊,兩眼紅紅的嚇死個人。有的大鳥是從天外飛來的,那古怪的叫聲咱從來沒聽過,頭上還長了紅毛兒,就像紅毛兒老鷹。天外飛來的大鳥咬得咱的後脖兒疼,有時一溜牙印兒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莊稼娃兒掙再多的錢也做不了這臟活兒,這真不是人乾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來這兒的人說:「好好乾吧,年輕人哪,就是得干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說這話的人壓根就是畜生,他們家祖祖輩輩的女人都該是這一行的狀元。最可憐的是鄰村裡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幾歲就給大鳥擄了來,她們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不出半月,都被大鳥把後脖兒上的毛兒全啄光了。有的大鳥還逼她們下蛋,讓她們學雞叫:「咯噠——咯噠——」還要學雞那樣,脫了褲子蹲在雞窩裡。她們的光身子上粘滿了鳥毛,孔雀翎子和公雞翎子在屁股上粘了一大撮,翹翹著看一眼笑死人!大鳥就為了好玩兒,拿莊稼孩子不當人待,讓她們這樣子在窩裡走來走去。那些天外飛來的大鳥就喜歡她們扮出這模樣,然後大把大把往外掏錢,一點都不吝嗇。

  荷荷給慶連說故事,說得玄天玄地,他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他在陪她的日子裡,在一個個長長的不眠之夜裡,已經全都習慣了。她讓他像大鳥一樣和她玩,他嚇壞了。她說我的好慶連啊,你快離開我吧,我已經不是人了,我跟了一隻鳥精,不久就要生出一隻老大的鳥蛋,到那時你就會嚇得撒開丫子跑沒了影兒。慶連只有這時候才覺得她說的是痴話,一個勁兒安慰她:不要緊,你就是變成了母夜叉都是我的人。她告訴他一個故事,說那是鄰村的一個姐妹身上發生的真事,說得有名有姓——那姐妹比她還要晚半年來到公司,人長得說不上最好,因為最好看的是自己;不過這姑娘長得有些怪怪的,小臉兒大屁股,眉眼兒俊呢,真像一隻水靈靈的小母雞,走起路來也像母雞那樣,頭往前一伸一伸的。公司里的大小頭兒都喜歡上這隻小母雞了,一個個不吃不喝也要找她。要知道這些頭兒腦兒都是大鳥閃化的,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只有荷荷知道,因為大鳥的總頭兒暗地裡告訴過她。小母雞一年不到就下了一隻大蛋,她聽說就去看了——當時人在醫院裡待著,是一處鄉間醫院,裡面給隔離開來,沒什麼病人吵鬧。小母雞一見她就拉住雙手哭啊哭啊,說要看自己生下的那隻蛋。那是做媽媽的想親生孩子的滋味啊,我們當女人的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知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說不知道,弄不清楚——不過她還是想看那隻蛋!狠心的壞人哪,他們就是不讓她看自己生下的骨肉,說反正是一隻蛋,不是一個正常孩子,早就給接生的人一抬手扔了。說到這裡她就哭成了淚人,拉著荷荷的手說:求求好妹妹了,你去替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荷荷對慶連說:她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處大鳥窩一樣的地方,記得它是用絲綿什麼的做成的一個大碗模樣的東西,它擱在一個空蕩蕩的屋子裡。屋內什麼都沒有,冷颼颼的,只有這隻大窩,旁邊是一個背了武器的士兵。有人領她進來,條件是不許告訴任何人——這次算是大鳥頭兒格外開恩,禁不住她的反覆哀求才應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進來,走到大窩跟前,可惜個子太矮,頭頂只達到那隻大窩的中部。那個領她來的人搬來一個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這才得以見到窩內的東西——這一看不要緊,她差點驚叫出來……原來那大窩的中央真的是一隻蛋,不過這不是一般的鳥蛋或雞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麼大、通體閃著肉紅色的、一隻橢圓形的大蛋;那殼兒好厚啊,正微微顫動——一旁有人說,這是因為眼看就要破殼而生了……她驚訝極了,心想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嗎?正這樣想著,那個人說:「可不能讓它生出來,這東西壓根兒就不能留,這是老闆的指示……」她嚇得大叫:「這好歹也是姐妹的親骨肉啊,你讓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個人只是冷笑,不再吱聲。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鳥的頭兒,苦苦哀求,總算被應允去觀看那隻大蛋破殼。她照例被扶上一隻高凳。一旁的另一個人手持一隻長柄木錘,要敲開那隻大蛋。她央求說:「還是讓它自己出來吧,這一敲還不是要弄死裡面的小崽兒啊?」那人說:「這你就不懂了,這殼兒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兒就得憋死!你不信問問他——」旁邊有一個穿白大褂、脖子上掛了聽診器的中年人,一直鐵青著臉。正說著木錘就舉起來,砰一聲,蛋殼破了,咣咣的,汁液飛濺,一股腥膻氣直刺人的鼻子。一陣濃霧似的東西從眼前飄過,讓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只見像瓷碗那麼厚的蛋殼已經碎成了無數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漸漸滲進絲綿窩裡,中間只剩下了一隻剛長出小白翎子的幼鳥:可憐的小傢伙正極力掙脫幾綹黏液,用儘力氣撐著光禿禿的雙翅……一陣若有若無的尖叫聲從耳畔掠過——這一瞬間她突然想到,自己未來的結局也是一樣,就是為某一隻大鳥生下這樣的一枚巨蛋……因為一種難過和絕望交織的心情,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當她重新睜開眼時,那個一直守候在一旁的醫生已經踏著早就準備好的一隻木梯走上去,然後伏身探向那隻正在劇烈掙扎的小鳥……她看到他從衣兜里抽出了一支針管……一種極大的不祥讓她大呼一聲:「不要啊……」

  她那時在替鄰村的姐妹難過。她預感到那個醫生要扼殺姐妹的嬰孩。這是真的,因為最後的時刻她聽到了那隻小鳥發出了一聲尖叫。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可是這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因為大鳥陰著臉向她下令:看到的一切不得向任何人說起,要讓它爛在肚裡!可憐的鄰村姐妹還在等待一個生命的消息呢,那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3

  慶連瘦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變了。往日是那麼英俊的一個小夥子,如今一張臉變得暗淡無光,眼窩深陷,只有一雙眼睛時不時地噴吐著焦火。我主張荷荷仍然要住到林泉去,因為在家裡待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那座著名的精神病院在國內應該是一流的。他十分猶豫,我一開始以為他考慮到了錢的問題,因為長期住下去費用蠻高的——我告訴他千萬不要顧慮這些,我會幫他想辦法。他搖搖頭說擔心的是另一些事情——荷荷已經治了這麼久,該想的法子全想了,大半是有什麼心結沒有解開——這樣即便住上再久也無濟於事。慶連心疼荷荷,她住院時,一聲聲哀求回家的聲音讓他淚流滿面。他那時總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好的,咱們回家、回家。」他們真的回家了,荷荷高興得什麼似的,長時間偎在他的懷裡,說:「我會按時吃藥,我會聽話,只求你再也不要把我送回林泉……」慶連一一答應了她。他對我說:「如果我再把她送到那裡,就是騙了她。我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你不知道她在那裡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她再待在裡面會死的,真的……」

  我只想讓他明白荷荷的病是多麼嚴重——聽著她的胡言亂語,一些天外來客般紊亂荒誕的信息,任何人都會絕望的——可奇怪的是當我試圖向其稍稍做出這個提醒時,他竟然連連搖起頭來:「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是……」

  「不是?那是怎麼回事?你的意思……」

  「我後來,就是現在,才一點點全聽明白了……荷荷的病沒有咱原來想的那麼重,她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們聽不懂,所有人都聽不懂,才急成了這樣!她沒法讓我們聽懂……才急成了這樣!」

  我大驚失色地看著慶連。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認為他是長期和一個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結果連自己的思維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樣讓他明白過來——這時如果連他也糊塗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時想不好該怎麼說,只是長長地嘆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們當然聽不明白,結果也就把她當成了重病號,一個勁兒加藥、加藥,最後也就把荷荷給毀了!你不知道,他們還給她用了電擊療法……那對荷荷來說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寧哥,你會明白的,荷荷的病壓根兒就沒那麼重,一開始或許還沒病哩,她不過是太累了,太累了,只要好好休養一陣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時不再說話。可我的目光讓慶連看出了什麼,他伸著手,急於讓我明白、讓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沒和她一起,沒聽她一夜一夜說些什麼;還有,沒看到她夜裡是多麼細聲細氣地跟我說話、多麼體貼我!她,她有時比我還正常還心細哩,怕我累著、凍著……她總是哭著求我回家,說『咱們回自己的家吧,咱們這輩子哪裡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沒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只要別讓她急,只要聽她一點一點說話,只要相信她的話,她就不會那樣了……」

  我終於忍不住。我不能再這樣遷就下去了,因為這樣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極大地加劇一家人的苦境。我問:「難道她說那些大鳥的事、所有的經歷,會有可能嗎?這顯然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是幻覺,是譫語,你到底怎麼了?」

  慶連的脖子馬上紅了,青筋暴起來:「讓她急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啊!老寧,你還不明白嗎?你啊!你讓我怎麼說才好啊!我們沒有被大鳥捉弄過,當然也就不信了。村裡的老年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我媽也說過——她半夜裡勸我說,認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過日子,這就是咱的命啊,再說她又不是和男人胡來的*女人,她是被不長進的精靈給戲了!咱這時候可不能嫌棄人家,千萬不能啊……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們娘兒倆抱在了一塊兒。我讓我媽放心,我說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還來不及哩,怎麼會嫌棄她!我一輩子都會聽她講,講出這些故事,讓她把心裡這些苦水全吐出來,那時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輩子聽她講、聽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願將平原兄弟看成是一個愚不可及的鄉村青年,而只能給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聰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災禍擊垮了、弄懵了。等待吧,他終有清晰起來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關於大鳥的傳說在海濱平原一帶自古以來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許深入了人們的骨髓、化進了血液,一經撩撥就會復活起來。

  出於對大鳥精靈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長,他就是拐子四哥——他有一桿獵槍,並且有極好的槍法——他對付那些害人的飛翔的精靈應該自有辦法。霰彈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良方。在巨大的無法面對的人間苦難面前,人們只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藥。這是下策嗎?可是遇到了無惡不作的大鳥,你又有什麼辦法?

  有一天下午,大約三四點鐘的樣子,我正在西間屋裡讀書,突然聽到了一陣嗡嗡的引擎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以至於震人耳膜。當我意識到是一架低空飛行的飛機時已經有些晚了——一直安靜地待在廂房裡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里,她的叫聲甚至一時壓過了飛機的轟鳴。我們全都跑了出去,這會兒馬上看到一架直升機在村子上空盤旋——它飛得那麼低——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竟然看到了它機身上塗的一隻大鳥標記!再看荷荷,她仰面朝天,準確點說就是向著那架直升機,一聲聲瘋狂呼叫:「大鳥!大鳥!大鳥啊……」她跺腳、呼號,頭髮散亂,全身抽動。當她迎著飛機往前沒命地跑去時,慶連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她掙扎的力量可真大,慶連無論怎麼安撫都無濟於事……這樣直到那架飛機遠去了,荷荷才一點點伏到慶連肩上,像睡著了一樣。剛才那一陣劇烈的掙扎讓她耗盡了力氣。

  這種直升機大概是在海濱搞測繪的,我以前也見過。但剛剛飛走的這一架塗有一隻鳥的標誌,倒讓我心上一栗!我一瞬間想起了一個人——我馬上問荷荷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慶連的回答又讓我迷茫起來。

  不過我還是長時間想著那個人——他的面容印在腦海里,以至於再也驅趕不開。

  是啊,那架直升機在低空盤旋時,多麼像一隻大鳥啊。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荷荷的病一下子加重了。她幾乎又像發病最厲害的日子一樣,夜夜不睡,頭髮散亂,時不時地尖叫。慶連雙眼快要從眼眶中瞪出來了,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他顫著兩手在屋裡走動,一會兒跑回廂房裡一次。他的喊聲不斷從廂房裡傳出:「荷荷!好荷荷,我的老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在這兒……」這聲音真是催人淚下。這樣的日子使全家人、也包括我這個客人在內,一下子跌入了人間地獄。我不敢看慶連母親那佝僂的身體、那一頭白髮。

  我還是在想那個人。他是我城裡的一位摯友,一位直升機駕駛員,時下正在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公司里工作。是的,他駕駛的飛機上就塗有一隻大鳥的圖案——那是他們公司的標誌。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無邊的遊盪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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