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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談瀛洲 第二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圓心

  1

  我來雜誌社之前在著名的03所工作,那是一家權威的地質研究機構。從地質學院畢業能夠直接來到這裡,興奮和幸福藏都藏不住。我以為以前憧憬的那種生活——身背行囊走遍山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一切簡直像做夢一樣。可惜,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發現,這兒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其中的一多半人根本就與地質學無關。我們基本上要常年待在辦公室,就像被囚在了一座陰森森的大樓里,一年、兩年……難道一直如此?我的背囊,我的簡易帳篷,我渴望敲擊的岩石和山脈,都撂在了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它們在那兒沉睡,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我開始奮力掙脫,結果就是來到了這家雜誌社。這個相對寬鬆的空間讓我大舒一口,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馬光說:「一個工作單位就像一個圓,它有圓心。大家都要圍著這個圓心轉……」我初來乍到沒有深切的體會,所以對他的「圓心」說還不太明白。但我多少能夠同意,所謂的團結、和諧融洽,就是給人一種團圓的感覺嘛。而以前的那個03所,讓我想起的是一個個分割開來的、不見陽光的空間,就像蜂巢一樣,統治者是一隻黑色的大雄蜂。雜誌社好,這兒是一隻雌蜂。

  的確,婁萌管理和領導的生活,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份溫情暖意。馬光長得身高馬大,腮上頸上以及露出的胸部都有濃重的毛髮,說話鏗鏘利落,是一個義氣的多毛青年。他對婁萌的維護與服從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就由這個體力強悍的人帶頭,整個單位無論男女,一律無條件地維護一個人,而且是真心實意,絕無怨言。但我很快發現婁萌不像一個領導,她身上沒有那種威嚴和乾脆勁兒,甚至有些婆婆媽媽和稍稍過分的羞澀感。特別是後者,我認為是一個領導人最要不得的氣質。我目前還不是領導,所以有時面對某些異性難免會有些難為情和不好意思;而婁萌則不然,作為一個閱歷較長、生活經驗豐富的人,卻有這樣令人遺憾的特質,不能不說是一種嚴重的缺點。令我驚奇的是竟然沒人向她指出這一點,比如馬光他們,就沒有向她及時提個醒。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的這種氣質的養成,或許周圍這些人還有責任呢!因為這兒男人太多了,想想看,在一種異性占絕對優勢的地方,她一個比較年輕且過分漂亮的女子,即便當了領導又能怎樣?

  我覺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婁萌的,並能夠體會她工作中的難處以及諸多苦心。是的,她最讓人尊重並感動的地方,即對我們大家的愛——愛護、保護。她差不多將這裡看成了一個家庭、一家子人。在越來越冷酷的世界上,在競爭愈加激烈的這個時代,究竟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更感人的呢?為此,我會原諒她的任何弱點甚至過錯,並願意為其做出一定的犧牲。況且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我沒有發現她任何所謂的過錯,也就是說,一般的可爭議的事情也許是有的,而稱得上過錯的還沒有。

  我常常想,一個人對周圍的人充滿了愛意,即是一種最大的奉獻。把美好的心情分贈他人,讓人在工作的同時獲得高興和愉悅,這是多麼好的品質!我們平時倡導了多少精神、強調了多少方面,卻惟獨沒有這個!這是多麼大的疏漏。所以,我對她的感激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是潛在心底的,而絕無絲毫個人私利和個人目的。我幾乎完全是從工作、從團結的意義上來體味這一切的。

  但是後來,大約是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吧,我卻發現了她的一個不算太小的過錯。這個發現令我非常遺憾。還好,它還沒到讓人灰心喪氣的地步。但痛苦還是糾纏了我一小段時間,最後才算一點一點釋然,讓一切照舊進行下去。我最終能從她的立場與處境、而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整個事件,這才稍稍諒解了她。但這畢竟是一處創傷,它也許無形中在暗處結下了一個斑痕。

  事情仍然與馬光有關。現在想一下,一些毛髮濃重的青年或許應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從多毛體征上看,這是一種強悍的象徵也未可知,所以要具備隨時克制衝動的堅強意志才好。同樣是一種強悍,有時可以表現為勇敢和仗義,或者是勤勞;但有時也的確會演化為莽撞行事,做出極不體面之事。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下班後匆匆出來乘車,剛走出大門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把一份資料忘在了辦公桌上,於是馬上反身去取。我上了樓一推門,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老天,我發現了什麼?真該死,我發現了馬光和婁萌正在打字室的過道那兒,他們兩人貼緊了,貼得非常緊實,站著!我從這個角度剛好看見他們。我看見婁萌滿臉汗水,喘息著往後退了一步。那個時刻啊,真倒霉,我直到兩秒鐘之後才算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兩人剛剛在接吻呢。這是真的,這是我親眼所見啊。我的胸口嗵嗵跳起來,心裡想:糟糕!糟糕!再也沒有比看見這個更糟糕的了……我憑直覺就能知道,這一下我糟了。而且,而且一切多麼可惜啊……我下樓的時候覺得婁萌怪可憐的,對方算什麼,他不過是個多毛青年而已……我發覺自己充滿了嫉妒。

  我記得,那一刻我盡量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咳一聲,然後若無其事地向他們點點頭,進屋取了桌上的東西,然後轉身離去。

  事後,直到如今,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而且也沒有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去看他們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可見在這件事情上,我所做的一切是非常審慎和得體的,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什麼失當之處。

  2

  婁萌在我眼裡一直是溫厚美麗的。她整個人品貌端莊且衣著考究,尤其有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她以前是藝術館的一位副處長,後來就調到這家雜誌社做了頭兒。已經四十齣頭的人了,臉上還是沒有一點皺紋。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差不多吃了一驚:眼前這個人,這個女人啊,一雙眼睛如此純潔明亮,簡直像少女一般!她看上去頂多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稍微胖了一點,但因此而顯得更加穩重和溫柔。從認識她的那一天到現在,她對我一直很好,年齡儘管比我大了一點點,準確點說是大了一歲半,可她對待我就像一位大姐。我是說,我對她有一種大姐般的信賴和敬重。

  可近來我還是發現了什麼。是的,她那兒好像稍微有了一點變化,比如與我談話時改稱「小寧」。我們的年齡差距還沒那麼大啊。這個「小」字由丈夫用在她身上還差不多。於節已經接近六十了,婁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這座城市,婁萌的名氣遠比他要大得多。於節只是一個沒有什麼嗜好、沒有什麼個性的身居高位的官員,而她卻是這座城市裡引人注目的人物:許多上層人士都知道她,並熱衷於談論她。我甚至相信一些人在默默關注著她,當然,那未必有什麼來由。我來編輯部工作之前耳廓里就裝滿了關於她的許多傳聞,所以與她剛剛接觸的時候難免有些好奇。從第一眼開始,我就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非同凡響的女人。她有無法掩飾的魅力,那是一種可怕的吸引力,包括一大堆等待詮釋的奧秘之類。人群中總有這樣的人,但數量極少。很快,我發現在她領導下工作是愉快的,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她是如此精明強幹,善解人意,又特別注意尊重別人。她不僅與編輯部里的所有人都合得來,而且都有友誼。剛開始的日子裡她與我談話不多,但很快就有了幾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長談。那是同事們下班之後,屋裡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先是一般化地詢問了我的生活、工作等等,最後又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其他事情。我於是發覺她身上仍然葆有青年人才具備的那種衝動和熱情。

  「婁主編,我覺得大家和你在一塊兒工作都很愉快——非常愉快。」

  她笑了:「同志們就像在一個大家庭里,這樣工作再累,精神上也會感到舒暢。舒暢比什麼都重要啊。」

  「都重要!」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微笑著。

  那次長談之後我對她的印象好極了。人啊,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從哪兒才能找到這樣一個沒有絲毫官氣、又是如此體諒他人的領導?回想起以前工作過的那個03所,簡直就像一場噩夢。對比之下,我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太幸運了。一切都是時機,是機遇問題,因為如果早來這兒一兩年就不是這樣了,據同事們說,這裡過去的頭兒是一個長得像石猴似的老人,雖然為人耿直,可是脾氣怪異,不但很少與下級對話,而且說火就火。大家只能在一種肅穆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多少有點冷漠的氣氛里幹活。那時工作起來真累。而婁萌接手之後就完全不同了,她能用一種情感之絲將大家纏裹和籠罩起來,使人人在自己的職位上都幹得盡心儘力,即便承擔起好幾個人的工作也毫無怨言,甚至下班之後還在為雜誌社裡的事情奔忙,真有點樂此不疲的意味。

  回家後我常常對梅子講起自己的新領導,講她工作的特徵、溫和的性格以及衣著,甚至講她這一天又說了什麼笑話等等。大約講得太多了,有一次梅子打斷我的話說:你腦子裡也該裝些別的吧。我不再吭聲,因為她真的提醒了我,讓我發現,婁萌的確迷住了編輯部里的每一個人。

  當時我怔了一下,笑了。

  不過一切再清楚不過,我不願一直待在家裡,不像過去那樣閑散了。我很願意往雜誌社跑,因為一般來說我們是輪流值班的,不必天天上班,可我現在寧願更多地離家。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把嚴格的作息時間當成一種負擔,倒是非常樂於把時間消磨在辦公室里。需要說明的是,我的辦公桌與她相對,我相信這也是偶然而又幸運的事情。在工作疲勞的時候,有時想抬頭放鬆一下眼睛,常常就能看到婁萌剛好也微笑著仰起臉。

  3

  有一次婁萌讚揚我的身材:「你很注意鍛煉,看看這有多好。我們老於不願活動,頂多也就是散散步,那根本達不到目的,只不過給他消消食兒罷了,讓他長得更胖。」說完就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們老於現在就像一個彌勒佛。你不要以為他是現在才胖的,他和你這麼大的年紀就已經很胖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瞧這肌肉!」說著又用拳頭搗了搗我的胸部。

  我覺得胸部的肌肉正有力地反彈她的拳頭。

  「真是個好小夥子!」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說這些時,一雙眼睛平靜而純潔。

  她重新坐到辦公桌前,我這才發現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了,大家不知什麼時候下班離開了。我說:「婁主編,我們也該走了……」

  她坐在那兒沒有應聲,眼睛望著窗外,眸子里好像滲出了一層什麼。她很少這樣。這時她像剛剛醒過神來,點點頭:「嗯,我們走。老於的車子也快拐過來了。」她說老於正在哪兒開什麼會,正好拐過來捎上我們。一提到老於她又抱怨,「他啊,把院里的什麼事情都包攬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其實很多事該找人家霍老……」

  從婁萌的話里常常能聽出對那個人的不滿。但像過去一樣,這次她很快轉而讚揚起來:「當然了,霍老年紀大了,兼職太多,總不能參加那麼多的社會活動。不過霍老德高望重,有些場合還是非出面不可啊,這可不是我們老於能取代的啊!」

  她在說霍聞海。我發現提到這個名字時,她的聲音馬上有些變,像要說一句悄悄話卻又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似的。我知道,霍聞海對於許多人而言,都算這座城市裡的一個龐然大物。事實上就是如此,任何時期與任何時代,總會在一些角落流布著一些超級人物,他們有的貌不驚人,業績平平,有的甚至還有著可怕的缺陷,但就是不可忽略不可埋沒。這些人大半是權高位重,或在歷史的交叉路口佔據了奇特的位置,使人望而生畏。霍聞海就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例證。他年紀很大了,但也許是資歷或其他某些原因,年齡問題在許多人看來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比如說他像大多數這一類人物一樣,非但身體很好,而且有著一副恆久不變的容顏。我是說,當經過了一段長久的時光的考驗之後,他們的面容似乎就停滯在那兒了,再也不會改變了。我甚至見過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也是一個神秘的令人畏懼的人物,他在接近八十歲的時候突然變得更年輕了,面部的皮膚就像嬰兒一樣細嫩。比如說我見過的霍聞海,他絕不像一個老人,那樣子可以說名不副實;總之他應該算是一個老人了,可就是沒有一點老相。當然我是從遠處看到的,因為我不太可能從更近一點的地方端詳了。其實這個人能讓我看到就不錯了,因為對方一般場合是不露面的,他是那種過早地把自己隱匿起來的人物。神秘,然而卻並非是故作神秘,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里某些「要人」的特徵。這一點許多人想學,想模仿,可就是學不來也模仿不來。有人儘管年紀不小職位也不低,可身上的輕浮氣甚至是賤痞子氣弄到最後還是與日俱增。這也沒有辦法。有的人天生不是貴人,即便渾身掛滿了勳章也無濟於事。而霍老——是的,許多人早在十年前就這樣稱呼他了——只在那些真正重要的場合才露一下面,就像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科學院只是他以前分管和過問的部門之一,那裡大約有一多半的人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更不用說別的了。平常那些應酬,那些繁瑣的事務,理所當然全要落在於節頭上。所以婁萌的抱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她不願在我面前流露更多罷了。她怕有什麼話傳到霍老耳朵里。實際上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每每流露出類似的委屈,我都忍不住要深深地同情起來。我想安慰她,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她的淚水在這樣的時刻突然就流出來,我擔心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拍打她的肩膀或遞過一塊手帕之類。謝天謝地,好在沒有出現這樣的場景。

  辦公室常來一些年輕人,最多的是大學生們,還有一些社會上的各色閑散人員。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熱情澎湃,談話時常常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進入忘我境界,激動不已。他們管雜誌社裡所有的人都叫「老師」。那些可愛的姑娘把這兒看成了神聖的學術和藝術殿堂,而我們則把她們看成了青春的象徵。我總是很好地、恰如其分地給她們以幫助。我從沒有說過一句與自己身份不符的話。我喜歡她們的熱情、昂揚、不加掩飾的情感流露,但我想自己僅僅是、始終是一個合格的編輯,一家雜誌的工作人員。姑娘們離開時,我與她們招手告別——我不記得曾主動地與她們握過手。可馬光則不然,他一有機會就要抓住一雙雙縴手,而且總要握上很長時間。這在我看來顯然是不夠妥當的。在業餘時間,我總是儘可能地避開這些年輕人,那時候我只願沉浸在老朋友們當中,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里。如果有哪些更熱情的姑娘和小夥子們找上門來,我也會把他們約到上班時間,約到辦公室里。這樣,婁萌,馬光,所有的同事都在一塊兒了。我發現自己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謹慎。

  另外,我們辦公室的小打字員是一個嘴巴有點歪、但看上去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很多人都願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個借口,一鑽到裡面就不願出來。聽說前幾年我們的老編輯甚至為她犯了錯誤——同在一個大辦公室里待著,滿臉鬍子的老編輯卻一封連一封寫信給她。小打字員剛開始搞不明白,還以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列印的稿件,就把它們統統打了出來。結果最後她明白過來已經有些晚了。當然是馬光看得透徹,他立刻就報告了那個石猴似的領導。嚴肅的老人戴上金絲邊眼鏡,把列印得清清楚楚的求愛信一篇一篇看過,邊看邊用紅筆在上面畫線,最後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爾……荒唐之至!」

  那個滿臉胡碴的老編輯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處分。

  我來到以後,小打字員重提這段往事,淚眼汪汪對我說:「老寧,你知道,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當時我盯著這張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這怎麼能怨他呢?都怨你長得太別緻、太吸引人了,馬光背後就說過:她的小嘴巴多好啊,雖然長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妨礙親吻……當然,我的這個不夠莊重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但是說心裡話,我實在是覺得那個老編輯為此而遭受處分有點冤枉,都什麼時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對事業忠心耿耿,如饑似渴地鑽研業務。他是我們整個編輯部里最討人喜歡的「老小孩兒」。就因為熱愛藝術,就因為葆有一份純潔和熱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飾、忘乎一切地傾吐心中的愛戀。他暫時忘記了怎樣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去判斷一些事物,過於沉溺其中,結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了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們的小打字員天真無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領導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當時小姑娘向我訴說時,突然哭了起來。這樣她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齒。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一隻小兔子。她哭著,越哭越厲害,最後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由於當時絲毫沒有準備及其他,我沒有來得及馬上把肩膀挪開,就那樣讓她倚了大約有三四秒鐘。可就在這可惡的幾秒鐘里,不巧偏偏就被馬光撞到了!他一推門,先是一怔,然後立刻朝我做個鬼臉,裝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樣子,一抽身走開了。

  第二天馬光對我說:「真好,是吧?」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到了哪裡?」

  我不願解釋,不過心裡清清楚楚,問心無愧。我想這事兒他最終還是會搞明白的。果然,主編並沒有找我談什麼,而且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那個老編輯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將帶著一絲失落和不甘,還有顯而易見的羞愧離開。一次我們在一起時,不知為什麼他主動談到了這一事件。我盡量給予寬慰。他握緊我的手:

  「老寧,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當時並不怕這些信落到別人手裡,不過實實在在講,它只該由一個人來看,我是說,她該自己看呢,列印出來,這算什麼……」

  我無言以對。

  「我並不指望她能給我回信,也不以為她會愛上我,這已經不是我這樣的老人所能夠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寫那麼多呢?」

  老人紅著臉:「我忍不住啊!我喜歡她啊!」說著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

  「你不怕老伴知道嗎?」

  「我不怕。我跟老伴說過這事兒。」

  這倒使我吃了一驚:「是嗎?她不跟你吵嗎?」

  「她知道我有這個老毛病,但我不壞。她說真想找個人把我閹了……」

  我笑出了眼淚。

  分手時老編輯又告訴:他心裡不光喜歡那個歪嘴打字員,還喜歡——甚至是更喜歡咱們後來的頭兒——婁萌!說到這兒他搓搓手,又拍打膝蓋:「可我總不能給婁萌寫信吧!那可不一樣——一個人哪能愛自己的領導呢?」

  4

  與老編輯談話的那一天心裡很不平靜。我想了許多。是啊,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常常被唾棄,被斥責,僅僅是因為他們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他們是怎樣的人哪,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衰老,永遠像一個兒童那樣天真爛漫,熱愛無邊。實際上他們什麼罪過也沒有。他們不過是不善於隱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婁萌。她稍微懂得一點隱藏,因而沒有招致多少非議;可是她的火熱和浪漫在她的周邊、她日常生活的這個雜誌社裡已是飽滿流溢起來。但我們所有人並沒有因此而厭煩,相反卻對其有一種說不出的愛護和疼憐之情。

  可憐的老編輯不知扶持了多少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與方格稿紙打了一輩子交道,伴著紅墨水和鉛印清樣兒走完一年又一年,直到皺紋密布。可他最後就這樣不太磊落、不太光彩地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回家去了。我心裡非常難過。

  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石猴似的原領導——他現在已是雜誌社的顧問,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當年的那個「老少戀事件」,一提到老編輯,他仍舊憤憤然:「我們什麼人都能要,就是這樣的人不能要!」我見他的口氣很硬,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我將來的麻煩只能出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多嘴多舌的馬光。這傢伙可能是我的剋星也說不定。來雜誌社工作不久,我在洗澡時就見過這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這傢伙全身多毛。當時他讓我吃了一驚,我差一點說他是一隻動物。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怪不得這傢伙精力過剩,賊大膽,沒有什麼不敢做也沒有什麼不敢說的。實際上他遠比那個老編輯走得更遠,在那類荒唐事情上無拘無束。可怪就怪在他反而沒事。

  我從內心裡憐惜婁萌。可我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怎樣坦然面對她的眼睛。她從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大約過了半年之後,她就交給了我和紀及那個任務:為霍老寫傳。

  受命

  1

  原來霍老很早就開始物色為他寫傳的人了,本來這個事情就要落到王如一或另一個研究員身上,可後來不知是誰給於節出了個餿主意,說讓剛畢業不久的才華橫溢的博士來完成這一重要任務吧。要抓緊時間哪,霍老已經有一把年紀了,他這個時候還可以談出很多東西,可別等得太晚。這樣的遺憾、慘痛的教訓難道還少嗎?總之要趁著他健在的時候把一切都搶救下來。

  「搶救」兩個字正是於節院長陪我們見霍老之後提到的。他那次還說:「你們應該抽空看一下電視台剛剛拍攝的霍老的專題片。」

  那是一家電視台為了紀念一個重要的節日而專門拍攝的一部多集文化專題片。我們雜誌社裡的馬光看過。他在背後總是用不恭的口氣議論出現在鏡頭裡的霍聞海,還模仿對方拤著腰站在高處或拄著拐杖行走、看著遠處的天空思索……電視片里還剪輯了許多資料鏡頭,回顧了戰火紛飛的年代、抗日的炮火,甚至是一些地下工作者的活動場所。有鄉村、河流、高山、大海,只要是霍聞海足跡所達之處,都拍過了一遍。霍聞海老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籍,都疊放到一塊兒,讓鏡頭慢慢搖過……馬光告訴我,鏡頭在一個雜誌上的大字標題面前停住了,然後越推越近,直到整個屏幕上只剩下四個大字:「大哉,聞海!」

  婁萌給了諸多鼓勵,她說:「你們發揮才華的時候到了!」

  我不吭一聲地聽著。

  「你們要把這本傳記寫好,那是不朽的……」

  「是我們不朽還是霍老不朽?」

  她未加解釋,只說:「它成功的重要條件,就是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傳主;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恐怕再也找不到有比霍老再合適的人了。我知道很多人都會搶這個題材,最初是我向老於推薦你的!」

  「真是感謝你。不過我擔心寫出來的全是廢品,根本不值得一看呢!」

  「不會的,憑你們兩個的能力,我知道會成功的。主要是傳主有意思,你們寫的是一個傳奇人物——從戰士到學者再到高官。你們會寫到他的戎馬生涯,寫到寂寞的學術生活,特別是寫他的……」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當然愛情生活也不必迴避……」

  最後兩個字讓我有了興趣。我們都知道霍聞海已經離過兩次婚,而第三次婚變也在開始。他和妻子現在已經分居。他把老婆從那座小樓里趕跑了。關於這方面的傳聞很多。我這時倒想,如果能給我們真正的寫作自由,讓我們根據自己的理解一直寫下去,那倒一定會有十足的可讀性。可惜這大概很難做到。

  消息最靈通的人士從來都是馬光,他曾就霍聞海的一些傳聞暗地裡告訴我:「霍老的分居事出有因。」

  我說:「還不是合不來嘛!」

  「那怎麼會合得來呢?他現在正與服裝雜誌的一個女編輯打得火熱呢。」他眨眨眼問,「見沒見過那個女編輯?」

  我的好奇心終於被撩撥起來了,看著他。

  馬光扮個鬼臉:「就是外號叫『小賤人』的那個肖桂美。」

  我愣了一下。想起來了,有一次開個什麼大會,我們坐在較前邊一點,有一個人打扮奇特,她一直從主席台那兒繞過去,走到最前的一排座位上。那天的主席台上就坐了霍老。她打扮得怪模怪樣兒,從主席台下招搖而過,大概就是為了給霍老看吧。她當時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未婚女子,臉和脖子都搽了厚厚的脂粉。

  馬光細說由來:「她從前跟我們雜誌來往也很多,我們很熟的。有人給她取了這個外號——『小賤人』……她跟霍老的年齡差距太大了。」

  我們算了一下,發現他們可能要差一半以上的年齡。

  2

  那天婁萌叮囑我一定晚些走,說一會兒專門有車子來接我們。我問她什麼事情?她笑笑:「到時候就知道了。」我被這神神秘秘弄得心裡發癢,再問,她說:

  「霍老要接見你們了!」

  「什麼時候?現在?」

  「就現在,霍老一會兒派他的司機來接我們。」

  正說著電話響起來了,原來傳達室把電話打上來了。婁萌有些慌促地抓起桌上的提包,招呼我一聲,往樓梯那兒快步走去。我跟上她。

  一輛嶄新的賓士轎車停在院子里,司機戴著雪白的手套,拤著腰站在車旁。這個人外號叫「藍毛」,系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電鍍腰帶。這時候他很利落地擺了一下手,打開了車門,坐到了駕駛員的位置上。我們進了車子才發現,原來裡邊已經坐著紀及。

  車子在婁萌宿舍那兒停了一下,婁萌下,於節院長上。原來他要陪我們去見霍老。車子開得很快。於節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好像剛剛理過發,兩手合起放在胖胖的小腹上。我又看了一眼左邊的紀及,他正像以往那樣皺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總是這樣發獃,總是有點過分專註。

  車子駛進了一個深宅大院,一會兒又飛快地打了個陡彎停住了。我們一下車就站在了一座小樓跟前,這就是霍老家了。小樓建在靠近山腳的一片小松林邊上。整個的大院里都住了一些重要人物,他們是這座城市的管理者。這部分人活得很老、很好。站在這兒,可以感到一種帶了松脂味兒的清新空氣正從山腳那兒吹來。藍毛摘下手套往車子上一拋,然後引我們進樓。

  小樓裡面很樸素,多少有點涼爽。於節走在藍毛後面,我和紀及走在於節後面。走過大廳往右拐了一下,踏上了一塊淺藍色的地毯。這塊地毯藍得可愛,像泛著油。我發現紀及還是那副神情,像是一直盯著於節的後背往前走。於節院長實在是有點胖了,稀疏的頭髮快蓋不住頭皮了。從毛髮稀疏的後腦這兒看去,他是一個多麼厚道的領導啊。我們待在了那兒,因為藍毛進入了另一個房間。

  一會兒接見我們的人出現了。

  我從來沒有離這麼近看過他。老天,這哪裡是一個老人啊,整個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絕不像想像中那麼衰老。以前我們在判斷年齡時多麼容易犯概念化的毛病啊!瞧瞧他吧,比我那次遠遠望去的樣子還要年輕。他站在一間很寬敞的會客室門口,跟我們一一握手,連經常見面、經常找他彙報工作的於節院長也不例外。他握著我們的手,臉上流露出僅有的一絲微笑,但極為親切。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們進去。

  我和紀及坐在一條長沙發上,於節坐在了霍老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而藍毛環顧了一下會客室里的暖水瓶,又看了看杯子里泡好的茶,就到外邊去了。我們每個人的面前都擺了一杯熱茶。我注意到這個會客室大約可以坐二十多人,如果再添一點椅子,就可以坐三四十人了,足可以用來開一個座談會。屋子裡沒有煙缸,可見在這裡是不能吸煙的。

  霍聞海中等個子,稍稍有點發胖。我驚訝地發現,他長得像個老女人,而且也像女人一樣留著齊耳長發。他仍然保持了東部平原的那種口音,說起話來緩慢、低沉,語調十分奇特。我想大概這也是他不苟言笑的一個原因吧。如果他在路上被一個生人看到,也許都會把他看成是一位老太太。他臉上的毛髮不重,並且又及時地剃除了,這使他看上去越發不像一個男人了。我心裡想,大概由於他極少去一些公開場合,所以才越來越神秘、名聲也越來越大吧。他經常來往的都是這座城市裡的重要人物,所以也就更加神秘了。他在人們的想像中變得龐大了,變得不可接近、不可企及。可是,瞧這個人現在就在我們旁邊,就在幾公尺遠的地方,他在微笑呢。是的,整個人非常和藹。因此無論馬光背後用多少玩笑來譏諷面前這個人,我這會兒還是多少產生了一點感激的心情。我覺得能夠和他一塊兒坐著,聽他談點什麼,真是難得的一個機會。

  於節首先向霍老介紹了我:「霍老,這位老寧嘛,也是個秀才嘍。他是我家婁萌的同事……」

  霍老面帶微笑點頭:「噢,好的,好的。」

  他身子一動不動。我覺得他的目光多少有點呆板。他的一隻眼睛似乎有什麼毛病,真的,兩隻眼睛是不同的,左邊的一隻是溫和的,有點生氣;而右邊的眼睛卻陰森森的,冰涼冰涼。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可以長出兩隻完全不同的眼睛!我心裡突然忐忑起來。

  於節又介紹紀及:「喏,這一位就是我們的紀及了。就是以前給您談過的、一年前分配來的那個……名氣很大哦,您看,現在的年輕人……」

  霍老似乎對紀及更感興趣一點,迎著他點頭,笑笑:「好么,很年輕么,我們的事業後繼有人么,大有希望么。好么!」

  於節又說:「您的傳記我安排了他們一起合作,兩個人相互取長補短,一定會完成得很好。他們準備先熟悉一下材料,在下半年把初稿拿出來,到時候還請您……」

  霍老的手小幅度地揮動一下,打斷了於節的話:「不必了,初稿出來你看一下就可以了。你是很熟悉的嘛。嗯?」

  於節說:「如果那樣也可以;我擔心您的時間和身體……那算了吧,就由我來定稿吧!」

  霍老呷一口茶水:「好的,就這樣吧,好的。」

  他把目光轉向我和紀及,語調極其低沉、和緩:「本來么,我不值得你們一寫,我有什麼可寫的嘛。可是更上邊,有關領導同志還是堅持寫一寫。這作為一個搶救項目,我不得已只好同意了。不過,我希望你們更多地寫一下土地和人民,而不要過多地寫我。要記住,多寫那裡的山山水水,那裡的——人民!」

  這時候於節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了起來。這一下讓我和紀及都有點尷尬,因為我們竟然沒有帶一個本子一支筆。霍老好像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瞥了瞥我們,又轉身看看於節,盯著他飛動的筆尖說下去:

  「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卻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於節點著頭:「是的。」

  霍老仰靠在沙發上,微微閉上了眼睛。我發現他梳理得十分齊整的頭髮在沙發的靠背上蹙了起來,看上去越發像一個老太婆了。他眯著眼,顯得十分慈祥。他厚厚的嘴唇一定阻礙了他的語言功能,所以他說起話來就格外慢、格外費力。這時候他大概已經陷入了沉思。也許我們不該過分地打擾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是短短的一句話、一個字,也可以引起他各種各樣的回憶……

  就這樣,會客室里靜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聽見。終於,紀及把面前的杯子弄出了響動——他大口地喝起了水,接上說了一句:

  「霍老,您給我們談得細一點吧,這樣我們寫起來就容易了。我們希望找機會跟您更多地談一下……」

  於節馬上有點慌促,看看霍老又看看紀及。霍老睜開了眼睛。我覺得他的右眼——就是目光冰涼的那隻眼——往紀及那邊用力地看了一下。我發現紀及在這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霍老開始回答他的話,不過依然像剛才一樣的語氣:

  「這些你們可以去找於院長了,他還會給你們提供一些材料。我最近身體很不好,事情也多,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去問於院長……」

  於節立刻把話接過去:「是的,我那裡有很多材料,你們找我就可以了,儘可能不要打擾霍老,他現在連很多重要的會議都不能參加了……」

  紀及好像又說了一句什麼,十分惋惜地搓了搓手。他又大口喝茶。

  就這樣,一次重要的接見結束了。從跨進會客室到離開,大約只有二十分鐘左右。這越發使我覺得有點沉重,一種被壓迫被壓抑的沉重。我們作為一本傳記的執筆者,當然想與對方有更多的接觸、更多的了解。我甚至想了解這座小樓里主人的日常瑣屑,他的生活習慣,等等。比如說通向會客室的這個走廊盡頭的房間,它是怎樣的?它的陳設?在大廳里彎彎向上的樓梯鋪了地毯,踏著那個舒服的樓梯走上去,裡面還會有什麼?當然,這些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並沒有放肆到提出這些要求的地步。

  3

  我和紀及開始消化材料。這些高高積起的複印件啊,全是一些有關霍老的事迹介紹。我覺得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辦法,就是儘可能使用這些材料,將它所提供的一切加以剪裁,用一種嚴肅的、同時又不失活潑的筆調寫出來。如果有可能的話,再配一點圖片,這可能就是一本不錯的書。可是紀及偏偏那麼認真較勁,執拗得很。他說:

  「一定要看霍老的著作。要看他親手寫了什麼,這是任何東西都不能取代的……」

  他要從那個人的字裡行間去了解一切,尋找一顆心靈。我明白,也完全能夠同意,可是我似乎有什麼預感,甚至有些擔心……我沒有說什麼,既沒有反對紀及,也沒有表示贊同。因為他是對的。紀及向於節提出了這個要求,於節也不好回絕。幾天之後,於院長終於讓辦公室的秘書送來了好多材料。這些材料有的還帶著圖書館的標籤,有的依然是複印的。紀及很快把這些材料讀完了。剛開始他還做了卡片,後來乾脆連卡片也不做了。他從中找了幾份讓我看。有一些書不是霍老的,只是作為主編在書上落了名字——對這類著作紀及一概不看。他要看的只是霍老親筆寫下的東西。他給我的幾份材料都是一些哲學方面的文字,比如《再談真知來自實踐》,《談內因和外因的關係》,等等。說真話,作為哲學著作,這些文字有點過於淺顯。不過這畢竟是面向大眾的普及讀物,再加上時代的局限,似乎不必苛求。但接上紀及又把複印出來的一些詩作給我看了。應該說我是這方面的一個「小小專家」。

  感受如前相同。那些關於「戰地重遊」,關於「大海」、「大河」的感慨,關於歷次「生產運動」的頌揚,只是一些文白夾雜的押韻句子而已。是的,時代的印記;還有,就是它所特有的某種淳樸和清新——甚至是剛健與單純交織的特彆氣質。儘管如此,也還是與霍老極大的詩名形成了強烈反差。我隨口說:「也還好……」

  我最後看的是從文博部門拿來的霍老書法作品的複印件。這是經過於節的再三努力才搞來的,很不容易。說實話,正是這些書法作品難住了我和紀及,因為我們都沒法評判它的優劣。書體大致讓人眼熟,不過它究竟是什麼體還說不準。每一個字都寫得很大,一律草書。我不懂。這一點我和紀及都是外行。我們最後看的是霍老的散文和雜文,一些在戰爭年代發表的通訊、短文。它們與那些詩作給人的感覺差不多,雖然沒有出人意料的深奧,但實話實說,內容仍舊有可取之處;因為年積月累,數量上倒也的確有一些了。

  大約就是研究了這些資料之後,紀及的熱情迅速冷卻了。

  他再也沒有與我談論合作的事情,奇怪的是卻沒有完全放棄這個工作。在勉強取得於節院長的同意之後,紀及一個人背著背包到東部去了。

  他走了幾個月,回來的時候記了滿滿幾大本。那都是關於古航海遺址的一些勘察筆記。當然,霍老出生地的一些事迹也記了不少……

  他正是在這次東行之後,工作的興趣越來越淡,最後竟把它拋到了一邊。

  現在看,紀及那一次實地考察傳主的過去,當然是至關重要的。一切皆由此轉折。正因為他的實地勘察,結果才讓其大失所望。從霍老的父母到霍老的青年時期,他都記錄得一絲不苟。很可惜,霍老的「傳奇人生」不僅沒有打動這位年輕人,反而讓他放棄了自己的工作。

  於節也許發現了這一點,幾次催促紀及。紀及一聲不吭。婁萌不得已又找到了我,讓我找他趕緊工作起來。

  那些日子裡,我們關在那個單間宿舍里,悶悶地喝茶,偶爾還點一支煙。我們都不會吸煙。他讓我學著吸一支。煙味把我們嗆得不停地咳嗽。他斷斷續續講了一些事情——關於傳記,關於霍老。

  霍聞海的母親是一位農村婦女,一貧如洗任勞任怨,善良而無辜地過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最大不幸是找了那樣一個男人。這人是典型的鄉間流氓,賭錢,屠狗,後來還做了民兵頭兒,是人人都害怕的那種角色。在村子裡,一提起霍聞海的父親,那些上年紀的人還直冒冷汗。不少人還記得,那個人當年甚至自己動手造了一桿土槍,一天到晚背在肩上,喝了酒就爬上屋頂迎著巷子放槍。他故意把槍口抬得很高,把走上街頭的那些人嚇得亂叫。妻子幾乎每天都要挨揍,他吆喝一聲,整座小泥屋都要抖動。他發起火來,有時會一整夜邊喝酒邊打自己的女人。霍聞海出生不久就開始陪母親挨揍,有一天他對母親發誓,說要殺了父親。

  父親用釣魚鉤拴上一塊雞肉,一口氣釣到了好幾條狗,把狗肉埋在凍土裡,按時挖出來吃。整個冬天這個男人都是醉的,整個冬天也是母子兩人最難熬的日子:男人光著身子蹲在炕上,一手端著酒壺一手握著皮帶,動不動就抽他們幾下子。母親一連聲告饒,用身子去護瘦骨嶙峋的孩子,這更激起了男人的火氣。孩子一聲不吭,死盯住這個男人。男人提起他的兩隻小腿,做出一副劈殺的樣子,母親好一頓哀求才算饒他一命。可是剛剛坐到炕上,他還是死死地盯住這個男人。

  這一年霍聞海十四歲。又是冬天,河上封了冰,父親十多天失蹤後終於回家了。母親趕緊為男人熱飯,想不到男人酒足飯飽後當著孩子的面使出了*,往死里折磨妻子,一直把大腳踩在她的肚子上。黎明時分,母親眼看就要上不來氣了,憋得臉都紫了。兒子先是發出哀告,然後就到黑影里摸出一把菜刀。他照準男人踏住母親的那隻腳狠狠砍了一刀。一聲長嘶。他扔了刀,撒開腿就跑。

  瘦得皮包骨頭的小聞海像寒風中的一隻小鳥,半身*,沒命地飛去,一直飛出了曲折的街巷。可他的身後是那個紅了眼的男人,這人手舉一柄四齒糞叉窮追不捨,一隻腳血糊淋拉。這場瘋狂的追趕被早起的村裡人看到了,他們驚得大氣不出。

  半身*的孩子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河邊。一夜的激流把河冰沖開了一道寬寬的口子,這使孩子無法過河。他在冰口旁邊躥了幾躥,一咬牙一閉眼,噌一下跳了過去。正這時後邊的男人也趕到了,這傢伙無奈地看了看泛著冰碴兒的河水,然後照準對岸的兒子猛地拋出了糞叉,嘴裡發出「嗯」的一聲。

  那柄糞叉幾乎緊貼小聞海的頭皮飛了過去……

  霍聞海就此開始了流浪,半年後又跟上了出伕隊。就這樣,他一直隨著支前的人流往前,一年後又和一部分年輕民工一起,直接轉到隊伍上當了兵。

  無可奈何

  1

  大約是我和紀及從東部回來一個多月之後,婁萌鄭重地警告我說:「你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議論霍老的事情——特別是他在混亂年代、在領導小組的那些事情……」

  我極力回憶曾跟哪些人談起過霍聞海。似乎記不太清。不過我記得曾跟一個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呂擎講過。不過他不是隨便傳話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傳播。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這兒玩,談到現代詩,主動提起了霍老。我當時憑記憶念了霍老的一首舊作,接著就談到了寫傳記的事情,談到紀及了解到的一些關於霍老、特別是他在領導小組的事情,說:「看來我們是沒法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了。」當時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雙貓樣的眼睛,那雙眼藍幽幽的:「為什麼?」他這副模樣多少讓我產生了一些警醒,於是就設法繞過了這個話題。王如一咬著牙關,笑了。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現在我懷疑就是從他這裡,有些話經過誇大和進一步演繹,越傳越遠。我記得當時特別囑咐王如一:千萬不要再給其他人談傳記的事了,以免擴散,使霍老誤解紀及。王如一嗯嗯答應著。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並沒有承諾什麼,而且即便承諾了也並不可靠。正如紀及所言,王如一這個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這樣評價對方:

  「他屬於另一種人。」

  我告訴紀及:「他在這兒誇你,說你們兩人交流很多,他經常到你那兒玩,是少數看得起的人之一;還有,連他一貫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過你……」

  「我對這種言過其實、當面奉迎的人總是不放心。他見我第一面就說:『你的學問和人格都是頂尖的,我一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還說『咱這個單位複雜得你怎麼想都不過分,但我們之間的情感、我們的友誼是永久的,會保持終生』——他還特別提到了前些年知識界的磨難,『我們這兒簡直是一場連一場的混戰,是最敏感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受傷害。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還是要說到知識分子的弱點:堅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聽信謠言,容易起鬨,幼稚,感情用事,結果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就是壞心辦了惡事,同事之間差不多都他媽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個時候你在這兒,我們就會背靠背地干,那時候可以互相保護……』他當時說得動情,淚水就在眼眶裡打旋。」

  「他屬於愛哭的男人,這種人應該提防。」

  「他說前幾年科學院也鬧過許多大事。好多人差一點沒被整死……」

  我知道那也算一個特殊時期。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人們開始埋頭於自己的專業了:「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大環境已經改變了,如今再也不會把大批的人趕到農場工地,或者抓到監獄裡去了。」

  紀及沒有做聲。談到王如一的老婆,他馬上搖頭:「那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真怕見到她……第一次跟丈夫到我這兒就亂翻亂找,把我的卡片碰在地上,還到床上抓起短褲給王如一看。王如一轉臉就對我說:『這個娘們兒可得小心,她一高興,五分鐘就能把你收拾了』——這是一對什麼夫婦啊……」

  「那你就遠遠躲開她好了。」我笑了。

  紀及的臉色非常難看:「她叫我『嘰嘰分子』——說『我最討厭『嘰嘰分子』!」

  「王如一來往最多的人還有誰?」

  紀及想了想:「他有一個好朋友,雖然不常見面,可都知道關係密切。那人由於特殊的原因和於節來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不過他在外地的一個研究所,離這裡有一千多里呢,叫耿爾直。」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蠻粗的。」

  「是的。我剛開始看到還吃了一驚,以為是研究所的僱工。根本不像一個文化人,滿口髒話,動不動就罵人。」

  我明白這是怎樣一種人:「假豪放」。他們偽裝粗魯,以此來博得別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也為了掩飾自己的軟弱和膽怯、曲折陰暗的心理……

  我把婁萌的話告訴了紀及。他懷疑就是王如一和耿爾直之流乘隙而入:「當時讓他們來做會多好啊,這也是選人不當的後果!」

  我同意這樣的推斷。但我懷疑那兩個人會是好朋友,因為我聽過王如一在我面前說耿爾直的壞話:那個人有高級職稱,實際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禮才撈到的;那才叫送禮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內里卻是膽大心細,一旦看準了就不惜血本,於節也是受惠者;他那個粗魯勁兒正合霍老的胃口……我複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話,紀及說:「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們所謂的友誼到底是什麼。」他痛惜地嘆氣,「另一些人也許就因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來越可憐。他們最害怕暴力。開大會的時候,有人如果提一點什麼意見,哪怕這些意見很隱晦、並且不一定是指向上邊的,立刻就會有人跳起來——他們故意滿口粗話,拍桌子砸板凳,還威脅著要把誰揪出來。他們顯然想用暴力威脅那些提意見的人。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講話了。那些傢伙早就摸透了專家們的脾氣,誰受得了面對面的人身污辱?」

  紀及的話讓我想到了以前工作過的0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觀察,說得一點不差。我曾經與呂擎交談過,他說大學裡也是一樣,如果一個人不學得粗魯一點,簡直就沒什麼生存空間……紀及嘆氣:「我常常想,一部分人為什麼非要從小辛辛苦苦學下來、走進一種專業不可呢?這帶來的究竟是什麼?是戰戰兢兢的生活,是迴避和退讓,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還損壞了體力。人要打譜過另一種日子,像許多市民,他們直到現在還要去拉煤球,去煤場排隊,到廉價貨場里擠……這需要有個好身體。我們恰恰在日常的腦力勞動中把那點寶貴的體力耗盡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到這條路上來,要選擇這樣的一個職業!」

  我久久沉默。

  紀及像自語一樣,這時手按窗檯看著外面……紀及的話令人一陣沮喪。是啊,我想起了許多先輩,許多人。幾乎無一例外,無一倖免。他們遭受了各種各樣的磨難,有的甚至妻離子散。然而他們並沒有什麼罪過,他們只是辛勤一生,把心血傾注在自己熱愛的專業上。而另一些混跡其間的人物倒可以高高在上,驅使和管理,不僅主宰了別人的命運,而且還成為最大的「專家」。這就是事實。

  紀及抬頭看著我,像是進一步堅定自己的決心說:

  「我不會為霍這樣的人立傳。我不會為他寫下一行字。」

  我思忖著:「可是說實話,聽了霍聞海小時候的事,我心裡倒生出一些敬意。苦難和人的一生該有怎樣的關係,可見每個人都是一本大書啊!他從河邊逃生到現在,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是不容易的……」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一個名不副實的人,說到底只是一個扭曲時代的產物。」他定定地看我,「你可能也聽說了,在過去一場連一場的運動中,他都是各種領導小組的成員。這個城市死了多少人啊,他手上不可能沒有血……」

  「他身上肯定有不少污點和錯誤,可是……我聽梅子父親說,在那個嚴酷的環境中,他總算功大於過,也儘力保護過一些人……」

  「就算是吧,不過當我們如實記錄他手上的血跡時,又會怎樣呢?」

  我無言以對。但我心裡覺得紀及對於歷史、對於現實中的人和事,都有點過於苛刻了。真是無可奈何,因為這是他的看法,人人都有堅持自己立場的自由。

  2

  後來婁萌再次暗示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她手下的工作人員如果這樣,也會影響到於節的。「很可惜,想不到剛剛參加工作的一個年輕人就這樣狂妄。幸好霍老是個胸懷坦蕩的人,他不與年輕人計較。這個紀及太不像話,不僅在學術上貶低前輩,而且還污衊他的人格!」

  我第一次聽到她在明確指責紀及,就說:「這一切都是謠傳,紀及決不會那樣的……」

  婁萌淡淡一笑:「你不要為他打掩護了。我什麼情況都了解。」

  「在學術問題上,他當然會闡發自己的見解,可是不會無中生有,更不會誹謗霍老。」

  婁萌不言。我當然難以說服她。可我真的擔心紀及,知道他那種耿直的、不能夠遮掩的心性會在某一天給他帶來不祥。我當時判斷,他肯定因為激憤,在某人面前說了霍老……因為他無法遏制,他無法平息自己的激動和憤懣。

  婁萌進一步叮囑:「你已經在文化界幹了這麼久,已經很成熟了——有些話不必說得太多,是不是這樣?」

  「是的,是這樣。」

  婁萌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我,一會兒就變得溫和了。她輕輕搖了搖頭,目光里流露著一種愛憐和痛惜,或別的什麼意味。她叫了我一聲,但沒再說什麼。

  「婁主編,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給你和於節院長招惹麻煩的。」

  這一天我們分手時,她又談到了於甜——她的那個寶貝女兒:「你知道嗎?我是愛護紀及的,關於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是聽於甜講的。你可能不知道,於甜對他的事很好奇,常常回家談他。這個痴心娃娃。你應該讓紀及明白,有些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該多嘴的。他到現在還沒動手寫那部傳記呢,怎麼能把一些道聽途說講出來?人家霍老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很少議論別人。你們年輕人應該學習這一點。」

  「是啊,他的品格多麼崇高。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婁萌盯了我一眼。她不喜歡調侃。

  她又問起我對紀及的真實看法、總的印象,甚至徵求我對女兒與紀及關係的意見。

  「紀及是一個正直的學者,雖然我對他的家世、對他的過去還不太了解;但我覺得他是值得信賴的人。」

  「是嗎?」

  「是的。我認為紀及很有前途。他不久會有更大的成就。他早就是一顆學界『新星』了。」

  「是的,他已經是顆『新星』了!」

  她點點頭。我這會兒不知怎麼又提起了王小雯,空氣立刻緊張起來了。婁萌的眼睛四下望了望,說:「你知道,這個話本來我不應該講,可我實在忍不住,我得告訴你——那可是個敏感的孩子啊!」

  我怔住了,獃獃地望著她。

  「霍老——也許還有別人,都很喜歡那個孩子呢!你應該勸一下紀及,最好和她不要過多地來往,這可不是小事情啊……」

  我壓住心中的驚訝,嘴上卻故意說:「不會的,霍老品德高尚,他才不會對那麼小的一個孩子有非分之想。」

  婁萌正色道:「這你就錯了。人非草木,霍老畢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你知道,我認識霍老可比你早多了。我了解他,從來不敢讓我們的於甜到他那兒去。你知道嗎?於甜剛畢業的時候,霍老還曾經提議讓她到他的辦公室工作,或者就到科學院,做他的聯繫人呢。我們家老於說,恐怕這不妥當吧?我們多少還要搞一點迴避政策吧?霍老說不礙事。可是我們家老於當面感謝,回來卻對我講:無論如何不能讓於甜接觸他,霍老在這方面是不太注意的。當然了,他只是指生活方面的事——有大本事的人往往都是多情的——難道——難道你不是嗎?」

  我的臉立刻紅了。我很想甩出一句:我可沒有馬光、也沒有你多情啊!只是這樣想,沒敢講。

  「霍老位置那麼高,人也好,可惜在生活方面太多情了,這也影響了他的進步。以他的資歷來說,他的位置應該高得多……」

  「老天,這還不高啊?」

  「還應該高得多!你們不知道,他那麼大的官了,別人想都想不到做事會像孩子……有一回他在街上走,看中了一個賣鹹菜的姑娘,為了多接觸多搭話,每天里去買好幾次鹹菜,回頭吃不了都扔了。還有一回看好了機關的女播音員,一有工夫就跑進播音室,結果有一次不小心忘了關麥克風,院子里做工間操的人都聽見他說了什麼……你看吧,這對威信怎麼會沒有影響……」

  我倒覺得霍老蠻有趣,好奇地盯著她,想再聽一些。

  「總之這些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對別人談。我跟你講了這些還真有點後悔呢……」

  「我明白了,我知道利害的,一定不會多言多語。」

  婁萌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使我不太舒服。她想起什麼,這會兒到自己的小包里翻了一下,又去辦公室桌上找了半天,最後才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大的信封。她把它鄭重地放到了我的面前:「你看看吧,這是霍老閑下來寫的一些片斷,算是自傳的一部分吧,以後成書時會用上的。肯定會很有幫助。」

  我馬上去取那個信封,她卻一伸手按住了:「慢著,你先自己看吧,暫時不要給紀及看——也不要給任何人看;因為這畢竟是他隨手寫下來的,並不是定稿。」說完這才把它往我跟前推了一下。

  我迫不及待地將信封里的東西掏了出來。老天,這麼大一沓子,而且全是老式紅色豎格稿紙,是用毛筆寫成的行楷!一股老宣紙的香氣撲進了我的鼻孔中,隨之一種欽敬在心裡油然而生……我喃喃著:「我一定,一定會好好閱讀的。」

  婁萌一直注視著我:「這是霍老對你多大的信任。他大概從來沒有給其他人看過吧!這麼著,為了不損害原稿,你還是複印了再讀,早些把原件還給我。」

  我當然同意。說實在的,在我眼裡這本身就是難得的書法作品——雖然對這門藝術不太在行,但我覺得這字跡襯託了紅色的格子,實在非常美觀。就憑這一手毛筆字吧,也讓我們這一代人自愧不如。我小心地將它們撫摸一遍,然後裝了起來。

  我回到家裡,馬上發現梅子的臉色有點不對勁兒。我問她哪裡不舒服,她沒有回答。停了一會兒她說:「你和紀及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啊!」又是這樣的話!我馬上追問:

  「到底怎麼了?」

  「不怎麼。這是真的。」梅子口氣低下來,「這是回家的時候父親讓捎給你的一句話,他是好意。」

  我壓住了心裡的不快,但把手裡的皮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

  幾天後見到了紀及。我不願把聽來的一些話告訴他,只說:「那個傳記你可以不寫,但沒必要那麼死心眼,到霍老生活和工作過的每個地方都去細細了解。你完全可以消化一下資料,然後決定做或不做。」

  紀及搖頭:「這是不可能的。」

  看著紀及黑黑的面孔,我覺得無可奈何。是的,我對紀及無可奈何;而紀及還有我,我們大家,對霍老也無可奈何……

  自傳片斷

  ……

  [蠻庄戰役]戰役正式打響為午後三時十分。最初聽到悶炮三聲,從聲音上判斷大約相距十里左右。王參謀看錶然後叮囑副團長:帶二排赴東側陣地,以鞏固我方重要布防。該小嶺海拔僅數十公尺,遠看與一大土堆無異。但它在戰事當中頗為險要,所以上面布兵五百,迫擊炮六門,以扼守左翼谷口,阻斷敵人逃逸的企圖。硝煙很快升了起來,機槍及步槍聲像爆豆一樣。王參謀面有焦色,在窗前不停地踱步,一會兒又接電話:敵一加強連昨夜偷襲我營部,因疏忽而致某首長負傷,所幸傷勢較輕,但左眼難保。我聽了心情沉重。該首長對我有知遇之恩,也屬於勁旅中的豪傑,早年曾一馬當先擒敵於沙河岸邊,手裡僅僅是一枚手榴彈而已。可見戰事總是難測,尚未激戰而損失在先,令人唏噓不已。回想往事浮想聯翩,以至於長時間神情恍惚,戰友幾次喊我都未聽到。

  初戰可望告捷:天黑前三班突擊得手,未有大的損傷而獲重機槍一挺,俘虜敵人四十二名。消息傳來讓人不由得一陣高興,炊事員燜了豬後肘送往前沿。這次戰役已非從前可比,戰地給養方面真是沒有二話,這都是因為周邊人民鬥志昂揚,連日來雖然人困馬乏夜不能寐,但往往是一家人悉數支前,爭先恐後,各種吃食飲用品源源不斷送上來。可見人民戰爭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敵進我退,敵疲我攻,再大的頑敵也不會得逞,一切勝利都在意料之中。戰鬥至夜間八時許,我又領一新的任務,去後勤部門協調人員鍬鎬事宜,為突擊填壕以備總攻之需。

  我曾於正式入伍前隨民工支前三年多,對後方各等情形了如指掌,深知一村一疃的首要工作,無非是三老四賢,如農會婦救會民兵諸位當值,都屬於革命骨幹,他們一呼百應,事事想得比我們自己還要周到。即便於最艱難的歲月,進了村子,他們有時還能在戰鬥間隙為首長演一些秧歌,做一頓精美夜宵。說到這裡,三旅二團政委當有一筆可記:那年秋分時節部隊整休,正逢當地發生哄搶寡婦事件,奉區委指示協調處理;政委參與工作,這期間被一寡婦二姊相中,兩個人眉目傳情,遂成就一段姻緣。戰地黃花分外香,雄關漫道真如鐵,魚水之情在此實難一一表述。可惜戰事吃緊,很難有充分時間休息閑置,所以往往是一夜才歇過來,又得開拔,來去無蹤,沒有個定準緣分。好在是人民待我們親如手足,視我們為子弟兵,只盼我們早日歸來,多打勝仗。

  入夜時在碾盤邊一草棚歇息,聽著遠近時急時緩的槍炮聲,不到一刻鐘竟睡著了,可見人已十分疲勞。夢中覺得左目疼痛難忍,像中了彈,淚水嘩嘩流下來,心想我才二十幾歲就落下了這樣的殘疾,命好苦啊。醒來才知道是因白天首長受傷一事刺激所致。天已快亮,東方有了魚肚白。可是我身上就像壓了一塊石板,沉得爬不起來,只得稍事耽擱。這會兒回想起許多往事,想得最多的就是隨支前隊伍流離的情形。那時我年僅十五歲多一點,形同孤兒,瘦得柴棒一樣,途中那些餓犬見了我都要拉著紅舌頭追上幾步。可憐我日夜思念慈母,也深知兒行千里母擔憂。惡父囂囂的模樣如在眼前,恨不得借來八路軍的盒子炮,往他的腦門上打一槍才好。慈母一日不能脫身,我也一日不得安生。我當年參加革命,最初就為了救母親一人,後來接受教育,才知道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的道理。為********奮鬥終生之遠大目標,始得確立。

  說到這裡最感謝的人還是入伍後的文化教員。該同志年紀比我還要小一歲,是資產階級子弟,受革命理想鼓舞,棄家奔向光明,所以文化很高。他面貌英俊,性情堅強,把自己的歡樂全拋到了一邊。如兼文化教員第二年,曾有一面容姣美的護士找他,都被其屢屢勸止。他有一個宏願:只有全國勝利之時,才是個人婚配之日。據了解該同志說到做到,直到革命成功的1949年10月底,才完成婚姻大事,可惜女方已不是當年的那個護士了,面貌相差很遠呢。總之我有幸跟從這位老師,知識意志雙雙得到磨練,也為日後踏上重要領導崗位而奠定了厚實基礎。

  蠻庄戰役有驚無險,總算大捷。捷報傳到東部老區,人民歡呼雀躍。我於戰鬥結束或間隙出入休戰陣地,撿得戰利品多宗,計有:毛毯三床、自來水筆一管、毛筆六支、左輪手槍一支、紅炮台洋煙三盒、自來火一個、呢子大衣兩件,另有一些小雜碎不計。全部物品除自來水筆留用以外,其餘一律交公。

  自蠻庄戰役結束,部隊經過了三月休整,然後迅速開赴南部山區,實現新的戰略轉移。

  得一詞條·君房

  吾願不揣冒昧或斗膽放言:四海之內,悉知大英雄徐福完整稱謂者不出三兩人耳。看官可知,古代有模有樣之人物一般會有數名號存世:乳名、大號、字以及齋號。可惜如此周備良好之傳統已被今人所棄,寂寂人生直到終老,只頂得二名以至謝世,卻無有半點抱憾與慚愧。說到此吾可坦言相告,本人誕生於貧賤之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即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也,識字即托偉人解放之福,又何求名號之齊全也哉?故今日腰懸名片上書大號串走四方也算幸運,從未奢望半途取字,文縐縐浪得傳世之虛名也。一切皆因盛世不期而遇,百廢待興,人愈考究,行路以華車代步,生日則設下花宴,名號稱謂亦變得五花八門。君不見稍有文化者則要毛筆架起,研墨鋪宣,至少取下四五齋號,三兩筆名,另有乳名本名以及最雅之物——字也!故筆者從善如流,知今是而昨非,立起直追,於近期摘取三字待定,一朝確立,即儘快印上名帖昭示天下。

  話歸正傳不贅。人人皆知名後有字,卻罕知字與名號之間有微妙關係存焉。殊不知立名固易,取字頗難——二者終須交相輝映,相得彌彰。這情勢好似民間俗稱:天貓地狗,配成兩口。也可用話粗理不粗之成語道破天機,即名與字之間要狼狽為奸。既然如此,看官自然會問:堂堂徐福何以取字君房也?莫不是名號急需配伍而忙中出錯也哉?百般端詳,委實難找徐與君、福與房之間有何親緣可攀。說到此吾不得不如實相告:筆者就此也頗為作難,再三琢磨仍不得要領,以至於夜不能寐,絞擰床上如同患了闌尾之炎,讓一貫盼吾重病不起之內人桑子都不忍卒睹。白天抱缺覺少眠之軀繼續思考,並遍查典冊,以求真實。誰料想偉人之趣異於常人,到處渺渺無蹤,毫無記載。總之此等隱秘一朝不解,於心難安,推敲不倦,只為真理。

  如此輾轉大約兩年有餘,終得一絲絲縫隙透出些許光亮。此事說來實在話長,筆者只得擇其要者略敘一二,待看官心中明朗隨即打住。卻也為何?皆因此舉實關險要,屬於秘中之秘,萬不可過分宣揚。這其中雖有為偉人諱之說辭,也有受文明約束之無奈。故在此躊躇再三,還是吞吞吐吐,取藏頭露尾之法。最終解秘皆因另一事端之發現:徐福婚事之坎坷,可謂舉步維艱。照理說白面書生,一表人材,雖未必是方面大耳,卻也算品貌端正;家境殷實,學問無雙;一對吊眼,天生地勾人魂魄;兩隻白手,最適宜摸摸索索。既如這般優越條件,又為何三十而立,未納妻室?要知道古人壽短,三十不曾婚配,急急乎難死活人!再說下了,咱先人本是身懷才志之男兒,凡這等人士個個性情火暴,人人難以匹敵,又怎能一等再等?一拖再拖?按常理,他們最宜於未雨綢繆,暗中多幾個相好絡繹不絕,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咱先人徐福殊無這等艷事,豈不怪哉?

  卻原來先人志向忒大,報國心切,萬卷詩書,爛熟於心。看官可知詩書一物固可壯陽,然一旦操弄過激,則作用相反。咱先人即為詩書所害,君不見日日朗讀,天天背誦,口角泛出白沫,茶飯尚且不思,又怎顧得男歡女愛?當年齊國也是天下淫事之都,艷麗之女隨手拈來,袒胸露背*高聳者自不在少數。可咱先人熟視無睹,迎面錯過,渾然不覺。到後來學成歸里,安身徐村,本可謂衣錦還鄉,人人羨慕,娶他三五房媳婦易於反掌。怪只怪徐福詩眼未蛻,不辨美醜,再說瘦骨嶙峋也不宜終日搗弄那事兒。在此另有情形亦不可不敘,即咱先人乃特別急公好義之人——何也?原來秦兵東進,學人逃竄,跟隨徐福進駐徐村之人日增一日。他們一旦安頓下來,首要之事即是求偶。這其中有的年長未娶,有的散失一方,有的喜新厭舊,總而言之欲要完婚,何患無辭。這一來他們人生地不熟,一切全要仰仗徐福。咱先人東西相女,四下打聽,至多時一日牽來十餘女子,讓飽學之士盡情挑選,終讓其個個有所斬獲,確立姻緣。據不完全統計,僅回歸徐村當月,經徐福撮合而終成眷屬者即三十有二!如此規模,上好女子勢必所剩無幾,又哪來*與咱先人匹配?悲夫!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嬌月卻予以他人!

  也活該是吉人自有天相,咱先人艷福不淺。合當是徐村曲折,街巷迂迴,有些特殊人家按女不動,乃剩下仨瓜倆棗也未可知。話說有一至大麗女姓卞名姜,知書達理,眉目秀美,含而不露。該女身量高大與吾內人桑子無異,具是長腿美臀,嘴巴稍大。卞姜某一日與奔忙一天之徐福街頭相遇,隨即兩眼發亮,酒窩閃閃,羞澀難當。君不見凡是美艷之女,必然羞澀過人,其中之奧妙當另文專述。這裡只說先人機會來臨,一切皆是天然。本來徐福遛街之時神色木然,不思情事,這會兒卻一改本性,駐足大呼!這一來雙雙中意,日後勢必難分難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說時遲那時快,咱先人即刻問下姓甚名誰,旋又寫了帖子,尋求婚配,決不拖延。一時間晴空朗朗,大地回春,燕子成雙,百鳥爭鳴。也是咱先人有福,遭遇美人,心中突然一陣急切,於是乎確定本月吉日,完成婚配。

  筆者查證幾欲成立:整個徐村惟有徐福成婚最晚,按陰曆算來年齡可在三十一歲另兩個月。總之年齡不可謂不大,擇婚之機不可謂不匆。然事出天然,順應物理,但結無妨。當年徐村尚有群體聽房之陋習,一俟天黑,新房前後老少咸宜,好不綿密。筆者暗忖,這般景象與時代科技落後不無關係:屆時既無電影,更無電視,收音之匣尚且未見,村人寂寥無趣,故尋些熱鬧花絮也在情理之中。據後代人士相傳,那一夜還算安穩,窗內悄無聲息,直至拂曉,惟有幾聲長嘆而已。

  原來是情到濃時,無須言語。咱先人自知嬌妻難得,倍加珍愛。卞姜年歲也不在小,常言道姜還是老的辣,二人一夜纏綿勝過常人數倍,卻又能無聲無響。

  說到此,名與字即不難破解,聰明看官想必已猜個*不離十——徐徐來臨之幸福,正人君子之*,簡稱「徐福——君房」。此乃隱語,是為紀念至愛婚配也。有詩為證:青春易逝如流水,洞房花燭有幾回;但要奪得俏佳人,俱是天意無須媒。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海客談瀛洲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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