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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雜誌 第二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那個夏天

  1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後悔了。這事發生在一年以前,是從東城區的一個培訓班開始的。這座城市有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學習班,它們都趕在暑假期間搞得轟轟烈烈——那兒總是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物,讓人有看不完的新奇。當然,那兒也有一些上進心極強的青年。想想看,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卻沒有利用這段時間去海濱好好玩玩,沒有去那些在大多數人看來極有意思的地方,卻要一塊兒悶在屋子裡。這是一些多麼值得欽佩的人。他們主要是年輕人,不那麼時髦的年輕人。這從穿戴上也看得出來,瞧聽課的男男女女,他們衣著樸素,打扮中規中矩,其中很少有過分暴露自己的。這在當年夏天已經很難了,要知道現在只要是一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沒有幾個穿露臍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朋友家的晚會,那兒的人簡直讓我吃了一驚:男的染頭髮佩耳環,而且有幾個人的頭頂染成了紫藍色;女的更瘋,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個脊背的,還有袒露著半截屁股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無的衣服……所以對比之下,這個培訓班上的年輕人真是特殊的一幫——或者也可以說,是背時背運的一幫。反正他們大致還算老實,坐在那兒認真記著筆記,除了老師誰也不看——儘管如此,一股濃濃的脂粉氣還是直嗆我的鼻子。作為一個授課的人,我還不能說自己十分厭惡這種氣味。

  一切都是從這個夏天開始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倒霉的講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見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剛剛二十多歲,眼睛特別亮,看人的時候濕乎乎的。她低頭寫幾筆,偶爾抬抬頭。我注意到她那頭烏黑的頭髮有些亂,顯得怪模怪樣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點的寬寬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兒綉著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條褲腳離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種瘦腿短褲,黑底上也帶著白點。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點大,所以從這兒看去,整個人顯得有點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緩地揚起,兩道眉毛之間相隔很遠。

  中間休息時大家都站起來了,她還坐在那兒急著把什麼記完,然後才起來伸一個懶腰。嗬,她的個子可真高。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麗。

  再後來我們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師」的時候,我先是覺得多少有點彆扭,不久以後就覺得這是一個挺要命的稱呼。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叫法,從她嘴裡吐出來,彷彿就有了點嘲諷的意味——當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絕非如此的,而是一種十分認真的稱謂。關鍵是我的感覺,我感覺這兩個字從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來就極其特別,甚至有點虛假。可我還是喜歡聽她這樣叫。

  淳于黎麗在整個培訓班上怎樣漂亮出眼,這從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們遠遠離開她一段距離,故意不看她,卻又能讓人感到一些特異:這些人都把一條隱形的視線搭在了她的身上。他們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卻能時時刻刻牽動他們。男子用憤怒難忍的目光射向我,因為她在和我說話。我心裡想:我是老師嘛,老師也是你們能夠攀比的嗎?

  這個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這就很好。誰都不動,只是觀察著。這就好。這樣就會保持一個班的正常秩序,一種均衡的態勢。這種情形如果能夠保持到整個培訓班結束,那就好極了。等到這個班解散了,再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了。從一般的經驗上來說,一些拘謹的傢伙一旦散開之後,那是不得了的,他們出了門就會瘋癲得可怕,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是微妙的時刻,互相盯著,暗中較勁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這很好。我作為老師與他人還是有區別的,她請教我、與我不停地說話,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學的老師,業務水平大概一般,因為我覺得她的談話顯得幼稚,字也寫得歪歪扭扭。讓我感興趣的是她的籍貫:家在東部平原,與我是真正的老鄉。她只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剛從一所學校分配到這兒。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里沒有趕回海邊老家,就擠在這個數一數二的熱城裡聽課。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單。照理說一個漂亮姑娘要孤單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剛剛二十多歲:在這片擁擠的水泥叢林里,這個小傢伙該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獵人追趕一隻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確是孤單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發現她並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溫柔,動不動就頂撞人。她收拾別人的技巧真是不錯,一句話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討好地一聲連一聲叫「黎麗」,她不過是翻翻那雙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緊緊閉著。她很厲害,我想。她大概就這樣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個白亮的、在燈光下有點耀人眼目的鍍鉻腰帶雖然使她顯得帥氣,但也讓人覺得極其不合時宜。金屬製品,不對勁兒。

  那個火熱的夏天,令人難忘……

  在陰暗的、破破爛爛的小禮堂里,我結識了那麼多有些怪癖的年輕人。他們據說各個熱愛藝術,其實更熱愛其他。等我明白他們當中的一大部分人是為了結識新的朋友才來這個培訓班的時候,整個過程已經過去了一多半。這些人根本不打譜搞明白這個培訓班所努力讓其了解的東西,而是盡一切機會四下睃著。男女都在睃個不停。可憐巴巴的熱戀,懵懵懂懂的熱戀,一些膽大的傢伙趕在培訓班結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麗冷漠難挨,當最後有人不再斯文地湊到她那裡去時,吃到的苦頭可真不少。惟有對我她一直是靦腆的,老師嘛。她一改那種火辣辣的性格,垂著睫毛與我交談。

  下課時我蹬著自行車,拉低了帽檐兒:我有一頂帽檐很長的藍色軟帽,那是一個火車司機送給我的,我很喜歡走遠路時戴上它。我低頭一陣猛蹬,可到後來總覺得有一輛自行車怎麼也甩不掉。拐彎時借著路燈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麗。我不由得把車速放慢。

  「老師是自行車運動員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給我說中了:她在高中讀書時真的是一個自行車運動員。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麼遠……」

  後來的日子淳于黎麗不再熱心去那個培訓班了——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之所以去報名,就是因為聽說我在這個夏天裡要去授課。我說:開班以後他們才請的我,你怎麼知道?淳于黎麗說:「不,他們貼出的啟事上就有你的名字。」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兩天後她真的從街上撕下一張被雨水淋皺了的啟事。

  那是我剛剛從東部回城的時候,夏天還沒到呢,主持培訓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說要請我屆時去那兒搞幾天講座,這也算幫了他的忙。我只說如果夏天不回東部就可以,其實根本就沒有打過譜,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後來就把我印到了啟事上。在關於我的介紹上,那個人已經把我描繪成一個遠行的怪傑、一個博古通今的人物、一個行吟詩人。當然,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報名而已,卻全然不管我的感受。這份介紹真是讓我臉紅。淳于黎麗當然是被他給騙了。不過有一點倒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我真的來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鄉。

  她給我談了很多東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時候的事情,我覺得那麼親切。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這是家鄉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訴我,她從來到這座城市到現在,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到處都是生人,一出門就是生人……」

  遠離了故鄉,走在大街上,當然滿眼儘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還有那些笑容。「總之,」她說,「他們都有一股『生人味兒』。」

  漸漸,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兒」到底包含了什麼意思。她其實是真的想家了,她在這個城市裡十分孤單,一聽到有一個老鄉授課,立刻就想去聽一聽……我注視著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這個名字有一點熟悉——淳于黎麗——我一個字一個字念了一遍——它們在哪兒讓我覺得熟悉?我極力思索、回憶,壓抑著內心深處泛起的驚異之情……

  每天從夜校出來,我都飛快地蹬著自行車,一會兒就熱汗涔涔的了。我想我應該像一個「自行車運動員」,既然有人這樣講過我。同時我也發覺了自己的急躁心情——為何這樣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離什麼……我同時也會注意後面的聲息,有意無意地捕捉那個熟悉的喘息聲。她脫離了那些蜂擁的人流,最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疏疏的路燈下一塊兒騎車,直走向很遠。

  路口上有一個銅雕,那是一個很拙劣的作品。我們倆總在那兒分手。銅雕在燈光下閃著青冷的光色。我兩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著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這個自行車運動員那麼緩慢、那麼沉著地驅車來到雕塑下面。她離開只有幾米遠,就那麼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迷惘。大約停了有五六分鐘,她才說一句:

  「老師再見。」

  我點點頭,揚手告別。

  她轉過身去搬動自行車。我在那一刻發現,她的背影可真美。原來她那散亂的長髮是故意留起來的。我以前卻忽略了這一點。

  空氣中好像有一點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兒。我低了低頭,看到了我那一雙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問她一點什麼。

  2

  記得那天下著濛濛小雨,她到我們家裡來了。梅子熱情地接待了客人,倒茶、削水果。這種熱情那麼熟悉。對了,一些好看的女孩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梅子都是這樣熱情。她歡快的眼睛後面隱隱藏了那麼多內容。當淳于黎麗離去的時候,梅子說:

  「多麼好的一個姑娘,你這小老鄉真沒說的。」

  「嗯。她是那個夜校里最好的女學生。」

  從那天起,吃過晚飯後,梅子總忘不了催促一聲:「快去吧,不要耽誤了上課。」我盡量從容地整整衣服,把備課筆記的皮夾子認真地檢查一遍……梅子給我拍打著衣服,有時還幫我把衣襟揪一揪。一切都很好……有一天她給我拍過衣服,又彈去了衣領那兒的一點灰屑;當她給我揪著皺巴巴的衣袖時,碰到了我的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抬起眼睛看著我,什麼也沒說。

  這個夜晚躺在一起時,她一直握著我的一隻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胸部平穩地起伏。可是後來當我翻身時,突然發現她的眼睛那兒動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沒有睡。

  我找了個特殊的理由,草草結束了培訓班上的授課。

  第三天上她打來了電話。她只說了幾個字,明白我不再為那個班工作了,就把電話放了。她本來應該在電話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講完,該問我為什麼沒去上課等等。可她偏偏什麼也沒問、沒說。

  我開始想何時回到東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園去。我常常在屋子裡徘徊,看著窗外,什麼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佇立,肩膀上放了一隻手。回過頭,見梅子抱著小寧站在那裡。小寧已經很大了,她很少抱他,這使她顯得很用力,氣喘吁吁。她一隻手抱著小寧,另一隻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裡,你應該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獲得了什麼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間……我在門廳里晃動一下,又猶豫起來。但只是一瞬,我還是決定走出去。

  我出了門,推上自行車。到處都懶洋洋的,連陽光也一樣。我上了大街,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我就在這下午明亮的光色里、在人流里騎著自行車穿行。我蹬得很慢。後來,當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晃了一下時,一抬頭,才發現來到了那個拙劣的銅雕跟前。有的地方長了一層銅銹,斑斑駁駁,在陽光下拒絕閃爍。

  我下了自行車,站在那兒。我看見了她……她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為這種打扮的緣故,我覺得她的兩腿*甚至粗壯。

  我們在銅雕下面,扶著自行車談話。

  很多人走到這兒都要瞥上一眼。我們大概都被這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後來我推上自行車,沿著雕塑東邊的那條小路往前走。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話。談了些什麼,後來都沒有記住。反正就這樣緩緩地走著,把自行車拐進了一條陰濕的衚衕里。那裡真是僻靜。我覺得這個地方再適合談話也沒有了。路旁是一溜矮小的紅瓦平房。走了一會兒,她突然在一個有著竹簾的門口站住了。她瞥了我一眼:「這就是我的宿舍。」

  這是一間很小的單身宿舍。她告訴我,這一排紅磚紅瓦的小房子就是他們學校的。屋裡的陳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一個棕色小柜子,上面搭了塊綠色塑料布;一個小煤氣爐,一張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立著的一排書籍;一個小書架,上邊放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並沒有多少書。這個小屋子太靜了。這兒該適合讀書,也適合一個人沉思。一個人在這個小屋子裡,心靈可以周遊得很遠。

  我兩手按在那個小小的桌子上。淳于黎麗看著我:「喜歡這個地方嗎?」

  這簡直是這個城市裡少有的一個安靜角落。淳于黎麗告訴:我們拐進的是一條小巷子,它遠離喧鬧的街道,小房子兩邊那些雪白的樓房多高,於是就可以把噪音遠遠地隔開……

  我問:「經常回老家,回東部小城嗎?」她搖頭。

  「為什麼?」

  「那裡沒有親人了。」

  她說母親現在已經走了——我知道那是病逝的意思。

  我從她的口氣中明白,她很不喜歡父親。她說現在那邊小城裡只剩下了一間很小的黑屋,剩下了她母親的幾本書和一點遺物——「母親是一個教師,看我現在也做起了她的職業。父親是機關的,後來就跟上了一位酒店副經理,女副經理……」

  她從一本書里取出了一張黑白照片。

  我覺得她父親並不漂亮,儘管這張照片上的人還很年輕。細長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真的並不出色。我覺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種很拗氣的東西,大概這一點像她。

  「我的母親很漂亮。」

  我點點頭。我想她一定長得像母親。

  「我們一家原來不在小城,原籍在小平原西部的藏徐鎮……」

  這名字很熟。我想起來了,立刻問:「就是離海邊不遠的那個藏徐鎮嗎?」

  她點點頭。

  是啊,姓「淳于」的在我們這座城市裡不多見,我在這兒生活了這麼久,只遇到兩個,而且他們都來自東部平原,祖居地也都在藏徐鎮一帶。

  我問:「你知道藏徐鎮的過去——它是什麼地方嗎?」

  淳于黎麗搖頭。

  「你們姓淳于的可能是一個了不起的家族。」

  她愣愣地看我。

  「藏徐鎮的前身就是有名的『思琳城』。我有一次跟一個考古的人、一個學者到那裡去過,是徒步旅行。他一路上給我講了很多。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忘記這個地方。思琳城在過去是一個很有名的海港城市,那是在古代,幾千年以前。直到戰國時期,那裡一直匯聚了一幫有名的人物。像齊國的稷下學派代表人物韓非、荀子、淳于髡,都在思琳城講過學。淳于髡就是思琳城的人。再到後來你們這一族還出了另一些有名的人物,比如說在秦始皇身邊的那個博士淳于越——後來被秦始皇殺掉了……」

  淳于黎麗眨著那雙大眼睛看我。這讓我記起了一位有名的學者,她也是一位女子,也有這樣一雙眼睛,也姓淳于——這人在很多年以前曾被投入勞改農場,忍受了常人沒法忍受的屈辱,死得很慘……她們都屬淳于一族,沒有錯。

  我面前這個美麗的女孩正是來自藏徐鎮。

  我告訴她:從那次思琳城之行以後,我就著手收集那裡的材料了,想寫一點東西。但我自知缺乏根柢,又沒有做學問的耐性。我的工作進展緩慢……眼前這個女孩似乎讓我燃起了新的熱情,我想告訴她:你們淳于一族簡直是一個謎,出博學善辯的人,也出一些執拗的人。你們的血脈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就是這種東西,使你們家族裡的人有著另一種命運……我只是這樣想,沒有講出來。

  「所有姓淳于的人都是我們一族嗎?」

  「當然不能這樣講,我只是說來自思琳城的那一族——特別是從稷下學派到思琳城去的人,淳于髡、淳于越……」

  我這樣說時,不知為什麼突然在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孤兒,像我一樣……在這個世界上,與我有著血緣關係的人早就離開了,許久許久了,只有我一個人到處行走——沒有根,沒有依託,這成為人生的一場無邊的遊盪……

  3

  我後來又來過這個安靜的角落,目的是想向她道別。她要我給她講一講淳于家族的事,我苦笑著搖頭。我懂得太少了。我最後不得不告訴她:「這不過是從那個學者朋友口中聽來的,我還講不來。」

  「他們的故事太悲慘了?」

  「我總有一天會把這些故事全搞明白的。那一天我會從頭至尾講給你。」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來歷。你不是說我們這一族人的命都很慘嗎?我們的性格都很倔犟、很拗氣——從古到今都是?」

  「那是研究者說的,他們說淳于是一個特殊的家族,從很遠的地方遷到了海邊,後來在思琳城定居下來,於是那裡就成了一座『百花齊放之城』。不止一本史書上記載了這個事件。城裡的人博學多才,極其善辯,暢所欲言。那是一座蓬勃向上的城。那座城市的興盛就是因為有淳于這個家族。他們招來了很多遠方客人,這些客人都是當時天下最博學的人,有的遠涉重洋來到這兒,就為了你們這個家族……大約在一千多年前,這個家族開始衰落。淳于們散落到四面八方,今天即便遇到也很少是從那片平原上來的——有一次我在外省遇到一個姓淳于的人,他們家裡還藏有自己的宗譜。人們發現:一千多年前思琳城就不存在了,從那時起淳于們開始掩名埋姓、遠逃他鄉。如今留在當地的人就更少了……」

  我講不下去了,看著一旁。一絲羞愧掠過我的心頭。這個時刻,我對自己的夸夸其談感到不好意思。多麼無知,鬍子拉碴,四十多歲……這一天我離開得很早。

  我正下決心回東部平原去,我不能在城裡再耽擱了。可能是走前最後一次來這個光線暗淡的小屋吧,但我沒說是來告別的。她仍然專註於上次的交談:

  「再說說那個思琳城好嗎?」

  她那麼渴望傾聽自己家族的故事。可是我真的講不出什麼。關於它的那些考古資料、一些典籍,我連初入門道都談不上。如果拿它們用來蒙一蒙不諳世事的少女倒還馬馬虎虎,但這不是那麼回事。我對於那個思琳城的歷史興衰傾心日久,而且事出有因。就像我的外祖父晚年開始浸淫其中一樣,我的這種興趣極有可能來自家族的淵源。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思琳城的後裔,而且她與另一個著名的女學者顯然同姓同族。這裡當然絲毫沒有什麼巧合可言,一切都活生生地擺在面前——關於那位女學者的遭遇許多人耳熟能詳,如果說「性格即命運」的話,那麼她就是思琳城裡淳于一族的性格。想到這裡我就倒抽了一口涼氣,我不由得在心裡揣摸起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她顯而易見的倔犟,還有稍稍的怪異……這是一座喧鬧之城裡一個罕見的角落,它處於安靜的邊緣,而且裝滿了故地幽思。

  這一天離開時正好是太陽沉落,熙攘的人群、狹窄的馬路都被染成了血色。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每個骨節都在酸痛。我往前蹬著自行車,兩腿沉重如鐵。

  回家時梅子和小寧都不在,屋子裡顯得空空蕩蕩。我轉到屋角那兒,長時間端量著那個隆起的棕黑色的東西——那是我遠行的背囊,它已經落滿了塵埃。

  追夢

  1

  幾年前我到遙遠的東部經營一片葡萄園時,梅子認為這只是一時的痴迷:憑一陣衝動就扔了窩,告別了這座熱騰騰的城市,一頭扎進了那片綠陰。她一直在等待我後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轉的歸來。其實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中年人的選擇往往植根深長。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她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只有那裡才埋藏了我們整個家族的隱秘。我時而吐露,時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傷、沾血帶淚的故事,無不與那塊土地緊緊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會是我心頭的一個硬結,硌我磨我,對我構成了不可解脫的致命的吸引。而這座城市對東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異地遠鄉,它既陌生又遙遠。我想對她說的是,這許多年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要安靜下來,我都能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搖動自己,它就來自海角,是那種綿綿不絕的吸引力。

  許多年過去,我終於被吸附過去,緊緊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個「命相大師」好好地研究過我的命運,他使用了一種「揣骨法」——細細地捏過了我的腳趾骨,然後斷言:你長了一雙流離失所的腳。我當時不屑,現在卻深以為然。是啊,看來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為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燒灼我,使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安心停留,最終還是要走,要找一個真正的歸宿……我肩上的背囊越來越大,它從那所地質學院開始裝入鎚子羅盤儀之類,而後又是03所之後的簡易帳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當。從此它就一直伴隨了我,成為自己最親近最不可分離的東西,好比蝸牛身上的那個螺殼。與少年時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現在我已經成為一個長途旅行的專門家,一個集專業興趣與特別癖好於一身的怪物。一個從十幾歲就因為家庭磨難而不得不逃入大山裡的人,後來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是自然而然的。習性不改,雙腳難收,這就是我對自己最恰切的解釋。所以,當我在出生地那兒發現了一塊稍稍能夠安定下來的角落,那種巨大的驚喜也就不是別人所能理解的了。

  與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個葡萄園當成了一塊飛地,他們大概以為那是一處盛滿了閒情逸緻的什麼世外桃源,壓根兒沒有想過那裡也會有艱難的勞作,沒有想過每一寸綠陰都是汗水澆灌出來的。在那裡,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婦,還有一大幫朋友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煎熬,他們既不去想,也沒有傾聽的興趣。這是一種無法醫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個地方飽受煎熬之後,就對另一塊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像,並且願意待在那樣的幻覺里,進而將幻覺當成依據。再後來,他們內心裡的嬉戲和頹唐還會化為辛辣的譏諷,拋向辛苦勞作的朋友。我有時候與他們在一起,內心裡會泛起一種苦澀,一種憤憤不平。我真想讓他們親自去經受那些磨礪之後再來與我對話。他們有時不停地抱怨自己的處境,恨不得把它說成地獄,而別處一定就是天堂,那裡天上會掉餡餅,葡萄自動變成了美酒,海邊、茅屋,再加上一片綠蓬蓬的植物,這一切即組合為無憂無慮的詩意田園。作出這種蒼白可笑的想像的原因,就因為刺骨的海風下面他們沒有干過翻土挖溝的苦活,炙人的大太陽底下也沒有脫過幾層皮,沒有挨過也沒有憂過,只是待在擁擠的城市空間里埋怨和想像。他們急於去另一個地方換一口空氣,卻忘記了天下之大,真的難尋免費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價的,有時這代價遠比他們的想像還要沉重。所以有時一聽到陽子的女朋友小涓沖著我高喊「什麼時候去你那兒摘葡萄啊」,心裡就有一種奇特的沮喪和悲傷。她該多聽聽自己男人夥同呂擎對我的嘲弄和譏諷,然後再好好體味一下我的心情。我被所謂的朋友誤解、被不留情面甚至被殘酷地出賣之後,再拿出小茅屋裡僅有的一點私釀酒招待他們,不覺得心虧嗎?他們自己時下如何倒不願反省,槍口對外的那一會兒倒自以為機智聰靈、反應極快且心滿意足。廉價的沾沾自喜。

  我承認,當我投入那片園林的時候,心靈上也會落下它的一道陰影。陽光下的什麼事物沒有陰影?人的視野再寬闊也會有自己的盲角!我在這樣的時刻,當然渴望身邊有幾位諍友,他們能夠直言不諱。而過多的冷嘲甚至陰鬱的揣摸,有時讓人無法承受。在我眼裡,呂擎是難得的諍友,卻常常失於過分的偏激;而陽子則還幼稚,他實在需要閱歷,需要更多的判斷力。一個再正直的人缺少閱歷,有時也難免會歪曲和傷害朋友。

  他們兩人在對待周邊的一些人特別是一些朋友時,那種有失公允就常常讓我吃驚。比如上一次回城——那時我正因為葡萄園的前途不停地籌劃,它至關重要,可以說直接影響到園裡園外許多人的命運。實話說這一切都因為呂擎和陽子的參與而變得急切了,他們兩人最先得知了我的一些打算,就拿出了十二分的熱情給予了支持,這樣、那樣,一時滿腹經綸。我從心裡感謝他們,毫不猶豫地為此奔波起來,並一直認為從今以後這就是我們大家的事業。我認為自己為此所作出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不僅毫無怨言,而且在內心裡有一種今生以來少有的充實與快樂。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有一個宏遠的計劃或設想,那就是辦一份雜誌——它要真正地脫離庸俗和不同凡響,有內在的硬度和心靈的自由,讓一種強大的恆念從頭至尾地貫穿下來——以目前的現實條件而言,能做到這一點當然是至為困難的。但困難卻不等於一定要沉默或停息,我們的價值就在於勇敢地嘗試和堅持,這就是人的有幸和不幸。「這份雜誌就辦在葡萄園裡。」最早不知是誰、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或直接就由我自己,說出了這樣的一句大話。大家興奮起來。我們熱血沸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知道這是一個夢想,美麗的夢想。為了讓它變成現實,我願意付出一切。最先討論的當然是經濟保障,是物質的支持。就眼下葡萄園的收益來看,我們似乎還不足以辦成這件大事。於是幾個人就商量:我們何必將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葡萄賣給那個酒廠啊?如果我們自己能夠造酒,有自己的一個酒廠,哪怕很小的一個廠子,那又是怎樣的情形?這種未免狂妄的想法在旁人看來太不著邊際,但對我們來說卻未必如此。為什麼?就因為我們的園子里有一張王牌:武早。這個人是我們葡萄園的摯友,是赫赫有名的東部葡萄酒城的釀造總工程師,這傢伙差不多能點石成金。而且即便在當時,東部平原上的一些小型酒廠已經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了,比如我們所在的鎮子上,那個頭兒叫大鬍子精,這個人就搞過酒廠——難道我們就不可以試一試嗎?

  一份雜誌,一個酒廠,二者與葡萄園並存,這簡直像一個神話。

  我們開始具體設想如何讓這個神話變成現實。關於雜誌,我們大家非常熟悉,但真的要幹了,才發現有關創辦的一些細節和途徑卻未必清楚。為了弄清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從哪裡入手,我們自然還要找一些人。其中一個叫雨子的是行當中人,他對我們十分重要,呂擎卻極力阻止我們與這個人接觸。起因仍然與萬磊有關,開頭還是因為他的一個畫展。這個畫展最後連梅子和呂擎的妻子吳敏都去了——她們通常與這種事是不搭界的。這顯然是因為陽子強力推薦的結果。小涓後來告訴我由此引出的一段故事,讓我覺得又可笑又吃驚:

  「吳敏看了畫展很不平靜,回來時手放在胸口那兒,像胃疼似的,說:『我真的很感動……』呂擎開始沒在意。後來那個領頭搞畫展的萬磊就到呂擎家裡來了。他是來找吳敏的。有時他還直接到吳敏的店裡去。呂擎以前對陽子強調過:『萬磊這樣的人絕對不能交往。』現在他又一次這樣對老婆講了,吳敏立刻說:『誰跟他交往了?我不過是喜歡他的畫。』我剛開始聽了有些糊塗,後來才一點點明白:原來呂擎盯上的不是萬磊,而是另一個:幫萬磊操辦畫展的一家雜誌的編輯,叫雨子。」

  就我所知,雨子這人口碑很好,而且陽子和呂擎也都認識他。不過我從來沒見過他,只聽說這個人在雜誌和出版方面很有本事。陽子曾一個勁地讚揚雨子,說這個人多麼和藹,多麼內向,而且有著過人的才華。呂擎說:「去他媽的,還不就是因為他給你印過幾幅畫嗎?你這個人沒有原則。」

  雨子大概受萬磊的影響,也會畫一點。就因為他們之間的友情或者因為繪畫藝術本身的魅力,他竟然心甘情願費盡周折,幫萬磊一夥搞了這麼個畫展。畫展的第二天就有人在報上攻擊,把這個畫家說得一無是處。

  事後很久呂擎才知道了一點內情:可能是萬磊告訴了他,也可能是通過別的什麼途徑,反正呂擎知道了雨子對吳敏有點意思。畫展那天,雨子跟在吳敏身後一幅一幅講解,殷勤得很。後來雨子往吳敏店裡打電話、寫信,還捎過一兩幅素描。吳敏剛開始沒有告訴呂擎,是呂擎不經意中看到了:一幅幅小畫下邊簽了雨子的名字。呂擎說:「這些狗屁畫。」吳敏說:「我看它們畫得蠻有才氣。」呂擎說:「一股牛糞味兒。」

  我也很討厭萬磊那一夥,與他們沒有多少來往。我覺得他們這些人奇怪念頭太多,荒唐頹喪、裝神弄鬼,有點莫名其妙。萬磊的風聲在這座城市的文化界鬧得很大,不斷傳來一些滑稽可笑、花花綠綠的事兒。有一次我聽人講:在一次晚宴上萬磊喝醉了,抽下褲帶揮動著講演起來,褲子當即就滑脫了;他走在人行道上,如果有一個漂亮姑娘擦身而過,他就會抹抹嘴巴大喊一句——那個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回頭瞥他,他卻沒事人一樣地繼續往前走。我對呂擎說:「這個傢伙很危險。」可呂擎不以為然:「這樣瘋瘋張張的人反倒沒有什麼,最危險的還不是他這樣的。」我問誰更危險?呂擎說:

  「雨子。」

  我看著他。

  「那傢伙不哼不哈,才是最危險的傢伙。」

  我對他陰鬱的臉色、如臨大敵的樣子感到吃驚和好笑。他接上又說:

  「萬磊這樣的人我也不感興趣。可雨子就不同了,那是絕對不能交往的傢伙,是另一種人。你想一想,這樣的人笑模笑樣,訥於言敏於行,鬼心眼都裝在肚子里,誰敢和這樣的人交往!」

  我想對方的厭惡顯然是因為吳敏造成的。不過這個人又恰恰對我們十分重要。

  接下去我們就很少議論雨子……

  2

  呂擎不坐班,每個星期的大半時間都待在他的小四合院里。陽子在我耳邊咕咕噥噥:「呂擎啊,這一段不得了啊……」「怎麼了?」「你不知道西邊那棟廂房,那兒被他改了用場。」

  我記得那間廂房裡有很多動植物標本——這傢伙本來應該接他父親的班做個好學者好翻譯家,可他什麼都干,就是不正經搞學問。他愛好廣泛,常常看著別人做事眼熱,曾一度對我放棄了地質所進一家雜誌社痛心疾首。「你是個傻瓜。」他這樣說。我想不出呂擎又有什麼新招數。

  「他在裡邊吊了一個很大的沙袋,脫了上衣練武呢,每天狠揍那個沙袋好幾百拳,好玩。」

  我那會兒驚訝地看著陽子。

  「呂擎說『有文事必有武備』,他要練一身武功,說這樣的年頭,總有一天會用得著。」

  我去找呂擎,進門時他真的在練拳,赤著上身,汗淋淋地迎接了我。

  「嗬,正加緊操練呢。你練好了要揍誰呀?」

  「揍誰?這個年頭欠揍的人可不少。我總有一天把這一拳打在那小子的腦殼上。」

  我想「那小子」可能就指雨子,卻故意問:「要揍萬磊嗎?」

  呂擎搓搓眼睛:「揍他也行,那也不是個好東西。不過我有好多天沒見他了。」

  「聽人講他要往澳大利亞跑……」

  呂擎毫不吃驚:「那也可能。這小子除了沒有劫持飛機,什麼壞事都干過。我可不能跟這樣的人來往。」

  我知道自從萬磊把雨子引進了他們家之後,呂擎對萬磊一句好話也沒有了。他頓了頓又說:「不割斷男根,他就沒有老實的時候。」

  我告訴呂擎,我很快就要回東部平原去了。我的意思是,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落實一下了。他半晌沒有做聲,後來才說:「走吧老兄,我也會走的。」

  「我還是放不下那片園子。本來以為梅子會跟我一起的——看來這需要一個過程;不過最後她還是會跟我走……真沒想到她會這麼拗。我這些年的計劃差不多讓她給攪了一半。」

  呂擎很認真地看著我,聽我講。

  「我多麼希望在葡萄園裡安個家。可現在,從這兒到那裡有幾百公里,我跑來跑去實在太累了……」

  呂擎仰起臉,環顧著這個小院。廂房左邊有一株老槐樹,雖然長得矮小,可是我們都知道它是一株很老的樹。這株槐樹在他父親健在時就是這副模樣,簡直沒有一點變化。我知道這棵老槐樹連帶著非常凄慘的舊事——那個老翻譯家就曾經被綁在上面,一群人把他打得鮮血淋漓……呂擎的目光一直盯住它說:

  「你能聽我一句話嗎?你千萬不要放棄葡萄園,不要回來。我是指你可不要回來定居啊。」

  當然,感謝這種寶貴的叮囑。可你知道嗎?我一個人在那個海邊茅屋裡,大風天聽著海浪聲,噗噗的就像砸在枕頭邊上,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我想城裡的朋友,想這裡的一切……

  「我們要快些辦起一份雜誌。這樣我們大家在一起,就可以過上一種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相結合的好日子了。你現在就缺一份雜誌。我們以前議論得太多了,可就是不能付諸行動。」

  我一聲不吭。我又想起了雨子。

  「有了那份雜誌,再有酒廠,咱們就有忙不完的事兒了。到那時候也許誰都不想亂跑了,你也不會動不動就背上那副背囊往回顛。總之那時候你就離不開園子了,梅子和小寧也會跟上你,一家人全圍在一起。老婆跟上心裡踏實……」

  「到時候你們真的能跟我去,能撇家舍業?」

  呂擎點頭:「陽子也會去的。我會動員吳敏一塊兒走。有了她,我相信梅子也會跟上去。那時候我們的小日子就完整了。老夥計,真的會是這樣,真的值得拼一傢伙了。」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這個盤算已經很久了。辦一份雜誌的念頭絕不是一種衝動和心血來潮,它對我來說也許像葡萄園一樣重要。很久以前一想起它就使我激動,我想葡萄園已經有了,那麼而後就是這份雜誌。沒有料到的是侍弄一個葡萄園尚且這樣難,它簡直把我拖得精疲力竭……就這樣,那份雜誌差不多也就落空了。疲憊中,我一次次回到這座滾燙的、蜂巢似的城市。可是一腳踏入這裡的街區,各種各樣的嘈雜又會一齊擁來,最終還是化為另一種催促——我不得不再一次離開……我一次次想著那個遙遠而又切近的計劃、那份心愛的雜誌。是的,它的名字早就取好了,儘管它還沒有出生。它可愛的模樣我已經想過了無數遍,它芬芳的氣息也嗅到了。

  呂擎說:「你想,讓我們自己來設計一本雜誌的風格,從裝幀到內容,都由我們這些人說了算——那會是多棒的一件事啊!」他沉醉其中,眯著雙眼。

  我咂咂嘴,承認那是值得一做的事業。要知道在企劃中,那是詩與史的雙璧,是一份圖畫和文字生成的美麗田園,是我們的另一塊土地。我一時無語。

  呂擎在屋裡徘徊,這時細細地看那些野雞和山雀、禿鷲等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標本,又在沙袋上擊了兩拳。就在他擊打沙袋的同時有人敲門。呂擎去開門。進來的人使我多少有點吃驚:淳于黎麗!

  她與呂擎打了招呼,眼睛就停留在我的身上,小聲說:「我找了你幾次,他們說你可能在這裡……」

  我點點頭,但沒說什麼。

  呂擎皺著眉頭,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事情里。他想繼續與我討論下去,可發現我早已心不在焉。他就對淳于黎麗說:「我們正討論要緊的事情。」

  淳于黎麗知趣地告別。我送她出門,她在門口耽擱了一會兒,說:「我擔心你很快就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我說不會的,不過我們的確在操辦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在想怎樣與她道別……她說了一聲「再見」走開了。

  繼續討論雜誌和酒廠。呂擎說:「我們需要各種各樣的朋友。你那裡男男女女也有一些,不過那些人辦雜誌可不行。我會早些趕過去。」

  我看著這個身材頎長、有些消瘦的眼鏡朋友,看著他異常嚴肅的面龐,突然明白我們正在談論的是一件近在眼前的、無論如何都要實施的計劃。他總是能夠說到做到,與陽子不同,這個人義無反顧。我的心裡又熱起來。我在想,如果像呂擎和陽子、吳敏這一撥人一塊兒摻和到葡萄園裡去,那麼一切大概又另當別論了。梅子之所以離不開這座城市,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捨棄不了城裡的朋友。當然了,她沒有談過這些,也沒有提到是否可以離開父母和弟弟。她只說到那片小平原上去會受不了:那裡太寂寞了。

  呂擎又分析了陽子的情況,他目前的家庭以及事業,最後認為陽子肯定沒問題的——呂擎是個急性子,這會兒一遍遍用電話找陽子。

  3

  在等陽子的這段時間裡,呂擎極力向我推薦一個人物:李大睿。我甚至想他在用這樣一個人去替代雨子,就說:「這個人我知道,就是那個發了大財的個體書商吧?」「就是他,這傢伙跟你差不多,你們在許多地方都很相像啊。」我不高興了,我覺得眼前的呂擎實在怪異,你即便對我有再大的成見,也不能用這樣不倫不類的比喻來刺激我吧。這個人是城裡有名的富翁,就因為上邊有人撐腰,靠不正當的手段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巨額財富積累——在一個範圍里是英雄,在另一個範圍里則臭名昭著。呂擎說這個人正好可以幫上我們;還有,就是對方擁有極其豐富的文化經營方面的經驗……我說等一等,我最想聽的,是他怎麼和我差不多了?呂擎笑了:

  「他上層有人,你也一樣,有個了不起的岳父;他發了大財,你有一片園子,要知道園子可屬於不動產啊,前景未可限量;還有,都是文化人,都有很深入的思考、有開闊的文化視野……」

  我實在忍不住,也不管這番話里有多少調侃多少認真,打斷他說:「先不說我們兩人財富的比較多麼荒唐,就說『文化人』這三個字吧,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傢伙有多少『文化』!」

  呂擎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很嚴肅的樣子:「他以前是個教師,與你辭職的時間是同一年——你看就連這個也一樣。關鍵是他並非淺薄之徒,掙大錢是一回事,心裡想些什麼又是一回事。這點上他可以和我們那個好朋友林蕖有得一比……」

  林蕖也是一個億萬富翁,是呂擎的上一屆同學,但這個人的宏志絕不在財富方面——近來聽說生意上有了較大的跌宕……越來越離譜的比喻簡直讓人生氣,我問:「你不覺得自己的標準太混亂了嗎?你不怕林蕖聽到了會跟你急嗎?」

  「真正急的是你。你不願將這樣一個人跟自己拉近,覺得是個侮辱。夥計,我一開始和你一樣,壓根兒就瞧不起這個人。因為我們心裡都有一套現成的模子來套他們,把他們一琢磨一歸類就給打發了。其實這夠莽撞的,有時還會犯大錯哩。直到最近讀了一個列印的手抄本——他的公司準備正式發行呢,這才對他有了許多改變。」

  「什麼手抄本?他寫的?」

  「還不敢肯定吧。手抄本嘛,往往是找不到正頭香主的。不過那個炮製的傢伙是個夜貓子,晚上不怎麼睡覺,全用來胡思亂想……」

  我想這和你呂擎差不多嘛。

  呂擎說著去一邊翻找,拿出了一本列印的小書,書名為《駁夤夜書》。我翻了一下,作者顯然都是化名。全是一些片斷,而且涉及的內容十分蕪雜。書的主體是一個人的雜議,然後由不同的觀點批駁。「這個手抄本被李大睿盯上了,他想用它狂賺一筆,可惜內容過於尖利。結果這小子忽發奇想,就列印出來開了座談會專門批駁,然後準備將手抄本與批駁一起印出來……」

  我把這本小書先裝進兜里。我以前只知道這傢伙靠印製暢銷書——其中有許多是准黃色的讀物——這樣一個人會有什麼真貨色,倒也讓人好奇。我說:「該不是更黃的故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你如果也參與批駁,那李大睿就更高興了!」「你也參與了?」「我連這個人的面都沒見呢,只是流到手裡的一本。」

  呂擎接著描述這個人:他平時只花很少時間打理生意,像個地老鼠一樣窩在郊外的別墅群里,白天睡覺,一到深夜就在無數曲折隱秘的房間里亂竄。平時沒有幾個人能找到他,這些年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最挂念的還是雜誌的事情,就直接問這個李大睿到底能幫什麼忙?

  「他舅舅是牟瀾!」

  原來如此。牟瀾的權力之大人人皆知,這人上邊還有更重要的人物,可以呼風喚雨,人送外號「百足蟲」。以前只知道李大睿上邊有人,但不知道是這傢伙。

  「李這個人善打擦邊球。如果太不沾邊,再大的權勢都保不了他。還有公司里一大攤子,他手下有幾個頂級寫手,其中最棒的一個是他的小姨子……他晚上從來不睡,又抽又喝,是個大書蟲子。那手抄本就是他發現的,裡面的內容可能與他的一些古怪念頭比較合轍。」

  「該不是小姨子替他寫的吧?」

  「怎麼可能呢。兩回事。你自己去看好了,蠻有趣。」

  「你想讓他將來為我們的雜誌撰稿嗎?」

  「哦,那倒不合適,他也未必肯干。我不過是讓你對這個人了解一下,或許有興趣與他合作,比如發行。」

  我倒真希望李大睿對於我們的雜誌,在未來的一天就像武早對我們的葡萄園那麼重要。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命運就太眷顧我們了。概括起來這個人對雜誌有三個方面的作用:上層關係;經濟支持;運作經驗。其實僅僅是其中的一項,已經是對我們極大的幫助了。不過還是不要想那麼多,要緊的是先接觸一下,然後才能加以判斷。我心裡想,不管呂擎怎麼說,這傢伙十有*不是我們期待中的那種材料。

  4

  由李大睿談到武早,呂擎又有了另一種擔心。因為我們的酒廠太依賴這個人了,而這個人又處於一生當中最特殊的一個階段。由於受妻子離異的刺激,他一度精神出現過問題,但經過了短期治療已經好轉,一直維持正常上班。只是前不久與妻子的一次劇烈摩擦又讓其痛苦不堪,為了不出大的意外,釀酒公司的領導又建議他休假療養。這個療養區實際上也是林泉精神病院的一部分,是專門接收輕度患者的地方,如果病情進一步發展,可以立即轉入重症區。幾年來林泉精神病院已經超額接收病人,這是幾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情況,所以病院已經著手擴建,新建病院和規模將是原來的兩倍。我認為武早只是極度的抑鬱,他一旦從情感上解脫出來,一切也就無有大礙。愛情疾患對於一個中年人來說,一般都是比較短暫的。呂擎聽了我的分析立刻挑起眉梢,緊盯著我問:

  「是嗎?你敢肯定?」

  我知道他腦子裡這會兒轉動的是另一件事。他與陽子一直在淳于黎麗的問題上想得很偏。我還沒有回答,呂擎又轉臉去看一旁,說:「武早真該早點康復。為那樣一個女人得病不值。沒有辦法,這種事有時真是不可理喻,在旁邊的人看來一切再簡單沒有,可當事人就是要死要活的——有一年我們大學裡一個中年副教授——注意,他就是你說的『中年』——就為了一個女學生上了吊,脖子勒得夠嗆。好不容易才被救下來。那個女學生實在不怎麼樣,口吃,還有輕微的鬥雞眼……」

  「如果輕微,也可能別有魅力吧。」

  呂擎點上一枝煙瞥瞥我:「哦,你可能有些這方面的經驗。不說他了,只說武早吧,他如果再病下去,我們就指望不上了……唉,那是多麼棒的一個傢伙!我敢說他是你在那個平原上所有朋友當中,最有深度最有內容的一個人。竟然成了這樣。女人,搞破壞的好手。想想看,如果我老婆來搞我的破壞,那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傢伙倒說了一句真話。這就是呂擎的可愛之處:老謀深算,有時又天真得像個兒童。吳敏在他心中重若千斤。這也就是他對雨子無比厭惡的原因了。我於是說到了雨子:「有些事情可能我們想得嚴重了一點,事實上可能也就是很簡單的一些……來來往往。」

  呂擎警覺地盯住我:「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這樣的年代把我們都搞得疑慮重重了。現在太亂,真真假假攪在一塊兒,不由人不得神經病。這個年代人要活得好好的,得有多麼健康的神經啊!再不幹脆就大大咧咧的,由他們去折騰吧……」

  「你能做得到嗎?」

  「我不能……」

  呂擎惡狠狠地扔了煙蒂:「那你就不用說!」

  我長時間不再說話。為了緩和氣氛,我又一次提到了武早:「我相信他沒有什麼大礙。如果暫時不能勝任,請他手下的一般技術員也會幫我們幹得挺好——不過是一個小酒廠,殺雞焉用牛刀。」

  「那就到時候看吧。我啊,老寧,我有時半夜裡一想起葡萄園、雜誌和酒廠這『三位一體』,就再也睡不著了。不是發愁,是高興。在這個亂軍踩死馬的年頭,可能有不少人在半夜裡做過這樣的大夢——這是真正的一場美夢啊!老寧,我們為此奮鬥了多久,直到今天才算摸到了一點門道……」

  正說著有人敲門。進來的是陽子。

  他一進門我就覺得神情有點不對:低著頭,眼圈有點紅。他抬頭看著我和呂擎,一聲不吭。就這樣待了一會兒,他突然聲音低低地說了一句:

  「萬磊被人殺了。」

  「什麼?」呂擎喊起來。

  我也驚呆了:「怎麼回事陽子?前幾天還……」

  「真的,昨天,不,前天發生的事兒。有人去找他,發現他死在屋裡。警察拍了照,正在破案……萬磊死了。」

  真是個驚人的消息。前不久萬磊還到這個小屋裡來過,呂擎也萬磊長萬磊短的,剛才一會兒還罵過他呢,一轉眼人就沒了。我有點緊張。呂擎默不做聲。陽子說:

  「剛開始有人認為那些傢伙是沖著東西來的,你們知道,萬磊這些年手裡有幾幅古畫。他有專門的保險柜子藏它們。也許風聲傳出去,引來了狠心賊。誰知後來警察偵查過了,發現那些古畫一幅也不少,錢也一分不短,照相機、攝像機,所有值錢的東西人家都沒動……」

  呂擎哼一聲:「那恐怕就是下邊招來的麻煩。」

  陽子不解地看看他。我沒有做聲,但心裡同意呂擎的分析。我又想起了他關於「男根」的議論。陽子這時抽泣著:

  「一個多麼有才華的人,就這樣給殺了。你們不知道,最近從南方來了一撥人,他們專殺青年畫家……」

  「這怎麼可能?」

  「真的。這是破案的人說的。」

  陽子帶著哭腔向我們解釋:「從南方來了一幫傢伙,他們專殺青年畫家……」

  釀酒師

  1

  我也許還算一個幸運的人。命運這個東西需要慢慢悟想。時下這個葡萄園真的成為我和朋友人生之途上的一片綠洲。那兒有童年摯友拐子四哥和他的大胖老婆萬蕙,有一些年輕的朋友,有護園狗斑虎和一枝獵槍……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一陣陣地思念。在這個世界上,留戀和思念才意味著真正的幸福。

  無論怎樣,我們總算從最苦的山頂翻了過來,可同時也發現時間已到中年……多少次走入絕望,最終還是咬著牙關挺了過來。漸漸的,園子里有了拐子四哥哩哩啦啦的歌聲。誰也沒法弄懂他到底唱了些什麼。他在原野上來來去去,跟海邊那些打魚人全是好友,在魚鋪子里開懷暢飲,歸來時總要提回一條鮮亮的大魚。他掮著一桿又破又沉的土槍,長長的筒子上總是堵了一朵棉花。他告訴我:「你別看這槍的樣子難看,可實在是一桿好槍,威力大哩,能打死老虎。」其實他後來什麼也沒有打過,一隻流血掙扎的野物會讓他淚水漣漣。

  釀酒師武早成了我們葡萄園的常客,後來又與呂擎陽子幾位結識,而且十分投緣。園子里的每一個人都盼望聽到他響亮的笑聲,他的到來簡直成了我們的節日。拐子四哥總是停了手裡的活兒與他交談,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作為一個釀酒師,他對葡萄種植是十分熟悉的,不光幫我們試種新品種,還鼓勵我們自己釀酒:「那時候我可就幫上大忙了。」

  拐子四哥對「酒」字十分敏感,武早的話讓他高興起來。他咂著嘴看著我,不小心口水都出來了。大概他最渴望早一天喝到自己的酒。對我們來說,葡萄銷售一直是一個問題,不要說自己釀酒了,就是擁有一套榨汁和貯存設備,我們的事情也好辦多了——如果再搞起一個葡萄酒廠,那就是夢想了。到時候我們甚至可以把近鄰那個園藝場的葡萄也買進來。我問搞一個小規模的廠子要投資多少?武早吐出一個數字,我們嚇了一跳。

  「那就釀一點自己喝吧!」武早這樣說。

  從此,釀酒的念頭就在我和拐子四哥的心裡生了根。

  雖然一時沒有釀酒,武早仍然給我們幫了大忙。由於他的原因,我們跟酒廠的關係逐漸密切起來,葡萄銷路從此不成問題。他是我們在小平原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我發現他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性格豪爽,心底卻有一份相當細膩的情感。他極其愛詩,一張口就可以背出一些中外名句。因為有許多年國外求學的經歷,掌握了「兩門半外語」:法語和英語,剩下的「半門」是俄語,說不好,但可以直接閱讀。

  他老婆象蘭的到來是一個重要事件。她比他小几歲,快四十的人了,可是長得特別年輕,看上去頂多三十左右。她的臉龐泛著金李子的光澤,一雙眼睛類似於「色目人」,眼窩很深,閃閃灼人。我第一次見她時略微有些吃驚:包了白頭巾,穿著黃色風衣一路走來,朗朗的笑聲把園子里的喜鵲都逼啞了。我想這該是多麼和諧的一對,他們在一起會十分幸福。武早挽著她的手,親昵地拍著她的肩膀:「這就是象蘭!」他向我們介紹她時聲音很高,像在引見一位國家元首。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對他們的關係誤解得多麼深。其實她第一次出現在葡萄園之前,已經就在醞釀著與武早分手了……用武早後來的話說,「這是一個無所不愛的女人,看山則情滿青山!」他們終於難以共處。問題是直到了最後的時刻,武早還是不能放棄:他簡直是懇求她不要離開。可事情顯然已無可挽回。他們這之前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時吵時好,分分合合,武早已經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滿頭捲髮都給抓亂了。他一個人痴痴獃獃地跑到園子里來,有時只長時間盯住一個地方出神。如此一個男人竟能像個孩子那樣單純執著,只剩下了一門心思。她成了他的一切。一個瘋*人,在他的眼中卻差不多成了一尊女神。

  打眼一看,象蘭在許多人眼裡都是一個美人,光芒四射。也就是這樣一個魅力魔女,一點一點毀掉了武早。她把那個酒城裡無數的年輕男子帶回家裡,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武早,讓其嫉妒、恐懼、央求,但就是無法放棄。

  我曾到過他們家,一進那個小窩就聞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好像這裡的每一件傢具都發散著一種癲狂的氣息。象蘭對武早的朋友十分熱情,但她這會兒的笑容,在我眼中已流露出一種邪惡的任性。她當著我的面說武早:「就像我的孩子!」我瞧著她柔弱的身體,想你這個孩子也太大了一點。她說著,「武早在你們那兒是個風風火火的漢子,在家裡是個孩子。武啊,武啊……」她叫起來。武早馬上從一邊跑回來,腦門上汗津津的,問:「幹什麼幹什麼?」她笑著:「以後過來要說『到』!」武早馬上點頭說:「到。」他的樣子毫無做作,我覺得驚訝又有趣。我以為這是他們之間一種特別的幽默吧,但總覺得怪異和彆扭。

  象蘭只叫他「武啊」,與客人談話時就讓他坐在一旁,一隻手時不時地搭在他的一頭捲毛上,撫摸著,拍打著。她從側面看著他,一時忘記了說話,閃閃的大眼對我示意什麼——我不解其意,她就拍拍手說:「你看他剛才走神了啊,這個樣子多可愛!我告訴你吧寧先生,我這輩子只看到這一個人會這樣走神,他說走神就走神,然後,就是這副模樣!他腦子裡想了什麼我可知道,那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酒、葡萄、外國娘們兒、聲色犬馬什麼都有……」武早咕噥一句:「沒有聲色犬馬。」她拍拍他:「逗你呢!老孩兒——」她伸手夾夾他的鼻子對我說:「他是我的『老孩兒』,怎麼樣?」

  我實在覺得不怎麼樣。我在想著他們結婚的年齡,覺得兩人之間這樣的嬉戲頑皮,既讓人驚訝又讓人討厭。

  象蘭會在這時候突然就安靜下來,然後回身取來一枝粗粗的雪茄,為他仔細地用切刀割去頂子,然後又點上,直看著他快活地吐出一口,這才高興起來,說:「你們不知道,他這時候喜歡吸上一口。他喜歡吸這樣的粗傢伙。是吧『老孩兒』?」

  武早點點頭。他兩指夾煙,頭歪向一邊,把一口濃煙吐出來。她這時候突然淚水潸潸,怕我看見,只把頭轉向男人一邊。

  武早一個人來葡萄園時,越來越多地面對著架子上瘋長的葡萄藤蔓,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常常被他這副樣子嚇上一跳,卻不敢走近。看看那雙大手吧,滿是壯漢的力量。只可惜他對一個纖弱的女子毫無辦法。

  武早終於離婚了。他一開始好像很輕鬆的樣子,但我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他心裡壓了一份可怕的沉重,正忍受煎磨呢。我估計得不錯——不久之後他就再也沒法硬挺下去了,人迅速蔫下來,來到園子里就長時間沉默不語。拐子四哥跟他講話,他木訥訥的,好像一時認不出面前的人是誰:左右轉動臉龐尋找著對話者……

  「壞哩!壞哩!……」拐子四哥說。

  理所當然,他的工作被停止了。公司領導來過我們葡萄園,對我痛惜地拍著手掌:「完了,一個人就這樣毀了。我們公司損失大了。」

  公司領導那時正琢磨把他送到林泉精神病院。我害怕極了。那是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院,東部地區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

  一個月之後,武早真的給送到了林泉。

  我在那兒見到他時完全出乎預料:如果不知道真相,誰也不會相信面對著的這個人會是精神病人。他神態自然,目光里含有一絲微笑。我們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的語氣終於變得急促了。我難過到了極點。他的確給毀了,整個人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塗;有時話鋒犀利,機智過人,有時又語無倫次,說出來的話讓人莫名其妙。

  2

  葡萄園再也沒有了武早的身影。他好像帶走了我們的一半希望。我就像丟了魂魄,坐卧不寧。拐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還有常來園子里的那些年輕朋友,都有點悵然若失……我伏在了那個泥做的寫字檯前。

  萬蕙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她站了一會兒,說:「你該回城看看家口了,你該回去看他們哩。大妹子想你……」正說著四哥也進來了,他打斷老婆的話:「園子有我照應,你放心走哩!索性在城裡多住些日子,大妹子不易哩,一個人拉扯孩子。」

  回到了城裡,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歸來的落定感,卻很快泛起了另一種思念。我還是牽掛著平原上的一切,園子、朋友、狗,特別是——武早。我在城裡格外想念這個人,似乎因為環境和距離的原因,這種牽掛反而變得更為確切:武早像一個害了熱病的「大孩子」,長了一頭烏黑的、略帶捲曲的頭髮,他天天手扳窗上的鐵欞望著外邊——他在遙望什麼?除了象蘭,他大概最想念的就是葡萄園裡的朋友吧。

  我有說不出的擔心,想像著他在林泉精神病院里如何忍受,心上發疼。不必諱言,這是一種囚禁。在我眼裡那些資質平平的大夫正日夜不停地折磨他。他即便患病也仍然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他懂得太多了,他心中那些釀製美酒的絕招用在生活中,也應該是百發百中啊。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這個可怕的夏天哪,我想像著他出現在這座城市裡,我手扯這個身材魁梧的釀酒師走上街頭,我們兩人搖搖晃晃的身影……

  陽子和呂擎多次談起身在林泉的武早,情緒沮喪。他們問了許多武早進入精神病院以後的情形,一聲不吭。我告訴他們,林泉那兒什麼職業的人都有,有教師、機關人員,有少女也有老頭子。這些人眼神或獃滯或尖利,或語無倫次或出言流暢。他們得病的原因非常複雜,難以盡言,但其中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愛情的緣故。愛情這個火辣辣的玩藝兒摧毀了不少人的神經,愛情的確是最令人恐懼的東西之一。

  在林泉,有的病人沉默不語,整天低頭端坐,被稱做「文痴」。有的大吵大叫,甚至動手打人,這樣的即被稱做「武痴」。「武痴」就要格外受些折磨,接受電擊療法時不得不把他們捆起來。可是我想大夫們寧可接受「武痴」——這些人能把心裡的煩惱吵出來,痊癒出院的可能性也許更大一些。我問武早屬於「文痴」還是「武痴」?大夫說大致還算「武痴」吧,因為他雖然沒有動手打人,可是常常顯得十分粗暴,總要找人攀談,要不停地講話,有時還動手飛快地寫些東西,總之他能夠把心裡的鬱積發泄出來……

  那天我極想看看武早入院後都寫下了什麼,大夫搖頭,說只要有人一走近,他就把那些紙片掖到口袋裡,誰也不給。「我們在他睡著了時取來看了,大多看不懂。像是給誰寫信,可又沒頭沒尾——不過是一些自言自語,其中有許多都是關於造酒方面的。他隨手在紙邊、在文字空隙里畫了什麼酒罐橡木桶。他把造酒和感情問題全都攪在了一塊兒……」我在一邊難過。是的,一切都在一個釀酒師的腦子裡發酵了。

  就在那次探視不久,我聽說武早可以出院了。我當時那個高興,立即給釀酒公司撥了電話。詢問的結果卻令我失望:他並沒有真正出院,只是因為他的病情與別人不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大有好轉,或者還因為其他,可以被應允時常回到公司了。實際上在那個精神病院里,很少有一個病人能像武早那樣受人尊敬。他的生活暫時能夠自理,但時好時壞的情緒還是令人擔心。

  這期間我和拐子四哥把他接到了園子里來了一次,我們想讓他在這裡忘掉一些憂煩。可是我很快發現,他整個人比過去變得獃滯了。正如象蘭所說,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像他這樣「出神」:久久地望向天邊的流雲,不吱一聲。萬蕙想讓他高興一些,做了他過去最愛吃的一些家常菜肴,還為他添了一些烈性瓜干酒——惟有對這一點四哥不敢肯定——但武早一看到這杯酒就立刻興奮起來。他吃菜喝酒,一連飲了幾杯,兩眼放出光來。

  在飲酒之夜,他終於不再像過去那樣出神和沉默,又像往常一樣地與我談話了,聽上去沒有絲毫的不正常。回憶學生時代,回憶國外生活,特別是說到了最初結識象蘭的日子。「我上學的時候,曾經特別喜歡同寢室的一個男同學,有時真想親親他。我為這個私下裡還痛苦過,以為自己有同性戀這樣的傾向呢。後來我遇到了象蘭,這才知道什麼才是愛情。我不僅不會有學生時期那樣的想法,就是其他女人這輩子也不會再愛一個了。」這種信任的交談讓我感動,也令我深深地憂慮。

  怎樣才能讓他離開那個魔女呢?我們園子旁邊的園藝場有一位漂亮的女園藝師,她就是羅玲。羅玲性格外向,喜歡新奇,一見武早就談個不休,而且對方也樂於攀談。我想這樣真好,這可能是轉移武早情緒的最好辦法了。我甚至想:可愛的羅玲啊,你如果能夠作出一點犧牲,讓他稍稍地愛上一點點,那也算功德無量的事情啊。這樣想可能有點離譜,不過我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反正羅玲是武早喜歡的姑娘,這是十分明顯的。問題在於他會不會愛上她,而她又會不會對其傾心——哪怕只有一點點?

  有一次武早在她走後沮喪地對我說:「羅玲不太懂事。」我問怎麼了?他說:「她不叫我『老孩兒』。」我差一點說出:「那只是某一個人的專用稱呼啊!」我安慰他,心裡卻明白這個人的思維仍然不夠正常。但我同時也知道,對這樣一個人絕不能用平常的標準來判斷,因為他腦海里總是旋轉著一些離奇的念頭。也許這就是一個極具創造才能的人具備的某種特質吧,它一旦茂長起來,也就走到了瘋狂的邊緣。他時常豪飲,這時候與拐子四哥最為契合——兩人的一些談話讓我不僅難以插嘴,有時理解尚且困難。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兩人的生活經歷差異巨大,卻能一絲不差地對上話語的卯榫。那不能不說是一種自說自話,是半醉半醒的談吐;可是在一個旁人聽來卻是如此地舒服、如此地深奧和淺顯。他們的聲聲應答之中有一種天籟般的渾然,只要循聲而去,就會走向一個極為遙遠之地。我事後沒有向他也沒有向拐子四哥詢問談了些什麼。我那時只是一個傾聽者和享受者。

  武早喝得臉色通紅時就要抽一枝雪茄。他說這是一種淺薄的習氣——可是一旦染上又沒有辦法。四哥試著吸了一口,品了品即還給了他。「怎麼比得上關東煙呢?」武早點頭:「夜間啊。」「夜間。」「順著捋下去,嗯。」「閉著眼。」武早的鼻子蹙起來:「倚在牆上。」「那是得倚在牆上啊。」「你以為找到了百靈窩哩。」「可不是嘛,百靈窩!」四哥的手按在對方肩上,又很快拿開,「一晃就過去了,死死記住吧。」「記住。狠人哪!」「狠人!」「咱們都是狠人。」「可不是怎麼!」四哥為了表達自己是個「狠人」,雙唇努成一條直線,盯住他。武早嘆道:「啊!」四哥同樣接上:「啊!」然後把褲子上的一點泥巴彈去,對方就兩手對著搓搓衣襟。四哥抬頭傾聽,可四周分明什麼聲音都沒有。武早的手指一絲絲伸出,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四哥低下頭:「一隻老鳥。」

  武早從葡萄園離開後,僅僅是兩三個月的時間,他享有的那種特殊待遇就被取消了——再次被送回醫院。因為這期間他曾發瘋似的尋找象蘭,好幾次把人嚇得高聲尖叫……他再次住到了那間有鐵欞的房間里,再也不能自由進出了。

  3

  陽子借去東部寫生的機會看望了武早。

  他回來後馬上找到我,一見面就說:「嗬,那個傢伙神了。」「怎麼?」「氣色好,精神好,只是不願意理髮……他真的在不停地寫啊寫啊。」陽子擦著一臉的汗水,「他一見面就認出我來了,喊著『一個老朋友』,把正在寫的讓我看,說除非是最好的朋友才能看呢!」

  「他當然會認出你。什麼內容?」

  「全是隨手寫的一些信、一些紙片,大多晦澀……」

  「都是寫給象蘭的?」

  「不,什麼都有,有造酒的一些事兒……他跟我談話時還要時不時地從衣服里掏出本子記上幾筆,我剛開始還以為他在記我們的話,後來才知道沒關係。我說我想畫一畫海邊的漁船、打魚的人,畫一畫在陽光下通身閃亮的那些拉網人。那些在海灘上排成一溜的人從來不穿衣服,脊背曬得油亮油亮。我說著,他就飛快地寫,上面是一行行詩句,我看不懂……」

  我仔細聽著,屏住了呼吸。

  「他緊緊捏著鉛筆,太急躁了,手抖得厲害。他寫得那麼快,只有幾句勉強可以搞得明白。『……西西里島的馬爾灑拉葡萄酒。裡面加了樹脂……為了裡面的芳香,為了那種焦臭氣味……』最後是一句罵人的粗話。」

  我在想,難道這個釀酒師的下半輩子就在精神病院里度過嗎?有誰、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他結束這種狀況?靠他自己,還是靠朋友、靠那個冷血心腸的神靈?我憂心如焚。

  「如果把他領到這兒怎麼樣?我們一塊兒,他或許可以鬆弛一點……」

  陽子愣怔怔看著我,未置可否。一會兒他從挎包里抽出了一張紙。

  原來那是武早的肖像畫。畫上的武早穿著條杠病號服。一幅草草的肖像讓我激動起來。我差不多是在逼近了看他那張黑紅色的臉膛,寬寬的嘴巴,虎虎有生氣的眼睛,甚至還有畫面上沒有的兩隻大手……我要了,並把它收起來。

  陽子說:「是的,我有個感覺,像武早這樣的病人也不是單純靠藥物就能治好的……」

  我在想他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我問他是不是還要接受電擊療法?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我覺得那種療法就像受刑。

  「聽大夫說好像有幾次……」

  我長嘆一聲。我在想怎樣讓武早到葡萄園裡去,我們和他一塊兒到河邊去、一塊兒種葡萄,甚至可以讓他指導我們釀酒——那樣的話他也許真的會慢慢康復……

  陽子突然說:「他如果能愛上別的什麼姑娘就好了!你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他不可能只愛這一個——他在這種事上毀了,最後還要靠這種事兒來救……」

  「武早和所有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只愛這一個人。」

  「他如果獲得新的愛情……我是說『如果』……那樣就會好得多了……有人說愛情能治百病呢!」

  陽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我不知道。但不管怎麼說,他如果能到我們的葡萄園裡去,在蘆青河邊、在雜樹林子里徜徉,也許真的會大有好處……是啊,我得設法把他從那兒弄出來——我一定得這樣幹了。

  陽子離開後,整個的一天我都無心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武早,想一種挽救之方,想我們的葡萄園、園子里的朋友,被一種希望和一種計劃燒灼得不能自持……

  這個夜晚,我夢境中出現了一個逼真而怪異的情景:三個人,我、拐子四哥和武早,領上斑虎,一塊兒踏過柳木橋,到河西的雜樹林子里去了;斑虎在前邊引路,它愉快地吠叫、追逐,一會兒藏在林木深處,一會兒躥跳出來。武早看見了地上的蹄印,激動不已。他握雙筒獵槍的手不斷地顫抖,雙手都變了顏色。他的槍筒仰起來、仰起來。「還沒個影子哩!」拐子四哥小聲說。雙筒獵槍仰起來到處尋找。斑虎從林中躥出,武早立刻向它瞄準。我大喊了一聲,他全身一抖醒過神來,趕忙把槍收起……四哥滿臉汗珠,責備地看著我。是的,是我讓他背了這槍。我不想把他當成一個病人……可是,「天哩!天哩!冒煙的傢伙交給他,天哩!」他在小聲喊叫。

  夢中我們一塊兒說笑,一塊兒尋找,談些釀酒的事情。可是我們走了一會兒,武早就驚慌失措,東張西望。他嘴裡咕嚕作響,有時把雙筒獵槍端起又放下。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急急地寫起來……我要來看了,上面寫的是:「地上有兔蹄印、有刺蝟痕……一些小沙鼠……中午太陽很熱,布穀在一邊叫。這是些討厭的小傢伙——我討厭小傢伙,所有的……」我嘆了一口氣,真想把他的雙筒獵槍摘下來。

  我們繼續往前。斑虎小心地用鼻子嗅著地面。我知道要出現什麼獵物了。拐子四哥放鬆了腳步,向一邊的一條小徑繞去。腳下滿是酸棗棵,荊棘把我們的褲腳都扯破了。武早沒有像過去那樣打起裹腿。我聽到了什麼在呼呼喘息——有大獸在樹隙潛伏。我正想做出一個手勢,這時候突然覺得腦門上有灼熱的什麼沖騰而起,轉身一看,原來武早迎著我端起了雙筒獵槍!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還沒有來得及呼喊,他的扳機就扣響了……

  駁夜書

  我開始翻弄這個列印本了。我相信那個「駁」字是後來李大睿出於商家技巧加上去的,所以這就成了「駁夤夜書」。而它的原來只是一個長夜無眠的傢伙隨手划下的痕迹,是零碎思緒,是一些夜聲。能發出這夜聲的人,首先要是一個夜貓子,其次當然還有個手眼問題、脾性問題。我翻來翻去,覺得它真正的杜撰者,最大可能仍然還是呂擎自己。儘管內文里無數次改換口吻,角度偏頗,足夠詭譎,我似乎還是能從中嗅到某種熟悉的氣息,窺到一點呂家胎記。不知這是不是先入為主的想法在作怪。反正這樣想著讀下來,難免要嘗試著與這個時而陰冷時而熱烈的人物有一場潛對話,結果還是有些彆扭。從思路和觀念傾向上看,有時像是呂擎,有時又非常生僻,因為它偏到了另一個極端,走得太過遙遠。

  我掩上紙頁的時候也想過:如果真是他的手筆、是他的午夜絮語,有必要對我紮緊口風嗎?這種故弄玄虛既無明顯的必要,好像也沒有其他益處。不過誰知道呢,我這些年與他分開的時間太長了,他究竟做些什麼我已經無從知道;至於這台思想的機器怎樣運轉、其內部齒輪的咬合狀態,我就更是一無所知了。

  呂擎在給我這份東西的時候,隨便扔出一個判斷,即「十有*」是那個李大睿一手炮製出來的。這是不是一種轉移視線的障眼之法,倒需要我自己來鑒別了。不錯,那個富翁也是一個大夜貓子,還是一個嗜書成癖的傢伙,這些外部條件看起來好像也榫卯契合。可是讀下去又會產生諸多疑問,即這個人的思想乃至精神狀態,與現實的對應關係會有那麼緊張嗎?這讓我難免猶豫,雖然還不想最後排除。因為我對那個人更內在的東西、他的生活及其細節還一無所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從這個手抄本目前的樣子來看,即便除卻了駁斥的部分,也並非出自一人之手。它矛盾重重且頗為蕪雜,思緒繁複多處相抵,極有可能是私下流傳的過程中竄入了其他文字。再加上有進行商業運作的公司插手,情形也就更加複雜。可以推斷,原來的手抄本是十分單純犀利的,後來由於不同的人介入,這才呈現出時下的面貌。總之它現在已經成了一本怪模怪樣的東西,讓人忍俊不禁又愛恨交加,不願隨便扔棄也不想推到一邊。對我來說,它無論是出於呂擎或李大睿之手,還是更多的隱性槍手,都已經沒有太大的妨礙了。我只不過是一個閑覽之人。

  真正的炮製者仍然坐在夜色里。但有一天我也許會結識他的。

  [論勤勞]

  當我們談到一區一省的性格特徵時,都忘不了自我鑒定一句:勤勞。以至於看得多了,覺得咱們才是天底下最能幹的一夥,由這樣的人合成的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必是全世界無所匹敵之輩。世界上哪裡的人鬧窮都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我們要富得流油才算正常,一般的富裕都不解渴,那簡直不能作數。我們關於勤勞的例子說也說不完,什麼節衣縮食啊,沒白沒黑啊,勒緊褲帶挑燈夜戰啊,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啊,諸如此類。令人費解的是,就這樣要死要活地幹了好幾輩子,直到最後,直到今天,還是沒能摘掉「第三世界」這頂老棉帽子。雖然戴著也不錯,下雹子打不壞頭,許多時候還會讓人同情,起碼不會招來吃大戶的,可以躲在一旁韜光養晦——但話是這樣講,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因為我們勤勞,我們多勤勞啊,我們日積月累該創造出多少財富啊!

  我們的勤勞真是沒說的。誰如果說我們懶,走到天邊也沒人信。我們干起活來從來不管不顧,受的苦多了去了,無論是數九寒冬還是酷暑難熬,都一樣干下來。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幾乎都留下了我們含辛茹苦的印記。我們當然勤勞,我們不勤勞行嗎?吃什麼穿什麼?可是話又說回來,被逼無奈的勤勞也許不算本事,我們現在要證明的是,勤勞是我們的天性,是血脈里的東西。君不見有人富可敵國,也還是不屈不撓,千方百計繼續致富;君不見在一些域外地區,我們和當地人比較,可算處於更為惡劣的生存條件,可是沒有幾年過去,還是我們先富起來:商埠最為發達,衣食俱為豐足。這一切靠了什麼?還是那兩個字:勤勞。

  勤勞說白了,就是撒了潑地干,一股心思地干,處心積慮地干,不死不活地干,富了還要富,賺了還要賺。窮則思變,不窮也要思變,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人如果嫌棄錢財,那大半是有精神病。所以咱要把經濟搞上去,不遺餘力發展經濟,以至於像那句有名的口號所言:寧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提前翻兩番!它的意思就是:累死不算什麼,窮了可不行,窮了還不如去死。

  人人都稱頌勤勞,人人都認為這才是人世間最偉大、最崇高的品質。誰如果膽大包天,敢對勤勞說出半個不字,那他就活該倒霉,全民共誅之。

  可是我這裡要問一句:勤勞有沒有讓人討厭的時候?

  還要問一句:許多時候,勤勞與物質貪慾怎樣區分?

  說到討厭,我們會找到許多例子,比如那些妄圖滅我族類的可惡傢伙,他們一見了我們的勤勞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懶得什麼都不想干,還不讓我們干,我們富了,他們就罵、就恨、就打、就破壞、就搗毀,那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一句話,他們討厭我們,主要是討厭我們的勤勞!

  世上有人竟然公開地討厭勤勞!難道勞動不是人世間最光榮的嗎?然而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並且一直發生著。

  而更加令我們吃驚的是,對方居然還有理由!他們的理由是:本來大家過得好好的,突然擁來了一幫純粹的經濟動物,這些人一入社區就沒白沒黑地干,吵吵嚷嚷不得消停。而且這幫人不是以生活所需為滿足,只想無休無止地一直賺下去。這些人沒有信仰,把發財當成了信仰;這幫傢伙為了錢可以不知疲勞,永無厭倦,千方百計投機鑽營,不辭辛勞。他們沒有節假日,不讀書,不上教堂,頂多有一些低俗的娛樂。一句話,這些人沒有正常的作息時間,沒有精神生活,一心只想著賺錢。結果整個社區都給他們攪亂了套,延續了幾百年上千年的安寧生活被悉數打破,以往的閑適不復存在。更為可怕的是,當地人為了生存就不得不和他們競爭,結果是弄得苦不堪言,人也變壞了。

  這就是另一邊對勤勞的看法。這讓我們瞠目結舌。我們生來第一次聽說,勤勞還有罪!

  原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堅持一種精神生活不僅需要過人的毅力,而且還需要時間和意志,需要更為高尚的持守,這同樣也是勤勞,而且是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貫徹下來的人的勤勞。

  原來只將賺錢的勞碌當成了勤勞,不僅認識上有失片面,而且還遮蓋了沒有止境的物質貪慾。這樣的勤勞,原來也可以不當成美德去歌頌的。

  那麼,接踵而來的就是對這種所謂的「勤勞」的懲罰:貧病交加,災難頻仍,人禍滔天,民不聊生。用萬千生命掙得的一點物質財富,由於沒有公平和正義的看護,結果這些粗鄙的財富要失去只在朝夕之間——一眨眼又成了窮光蛋。我們最勤勞,可是試問哪裡有我們這裡餓死的人多?這真應了民間的那句俗話:吃不窮,穿不窮,打算錯了一輩子窮。

  看來我們只有所謂的「勤勞」還不行,還要打算得對,要有眼光和氣度,要有更強大的精神力量,更高尚更無私,這樣才行。

  [批駁]

  第一感覺,就是擔心那些排斥我們的人士正好找到攻擊的借口!可見這是為敵張目,為排華分子製造口實!鑒於此,應火速查封其口,不得亂傳並以外松內緊之法加以處置。

  該文貌似一種人類主義國際主義,以提倡文明生活為掩護,實則是活脫脫一副列強買辦心態。眾所周知: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該文作者一不如黃口小兒,二不如一隻餓狗。真是吃裡扒外的白眼狼,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假斯文。試問:天底下還有不喜歡吃飽了沒事瞎溜著玩的?還有不喜歡跳舞遛狗挎女人的?小文明棍一拄倒是恣了,可下頓飯誰來管呢?說什麼富了還要富,不知滿足,其實你才見過幾個富人?你見過億萬富翁,和他同桌喝過酒嗎?無非是小家子氣,小富則安,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酥油!

  **

  該文幾次讓我憤而忘言。試問中華之偉大復興誰會嫉恨?誰會夜不能寐?答問之間即可知其立場。不需與之計較,只將其當成笑柄即可。我輩自勵,有幸逢時,責任在身,當不需揚鞭自奮蹄!

  昔有亞洲四小龍,今有倔起大中華。兩彈一星成往事,探月飛船蓄勢發。更有強軍冠九州,氣掉螭魅魍魎牙。我輩有幸生盛世,電視前頭看歡歌。愛我中華一響起,一字一抖淚嘩嘩。美女如雲台上舞,盛況何比西洋差?就有窮酸二兩半,載文載武打翻耙。獨有東方傲立骨,哪有英雄遭人踏?今朝敢追超級國,明日定開宇宙花!

  為表心志,賦小詩如上耳,不成敬意。

  **

  該文雖有以偏概全之疵,但細讀之,似可聊以備考。

  五毒有功,功在醫疾。刺耳之言如今大可不怕,蓋因國勢強悍,人言不再可畏。廣開言路一說,並非口號,而要重在實踐。故建議印此文於小範圍分發,可掌握副處以上為度。

  **

  類似狂謬並不鮮見。月亮也是外國的圓,這在我輩早已見怪不怪。依他所講,不是越勤勞越光榮,反倒成了閑散懶惰光榮,看閑書光榮,豈不太過荒唐以至於此?

  我國盛唐之期,大清鼎盛之年,無不是國富民強,老有所養,一個個膘肥體壯,哪有什麼東亞病夫之譏?後來可好,列強入侵,鴉片竟成了福壽之膏。體育不行,美育不行,建設不行,軍事不行,商貿不行,總之無一能行。試問依你之見,吾輩只有兩手空閑,坐以待斃,讓強大之洋人趕過來把我們兩腿一掙劈巴了才好?才稱心如意?

  你之勤勞觀本不是新鮮見解。且看村村都有懶漢,他們一個個好吃懶做,卻夜夜美夢,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大炕自爬娘們兒,煙鍋不點自燃!其實呢,水壺短缺一把柴草不開,火鐮少敲一下火絨不燃,什麼都得實打實地干出來。你瞧不起錢?可你窮得一根老桿搖鈴鐺,想吃頓有肉的包子就難上難了!

  **

  對一些反動言論,今天實在是過於寬大了。要在昨天,早就沒這麼多臭毛病了。一頓砸巴歸了局子算完,少跟這樣的賤物五啊六的,啰嗦起來沒完!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先餓他五天五夜,其餘另論。

  **

  此人想讓咱老百姓也學洋人上教堂,人人都改信洋教。聽口氣好一個思想解放的先生,這裡卻又忘記了宗教自由!勞動人民忙上一天,累得再好的事兒都不願去干,又怎想起去做禮拜?耶穌穆罕默德自然不敢怠慢,咱這廂有禮了;但平頭百姓忙於溫飽,自小無聞,這總不能強逼驅趕吧?

  再則,工薪階層或一般村民,素來喜歡燒香磕頭,高明一些的還會咕噥念經,這才是他們的本分。另有個別篤信狐仙者,恐怕也難以說成是愚昧迷信。這皆可視為信仰。別以為只有爾等才有信仰,其餘都是白痴。總之堂堂宗教不可輕言,正如書上所言:茲事體大!故吾勸爾等還是謹言慎行為妙,少不得惹出官司,悔則晚矣!

  **

  此文所言也算小合情理。只是我們東方人民實在是窮怕了,食不果腹的年代剛剛過去沒有幾年,你還能讓他們怎麼辦?想一想飢腸轆轆之時,人民著實可憐,所以什麼時候都不要對他們指手畫腳。屈子所說「哀民生之多艱」,是為至言!有閑者少不得談些精神,窮漢子只好先忙活肚子。至於文中所說那些貪得無厭者,現實中也委實有的,但此等人物不能算做勤勞之民吧。

  為了以後不至於讓人對「勤勞」一詞產生誤解,所以我在此大膽提出一個修正,即今後凡是涉及此說的,一律改成「擅長體力勞動」為宜,因為我們原要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我們之「勤勞」並沒有包含勤奮學習這一層,因為那些意思還有另說,即「耕讀傳家」和「知書達理」。不過這二者大半又是說的士大夫階層,與勞動人民還是隔了一層。

  說到這裡我也多少有些為難。總之事物非常複雜,不可籠統論之,也不可一棍子打死。還是以平常心對待吧,由他說去,咱該怎麼干還怎麼干,多賺些錢總不是壞事吧。不過因為錢多惹人嫉恨,這也在情理之中。咱們鄉里鄉親的說句實在話,咱們的人到了哪裡,實在是太能吵鬧了。小聲說話的習慣,咱們沒有。這不要說別人討厭,就連我都有些煩了呢。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人的雜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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