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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保潤的春天 白色吉普車

所屬書籍: 黃雀記

對於香椿樹街的居民來說,那輛白色吉普車是久違了。有人記性好,記得吉普車的號牌是四個特殊的字母,ZNZF,只是不知道四個字母是否有什麼特殊的意思,有人文化程度高一些,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漢語拼音呀,ZNZF,就是捉拿罪犯的意思。

國泰民安了,白色吉普車幾乎遺棄了香椿樹街,那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是孩子們不管這一套,看見白色吉普車駛上橋頭,不禁歡呼起來,來了,來了,來了一輛!他們追著吉普車沿街奔跑,高喊著他們心目中罪犯的名字,三霸!抓三霸!他們喊得有根據,三霸不僅走私外國香煙,還是火車站一帶票販子的領袖,這在香椿樹街是公開的秘密,但吉普車駛過了三霸的煙雜店,三霸伏在櫃檯上,嘴裡啃著一條雞腿,還向吉普車招了招手。孩子們有點掃興,繼續追,又齊聲高喊,是李老四,去抓李老四啦!這次喊得也有道理,那個李老四天天帶著鋼鋸和大剪子出沒在鐵路碼頭和荒廢的工廠區,專門剪電纜電線,剪了賣錢,剪斷了軍用光纜就要坐牢,但是白色吉普車從李老四家門前過去了,李老四的母親坐在門口洗衣服,還向孩子們打聽,是誰家孩子犯事了?這白汽車,好久沒來啰。

孩子們後來就跑累了,怏怏地聚在一起休息,不知誰挑了頭,他們開始為吉普車的新目標打賭。由於每個孩子心目中都有一個罪犯,很多香椿樹街居民無辜的名字從他們嘴裡蹦出來,其中不僅包括王德基父子,豬頭,黑卵,小武漢,竟然還有德高望重的老幹部老年,為人師表的中學教師馮老師。沒有一個孩子提及保潤,孩子們怎麼會想到保潤呢?保潤當時在街上籍籍無名,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保潤長得什麼模樣。

我們聽說,白色吉普車開到香椿樹街的時候,保潤正在馬師傅的精品服裝店裡看熱鬧。

裝潢公司的人在櫥窗玻璃上噴墨,先噴出巴黎時裝四個紅色的花體字,保潤眯著眼睛端詳,這裡賣巴黎時裝?有沒有紐約時裝?果然,巴黎時裝後面就是紐約時裝,只不過字體換了藍色。他為自己鼓起掌來,去翻看裝潢公司的人帶來的草圖,再來一個東京時裝?東京後面再來一個香港?裝潢公司的人竟然點頭稱是,反問保潤怎麼知道他的設計思路。他得意地說,猜出來的,這種設計誰不會?我也會,設計就是吹牛,吹國際牛皮嘛。

馬師母和兒媳婦圍著一隻紙箱,一個膝蓋上鋪條裙子,一個懷裡抱著襯衣,每人手裡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忙著剪掉衣服上的線頭。保潤對時裝店的業務如此輕慢,兒媳婦率先表示反感,什麼叫國際牛皮?我們店走精品路線,不進地攤貨,都進外貿貨,出口巴黎,出口紐約,怎麼不能叫巴黎時裝紐約時裝?馬師母向媳婦使了一番眼色,悄悄指著自己腦門,意思是此人腦子缺一竅,別跟他論理。她轉臉,對保潤陪出一張笑臉,保潤你沒事做了?你媽媽不是說你要去市委上班嗎?保潤搖搖頭,誠實地解釋道,不是市委,是市委招待所的食堂,去做飯。馬師母笑了笑說,好歹是市委的食堂,做飯給市委領導吃,多好,肯定有前途的。他不知怎麼接受馬師母的美意,朝自己家方向努努嘴,我不知道做飯給誰吃,是他們在忙這事。馬師母說,是啊,一家人么,你伺候你爺爺,你父母為你忙,你爺爺,最近怎麼樣了?他一揮手說,還那樣,三年五年死不了,說不定萬壽無疆。馬師母說,那你呢,你在那裡怎麼樣?聽說你在井亭醫院談了個女朋友?她的目光熱切地詢問著保潤,拿起膝蓋上的裙子,抖了一下,身材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打個折,你把這條裙子買給她?

保潤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看著那條裙子,忽然說,那是謠言,我的女朋友,還在天上飛呢。

他邁下服裝店的台階,正好聽見那輛白色吉普車急剎車的聲音,吉普車停在斜對面老孫家門口,車門打開,跳出來三個穿制服的公安人員,他們朝著服裝店門口跑過來,尖利的眼神集中在保潤的臉上,乍看熱情,細看凜冽。有個人手裡抓著一副銬子。保潤突然發現來者不善,抓我的?他驚叫了一聲,跳起來向著街東的方向狂奔。他跑得飛快,跑出一個漂亮的S形,S形在街道上拖曳了五十多米,不巧趕上鮑三大的黃魚車迎面過來,鮑三大哪兒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他大喝一聲,犯罪分子,你往哪裡跑?龍頭一扭,黃魚車的車身靈巧地橫在街上,保潤便撲在一堆冰凍帶魚上了。有個公安人員趁勢從後面摁住他。保潤被一股濃重的魚腥味所包圍,聽見鮑三大得意的聲音,我早說過這個孩子要犯罪,你們還不信,這個說他老實,那個也說他老實,現在你們看看,他到底老實不老實?銬走啦!

春天的一個下午,保潤被銬著雙手走過家門。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是他捆別人,是別人用手銬銬住了他。看上去他很不習慣,一側肩膀拱起來,身體歪斜,眼睛直直地瞪著手腕上的銬子,似乎在思考脫身的方法。兩個公安不時地推搡著他,他的腳步故作悠閑,他的面頰和嘴角沾滿了銀白色的帶魚細鱗,模樣看上去有點滑稽,又有點可憐。

他母親粟寶珍站在門口,臉色煞白,手裡拿著一塊肥皂,袖套上濕了一片,都是肥皂沫子。馬家婆媳圍在粟寶珍身後,婆婆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媳婦的臉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粟寶珍不敢與公安人員交流,尖聲喊著保潤的名字,保潤保潤,你幹什麼壞事了?保潤說,什麼也沒幹,我就捆了一個人,她吞了我八十塊錢。粟寶珍扔掉手裡的肥皂,跺腳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你給我好好說話,講清楚呀,到底捆了誰?到底是誰吞了那八十塊錢?保潤咽了一口唾沫,突然煩躁地說,太複雜,講不清楚!

即使保潤口齒流利,也沒機會對母親講清楚了。兩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隻手,準確地說,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隻白手套封蓋了保潤的嘴巴,另一隻白手套擰了下保潤的耳朵,然後順勢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應該來自北方,普通話聽起來非常標準,一看就是初犯,還不懂規矩?現在教你規矩,閉上嘴巴。讓你說話你才能說話,聽懂了沒有?

保潤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恐慌,不如說是靦腆。他不敢分辨兩名公安的臉,只是記住了兩隻白手套不同的氣味。一隻有清涼油冷酷的氣味,另一隻白手套聞起來親切一些,帶著一股濃濃的煙絲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潤看見白色吉普車在街邊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個目的地被香椿樹街居民稱為裡面。裡面。他從來沒有料到,白色吉普車有一天會為他而來,他也要到裡面去了。

他被兩名公安乾脆利落地塞進了吉普車車門。車上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像一件沉默的貨物,先行運上吉普車,佔據了有限的空間。他看見那人寬闊的後背,還有油膩膩的後腦勺,背影有點像柳生。等到那人回過頭,保潤發出了一聲驚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為什麼會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鏈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為什麼也要到裡面去了,據他所知,柳生不過是把她的兩隻兔子紅燒吃了。

柳生的雙手被銬在一根特製的不鏽鋼鋼桿上,半跪著,他還穿著肉鋪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發著生豬肉特有的膻味。柳生來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裡說不出來是驚還是喜。因為禁止說話,他只好用眼睛詢問柳生,幾次對視,柳生總是首先移開他的視線,看起來有點心虛。保潤注意到柳生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彩,他的一隻耳朵上,可笑地包著一塊紗布。

他們現在被銬在同一根鋼桿上了,像兩個真正的朋友,即將分享神秘的裡面的生活。隨著吉普車的顛簸,兩個人的肩膀偶爾會撞在一起,保潤後來堅持用肩膀發問,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開了他,柳生看起來很害怕。因為柳生害怕,保潤覺得他有必要保持樂觀,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腳,保潤的一隻腳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開,便又踩一下。沒想到柳生平時那麼神氣活現,一上吉普車便成了個膿包,保潤只踩了他兩腳,柳生竟然告了保潤的狀。這是第一次,保潤聽柳生捲起舌頭說起蹩腳的普通話,報告公安同志,這個人不老實,他用他的腳,踩我的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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