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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夏杭城是四時中最美的季節,劉庄更佔西湖山水之秀。青年軍官李平水卻毫無心緒,一個由地方與軍隊聯合召開的高級會議正在此地秘密進行。乘會議間隙時間,他獨自來到湖邊散心。

  劉庄原主人劉學詢,乃廣東人氏,在西湖丁家山下建劉庄,近人記載:落成之始,最稱宏麗,頗牆虹棟,錯雜水泥,窗際簾波,與湖際水波互相索拂,詢為雅觀。1954年,又集西湖舊園林中韓庄、楊庄、康莊、范庄於一體,改建為西湖國賓館,與一水之隔的汪庄遙遙相望。劉庄、汪庄,都是中國最高領導人常來常往的地方,作為軍人,李平水知道,毛澤東這些年來基本都居住在汪庄。故而這次省一級的高級會議,才能到這裡的劉庄來開。

  會議在湖山春曉樓旁的望山樓開,景色雖美,卻把會議所要討論的內容襯托得更加劍拔誇張。近日杭州發生了千人衝擊軍區倉庫的重大事件,今日各路山頭派系的核心人物,被召集在此,共同協調此事。這本是一件黑白非常分明的事情,誰知越開越不分明。李平水只是工作人員,但他多少總能刮到幾句,心裡氣悶,便出來走走。剛剛人伍那幾年,他曾經在這裡當過警衛人員,此次也算是舊地重遊,沒走幾步,就碰到了也來參加會議的杭得茶。

  杭得茶是從了家山東麓繞過來的。會議休息期間,他特意去看了看當年康有為題刻的「蕉石鳴琴「,這是一塊形如蕉屏的石崖,相傳雍正年間浙江總督李衛常常在此彈琴,音韻繞石,響人行雲,故有「蕉石鳴琴「之說。得茶從未到過這裡,倒是小時候聽父親說康莊還有南海先生所題的「人天廬「等景。信步走去,卻看到山間一片茶園,還有幾個戰士在茶園採茶,這稀罕的情景倒叫得茶有些納悶。正思忖著這湖上園林之最的劉庄怎麼會有茶園,卻見李平水朝他走來,紅著臉伸出手來對他說:「抗老師,原諒我那天態度不好,我急瘋了,罵你了吧,罵你什麼我記不起來了。」

  「你罵我膽小鬼,見死不救的王八蛋。」杭得茶提醒他說。

  「你看你都記住了,我們當兵的就是粗。」李平水悔恨地敲著自己的腦袋說。杭得茶擺擺手說,「算了算了,誰碰到這種事情不急。」

  原來那日千餘人包圍軍區武器庫時,李平水就在現場,實在頂不住時,曾打電話向得茶求救,但得茶沒有響應,不是不想來,是實在抽不出身,他們這一派攔住了已經整裝待發的吳坤派,把他們堵在他們佔據的那幢樓里。兩幢大樓里朝外的喇叭,每天都在高聲大叫著,一邊讀《致杜孝明投降書》,一邊就回《別了,司徒雷登》,一邊唱造反有理,一邊就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這一派趙爭爭傷愈歸隊,那一派得茶就找來了得放,兩邊都是能言善辯之輩,吳坤和得茶,只在幕後搖扇子。這裡除了批鬥牛鬼蛇神之外,派別之間也已經有過好幾次血腥的衝突,雖然還沒鬧到死人的地步,但畢竟已經給人一種不祥之地的預感,行人單獨也不敢再從那通過。

  人們越來越急躁了,越來越不願意持守勢而不進攻了。文攻武衛的口號越來越被人們接受。得茶絕不想出名,但名聲依然大振,社會上與他們觀點接近的人們紛紛慕名而來,工農學商,什麼樣的職業都有。他們開始把這裡當作自己的陣營。前幾天,不知有誰喊了一聲:吳坤他們已經在進武器了!大家紛紛探出頭去,就見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駛進校園,沿圈站著十幾個頭戴藤帽手執鐵棍的彪形大漢,他們跳下車之後,得茶他們才發現,卡車上放的全是鐵棍藤帽。吳坤他們這一派的人看到領導階級工人老大哥給他們送糧草來了,激動地大喊大叫,一個個跑出去抱鐵棍的抱鐵棍,扛藤帽的扛藤帽,倒像是過年了小朋友們爭相著出去看煙火。有幾個男的,還掄著鐵棍朝得茶他們的大樓空打,動作像舞台上的孫悟空戲金箍棒。兩派的人趴在窗口上看的,都有人神經質地笑。杭家兄弟沒有跟著笑,運動以來,笑容幾乎已經在這對兄弟的臉上放逐了。

  幾個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約而同地來到得茶身邊,他們要得茶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判斷:如果一旦發生衝突,吳坤還會承諾他曾經許下的諾言,不在校園裡實行紅色恐怖嗎?得茶對這一問題無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簇擁著他的那群青年人,是把他當作那種在錯綜複雜的情勢下相對冷靜而又能審時度勢的人來擁戴的,他們把他的沉默當作了認可,立刻就有人向工人老大哥們打電話:喂喂,我是總部啊,我們緊急向你們求援,我們緊急向你們求援,請給我們送一卡車文攻武衛的戰鬥武器來。什麼,槍?什麼槍,氣槍,打鳥的,行啊,別管是打什麼的,是武器就行。

  操場沒消停地熱鬧了一天。這裡來一卡車武器,那裡也來一卡車武器。也搞不清楚誰有槍沒槍,看來雙方都有了槍,恐怕還有手榴彈。武器搬完了之後又來了人,得茶和吳坤兩個人的眼睛都紅了,兩個人的面孔都鐵青了。他們不再聽得進別人的意見,只想著如何進行較量。不同的是吳坤凡事先行一步,藤帽鐵棍一到,就立刻發放下去,槍和手榴彈先讓人保管著。而得茶他們這一派的武器一到,他就親自點數,放進臨時倉庫,他以從來也沒有過的嚴峻說:「都給我記住,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動武。」沒有人反對他的意見,但每個人心裡想的不完全一致。得茶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吃不准他能不能駕馭這些已經被武裝起來的人。

  可以說這是他從來也沒有面臨過的嚴峻形勢,他知道這是吳坤的一著險棋,他們彼此之間太知根底了。吳坤了解他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被動的,他還了解他憎恨暴力,可是他吳坤卻是那種與天與地與人奮鬥都其樂無窮的人,他早已不滿足每天對著大喇叭互相對罵的局勢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們在散布我的謠言,整我的黑材料,你們讓我吃不下飯,我還能讓你們睡得著覺?拉來這一車的鐵棍,是威脅,也是一種可能性。這就像美國製造了原子彈一樣,必須擺在那裡讓人們膽戰心寒。好吧,我現在看你成得茶怎麼辦?他透過他那頂樓辦公室的窗子,看著對面,杭得茶的窗子。

  得茶正在這時候踱向窗口,他走到窗前,下意識地拉開窗帘,幾乎憑本能地抬起頭來——他相信對手就在眼前。

  他們的目光隔著大操場相擊了。隔著窗子,兩人都只露出上半身,他們一言不發,唯一有區別的是嗜茶如命的得茶手中依然還捧著一杯茶。他們在怒目而視中沉默地較量。

  李平水那十萬火急的電話正是這時候打來的,他緊急呼籲道:「怎麼你們還沒有出來嗎寧我們這裡已經抗不住了,這幫暴徒已經扣押了我們倉庫的保衛人員,正在威脅我們,說再不把東西交出來就要往倉庫里沖呢!」

  得茶一邊擦著一下子不知從哪裡來的汗,一邊也對著話筒叫:「你看清楚了嗎,真是來搶武器的?」

  「我看到我那個混賬老婆了呢,她沖在最前面,媽拉個巴子,我真恨不得拿起槍來崩了她,這臭婊子養的!」

  不到萬分危急的地步,李平水哪裡會罵出這樣的髒話。得茶高聲提醒他:「國家有令,搶劫軍用倉庫,可以用軍法處置!」

  「抗得茶你是不是還沒睡醒,今日天下還有什麼王法?有王法還敢沖部隊嗎?我們上頭有令不準開槍,你懂嗎?倉庫里有一百萬發子彈,一萬多顆手榴彈,一千多件槍械,四十多萬軍用物資,要是被他們搶去後果不堪設想。上頭讓我們死守,又不讓我們開槍,他媽的屬毛灰的上頭不讓我們動,說軍隊一動,天下就大亂,死的人就更多。你懂嗎?現在只有一條路,就盼著你們來救我們一把了。杭得茶你要是不來你就是見死不救的王八蛋!」

  那頭電話重重擱下,杭得茶生出來到現在也沒有被人家那麼王八蛋王八蛋地罵過。但杭得茶最後還是忍住了沒有去。他知道,只要他一動,吳坤就會動,而吳坤一動,就會流血,就會死人。這是不可逾越的界線——他的手上決不能沾有血跡。兩害相衡取其輕,李平水罵他,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願意看到李平水不安的樣子,便換了一個話題,問:「我是第一次來這裡,都說劉庄景色好,沒想到這裡也有茶。」

  李平水臉色也輕鬆了一些,說:「那還是前幾年毛主席讓我們警衛員種的。那時候不是困難嗎?我們還養豬呢。毛主席和我們一起還摘過這裡的茶。「說到這裡,他的表情就不免自豪。

  杭得茶看他的樣子,笑笑說:「怪不得迎霜崇拜你,你還有些資本可誇。」

  「她說我什麼啦?我好久沒見到這小姑娘了。」李平水真的有些興奮起來,他喜歡這個小姑娘,和她很有天談。

  「她跟我嚴肅地談了一次,說我沒有救你,沒有站在你這一派上,是錯誤的。她還說你心請不好,我更應該支持你。你看,她才幾歲,還知道你心情不好,她是堅定的李平水派,對你的立場很堅定嘛。「

  他們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李平水又被杭得茶的話觸到了痛處。是的,他心清不好,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因為這場革命而亂套了。

  李平水和翁採茶感情很不好。開始他還當她是天生脾氣暴烈,可能神經還有些過敏,後來才隱隱約約地發現事情不對。他哪裡知道翁採茶她心裡躁得很。她剛開始認識親愛的小吳時,趙爭爭還若隱若現,那白夜還不知道在哪裡飄呢。可如今一轉眼,白夜都快生孩子了。雖然吳坤他從不回家,白夜也從不找他,但他們法律上總歸還是一對夫妻啊。這倒也不去說它了,翁採茶最氣不過的是趙爭爭。這個趙爭爭,仗著她父親在造反派里走紅,還有就是和北京的關係,死活纏住這親愛的小吳不放。話說回來,這次小吳遭難,她也沒少給他出力,反過來她翁採茶就是罪魁禍首了,要不是她看管不嚴,楊真能不見嗎?因為如此,小吳對她就淡了許多。同時,吳坤為了革命,又不得不和她趙爭爭虛與委蛇。趙爭爭一夜一夜地賴在小吳房間里不走,還一趟趟拉小吳到她家裡去,接受各種各樣的指示。小吳常常嘆著氣告訴她,看樣子他們家裡是就等著他離婚,好把這個神經兮兮的女兒嫁給他了。可是他現在得頂住,他不能離,他要一離,就沒法和純樸的最愛最愛他的小採茶在一起了,不要說明鋪,連暗蓋都不行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左右夾攻內外煎熬,把個翁家山裡長大的採茶姑娘也弄得神經兮兮,心理變態了。一方面她是看到李平水就觸氣,他那張一點也不比吳坤遜色的、充滿軍人正氣的臉,在採茶眼裡,突然變成了臭狗屎。她不知道,其實她的那張圓盤哪牙大臉,在他心裡喚起的感覺,也和她對他的感覺一模一樣。這樣的感覺還能有肌膚之親嗎?見它的鬼去吧!李平水沒有一點蜜月的感覺,倒是採茶有,但那是和小吳的蜜月,和這個紹興佬渾身渾腦不搭界。她給自己仇視丈夫李平水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能和她一樣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卻和祖祖輩輩壓迫他們翁家的杭家人眉來眼去,交往密切,喪失最起碼的階級立場等等。其實往深里一想,李平水真是活活要冤枉死。翁採茶她分明是恨趙爭爭,恨白夜,愛吳坤,那恨不能明著恨,愛又不能明著愛,憋在心鍋里煮,還不煮成一鍋的毒汁,見著李平水就噴,能不噴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漆黑一團嗎?

  大年三十李平水給了翁採茶一耳光,春節之後,他就提出了離婚。但翁採茶堅決不同意。其實採茶是很願意離婚的,真正不同意她離婚的是吳坤。她和他的交往到目前為止,實質性內容遠遠要比與趙爭爭交往來得多,但表面上看起來卻遠遠不如與趙爭爭親密。吳坤不願意讓採茶離婚,他順口胡編著一些理由,告訴她何以他不能當下離婚的原因。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她認真地點頭,全神貫注地敬仰地看著他。她對他的感情,已經從崇拜發展到了迷信的地步。隨便他說什麼,她都一點一滴地往心裡去。因為專心致志地凝視,她的眼珠彷彿甲狀腺病人一樣鼓鼓地突了出來,她那樣子反倒越來越像她的爺爺小撮著。看來她的無限忠於的不僅僅是毛主席,還有他吳坤的。她那種愚蠢而又忠誠的樣子,真是讓吳坤看了又感動又厭煩。他站起來想揚長而去,但卻又把這個蠢貨壓倒在床上。蠢貨啊蠢貨啊,整個動物性的過程中,他心裡沒有停止過這樣的嘆息。

  從床上起來的翁採茶,像是吃足了夜草的馬兒,備足了乾糧的旅人,憋足了勁兒的拳擊手,雄赳赳地打回家門去。不離!李平水,你想得美,你一個當兵的,竟然也敢和老百姓一樣無法無天,你竟敢離婚!你憑什麼要和我離婚?你說我不乾不淨?你血口噴人,你給我找出證據來,你找不出證據,我告你誣陷。李平水當然找不出證據,他又沒法到造反總部去捉姦,他只是憑感覺能夠意識到他們必然是心中有鬼,但那不足以離婚啊。再說因為老婆是個造反派,部隊這一方也特別謹慎,部隊要顧全大局,只好讓李平水忍氣吞聲了。

  世代當師爺的李家祖輩,學會了從蛛絲馬跡中發現破綻,李平水天生地也彷彿有著這種遺傳,對那個翁採茶的革命引路人吳坤的行動也就特別關注。今天的會議,他第一次看到吳坤,就坐在他斜對面。李平水自己就是一個相當帥的小夥子,但他看了吳坤,還是不得不承認吳坤的風采當得上英姿颯爽、風華正茂,他立刻明白了翁採茶如此討厭他這個丈夫的重要原因。這個漂亮的敵人一看就不好對付,但李平水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他給對付下來。

  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突然就看到吳坤朝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便問得茶,要不要一起走開。得茶想了想,說:「你先走一步,我看他是又要找我動心機了,且看他如何表演吧。」

  吳坤笑容滿面地朝得茶走來,好像他們從來也沒有怒目而視、血流五步的千鈞一髮之際。他顯然已經伸出手來要和得茶言和,見得茶沒有那反應,也不在乎,手就順勢往空中畫了個拋物線,指著湖光山色說:「真是名不虛傳的好地方,什麼叫人間天堂,我今天才叫真正明白了。」看得出來,他這話是由衷讚歎,並非沒話找話。他從囚禁中出來,感覺與沒有失去過自由的人顯然不同,現在他更熱愛生活了。他現在也更不在乎別人對他怎麼看了,關了兩個月,他悟出了更深的東西,他也更有了洞察力。剛才會上那些決策者們的動作,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政治遊戲,他笑笑,對得茶說:「讓他們鬧去吧,跟我們無關。」

  他這話顯然是針對他們兩派都沒有介人那天衝擊軍隊倉庫的事件而言的。這話讓得茶厭惡,因為這裡面沒有絲毫的正義與道理,只有權力和陰謀。彷彿他們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一下子又退回到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彷彿他們不過是各路諸侯,正在進行一場大混戰。

  他的這種心理活動吳坤是知道的,他過去很在乎得茶怎麼想,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他站在湖邊,看水波如綠,暖風如酒,楊柳如發,青山如眉,雙手使勁地拍了拍漢白玉製成的欄杆,不禁吟道:「……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稼軒的《水龍吟》,還記得嗎?」

  儘管杭得茶對與吳坤對話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他此刻的表現還是讓得茶驚異,雖然他在念詞,但他這個樣子實在有點接近於小丑。

  「我知道你怎麼在心裡評價我,你在說,這個人怎麼會變得那麼厚顏無恥,在經歷了這一切後,怎麼還會那麼輕鬆地與我對話。可我還是要一意孤行,而且我還是要感謝你的。我要感謝你兩條,一條是我被審查時你沒有再落井下石,當時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徹底完蛋。第二條是你沒有下令衝出去保護倉庫,你沒動所以我也沒動,那天我們手裡有機關槍,你要一動,我們雙方就是一場血戰,事情就徹底鬧大了。當時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卻有這個自制力,這是你的高明之處。我對你不斷有新的認識,看來你也並不是不能搞政治的人。「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可能是一個人呆的時間太長了,我現在特別想和人呆在一起。」

  「那你就去找你同道吧,我就告辭了。」

  「等一等,「吳坤突然聲音低沉了下來,他的臉色也剎那間變得難看了,他沒有再看著得茶,卻問他,「……你知道白夜什麼時候生……「

  他的問話把得茶的心也拎起來了,他痛苦地抓住了欄杆,搖搖頭,說:「你真是一個卑鄙的傢伙。」

  這話不但沒有讓吳坤火冒三丈,他反而還似乎有所解脫,他說:「對不起,我也想孩子不會是你的,可憑什麼證實,那孩子是我的呢?你知道她在北方和什麼樣的亡命之徒鬼混在一起——」

  得茶真想給他狠狠的一掌,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掉頭就走,此時的吳坤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刺在他身後,走過夢香閣,走過半隱廬,走過花竹安樂齋,一邊不停地咦叨:「你知道接下去的議題是什麼,啊?是治安,是抓現行反革命!你以為這事情跟你無關嗎?你想抽身已晚,你回去問問,你們家那個布朗先生,是怎麼會到趙爭爭的總部開車的,他明明姓杭,怎麼又會突然姓羅的?「

  得茶一下子站住了,回過頭來:「你說什麼,什麼姓杭姓羅?」

  吳坤就乘機拉住了得茶的胳膊,一邊重新往湖邊走,一邊說:「我跟你說,我們倆的話還沒有談完嘛,你著什麼急呢。回到學校,手下一大批人,我們又得針尖對麥芒,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在國家領導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麼就不能和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呢,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是感謝你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嘛——」

  得茶沒工夫聽吳坤沙咦,打斷他的話又問:「你跟我說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麼關係?」

  他們重新走回到了湖邊,吳坤笑笑說:「他們這些中學生毛孩子,也就只能噹噹馬前卒,太缺乏頭腦了。有人撞了趙爭爭,搶了傳單。有人又救了趙爭爭,正是你那個表叔,趙爭爭傻瓜一個,還把他留下來開車。我仔細看了攻擊我的傳單內容,滿口混蛋,幼稚得很。但寫到我們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杭州城裡誰對我們吳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屬也。「

  杭得茶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地聽著吳坤說這些,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家,家裡發生的事情,他真是一點也不知道。

  「你別以為我會懷疑你在幕後操縱,不,從傳單的文筆和思想來看,顯然這不是你的思路。再說,我也不會真正在乎這些小玩意,它們掀不起大浪。問題在於,杭州城最近連續不斷發現了一些政治傳單,從一開始對出身論的討論發展到對中央文革的攻擊,甚至還有對文革本身的質疑——你說,這不是太幼稚了嗎?」

  杭得茶越往下聽,心裡那可怕的陰影就越深。

  「從傳單的紙張,寫文章人的口氣,印刷傳單的器具來看,都和寫我的傳單如出一轍,你說,這事情應不應該告訴你啊?」

  杭得茶麵色蒼白,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遠遠地望著湖對面的汪庄。從楊真先生失蹤以後,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這混亂的派系戰場,一次又一次,總有事由讓他退不下來。今天他又一次下了決心,這決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攔腰打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說。

  「在這件事情上,我準備向你學習。你當初沒有對我落井下石,並非你對我有什麼惻隱之心,你只是實事求是罷了。這一次我也一樣,我也實事求是。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我剛才對你說的那番話。有許多時候,我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卑鄙。「

  這番話打動了得茶,他第一次側過臉來,不那麼警惕地看了看吳坤。吳坤卻輕輕一笑,換了話題,指著對面的汪庄,說:「你看到汪庄了嗎,從前的茶莊,改變中國的多少重大決策,就是這樣喝著龍井茶作出來的。比如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就是在那裡通過的草案。你還記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記後的那天夜裡嗎?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擠在一間房間里聽廣播,這個改變中國、也改變我們個人命運的決定,就是從對面發出來的。我真想到那裡去看一看啊!」他最後的一句話,幾乎像做夢一樣自言自語吐露出來,那聲音輕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得茶搖搖頭,即使這樣的時候,他還是沒有真正放鬆警惕,他打斷了吳坤的通想和夢語,問:「說吧,你到底想和我做什麼交易?」

  吳坤那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來,彷彿從一個美夢又回到了噩夢般的現實,他牙痛似地抽了抽腮幫,看著湖面說:「不管你怎麼罵我,請你幫我核實一下,究竟誰是孩子的父親。我知道你沒有再去見過她,可我去過。她什麼也不會對我說,但她會對你說實話。我知道這種想法和要求都很卑鄙,和你對我的評價一樣。但它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無法擺脫。拜託你了,好不好?」

  在如此美麗的湖光山色之間,在進行了這樣重大的有關革命與抱負的嚴肅對話之後,最後的心愿又落實到這小小的隱秘的一角,得茶被吳坤的要求驚駭了。他看見他的發紅的雙眼,甚至有些可憐起他來。他們的頭上,楊柳枝嘩啦啦地飄著,在寂寞中,這本來屬於溫柔的聲音,也顯得很剛烈了。

  杭家政治旋渦邊緣中的另外一群老弱病殘,撇開了年輕的核心人物,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中心事件,他們的秘密和熱情,一點也不亞於那些在歷史舞台上企圖扮演主角的人。被吳坤發現了踢蹺的布朗,就參與了這起家族中的秘密行動。

  吉普車在飛馳,窯窯實實在在地被摟在了杭嘉和懷裡,他的心少有地安寧和平靜,這是一種無所依託之後的感覺。那種遙遠的青年時代由於堅強帶來的一意孤行的感覺,經過多年的沉寂之後,從他的暮歲重新迸發浮升而起,變成一種固執的力量。他對他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日常生活中的優柔寡斷後面,原來他還不是一無所有,他依然深藏著非常狀態下的沉著果敢的玄機。

  小布朗開著車就坐在他身旁,初夏的景色飛快地倒退而去,他突然明白過來,即使是和他的晚年的寄託、他的孫子得茶,也不必尋求深刻的了解,他們之間也已經淡遠了那真正深刻的聯繫。

  孫子總是和他談論誰是誰非,但杭嘉和不喜歡談論這個。在連高聲說話都覺得不禮貌的嘉和看來,眼下發生的所有事件對他都是無意義的,天大的事情就是把窯窯救出來。

  使他絕望的是,他最親愛的孫子得茶並不這樣排列事件。他再也不會是那一個與他對茗的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了。在得茶無奈的臉上,寫著永遠有比挽救窯窯更大的事件,而他的寶貝孫子窯窯就這樣一天天地在拘留所里備受著煎熬,這正是他堅決地要把窯窯搶出來的根本原因。因為他決不再相信這些孩子會被好好地放回去,從此沒有陰影地生活。他從窯窯父親的身上看到了窯窯未來的命運,他要趁他現在還活著的時候,一次性根治好這塊心病。這個近乎於瘋狂的行動,得到了熱烈堅定而又同樣固執的小妹妹寄草的全力支持。在他冷靜周密的策划下,行動居然初步成功了。

  按照事先的步驟,已經在孔廟另一進大院里生產紀念像章的寄草一馬當先,到看守大隊那裡去套近乎。她已經給所有的戰士洗過兩次被子了,給隊長洗過了三次,還天天惦記著給他們曬被子,她的這種高漲的擁軍活動,一開始讓解放軍叔叔們著實受不了,不過凡事一多,也就平常了。

  關係一近,寄草開始得寸進尺。找到隊長,一枚小碗大小的偉人像章就仔仔細細地別在隊長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虛半實地碰撞一下隊長的軍裝口袋,便聽到隊長緊張的呼吸聲了,寄草知道機會已到。一聲隊長啊,便倒出無限苦惱——反正總是人手不夠,現在全國人民都在掀起忠於毛主席的運動,毛主席像章供不應求,但我這裡訂了貨卻交不出去,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隊支持。

  隊長說,我們很願意支持,可是怎麼支持啊?我們這裡的一群小現反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我看有幾個人,還得我們喂飯吃,還得我們給他們換褲子呢。隊長這話說得不假,那幾個和窯窯差不多大的,吃飯睡覺也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晚上踢被子,還得隊長去蓋。隊長有一天沒去,第二天就好幾個拉肚子了。這些孩子哭啊鬧啊,哪裡還哄得住。喊爹喊媽哭聲震天,真是把個孔廟也要掀翻了。寄草見有縫隙可鑽,又說:「隊長你看這些孩子,哪裡就真的會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幹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輕重的事情嘛,遲早有一天會送他們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著太認真。真反革命,槍斃也活該,這些孩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

  寄草的話甚合隊長之意。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面對的又是這樣一群孩子。寄草便出一兩全其美之策,說,我這裡人手緊,像裝盒這樣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你們帶他們過來,弄點事情給他們做做,旁邊守著人,我們也給你們看著,這裡高牆深院的,小不點點的孩子,能逃到哪裡去。你們也不用那麼費力看著,我們也算是添了一點人手。你看呢?隊長你去請示一下,不過就看你怎麼說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隊長的腰窩。而有著千里之外山村農婦老婆的隊長,被城裡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無地一撩撥,腰板也就軟了下來,面色倒還是莊嚴的,胸前剛才別著的那枚碗口大的像章已經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隊長靈魂深處私心一閃念:那婦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樣,婦人的眼光拋給過來人——哪怕這個過來人是個解放軍叔叔,也是擋不住的誘惑。那意思明白極了,明擺著就是要讓人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的錯誤。隊長一邊鬥私批修,一邊心猿意馬,一邊又據理力爭,沒過兩天,孩子們就放過來了。隊長有些磨磨蹭蹭,說,廠長,我還是出了力的。寄草繼續拋媚眼,手搭在隊長肩上,使勁一拍,拿出了下層城市婦女的市民腔,說:「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經四十齣頭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鮮花敗得差不多。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寄草不把隊長老婆彈掉,我就不是杭州城裡的龍井西施。隊長,你不相信去打聽打聽,我杭寄草什麼角色?多少’王孫公子’排著隊伍來追我,過去了,過去了。隊長,你可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可惜隊長是個北方農家老實子弟,也沒有看過《紅樓夢》,否則不可能不想起那個館笑怒罵的烈女子龍三姐。總之隊長是借了一下,他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女人,實際上要大出去那麼一截。而且她那麼又拍肩膀又大聲說笑的風格,俺們貧下中農出身的軍人也不習慣。正怔著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過一杯香茶,雙手送到隊長面前,說:「隊長,我是真的要謝謝你的了,粗茶一杯,請用。」

  隊長再看了看這位女同志,這時她的大眼睛裡,只有深情和誠摯,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距離。隊長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說:「好香的茶啊。」他的臉就紅了。

  那一天終於來到。牛鬼方越把他的糞車沖洗得乾乾淨淨,暗中撒了消毒藥粉。上午9時,進了孔廟。孔廟裡有一個廁所,說是今日要來淘糞。門口把關的,看也不看,就讓方越進去了。跑過工場的時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門口呢,手裡還捧著一杯茶,茶杯上有一隻蓋子,這是他們的聯絡暗號,說明事情一切順利。

  工場裡面,瞎子果兒正在一邊幹活一邊演出他的拿手好戲,背唱一首首的語錄歌。他唱的語錄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別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譜的曲,果兒唱的,全是他自己譜的曲。他能用紹興大板、越劇、楊柳青和蓮花落——凡是他從前討飯時光想得起來的曲調,他都能夠用方言來套在毛主席語錄歌里,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他說他一個人就是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今天他唱得格外賣力,孩子們一邊把像章往盒子里裝,一邊聽得哈哈大笑。

  趁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之際,寄草就過去又輕輕踢了窯窯一腳,他就一個人捂著肚子出去了,廁所不遠,就在工場後面。班長光顧著聽果兒的節目了,也沒人跟著窯窯出去。窯窯到了廁所門口,旁邊就轉出來一個人,把草帽往頭上一仰,窯窯愣了,嘴巴就癟了起來,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窯窯就要拉「警報「
了。連忙說:「不許哭,爸爸是來救你的。」話音剛落,一把挾起孩子就往糞車裡塞,邊塞邊說:「窯窯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門爸爸會抱你出來的,一聲也不準響。」然後優當一聲就蓋上了蓋子。大糞車裡那個刺鼻啊,還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許是怕太臟,往那裡面不知倒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消毒粉劑,熏得窯窯連氣都透不過來。糞車飛駛,來得個快,窯窯在裡面像個不倒翁,一會兒摔到這裡,一會兒摔到那裡,兩隻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還是扶糞車壁好,他那一顆小小的心啊,嚇得把眼淚都給凍住了。

  等到他真正被爸爸從糞車裡抱出來的時候,另一股臭氣撲面而來,他看到了一條河,一條臭烘烘的大河。父親把糞車往一座大石橋下一擱,背起他就往橋上走。橋很高,他們一口氣爬到了頂上。下面一片白晃晃,窯窯的眼睛被刺得閉了起來。他叫了一聲「爸爸「,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沒有像剛才那樣迫不及待地安慰他,與他說話,這時他卻聞到一股刺鼻的酒氣,爸爸的兩隻眼睛像兔子一樣血紅,呼呼地直喘粗氣。爸爸獃獃地站在大石橋上,看著橋下的流水和橋兩岸的人家。他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直到他害怕起來,叫了一聲「爸爸,我餓了「,爸爸才醒過來。

  在橋下的小吃店裡,父子兩個買了幾個肉饅頭,窯窯接過來就吃,這段時間在孔廟,吃得太差,窯窯見了那肉饅頭,眼睛就發出異樣的光芒。他人小,胃口到底不大,兩個饅頭塞下去就飽了。接下去的事情駭人聽聞,但因為他昏昏欲睡,竟然沒有覺出太大的恐懼。他們來到了沿河的一間小屋子。爸爸把他放在床上,緊緊地關鎖上門窗。爸爸的動作和神態都有些怕人,屋裡點亮了一盞燈,孔廟囚牢里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不過終究身邊有了爸爸,窯窯縮在床頭,發現爸爸依舊保持著剛才那種在大石橋上的怪樣子。他死死地盯著兒子,問:「窯窯,你說這樣弄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他翻來覆去的,老是這句話。窯窯聽不懂。但有一句話他聽懂了,爸爸問他:「你還敢去孔廟辦學習班嗎?」窯窯一聽這話,身體立刻又縮小了一半,一直縮到了牆角落裡。爸爸笑了起來,懷裡掏出了一瓶酒,已經有半瓶在行動之前喝掉了。方越是不勝酒力的,有一點就醉,今天一口氣竟然喝了半瓶,還塞到窯窯嘴裡說:「你也喝一點,喝了酒我們一起到極樂世界去。」窯窯拚命抵抗,甚至哭了起來,叫著爺爺。爸爸嘆了口氣說,叫爺爺也沒有用啊。爸爸不想讓你跟爺爺走,你還是跟爸爸走,我們一起上路好嗎?窯窯就搖頭,他還是想跟爺爺在一起,爸爸的樣子讓他害怕。爸爸不再理睬他,管自己喝酒發獃,一會兒跟起腳來看電燈線,一會兒在抽屜里找出了一把剪刀,還看著兒子發愣。兒子卻困了,開始睡覺。醒來時發現一切都不對了,他是被爸爸拉扯醒的,爸爸渾身上下都是血,他嚇得尖叫起來,爸爸說:「別叫,爸爸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去打電話,隔壁小店裡有公用電話,叫來彩阿姨把爺爺叫來。我告訴你電話號碼,你會打電話嗎?」

  窯窯生平打的第一次電話,救了爸爸的命。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睡著之後發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父親舉著那把剪刀是怎麼來到他身邊的。他想先殺了兒子再自殺,刀舉起來幾次卻下不去手,最後他氣急敗壞了,乾脆一刀先把自己割了。最初的血噴出來時他一點也不疼,還有一種突然釋放的愉悅,彷彿那沸騰的酒氣也隨之而去了。但接下去的事情開始不妙,當方越因為失血過多開始無力開始感到就要失去知覺時,他突然酒醒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幹什麼了。他掙扎著叫醒孩子,他要活,兒子則讓他活了下來。

  接下去發生的一切,窯窯是記不全了。他很幸運,接電話的正是來彩,來彩立刻陪著爺爺和奶奶一起過來了,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窯窯依舊縮在牆角里。地上、床上、牆上都是血,孩子瞪著大眼睛,看著門背後。方越斜倚在那裡,已經半昏迷了,但他還知道用一塊毛巾扎住了自己的手腕。奶奶一把打住方越的手腕,給他重新包紮,二話不說先上醫院。嘉和問她要不要緊,奶奶翻翻方越的眼皮說還來得及。來彩已經嚇昏了,不知所措地抱著窯窯。

  醫院不遠。奶奶讓布朗背著方越進去,又把窯窯交給嘉和,說:「布朗一出來你們就走,這裡的事情我來料理,方越沒事情,會活過來的。」

   「那我就按原來的計划行事了。」

   「我就說方越找不到兒子才割腕的。」

  
老夫妻倆處理這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時,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窯窯在這一事件中混混飩飩,連哭都沒有再哭一聲。他渾身上下依然臭烘烘的,不一會兒,就跟著爺爺又上了車。

  汽車往西大目駛去。布朗直到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杭家那麼多人反對他學車的時候,唯有大舅一個人要他堅持下去。他今天是向趙爭爭請了一天的假把車開出來的,他只說是家裡鄉下客人要用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麼事情。剛才他們在羊壩頭等了半天,差點以為事情不成功了。後來才知道,方越救出窯窯後,沒有按原計劃給他們打電話,卻自顧自喝酒想自殺。幸虧他懸崖勒馬,父子兩條命都保住了。他的汽車,終於還是派上用場了。

  布朗盲目地開著車,一路上幾乎沒有和大勇說一句話,他有他的煩惱,而眼前最大的煩惱,則是家族的人對他不再信任了。他相信,如果不是用車實在是需要他,他是斷斷不會被嘉和大舅派用場的。為什麼不再信任他,那還用說,替那個趙部長開車了,這不是叛徒嗎?他想到昨天到羊壩頭去時,竟然碰到了謝愛光,正和迎霜說話呢,見了他,用那樣一種鄙視的目光看,頭一揚就別開了。他跑上去拉住她說:「我這是怎麼啦,我不就是開一個車嗎,為什麼你們都不理我了?」謝愛光看看他,說:「布朗,你沒有把什麼都跟你那個女人說吧?」

  布朗氣得直跺腳,我的女人,我有什麼女人,我倒是想要有個女人呢,可女人在哪兒啊?那趙部長能算是女人嗎?採茶能算是女人嗎?還有你,你還能算是女人嗎?我把你的事情擺平了,可你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又和那個得放鬼鬼祟祟搞到一塊兒,鼻孔指甲黑乎乎的,你們乾的那些事情真讓人擔心啊。昨天那個親自接他去學車的吳坤還看著他問:「小羅,你姓杭吧?」把他一下子就問愣了,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那吳坤就看著他笑,點點頭走了。這事情他多想跟一個人說一說,可是他跟誰說呢?

  布朗想,我要是渾身上下都長上嘴巴,那該多好啊。他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解,他會唱歌,會說情話俏皮話,可就是不會說道理。他只好氣得一跺腳走人,被迎霜拉住了,說:「你別走,表叔,我相信你不是叛徒,可你幹嗎要跟那個殺人犯好啊!」布朗跳起來直叫:「誰叫你們不早點告訴我的!我怎麼知道她是殺人犯!「

  布朗想離開趙爭爭,但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趙爭爭那裡永遠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受傷家養,使她細皮嫩肉的苗條身材豐滿了一些,她本來長得有些單薄,這讓她的五官清秀之餘不免有些尖刻,但現在她看上去面相溫柔多了,這倒使她更為放肆地把動作做得大大咧咧,把口氣罵得更鄉村俚語。從她那張櫻桃小嘴裡,不時地蹦出各種走資派、對立面的頭頭、牛鬼蛇神的名字。她做一個豪爽的一掃光的手勢,說:「劉少奇嘛,斃了他完事!杭得茶,我看也順便一起斃了!「大家看著她那颯爽英姿的樣子,紛紛鼓掌。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如火如茶的造反歲月,有多少陰謀和陽謀,一天下來,也總有沒人來陪她的時候,特別是吳坤,日來漸稀。沒奈何,只好把保縹兼司機的小羅再找來,並且看著健美的小布朗,目光再一次迷離。她說她要洗頭了,鬆了頭上那兩個「小板刷「,讓布朗提一壺溫水,替她從頭上澆下去。布朗說我可不是干這個的,趙爭爭說好你個小羅,你敢跟本部長頂嘴,你沒看我腳不能動嗎,你就連一點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也沒有嗎?她姐笑怒罵,軟硬兼施,布朗想想倒也是,說來說去,是他把她給撞成這樣的,他有責任,這責任因為不能公開,竟然成了心病,使他堂堂正正的杭布朗,不得不成為一個小羅,被這個趙部長牽著鼻子走。他垂頭喪氣地拎著一壺溫水,給這黃毛丫頭沖頭,沖著沖著,突然那茶炊事件閃現在眼前,那可是迎霜親口告訴他的,絕對不會走樣。這一嚇,把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怪叫了一聲,扔了茶壺就跑,趙爭爭濕淋淋地抬起頭來,怎麼也不明白這個小羅是怎麼一回事情。

  現在,車已經到西天目山營溪口子上,大舅抱著窯窯下了車,對布朗說:「回去後什麼也別說,明白嗎?」

  布朗真的火了,他突然覺得他在杭州的這些親戚,心機實在太多了,便大叫一聲:「不用你們交代我也知道!」

  嘉和愣了一下,放下窯窯,走到布朗身邊,扳過他的肩,說:「你這是替我大舅受委屈了,不要緊,想得開。」

  布朗抬頭看看,這裡的青山綠水,和西湖完全是另一種風光了,他說:「這是什麼地方,這裡的山和杭州可不一樣。」

  嘉和想告訴他,這裡還只是西天目山。世事就這麼怪,明明是為了去東天目山,但為避人耳目卻從西天圍繞道而去。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只說:「你先回去,大易已經給你另外安排了一個地方工作,那裡對你更好。」

  布朗點著頭卻不和大舅對話,自顧自說:「我知道這裡是忘憂表哥的地方,你不說我也明白,你們都小看我,把我當叛徒,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們都是很糟糕的,我要回雲南去。」

  這可是布朗從雲南回來以後說過的最嚴厲的話了。嘉和苦笑了一聲,這才說:「布朗,我們這次救窯窯,我連得茶都沒告訴,再說忘憂表哥也不在這裡。這裡是西天目,他可是在東天目呢。「

  原來這天目山脈,自安徽黃山婉蜒人浙,就在那浙西,形成了山地丘陵。在吳越王錢諧的故鄉臨安縣城,形成了東西天目山的主峰。布朗說錯了,他的忘憂表哥,是在安吉境內的東天目山麓當守林人呢,和這裡可是兩個方向,差不少的路程。布朗一聽大舅相信他超過了相信得茶他們,心裡立刻就清爽了,露出笑容說:「你們要上這西天目山嗎?我和你們一起去,這車我也不要了,扔掉拉倒。反正呆在杭州我也實在受不了了,看到大山,我真快活啊。「

  嘉和看著這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心裡真是擔憂,他想,一把窯窯安排好,他就立刻回來幫助這個外甥。他要把相信他的晚輩們一個個地料理好,他才能夠死得瞑目啊。他語重心長地對布朗說:「布朗啊,我這次回去,想把你和你爸爸安排得近一些,你常常能夠見到他。你說好不好?你是男人,大男人,是山裡來的,也是城裡來的,你要懂得什麼是忍,什麼叫咬著牙挺過去。大舅想一個一個地替你們把事情做好,你說好不好啊?你看,窯窯最小,得先安排他。是不是?布朗,你是聽話的好孩子,你讓大舅喘過一口氣來好嗎?「

  嘉和是想教誨外甥的,但他的聲音已經那麼凄婉,幾乎接近於哀求,那是心力接近交瘁時的一種自然反應,是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不需要任何隱瞞時的自然流露。大舅那隻斷了小手指的傳奇的左手,搭在布朗的肩上,微微地抖動,布朗驚呆了。回杭州這些年,大舅在他心目中,德高望重,舉重若輕。他今天這樣說話了,我小布朗還是一個人嗎?他雙手舉起大舅的這隻手掌,劈面就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那聲音響得窯窯一個膽顫抱住爺爺的大腿。然後,布朗二話不說,跳上車就發動了汽車,一聲不吭地開足馬力,向東天目駛去。布朗將他們平安送至目的地,才獨自回城。

  現在,在一場驚嚇之後,孔廟的黃昏終於降臨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斜陽西照,把廟堂翹檐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如今的孔廟當然不再被叫做孔廟,也斷然不再有抗戰前漢奸未拆之時那麼壯觀,但依舊還保留著夫子的氣息。隊長獨自走過那圓柱排起的長廊,那大石板一塊塊地依舊鋪在地上,沒有被後來的大眾化的水泥取代。院子里有松有柏,有被填埋的月池,現在很安靜,白天卻亂作一團。一個小反革命不見了,這件事情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才被值勤的班長發現。問題很快查清,廁所旁邊有個通往外面的大客溝洞,沒有蓋蓋子。只有一種解釋,孩子上廁所,不小心掉了下去。隊長親自帶著人下去撈,什麼也沒撈上來。大家烯噓的啼噓,檢討的檢討,孩子們重新被關進了二道門內,大氣不敢再喘。隊長到局裡緊急彙報,又來了幾個人,看了看周圍環境,說:「早就說要搬,怎麼就磨蹭到現在?」

  隊長心裡沉重,他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對他有什麼影響,軍職的升遷可不是鬧著玩的。遙遠的北方山中那燭光下的妻兒老小的面容,凄涼地浮現在眼前,他原本可是打算堅持到十五年之後讓妻子隨軍的啊。這麼想著時,他聽見刷衣服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那個讓他剎那間心猿意馬的女人正在埋頭刷洗衣服。他踱到她身邊,看了一會兒,摸了摸那塊大石板,說:「這裡還有不少這樣的大石頭。牆角里、大殿後面都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的。「

  「有八百多年了吧,「寄草說,「你看這塊石頭,吾善養吾浩然之氣。皇帝寫的。「

  真的?隊長表示懷疑,這女人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和這個孔廟是什麼關係?我義父就是死在這裡的,就是撞死在這裡的石板塊上的,也許,就是撞死在這塊石頭上的。你聽說過我義父嗎?

  隊長驚異地問:你義父就是那個姓趙的,趙寄客就是你父親?我們剛進來時就作為革命故事教育戰士呢,是你的義父?那你是誰?你和那個杭嘉和是什麼關係?你是他的妹妹?啊,我明白了你是誰。我現在全部明白了。

  他們倆就在暮色中沉默了一會。片刻,寄草說:「喝杯茶吧。」

  她又為他沖了一杯香香的濃茶。他捧過來,惱了一口,說:「喝你們杭家人的茶,不簡單啊。」

  寄草一邊繼續洗衣服一邊說:「喝了也就喝了。」

  隊長往不遠處那個沒蓋上的管溝洞看一看,說:「可惜那孩子死了。」

  「死了,對你來說,總比這孩子逃出去要好,是不是?」寄草繼續洗著衣服,像是拉家常一樣地說。

  隊長怔了一下,他再一次掂出了這杯茶的分量。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說:「明天我們就撤離這裡了。」

  「懊,「寄草吃驚地抬起了頭,「那麼快?」

  「早就這麼議著,這些孩子雖然都還小,但都是有現反記錄的,關在這個大院里犯人不像犯人,勞改不像勞改,怎麼辦?明天就搬到正式的勞改農場去了。」

  寄草看了看國門用B裡面還有一群孩子,她突然一扔刷子,說:·’可憐!」

  隊長搖搖頭:「這孩子死了,死得真是時候。哎,我走了,喝你們杭家人的茶,可真不簡單。「他又強調了一句。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走進了那扇小國門。寄草明白他跟她進行了一番什麼樣的對話。

  夜色降臨到了從前的孔廟之上,黑暗重新籠罩了這塊土地,寄草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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