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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杭得茶在杭嘉湖平原父母親烈士墓前,那條平靜的小河旁的不祥預感果然應驗了,杭家又一個青年陷入了這場革命的政治險境。

  這一天傍晚,對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後一個安詳之夜了,因為那一天他是與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為評茶師的助手,進人厂部的評茶室。茶葉並不好,連小布朗這樣對龍井綠茶沒有什麼特別研究的人也看出來了,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級上下。這些年來持續不斷的大幹快上,已經使茶葉產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卻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減少優質龍井茶為代價的。布朗想,怎麼他在茶廠里,卻總是看不到小撮著伯伯悄悄塞給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兩二兩的,遠勝過這裡堆放的一麻袋兩麻袋。剛到杭州時布朗對龍井綠茶一無所知,現在憑眼力就能分出好壞來了。但比起大舅來他依然屬於茶盲。在他看來,那精美的龍井茶就是謝愛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採茶了。

  儘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干茶,嗅、摸、開湯,看色、聞香、細品那一系列評品的過程。干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著一個水壺繞來繞去地跟在後面,看著那些評茶師一本正經地品論月B些評茶的人們剛才還在會場里互相指著鼻子大辯論,對罵,有的低著頭挨斗,有的揪著對方的衣領給他來噴氣式,這一會卻都穿上白大褂,戴著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頭看,一起壓著杯蓋晃蕩晃蕩搖出那香氣來聞,一起含著那茶水在嘴裡,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樣發出一種只有評茶師才會發出的奇怪的聲音,然後眨巴眨巴眼睛,說:七級吧,我看七級也就差不多了。

  這時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資派啊,歷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覺也不知為什麼都會那麼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間小小搖晃一下。那一霎間他們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設和勞作的日常歲月。要不是小布朗這時候出去沖開水,看到門口牆根上靠著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著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場批鬥會還在等著他們呢。

  小布朗很喜歡這種莊嚴的勞動,實際上他依然是一個勤雜工,但他覺得這活兒很有權威性。他手裡提著個水壺一本正經地走來走去,總算找到了一種正在干正事的感覺,和鏟煤球到底不一樣。就那麼出出進進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興趣盎然。就在他最後一次走出工作間取水的時候,他拎著水壺的手僵住了,落日的餘暉中,他看到了那個小兔子一樣擔驚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樹陰底下,半個身子從樹後探出來,看見他就一個勁地招手,卻不走過來。他著了魔似地拎著個水壺就朝她走去,屋子裡的人叫著:水呢,水怎麼還不來?他就根本聽不見了。

  謝愛光本來是應該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腳一拐,卻找到了杭布朗,驟然發生的事件把她嚇壞了。幾個月來,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進行宣傳工作。他們散發的關於出身論思考的傳單,已經在杭州城裡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浪。這些文章大都是從北京傳過來的,在本質上是擁護革命的,只是對革命中發生的種種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見解。一開始他們也可以不必做得那麼隱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歡目前這種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狀態。後來他們才開始發現他們的地下狀態是絕對必要的了,因為專政機關已經開始追查這些宣傳品,甚至被列人了反動傳單,予以查禁。杭得放怎麼可能被一個查禁就嚇倒了呢,他們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動。他們窩在假山內的地下室里,像兩隻醒鼠在燭光下互相鼓勵,他握著她的手,雙眼炯炯有神,問:「你害怕嗎?」

  謝愛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鋼鐵般的光澤,她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和你在一起,我就有為真理獻身的勇氣。」

  是的,只要和這位眉間一粒紅盛的美少年在一起,謝愛光就無所畏懼。然而一旦離開他,她就膽戰心驚,她就又變成當初那個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看來杭得放並不是不明白這一點,所以每次外出發傳單,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唯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爺爺的意外事故拖住了。原本他們說定了到農業大學去散發張貼傳單,因為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吳坤派重新崛起,在農大召開誓師大會。吳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論的堅定維護者,得放就專門針對他本人的出身寫了一篇文章,來說明這個觀點的謬誤。他用的完全是反潔的口氣,把吳坤的腳底板一直挖到他叔伯爺爺吳升那裡,最後反問:照吳派「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邏輯,那吳坤本人不就應該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大混蛋嗎?我們不妨問一問他本人,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大混蛋嗎?如果他有勇氣承認,那麼他的追隨者也願意追隨一個大混蛋去做小棍蛋嗎?如果他們也願意追隨他做小混蛋,那麼,所謂的革命造反的吳派組織,不就是一個混蛋組織嗎?而一個混蛋組織,又怎麼可能是一個革命者的組織呢?怎麼配在這樣風雲際會的革命時代粉墨登場呢?

  這份傳單,只有交給謝愛光去單獨完成了。她答應得也很豪邁,讓得放放下心來。但問題是她一到現場就抓瞎了,繞來繞去怎麼也下不了手,最後也不知怎麼搞的,竟然繞到了女廁所里。一到那裡她才發現什麼叫冤家路窄,整一個房子里竟然就讓她碰上了趙爭爭一個人。趙爭爭並不認識她,而謝愛光卻聽到她的名字都會談虎色變。可以說吳坤的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趙爭爭的一大半功勞,吳坤對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氣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都彷彿在噴火。謝愛光偷偷地看著,看著看著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邊系褲子一邊就往外走,走出門口幾分鐘之後才清醒過來,一下子嚇得目瞪口呆——她把那隻放傳單的綉有「為人民服務「
的軍包,丟在廁所里了。她剛要回頭去取,就見趙爭爭從廁所里出來,肩上就挎著那隻包。愛光閃到樹後,心尖子拎到了喉嚨口,是去向她要,還是躲開?她思想激烈地鬥爭,手心額角全是汗,腦袋裡一片空白。再緩過神來,趙爭爭已經走回了她那個革命鬥爭的大本營。謝愛光幾乎要虛脫了,怎麼辦?她幾乎是失神地、下意識地走到了小布朗的茶廠,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之後,她一屁股坐在樹下,就站不起來了。

  小布朗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愛光了,他可不能看到女孩子遭這樣的罪,胸脯一拍,說:「什麼鳥事把你難成這樣?看你布朗哥哥給你跑一趟,立馬擺平。」話畢,拖過大舅給他買的自行車,一把拎起那愛光,把她架到后座上坐好,暖的一聲,就飛出茶廠。他身上還穿著工作用的白大褂,臉上甚至還戴著個大白口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醫生呢。

  這一路上杭布朗是又拍胸脯又說大話,也沒見他歇了嘴,不一會兒就到了農大的校址華家池。進了校門,先讓那謝愛光去探探風,然後再作打算。誰知沒過幾分鐘愛光就慌慌張張回來,輕聲道:「趙爭爭她又上廁所,一會兒就出來,咯咯咯,就在那前面,就在那前面,樹林子後面,那條路很偏僻的,啊,她出來了,一個人。她出來了,背上那個包就是我的,她幹什麼老往廁所跑,她是不是想逮我!」一邊說著就一邊往外跑,直怕那趙爭爭眼尖看到她。

  應該說這時候的杭布朗要幹什麼,心裡是很盲目的,今天橫空里殺出一個謝愛光,把多情的布朗心攪亂了。也是忙中生亂,他橫衝直撞地駛向趙爭爭,偏偏那自行車的剎車突然失靈,布朗是想擦過趙爭爭身邊時來一個海底撈月,搶過此包就跑的,誰知繞過樹林子,真擦過趙爭爭身邊時非但沒剎住車,還把那剛想轉身的趙爭爭撞了一個四仰八叉。華家池因為大,本來人就不多,這條通向廁所的小路此刻更是沒有~個人。布朗撿起那包就往回騎,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騎出大門口見著了愛光,遠遠地就把那包往她身上一扔,愛光驚訝地問:「成了嗎?」布朗一揮手說:「走你的吧。」順手就把白大褂和口罩、帽子脫下一起扔了過去。愛光也不敢再戀戰,峻的一下也就跑得看不見了,前前後後的時間加起來,不過也就那麼三五分鐘。

  布朗本來可以回去干他的活了,但他扶著自行車,心裡卻有些前咕,因為他的本意是搶包可不是撞個姑娘。這個動作做得不規範,讓布朗心裡也不踏實。他是個膽子大到天邊去的人,又有好奇心,就想著偷偷回去看一看。重新騎著自行車往回走,我的大,那姑娘還躺在地上。布朗這一下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衝過去就抱起那姑娘,大聲地喊著來人哪來人哪有人倒在這裡啦。

  其實廁所離吳坤他們的會議室並不遠,只是當中隔著林子,聽到人喊,出來一看就亂了,趕緊張羅著把趙爭爭往車上送。趙爭爭看來是腿折了,頭腦清醒過來,對吳坤說書包被搶。吳坤一聽這才急了,一把抓住布朗的胸間有沒有看到人搶軍包。布朗橫抱著這個被他撞倒的姑娘,一時愣了,說不出話。他生來就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而且五分鐘前他剛剛作過案,同時要他編謊話他還一時編不過來。倒是那趙爭爭還算頭腦清楚,說:「我刮到一眼,那人是穿件白大褂的,剛剛走,這個人就過來了。」

  吳坤盯著趙爭爭,臉上做出心痛的樣子,心裡氣得破口大罵,這疊傳單他已經看到了,當時就想叫人送回去封好。偏這個趙爭爭多事,要在廁所附近再候一候,結果煮熟的鴨子飛了。心裡這麼想,嘴裡卻焦急萬分地說;「快快,快送醫院!」

  布朗因為抱著趙爭爭,一時就放不下來了,只好跟著他們那一夥上了他們的車。真是荒唐,他原本是要上另一輛車的啊,一切都亂了!

  現在是第二天早上了,得放正要送爺爺去醫院,就見一頭霧水的謝愛光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他吃驚地把她拉到門後,問:「你怎麼啦,這些傳單沒發出去嗎?」他一把接過了那隻裝在另一隻旅行包里的黃軍包,緊緊模在手裡。

  謝愛光幾乎就說不出話來了,使勁睜開眼睛,才吐出那麼幾個字:「我在外面呆了一夜,沒敢回家……」

  得放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事情不好,趕快又細問過程,等謝愛光終於說完之後,才又問:「那麼我的布朗叔呢?」

  謝愛光無力地晃著腦袋,說:「我也不知道,昨夜我一直在他家門口等到十一點,他會不會被他們抓走了?」

  得放想了想,讓愛光等著,拎著那包就回到房間里。爸爸杭漢也是昨天夜裡趕到的。看著奶奶和爸爸,得放抓了抓頭皮,說有要緊事情,一定要現在跑一趟。奶奶心疼孫子,說;「放放,這些天你都在幹什麼,你看你瘦得多麼厲害,你有心事要和家裡人說啊。」

  嘉平斜靠在床上,搖搖手說:「去吧去吧,自己當心就是了。」

  得放正要走,想了想,把那隻包塞在床底下,說:「這是我的東西,可別和任何人說。」

  葉子看著變得沉默寡言的孫子,又說:「放放,可不能到外面再去闖禍啊。」

  得放站了起來,看著這一對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一聲不響站在旁邊的父親,鼻子一酸,嗯了一聲就往外走,他得趕快找到布朗叔叔。把他也拉到他們的行動中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他不能責怪謝愛光,看她一夜驚魂未定流浪在外的樣子,他還能對她說什麼呢?

  杭家年輕人裡頭,彷彿再沒有人像布朗那樣富有傳奇色彩了。他帶著山林和岩石的氣息,來到這個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裡一站,都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吳坤他們一群人把趙爭爭往醫院裡一塞,就緊急布置搜尋傳單的製造者去了。他剛從審查中解脫出來,急於需要製造一些事件來證實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搶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著,正好可以體現一下他的能力。趙爭爭的父親到醫院看了看女兒,沒有多少安慰,還責備了她一頓,她也是個要強的女人,紅衛兵,不是說倒就倒的。可是等圍著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志從衷來,摸著上了夾板的斷腿大哭起來。

  把她親自抱到醫院裡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誰也沒看出他是罪魁禍首。可是看人一個個走了,竟然沒有一個男人留下來為她張羅,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後來護士終於來了,他想他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卻哭了起來。女人的眼淚,在布朗看來是很簡單的,那就是像男人發出的求救信號。姑娘哭了,布朗心亂如麻,深深自責。幸虧他這點頭腦還是有的,還沒有發展到當場懺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這時讓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麼女紅衛兵,女造反派,只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頭捂臉在哭,布朗心族搖動,老毛病又犯,階級立場派性立場,統統灰飛煙滅。他就上去,兩隻手一起上,摸著她的頭髮和後腦勺,輕聲輕氣地說:「好姑娘,別哭,好姑娘別哭,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不會不管你的。」

  趙爭爭除了那天夜裡和吳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屬於激烈運動——這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樣溫柔的話,領略過這樣溫柔的動作。布朗又因為不怎麼會說杭州方言,與人交談,多用在學校學的國語,這倒反而給他平添一分文明。這個都市裡的堂吉河德的肢體動作狠狠地嚇了趙爭爭一跳。女強人猛然抬頭,大叫一聲:「流氓,你想幹什麼廣’

  這一聲流氓,可算是當頭一棒,把布朗給當場打醒了。這是他在杭州城裡第三次享受這種殊榮,而前兩次「流氓「之後的下場,想起來還都讓布朗他不寒而慄。他神經質似地跳了起來,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一下子就蹦到門口,剛要開溜,聽那女人又一聲厲喊:「站住,你是誰,哎喲,你給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斷了的腿被拉了起來,痛得她直抽涼氣。布朗一隻手還搭在門把上,頭回過來說:「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這裡來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這都是趙爭爭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話,趙爭爭的聲音也低了,聲音也不自覺地溫和了,說:「你過來,你別走,我想起你來了。」

  這一坐就坐住了。趙爭爭腿疼,寂寞,睡也睡不著,又不時地想動彈,拉住杭家那帥小夥子布朗就不讓他走了。也是布朗被那一聲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經,當趙爭爭問他姓什麼的時候,他沒說他姓杭,他說他姓羅。趙爭爭就小羅小羅地叫個不停起來:小羅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經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新上任的小羅心裡卻有點發毛,他沒想過要把她護送到底,他只想把她護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義盡。人生要緊關頭,不是一步兩步,實際上只差半步。剛才只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門之外,和這女紅衛兵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現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著夜色降臨,他對小趙說他得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呢。小趙嗲聲嗲氣地哭著說: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裡他們肯定要開半夜的會,不到十二點鐘他們不會有人來看我,你得等到他們來後才能走。這種口氣,打死趙爭爭也不可能對吳坤說。在吳坤面前發嗲,就好像用《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越劇腔進行大批判發言,死活對不上號的。但這個小羅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里冒出來的,和他們平常對話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小趙看出來了,她和他不是一個階層的,果然,他是工人階級。階層越不一樣,交往起來越輕鬆,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再說趙爭爭跌斷了腿,搶去了包,刺激不小,吳坤對她,又比對那阿鄉採茶還一本正經,況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豈有此理。趙爭爭和翁採茶,從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種性格的人,但從心亂如麻這一點來看,卻是殊途同歸。也是火山總要噴發,藉此突然事故,趙爭爭心火亂躥,忙中出恍怎,看來是把稻草當黃金,把小羅當吳坤來依靠了。總之,種種因素使趙爭爭一把抓住布朗不放。春暮時分,豆象年華,革命激情,受傷的心靈,得不到的愛情,難以出口的慾望,加上那個歇斯底里的狂熱,乖戾的扭曲的個性,濃縮成一團火,曾經一茶炊砸死陳揖懷的女學生,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楚楚可憐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歡姑娘,也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不正常的狂熱弄借了。他不能不對姑娘的懇求作出積極的反應,但他心裡直犯前咕,不知道他那麼一求就應的態度對不對。另外,姑娘那種明顯的依賴也讓他覺得不太正常。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著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啊。他再一次想解釋他為什麼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聽。姑娘說:什麼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資產階級的一套。你別去茶廠了,給我當助手吧。布朗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我剛剛找到這個工作,評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丟了。趙爭爭笑了起來,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拍冷氣,說你呀你呀,真是沒見過世面。我讓你給我們總部開車怎麼樣,我們這裡剛到了輛吉普車,差個司機,你來,我讓你來,沒人敢不答應的。小趙握著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著他。她這種突如其來的移情、這種對愛情的渴望、這種心理學家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狀態,怎麼能讓布朗搞得清楚呢。他本是膽大的小夥子,但這斷了腿的姑娘的感情還是讓他有些害怕。他說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總算此時救兵到了,吳坤重新走了進來,趙爭爭這才放了布朗一碼。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車還在華家池,只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車。正是滿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馬路兩邊圍牆上的長長的大字報,他聽到有人在扯大字報的聲音。那是窮人的聲音,窮人們的一種新的冒險的謀生方式,像老鼠一樣晝伏夜行,撕了大字報再賣到廢品站去,小布朗聽著撕紙張的級賽寨奉的聲音,看著法國梧桐樹上新生的綠蝴蝶般的新葉,突然想念起剛才的姑娘。她的眼淚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發嗲雖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熱情雖然有些神經兮兮,她的狀態雖然有些喜怒無常,但那畢竟是沖著他來的啊。為了什麼?也許什麼也不為,就因為我救了她,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現了。布朗心裡有些發癢,自以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裡蠢蠢欲動。他昏頭昏腦,但總算還能認出自己的自行車,他騎上車子,橫衝直撞,看著天上一輪明月,街上已空無一人,橫河邊繡球花開得密密匝匝,一大團一大團地在陰影中四進凸出,一陣揪心的刻骨銘心的思念湧上心頭。他太想念遠方那茶樹下的父老鄉親了。鼻腔有一些發酸,嗓子有一些發癢,一聲山歌就響徹了江南靜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來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為什麼,他吼得那麼響,竟然沒有聯防隊來喝令他不準唱黃色歌曲,也沒有社會治安指揮部來捉拿他擾亂社會秩序。郊外的夜,沒有人來打擾,這個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舊美麗靜描,但有人正在密謀,有人正在流淚,有人剛剛被噩夢嚇醒,有人卻已經死去。他不知道,那個名叫謝愛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時候離開了他的家門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幾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聽了愛光的話後匆匆離去,葉子就要張羅著帶嘉平上醫院。嘉平卻不想去,說自己實在沒什麼,有點頭暈罷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休息幾天就好了。再說醫院裡現在看病也講成分了,要自報家門,牛鬼蛇神給不給看病,還要看醫生的心情。要是真不給看,還不是加一層氣,本來沒什麼病,反倒添出病來了。

  嘉平說這番話的時候也是頭腦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樣子,葉子一聽就沒了主意,被杭漢一個眼色喚了出來,悄悄地對母親說:「這種事情一定不能放鬆,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這樣被打了一下,開始那幾天術知木黨,後來不對了,越來越糊塗,現在變成傻瓜了。」

  葉子一聽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兩個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時,葉子一聲也不響,還是杭漢說:「爸,趁我現在在身邊,陪你去醫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醫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你想想你是以受傷的名義送回來的,現在醫院裡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說你沒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聽了此言,微微回過頭來問葉子:「你說呢?」

  葉子突然一陣心酸,這種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輕輕地彷彿淡漠地說:「隨你。」嘉平怎麼會不從這句話里讀出無限的怨噴呢,他說:「那就去吧。」話音剛落,他就看到葉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現在皺起了花邊,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剛落,葉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開始為怎麼樣把嘉平送到醫院裡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腦袋不好抬起來,必須躺著,可是現在還有誰會為嘉平備車啊。杭漢走到門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裡連輛三輪車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輛垃圾車停著,車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飯,聽了杭漢的發問才說:「今天杭州城裡,除了大板車和垃圾車,還會有什麼三輪車,統統都到少年宮開大會去了。」杭漢大半年關在郊外,聽了三輪車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覺稀奇,那吃泡飯的說:「你當只有’杭絲聯”杭鋼’是工人,人家踏兒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這輛車子為啥乾乾淨淨擱在這裡,我們環衛工人也要造反上街遊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輪的工人踏兒哥,今天是踏兒哥們的盛大節日,看來找三輪車的念頭可以休矣。杭漢看著那輛乾淨的垃圾車,突然心裡一動,說:「師傅師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約醫院又遠,在洪春橋呢,一時也弄不到車,這輛垃圾車能不能借我們用一用?師傅幫幫忙好不好?「

  那環衛工人倒也還算仗義,一邊剔著牙一邊說:「你們杭家門裡人,我們這條巷子也都曉得的,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們也有今天這種日子。好了好了,飯吃三碗,閑事不管,我這輛車昨天剛剛發下來,用了一天,昨日夜裡我用井水剛剛衝過,你看看,是不是跟沒用過一樣的?「

  杭漢一聽算是明白過來了,悄悄就塞過去兩塊錢,那人卻不好意思了,說不要那麼多的,一塊就夠了,又叫他們快去快回,「你當我就不擔風險啊,我也擔風險啊,人家問起來,這老頭子怎麼坐到垃圾車裡,誰給他的車,我怎麼說——」他還在那裡剔著牙齒說個沒完,杭漢卻拉起垃圾車就往家門口跑了。

  這母子兩個用廢紙鋪好了車,把最後那塊板子和上面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車裡放了一張竹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來。往竹榻上那麼一靠,嘉平笑了起來,說:「沒想到老都老了,還出一把風頭。」母子兩個都不懂這話什麼意思,嘉平有氣無力地說:「人家蓋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車裡呢,去年夏天輪到他遊街時,杭州城裡萬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戲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是沒有想到,我也有這麼一天。「

  杭漢聽父親那麼說話,心裡難受,放下車把手說:「要不我再去想想別的辦法?」

  嘉平連連搖手說:「你這個孩子,羊壩頭裡住住,連玩笑也不會開了,坐垃圾車不是很好?再說三輪車工人革命也是有傳統的。二十年代三輪車工人就造過好幾次反的,不過那時候他們是想當踏兒哥,要革公共汽車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質兩樣的。「話說到這裡,他還精神著呢,突然頭一歪,哎喲哎喲叫了起來,嚇得葉子、杭漢兩個撲上去抱著他直問哪裡疼哪裡疼,他也不回答,只是叫個不停,當下葉於的眼淚就嚇了出來,突然嘉平睜開了~隻眼睛,斜看了旁邊一眼,接著兩隻眼睛都睜開,面部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葉子捂著胸說:「哎喲阿彌陀佛,你剛才是怎麼啦?」

  嘉平疲倦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讓她把耳朵湊過來說:「住在我們家院子里的兩個造反派剛剛出門,現在他們會到單位里去說,我的病有多重了,連老臉都不要,垃圾車都肯坐了,我是裝給他們看的啊。」他海海海地笑了起來,葉子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頭,說了一聲,看你這死樣,嚇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來。杭漢一看父母的樣子,心裡也就輕鬆了很多。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女人迷戀父親的原因了。

  三個人上了路,果然招待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紅柳綠的四月天,人們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順便地觀光。有不少人其實是觀光順便著革命。去醫院的路上要路過湖濱,還要沿里西湖走,不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車後看西洋景。杭漢在前面埋頭拉車,倒也心無旁騖,嘉平閉著雙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見為凈,唯有那葉子,在後面扶著車,照顧著嘉平,還要受許多眼睛的盤問,心裡便有些慌。她自1949年之後就沒有出來工作過,平時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張羅,她幾乎沒有一個人出去走走的習慣了。這一次大庭廣眾之下步行穿過半個西湖,她就有點手腳眼光沒處放的感覺。路過少年宮——從前的昭慶寺時,見那裡人山人海好不熱鬧,到處都是三輪車,車夫們到這裡來聚會遊行。那些站在會場邊緣的人,看著他們杭家人這奇怪的樣子,都樂得哈哈大笑,葉子聽得心慌起來。嘉平閉著眼睛說:「別怕,都當他們死過去了。」可葉子還是怕,低聲地說:「他們會不會來攔我們的車?」這話還真是給她說著了,就見一個踏兒哥惡作劇地攔住他們的車說:「給我停了,交代,什麼成分?」

  杭漢被這些人一攔,只得停住,回頭看看葉子,葉子突然鎮靜下來,說:「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裡哪裡還找得著一輛三輪車,都到這裡來開大會了,有這輛垃圾車還算我們運氣。我們是城市貧民,老頭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這副樣子,快點放開,一口氣上不來我們找到你不放,還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聽連忙放開,眾人復又大笑,杭漢拉起車邁開大步就往前飛,葉子跟在後面一溜地小跑,那樣子肯定是又緊張又滑稽的,嘉平就睜開一隻眼睛,瞄靶子一樣地朝後看著,一邊誇獎著葉子說:「還行,應答得好,到底還是杭家門裡的女人。」
葉子一邊擦汗一邊說:「冤家,前世修來的苦,一輩子都在為你這種人擔驚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一邊皺著眉頭,腦袋就隱隱地疼了起來。葉子又擔心,叫著杭漢慢一點慢一點,一面又去扶嘉平的頭問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葉子的手說:「葉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葉子嚇了一跳,只怕兒子聽見,但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出來,默默地走著,朝旁邊看,那是斷橋啊,白娘子和許仙相會的地方,她搖搖頭,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宮和北山路不過相隔半里,但一拐進北山路,左邊是白堤和西湖,右邊是葛嶺寶石山,人立刻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湖邊水面,已有荷葉浮起,上有晶瑩露珠。葉子就記得嘉和曾告訴過她,湖邊植荷,乃是杭人對白樂天的紀念,《西湖夢尋》中所謂「亭臨西湖,多種青蓮,以像公之潔白「,說的就是這個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葉子的心就緊了起來。

  快到從前鏡湖廳的地方,嘉平叫杭漢先把車子停下來,這裡人已經不多了,一般遊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對而言,此處倒是一個僻靜地。今日天氣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這才是蘇東坡的「水光做濰晴方好「
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許多,說:「就當我們踏青吧。」

  葉子搖著頭,心裡想,也就是你這樣的人,還有心賞風月,卻不把這話說出來。

  嘉平看出葉子的心事了,卻舉起手來,這才發現手抖得厲害,說:「葉子,你看放鶴亭還在呢,我倒一直擔心它也被砸了。」

  這時杭漢也放下車把說:「不能把什麼都砸了吧,人家總要來玩,西湖畢竟還是天堂嘛二’說完這句話,卻見二老都不應答,回頭一看,父母眼中都濕滾涌的,他們想到了什麼?一下子杭漢也就想到了蕉風,心裏面一陣陣地刺痛,就蹲了下來,說不出一句話。卻聽到父親說:「可惜大哥今日不在。」又聽母親說:「也沒有藕粉蓮子羹了。」這話例如打啞謎一般,讓杭漢這樣實在的人也生出許多玄想,他抬起頭來看看,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西湖博覽會,看到了那頂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鶴亭的木橋。三個人問聲不響呆了一會兒,就見頭上柳條兒飄飄搖搖,像一把把綠頭髮,蕩來蕩去,綠枝下有紅白桃花瓣兒紛紛揚揚,落了一地。二十分鐘前他們還在一種甚囂塵上的世界裡呢,此地卻照樣一片落英繽紛。呆在這樣的湖邊,他們三個人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他們是從某一個時間隧道里突然鑽出來似的,杭漢嘆了一口氣,重新拉起了那輛垃圾車,這輛車子使他們回到了現實之中。

  直到過了岳墳,他們的話才重新多了起來。想是因為一路上杭漢話少,又怕他觸景生情,想念蕉風,就另找一個話題,問他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問題之外,有沒有進行別的科研活動?比如,你們的那個龍井43號,實驗有沒有停下來啊?

  說到茶事,杭漢這才像是觸到了哪根筋一樣地一下子振作起來,回頭問父親,你怎麼也知道龍井43號啊?嘉平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當我抗戰期間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麼有性繁殖無性繁殖,都是吳覺農先生告訴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現在也和我一起倒運了。我記得龍井43是六①年開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無性繁殖系啊?

  杭漢連連說我正在做這個課題呢,反正這種事情總還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記性真是好,這種專業的問題,我本來以為只有伯父這樣的人才能夠問得出來,沒想到你也知道。龍井43當然是無性繁殖的。媽媽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過種子來完成的。因為異花授粉,所以遺傳基因不好,跟魯迅先生的那個九斤老太說的那樣,會一代不如一代的。無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樹的營養器官,暗,就是利用葉啊,莖啊,根芽啊,來培育成一株茶樹,這個原理嘛,就是細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說這個了,這個太複雜,不過我要告訴你,當年迎霜生出來的時候,正是為了紀念迎霜這種無性繁殖系新品種培育成功才取的名字。迎霜屬於小喬木型,中葉類,早芽種,是1956年從平陽橋墩門茶場引進的福鼎大白茶和雲南大葉種自然雜交後代中再單株選育而成的。那時候蕉風正在市茶科所呢,整個過程她都參加了——他突然煞住了話題,這三個人都是那麼費盡心思地想繞開傷心的話題,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痛苦始終還是他們的軸心,他們離它不過半步之遙。倒是這時候醫院幫了她們的忙,他們終於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這就是你們的醫院吧。垃圾車拉進去要不要緊啊?」葉子擔心地輕聲叫了起來。

  差不多就在這輛垃圾車跌跌撞撞拉進醫院的同時,一輛吉普車也駛人茶廠。小布朗上班才一會兒,就被人叫了出來。從車裡跳出了一個男人,看上去面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就是羅布朗吧,昨天我看到過你,跟我走吧,你們那個趙部長正等著你呢。」

  布朗想,什麼部長,難道那個小趙還是個部長?他倒沒有問這個,只說我正在評茶呢,單位里工作緊得很。那人寬容地笑了笑說:「這些事情你不用多管,你現在安心學開車,有時間就陪陪趙部長,她的腿摔斷了,不是你先發現的嗎?」他說話的口氣有點奇怪,眼睛一直專註地盯著布朗。布朗搖手說:「我不去我不去,我們當工人的,和你們學生搞在一起算什麼。我也不會守病人,你們自己回去吧。「說到這裡,吉普車裡跳下一個司機,推著布朗就往車上拉,一邊說:「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知道是誰親自來接你了。我跟吳司令那麼多天,你還是他第一個來接的人呢。走吧走吧,你交運了。「

  這之前,吳坤已經到過他們厂部。在那裡,吳坤發現「羅布朗「姓「杭「不姓「羅「,但他還是把布朗送去學開車,讓他成為趙爭爭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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