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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下一年的開始和上一年的終結幾乎沒有什麼兩樣。1967年1月1日的杭州城,天空青白,陽光很薄,但你不能說它不是陽光。運河邊的大街小巷很熱鬧。這裡是杭州大廠的聚集地,派系鬥爭的中心,武鬥的場所,這裡每天都在醞釀著與市中心西湖邊不同的暗暗激動人心的大事件,新年伊始也沒有停息。宣傳車五花大綁著兩個大喇叭,由遠而近,宣布著1967年將是全國全面開展階級鬥爭的一年,是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展開總攻擊的一年。拱宏橋彎著它那古老的軀體,從它身上踏過的依然是那些引車賣漿者。不管人們的雙腳有多麼狂熱,拱表橋是不動聲色的。同樣不動聲色的,還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運河。

  一個女人正拉著一車回絲上坡。她低頭奮力,使出渾身的勁來,發出了男人般的號子聲,這就是那種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發出的特殊的聲音。偶爾她抬起頭來看一看橋頂,那時,身邊那些看到她容顏的人們,幾乎都會回頭再看她一眼。

  寄草現在常常拉著大板車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樣的熟人,他們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從前,他們都是和她一起捧著青瓷杯喝過龍井茶的。寄草覺得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尤人,吃苦對她而言,已經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勞動使她一直保持著極為苗條的高挑身材,雖然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加上家世曾經顯赫,因此當她拉著大板車在街上行走時,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暗藏著的風景線。

  元旦那一天夜裡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橋絲廠拉著一車舊回絲,正在翻拱宏橋呢。突然渾身一輕,回頭看,兒子推著車朝她笑,還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頭猛地抬了起來,車子差一點倒退到橋下去,羅力正在後面幫她推車呢。

  一家三口在大運河下橋洞旁團圓了。寄草沒有和羅力抱頭痛哭,她彷彿在竭力迴避動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橋洞說:「這裡安全,越兒還在這裡睡過覺呢。」

  布朗想起來了,一邊幫著媽媽搬回絲一邊說:「就是抄家那天夜裡吧,也不知道我們偷著劃掉的那條船有沒有被人家找到。」

  「那幾天我是魂靈兒都被你抖出了,萬一人家查到我們怎麼辦?再斗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邊笑著一邊回答。母子倆說的話,做父親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著,不知道怎麼跟寄草說話。寄草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過來啊,坐在我旁邊,這塊石頭乾淨。」

  「我幫你做點什麼?」羅力笨手笨腳地問。

  寄草一邊忙自己的,一邊說:「你真當你是離婚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呀,還那麼客氣。」

  羅力一下子蹲著,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搶她手裡的木褪,說:「我跟布朗來,你歇著。」

  寄草一邊和他奪那木糙,一邊說:「你幹什麼呀你?人家當我們兩個在武鬥呢。」

  羅力突然輕輕叫了一聲:「你做這種事情做了半輩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兩隻大眼睛頓時蒙上一層水霧,目光就移到了運河上。一會兒才說:「你看看,這裡有什麼變化?」

  羅力搖搖頭,他說不出來。從看見寄草的那一刻起,從看到她像牲畜一樣地拉車起,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倒是小布朗自顧自,一邊幫著母親往河邊取出那些回絲,一邊說:「我可真是從來也沒有聞到過這麼臭的河。」

  是的,對從大森林裡來的杭布朗而言,一條河能夠流淌得那麼骯髒,散發出那麼一種臭氣乃是一種奇蹟。更為奇蹟的便是這樣一種平行的對應:高高在上的堤岸馬路上是鬥爭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的,形影不離地伴隨著時代洪流共同滾滾向前的,則是一條人工河的污泥濁水。各式各樣的輪渡、小划子、運輸船、小火輪甚至木筏,從高聳的橋洞下漂過去了。兩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憐,點綴著紅旗與彩旗。這樣一種格局,似乎僅僅為了給生活在兩岸的人們一個深刻的啟示:一條河總是配著這條河兩岸的人家的。我們之所以生活勞作在這條臭氣熏天的大運河邊,肯定有著它的宿命的謎底。

  寄草已經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她把一大籃舊回絲都浸到了水裡,污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層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舉起了一根木褪,開始擊打起來。她的神情十分專註,左手揚得很高,打下去的時候,背部連帶著臀部就彈了起來,彷彿兒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親。

  捶好的回絲,小布朗接了過來,他用他那雙穿著高幫套鞋的腳去使勁地踩。他們母子倆很投入,把這件最下等的勞動做得那麼專註。羅力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奪過了寄草手裡的木距,也學著寄草的樣子擊打起來。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濃髮不時地往下滑。滑下來,女人就給他把上去,滑下來,女人再給他持上去。小布朗看著看著,頭就別開了,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了。

  他們之間靜默了一會兒,羅力才說:「我給布朗留了一雙棉鞋,只剩一隻了,你能不能夠再給他配一隻?」

  「看時間吧,有時間就做。」

  羅力停止了捶打,看著寄草,突然說:「寄草你知道我這次來是做什麼的?」

  寄草盯著他,兩隻眼睛大出了一圈,說:「叫我好去嫁人了,是不是?」

  羅力愣了,嘴角抽搐地笑了起來,問:「我心裡想什麼你都知道?」

  寄草也笑了,從羅力手中抽回了木糙,指指橋上的人,耳語道:「你看看這個社會,亂成這樣,我嫁給誰去?」

  羅力盯著寄草,嘴巴張了張,到底還是說了出來:「楊真。」

  寄草愣住了,突然就用木褪去觸羅力的肩膀,一邊輕聲喚道:「我叫你胡說,我叫你胡說!」這句話這個動作,都是他們小夫妻時的私房話啊,那時候羅力就愛把楊真拿出來開寄草的玩笑,那時候的玩笑中卻不是沒有一點醋意的啊。

  羅力一把抱住了木糙,雖然臉上還在笑,但目光中卻閃著淚花:「寄草,我說的是真心話,你不要再這樣沒有指望地等下去了。楊真是個好人,我知道你喜歡他的。他現在大學裡教書,一個人,你跟他,還有幾天好日子過,我在農場里也放心。「

  寄草看了看他,突然板下臉來問:「說實話,是不是農場里有什麼相好了?」

  羅力愣住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了聲道:「你開什麼玩笑啊?我想這個事情,多少天都沒睡好,你正經點好不好?「

  寄草就又開始勞作,一邊用腳踩著那回絲一邊看著橋頭說;「你啊,坐牢都坐糊塗了。楊真讓造反派抓到哪裡去都不知道了,你還讓我嫁給他?我到哪裡去嫁?「

  羅力聽了此言,吃驚地站了起來,這可是他沒想到的。寄草的腳一直就沒有停,邊踩邊說:「說實話,我連跟你假離婚都後悔了。離婚不離婚,有什麼兩樣啊!」

  他們的話說到這裡,終於開始沉重起來,面對面四目相望,周圍喧囂的聲音全都遠了。兩雙眼睛彷彿在比賽誰忍得住眼淚,眼眶中淚水滿上來又退下去,滿上來又退下去,就是不溢出來。終於,羅力重新接過那木距用盡全身力氣捶打起來,聲音啪啪啪的,在橋洞口發出了回聲,響極了。

  小布朗拎著一大籃子洗好的回絲過來,他開心地看著他的這對父母,一個用腳踩,一個用手捶,他們一家三口,這樣勞動團圓,多幸福啊!他喝著那個大茶缸里的濃茶,看著高高的大石橋,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說:「媽媽,那年爸爸炸錢塘江大橋的時候,你就是站在這樣的橋下著爸爸的吧?」

  兩個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吃驚地對視了一眼,站了起來,靜靜地看著石橋,好一會兒,寄草才說:「哪裡啊,那要遠著呢。我怎麼叫,你爸爸都聽不見啊。「

  她朝羅力笑了笑,羅力的身上一下子暖了起來,現在他的感覺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開始專心致志地干起活來,這一車的回絲,夠他們一家三口忙的呢。

  在同樣的時代里也有各樣的人生。杭布朗比他的兩個表侄要活得乾脆多了。他已經進了茶廠。但他當評茶師的夢想卻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他現在還只能當個雜工,一會兒搞搬運,一會兒搞供銷,一會兒收購茉莉花,一會兒打包,布朗沒意見;工資只有十幾塊,也沒意見,分出一半給謝愛光了。他愛廠如家,不參加任何派別,但哪派叫他貼大字報他都高高興興去,給他們拎糊糊桶,搬梯子。茶廠也分成兩派了,兩派的姑娘打照面時都恨不得掐對方一把,但哪一派的姑娘都願意把自己家裡帶來的霉乾菜悟肉夾到小布朗的飯碗里去。她們還拉著布朗的袖子逼他表態: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參加哪一派?你給我站隊站清爽,不准你騎牆!小布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說:「姑娘,我喜歡你,別對我這樣說話。」姑娘們嚇得尖叫著跳開了.一邊笑罵著:「流氓,我說他是個流氓,你們還要不相信!」

  杭布朗很快就成了人們心中的異類。西雙版納,在人們心中意味著另一種文明。他彷彿是未開化的森林子民,因此被划出文明人的殘酷的遊戲圈。他也很忙,永遠有姑娘等著他去呵護,雖然誰也不會跟他上床。這是漢族姑娘們的天規啊,想讓他愛護她們,你就得做他們想要做的人。

  但布朗這一階段的熱情,主要還是傾注在謝愛光身上。因為有了杭布朗,謝愛光甚至不再覺得生活過於恐懼了。

  杭布朗喜歡和謝愛光在一起,愛光愛光叫得很親切。謝愛光是很會小鳥依人的,那是多年來無依無靠的生活里突然出現了強大支柱的緣故。這和對杭得放的感情不一樣。一想到這位眉間有紅病的英俊少年,早熟敏感的謝愛光就會心跳,無端地臉上泛起紅潮。他們突然在一種非常狀態下取得了聯繫。謝愛光在家門口的傳達室接到了他的來自北京的電話。電話里沒有任何廢話,只讓她趕快找到董渡江,給他出一張證明,證明他是到北京來外調的,然後趕快寄去。謝愛光在電話里叫:「董渡江整天跟孫華正打派仗,我不知道該怎麼找他們啊!」然後她就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我正在拘留當中,就看你能不能把這事辦成了。」

  能不辦成嗎?謝愛光風裡來雨里去地跑遍杭城,尋找董渡江。終於找到了,董渡江還警惕地問她:「這事他怎麼會找你啊。」

  謝愛光就撒了一句謊:「他找不到你,才讓我找的,他不是知道我和你鄰居嗎?」現在,她確信她與杭得放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別人無法得知的隱私了。

  這兩天她病了,也許就是讓那事鬧的,不過是小小的感冒,她躺在床上,盡量想讓自己不失常態,雖然照顧她的並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而是白馬王子的表叔。

  布朗現在幾乎每隔一天就要來看他的小妹妹愛光。這樣他就很快從翁採茶那裡過渡了過來。聽說那姑娘嫁給了一名當兵的,還是四個口袋的呢,布朗撇撇嘴,他覺得這事情已經和他沒關係了。再說他現在和愛光好著呢,反正愛光在學校里也像是個沒人要的孤兒,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喜歡說她作風不正派。為此謝愛光曾經哭得死去活來,她知道那是別人說她的媽媽作風不正派,但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呢,難道作風不正派也會遺傳?

  現在她躺在床上,由布朗照應著吃藥。布朗從葉子舅媽那裡要來了幾包胡慶余堂的萬應午時茶。顏色像咖啡一樣,長長方方的一塊。布朗往杯子里放的時候,愛光苦著臉問:「這是什麼,苦嗎?」

  布朗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醫生,你聽我的,沒錯。」

  這種藥物沖劑里有連翹、羌活、防風、蕾香和紫蘇,這和一般的萬應午時茶倒也沒有什麼區別。但胡慶余堂的午時茶和別處不一樣的恰恰是在那個茶字上。別人用的是陳紅茶,他們用的卻是紅綠茶各半,並且還是在銅模里壓制出來的,長方形的小塊,每塊九克。人若受了風寒感冒、食積停滯、腹瀉腹痛等症,輕者一塊,重則兩塊,每塊泡兩次,上午九十點鐘,下午三四點鐘,這倒跟英國人喝午時茶的時間正相巧合了。葉子存放著一些這樣的中成藥,正好讓布朗拿來派了用場。

  沖入開水的午時茶湯色像老酒,布朗想到要用茶杯蓋子問一悶,這樣裡面的成分才不會跑掉,找來找去地找蓋子,哪裡有?謝愛光皺著眉頭說:「我可沒錢買杯子。」

  布朗一隻大手就蓋住了杯口,說:「你要杯子,那還不好辦,我們家那個右派哥哥在龍泉山裡頭燒出多少杯子,等你病好了,我給你搬一箱來。」

  謝愛光又撒嬌,說:「你看你的手,煤灰都掉進去了。」

  布朗伸出巴掌來給她看,邊看邊說:「你聞聞,都是茶末子香呢。」

  謝愛光真的聞到了茶香味。她不由得說:「我要是有工作就好了,有了工資,就到江西找我媽去。我媽也不管我,她會不會也和得放的媽媽一樣……」

  這麼一說,她就哭了起來。布朗已經把茶杯送到她嘴邊,說:「哭什麼哭什麼,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請了假給你江西跑一趟就是了。」

  「我要我媽給我做一條被子,天那麼冷,我都睡得凍死了。」

  布朗想起來了,連忙打自己的額頭,說:「看我的記性,把眼睛閉上。」

  謝愛光把眼睛閉上,她感覺到臉上一陣冷風,一個重重的東西壓在她腿上。睜開眼睛一看,是一件勞保大衣。她的鼻子一酸,要哭的樣子。布朗連忙又把茶送到她嘴邊,說:「快吃了,發一發汗,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就好了。」

  謝愛光乖乖地喝完了葯,卻坐著不躺下去,愣愣地看著布朗。布朗說:「快睡下去啊你快睡下去啊,悶一覺就好了,我給你蓋被子。」

  謝愛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也不知道得放怎麼樣了?」

  布朗打了打自己的頭,說:「你看我這是怎麼啦,今天盡忘事。我跟你說,得放有消息了,迎霜告訴我的。有人在北京看到他了,特意跑到羊壩頭去通風報信呢。「

  「真的,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愛光一下子坐了起來,又被布朗按了下去,說:「你可別這麼激動,這麼激動我看了不高興,你不是還生著病嗎?躺下!我告訴你,我這消息是從迎霜那裡來的,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說來話長,此事還得從迎霜近日的遭遇提起。按照常規,放寒假的日子到了。學校里說是停課鬧革命呢,但依舊熱鬧得很。杭家小姑娘迎霜則是能躲則躲,能藏則藏。

  但是昨日夜裡有同學來通知,今天一定要到校的,不去的人就是反革命嫌疑犯。膽小的姑娘迎霜不敢不去,一大早,奶奶葉子就被孫女折騰得不得消停。迎霜從起床開始就沒停過哭叫,她翻箱倒櫃,沒一樣滿意的。反正大爺爺也不在,她那顆小小的受了驚嚇的心也沒個發泄去處,奶奶就成了她的出氣筒。她不吃飯,不洗臉,翻了幾下床,就一跺腳哭開了。

  葉子說:「好孩子不哭,先吃飯,奶奶替你找你要的東西。」

  迎霜說:「我要紅寶書,不帶上這個學校大門不讓進的。」

  葉子連忙說:「我給你找,我給你找。」迎霜這才捧起飯碗,又不放心,端著飯碗,口中熱氣和碗里熱氣升成一團,呼啦解啦也沒吃兩口,見葉子奶奶沒有找到她要的紅寶書,把碗往桌上一摔,哇的一聲又哭開了。奶奶又問:「乖乖女別哭,跟奶奶說哪裡不舒服。」迎霜其實也說不出哪裡不舒服,就說:「那麼燙你叫我怎麼吃啊?」奶奶就連忙端走碗,一邊用勺子拌,一邊用嘴吹,說:「奶奶這就給你涼,心肝寶貝不要哭,有奶奶呢。」說到這裡,突然拍了拍腦袋,叫了一聲:「我想起來了,你布朗表叔要去茶廠報到,昨日來借了你的’語錄’用的。」

  迎霜一聽,天就塌了下來,手一松,稀飯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人就呆若木雞。她原本並不是這樣一個性情,打陳先生被一茶炊砸死之後,她就成了這個樣子。葉子心痛心肝寶貝的迎霜,見她一下子嚇成這樣,一邊揉著迎霜的心一邊說:「寶貝,寶貝,你今天就不要去學校了。」

  迎霜發獃一般地念叨:「要去的,要去的。火車站有反動標語,每個人都要對筆跡。,,J邊說著,一邊就問聲不響躺到床上去了。

  她那個樣子比剛才亂蹦亂叫還要可怕,葉子就悔死自己,不該讓布朗把那紅寶書借去,現在臨時到哪裡再去弄呢。正愁得在門口直打轉,就見來彩扭著大屁股走了過來,滿面的春風,斜挎一隻塑料小紅包,見了葉子就說:「杭師母,你看我這隻包式樣怎麼樣?昨日我表嫂送的。可以放一本《毛主席語錄》,一本《毛主席詩詞》,剛剛出來的新樣式呢。「

  葉子嘴裡一聲阿彌陀佛都要叫出來了,雙手合十,從嘴巴里吐出的卻是一句:「真正是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也顧不得臉面,一把握住來彩的手,說:「來彩嫂,你救救我們心肝寶貝,她今日這一關,沒有你是過不去了。」

  來彩嚇了一跳,葉子是大戶人家,還是外國人,她是曉得的,平日里葉子雖然對她客氣,但她對葉子卻尊敬得有分寸,她是不敢隨便跟她拉手的,怕她嫌她臟。沒想到葉子為了這樣一本「語錄「,放下老臉,幾乎就要撲到她賣過的身體之上。來彩很感動,爽快地說:「不就是一本’語錄’嗎,來彩送給你們了。」

  她這句話還沒落腳,迎霜已經從床上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跺腳:「奶奶你快謝謝來彩阿姨,奶奶你快謝謝來彩阿姨啊!」

  一老一少就把來彩往家裡拖,一邊說:「喝杯茶去,喝杯茶去。」

  來彩這才是受寵若驚呢,前前後後左鄰右舍,有幾個人能喝上他們杭家的茶?來彩是大面子了。雖說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但什麼人分量重,什麼人分量輕,來彩心裡還是有數。迎霜一杯熱茶捧上來,恭恭敬敬雙手遞給來彩,說:「來彩阿姨,以後你常到我們家裡來喝茶。我們大爺爺家是烈屬,不會牽連你的。「迎霜心裡有事,一邊說著奶奶你一定留來彩阿姨多喝茶啊,一邊背起那新式的語錄包,一陣風似的跑了。

  迎霜心裡急,害怕遲到,一路上幾乎瘋跑。學校門口站著兩個掛紅袖章的男同學,看見她遠遠跑來,一邊招手一邊叫:「快點快點,公安局已經來了!」迎霜急了,飛快跑,到校門口,一個筋斗摔了進去,紅挎包從她身上騰空而起.在半天中漂亮地打了幾個滾,落在校門內的大字報前。迎霜自己可沒那麼滯灑,她一個跟頭,把膝蓋當場摔破。耳朵和右面頰也擦破了皮,立刻就由青轉紅,滲出血來。迎霜自己還不知道,疼出眼淚來了,還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笑笑。她那樣子肯定也是萬分可笑的,走在她前面的同學們回過頭來,也都哈哈地大笑起來。可沒一個人來扶她一把,只拍著手說:「杭迎霜,你怎麼摔得一個嘴啃泥呢?」迎霜就苦笑著臉,強作歡顏,走過去,撿起語錄袋,痛得嘴裡噬啦噬啦直吸冷氣,還笑著,樣子比哭還慘。

  接下去的形勢卻急轉直下。教室里大家剛剛坐好,每人就發了一張紙。一個大金牙走了上來,烏黑的倒背頭,臉紅得像是剛剛殺完豬。他怎麼看也不像是公安局的。老師早就打倒了,但這時候還得老師出面說話。老師一上來就喊口號:「向造反派學習!向造反派致敬!「——原來大金牙是個造反派。向造反派們學習完了,又翻開《毛主席語錄》第幾頁第幾條,讀得個不亦樂乎。迎霜讀得特別帶勁,因為她到底把這「語錄「給派上用場了。

  「語錄「還沒學完,那大金牙突然手指老師,大吼一聲:「你這個臭知識分子給我靠邊!」

  老師只好靠邊,大金牙就自己上來領讀:「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一連讀十遍。一群孩子就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數著,怕念不到那個數。總算念完,大金牙開始訓話:「火車站離這裡不算近吧?我們無產階級的眼睛,就是孫悟空的眼睛,什麼階級敵人看不出來?老實告訴你們,反動標語就出在你們這些人當中!」

  他那一雙殺豬眼睛就一個個地審視過來。迎霜嚇得直哆嘯,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作案人。標語的內容是打倒江青。她想,為什麼要打倒江青呢?

   大金牙又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站出來還來得及。」

  沒有人站出來,大家都把頭低下了,彷彿人人都是不肯坦白的罪犯。大金牙這才命令大家寫字,寫自己的名字,寫毛主席萬歲。迎霜坐在最後一排,要下筆了,卻怎麼也寫不下去了。她焦急萬分地回憶:會不會是別人給我下了迷魂藥後按著我的手寫的反動標語呢?或者會不會是我夜裡夢遊寫過反動標語了呢?會不會我一時喪失了記憶後寫的反動標語呢?要查出來真是我寫的,那該怎麼辦呢?她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用左手寫字。用左手寫字是要冒風險的,但總比當反革命強。看看前後左右,所有的同學都用手肘給自己圍了一個圍城。她也如法炮製,很快趁人不注意,用左手寫了一條毛主席萬歲,這才鬆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

  大金牙收齊了筆跡,朝這幫孩子數聲地冷笑,喝道:「走著瞧吧。」然後挺著大肚子走了。坐在下面的孩子們互相看來看去,也沒看出誰是作案人,便開始輕鬆起來。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開始朝迎霜的位子云集過來。一個全班最大個子的姑娘,熱情地一把摟住迎霜的脖子,差點沒把迎霜給憋死,說:「杭迎霜,你這隻語錄包真好看!」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斜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教室里走來走去。迎霜受寵若驚,一開口竟然溜出了一句謊話:「是我北京的親戚送給我的。」

  「給我也要一個好嗎?」大個子說。

  「一句話,沒問題。」迎霜的大話越說越大。立刻就有許多同學扳著迎霜的肩膀說:「杭迎霜給我也要一個吧,給我也要一個吧。」

  迎霜-一答應,說:「我回去就寫信,叫我北京的親戚馬上就寄過來。」

  「會不會很貴?」有人問。

  「我送你們,不要你們的錢。」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興,杭迎霜杭迎霜地叫個不停,讓迎霜都忙不過來了。

  正熱乎著呢,大個子突然問:「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這關鍵的時刻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這彷彿是她以後命運的寫照,她總是在最要命的時刻忙中出亂,然後前功盡棄。其實她知道她的這些同學都是支持一個叫「紅色風暴「
的組織的,她再稀里糊塗,這些大事她還能知道一些.這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實在已經難為她了。為了討好她們,取得被她們承認、進人她們圈子的資格,她也準備聲明自己就是紅色風暴派的。問題是她一張口,紅色風暴就成了「紅暴「。要知道,紅暴,也就是「紅色暴動「這一派,它和「紅色風暴「雖然都有紅暴二字,卻是兩個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組織。杭迎霜的同學們別看才小學六年級,但對這些複雜的派系鬥爭,卻已經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熱鬧的氣氛就立刻凝固,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大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死對頭。瞧她的膽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諱地說:「當然是紅暴!」她不要命了嗎?這個小狗患於,這個老子反動兒混蛋的現實例證。而且她還敢跟她們開心地笑,用一種這樣輕鬆的口氣把她的反動立場通知她們。同學們一起看著大個子姑娘,她是她們的頭兒,得讓她先拿個主意。大個子姑娘正背著小紅袋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著呢,聽了迎霜的表態,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拽下小紅包,劈頭蓋臉扔在迎霜臉上,手指頭尖尖,一直觸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剛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滿月,狠狠地叫道:「誰要你的東西,你這個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還在笑呢,她都來不及把臉上的笑轉為痛苦,已經被人家來回地推操起來。她甚至還不知道她的錯出在哪裡。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臉不認人的突然襲擊驚得智力一時喪失。這些人是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走,又對她喊叫了一些什麼,她都不知道。可憐她才十二歲,已經目睹了死亡和背叛,還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內傷很深很深,一生也難以醫治。她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爺爺奶奶都不在。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鎮靜,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濺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關上門拉上窗子,悶頭就鑽進了被窩。她在被窩裡嚇得哭開了,她的耳邊,不時出現有人敲門的幻覺。她拚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是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當他看著那個縮在床上渾身發抖的女孩子,著實地吃了一驚。就在他吃驚的同時,那姑娘大叫一聲:「哇——」一頭就重新問進了被窩。青年軍人大大嚇了一跳,站著不敢動,好一會兒,才問:一請問杭得茶同志是住在這裡的嗎?」

  被窩裡那個發抖的小姑娘依舊不鑽出來。青年軍人等了一會兒,只得環視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點他要找的那戶人家的印證。房間不大,也沒什麼東西,牆上掛著一張毛主席身穿綠軍裝的像,像下是五斗櫥,櫥面玻璃台板下壓著一些照片,那青年軍人看著看著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認識的得放,卻沒有看到同時認識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驚詫地睜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時的穿著軍大衣的二寸相片。隔著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確是他,已經被水浸儒了一角,但畢竟還是自己的形象。他順手取了出來,但有些茫然,回頭看看後面床上,他看見那小姑娘從被窩裡鑽出了頭,像一隻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剛才那樣驚恐萬狀了,但她也十分詫異,她問:「你不就是他嗎?」

  而他,也一時忘記了他此行的任務,他也詫異地舉著相片,問:「你們是從哪裡搞來這個的?」

  這張相片,正是當初迎霜從採茶家裡撿到的,順手壓在玻璃台板下,現在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個與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輕人,就這樣戲劇性地走進了這羊壩頭的茶葉世家。

  武裝力量的介人運動,對李平水這樣的青年軍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當地方政府在地方軍區保護下召開會議,傳達來自北京的紅頭文件精神時,身為軍區政治部幹事的青年軍人李平水,就開始身不由己地卷人運動。一面是由於會議過程中不斷受到衝擊,不得不經常轉移會場;另一面是因為恰在此時別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姓翁的姑娘,是個招待所的服務員,家在杭州郊區,人長得健康,也很熱情,沒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種勢利相。一開始李平水還想接觸接觸看再說,部隊的青年軍官近年來雖一直是姑娘們的最佳擇偶對象,但一旦轉業麻煩也特別多,所以李平水不想那麼快就把這件事情定下來。但姑娘非常主動,一天好幾個電話,還跑到部隊來看他。當兵的人就是這樣,有姑娘上門了,一般也就認為是木已成舟了。戰友們一起鬨,李平水稀里糊塗的,就算是定了終身大事。事後想起來,他都不知道和那姑娘見了幾次面。

  那段時間他也是真忙,千餘名造反派輪流在軍隊大院的操場上絕食、靜坐,安營紮寨一個多月,誰也不敢把他們怎麼著。戰士們把輕機槍壓上了子彈,衝鋒槍抱在懷裡,氣得直掉淚,幹部們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化解戰士心中的塊壘。李平水祖上是世代當師爺的,到他這一代,師爺是沒有了,師爺的那份心氣倒還是在的,所以小李是四個口袋青年軍官中頭腦十分靈光的一個。他深知,若是戰士們一旦激怒向造反派開槍,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特殊的日子裡,他把他手下的一批戰士管理得很好。他的表現,自然也是被首長看在眼裡的,因此,當下一年初北京來電要求浙江派出一個代表團解決衝擊軍隊事件之後,軍區領導立刻決定把小李也排在赴京名單之中。

  赴京前與翁採茶突擊結婚時,他一點也不知道採茶的那些事情,採茶對她和杭布朗的那一段事情嚴防死守,就怕別人知道。這是她的小吳告訴她的: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壞就壞在公開了。比如原子彈,不爆炸的時候,它算是個什麼東西呢,一堆不中用的鋼鐵罷了。一旦爆炸,它才成了天大的災難。保守秘密,也就是不讓原子彈爆炸。翁採茶聽了吳坤的話,親都親他不夠,當下表示:「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我若是透露你不讓我透露的事情一個字,我就千刀萬剮。」吳坤正色說:「我這還是說了一半,對敵人,要像嚴冬一般殘酷,對組織,要像親人一樣赤誠,要有一顆赤誠之心。該對組織上說的,一件也不該隱瞞。「採茶真誠地問:「那我怎麼知道什麼樣的話是該對誰說啊?」吳坤看著她那雙也可以說是天真也可以說是愚昧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摸一把她的頭,說:「好吧,以後你有什麼事情,就先告訴我,我給你當刁參謀長吧。」採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說:「那我不成了胡司令啦!」

  採茶和吳坤早已偷吃了禁果。找不到白夜的吳坤,是不能夠一個人熬過那漫漫長夜的了。這一段時間裡他的私生活相當混亂。趙爭爭也常常來找他,半夜半夜地跟他談著革命,眼睛裡卻另有一番情慾和渴求。有一次勉強站起來走了,吳坤睡不著,正不知如何是好,翁採茶拎著熱水瓶進來了,說是給他送洗腳水來。這對曠男怨女可是心裡明白,送上來的到底是什麼。七分醉意的吳坤二話不說就關了燈,把採茶接到床上去了。快天亮時採茶要往自己的宿舍里摸,吳坤抱著她的脖子,眼淚流了她一下巴。他向她哺哺自語,訴說他的身不由己,他的不幸的愛情和他的革命之間的矛盾。他說了白夜,也說了趙爭爭,說他不能忘懷自夜,也不能擺脫趙爭爭,而真正能夠慰藉他靈魂的,卻還是像她翁採茶那樣的來自茶鄉的少女。他說他也是從農村來的,奮鬥出來,真不容易啊。革命是多麼錯綜複雜啊,白天要在各種力量之間學會平衡,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打死也不能說,討厭的人要面對,喜歡的人又要裝作無所謂,真正是難啊。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因為夜晚有她,他的採茶姑娘,他一定會對她好的,一定會對她好的,但是她一定要理解他啊。

  
翁採茶也哭了,她也向他懺悔,說她心裡也是亂極了。實際上那個小布朗她還是很喜歡的,要知道他可是親過她的嘴兒的第一人啊。現在人們又把一個解放軍叔叔介紹給她,那解放軍也是生得很好的,可她心裡就是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是得了相思病了,她不該想一個雲端里的人兒,可是她做不到,日里也想,夜裡也想,做夢也想呢,你說怎麼辦呢,我的好人兒啊。她說,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你若要我去死,你只管嗆一聲,我立刻就從窗門口跳出去死給你看。

  採茶這陡然高漲的情愛之火倒著實讓吳坤暗暗吃驚,他想他幸虧有備無患,連忙把那健壯的農婦般的肉體再抱得緊~些,聲音更加真誠,眼淚再一次湧出,他說他憐惜都憐惜不過來呢,怎麼會叫她去死呢?小’/頭你真是胡說八道啊,再胡說我可要生氣了。不過做我這樣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啊,白夜的事情還沒有了掉,趙爭爭又窮追不捨,我又不能得罪她的父親,你叫我怎麼辦啊。你別看我白天萬人大會慷慨激昂,碰到這種事情我也頭痛得要命啊。

  比採茶再笨的人這時也該聽明白了,可她不但不恍然大悟,反而產生一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她說,你放心,你放心,我是真正愛你的,我要再給你添亂,我還配得上愛你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只問你一句話,不管我的處境怎麼樣,你還像今天這樣愛我嗎?

  看你說到哪裡去,我就是有一天化成一堆灰了也要飛到你腳邊啊,我現在就只有你一個知心人,可以說話的人了——

  -你說什麼啊,化成灰的該是我啊,你放心吧,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我就知道該怎麼活了——

  他們二人就互相當著牧師,在懺悔中又達成默契。採茶走後,吳坤美美地睡了一覺,他真是長久沒有睡得那麼踏實了。在夢裡,他終於見到了白夜,這是白夜離開他之後他第一次夢見她。醒來後他很放鬆,開了一個秘密會議,要掀起新一輪的革命行動。採茶又進來倒茶了,看上去比以往稍添一成姿色。他想,他要想辦法,讓她成為一個不倒茶的女人。果然,不久之後,採茶就成了革命指揮部中的農民代表的要員。

  為了表示對小吳的愛情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翁採茶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婚後三天李平水就去了北京。白天,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李平水心情不錯,晚上在他的戰友那裡見到了得放與白夜。

  李平水的戰友是駐北京某部隊高級軍官的秘書,他們住的那幢小院就在一個大院裡面,相對要比外面安全一些。高級軍官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又有一群朋友。他們面目不清,行蹤不定,匆匆忙忙出人於大院和小院內外,有時蠟蜒點水,打個招呼就走;有時一住幾天幾夜,也不出門。小院後廂房有一間空屋,一群穿著不戴領章帽徽軍裝的青年男女常常聚集在這裡談論革命。他們往往談到一些高層的內幕,用一些代號和別稱來特指某些風雲人物。只有一個人他們襲用了老稱呼,他們依舊稱呼他為總理。他們慷慨激昂的時候,有時也會忘記他們中有些人正是逃犯,造反派正在滿街找著他們這些狗患子呢。

  總之,這裡的氣氛,有點像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的某個貴族家庭沙龍,只是帶著中國特色罷了。李平水一進人這間煙霧騰騰的屋子,就有一種特殊的放鬆。這裡有一種軍事共產主義式的開明,你不用說什麼套話,立刻就可以切人主題。

  他身旁坐著一位眉間有一紅病的英俊少年,聽說他來自江南,便用家鄉方言說:「給你一點內部情報吧。你們不會帶著什麼好消息回去的。「

  李平水辯解說:「我不明白中國當下怎麼會出那麼多自相矛盾的指示。你看,你們這裡把打倒劉、鄧、陶喊得那麼響,我們省里開的批判大會,總理辦公室再次傳達了周總理的指示:會議上不管喊打倒誰的口號,省軍區的人都不必舉手,一舉手就是表態嘛。結果我們這些參加會議的軍人都沒有舉手。「

  一個臉色憂鬱的尖下巴青年說:「這只是個時間問題,遲早是要逼你們舉手的。」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一位姑娘正提著茶壺進來給大家沖茶,恰好衝到他身邊。他親熱地摸摸姑娘那略微垂下的頭髮,他那種隨意而又突然的動作,反而透露了他們之間的親呢的關係。姑娘也朝他笑笑,一屋子的人都把話停了下來,默默地注視著她。她的容貌身材,甚至壓倒了他們熱衷於談論的話題。但她的注意力顯然更在這群人的談話上,她有些吃驚地放下了茶壺,問:「你也住在杭州?」

  李平水卻看著她發愣,他是看著她手裡的那隻平水珠茶茶罐發愣。姑娘很聰明,連忙要給他倒茶,還告訴他,這珠茶很濃,吃了不犯困。李平水說:「我知道,這是平水珠茶。」平水的戰友碰碰他的肩說:「他就叫平水,這茶就是他們那裡出的。」那紅藍少年說;「你們家做茶的吧,我聽你的口音家在紹興。」李平水也用方言問他怎麼知道,少年這才回答:「我們家從前也做茶。我哥哥就叫得茶,得茶而解。做茶人家喜歡用茶來取名,現在都該重新取過了。「

  李平水倒真是有點興奮,他家從前真是做茶的,平水珠茶,那可是全世界唯一的圓形綠茶產地,外國人特別喜歡,他很想就此說一點鄉音可以交流的東西。但操京腔的人們顯然對南方的鳥語興趣不大,他們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話題,開始討論進行世界革命的可行性。是從友誼關進人越南,還是從西雙版納進人緬甸,還是乾脆從烏蘇里江進人蘇聯。談話的時間越長,屋裡的空氣越惡劣,濃煙與濃茶把李平水嗆得頭昏腦漲,他們的話題也越來越讓李平水覺得少聽為妙。他不得不退出屋子。在門外走廊上,卻碰見了那個倒茶的姑娘。她是專門站在那裡等他的,請他為她捎一封信回杭州。收信人是紅德少年的哥哥,就是那個用茶作名字的杭得茶。姑娘的眼圈發黑,因此她說話時的神情更加憂心沖忡。她希望他把這裡的情況告訴那位名叫杭得茶的大學助教,請他想辦法把他的弟弟弄回杭州去。她說他在這裡非常不安全,和這些人在一起,隨時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李平水幾乎憑著直覺發現了這位姑娘和那個名叫杭得茶之間的特殊的關係,他不由好奇地問她,為什麼自己不直接和杭得茶聯繫?她搖搖頭說:「請你給我帶一封信給他,我相信你。」

  她很美,彷彿還有什麼不幸的命運正牢牢地扎在她的美麗之中。他想到剛才那個尖下巴青年對她的親呢的動作,甚至在這種親呢中也包含著某種不幸的成分。他突然想起了那個他幾乎不了解的新娘子,一下子站住了,說不出話來。

  北方的冬夜,是南方人無法想像的。他們站在小門口時,已經凍得有些站不住了。即使這樣,當她把信交給他的時候,依舊像是漫不經心地問:「小李,你結婚了嗎?」

  這樣年輕的姑娘來問他的私事,讓李平水臉紅了,說:「剛剛結婚。」

  她又說:「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後請不要到這裡來了,這裡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著她憂鬱的眼睛說:「我們是軍隊,和地方不一樣。」

  她說:「也沒什麼兩樣,再下去也會分裂的。」

  李平水吃驚地看著她,她使勁地握了握他的手,熱氣噴在他臉上。她熱切地說:「記住我,但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過任何人轉交這封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麼場合下聽說了我的什麼事情,都不要說話。你是一個軍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個陌生人是極其冒險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會寄希望於你,也許就因為你們家也做茶,你也有一個關於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關係,沒敢多告訴新婚的妻子翁採茶。直到領了結婚證,才知道沖省軍區時竟然也有這個翁採茶一份。在軍區大院里看到她為造反派張羅這張羅那時,李平水就知道是鑄成終身大錯了。他原來以為姑娘是鄉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純樸,應該是與他相配的。誰知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情,姑娘奮發得很,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們結婚也不過兩個月,但彼此心裡卻淡得很。而且他還發現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採茶和杭家的關係,他已經發現那天迎霜來他家時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還是個孩子,不會掩飾,看見開門人,吃驚地張大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指著採茶,又指指李平水,結巴著:「你……他……「

  李平水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她是我妻子,你進來呀!」他熱情地招呼著。

  翁採茶自以為嫁了人,又有了小吳的愛情,一下子就是個雙豐收。沒想到開門不利,又撞到他們杭家人手裡。幸虧還是個小孩子,不知深淺,也不理睬她,就對李平水說:「不是說好了今天上街的嗎?」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採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讓她難堪,就對迎霜說:’「你有什麼事嗎?」

  迎霜看了看他們,她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採茶是怕她呢。她就搖搖頭,說:「也沒什麼事情,我就是路過這裡來玩的。」這麼說著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連忙就追了上去,問:「是你得茶哥哥叫你來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還是藏不住話的,就說:「大哥說他會來找你的,讓我先告訴你一聲。」她低下頭,又抬起,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這一句孩子話,把李平水說笑了,說:「你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迎霜對別人說話一向怯場,唯有對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氣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幾步,才回過頭來,說,「你千萬別跟你家的新娘子說我們杭家的事情。」

  「為什麼?」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卻一本正經地說:「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你以後會知道的。」

  這麼說著揚長而去,妻子走了上來,心事重重地問:「這丫頭跟你說了什麼了?那麼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過頭來打量他的新娘子,這個他本來以為是純樸的鄉間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靜地問:「你認識她?」

  採茶忿忿地說:「剝削階級,剝削了我爺爺、我爺爺的爸爸,扒了他們杭家人的皮,也能認得出他們的骨頭。」

  她一張口就說出那麼毛骨驚然的話來,竟然讓丈夫一句話也對不上去了。

  小布朗當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麼多事情。那天迎霜從李平水那裡出來就跑到布朗那裡去了,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讓她非常驚詫。那個翁採茶,竟然嫁給了一個當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一個。這個人還認識得放哥哥,這是怎麼回事啊,迎霜被搞糊塗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說;「我早就說她不好,你看她那口大牙,越來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難過——」

  布朗敘述到這裡,忍不住大笑起來,說:「愛光你看我會難過嗎?」

  愛光舒舒服服地躺著,小布朗還給她塞好了被頭,拿剛發下來的勞保大衣再嚴嚴實實地蓋住,她已經有些睡意了,說:「你會難過?你高興還來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說:「你睡吧,你睡著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著。」

  「那我現在就走。」

  「不,你別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著。」

  「你要我怎麼辦?」

  「我躺著,你給我講故事。」

  「講什麼,我可沒好故事。」

  「你就講你怎麼給泰麗的丈夫趕出去的故事吧。」

  「這故事太遠了,還是讓我講怎麼被採茶姑娘趕出去的故事吧。」

  「別講這個,聽上去你一點也不恨她。」

  「恨過一個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為什麼,她對你太不好了!你還那麼寬容她?」

  「我對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裝作很喜歡她。現在我明白了,我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想,她為什麼不再漂亮一點呢?」

  「可是她不該把你的父親也一塊兒趕啊。」

  「這有什麼,到處都是這樣的事情。比如我們現在坐在這間小屋子裡談天,黑乎乎冷颶颶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那些被趕來趕去的人——」

  「誰——」愛光突然跳了起來,盯著窗口問。

  彷彿就是為了驗證這句話一般,玻璃窗被人輕輕地彈響,有一個聲音沙啞著說:「我,謝愛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檔上還沒反應過來呢,謝愛光峻的一聲彈跳起來,穿著一條棉毛褲就射向小門口,嘩的一下打開了門,急切地說:「杭得放你快進來,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邊使勁地套褲子,一邊喜出望外地對布朗說:「杭得放回來了。」

  得放夾著一大股冷風,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看見屋裡的情景,顯然是吃了一驚。他有點進退兩難的樣子,呢哺地說:「我,我只是路過這裡,順便看看,學校里有沒有什麼新的活動。」

  謝愛光一邊套襪子一邊說:「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麼不給得放沖一杯熱茶啊,你凍壞了吧,這段時間你跑到哪裡去了,天哪,你怎麼這副樣子,要不要洗個臉?你別動,我給你打洗臉水。」

  她一下子說了那麼多話,那天真的樣子重新放鬆了得放的心。看樣子這裡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布朗沖了杯熱水給得放,一邊使勁地搓了搓他的凍得像個冰柿子般的臉,說:「你別跟我說你還沒來得及回家,我告訴你,家裡人都差不多要為你急瘋了,快喝,這是午時茶,治感冒的。把你這破圍巾給我摘下來吧。「

  這邊,愛光已經給杭得放遞上了絞好的熱毛巾,這是布朗從來也沒有享受過的待遇。他看著這對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主角一上場,替補的人就得下場了。布朗心裡有一點酸,不過立刻就調整好了,說:「如果沒什麼事情,我是不是該走了?」

  謝愛光彷彿這時候突然猛醒過來,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邊洗臉一邊說:「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訴你,謝愛光,我的這段經歷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給我到羊壩頭去彎一彎,告訴家裡人我回來了。怎麼啦,布朗叔叔,你怎麼不說話,你肯為我跑一趟嗎?」

  布朗憂傷地搖搖頭,說:「廢話,你不是我們家的小意子嗎?」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點點愛光的鼻子,說:「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藥,我會揍你的,上班前我要過來檢查的,你給我記住。」

  他說這話的口氣已經不像一個哥哥而是一個父親了。他不得不把自己這樣給轉過來,否則他就覺得他走不了。他看見愛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但完全沒有要挽留他再坐一會兒的意思。他失望了,臨走時手腳還有些不自然,順便往桌上撈了一張什麼紙,再也沒東西可抓了,這才告辭。門在他背後眶當一聲關上的時候,他立刻聽到了裡面的兩人忙不迭的激動的說話聲。冷風灌進了杭布朗的脖子,剛才來的時候沒那麼冷啊,他想了想,想起來了,他把新發的大衣送給愛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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