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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一

  緊挨著一面大鼓,戲曲教習臧亦嘉神色端莊地坐著。他左手搖著一副拍板,右手拿著一根小鼓棒,正在揮灑自如地指揮著環立在他身後的一群樂工,隨著他那富有節奏感的動作,由箏、琶、簫、笛合奏出的崑腔旋律,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舒緩悠揚地飄散開來。

  應和著音樂,一位年輕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紅氍毹上,款擺著腰肢,咿咿呀呀地演唱著一段輕鬆活潑的戲文。

  這是在阮大鋮的府第——石巢園的詠懷堂里,身體肥胖的主人沒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張食案後面,表情獃滯,目光陰沉,連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也一動不動地貼在肚皮上。彷彿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不得不勉強坐在這裡。相反,倒是他對面席上的兩位客人——魏國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難王孫朱統鏇顯得興緻頗好。

  他們各自佔據著一張食案,又吃又喝,並且始終關注著紅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統鏇,那長相古怪的臉上浮現著居心叵測的微笑,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年輕活潑的小旦,每當聽到妙曼撩人之處,便怪聲怪氣地獨自喝起彩來。

  的確,也難怪阮大鋮提不起興緻。因為自從把弘光皇帝——也就是當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寶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著,該輪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復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萬丈地盤算過,作為擁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這一次復出,可不能含含糊糊,聽憑朝廷隨便打發一頂烏紗帽兒,就算了事,而必須堅持兩條: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徹底給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個人,還有當年被毫無道理地指為「閹黨」的那一幫子難兄難弟,也應當昭雪;並向天下宣諭所謂「逆案」,其實是東林派一手製造的一樁天大的冤案,必須連根兒掀翻。第二,在被打成閹黨時,阮大鋮的官職是位居「從六品」的光祿寺丞。憑著他平白無故受了十七年的禁錮,吃盡了無官可做的苦頭,加上又有眼下這一份大功勞,光給他官復原職可不成,必須加以擢升,而且還應當「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書一職,以他的精通軍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勝任。縱使一時安排不了,起碼也該把兵部左侍郎的交椅留給他。低於這個職務,他老阮可不幹!當時,在阮大鋮看來,上有弘光皇帝乾綱獨斷,下有馬士英、劉孔昭等一班已經成了定策元勛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加上江北四總兵的武力策應,要辦成這件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有幾天工夫,他還故作姿態,擺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風度,躲在家中賞花聽戲,等候朝廷的使者上門禮請。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不僅自己的門庭冷清如故,始終不曾響起欽使的官靴聲,相反,還傳來了朝廷決定由史可法入主內閣,而讓馬士英「領廬、鳳總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鋮這一份吃驚和氣憤真是非同小可。他覺得弘光皇帝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大渾蟲,而馬士英也是個十足的低能之輩!幸而,正當他急得差點兒沒去跳井的當兒,又傳來了馬士英已經星夜馳回南京,堅持要人朝執政,而史可法迫於無奈,只得自請赴揚州督師的喜訊,阮大鋮才又大大地興奮起來,覺得這一次「篤定」可以如願以償了!然而,命運彷彿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可法離開南京已經將近半個月,馬士英入閣理事以來,朝廷也陸續起用了許多舊官,其中就包括馬老頭兒本人的親戚田仰、越其傑等人。惟獨他阮大鋮的大名,卻始終沒有出現在邸報上!誠然,阮大鋮也知道,還在朝臣會推內閣成員的當兒,他的生死之交誠意伯劉孔昭就曾經當眾推舉過他,結果被史可法、張慎言等人借口「逆案不得翻」,給否決了。劉孔昭每逢提及此事,總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給擠跑了么?馬士英如今已經在內閣坐上了僅次於高弘圖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還有皇上暗地裡給他撐腰,那麼,為什麼他還不趕緊拉扯老朋友一把,以報答當年薦舉之恩?為什麼每當阮大鋮追問時,他總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須知阮大鋮這後半生的老本,已經全押在他馬瑤草的身上,時至今日,那貴州佬卻仍舊是這麼一副沒著沒落的勁兒,可教阮大鋮怎麼放心得下,又怎麼快活得起來?

  大堂上的琴笛鑼鼓還在熱烈地喧響著,但是憑著訓練有素的耳朵,阮大鋮意識到這一齣戲就要結束了。果然,那個名叫閔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場詩,便款擺著腰身,以一串輕盈優美的碎步,踏著鑼鼓點退下場去。接著,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小廝,卻開始來來往往地忙碌起來。阮大鋮定一定神,隨即想起酒宴吃到這當口,該是到了更盞換席的時候了。

  雖然心中提不起興緻,但礙著客人在場,他也只得照例站起來,招呼徐青君和朱統鏇,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閑談,好讓僕人們去收拾打點。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調與燈燭輝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於琴笛鑼鼓停止了演奏,這會兒四下里顯得分外寧靜,黑魃魃的樹木影子,以及樹木後面的牆垣和高聳的屋脊,一動不動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於自從五月初有過幾天梅雨之後,已經整整一個月沒再下雨,眼下凈蕩蕩的天空顯得特別高朗,橫亘在天幕上的巨大銀河,看上去也分外清晰、美麗和神秘。而隱藏在石階下、草叢中的蟋蟀,本來此伏彼起地叫得正歡,忽然受到了人們腳步聲的驚嚇,便一齊停止了吟唱,直到過了好一會,才在看不見的遠處,重新鳴響起來。

  不過,眼下的三個人,看來誰都沒有領略夜景的興緻。阮大鋮固然滿懷鬱悶,朱統鏇也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一聲不響。至於徐青君,大約好不容易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就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啊哈,圓老,差點兒忘了告訴你,今日早朝可是熱鬧極了,幾乎弄出人命來,你說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聽弟說呀!」大約看見阮、朱二人沒有反應,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這是家兄告知弟的,說劉誠意因不忿張金銘把持吏部,專與我輩作對,遂於今日早朝將散時,約齊靈璧伯老湯、忻城伯老趙二位,於廷中當眾大罵張金銘結黨營私,排斥武臣,且定策擁立時原懷二心,阻撓迎請今上,實為禍國奸臣,不可不誅。罵得那姓張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辯。後來高閣老出面排解,今上亦傳諭文武官應和衷相濟,不可偏競。眾人以為事已平息。誰知劉誠意怒氣難平,忽於袖中抽出小刀一柄,奮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張的東躲西藏,一時朝班大亂,煞是好看……」「那麼,後來呢?」因為這個消息確實過於突兀,聞所未聞,阮大鋮忍不住問。

  徐青君搖搖頭,不無遺憾地說:「後來,因韓太監出面阻止,那東林偽君子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夠讓他魂飛魄散了!」

  剛才所說的這個被劉孔昭追殺的張金銘,就是吏部尚書張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鋮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夥同史可法一道,否決了劉孔昭推薦自己的提議,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種報復的痛快,於是頗感興趣地問:「那麼馬瑤草呢?當時他可說什麼沒有?」

  「這……倒不曾聽家兄說起。如今他身為閣臣,想必不便公然幫著劉誠意說話,免得人家說他偏袒。」

  徐青君雖然只是就事論事,但這種說法無疑也可以用來解釋阮大鋮眼下的處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後,阮大鋮又不由得煩躁起來,低下頭去,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時,朱統鏇開口說話了。彷彿猜准了阮大鋮的心思似的,他陰陽怪氣地說:「老馬怕人說他偏袒?這也看看什麼時候,對什麼人罷咧!不錯,對像劉誠意、阮圓老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

  你不見圓老空自有擁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勞,直到如今還在家裡坐冷板凳么!只是對東林那幫偽君子們,老馬卻像是惟恐人家說他不夠偏袒似的——弟今日也聽到一件大時聞,說是連錢牧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詔令起複了,而且還加官晉爵,讓他當上了禮部尚書!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氣不可氣?「「什麼,錢牧齋——他也起複了?」吃了一驚的阮大鋮連忙追問,「他、他是怎麼起複的?」

  「聽說是走的李沾的門道。自然,銀子不用問是篤定花了的。

  另外,還聽說錢牧齋的那個出了名的盪妾,同老李長包的一個婊子是什麼手帕姐妹。這枕頭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兒答應之理!巴A送#笤伎醇畲箢癲豢隕焱籌嚶智們么虼虻廝擔骸霸怖希憧傻冒炎約旱氖露拋漚艫悖脛鮮等四衙獬鑰鰨」鶉萌俗霸誆即錇裊碩疾恢潰∠腫プ潘琳背跚鈈准瘢棺杞襠系羌濤唬星夷芷鷯眉庸伲歡ú哂泄θ縋希粗晃蹦暌槐屎空耍透采匱棺牛壞梅懟W萑荒先痰孟掄飪諂〉芤慘蟣Р黃劍?『』可是,馬瑤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頭,又有什麼辦法!

  「由於被眼前的一連串消息挑激得再也無法忍耐,阮大鋮驀地抬起頭,怨氣衝天地回答。

  「馬瑤草?」朱統鏇一隻手盤在胸前,用另一隻手摳著腮幫,沉吟地說,「不錯,這一陣子,他對朋友確實有點不夠地道。不過,小弟卻有辦法讓他清醒!」

  「噢?」阮大鋮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兄有辦法?什麼辦法?」

  朱統鏇搖搖頭,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天機不可泄露!」他賣著關子說,「不過,若是圓老肯把這事託付給小弟,那麼小弟敢說,短則一天,長則三日,包管能讓馬瑤草乖乖就範,向朝廷力薦您老!」

  「哦,這、這豈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鋮連忙走近前去,「我兄仗義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這便將大事相托,勞動之處,先此致謝!」說著,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麼,不知促成此事,尚須何種使費,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儘力籌措!」

  當直起腰來之後,他又喜孜孜地問。

  朱統鏇「哦」了一聲,似乎在轉著眼珠子,隨後,他就「嘿嘿」地笑起來,「小弟與圓老相與一場,向來不分彼此。縱有些須使費,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說著,大約看見阮大鋮做出不肯的模樣,他又把手一擺,說:「不過,圓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療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壯旺,奔走謀事,無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請,欲求圓老將閔四官見賜,不知可肯割愛么?」

  阮大鋮本來正滿懷希望和感激地望著對方,驀地聽到這麼個要求,他的笑容僵住了。閔四官,就是剛才在大堂內唱小旦的那個女孩兒。以往,阮大鋮也不知道這位浪蕩王孫迷上了她。直到半個月前,朱統鏇托徐青君來轉達求取之意,才把事情給挑明了。戲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鋮花銀子採買來的,要送要留,本來只憑他一句話就能定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戲班子可是阮大鋮的心肝寶貝,這些年,就靠著它,才使阮大鋮熬過了閑得發瘋的寂寞時光,還在江南一帶贏得了很大的聲譽。何況,那個閔四官又是班裡的一根台柱子,模樣兒長得俊俏不必說,難得的是嗓子好,戲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鋮當時不等徐青君說完,就一口回絕,認為朱統鏇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來,胃口未免大得有點過分。自那之後,朱統鏇彷彿知難而退,再也沒有提起這事。沒想到他並未死心,七彎八拐的,卻鑽到這個當口上來等著阮大鋮!昂擼植壞盟裉煺獾熱刃模檔降祝俏惱飧觶 庇捎詒歡苑揭刈諾幕傷橋畲箢癖灸艿爻宥艘幌攏蛩愣先瘓芫5牽暗階轂擼鋈揮窒氳劍詹胖焱籌閔裕邪旆ù偈孤硎坑⒃諞渙教炷諳虺⑼萍鱟約骸?這可是生死攸關的一件大事。如果因為一時的小忿而錯失了機會,豈非大大不值?

  「嗯,為著能儘快復出,莫說是一個閔四官,就是把整個戲班子賠出去,只怕都得干!」他悻悻地想,於是抬起頭,緊盯著朱統鏇問:「老兄真的把得穩,能說動老馬即刻去辦?」

  「小弟幾時誆騙過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賭誓,倘三日之內尚無薦舉之報,甘受雷霆之殛!」朱統鏇答應得異常乾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鋮斷然把手一揮,又徵詢地問:「那麼,待戲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讓她收拾行裝,明日著人給兄送過去。如何?」

  「多謝,多謝!」顯然沒想到阮大鋮答應得如此爽快,朱統鏇不禁喜出望外。

  他一邊行著禮,一邊興沖沖地說:「不過,圓老的差事,可是萬萬耽擱不得的。趁眼下時辰尚早,待小弟這就上馬瑤草那兒走一遭。所以這戲也別再看了。四官么,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這就帶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裡養大的人,如今天幸得歸兄台,老夫總要略辦些妝奩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統鏇使勁搖著手,顯得迫不及待,「圓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還說什麼妝奩的話?哎,免了,一概免了!」

  二

  由於朱統鏇堅持馬上就帶走閔四官,阮大鋮雖然覺得未免過於倉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於是,小半天之後,被主人突如其來的決定弄得糊裡糊塗的閔四官,便給連哄帶逼地塞進了小轎子。這時,徐青君也表示要走,阮大鋮便跟著起身,把他們送出大門外去。

  重新走在夜色朦朧的庭院里,已經稍稍平靜了下來,現在,阮大鋮冷眼望著步履輕快地走在前頭的朱統鏇,一種分明是受到要挾,因而不怎麼痛快的感覺,開始在他心中蕩漾起來。是的,如果不是自己陷於眼下這種「龍困淺水,虎落平陽」的倒霉境地,如果不是馬士英畏首畏尾,說話不算數,他——堂堂兩榜進士,廊廟長材,又何至於弄到要把自己的前程,搭幫到朱統钁這種白食王孫身上,更何至於任憑對方予取予求!的確,要是換在當年,恐怕只有朱統鏇來進貢請託於他,而絕沒有他阮大鋮倒貼本錢的道理。但現在的情形卻是,他老阮恰恰連朱統鏇都比不上!

  至少,朱統鏇還敢自誇能說服馬士英,而一向以馬士英的生死之交自命的他,在老朋友那兒卻只有碰釘子的份兒。「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明擺著給你敲詐一次又何妨!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為著明朝能吐氣揚眉,報仇雪恨,眼下就是給你磕頭下跪,我也照樣肯干!豈不見當年韓信受辱胯下,伍子胥乞食吳市,到頭來都成了大功!」

  這麼安慰了自己之後,阮大鋮才又重新變得開朗起來,並且懷著新的、熱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們送到大門口。

  「圓老請回,弟輩就此別過了!」朱統鏇和徐青君一齊轉過身來,拱著手說。

  阮大鋮點點頭:「好,好,那麼就恕不遠送了!」停了停,他遲疑地望著心滿意足的朱統鏇,打算再叮囑上幾句,免得對方只顧沉迷於閔四官的美色,一轉身就把自己的事給忘了。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台階下忽然傳來了興沖沖的呼喚:「哎,圓老,圓老!有喜事,一件大喜事!」

  阮大鋮怔了一下,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一乘轎子已經來到門前。當憑藉著門樓下燈籠的亮光,認出剛剛從轎子里鑽出來的那位紳士,原來是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他心中更是驀地一動,本能地走前一步,隨即又遲疑地站住了。

  「啊,龍老……」他嘟噥說,分明覺得有什麼話要問,但又訥訥地沒有說出口。

  徐青君已經接了上來:「什麼,有喜事?龍老,什麼喜事?是不是圓老起複了?」

  楊文驄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用雙手提著直裰的下擺,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台階。

  看見好好先生那激動和興奮的樣子,阮大鋮的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來。事實上,在眾多的朋友當中,大約也只有這位好好先生,會對自己的起複感到如此振奮,並且不辭勞苦地趕來相告。

  終於,楊文驄登上了台階。這當兒,他那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變得更亮,充溢在圓臉上的狂喜也變得更熱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禮,就大聲說:「列位知道么?

  闖賊給打敗了,逃出北京了!是吳三桂把他們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復了!大明中興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楊文驄所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別的什麼不相干的「喜訊」,那麼,滿心以為起複有望的阮大鋮,甚至還有徐青君,也許都會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卻是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就像一個多月前,大家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北京會陷落一樣。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鋮竟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只是獃獃地望著對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給、給打跑了?誰、誰給打跑了?」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還有誰,當然是闖賊!」楊文驄的口氣異常肯定,隨即把手一揮,「哎,這兒不是說話之所,進去說,進去說!」

  「圓老,小弟不進去了。」當阮大鋮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打算隨楊文驄向門裡走去時,忽然聽見朱統纈在旁邊說。

  「咦,弟還不曾說完呢,兄怎麼就要去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楊文驄奇怪地問。

  朱統钁做了個不以為意的手勢:「不就是闖賊給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還有事,非趕緊走不可,剩下的,有圓老和徐兄聽著,就得了!」他一邊說,一邊朝阮大鋮直打眼色兒。

  阮大鋮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

  「哦,是的是的,」他連忙幫腔說,「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須得即速去辦,就不必相強了!」為著避免好好先生再嘮叨,他一邊說,一邊做出相讓的手勢,感興趣地問:「老兄適才說,流賊給打跑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哦,是這樣的,」楊文驄點點頭說。也許朱統钁的匆匆離去,使他有點掃興,好好先生稍稍平靜了下來,「弟因聞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訌之事,適才特意去訪劉誠意,意欲打聽實情到底如何。誰知到了劉府,趙忻城、湯靈璧、李都諫和田敝親幾個已經先在,卻並非談早朝之事,而是在說史道鄰今日自江北加急遞到一件塘報,內稱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撫黃家瑞之報,及青州紳士的致書,俱謂自闖賊竊踞神京之後,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堅拒闖賊誘降,且密與關外之清國聯絡,借得東兵,遂於四月十九日開關迎敵,與賊力戰一日一夜,大破之。賊眾橫屍八十餘里,所棄輜重不可勝計,倉皇逃返北京。闖賊心膽俱喪,且度我兵將至,勢難據守,遂草草於二十九日僭稱帝號,次日夜間,即焚燒宮殿,棄城鼠竄。

  如今吳三桂已光復神京,並會同東兵西向追剿。看來,闖賊經此慘敗,已成驚弓之鳥,不日便可蕩平了!霸謐畛跆當本┮丫飧詞保畲箢窕故只騁桑緗竇釵逆跛檔撓懈芯藎龐械閬嘈帕恕V劣諦燁嗑匆丫鞍鋇囊簧蟠蟮匭朔芷鵠礎?「想當初,」他目光閃閃地說,又大又白的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那闖賊何等猖狂,簡直連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沒想到竊踞神京才只月余,便完蛋了賬,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楊文驄神氣活現地揮一揮手:「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麼?

  是奉天承運皇帝的宸宮;那流寇是什麼?不過是地里鑽出來的一夥妖孽!他肆虐作惡,或可得逞於一時,若競入踞神京,窺竊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條,必觸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時命他敗亡了!啊爸皇牽的譴吃艏牆坪罰醞阜嶠耍嘉茨芙恫莩渲僚鋈率胖洹U庖淮尾恢岵換峋磽林乩矗俊?徐青君顯然有點不放心。

  「捲土重來?我看不會!」楊文驄顯得頗有信心,「須知他猖獗了這許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竊踞神京,若然還有捲土重來之力,起碼也會負隅頑抗一陣子,用不到望風而逃了!」

  徐青君點點頭,忽然大發感慨地說:「想不到當初多少名臣猛將,都沒能治住流寇,到頭來,卻讓吳三桂做成了這件大功勞,奇怪,奇怪!」

  楊文驄眨眨眼睛,對於花花公子竟說出這種「頗有見識」的話,顯然有點意外。

  他「嗯」了一聲,說:「若論吳三桂,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過,適才弟在劉誠意府中,眾人還憶及一件異事——蓋闖賊棄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該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見今上於龍江關之時,日子如此相合,看來絕非碰巧。實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繼大統,流賊便立時根基崩解,無法立足了!」

  「原來如此!可是當初東林、復社那伙偽君子卻硬要擁立潞王,排拒今上。幸虧我輩不聽他那一套,否則,豈非成了誤國無君的大罪人!」

  在徐、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起勁的當兒,走在旁邊的阮大鋮卻沒有再開口。無疑,得知李自成的農民軍已經被趕出北京,他心中也頗為振奮。因為農民軍在北京的強大存在,不僅對於江南的明朝政權,而且對於阮大鋮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極其嚴重的威脅。事實上,不管怎麼說,流寇畢竟是流寇,那是一夥無法無天,也沒有道理可講的無知賤民。雖說真正到了走投無路時,阮大鋮也會毫不猶豫向他們投降,憑著自己至今無職無官,說不定還會優先得到錄用。不過,那可得重新花費許多力氣,因為他與對方可以說全無關係,遠不似眼下這邊的朋友多,而且已經下了不少本錢。

  所以,農民軍的失敗,確實使他感到壓在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覺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許正因如此,那種急於收回「本錢」,獲得權勢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變得強烈起來。相形之下,眼下馬士英那種磨磨蹭蹭,不痛不癢的態度,就使阮大鋮更加感到難耐和憤慨了。

  現在,主客三人已經來到大堂之上,並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今番闖賊敗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歸,」大約是受到楊文驄先前那番話的啟發,因而想賣弄聰明,徐青君一邊接過僕人奉上的一杯茶,一邊興沖沖地說,「但也是馬閣老的福氣好。這消息不遲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鄰換定了交椅,才傳到留都來。將來流寇掃滅了,這中興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腦兒,全都叫老馬給撈上了呢!」

  本來,阮大鋮還只是眯縫著眼睛,默默地瞅著高腳落地燭台上的那一朵跳動的火焰,擺出一人向隅的樣子。但是,徐青君對馬士英的熱烈吹捧,卻使他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過頭去,滿懷怨毒地反駁說:「什麼中興名臣、太平宰相!輪得著他嗎?別白日做夢了!」

  「噢?」楊、徐二人被這句話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齊望著他。

  「你們也不想想,我輩今番將史道鄰打發到淮揚去督師,本意是借闖賊來羈絆之,使他全力對外,不遑內顧,朝中東林亦因之失卻支柱。然而如今闖賊一敗,便不只不能羈絆他,反讓他得以乘勢出師北伐,只須追奔逐北一陣,便輕輕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輩豈非弄巧反拙!將來他得勝還朝,羽翼已成,我輩縱慾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餉匆凰擔睢⑿於瞬揮傻媚憧次搖⑽銥茨悖×恕0肷危釵逆醪耪醭鮃瘓洌骸八萑懷鍪τ泄Γ墒鍬硌菥又械鞫取比畲箢窶湫σ簧骸襖閑指誠惺兀橇詬籩械墓婢囟紀嗣矗咳緗袷返懶謁淙懷鍪兀聰熱蘇呶ぶ贅ㄒ幌懵值礁哐形摹K洳皇嵌鄭涫凳率巒忠桓霰擎軱出氣。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說給馬瑤草聽——到時這居中調度之功,只怕還得先算到老高的賬上!再說,閣中還有姜居之,這個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來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張金銘、呂儼若手裡,將來敘功銓選,還不都由他東林去擺弄?指望他們能秉公持正,何異與虎謀皮!」

  「可是,還有皇上,皇上可是我們的!」被刺激得又氣又急的徐青君,扯著嗓子嚷起來。

  阮大鋮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來,更是可慮可憂!

  你不見前番商議迎立那陣子,史道鄰便極意尋覓太子。此番出守,又堅請皇上下諭,尋訪太子。他何以如此著緊?無非意欲居為奇貨,危傾今上。設若此番闖賊崩敗,太子得脫羅網,被他史道鄰訪得,那麼,哼哼……「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為福王雖然已經當上了皇帝,但畢竟具有權宜應變的性質。萬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麼福王的合法地位就會發生動搖,說不定到頭來要讓出帝位。如果發生那種情形,那麼眼下這一伙人就不只沒有什麼擁立之功可以誇耀,說不定還會招致不測之禍。所以聽到這裡,楊、徐二人都有點坐不住了。

  「那、那麼依圓老之見,該、該當如何處置才是?」徐青君結結巴巴地問。

  阮大鋮瞥了他一眼,由於終於把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訓得呆若木雞,他心中感到一種惡意的暢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楊文驄,必定會把自己這一番高瞻遠矚而又鞭辟入裡的見解,轉達給馬士英以及圈子裡的其他人,並且必然會在他們當中引起震動和緊張,他心中的暢快就更加轉變為得意了。「哼,想讓我教你們怎麼辦么?可沒那麼容易!」他悻悻地想,隨即把目光重新轉回先前那朵跳動著的燭焰上去。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辦法么,不是沒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所以還是不說也罷!」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楊文驄瞪大了眼睛,似乎有點驚奇。

  隨後,他就搖著頭,不滿地責備說:「圓老,怎麼你還說這個話!馬瑤草不是已經上疏舉薦你了么?雖說發回閣里票擬,還得等一兩日,可也不能這等斤斤計較呀!」

  楊文驄這樣說,顯然認為阮大鋮已經知道這件事,但是阮大鋮卻一下子給弄懵了:「你、你說什麼?馬瑤草已經、已經舉薦了我?」他錯愕地問,懷疑自己大約聽錯了。

  「咦,你還不知道?難道朱兄不曾告訴你?」楊文驄愈加驚奇。

  「小朱?他、他……」

  「哎,適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馬瑤草處得知此事。我因還要上劉誠意家,特地囑咐小朱先行來告知兄。怎麼,他居然給忘了?」由於沒想到那逃難王孫竟然如此不堪託付,自然也由於生氣,好好先生皺起了眉。

  不過,當最初的驚愕過去之後,阮大鋮已經覺悟到是怎麼一回事:怪不得那傢伙敢朝我賭咒發誓,原來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攏蛩惆閻焱籌嗟鈉指嬤苑劍謨慷戀目襝步艚幼啪桶閹吒咄芯倭似鵠矗災林話諞話謔鄭桶涯歉瞿鍆犯系夢抻拔拮倭恕?三楊文驄的消息是真實的,馬士英的確已經上疏朝廷,推薦阮大鋮「諳熟兵機」,是一位「賢能之才」,請求皇帝儘快予以起用。不過,由於又傳來了農民軍已經被打敗,逃出了北京的喜訊,使朝野上下頓時沸騰起來。一連幾天,興奮的朝廷又是到太廟和社稷壇去祭告行禮,又是由弘光皇帝駕臨午門城樓,以「露布」頒示四方。

  接下來,百官又紛紛上疏,有的建議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勞立下了「不世奇勛」的吳三桂,給他加官晉爵;有的則主張朝廷趕快出師北伐,會同吳三桂夾擊農民軍,務期一鼓蕩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設法生擒李白成、劉宗敏、牛金星等「賊首」,獻俘闕下,以便對這些「惡貫滿盈」的強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剮酷刑,來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靈……這麼一弄下來,馬士英的那份薦舉阮大鋮的上疏,就給壓住了,直到六月過去了五天,仍IEI未見皇帝把疏本發下內閣,讓輔臣們斟酌意見。直把阮大鋮急得茶飯無心,一天到晚伸長了脖子盼望,連肚皮也差點兒沒瘦掉了一圈。

  現在,已經到了六月初六。這幾天,正輪到馬士英在朝房裡值宿。他早上起來,梳洗完畢,略略用了一些點心,便離開了寢室,信步走過閣里去。取名為「東閣」的這個內閣大臣們日常辦公的處所,位於紫禁城午門內的東南角,環境十分清幽肅穆。從西邊那道門走進去,過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間朝南的寬敞平房。堂屋裡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學生——顏淵、子思、曾參、孟軻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著閣臣們議事用的坐椅和幾桌。堂屋兩邊的四個套間,由每位閣臣各居一間,用以處理政務。在正房的東西兩側,分別是誥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負責繕寫文書的中書舍人們,平日就集中在裡面辦公。誥敕房上還有小樓,閣里的一應圖書典籍,都收藏在那裡。

  馬士英來到閣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過禮。看見時間還早,他就仍舊走到院子里,開始倒背著手,獨自散起步來。

  四下里靜悄悄的,除了首輔高弘圖十天前奉旨到長江沿線處理漕務,尚未回京之外,其餘兩位次輔——姜日廣和王鐸,此刻也還沒有露面。只有一兩個陪值的中書舍人和僕役的身影,在門旁屋角閃動了一下,又消失不見了。倒是棲宿在枝頭樹梢的鳥雀,大約忙於準備出巢覓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歡。不過,馬士英卻毫無品賞的興趣。這倒不光是由於他那份舉薦阮大鋮的上疏,一直遲遲不見發下來,而是因為前天夜裡,本來在這當口上例應迴避的阮大鋮,終於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裡去,對今後的局勢說了一通危言聳聽的話,弄得馬士英一連兩天,都有點心緒不寧。無疑,阮大鋮也提出了兩條他自認為精明的對策:一是派人趕赴江北,暗中知會高傑、劉澤清等四總鎮,讓他們想方設法給史可法搗亂,使之左右掣肘,窮於應付,無法順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師,自然就無法驟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內,還要儘快把內閣以及吏部抓過來。考慮到高弘圖和姜日廣一時不易驅除,那就先攻吏部尚書張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呂大器。把這二人收拾掉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高、姜。阮大鋮認為,由於兵部已經抓在馬士英手裡,倘若再把內閣和吏部拿過來,其餘便不足為慮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親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時才出師北伐,便可萬無一失。而將來再造中興的美名也就理所當然地歸到馬士英的名下,榮華富貴,享受無窮!對於阮大鋮的這一番策劃,馬士英當時沒有明確表示態度,事後卻一直在反覆考慮。無疑,他也覺得,儘管史可法已經被迫離京,督師淮揚,但憑著對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聲望,對自己的地位始終是一個威脅。如果光從打擊、禁制史可法著眼,那麼阮大鋮所建議的兩點,確實不失為可行之策。不過,這麼做的結果,延誤了北伐的戰機不必說,還勢必會在朝中引起巨大的爭鬥。鬧不好,還會造成分裂和內亂。在目前的情勢下,這還是應當儘可能避免的。因為馬士英心中明白,從前方報告來看,這一次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輝煌的勝利,主要還不是吳三桂有多麼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於向關外借來了清兵,加上農民軍將士在北京大發橫財之後,鬥志渙散的緣故。

  另外,據尚未公開的消息說,目前人踞北京的並不是吳三桂,而是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那麼,清兵今後的意向如何?局勢將會如何發展?這些都還琢磨不透。

  現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馬士英已經成為無可爭議的擁戴元勛,並且如願以償地回到留都來秉政。

  為鞏固自身的權位計,他就不那麼希望再發生激烈的動蕩,而傾向於暫時保持相對的穩定了。

  「嗯,沖著當初老阮幫過我的大忙,這一份人情債,我無論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麼,就先把他的事辦成再說。至於其他,倒不必忙著拿主意!」這麼暗自決定了之後,馬士英彷彿放下了一樁心事,隨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裡。

  這是一問供做辦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當中照例用隔扇分開,外間擺設著辦公用的案、椅和書架之類,內間則用來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為著突出為政清廉的美德,整個布置都以簡樸為原則,摒絕一切奢華的擺設。現在,馬士英在辦公用的翹頭書案前坐下來,一邊接過僕役奉上來的一杯熱茶,一邊隨手翻閱著昨夜剛剛處置完畢的幾件公事。過了一會,他聽見窗外起了響動,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咳嗽聲,和短暫的談話聲,變得越來越頻繁。憑著聲響,馬士英知道姜日廣到了,王鐸也到了。不過,他並不打算出去同他們見面。因為一來彼此並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沒有什麼閑話可說;二來,以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覺沒有主動同對方客套的必要。於是,他依舊坐著,繼續翻閱公事。漸漸,外面的聲響稀疏下去,並且平息了。看來,人們已經各就各位,開始一天的辦公。

  馬士英停止了翻閱,把手中的公事歸攏了一下,吩咐手下的僕役給制敕房送過去。然後,他把茶杯拿在手裡,重新站了起來。

  由於向朝廷薦舉阮大鋮的奏章遲遲不見發下來,現在馬士英多少有點心神不定。

  事實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採取行動,就是考慮這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

  因為阮大鋮與一般被革職罷官的「廢員」不同,他是一個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禎皇帝「欽定」的。憑著這一條,東林方面便有足夠強硬的理由加以反對;自己這一方,除了解釋說當初搞錯了,阮大鋮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難拿出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鋮其實又並非那麼乾淨,這就使事情變得頗為難辦。如果說,在擁立福王的較量中,由於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這個法寶,從而爭取到了大多數官員——甚至包括東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廣等人陷於被動和軟弱的地位,終於大獲全勝的話,那麼,面對阮大鋮這件難題,順逆之勢就剛好倒過來。鬧不好,自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最明顯的跡象是,前兩天,當他私下裡拿這件事去徵詢韓贊周時,那位在擁立福王期間,曾經堅決站在自己這邊的太監頭兒,竟然變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韓贊周如今被正式委任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擁有代皇帝批閱奏章的極大權力。那麼,會不會由於他的緣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鋮的起用關涉頗大,因而對馬士英的上疏來個「留中不發」?要是這樣,事情可就更加不好辦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鋮勢必認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會像催命鬼似的上門糾纏,把自己鬧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寧。正是這種左右為難的困擾,把馬士英弄得心煩意躁,以至窗外的過道里分明響起了輕而急的腳步聲,他都幾乎沒有覺察到……然而,他終於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轉過身去,向著門口。這時,帘子已經被人掀開,露出了一個明亮的洞隙。接著,典籍官那張紅堂堂的胖臉出現了。他手中捧著一個黃緞方匣,後面還跟著一名小太監。馬士英不覺心神一振,知道奏章發下來了。但是,由於吃不準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點心慌。不過他仍舊定一定神,一聲不響地等候著。

  典籍官照例雙手把方匣子放到馬士英的書案上,然後行了一個禮,躬身退了出去。這時候,異常的情形出現了——跟在後面的那個小太監有意站著不動。直到典籍官的腳步聲消失了之後,他才轉動著腦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他便走近來,小聲對馬士英說:「田爺命小的拜上閣老大人,說那件事他已奏明萬歲爺。萬歲爺說:」既是當初冤枉定案的,與他開復便了!鏌敫罄洗筧思此倌庵汲式員閂ⅰ!靶√嗨檔摹疤鏌保褪翹嗵鋶傘4巳說背醺鷗M跆幽涯俠矗閌恰按恿庇泄Α8M醯鄙狹嘶實壑螅運簿推奈龐謾S鍾捎謁諤幽啞詡洌畹靡潰硎坑ⅰ⑷畲箢癯蜃劑嘶幔芩土慫槐室櫻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餃眨硎坑⒃諍拗苣搶錙雋碩ぷ又螅愀淖嚀鋶傻拿諾潰腖詮鏘嗷浜稀H緗瘢誦√嗟拇埃硎坑⑿鬧行諾哪強槭罰偈狽帕訟呂礎KΦ愕閫罰擔骸疤嫖野萆咸錒退抵懶恕8娜盞泵嬖儺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監走了之後,馬士英走到書案前,放下茶杯,動手揭去木匣的封皮,從裡面的一疊奏本中,先揀出自己的那份上疏,發現已經被硃筆點了一個記號,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開來,從頭到尾又細看了一遍,覺得文從字順,言簡意賅。他略一思索,隨即放下奏疏,拿過一張閣票,興沖沖地掂起那支雞狼小楷湖筆,在雕著盤花圖案的硯台上飽蘸了墨,打算寫出批准的意見。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動,覺得有點不妥,不由得停筆沉吟起來。

  無疑,到了明代後期,內閣大學士的地位和權勢較之前期,雖然已經大為提高,甚至被人們稱為「當朝宰相」。但他們的職能,仍然只限於替皇帝草擬旨文,而無權對各部衙門直接發號施令。按照制度,凡屬官員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須經由吏部去處理執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東林派中堅張慎言和呂大器的手裡。馬士英想,起用阮大鋮,光是他們那一關就很難通過。惟一的辦法只能請出皇帝的權威,硬壓下去。本來,甚至連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因為按照內閣辦事的慣例,票擬的審定權集中在首輔身上,馬士英作為次輔,只能參與意見,而高弘圖的想法卻不見得會同他一致。不過,事先馬士英已經耍了一個花招,他趁高弘圖因公務離開了南京,由他代掌內閣的機會,突然奏請起用阮大鋮。這樣,他就能自行決定票擬的內容。不過,這個辦法穩妥是穩妥了,卻未免痕迹太露。特別是薦舉、票擬都由他一手包攬,將來傳揚出去,勢必會受到抨擊和非議,有損自己的「清名」。這卻是馬士英所不樂意見到的。「嗯,還是另找一個人來票擬,更順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誰呢?在內閣中排名最末的王鐸,本來最為合適,但這個人雖然不是東林派,卻出奇地膽小怕事,料想不肯冒這個風險。那麼就剩下姜日廣。按說,作為目前東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日廣更加不會應允。不過馬士英發現,自從自己進入內閣之後,對方倒是擺出一副合作的姿態,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來像是頗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這件事上他肯幫忙,以後我也盡量不同他們為難就是!」這麼一想,馬士英頓時來了精神。於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裝進一個封套里,又叫來一名親信僕人,當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馬上送到東頭邊上的屋子去,請姜日廣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擬。

  當僕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帘之外後,馬士英一邊傾聽著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一邊伸手把餘下的奏章從黃緞匣子里拿出來,心中升起了一種自負的感覺:「哼,憑著擁立今上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聽命於我的江北諸鎮,內有田成、李永芳一幫子得寵的太監做引線,內閣首輔的交椅遲早都得歸我馬某人來坐。這一層,滿朝文武只怕誰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豈敢不買我這個面子!」

  這之後,由於自覺首輔應有首輔的淵深涵養和雍容風度,不該、也不必因區區一件事而分心過甚,他於是斷然把注意力收回來,低下頭,開始全神貫注地處理餘下的公事。

  然而,沒等他審閱完一份奏章,就給再度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先前派去的那個僕人匆匆走了進來,向他雙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辦妥了嗎?」馬士英問,目光依然在手頭的公事上逗留著——那是湖廣巡按黃澍要求人朝召對的奏本。由於黃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裡擔任監軍,而左良玉的動向,一直是馬士英所關注的,所以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興趣。

  僕人搖搖頭:「回稟老爺,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說什麼?」馬士英驀地一怔,抬起頭來,「他不肯?」

  僕人膽怯地點點頭。

  「那——那他怎麼說?」

  「稟老爺,小人不敢回話。」

  「哼,照直講來!」

  「是。姜、姜大人說,回去上復馬大人,敢是瘋、瘋了吧,沒的卻來壞人名節!

  你家大人常說他被人畫成了大花臉,我卻寧可棄官不做,也不能讓人家指著脊樑罵我,唾我!」

  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漸漸地,他那尖長的瘦臉因為羞惱而漲紅,隨後又變成鐵青色。終於,他咬著牙,一聲不響地拿過一張閣票,舉筆在上面擬出了如下的一行字:阮大鋮是否知兵,著兵部召來,暫復冠帶陛見,面陳方略定奪。

  寫完之後,他把筆一拋,吼叫道:「送進去,馬上給我送進去!」

  然後,他就「嘩啦」一聲推開椅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

  四

  坐落在水西門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處。

  它本是長江的一部分,由於江水西遷,附近的沙洲連接成為陸地,這裡就出現了方圓數百畝的一爿大湖。相傳南齊時代的歌妓莫愁,曾經在這裡居住過,湖也由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開國元勛——中山靖王徐達賭賽下棋,結果輸掉了,於是把莫愁湖賞賜給了徐達。不過,也許由於徐家的產業太多之故,他的後人一直沒有特別下功夫加以經營,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勝棋樓、鬱金堂,和湖心小島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滿湖的垂柳煙波,掩映於朝霞夕照、風片雨絲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別具一派清麗脫俗的天然風韻……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馬士英悍然自行擬旨之後的第三天,周鑣乘坐轎子,匆匆趕到了莫愁湖。他是應吳應箕之邀,前來參加復社社友們的一次小型聚會的。據吳應箕說,這次聚會一來是慶賀北京的光復,二來,還有重要的事宜商談。到底是什麼事宜,吳應箕在請柬中並未說明,不過,周鑣卻猜到了八九分。因為眼下社裡的局面是明擺著的:由於攔街阻留史可法的計劃落了空,陳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勃的設想,可以說已經徹底失敗。那麼,今後到底怎麼辦?是讓社友們毫無作用地繼續留在各個衙門裡當幕僚,還是按照周鑣當初的主張,老老實實回到主持清議上來?這是亟須與社友們集議清楚,並及早確定下來的一項大計。對此,周鑣的主張十分明確而且一貫。何況有了前一陣子的教訓,他自信在集議當中,必定能夠壓倒陳貞慧,把社友們重新爭取到自己一邊來。

  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還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幫手,就是不久前才來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對」的湖廣巡按黃澍。黃澍為人激烈好名,在復社士子當中頗有聲望。這一次他從武昌來,仗著背後有左良玉撐腰,一心打算同馬士英之流鬧鬧彆扭。前兩天,黃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來訪周鑣,兩人談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今天能夠與會,周鑣的聲勢自然更加不同。本來,黃澍已經同意出席,但不知為什麼,今天周鑣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時,仍舊不見對方前來會合。就連奉派前往催請的黃宗羲,也一去不回。周鑣眼見時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邊的聚會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趕到水西門外來。

  現在,周鑣已經下了轎子,來到湖邊的小碼頭上。因為今天的聚會約定是在湖心島的亭子里舉行,所以還得擺渡過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自在對岸。直到周鑣的僕人揚著手,一連吆喝了幾聲,它才緩緩地划過來。

  「嗯,我已經派顧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們,那麼總得等我來了,他們才能開席的……」周鑣一邊注視著逐漸移近的小艇,一邊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來,他發現,除了盪槳的船娘外,那隻艇上還坐著兩個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個依稀就是顧杲,另一個因為背朝船頭坐著,卻認不出來。

  「子方大抵是來迎我,那麼另一個又是誰呢?」當看見顧杲已經向這邊揚手招呼,但那個人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甚至連臉也不轉過來一下,周鑣不禁越迦納悶,「嗯,瞧身形不像是吳次尾,也不像是陳定生,那麼……」「哎,仲老來啦?黃大人呢?還有太沖——怎麼不見?」顧杲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這當兒,小船已經靠上了碼頭,他於是一步跨上岸來。

  周鑣搖搖頭,沒有答話,卻依舊留意著那個分明有點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這時,那個人才慢慢站起身,並且向碼頭轉過了臉。周鑣眼皮微微一跳,驀地認出:原來是不久前才從北京逃回來的翰林院編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來今日也來了!」周鑣恍然想道。還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經回到南京,但一直沒有同對方見過面。其間,他也曾委託黃宗羲和顧杲上寒秀齋探訪過,卻說已經搬走了。到底搬到哪裡去,就連李十娘也說不上來。所以,周鑣倒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蒼老得多了!不過,他跟子方一道過來做什麼?莫非特意來迎我不成?」這麼一想,周鑣不禁嚴肅起來,立即擺好姿勢,準備同對方行禮相見。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雖然已經到了岸上,而且周鑣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卻像壓根兒沒看見、不認識似的,只管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擦肩而過,然後沿著綠楊掩映的堤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鑣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顧杲湊了過來,低聲說,「別管他了,讓他自去吧。請,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說——大家都在那邊等著呢!」

  周鑣疑惑地望了年輕的士子一眼,只好點一點頭,伸出手去,在僕人的攙扶下,多少有點費勁地跨到艇上,在艙中坐了下來。

  「嗯,方密之——到底怎麼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划出了幾丈之後,周鑣終於忍不住,懷疑地問。

  「哦,是這樣的——」彷彿從某種思慮中被喚醒,顧杲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有點沮喪地回答,「密之原來已經搬到天界寺去祝這事誰也沒告訴,怪不得我們尋他不著。後來,是吳次尾打聽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來。誰知適才在亭子里,張爾公說起,近日從北邊逃回來的官員不少,據好幾個人指證,說方密之在北京時曾失節降賊,被偽廷以原職擢用。其時密之尚未來到,朗三便說:」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復社四公子,久為小人權奸所側目。如今他做出這等事,鬧不好,怕會給小人用做把柄,危傾我社。『眾人於密之降賊之事,本來尚在信疑之間,聽朗三如此一說,倒擔心起來。其時也未見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著次尾,把密之扯過一邊,避開眾人談了老半天,也不知談了些什麼。

  待到晚生聽見先生在這邊呼喚,即速駕船相迎時,卻見密之也不與眾人道別,便匆匆跟著登船。適才,弟也試探過他,其奈他一言不發,是以始終未得其實。「周鑣默默地聽著,這才明白過來。其實,在此之前,他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賊」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復社知名人士的周鍾。不過,他同周鍾歷來不和,近兩年更是愈形對立,雙方互相攻訐,勢成水火。

  所以周鑣對於堂弟的失節,並沒有什麼切膚之痛。相反,心中還有一種冷然的快意。不過,他卻沒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樣的可恥事情。「哼,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們當初貪生怕死,那麼今天這杯苦酒,你們就只有自己吞下去!」

  周鑣冷冷地想。於是,他抬起頭,望著逐漸移近的湖心亭,開始把心思重新轉回到即將來臨的聚會上,不打算再理會方以智的事了。

  顧杲卻顯然有點不安,看見周鑣不做聲,他試探地說:「仲老,瞧密之這模樣,降賊之事,只怕並非空穴來風。萬一奸人乘機煽惑,危傾我社,該當何以應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賬!」周鑣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他方密之降賊,我們卻沒有降賊!有什麼可煽惑的?終不成,還能把我們也當流寇逆臣給辦了?」

  「此言自是正理。」顧杲低著頭,顯得有點為難,「只是今番降賊的京官不少。

  方密之而外,聽說尚有陳百史、龔孝升、錢與立、呂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勢,氣焰正張。只怕同文之獄,『莫須有』亦可成讞。況且,聽說連周介生也……」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周鑣的臉色驀地變了。不錯,如果顧杲只列舉前面那些人,說不定周鑣還能平心靜氣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惡」的堂弟周鍾,他滿心積怨頓時又給撩撥起來。「哼,這個顧子方!我還當他平日精明機變,可以做條臂膀。

  誰知見了真章兒,卻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慍怒地想,於是把手一揮,粗暴地說:「這會兒,不是還沒見誰個在煽惑么?待煽將起來時,你再操心不遲!」

  斷然把對方堵回去之後,他就扭過頭去,不再開口了。

  五

  由於距離並不太遠,小艇在蕩漾著漣漪的碧波中穿行了一會兒,湖心島就到了。

  那是一個被綠樹和山石裝點起來的幽靜小島。

  當中立著一個四方亭子,建成小軒的式樣。一條石子路從岸邊的碼頭蜿蜒伸展過去。時值盛夏,遠遠一望,赭色的軒窗下蒔著數十株美人蕉,正開得如火如荼。

  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紅、深黃的花朵,在肥滿而闊大的綠葉襯托下,迎著晌午的陽光,顯得分外鮮麗悅目。不過,令周鑣感到意外的是,小碼頭上此刻空蕩蕩、靜悄悄的,竟然沒有一個人在那裡迎候。彷彿社友們壓根兒不知道他到來似的。這種情形,顧杲也發現了。

  「咦,這可是怎麼一回事?我明明告訴他們,說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說,同時向兩旁轉動著腦袋。

  周鑣沒有吭聲,等船一靠岸,他就依舊由僕人攙扶著,踏上了碼頭。

  「哎,他們怎麼一個都不見了?怎麼都不出來?」顧杲愈加驚異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鑣制止說,隨即抬起眼睛,從濃眉底下朝亭子那邊、注視了一下。

  當猜測不出這種明顯的「冷遇」,是出於什麼緣故之後,他就一聲不響地邁開腳步,徑直朝前走去。

  的確,以周鑣在社內的地位,加上近來他的身體一直欠佳,平日難得出席這種聚會。今天他應允下顧,一來是鑒於社內面臨重大決策,二來也是給吳應箕一個面子。然而社友們明知自己到了,卻不到碼頭上來迎接,這就使周鑣意外之餘,不禁起了疑心:「莫非他們今天請我來,並非要我主持大計?莫非陳定生受了那場挫折,還不死心,為著籠絡人心,找回面子,他才串通吳次尾來設宴;又以為我必不會來,才裝模作樣地給我送帖子,如今我來了,他自必十分為難,因此挑動眾人,來個拒不出迎,想把我擋回去?哼,要是這樣子,我偏不回去,偏要與會,看你怎麼辦!

  「由於藏著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鑣就愈加變得惱怒難忍了。

  現在,周鑣已經跨進了門檻,映人眼中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見社友們錯雜地坐著,既不曾入席飲酒,彼此也沒有交談,相反,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震撼似的,一個個全都顯得痴呆木訥,魂不守舍,有的現出茫然的神色,有的一副凄然欲淚的模樣,還有的則用雙手抱著頭,像是在抵受著什麼可怕的痛苦似的。直到周鑣在門邊站住,顧杲也跟了進來,其中幾個才「氨的一聲,匆忙站起身。即使如此,他們仍舊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只零零落落地發出幾聲簡短的招呼,就無言地頓住了。

  這種情形,更增加了周鑣的疑心。他於是轉動著腦袋,在人叢中尋找今天聚會的發起者吳應箕——自然還有陳貞慧。很快地,他就發現了:陳貞慧背朝門口坐著,正同侯方域湊在一起,也不知嘀咕什麼;吳應箕則坐在另一個角落裡,幾個僕人聚在他身邊,大約在聽候吩咐。直到別的社友都快招呼完了,他們才轉過臉來,做出起身相迎的樣子。

  周鑣立即移開視線,「哼,你們不是指望我不進來么?我偏進來了,且看你們還耍什麼花招!」這麼想著,他徑自走向近旁的一張空椅子,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仲老知……知道么?鄭超宗他、他死了!」靜默中,一個呻吟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是梅朗中。

  鄭超宗,就是復社的揚州地區社長鄭元勛。周鑣記得,今年四月,迎立新君的爭論正激烈的時候,鄭元勛還在南京。後來聽說他急於回揚州,等不及有結果,便先走了。當時吳應箕、侯方域等一班社友像是還到江邊去送行。算起來,那才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現在忽然聽說鄭元勛死了,倒使周鑣心中一愕,不由得轉過頭去,疑惑地望著梅朗中。

  「你說什麼?超、超宗他、他死了?」顯然大吃一驚的顧杲一步跨了上來,瞪著眼睛追問。

  梅朗中點點頭,似乎想說得更詳細一點,可是,扁了幾次嘴巴,淚水卻湧上了眼睛。突然,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袖子掩著臉,哀哀地哭泣起來。其餘的人見了,也現出黯然的神色,有的甚至跟著掉下了眼淚。

  「哎,你們先別哭呀!告訴我,超宗是怎麼死的?在什麼時候?」顧杲發急地喊。

  「超宗是五月二十五被害的。」侯方域神情悲愴地走近來,同時,舉起手中的一疊紙,「這是冒辟疆的信,適才方密之拿來的,兄自己看吧。」

  顧杲忙不迭接過,舉到眼前,急切地看了一遍,頓時變得面如土色。他接著又從頭再看一遍,雙手始終在微微發抖。末了,當別人讓他把信轉遞給周鑣時,他彷彿全無知覺,只雙眼發直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周鑣才弄清楚事件發生的經過。

  原來,還在總兵高傑率領十餘萬敗兵試圖進駐揚州,遭到揚州士民堅決拒絕那陣子,已經回到家中的鄭元勛眼見爭持下去會出大亂子,於是親自前往高傑營中,曉以國難當頭,應當同舟共濟的大義。高傑聽了,有所感悟,答應退兵五里,等待答覆。不料事後又發生了城中的民軍襲殺高兵游騎的事件,雙方關係再度緊張。

  鄭元勛不得已,只好再請前薊州總督王永吉前往解說。最後與高傑約定:雙方各自從嚴約束部下,避免事態繼續擴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揚州的巡撫和知府召集城中縉紳到城頭上去議事,引來大批士民圍觀。鄭元勛出面告誡眾人說:「高鎮奉旨駐守揚州,不讓他進城是沒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鎮約定,入城後應立即安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鎮亦已答應。怎麼你們又襲殺他的游騎?

  如不嚴懲肇事者,只怕會招來不測之禍!爸諶瞬環合嗔芯俑弒鬧種直┬小VT奔粗賦觶渲杏行┍┬惺茄畛細傻模荒芏妓閽詬弒惱松稀K檔摹把畛稀保淺侵械囊幻4巳聳窒碌謀甌嶁脅環ǎ彩鞘率怠K諶稅選把畛稀蔽筇傘把鋶恰保偈狽吲鵠矗蠼校骸靶罩5墓唇岣咴簦悅磷帕夾奈緗狻?我們如不下手,勢必盡被屠滅!謔且揮刀希棟羝胂攏偈卑閻T彼饋V5鈉腿艘蟊ㄒ蚓然ぶ魅耍餐北緩Α>菟擔髕投碩急豢衽氖棵穹至聳J潞蠹胰聳帳耙藕。患竦郊鈣腥輩蝗墓峭貳茱鷳匕研耪酆謾E甯詹派纈衙敲壞鉸臚啡ビ幼約海⒉皇槍室獾÷蛄磧芯有模鬧械哪張筒亂梢菜嬤飭恕6遙T釗蘇鵓謀┧潰彩顧荒芪薅謚浴K槐甙研偶壞轎庥種校槐咧遄琶濟剩骸澳敲矗值卻蛩閽趺窗歟俊?「弟擬親赴揚州,到超宗靈前叩奠,並慰撫其家人。至於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設下靈位,仲老如以為可,就請率弟輩同行奠禮,以表愴悼之忱!」

  周鑣點點頭。雖然,在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鄭元勛為謀奪社內領袖的地位,曾不惜向錢謙益賣身投靠,企圖為阮大鋮開脫,周鑣對他至今仍耿耿於懷,但是,既然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慘,沖著這一點,周鑣也就決定不再表示異議。

  「嗯,那麼,就先行禮吧!」他說,隨即站了起來。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吳應箕手下的僕人已經把鄭元勛的靈位擺設停當。因為事起倉促,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簡。眼下,是在亭子的北牆上臨時貼了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上「亡友鄭進士元勛之位」的字樣,前面擺上一張小方几,上面供起幾樣果品。碰巧隨身帶得有線香,於是也拿來焚上。又用海碗盛了一碗泥土,權充香爐。只是喪服急切間辦不到,惟有將就些,臨時湊起幾條素色的汗巾,讓各人纏在頭上。然後,以周鑣為首,大家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在牌位前行禮、奠酒,祭拜了一番。其中有幾個與鄭元勛平時交情較深密的,像梅朗中、沈士柱、左國楝等,還止不住情懷凄愴,再一次流下淚來……六祭奠結束之後,日頭已經過了當午。黃宗羲卻始終不曾露面,大家得知是請湖廣巡按黃澍去了,都說應該再等一下,反而是周鑣對黃宗羲的「失蹤」感到有點惱火,主張馬上開席。於是眾人不再堅持,互相謙讓了一下之後,便按照各人的身份和年齡,依次在已經擺開了一席酒的圓桌旁坐了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周鑣才完全看清楚,除了已經注意到的那些人之外,還有餘懷和張自烈也來了,合共是九位社友,只是大家看來還沉浸在憂傷鬱悶的情緒當中,儘管坐到筵席前已經有好一陣子,卻只是默默地喝著酒,誰也沒有開口。

  不過,漸漸地,這種情形終於有了改變。起初是一些低沉的耳語在席間浮蕩,不久,聲音就變得響了些。雖然還算不上熱烈,但已經不似先前的沉寂。大家從鄭元勛的死談到揚州的局勢,談到李白成在北京的突然失敗,還談到大批明朝舊官脫身南來,談到方以智的失節,談到冒襄至今還躲在家鄉,實在沒有道理,如此等等。

  周鑣一直莊嚴地保持著自尊的姿態,就連飲酒吃菜也相當節制。

  至於交談,除非有人直接動問,否則他絕不開口;而且即使開口,也回答得十分簡略。這自然是由於他素來不喜歡說廢話。此外還因為眼前這些人,大多數可以說都是他的後輩,如果隨隨便便地同他們在一起胡說八道,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

  然而,冷不丁鑽進耳朵里來的一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哎,定生,聞得鄭超宗尚有一封遺書,可是真的?」

  周鑣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沈士柱。而他的這個消息,顯然得自於坐在旁邊的侯方域。因為當大家都把好奇和疑惑的目光轉向陳貞慧時,侯方域卻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顯出早已知情的神氣。

  「這個——」陳貞慧的目光微微一閃,隨即垂下眼皮,「有倒是有,不過……」「咦,那兄怎麼不拿出來讓我們瞧瞧?」「是呀,快拿出來!」「原來還有遺書,都說了些什麼?」好幾個聲音迫不及待地追問。

  「哦,也沒有說什麼!」這麼推搪了一句之後,陳貞慧似乎猶豫了一下,但仍舊搖搖頭,「真的,沒有什麼可看的——以後再說吧!」

  然而,侯方域卻插話了:「定生兄,超宗遺書里的那些話,可是對社務大計的建言,至關重要,何不就趁著今日社兄們都在,拿出來讓大家瞧一瞧,也好商磋商磋!」

  「噢,原來超宗還有所建言!到底說了些什麼?」

  「有道是旁觀者清。超宗的建議,必定會有真知灼見!」

  「哎,定生兄,快拿出來吧,我們都想知道!」

  來自四面的催促聲再度響起。這一次,陳貞慧顯然沒有辦法再推託。他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封信來。

  「哎,不必傳看。乾脆,兄念給我等聽好了!」有人大聲建議。

  陳貞慧徵詢地環顧了一下。看見大家沒有異議,他就點點頭,解釋說:「這是超宗生前寫給辟疆的一封書,未及寄出,就遇害了。

  他的家人赴如皋報喪時,拿去送給了辟疆,辟疆又轉寄給方密之。

  弟也是適才才看到的。「說完,他展開信箋,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念了起來:眷社弟鄭元勛頓首拜:南都再建,國事累卵。弟身處草莽,而心懷冰炭,日夕以眼淚洗面,蓋思先帝,憂危傾也。想兄百里之外,亦當與弟同況乎?近聞都中以擁立之爭,相仇益甚,至有訛言橫起,兵鋒暗伏,波詭雲譎,迭出層見。此又弟所至憂也。

  夫國步維艱,於此為極!紛紜萬事,至巨至重者,莫過於救死圖存。凡我君子仁人,豈無「覆卵」之憂?更有「同仇」之志!當此之時,門戶之防,流品之別,實不妨暫置於其次,而應盡捐異同,專心憂國,大明方有生路,江南方有生路。此雖愚者亦當能省識。故以弟之見,新君既已登極,諸君子亦不必耿耿於往日之異議。

  而生離心之想。即以馬輔士英而論,無論當初如何反覆,而彼所操「倫序」之說,其實並無不當。況且彼勢已成,諸君子若仍以積忿而排拒之,於國於社,俱恐非吉兆。是故弟憂心之餘,每欲持此往說都中社友,又恐成見難破,廢然而止……聽說鄭元勛還遺下有書信,周鑣起初並沒有怎麼重視,及至侯方域說到信中談及社內大計時,他才留了神。不過,當陳貞慧用抑揚頓挫的聲調,把信的內容當眾宣讀出來之後,周鑣的眼睛就因為吃驚和憤怒而睜圓了。事實上,作為復社的一位有聲望的元老,自從三年前,復社的領袖張溥暴病身亡那時起,周鑣就把自己當做是社內的一位「護法尊者」。為著確保當年的立社宗旨和行動準則不致受到玷污和損害,他一直在用嚴厲的、往往是近乎苛刻的目光注視著社內的一切。對於沒有徵得他的同意,便自行爬上主盟地位的鄭元勛、李雯等人,還有以陳貞慧為首的「復社四公子」,周鑣毋寧說是猜疑多於信任的。果然,後來不久就發生了幾社的離心離德,接著又發生了鄭元勛向錢謙益賣身投靠,企圖為阮大鋮開脫的事。這就更使周鑣增加了警惕。因此到了最近,陳貞慧借著南京朝廷建立之機,自作主張地提出讓社友們放棄主持清議,轉而設法進入各部衙門去充當幕僚時,周鑣就堅決反對。

  沒想到,當事實已經證明是他正確之後,陳貞慧不僅不老老實實認錯,反而試圖借鄭元勛的名義,提出更加離經叛道的主張。周鑣可就不由得火冒三丈,感到忍無可忍了。

  「不要再念了!」他把手一揮,粗暴地打斷說,「馬瑤草是何等樣人?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頭兒!十足的禍國權奸!鄭超宗竟然讓我輩與之和衷共濟,實屬悖謬之極!這等書信,不從速毀去,還公然拿到桌上來讀,簡直豈有此理!」

  聽著遺書中那番情辭剴切的規諫,座上的社友們倒有一多半陷入了沉思,冷不防被周鑣這麼痛加斥責,似乎又有點悚然驚覺,睜大眼睛坐著發怔。就連陳貞慧也沉默下來,停止了宣讀。不過,侯方域的臉孔卻刷地漲紅了。但只一忽兒,他又恢復了常態。

  「不錯,」他冷笑說,「馬瑤草確實是背信棄義的小人頭兒,十惡不赦的禍國權奸,可是別忘了,他又是擁立今上的定策元勛,實權在握的當朝閣老!外有江北四鎮與之遙相呼應,內有勛臣大當與之同氣相求。我輩不欲在留都安身立足便罷,如欲在此間立足,並有所作為,那麼只怕繞不過馬瑤草這座大冰山去!」

  侯方域為人一向傲慢無禮,這一點周鑣早已有感覺。而且他還知道此人年紀輕輕,肚子里的鬼點子卻不少,一向幫著陳貞慧出主意,同自己暗中作對。所以,看見對方出言頂撞,周鑣心中的怒火更熾。只是由於顧及長輩的身份,他才沒有馬上發作,不過,仍舊哼了一聲,沉下臉,教訓說:「我復社的立社宗旨,侯兄想必還不知道吧?須知這君子、小人之防,乃是第一要旨。凡人我社,均須嚴加恪守,方可為同志。

  否則,便是背叛門牆,必遭唾棄!定生兄當初引侯兄人社,想必未曾將此條規矩說知。不過嘛,也無妨,眼下侯兄仍可請他當面補說明白!耙腔渙吮鶉耍醇茱鵡貿鱸系納矸藎殘砭筒桓以儷亞苛恕K罘接蛉床懷哉庖惶住K釁鷓劬Γ胖茱鸕哪抗猓裾裼寫塹廝擔骸氨艘皇幣玻艘皇幣病1舊緋趿⒅保形凰ㄖ薊蛐聿淮恚┦鞘敝兩袢眨羧圓凰紀ū洌鬩菜平褐納討垡鄖蠼#疥縈惺墩咧ザ眩?周鑣錯愕了一下,對方不僅公然頂撞自己,還膽敢對自己視若性命的復社宗旨肆意嘲諷,妄加指斥,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特別是侯方域那種傲慢不遜的神氣,那種巧言詭辯的譏諷,都使周鑣感到可惡之極。他所患的咯血病本來就極易動怒,這會兒更覺得火氣在胸中翻滾,腦袋卻變得昏昏沉沉。驀地,他捏緊拳頭,把桌子使勁一擂,咆哮起來:「胡說!你算什麼東西?敢同我頂嘴!」

  看見周鑣發了火,侯方域反而更加鎮定。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仰起臉,冷冷地說:「不錯,侯某確實不算什麼東西,可總比那種冒他人之功為己功,欺世盜名的『東西』強些!」

  停了停,大約看見周鑣臉色突變,他又故作關心地說:「周老前輩貴體欠安,還望善自保重,不要一說話,就惹動肝火才好哇!」

  聽見前一句陰損的挖苦,周鑣已經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椅子,「你——你——」地指著對方,直氣得說不出話來;及至後一句話進入耳朵,卻使他心頭一懍,那股怒氣隨即反逼回來,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住,一跤跌回椅子上。

  即便是這樣,侯方域仍舊不肯放過他,繼續在座位上笑嘻嘻地說:「啊喲,仲老當真生氣了!這可不幹侯某的事。要是……」他還想挖苦下去,倒是其他社友發現情形不對,「哄」的一聲,紛紛站起來,一邊阻止侯方域,一邊急急地湊近周鑣,關心地審視著,驚恐地詢問著,席面上頓時亂成了一片。

  「仲老,你覺著如何?可妨事么?」在一片夾雜著慰問、探詢、埋怨和責備的鬧哄哄中,吳應箕擠了進來,皺著眉毛,關切地問。看見周鑣雖然閉著眼睛,卻一再地搖著手,他才直起腰,做出禁制的手勢,厲聲說:「列位且坐下,坐下!」

  社友們停止了喧嘩,紛紛轉過臉來。吳應箕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說:「這是黃太沖著人送來的,弟剛剛拿到——今日,朝廷出了一件非常之變!太沖自黃直指處得知:阮圓海因馬瑤草的舉薦,已被詔令恢復冠帶,並於今日早朝隨班入宮陛見了!」

  用沉重、憤怒的聲音宣布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之後,吳應箕就回過頭去,望了望始終面無表情地坐在席位上、一動不動的陳貞慧,然後又把霍霍的目光轉向侯方域,嚴厲地說:「朝宗,你今日鬧得很不成話!很不成話!」

  七

  阮大鋮被欽准「冠帶陛見」的消息,不但使復社的士子們極為震動,而且在朝廷之上,也激起了軒然大波。僅僅在六月初八的當天,上疏彈劾這件事的朝臣,就有十三位之多。他們是:東閣大學士姜日廣、吏部侍郎呂大器、太僕寺少卿萬元吉、應天府丞兼御史郭維經、兵部職方司郎中尹民興、戶科給事中羅萬象、兵科給事中陳子龍、御史陳良弼、王孫蕃、米壽圖、周延泰、左光先,以及錦衣衛指揮懷遠侯常延齡。對於一名罷職官員的召見,競引發出如此集中、如此強烈的反對,這在弘光朝廷建立以來,是從未有過的。那些上疏,不僅對阮大鋮進行了極猛烈的抨擊,而且還把矛頭直接指向了薦舉人兼擬旨人馬士英。看起來,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沉默之後,朝臣當中的正直之士對於馬士英等人的所作所為,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那積壓已久的憤怒,終於猛烈地爆發了。這一次,他們抬出「先帝欽定逆案」,作為至聖至高的依據,不僅爭取到了相當大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也使馬士英及其盟友們很難與之論爭。本來,馬士英一直寄希望於弘光皇帝的「乾綱獨斷」。

  然而,偏偏這位已經坐上了龍椅,照理大可以行使其「絕對權威」的年輕皇帝,卻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鬧成這個樣子,競給弄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分明畏縮起來。他既沒有像馬士英所希望的,「嚴旨切責」姜日廣等人的「黨同伐異」,而且也絕口不再提起用阮大鋮的事了。

  落得這樣一種收場,馬士英自然十分懊喪,也十分惱火。無疑,在上疏舉薦和悍然擬旨之前,他已經估計到事情難辦,但是卻沒有想到抗議的勢頭會如此兇猛,人數會如此眾多,由自己羊羊舌苦捧上寶座的弘光皇帝,又會如此的膿包,辦不成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馬士英可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既然是決定了要乾的事,哪怕是硬著頭皮,他也要設法干到底。所以,在朝廷上的彈劾聲浪來勢最猛的當口,他確實咬緊牙關忍了一陣。但是到了六月二十日,當奉詔來到紫禁城內的文華殿,參與一次「召對」時,他又已經重新抖擻起精神,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了。

  現在,馬士英已經在殿門內跪下,並照例用雙手捧著笏板,把微禿的腦門,一次又一次地朝膝蓋前那塊方磚叩下去。同他並肩跪著一道叩頭的,還有內閣首輔高弘圖。而在上首,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朝南擺著一張鋪著黃緞子的雕龍靠椅。新即位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一個長得又白又胖的年輕人,頭戴一頂烏紗折上巾,身穿黃色盤領窄袖綉龍袍,由司禮太監韓贊周侍候著,正滿懷心事地坐在龍椅上。

  今天受到皇帝「召對」的官員,是湖廣巡按、監左良玉軍的黃澍。由於巡按作為中央監察機關——都察院的屬官,是以「欽差」的身份奉派到各地去的,雖然論官階只有七品,但在地方上卻有著很大的權力,而且可以要求向皇帝面奏事宜。不過,這一類面奏具有個別反映情況的性質,所以照例安排在文華殿這一類「便殿」進行,文武百官也用不著參加。馬士英和高弘圖,是作為內閣的兩位主要輔臣,被臨時召來旁聽的。眼下,在黃澍尚未露面之前,皇帝還打算對輔臣有所垂詢。

  馬士英叩完了頭,並遵照皇帝的示意,同高弘圖一道站立起來。剛才,他們是低著頭走進來的,緊接著就跪下去叩頭行禮,因此直到這會兒,馬士英才有機會稍稍抬起眼皮,窺視一下龍椅上的皇帝。他發現弘光皇帝正微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在沉思,一縷陽光從殿頂上的縫隙中斜透進來,照亮了他那個大鼻子,並在上唇投下了一小片陰影。也許是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寶座的緣故,每當看到這張遲疑、怯懦的臉,馬士英總是情不自禁地湧起一種慈父般的驕傲之情,這種感情使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必須竭盡全力地扶持這個人,忠心耿耿地維護這個人的尊嚴和地位,而不允許任何人來損害、危及它;另一方面,他又把這個人看成是自己的私產,在對方身上所出現的任何冷淡表示和疏遠意向,都使他感到憤急煎心,難以忍受。

  所以,當發現弘光皇帝沉著臉,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馬士英就不由得驚疑起來了。

  靜默了片刻之後,弘光皇帝抬起了頭。

  「高先生,」他望著高弘圖,聲調裡帶著一點苦澀,「先生的奏章朕已看過了。

  目今正值神京光復、闖賊敗亡之時,朕正欲與先生共謀中興,如何便輕言見棄的話?」

  身材魁梧的高弘圖,有著一雙稜角分明的大眼,和一部雪白的鬍子。他似乎預料到皇帝會有此一問,一張多皺的長方臉頓時漲紅起來。他重新跪下去,雙手把朝笏舉在頭頂上,操著山東口音大聲說:「啟奏萬歲,臣非敢輕率求去,惟是用人一事,臣謂可,勛臣謂不可,臣謂不可,勛臣堅謂可,是非淆亂,尺度全無,日前復有凌侮冢宰,公然逐殺於朝班之事,臣身為輔臣,不能以一法正之,又安可蜆顏屍位,貽誤家國!」

  自從發生了阮大鋮「冠帶陛見」的風波以來,高弘圖雖然礙於身份,沒有馬上出疏彈劾,但對於馬士英利用他不在南京的機會,自行擬旨的做法,顯然十分不滿。

  這種情況,馬士英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皇帝提出辭職。剛才,高弘圖只談劉孔昭凌辱吏部尚書張慎言的事,而不提阮大鋮,無非是照顧彼此的面子。但他特別點出「用人」的問題,所指仍舊是十分明顯的。馬士英不由得氣急起來,打算出言爭辯,但礙於眼下的場面,不便過於輕率浮躁,只好勉強忍住了。

  弘光皇帝望了馬士英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尷尬。他遲遲疑疑地說:「朕初御朝政,於廷制、用人諸事,俱未習熟。卿等所言,無一不從。先生勿疑有他!」

  他避開劉孔昭那件事不答,卻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想加以追究。

  至於阮大鋮那樁公案,他的回答也很含糊——「卿等所言,無一不從」,這句許諾固然是安慰高弘圖,但又何嘗不可以用在馬士英身上?很明顯,這當中分明還留著一條後路。所以馬士英一聽,便放下心來。「哼,皇上畢竟是我擁立的,豈有不向著我之理!」他想,山羊鬍子底下,不禁隱現出得意的微笑。

  高弘圖顯然也覺察到皇帝語意含糊,他毫不放鬆,接著又說:「冢臣張慎言清正有品,於用人之事,秉公盡責,此朝野所共見。日前只為諫止起用阮大鋮,不合勛臣之意,劉孔昭便惡語咆哮於前,復又操刀逐殺於後,朝廷體統,踐踏無餘。不加懲戒,何以立綱紀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況且,那阮大鋮名列先朝逆案,並非尋常廢員可比,僅憑一二人之薦,便驟爾起複,難免有駭四方之觀聽。

  冢臣主張持重,亦是理之固然。不意競遭此凌侮,恐日後亦難為陛下克盡其忠。

  「

  看見高弘圖堅持要懲辦劉孔昭,馬士英暗暗吃驚。他當然要維護劉孔昭。但是出了大鬧朝班那件事之後,卻很難拿得出維護的理由。於是,他決定從阮大鋮的事入手,一方面擾亂對方的話題,另一方面也是反守為攻,以達到再度薦舉阮大鋮的目的。主意拿定之後,馬士英就踏上一步,跪倒在地,大聲說:「啟奏萬歲,謂阮大鋮當年阿附客、魏,其實並無證據。臣已查明,出入魏閹之門者,當時拜帖俱在,惟獨無大鋮之名。此事純系東林羅織成案,使大鋮蒙冤棄置十餘年之久。臣之所以冒死舉薦,實以大鋮沉勇知兵,思欲為國家添一可用之才。

  今東林乃以舊怨阻撓之,臣心甚是不平!」

  高弘圖起初還礙著同僚的面子,一直避免提及馬士英,冷不防見他從旁殺出來,倒錯愕了一下。但當聽完馬士英的話後,這位秉性忠厚的大臣被激怒了,於是也伏地啟奏說:「臣非東林,亦不知大鋮果否知兵。但先帝欽定逆案,大鋮名列其上,卻是絕無疑義。至謂事屬冤屈,則絕非草草一語所能定奪。以臣之見,不如由聖上降旨,著九卿、科、道公議。若查明果系冤案,則大鋮起用,亦自光明。「這個建議自然頗有道理。加上弘光皇帝所擔心的,顯然是高弘圖堅持懲辦劉孑L昭,現在聽見這麼說,便樂得退讓一步。於是,他點點頭,說:「高先生所見甚是!」

  這麼一來,馬士英卻急了。他忍不住大聲說:「現今滿朝臣工,大半俱屬東林。

  若發下會議,大鋮之冤如何得白?又如何得用?

  況臣特舉大鋮,純屬一片公心,又有何不光明之處?莫非臣受大鋮之賄么?還望陛下宸衷英斷!案吆臚己斂煌巳謾K床鄧擔骸八焦餉鰨⒎遣皇芑咧健?臣之意是一付廷議,國人皆日賢,然後用之。如此,大鋮日後也可永免受人譏議,有何不好?「停了停,他又重新漲紅了臉,說:「若是大鋮不經公議而起用,臣惟有自請罷斥,以謝天下!」

  在他們爭論不休的當兒,弘光皇帝大睜著一雙小眼睛,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似乎失去了主見。加上他分明害怕高弘圖一走,會引起大臣們紛紛辭官而去,所以聽見高弘圖忽然又提起這件事,他頓時皺起粗短的眉毛,急急地把手一擺,說:「哎,二位先生所見不合,那麼,以後再議吧!」這麼中止了話題之後,似乎生怕二人還要爭執下去,他迅速回過頭,問站在旁邊的司禮太監韓贊周說:「那個黃、黃……黃什麼的來了么?」

  「啟稟萬歲,湖廣巡按黃澍、承天守備太監何志孔正在朝房候旨。」韓贊周躬著身子回答。

  「嗯,著他們進來吧——唉!」

  既然皇帝這樣吩咐了,加上高弘圖已經躬身退到一旁,馬士英雖然心有不甘,也只好閉上嘴巴,跟著站起來。

  傳旨的太監出去了小半天,黃澍在殿門外的丹墀出現了。他是一個行動敏捷的中年人,長得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說頗為英俊,健挺的眉毛、飄逸的髯須,再加上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渾身散發出一股精明強幹的氣息。在他的身後,跟著矮小肥胖的何志孔。

  兩位陛見者先在丹墀上跪下,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待聽到進殿的宣召,他們才爬起來,雙手捧著象牙朝笏,躬著身子,從左邊的台階陝步登上來。一進入殿里,他們又重新跪下去行禮,然後俯伏在地上,等候皇帝問話。

  由於剛才弘光皇帝為制止馬、高相爭而說的那句話,實際上等於把阮大鋮起用的事擱置了起來,這使馬士英十分懊惱。因為經歷了十幾天前那一場軒然大波之後,他今天奉旨前來,就是一心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促使皇帝早下決斷,讓阮大鋮儘快恢復官職。這既是為的了卻那筆人情債,是時,他本人也希望在朝廷中多添一條臂膀。誰知鬧了半天的結果,仍舊落得個擱置不問。這教馬士英豈能甘心?別說在阮大鋮面前無法交賬,而且自己也會在朝廷上大丟其臉,今後還靠什麼來立威揚名?

  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自己也不便當面再爭,惟有另行設法。但到底怎麼辦,一時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他本是個剛愎自用的人,遇到這種情況,心中更是只有一個勁兒地窩火,以至弘光皇帝同黃澍最初的那一陣對答,他並沒有聽進去多少,只是依稀聽見皇帝問了一些武昌方面的情形,黃澍一一答了,除了要求朝廷發餉外,還竭力宣揚了一通左良玉的報國忠心。「哼,左良玉是什麼東西,東林的一隻看家惡狗!

  等著吧,別瞧他手下有八十萬人馬,我遲早總要把他給收拾了!」氣惱之餘,馬士英模模糊糊地想。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耳鼓響雷般地轟了一下,腦門上的筋脈也陡然繃緊了,因為他分明聽見黃澍正在說:「……奸臣馬士英自任風督至今,欺君誤國,有十可斬之罪,微臣願冒死奏聞!」

  馬士英心中有點驚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轉動眼睛,環顧了一下朝堂,卻發現無論是皇帝、太監,還是高弘圖,人人的神色都變得異常嚴峻和緊張,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黃澍。

  「卿且奏來!」弘光皇帝的聲音在一片死樣的寂靜中響起。因為簡短,聽不出他的感情偏向。

  「臣遵旨!」黃澍答應道,隨即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啟奏的內容,又像在積聚力量。然後,他才朗聲地、神情憤激地說起來:「一、鳳陽祖陵乃國家發祥之地,馬士英身為鳳督,卻託辭推諉,巧卸護衛之責。此為不忠,可斬。二、馬士英於國難深重之際,居肥擁厚,卻每於陛下御前嘆苦嗟勞。此為驕矜,可斬。三、他奉命討賊,卻擁兵觀望,以致賊勢猖狂,不可收拾。此為誤封疆,可斬。四、張賊獻忠敗於蘄、黃之後,賊兵部尚書周文江賄以重金,馬士英即上疏朝廷,薦用為參將。此為通賊,可斬。五、他私鑄闖賊銀印一顆,詭言奪自賊手,以邀朝賞。此為欺君,可斬。六、陛F中興,乃人歸天與,而馬士英貪為己功,目無朝廷,國人怒之若仇。此為失眾亡等,可斬。七、他蔑侮前朝,矯誣先帝,特薦同心逆黨阮大鋮,意欲與之把持朝政。是為造叛,可斬。八、前方將士忠義自奮,人人願報明主。皇上念軍旅辛勞,破格獎賜。馬士英揚言:」都是我在皇上面前奏的。『是為招搖騙訛,可斬。九、他不顧江防緊急,禁衛未整,卻調撥兵馬,為其防守私宅墓園。是為不道,可斬。十、馬士英上得罪於三祖列宗,下得罪於兆民百姓,舉國欲殺,犬彘不食。此為禍國元兇,可斬!盎其┵┑廝底牛袂橄緣迷嚼叢郊し摺K勻槐ё嘔沓雒錘傻木魴模雜鍥櫪饕斐#氪羌餿裎薇齲桓硎坑⒁凰懇緩戀拿孀櫻膊蛔魅魏斡鞀匾巍K檔蕉櫓Γ踔晾崛纈晗攏懷繕?弘光皇帝始終靜靜地聽著,一次也沒有打斷他,那張白胖的臉上流露出竦然震動的神色。待到黃澍的陳述告一段落的時候,這位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馬士英股掌之物的皇帝,竟然回過頭,對站在旁邊的高弘圖說:「黃澍之言有理,先生要記下了!」

  說完,又朝跪在地上的黃澍點點頭:「嗯,卿可上前來,說得仔細些!」

  黃澍叩了一個頭,用膝蓋往前挪動了幾步,又啟奏說:「士英有此十大罪,實不可一日見容於堯舜之世。伏乞陛下大奮乾綱,下臣言於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公同參議。如臣有一言涉欺皇上,即將臣正法,以為嫉功害能、誣衊大臣之戒!如臣言不謬,亦乞立誅士英,以為姦邪誤國、大逆不忠者之戒!」

  他的話剛說完,跪在後面的何志孔忽然大聲附和說:「馬士英欺君弄權,朝野共見,黃澍所言句句屬實,奴婢在此願以性命作保……」何志孔現任承天守備之職,但到底是內廷派出的太監。他這麼公然附和,多少是超越了自身的職權範圍。所以沒等他說下去,站在御座旁邊的司禮太監韓贊周立即呵斥說:「御史言事是其職責,何志孔以內臣而操劾議,殊失國體。司速退下!」

  不過,儘管如此,馬士英也已經被眼前發生的事態弄蒙了。黃澍區區一個七品巡按,竟敢來朝堂之上大放厥辭,窮凶極惡地攻擊毀謗自己,這已經是十分奇怪。

  不過,也還可以理解為他仗著背後有左良玉撐腰,料定自己不敢為難於他,才裝出這副不怕死的模樣。那麼,弘光皇帝的表現,卻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他不是明明靠了自己的力量,才當上了皇帝的么?怎麼竟然容忍黃澍來攻擊自己?怎麼不立即嚴加斥責,反而稱為言之有理,還讓高弘圖記下來?莫非他真的打算採納黃澍的主意,將自己斬首?莫非由於自己功高權重,使皇帝產生了猜忌和疑懼,所以暗中串通高弘圖,安排下今日這一幕,故意讓黃澍發難,來造成誅殺自己的口實?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因為功高震主而招致殺身之禍的元勛重臣,在歷代各朝中真是不知凡幾!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曾經干過,後來的英宗皇帝也同樣干過!這麼一想,馬士英就從心底里冒出瑟瑟的寒意,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兩條腿隨之發起抖來。他不由自主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說:「微臣有罪,請陛下處分,請陛下處分!」

  剛說了兩句,忽然「啪」的一響,背後受到猛烈的一擊,劇痛中聽見一聲高喊:「願與奸臣同死!」

  原來,他正好跪在黃澍的前面。那個不顧死活的傢伙竟然用象牙朝笏從背後狠命地打他。結果,他的帽子給打歪了,脊背痛得像要裂開似的。他害怕黃澍還要打,連忙拚命爬開去,一邊大聲號叫:「陛下看啊,陛下看啊!」

  然而,令馬士英震驚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皇帝仍舊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微微搖著頭,過了好一會,才對黃澍說:「嗯。卿先出去吧!」

  八

  黃澍和何志孔退出之後,會見隨即就結束了。弘光皇帝臨起駕前,給司禮太監韓贊周留下了一句話:「馬閣老宜自退避!」本來,跪伏在地上的馬士英還心存希冀,冷不防遭此「嚴譴」,頓時變得面如死灰。回到東閣,他思前想後,自感到無法再在閣中賴下去,只好上疏稱病,把行李用具全部搬出,灰溜溜地回到雞鵝巷的私宅,聽候皇上處置去了……消息傳出,南京的上層社會頓時轟動起來。人們萬萬沒想到,看起來眷寵日壟勢焰熏天的馬閣老,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七品巡按奮起一擊,就從台上跌落下來;他們也沒有想到,靠著馬士英擁戴登上了寶座的弘光皇帝,會這樣不顧私情,斷然下手。一時間,整個朝廷的氣氛倒轉了過來。那些屬於馬士英一派的人,自然垂頭喪氣,私下裡憤憤不平;而那些對馬士英的所作所為含憤已久,心懷怨恨的人,則驚喜相告,感到大暢胸懷,紛紛稱頌皇上聖明,中興有望。至於湖廣巡按黃澍,更成了人們紛紛談論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當然,對此感到不安,擔心會鬧出什麼亂子來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是,在一片喜氣洋洋的議論當中,他們的聲音很快就給淹沒了。

  消息傳出的第二天,黃宗羲獨自雇了一匹毛驢,到聚寶門外的天界寺去尋訪方以智。說起來,還在大半個月前,最初得知方以智逃回了南京那陣子,黃宗羲就一心想著要見一見這位舊相識了。

  只是由於方以智搬出寒秀齋後,去向不明,他不得已才又把心思壓下來。到了六月初社友們聚會莫愁湖那一次,黃宗羲聽說方以智也去露過面,偏偏自己又因為奉周鑣之命去催請黃澍,到得遲了,結果仍舊沒有見著。不過,隨後就傳出了方以智在北京時,曾經變節降賊的消息。這對於黃宗羲來說,無異當頭挨了一棒,驚愕得老半天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事實上,作為老朋友,以往黃宗羲同方以智雖然相處得不算頂融洽,有時還會鬧點小彆扭,但是就內心而言,他對方以智的超群才華和非凡學識,其實是十分佩服的。而方以智作為名望素著的復社四公子之一,黃宗羲更是從不懷疑他的堅毅氣節。然而,萬萬沒想到,到了危難當頭,對方竟然會做出那樣可恥的事情來。「啊,欺騙,又是欺騙!錢牧齋、史道鄰、陳定生,還有他!全是欺騙!他們為何要這樣?為何會這樣!」黃宗羲憤恨之餘,用拳頭擂著桌子,而且當場就要去找方以智,質問個明白。只是由於顧杲極力勸阻,認為對於為了活命不惜降志辱身的人,犯不著去與之論什麼理,黃宗羲才勉強忍耐住了,但心情一直煩悶異常,總覺得有一個邪惡的聲音,在耳朵旁邊不斷地朝他發出訕笑。所以,到了昨天,當馬士英失寵下台的消息傳來,黃宗羲於驚喜和振奮之餘,就再也無法安靜。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方以智,用不怕死的黃澍為榜樣,狠狠教訓對方一番,以發泄受騙的積忿。

  現在,黃宗羲已經來到天界寺。南京這地方,夏天本來就是出名的熱,何況正當盛暑驕陽的六月下旬,雖然戴著斗笠,騎著毛驢,但待黃宗羲來到山門時,也早已汗流浹背,燠悶難當。幸好天界寺作為南京著名的三大叢林之一,不只規模宏大,而且境界尤其清幽。寺院內,到處都是合抱的參天古木,彷彿平地張起了重重巨大的翠色簾幕。那些紅牆黑瓦的殿堂、庵院,靜靜地掩映在濃蔭綠影當中,讓人一走進來,頓覺置身於別有天地的清涼世界,不但煩囂和暑意為之一掃,而且身心感到分外寧帖,有一種俗慮全消的愉悅。

  不過,眼下黃宗羲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馬上就要同方以智見面,這使他既急切又緊張。「啊,聽說他的模樣變得厲害,不知到底是怎麼個樣子?我還能認得出嗎?我到底是先同他以禮相見,然後再提出質問,還是一見面就迎頭痛擊?」由於發現,這些頗為重要的問題,在剛才前來的路上,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到,更未曾做好準備,黃宗羲不禁有點慌亂,以至儘管他今天是頭一次來,並不知道方以智的住處,但由於光顧著想心事,連設法詢問一下也忘記了。

  漸漸地,他就發現情形有點不對。起先,是好些寺內的僧人同他擦肩而過,一個個神色慌張,腳步匆忙;接著,又聽見遠遠傳來了喧鬧的聲音,其中不止一次依稀提到方以智的名字。黃宗羲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加快腳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他才發現,剛才這麼亂走一氣,已經來到寺院的盡西頭,那裡有一道月洞門,毗連著一個小小的庵堂。喧鬧的聲音就是從庵堂前的小院子里傳出來的。當黃宗羲走進月洞門時,庭院里的情景使他又是一怔:只見一群方巾道袍的儒生和紳士,大約有十數人之多,正在那裡吵吵嚷嚷。起初,黃宗羲以為是方以智的親朋友好,結伴前來探訪,但隨即就發覺不對。因為那些人一個個都顯得情緒激昂,氣勢洶洶,又是捋袖子,又是揮拳頭,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得頂凶:「方以智,你這個昧心的賊!你到底出來不出來?」

  「再不出來,我們可要砸門啦!」

  「喂,你平日不是自命什麼君子名士,趾高氣揚,招搖過市的么,怎麼今日做了縮頭的烏龜啦!」

  「呸,什麼君子名士!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貨色罷咧!這不,一見了真章兒,就全都露餡啦!」

  「啊哈,老兄此言差矣!人家屈膝偽廷,北面事賊,以逆名揚於四方,逆跡聞於朝野,又怎麼不是大大的名士?至於這君子嘛,他既蒙偽廷之選,有偽命之污,則只須在『君子』之上,再冠一『偽』字,便也實至名歸,無妨照當不誤了!」

  「哈哈哈哈!」人們被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來。

  黃宗羲在旁邊聽著,卻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情形很清楚,眼前這伙素未謀面的儒生和紳士,是專為聲討、圍攻方以智而來的。本來,這也並不奇怪。自從有關某些明朝官員,在北京陷落期間,曾變節降「賊」的消息傳開以來,江南不少府縣都白髮舉行集會,宣讀檄文,痛加聲討。有些地方,甚至發生降「賊」官員的家宅,被憤怒的士民抄搶打砸的事件。其實,連黃宗羲本人,眼下也是為著當面質問方以智而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黃宗羲的心目中,那始終屬於他同方以智之間——充其量也只是本社內部的事。

  他還從來沒有設想過要讓外人介入,更別說主動參與到外人的行動中去了。

  「嗯,瞧他們一口一個『偽君子』,對我東林、復社分明不懷好意。只不知是些什麼人?怎麼會找到這兒來?莫非背後有人指使?」這麼一想,黃宗羲頓時警覺起來,於是暫且放棄尋訪方以智的打算,依舊站在一旁,默默觀察起來。

  這當兒,由於方以智始終緊閉著門,不肯露面,那伙人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他們繼續大聲謾罵著,其中有一兩個乾脆走近前去,攥起拳頭,朝門上「咚咚咚咚」地猛力擂打起來。

  還在黃宗羲進來之前,院子里已經聚起了好些本寺的僧人,只是他們全都站得遠遠的,神色不安地默默看著,誰也不敢上前勸阻。也就是到了眼下,大約看見那伙人越鬧越厲害,才有一個住持模樣的老僧,匆匆地越眾而出,雙手合十說:「諸位檀越,要見方檀越,盡可平心靜氣,請他出來,不必如此。

  小剎本是清凈佛地,其實不宜喧嘩,還望列位檀越周全。「他說這話時態度十分恭謹,口氣也很平和。誰知那伙人不但沒有變得安靜一點,反而紛紛怒聲斥責起來:「和尚,你知道么,我們今日來是要公討附賊逆臣,不是什麼方檀越!」

  「清凈佛地?虧你和尚還有臉說!這裡住著亂臣賊子,分明是藏污納垢之所,還有何清凈可言!」

  「你快點走得遠遠的,休來撩撥我們,否則,今日便把你這鳥寺拆了!」

  「也不用拆,只須嚮應天府遞上一狀,告他窩藏賊黨,包庇匪人,就夠他吃不了兜著走!」

  各式各樣的呵斥、恐嚇、謾罵劈頭蓋臉地飛過去,把那位住持長老哄得目瞪口呆,臉色發灰,眼看招架不住,只得連聲念著「阿彌陀佛」,垂頭喪氣地退了下來。

  目睹這種情形,黃宗羲心中愈加吃驚,而且有點生氣。因為不管怎麼說,方以智除了是個有失節行為的京官之外,還是鼎鼎有名的「復社四公子」之一。沖著復社在江南的聲威名望,對方要聲討方以智,事前起碼也該給社裡打個招呼,徵得同意和諒解,才能進行。特別是今時不比往日,馬士英已經下台,東林派在朝中眼看就要重新掌政,這夥人還敢如此妄為,要麼就是背後確實有人操縱,故意前來尋釁;要麼就是他們還不知道馬士英已遭貶黜,所以膽敢不把東林、復社放在眼裡。

  「哼,不管是哪一類,這夥人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正這麼想著,忽然,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黃相公,這可怎麼辦?莫非讓他們這麼混鬧下去么?」

  黃宗羲微微一怔,回過頭去,意外地發現說話的是舊院名妓李十娘,旁邊還跟著一個小丫環。

  大約看見黃宗羲大睜著眼睛,一臉疑惑地望著她,李十娘那張橢圓形的粉臉微微一紅,隨即急急解釋說:「奴是來寺里上香,知道方老爺住在這兒,順腳過來瞧瞧他——哎,黃相公,這些人說方老爺投降流賊,他怎麼會是那樣的人?方老爺忠肝義膽,心比天高,何嘗受得這等折辱?相公同方老爺向常是最好的,求相公快快搭救他才好!」

  早些時候,方以智曾在寒秀齋落腳,這一點黃宗羲是知道的,而且曾經同顧杲去尋訪過。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方以智失節的事,由於尋訪不著,還頗為悵惘。

  現在看見李十娘,他又重新想起那件事。正因如此,方以智的怕死、墮落和不爭氣,在這一刻里,又重新變得分明起來,並且像利齒一般咬嚙著他的心,使他感到痛苦和憤恨。

  「黃相公,求你快快搭救方老爺吧!」李十娘又一次哀求說。由於惶急,淚水湧上了她那雙好看的細長眼睛。

  黃宗羲輕輕搖一搖頭,默默地掉過臉去。

  這當兒,那伙鬧事的儒生愈加得意忘形起來。他們大聲鼓噪著,使勁地跺著腳,一邊更猛烈地擂著僧房的門。忽然,有人高叫一聲:「他再不開門,我們就砸,砸開它!」

  「對,砸!砸開它!」更多的人哄然應和。於是,他們開始擠擁著,一窩蜂地向門前擁去。

  然而,正當那奔得最快的一個,揮舞著拳頭,打算向門扇砸去的時候,忽然,像是給施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全停住了。就連那鬧哄哄的聲音,一剎那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寂靜中,只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發出質問:「你們——要做什麼?啊!」

  黃宗羲心中一動:「啊,密之!密之到底出來了!」他本能地緊趕幾步,繞到人群與僧房之間的旁邊去,果然看見,方以智已經站在門外,偏西的夏日陽光從房檐上斜照下來,使他那張由於憔悴、蒼老而變得生疏了的長方臉,和一雙閃射著憤怒光芒的熟悉眼睛,顯得格外輪廓分明。

  「啊?你們要做什麼!」方以智又厲聲質問說,並且示威地向前跨了一步。

  彷彿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似的,那群鬧事者畏縮了一下,開始遲遲疑疑地向後移動。然而,也只一忽兒,他們就重新站住了。

  「做什麼?」一個高而尖的嗓門冷笑說。黃宗羲聽出,那顯然是個頭兒,因為每一次起鬨幾乎都是這個嗓門領的頭。「還用問么?

  你做下了什麼,我們今日就是要來審問你這個什麼!哼,背主降賊的孱頭!啊岸裕壹熱蝗顯餱韝福夠乩醋鍪裁矗俊?「你是怎麼回來的?莫不是受了闖賊派遣,回來卧底的?」

  「你是不是想學秦檜的樣,賣我江南?」

  人們一窩蜂地叫罵起來,而且重新向前逼近。

  「胡說!我沒有降賊,沒有!」方以智狂怒地大吼起來,「這是誣衊!是無中生有!我是清白的!知道嗎?清白的!」

  「清白?你畏死惜命,蜆顏事賊,身污偽選,還敢自誇清白?」

  「你自虧臣節,還上書朝廷,播亂是非,嫁禍他人,你還要臉不要臉?」

  「這等無恥之徒,還同他閑講什麼?不給他一點厲害,他還道我輩怕了他!」

  「對,打!打!打這個無恥之徒!」憤怒的人們齊聲大嚷。

  黃宗羲心中一緊:「不好,密之要吃虧了!」這個念頭剛動,就見人叢中驀地飛起一道黑影,接著,「啪」地一響,方以智那張剛才還激憤地抖動著的臉,突然變得獃滯起來,一雙眼睛也失去了灼灼的光芒,過了一會,一道殷紅的、反射著陽光的鮮血,就從他的鼻孔緩緩流出,並且朝著下巴淌下去。

  「打得好,打得好!再打,再打!」那伙鬧事的儒生髮出了歡呼。

  他們顯然從這種懲罰中獲得了快意的發泄,並且打算繼續進行下去。

  黃宗羲的眼睛睜圓了,渾身的血液也不可遏制地沸騰起來。

  一種連他自己也鬧不清楚的氣憤,強烈地震撼著他。他猛一跺腳,正要衝上前去維護方以智。然而,卻遲了一步。隨著一聲凄厲的尖叫,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了人叢。

  「別打了,別打了!各位相公,求求你們,別再打了,求求你們啦!」她哭叫著,張開雙臂,發瘋似地護住方以智。

  這一下變化來得如此突然,不但黃宗羲呆住了,就連那群鬧事者也給弄得迷惑起來,把舉著的拳頭,遲遲疑疑地放了下來。

  這個女人自然就是李十娘。只見她髮髻也撞歪了,衣裳也掀亂了,淚水糊了一臉。但是,她卻像毫無感覺,只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邊叩著頭,一邊繼續苦苦哀求。她哭得那樣傷心,乞求得那樣可憐,以致那伙鬧事的儒生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沒有了主意,院子里隨即靜了下來。

  然而,方以智卻暴怒了。

  「滾開!」他朝李十娘厲聲喝叫,「你來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我的事,用不到你管!?

  「方老爺,算了吧!不要同他們爭了,你要吃虧的喲!」李十娘扭過身去,一邊哭,一邊亂擺著手,苦苦勸說。當發現方以智不理她,管自走上前來,她就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賤婢,你要做什麼!」惱恨已極的方以智咆哮起來,一抬腿,把李十娘撂在一邊,隨即伸出一隻手,指著那伙儒生說:「你們聽著,我方以智一身清白,是不怕你們的。方才你們動手打人,我恕你們無知,姑且容讓一次,若敢再來,我方某可要不客氣了!」

  在李十娘苦苦哀求的當兒,黃宗羲已經重新鎮定下來。他料定,如果上前勸說,是很難有效的。但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把那伙人打發走?他又沒有主意。忽然聽見方以智這麼說,他頓時心中一亮:「對,這倒是個辦法!」於是連忙四面一望,發現旁邊不遠的樹椏上,橫著一根晾衣裳的竹竿,便連忙奔過去,一伸手把它抽了下來,隨即使勁在地上「啪」地敲了一下,大聲喝叫:「喂,你們這伙渾人聽著!本相公已經看夠多時。當此堂堂天子腳下,留都之地,你們竟敢青天白日,聚眾滋事,喧嘩佛剎,動手打人,到底眼中還有王法沒有?

  莫非你們仗著人多,便可橫行無忌么?哼,本相公偏不信這個邪!今日這個不平,是打抱定了!你們有本事的,只管使出來,本相公倒要領教領教!」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他就矬著腰,把竹竿當做桿棒,踏著五行方位,掄、撩、挑、戳地比划了幾招。早年,他在鄉間本來練過槍棒,所以一套「五行棍法」使將起來,不只中規中矩,而且頗有點虎虎生風的模樣。

  自從聽見方以智威脅說要還手,那些鬧事儒生已經顯得有點遲疑,這會兒忽然又冒出來個打抱不平的,而且看見那根竹竿在黃宗羲手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後,舞得像風車兒相似,口中還不時發出駭人的「嘿!嘿!」聲,知道對方不是虛聲恫嚇,一時都給鎮住了,只管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上前。

  黃宗羲一邊比劃,一邊在暗暗留意那伙人的動靜。知道他們已經犯了怯,他決定再加一把勁,於是,瞅准地上的一塊方磚,把竹竿掄得圓圓的,猛敲下去,只聽「噗」的一聲,二寸厚的一塊方磚即時進為兩截。

  那伙鬧事的儒生本來已經心裡發毛,這一下更是臉色大變。

  不待黃宗羲再行叫陣,他們便「哄」的一聲,一齊轉過身,向院門奔去。眨眼工夫,就走了個乾淨。

  「多謝兄台援手,否則幾為狂徒所困!」顯然鬆了一口氣的方以智走過來,拱著手,深深行下禮去。

  黃宗羲定一定神。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舉動,同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用意,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不過,已經到了這一步,再翻轉麵皮來斥責對方,一時間似乎也做不到;至於留下來與對方握手言歡,那可就更加不適宜。於是,他只得沉著臉,拋下竹竿,一聲不響地向月洞門走去。

  方以智分明錯愕了一下,隨即招呼道:「太沖!」等黃宗羲遲疑地站住,他就快步跟上來,懇切地說:「請兄到屋內小坐片刻,如何?」

  黃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忽然,月洞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剛剛來得及回過頭去,顧杲已經一步跨了進來。

  「哎,原來兄在這兒,讓弟好找!」

  「子方,有什麼事?」看見對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樣子,黃宗羲疑惑地問。

  顧杲正要回答,忽然看見方以智站在旁邊,另外,院子里還有李十娘和好些僧人,都正遠遠地站著朝這邊看,他就一把扯住黃宗羲的衣袖,穿過月洞門,一起走到院子的外邊去。

  「罷了,罷了,這朝廷的事,只怕真是沒有什麼指望了!」當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站住之後,顧杲搖著頭,擦著汗,不勝懊惱地說。

  「到底是什麼事?」

  「什麼事!馬瑤草沒有倒!他用銀子買通了內監田成,讓田成在皇上跟前力稱他擁立有功。結果皇上又收回成命。馬瑤草如今把東西都搬回內閣去了!」

  「啊?」

  「兄且莫吃驚,還有呢!皇上沒讓馬瑤草倒台,卻准了太宰張公、少宰呂公的辭呈,讓他們一齊去了職!這一遭可真是輸慘了!

  所以,仲老命弟來,請兄即速回去商議,擬委兄星夜前往杭州,敦請令師劉念台大人來京,出領總憲之任。並請念台大人憑藉其聲望,上疏力阻阮圓海復出。否則,張、呂二公一去,東林勢力驟減,只怕彼輩更無所忌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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