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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一

  董小宛坐在船艙里,膝蓋上擱著一件尚未完成的針黹。她手中拈著一根拖著長線的針,一邊在髮髻上慢慢攢磨著,一邊側起耳朵,傾聽著甲板上的響動。當辨認出並不是丈夫的腳步聲,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擺弄手中的活計。

  船身輕輕地晃動著。大約有雲影不斷飄過的緣故,鋪灑在窗帘上的陽光時而一片通明,時而又陰暗下來。隔著帘子,聽得見「噗通,噗通」的吊桶打水聲和船家尋找泊位的吆喝聲。這地方是丹陽城外的一個大碼頭,正當交通的要衝,不管是準備過江北上的船隻,還是轉陸路前往南京的旅人,大都會在這兒歇上一歇,所以碼頭旁、堤岸上,一天到晚都十分熱鬧擁擠。董小宛和她的家人們是昨天清晨趕到這裡的。在此之前,他們寄居在下游不遠的江陰縣,並且打算上南京去避難。不過,前兩天,留守如皋的僕人捎來音訊,說高傑的兵馬畢竟沒有騷擾到那一帶,加上當地官府加強了彈壓,一度亂了套的縣城,已經漸漸恢復了秩序。好些避難出逃的縉紳大戶,陸續返回城裡。因此,經過商量,冒襄只好再次推遲前往南京的計劃,遵照父親之命,先把一家人護送回如皋。

  說到這一次逃難,雖然才只八天,可是他們一家卻不但艱苦顛簸,而且飽受驚恐。特別是在渡江時,由於遭到江洋大盜顧三麻子的包抄截劫,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幸好碰上退潮,雙方的船隻都擱了淺,他們一家八口才得以偷偷乘坐小船登岸,從陸路逃脫。但是到了泛湖洲的朱員外家之後,賊伙竟然又尾隨而至,聲言索求黃金千兩,如不應允,便放火燒屋。嚇得他們只好又連夜出逃,直到躲進了江陰縣城之後,才稍稍安定下來。經歷了這幾番折騰,他們從家裡帶出來的行李財物,包括許多珍貴的字畫和古玩,已經喪失了很大一部分,可以說損失慘重。惟一可寬慰的是一家老少平安無事,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吃了那一次苦頭,他們就不敢再循原路返回,決定先上鎮江去,打算從那裡過江,取道揚州回家。

  只是不知什麼緣故,船隊在丹陽已經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仍舊沒有啟程的跡象。加上今天一清早,冒襄匆匆上了岸,說是去辦什麼事,久久不見回來,董小宛的一顆心,就不由得又懸起來了……「橐、橐、橐」,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甲板上傳來——輕捷而沉著,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動,趕緊抬起頭。

  「哦,相公回來啦?」她放下手中的針黹,含笑站起來。

  冒襄點點頭:「唔,我這就要走,進來拿點銀子。」

  董小宛微微一驚:「相公要走?上哪兒去?」

  「包港。離這兒有六十里——鎮江那邊去不得了。聽說包港能過江,我去看看。」

  停了停,大約看見侍妾茫然的樣子,他又不耐煩地說:「眼下揚州還被高傑的兵馬圍著,天天在那裡打打殺殺,道路都給封堵住了,過不去——哎,你快把銀子拿來吧!」

  董小宛仍舊聽不大明白:既然那邊還是兵荒馬亂,怎麼丈夫又急著過江?但她不敢再問,趕緊答應一聲,走向床頭,從箱子里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提了過來。

  「不光要碎銀子,說不定去了就能僱到船,你把那些十兩的也拿五錠來。」冒襄一邊說,一邊把布袋提到桌子上,開始從裡面挑選銀子。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自從逃離如皋之後,董小宛不知不覺就替家中管上了錢財。起初,是由於一路之上,少奶奶蘇氏只管守著兩個寶貝兒子,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冒襄又有一大堆外問的事務要應付料理,實在忙不過來,不得已才讓董小宛幫著支錢派物。大約看見侍妾倒也手腳麻利,細緻清楚,冒襄便乾脆把差事一股腦兒交給了她。董小宛自然明白責任重大,愈加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疏忽懈擔現在,聽見丈夫吩咐,她又連忙拿出五封銀子。

  「相公,這些是十兩的。」她說。

  「唔,放下吧。」冒襄並不回頭,只顧自己忙著。

  董小宛沒有立即遞上銀子,卻在暗暗打量丈夫。經歷了近半個月的磨難操勞,她發現冒襄明顯地脫了形——曾經是豐潤俊美的臉龐,比離家前更形瘦削了,脖子也顯得細長起來,甚至隔著衣衫,也看得出兩邊的肩胛骨在聳動……董小宛望著望著,心中不由得一酸,淚水隨之流出了眼眶。她使勁咬住嘴唇,把銀子放到桌子上。

  「咦,你做什麼?」大約發現封紙上的淚痕,冒襄側過臉來,皺起眉毛問。

  「沒、沒什麼。」董小宛背過臉去,掩飾地說,同時急急用袖子去拭眼睛,「一點灰塵。」

  「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一邊說,一邊繼續收拾銀子。

  「沒有呀!真的,只是灰塵。」

  聽她這麼說,冒襄就不再問,管自把準備帶走的銀兩歸攏好,然後將冒成叫來,把要上包港去的事說了,讓親隨馬上去準備。交代完畢後,他才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侍妾。

  這一陣子工夫,董小宛已經重新撲了脂粉,恢復了常態。看見冒襄布置停當,她就把一套乾淨衣巾雙手捧了過來。

  「相公,你瞧這一套可合適?」

  這是一襲六成新的月白直裰和一頂黑色的方巾。因為丈夫身上帶著銀兩,包港那邊又人地生疏,小宛不想讓他穿得過於考究,以免引起歹人的注意。冒襄無疑也領會到這一層,他點點頭,說:「好的,先放著,待會兒我再換。」停了停,他又望著侍妾那張略見清減的臉,「嗯,這些天,你也夠辛苦的了!」

  「哦,不!」董小宛馬上搖搖頭,同時疑惑地瞅著丈夫。

  冒襄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的。這十來日你守著這些銀子,可沒睡過一宿安穩覺,半夜裡睡著睡著又爬起來,端著燈兒到後面清點——你也須仔細著,別累壞了身子!其實,你剛進門不久,又是新手,這誰都知道。即使有時差出那麼一兩半兩零頭對不上,也就算了。大家也不會責怪你。或者你不想張揚,那就在我的賬上銷掉也成,何必一分一厘地這麼翻來覆去地摳!」

  董小宛順從地聽著。自從過江前的那天晚上,紫衣向她透露奶奶蘇氏其實一直在暗中監視、防範她之後,董小宛確實很驚訝,加上冒襄又是那樣一副冰冷嚴峻的樣子,更使她提心弔膽,忐忑不安。然而,丈夫在這一刻里所表現出來的信賴和體貼,卻有如一道絢爛的陽光,驅散了她心中的疑霧。「哦,不是的!冒郎並沒有嫌棄我,是我自己多心罷了!就連奶奶讓紫衣看著我,其實也是為我好,怕我做出錯事來。像我這樣的人,能有今天的歸宿,還有什麼可計較、可抱怨呢!」她感愧地、自責地想,眼皮兒不由得又紅了。

  可是,隨即她就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她用快活起來的聲調說,「相公別說,妾都細細算過了,這十來天經妾手進出的銀兩,當真是一分一厘都不差!」

  冒襄微微一笑:「不差自然是好!所以,你得預備著,待回到如皋,家裡的這攤賬,沒準兒就要交給你來管。」

  董小宛驀地一怔:「相公說什麼?讓、讓妾來、來管……」冒襄肯定地點點頭:「昨兒是父親先提起這事,太太、少奶奶也說好,還問我的意思。」

  聽說是老爺的提議,董小宛倒有點明白了。還在冒襄決定把父親和劉姨太從靖江先行送往江南那天夜裡,冒起宗曾經臨時提出,要帶上一些散碎銀子,以便路上隨時應用。當時,冒襄因為毫無準備,急切問倒有點不知所措,結果,是董小宛把一口袋散碎銀子提了出來,裡面一小包一小包,全都已經用紙封好,而且一一標明了數目和重量。冒起宗見了,對董小宛的細心大為稱讚。看來就是那件事,促成了老爺今天的想法。不過,儘管如此,董小宛仍舊大為焦急。

  「啊!那、那相公應承啦?」她連忙追問。

  「我說得同你商量。」

  「不,不成!妾不成,真的!」董小宛忙不迭地搖著手,惶恐地說,「妾進門才一年多,年紀又輕,家裡那些媽媽、老爹,誰都比妾懂事多,有面子,妾靠著相公撐腰,胡亂管上幾天還成,長年累月的,妾可撐持不起!」

  冒襄望了她一眼,說:「正因那些人仗著輩分高,經事多,自以為有面子,嘴上不敢說,心裡都不拿你當回事,故此才讓你來管賬。

  這就管著他們了,往後想不聽你的也不成。這也是老爺、太太有心提挈你。況且,你也有這份能耐,就放開膽子去做吧!霸謚髯用塹木齠ɡ錚椿拱刈耪餉匆徊閿靡猓摶墒嵌⊥鶿揮邢氳降摹?她不由得愣住了——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推辭,那就不是謹慎自謙,而是不識抬舉了。

  「自然,」冒襄沉思著又說,「即使你將來管了賬,也不可濫用權柄,作威作福,也不可察察為明,錙銖必較。總要以寬和為務,這也是我家立身處世之大則。

  須知目下世變方殷,人心惑亂。像我們這等人家,如若對手下奴僕御之不得法,一旦有事,那些傢伙便會反戈相向。到時受禍之烈,便非同等閑。你不見這些年來豪奴乘時倡亂、荼毒主家之事,屢有所聞。有些主家,至有一門被戮,財物田舍被頃刻瓜分的。此事足為殷鑒,不可不慎——你,可要記住了!壩捎謁檔絞本值拿永煤突炻遙跋宓牧成希窒殖鮃煅姆吃輟K冀糝迕濟貢匙攀鄭諳列〉牟輾坷鎰吖矗吖ァ?董小宛沉思地點著頭,漸漸地,一種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與義務的堅毅之情從她的心底里升騰起來。終於,她抬起眼睛,望著丈夫,果敢地說:「相公,老爺、太太和奶奶既然命妾管賬,妾就小心儘力去做,必定不會給相公丟臉!」遲疑了一下,她把心一橫,又說,「妾尚有一事稟明相公,請相公千祈應允。」

  「什麼事?」

  「相公可還記得?那天夜裡,賊人追到朱家,我們從後門逃出來的時節,相公一手攙扶著太太,一手攙著奶奶,已是十二分吃重。

  況且路又難走,可相公仍舊記掛著妾,怕妾趕不上,時時停下來等候。相公的情分妾萬分感激,只是這麼著是不該的!試想太太、奶奶是何等樣人,妾又是何等樣人。若因妾之故,致令太太、奶奶有半點差池,則不只妾之罪萬死莫贖,相公亦難免落個不孝之名。故此相公真是愛妾,今後但求全力護持太太、奶奶,妾雖因此遭逢不幸,死於溝壑草萊之中,亦絕無半點怨恨!按笤家暈怨苷說氖綠岢鍪裁刺跫悅跋迦躍勺呃醋呷サ靨牛瘓鎂駝咀×恕K攀替緣糜械鬩饌狻K婧螅崆岬匾∽磐罰坪蹕胗興饈停沼謚皇翹玖艘豢諂擔骸澳且灰梗憧墒淺粵瞬簧倏啵》判模艘輝猓宜閌茄Ч粵恕T僭趺醋牛簿霾換崮值僥侵擲潛返牡夭健牛一掛習哿ǎ焙蠆輝緦耍鏤一灰律尋桑?二包港說是港,其實只是一處瀕江的村落。由於村子比較大,又是附近居民趕集的圩場,所以就有了點名氣。這裡的人家,絕大多數都以捕魚和跑船為生。站在村前的灘場上一望,幾排沿坡而築的木房子,晾得到處都是的魚網,外加那一片煙波浩渺的江水,以及橫七豎八地躺在傾斜的江岸上的、等待修理的幾條破木船,就是映入眼帘的全部景緻了。不過,由於揚州一帶的道路不通,那些急於南下和北上的旅客,只好紛紛改道這裡,於是整個圩子便失去了昔日的靜穆安寧。加上眼下又是鰣魚上網的季節——這種被江東人奉為席上珍饈的鰣魚,有著平扁而秀美的外形,通體銀白,肉質肥美而細滑,每當春末,它們便開始成群結隊地從海里回遊到江中來產卵,在夏初達到高潮。這時候,村民們便大忙特忙起來——這送上門來的兩樁買賣湊在一起,平日不起眼的圩子,便忽然顯出了少有的喧鬧和興旺……冒襄帶著冒成和幾名僕人乘船來到包港之後,照例拿了帖子和禮物去拜訪當地的掌權頭人,道達來意。那頭人見他風度俊雅,談吐斯文,倒也十分禮敬,答應儘力幫忙。雙方談妥了條件之後,冒襄便交納了雇船的定金,並約定後日一早開船。

  那頭人本來要置酒宴請,但冒襄一來急於趕回丹陽去報信,二來嫌那頭人舉止粗鄙、言語俗陋,沒有興趣與之周旋,所以婉言謝絕了,只命冒成和一名僕人留下守候,他自己帶著其餘的僕人即時告辭出門,準備回到船上去。

  由於此行頗為順利,冒襄總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情緒也變得輕鬆了一點。他沿著骯髒雜亂、浮蕩著魚腥氣味的街道往前走,心裡盤算著今後要做的事情。他想到,這一次逃難,行李財物損失了不少,不過,一家人好歹算是有驚無險地過來了。

  回到家中之後第一件事自然是重整家業。幸虧出來時已經考慮到路上或許會有閃失,因而把一部分浮財疏散到了鄉下的田莊去,分幾處秘密收藏,沒有全部帶在身上,所以還不至於徹底破產。待到善後的事務有了頭緒之後,接下來,他還是得上留都去。事實上,經歷了這樣一次如此狼狽的逃難之後,冒襄對於使他白白浪費了許多心力的家務紛擾,已經感到越來越厭煩;而急於有所作為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了。「幸好這一遭出來,總算沒有耽擱得太久。眼下留都正商議另立新君,重建朝廷,那麼,只要我儘快啟程,一切大概還趕得及!」這麼盤算停當之後,他心中才重新踏實起來,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九曲河旁。

  這條九曲河,是長江的一條小支流,從這裡可以直通丹陽。冒襄來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水路。眼下,他的船停靠在河邊上。當冒襄走近去的時候,發現艄公——一個黝黑粗壯的漢子,精赤著上身站在船頭上,正揮舞著肌肉虯突的胳臂,大聲轟趕著站在岸邊的一個乞丐。

  「去,去,不行!不行!」

  「還求阿哥方便則個!」

  「咦,你這人怎地這等羅嗦!告訴你,我這船是一位公子爺包下的。似你這等『大貴人』,也想與人家同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思量思量人家肯不肯?」

  「阿哥也不須聲張,小可不拘煙篷下、後梢頭,能容身便可。」那乞丐仍舊不住懇求。

  艄公眼睛一瞪,分明打算髮作,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嬉笑著說:「這麼著,倒也可以商量。只是你有銀子么?沖著你『大貴人』的面子,便宜一點,只收一兩!

  怎麼樣?」

  「這……小可眼下沒有。不過到了丹陽,就有辦法了。到時一定如數奉還。」

  「到丹陽就有?哼,到了丹陽,只怕你又要說,到留都就有了。

  你這號人,我見得多了,休想騙得過我!快走,快走——走!壩捎誑醇橢骰乩戳耍構椒⑼縉鵠礎?冒襄瞥了一眼那個乞丐,發現他頭髮蓬亂,滿臉塵垢,身上的窄袖短衫上凈是破洞,而且骯髒不堪,一雙破布鞋張著大口,露了烏黑的腳趾頭。瞧樣子,大抵是從江北什麼地方逃下來的。「嗯,聽他剛才求艄公時,那聲口倒像是讀過幾天書的。」

  冒襄想。要在往常,他雖然不會答應讓這麼個臭烘烘的乞丐上船,卻多半會命僕人打發幾個錢,讓對方自尋去處。不過,經歷了這次逃難之後,冒襄的心腸已經硬了許多:「哼,討,討!都只管向我來討!如今我家損失了許多財物,又向誰討去!」

  他冷冰冰地想,於是沉著臉,徑自走向船邊。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背後招呼:「辟疆兄!」

  冒襄不由得一怔,轉過臉去尋找,但是沒有發現什麼人。

  「辟、辟疆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次,冒襄弄清楚了:原來招呼他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那個乞丐!

  「你……你是?」冒襄驚疑地望著對方,同時,開始覺得有點面善……「是小弟呀,辟疆,我是方以智!你不認得我了?」那乞丐大聲說。

  「啊,密之……是你?」冒襄下意識地喃喃說。由於眼前的方以智,同兩年前在金山腳下的船上分手時,那位衣飾華麗、風度翩翩的方以智相差實在太大,以至對方報出名字之後,冒襄仍舊不敢上前,只是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

  倒是方以智,因為絕處逢生,並遇到了關係非比尋常的朋友而興奮莫名。剎那間,卑躬屈膝的表情和姿態不見了,他左臂一揮,把那根打狗棒往河當中遠遠拋了出去,又將挎在肩上的一隻裝著碗筷的破竹籃子使勁地摔在地上,然後朝著天空,張開黝黑瘦長的雙臂,再三地屈伸著,「哈哈哈哈」地縱聲大笑起來。這笑聲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瘋狂,充滿了辛酸與屈辱。它從喉管里艱難地、痙攣地一聲接著一聲呼嘯而出,像狂暴的利爪揪扯著空氣,使人聽得毛骨悚然……冒襄的心急劇地搏動起來。現在,他已經不再有絲毫懷疑,連忙趨前幾步,伸出手去,緊緊抓住方以智的肩膀。然而,沒等他說出話,方以智已經重重地跪倒在河岸上,佝下身去,掩著面孑L,放聲痛哭起來。

  站在船上的艄公,顯然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面。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就像面對著一幕怪誕之極的戲法。直到冒襄把方以智攙扶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慌裡慌張扶正了跳板,把兩位社友接上船去。

  其實,別說艄公,即便是冒襄本人,在確信眼前就是老朋友之後,心中也仍舊驚疑不定——誠然,在此之前,他也曾一再地思念起在北京做官的方以智,並且十分擔心對方的安危;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上朋友,更加從未設想過對方會變成這麼一副模樣。「啊,不用說,他是舍了命逃出來的,一路上必定吃了許多的苦!那麼,北京如今怎麼樣了?別的朋友可還有逃出來的?還有流賊——流賊可會傾師南下,打到江東來嗎?北邊的情勢是不是十分緊張?」這一下子涌到嘴邊的各種問題,有一陣子,把冒襄弄得心神激蕩,情難自禁。只是由於方以智那大笑大哭之後的委頓神態,以及那一身散發出陣陣穢氣的襤褸衣衫,才使他盡量抑制住內心的急切,跟著朋友一起登上船頭的甲板。

  「那……那麼,」他望著低垂著頭、默不作聲的朋友,遲疑地說,「我兄遠來辛勞,敢請先行沐浴更衣,歇息片時,卻再促膝細談,如何?」

  這當兒,方以智已經平靜下來。他抬起眼睛,黑瘦的臉上現出一絲自潮的苦笑,隨即點點頭。待到引路的僕人做出相請的手勢,他就轉過身,慢慢地向船尾走去。

  「是的,他變得實在太厲害了!」目送著朋友那蓬頭屈背的身影,冒襄不由得暗暗嘆息,「當年復社四公子中,惟一就數他仕途得意,而且還點了翰林,令多少社友艷羨不已。誰知到頭來,卻落得冒死逃亡,乞食而歸!那麼,這世間的事,到底怎樣才是福,怎樣才是禍呢?」這麼一想,冒襄就生出了一種茫然的感覺,心中的思緒也亂紛紛的,變得有點糾纏不清。

  不過,他沒能繼續往下想,因為僕人們已經開始請示該怎樣接待客人。冒襄於是收斂起心神,逐一吩咐下去;然後,就徑自回到船艙里,懷著煩亂、期待的心情,默默坐了下來。

  三

  小半個時辰之後,經過了一番徹底的洗滌,並且換上了一身乾淨衣巾的方以智,終於來到了船艙。在此之前,一小桌臨時備辦的酒饌,已經擺開在艙中的矮方桌上。

  冒襄馬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禮相見,然後分賓主坐了下來。

  「我兄萬里生還,真乃可喜可賀!」他舉起酒杯,親切地望著朋友說,「只是途中草草,無法即時設宴,為兄洗塵壓驚。這一壺村釀,幾味野蔬,不過聊供談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簡褻為幸!」

  方以智卻沒有答話。雖然才只小半天工夫,還不可能把近兩個多月來備受驚恐、艱險和飢餓折磨所留下的痕迹,從他的身上消除掉,但總算稍稍恢復了本來的面目,與剛才那一陣子相比,已經判若兩人了。只是,此刻他顯然有點神思不屬,只顧轉著眼睛一個勁兒朝桌上的菜肴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隨即恍然明白,於是馬上拿起筷子,邀請說:「荒村野店,也弄不出什麼菜色,無非滷雞熟肉,惟有這鰣魚,還算是應景的——請!」

  「啊,請!」這一次,方以智應得很快。不過,他沒有動鰣魚,卻瞅准了那盤熟牛肉,用筷子挑了一塊最大的,迅速地塞進嘴裡,三嚼兩嚼,就一挺脖子,吞了下去;接著,又毫不停留地往嘴巴里送進兩塊,伸手抓過酒杯,一仰臉,喝了個光。

  這之後,他似乎暫時忘記了身邊還坐著朋友,只管手不停、口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

  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後,他才抹一抹嘴唇,喘上一口氣。然而,待一聲長長的酒嗝響過,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了那碗滷雞……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對於雞鴨魚肉之類,本來就興趣不大,這會兒也只是趕時新地動了幾箸鰣魚,就把筷子放下了。他開始目不轉睛地望著朋友。

  在此之前,他也估計到,方以智當了這麼些天乞丐,一定飢餓得很。但是朋友這種瘋狂的、近乎粗鄙的吃相,仍然使他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才更加深入而切近地意識到,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作為一個僥倖生還的逃亡者,方以智從精神到肉體遭受到怎樣可怕的磨難和摧殘。「啊,我只道自己這一次逃難,已是艱險萬分,誰知比起他來,又不知幸運多少倍了!」他心悸地想,以至有好一陣子,他儘管很想打聽一下對方是怎樣逃出賊手的,結果只是滿懷同情地呆望著,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咦,兄吃呀,兄怎麼不飲酒?」方以智從狼藉的杯盤上抬起頭來,詫異地問。

  他的嘴巴塞滿了食物,臉孑L也因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來越紅,「來,干一杯。哈哈哈哈!」他舉起酒杯,快活地說。

  冒襄勉強一笑,搖搖手:「兄知道弟是不能飲的。」停了停,又瞅住對方,「京師的情形嗯,怎麼樣?」

  方以智已經用筷子又夾起一大塊醬肉,正打算送進嘴巴里,聽了這句詢問,像給刺了一下,臉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邊的醬肉,似乎在考慮是否繼續往裡送,最後,還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里。他撂下筷子,拿起酒杯,機械地舉到唇邊,但是也沒有喝。在這當兒,他的表情變得遲鈍起來,目光獃獃地注視著前面某個無形的東西,半晌,才牽動嘴角,做出一個痛苦的冷笑,說:「還能怎麼樣?完了,全玩完了!」

  「可是……」

  「一言難盡!況且,弟自三月二十三於東華門哭祭先帝之後,即被流賊逮系,陷於獄中十有九日,外間情狀,所知亦不多。」

  「那——先帝已經安葬入土了么?」

  方以智點點頭:「弟於獄中聞知,先帝及母后的靈柩是四月初三發引,送出德勝門外的。初四日即於西山皇陵下葬。只是抬柩者僅有二三十人。除賊兵數騎護送外,並無護靈官。文武百官,亦只准出拜,不令服喪。亦可謂極盡凄涼之況了!」

  聽說堂堂一代之君、大明王朝至高無上的象徵、自己矢志效忠的聖明天子,竟受到卑賤的流賊如此凌辱和糟踐,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頓時劇痛起來。

  他圓睜著眼睛,又急又氣地質問:

  「為何不服喪?百官為何不敢服喪?流賊不準,不準就可以不服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不能殺身以殉,莫非連起碼一點臣節也都不要了嗎!」

  這一指責,大有把方以智包括進去之嫌,因此後者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才低著頭說:「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責,其實流賊准許出拜者,只是那等變節降賊之輩而已。

  多數人其時都被拘押在賊營中,拷掠追餉呢!」

  「追餉?什麼追餉?」

  「無非是勒逼錢財罷了。賊自二十二日起,即滿城搜捕士大夫,拘往營中,各令獻金助餉。限內閣大臣各納十萬,部院、京堂、錦衣帥七萬,科道及吏部郎官三萬至五萬,翰林一萬,部曹小官亦各數千不等。至若勛臣貴戚,則無定數,務必窮其家財而後已……」「啊,若然繳納不出呢?」

  「繳納不出?」方以智慘苦地一笑,「賊為索餉,已預造夾棍無數。棍上俱有稜角,以鐵釘相連。有支吾不應者,即刻施刑。凡被夾過,十之八九都脛折骨碎而死,即使僥倖不死,亦成一廢人矣!

  其時上自賊之權將軍劉宗敏,下至營弁獄卒,均可用刑。十餘日間,咆哮慘號之聲響徹街衢。據說受刑最重者,除英國公被夾死、周皇親重傷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詞臣則楊昌祚、林增志、衛胤文等,競有被夾至三夾、四夾者,俱非死即殘。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夾,但亦備受拷掠,其中苦況——「說到這裡,他彷彿打了個寒噤,一下子咬緊了牙齒,不再往下說,卻舉起杯中的殘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這一次,冒襄沒有追問。由於朋友所披露的景況,是如此的陰慘可怖,而作為一名亡國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像,冒襄的心也微微發起抖來。

  事實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話。那麼,江南能夠守得住嗎?淮南能夠守得住嗎?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對這個問題還來不及仔細考慮的話,那麼,此刻它卻變得像一團迷霧似的,在他心中擴散開來。「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這麼匆匆趕去,豈不是自投羅網?當然,大丈夫以身許國,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裡怎麼辦?父母都年邁了,妻兒又弱小,偏偏再沒有別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擔照料他們的責任……」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像一隻無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頭扼住了。他試圖掙扎,卻被扼得更緊。現在,他覺得,那隻無情的利爪,正在使勁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兩年前的那種被世人指責、譏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後恐怕再也沒有振作洗雪的機會……「哎,算了,不再說了!」大約看見朋友發獃的樣子,方以智嘴巴里吐出熏人的酒氣,揮一揮手說。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頭,怒氣沖沖地瞪視著朋友,「這都是你們自招的!

  要不是你們這些京官老爺,一味貪戀祿位,邀寵自固,不能為社稷之安謀一長策,國家又何至於此?京師又何至於亡?

  你們又何至於落得如此地步?我們又何至於——「他本來還要狠狠地發泄下去,可是,當目光接觸到方以智那張在這一刻里變得異樣衰老的臉、那一部多時未經修剪的亂篷蓬的鬍子,以及那一雙獃滯失神的眼睛時,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隨後,心有不甘地哼了一聲,懊喪地低下頭去。

  船艙里變得一片寂靜,就連從船舷旁不斷流過的河水,這會兒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聲響,只有那些還殘留著剩酒剩菜的壺、盤、碗、盞,一動不動地在矮桌上發出冷冷的微光。幾隻覓食的蒼蠅,嗡嗡嚶嚶地互相招呼著,忽而停下來,匆匆地舔取一點油膩,忽而又警覺地飛了開去,好歹給這沉滯僵冷的氛圍增添了一點小小的生氣。

  「那麼,兄下一步如何打算?」終於,冒襄皺著眉毛,低聲問。

  「上留都去,請求戴罪立功!」方以智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動彈身子。

  「留都——哼,留都能守得住么!」

  「守得住也罷,守不住也罷,都得守!」

  「……」

  「那麼,兄有何打算?」方以智反問。這一次,他抬起了眼睛。

  「弟么?弟——哼,自然也要上留都!」

  「哦,既然如此,何不結伴同行?」

  冒襄心動了一下,隨卻苦笑著搖搖頭。看見朋友現出疑惑的樣子,他便自嘲地說:「弟哪裡比得了兄——兄無一絲羈絆,而弟背上還馱著一家子人呢!不過,兄先去一步也好,若見著定生、朝宗他們,就告知一聲,說弟這半個月都在舉家逃難,這會兒回如皋去了。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定趕到!」

  停了停,他又捏緊拳頭,發誓似地重複說:「弟一定要去留都!」

  四

  明朝建國初年所修築的宮城,位於南京城東部的正陽門內。

  那是由南北長五里、東西寬四里的高牆圍繞起來的一爿有著黃色琉璃瓦屋頂的建築群。宮城之內,以承天門為界,門以北是紫禁城。穿過端門、午門走進去,迎面依次矗立著「奉天」、「謹身」、「華蓋,,三座大殿。東西兩側還分別建有」文華殿「和」武英殿「,以及」文樓「和」武樓「。這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覲和舉行大典的地方。

  「三大殿『』以北,一直到後宰門,屬於」後廷「範圍。那裡面另有許多名稱各異的宮殿,還有一座御花園。皇帝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裡。

  除了紫禁城這一部分之外,在宮城的南面,一條寬廣的御道從承天門外的五龍橋,筆直向著宮城的正門——洪武門伸展開去。

  御道的東側,分布著除刑部之外的吏、戶、禮、兵、工等五部和宗人府,還有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等;御道西面則是最高的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以及錦衣衛、通政使司、太常寺等衙門的所在地。

  這偌大一座宮城,作為至高無上的權威象徵,在太祖皇帝定都於南京的當年,自然是莊嚴神聖,壯麗非凡的。然而,自從成祖皇帝遷都北京之後,經歷了二百多年的閑置歲月,到如今,它早已蕭條破敗,完全不復昔年的氣象了。由於極少有接待皇帝巡幸的機會,紫禁城裡的宮殿大多荒廢失修;就連那些一直有官員派駐的衙門,也是除了幾個部的門堂還算整齊外,大多一任牆垣傾圮,無人過問;至於管理皇族事務的宗人府,自從由吏部接管了它的職權之後,更是倒塌到只剩下幾根門柱了。

  到了崇禎十七年的四月底,卻忽然有了改變——一場全面的大清掃和一項初步的整修計劃,在宮城裡緊急地施行起來。接連幾天。一隊又一隊的騾馬大車從四面八方調集到這裡,把滿載的磚瓦木石運進宮裡去,又把堆積如山的各種垃圾拖了出來。宮城的幾個側門,終日進出著成群結隊的太監、軍士和工匠。他們各自在領班的驅使下,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顯出疲於奔命的樣子,使古舊而沉寂的城區,平添了一派緊張和慌亂……由於史可法等東林派大臣的妥協退讓,擁立新君的大事就這樣達成了最後的決議:四月二十九日,禮部司務官帶著南京百官聯合簽署的公啟,受命前往儀征去迎請福王。

  第二天,南京守備徐弘基以世襲魏國公的身份,率領勛臣們專程趕到江北的浦口去接駕,並把福王護送到燕子磯碼頭。

  三十日,得到消息的南京諸大臣全體出動,前往燕子磯去晉見新主子,再一次表達了同心翊戴的誠意。經商定,福王准於翌日——也就是五月初一擺駕進城。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不過,鑒於眼下正處於國變的非常時期,為著防備不測,這些行動事前都沒有向外公布。直到五月初一這一天,才由兵馬司派出兵校,在福王進城所行經的路線上加強戒備,同時指示沿途的里長,讓臨街的店鋪和住戶在門前擺出香案,以備到時頂禮拜迎。

  將近巳時,一切布置就緒。福王自三山門登岸後,要先到孝陵去拜謁行禮,暫時還不進城。所以坐鎮在朝陽門的巡城御史郭維經,也尚未下令凈街。那些挑擔的、乘轎的、走路的人依舊來來往往。雖然直到此時,他們還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事,但自從北京的噩耗傳來後,就一直處於恐慌的等待之中的士民們,仍舊根據幾天來宮城內外的一系列異常舉措,猜測到一位新的皇上,就要君臨這座昔日的首都了。他們自然不了解,這位新皇帝的產生,背地裡經歷了怎樣緊張激烈的較量;他們甚至也不關心,是由這位王爺還是那位王爺來坐龍廷,對於他們到底有什麼不同。他們只是根據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規矩,認定這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就像不能設想光有一座廟宇,裡面卻沒有菩薩一樣,只要那大殿上的寶座不再空著,他們就覺得一切又有了庇佑和保障,重新變得心安理得,甚至有點喜氣洋洋了。正是這一發現,使得正從兵部衙門裡走出洪武門來的陳貞慧,一邊打量著街上的情景,一邊不由得暗暗苦笑。

  陳貞慧是直到前天,才接到史可法的通知,從浦口趕回南京的。在此之前,他對於事變的發生還一無所知。當經歷了最初的驚愕,以及明白局面已經不可挽回之後,他也如同他的社友們一樣,感到異常的憤恨和沮喪。因為事情很明白,作為一旦確立便具有絕對權威的最高統治者,皇帝本人的品格和素質,他在感情上的親疏偏向,都直接關係到朝廷的盛衰興亡,同時也很大程度決定著在他手下當臣子的那些人的前途和命運。正因如此,前一陣子,陳貞慧和他的朋友們才那麼堅決地排斥本來是名正言順的福王,而擁護有賢明之聲的潞王;後來潞王立不成,桂王也總算勉強可以接受。誰知到頭來,僅僅由於馬士英的突然變卦,東林方面就毫無反抗地徹底妥協,使前一個時期的努力化為泡影。「哦,難道他們不明白,今後有多少艱難和災難,都將因此而起!」陳貞慧失望之餘,痛心疾首地想。不過,他也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光憤慨不平是沒有用的,眼下最緊迫的事情,是如何依據變化了的形勢,迅速建立起一道新的防線,以阻止政局的進一步惡化。鑒於在前一個回合的較量中,東林派那些大臣們令人驚異地表現得顧慮重重、怯懦軟弱,而且意見不一、各行其是,陳貞慧就愈加覺得,他的那個讓社友們進入各個重要衙門充當幕僚的設想,是十分必要的。事實上,無論是就協調本派掌權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形成堅強有力、一致對外的抗爭態勢而言,還是就謀求對這些人物的想法和行動發揮影響,以達到推動改革朝政的目的而言,都少不得這樣一條可靠的、能夠相互支持的聯繫紐帶。所以,他今天把社友們召集到正陽門外的暢好居酒樓上去會面,一方面固然是為著穩定軍心,另一方面也是為著敦促社友們,儘快把他的那個設想付諸實行。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暢好居。在正陽門一帶,這也算得上頂大的一座酒樓。

  不過,像陳貞慧這種有身份的貴家子弟,平日總是習慣於到幽雅的園林或者自成一家的河房去聚會宴飲,而不願意上酒樓來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今天之所以破例,是因為有好幾位社友都想看一看福王人城的情景,才臨時決定在這暢好居包下一問臨街的單間,並定下一席酒菜,以便到時一邊傾談,一邊就近觀看。

  「咦,朝宗,怎麼今日如此早到?」當陳貞慧登上暢好居的二樓,踏人預先定下的單間時,發現侯方域已經在裡面坐著,便頗感意外地拱著手,微笑著招呼說。

  「哼,還說呢,要不是為了兄,弟又豈肯搶著來坐這冷板凳!」侯方域的口聲里透著埋怨。

  「噢?」

  「快過來,快過來,先別忙行禮,坐!趁他們還未來,弟先給兄說個事。」侯方域做著手勢,顯得有點心急火燎。

  「什麼事,這麼急?」陳貞慧一邊坐下,一邊好奇地問。

  侯方域卻不回答,他先走向門邊,伸出腦袋四下望了望,然後走回來在陳貞慧身邊一坐,氣哼哼地低聲說:「兄可知道?周仲馭在背地裡罵你哩!」

  陳貞慧錯愕了一下:「罵我?周仲馭?他罵我什麼?」

  「哼,他罵你工於心計,想當西張夫子,說你前番主張讓社友們都去當幕僚,是想把大家全捏在掌心裡,還說只要他活著一天,兄就休想辦得到!」

  「啊,他、他說我讓社友們去當幕僚,是想把大家捏在掌心裡?」

  陳貞慧吃驚地問,「可是那一日,我去訪他,說起這事,他雖然不大起勁,可也沒說不成呀!」

  侯方域冷笑一聲,鄙夷地說:「他是在耍你呢!周仲馭那個人,莫非你還不知道?面子上裝得道貌岸然,渾渾噩噩,可骨子裡邪乎著呢!他說你想把大家捏在手裡,其實,我瞧是他想這麼著才是真!你不見《留都防亂公揭》那一回,他是怎麼乾的?」

  崇禎十一年,復社諸生聯名發表《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鋮。那件事,在朝野中曾經轟動一時,復社也因之聲威大振。本來,那份公揭是陳貞慧一手起草並改定的,可是不知怎麼一來,就被傳說成是出自周鑣的手筆。對此,周鑣一直沒有予以澄清,實際上等於默認了下來。陳貞慧雖然感到奇怪,也有點不滿,但礙著彼此的交情,卻不好意思公開表示異議,只在私下裡向侯方域發過幾句牢騷。現在聽對方提起,他心中不由得一動,問:「對了,前些日子朗三、淡心都曾向我問及這事。我正納悶怎麼他們會知道,莫非是你說出去的?」

  侯方域哼了一聲:「我是為兄鳴不平!讀舳擠纜夜搖紡聳俏腋瓷繅淮笠寰伲囟鞣記Ч牛≌獠菽庵鞽種Γ髏韝玫筆糶鄭苤僭θ垂蝗廖河校說繞凼賴撩男芯叮袷薔鈾蔽≌飪諂秩痰孟攏莧慈趟幌攏?陳貞慧呆了半晌,末了,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了。他既意欲占奪此功,被你這麼一說,豈有不惱羞成怒之理?而且,他必定以為是我暗中指使,所以我便活該挨罵了!」

  侯方域把脖子一挺,氣昂昂地說:「這事本來如此,又何必怕他!他要有膽量,就來與兄當面對質好了!」

  陳貞慧翕動了一下嘴角,苦笑說:「他自然不會與我對質,甚至也不會提及此事。惟是這麼一來,社裡便從此多事了!」

  「兄也是疑慮太過!罘接蜃雋爍霾灰暈壞氖質疲彼苤僭Τ淦淞坎還欽套湃肷繚緦思柑歟馱諛搶鏌欣下衾稀K鄧惺裁戳瞬壞玫謀臼攏一拐嫻拿磺瞥隼矗【退闥窒掠刑濉⒆臃攪礁齦實弊咦淶模晌頤欽獗叱四鬮葉酥猓撾病⒌摹⒍⒗嗜且話鎰櫻芏加蟹ㄗ影閹撬倒矗恍哦凡還苤僭Γ「陳貞慧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說。社裡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經過這兩年顛倒折騰,已是人心渙散,每況愈下,如今還硬撐著想干點事的,也就剩下這數得出的幾個人罷咧!若還再斗下去,如何了得!不如乾脆早點散夥,倒更清靜省心!」

  「那麼周仲馭……」

  「眼下他不就是罵我么?那就讓他罵幾句好了!至於其他,不妨瞧一瞧再說。

  反正……」

  他本想說下去,樓梯那邊忽然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接著,幾個人交談著來到門邊。於是陳貞慧只好閉上嘴巴,滿懷心事地站起來。

  這一批到的是吳應箕、張自烈、梅朗中和余懷。此外還有一位昨天才從蕪湖趕到的社友,名叫沈士柱。崇禎十一年復社發表《留都防亂公揭》那陣子,沈士柱也是一名頂活躍的角色。這兩年,因為不常來南京走動,同大家會面的機會也少了許多。不過,這會兒湊在一塊,彼此仍然十分親熱。陳貞慧事先不知道沈士柱也來了,照例關心地詢問了一番對方的近況。沈士柱一一回答之後,反過來也問了問陳貞慧的情形。在陳貞慧回答的當兒,他開始轉動細脖子上的大腦袋,四下里打量著,然後眨巴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問:「咦,怎麼不見太沖和子方二位?還有辟疆?」

  「哦,太沖和子方會來的。」已經坐到椅子上閉目養神的吳應箕,破例地睜開眼睛,搶先回答,「至於辟疆么——」他冷笑了一聲,沒有往下說。

  「噢——辟疆怎麼了?」沈士柱忍不住追問。

  「也沒怎麼了,大概還在如皋陪董小宛吟詩下棋吧!」這麼淡淡地把話說完之後,吳應箕就重新閉上了眼睛。

  「可是,大家都來了,他、他怎能不來?」由於對近兩年社友們的情形不甚了了,沈士柱愈加茫然不解。

  「有什麼能不能的?」余懷打著呵欠接了上來,「誰愛來,誰不愛來,到如今,也只有憑各人的高興罷咧!誰又管得了誰?哦,莫非兄以為這社局,還像西張夫子在世時那樣子,一紙傳單下去,大家便會連夜登程,絡繹於道么?哼,那等遮奢的光景早就不可復見了!所以辟疆不來,倒也不足為奇。豈不見多少該來的,不是都沒來么!啊盎叭床荒苷獾人擔 蔽庥忠淮握隹搜劬Γ詈詰氖萘成舷窆伊艘徊惚淶那鎪氨鶉瞬煥純梢裕劣詒俳銥剎輝橇僥昵埃諍閼倒哪切┗啊N業掛魄疲躚っ鰨皇翹吧濾賴吶撤潁?吳應箕這麼說,那些知道內情的社友自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沈士柱卻愈加莫名其妙。他張開了嘴巴,正要追問,坐在旁邊的梅朗中已經息事寧人地站了起來。

  「算了算了,」他搖著手說,「那些舊事,又何必重提。再說,辟疆也不一定就是不來。這陣子,高傑的兵不是在揚州鬧得挺凶么?

  怕是道路不通也未可知。「說完,大約生怕吳應箕還不罷休,他又急急轉向沈士柱,」昆銅兄,你不是在蘇州時遇見錢牧齋了么?他給你說的那些事,何不講給大家聽聽!吧纈衙潛糾淳筒淮笙氬斡胍槁勖跋澹由隙雜誶嫻睦肟暇┯忠恢逼奈匭模遠偈倍祭戳誦巳ぁ?起初,沈士柱還一個勁兒地追問:「哎,辟疆怎麼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看見吳應箕閉上嘴巴,不再吭聲,大家又紛紛向他打聽錢謙益的情形,他才不大樂意地揮一揮手,鼓著腮幫子說:「錢牧齋也沒說什麼,只是看樣子像是很喪氣。他把史大司馬、呂少司馬、戶部高公、翰林院姜公全都罵了一通。還說從今以後,他決心歸隱鄉里,再不管留都的事了!」

  「他罵史大司馬、呂少司馬他們——到底罵了些什麼?」由於在前一陣子擁立新君的角逐中,錢謙益本是個通曉內情的角色,所以連陳貞慧也留了心。

  「這個——無非是罵他們畏首畏尾,心志不堅,嘴裡說得挺硬氣,一見真章兒就全都往後躲,還說他們把他給賣了!」沈士柱隨隨便便地複述說,顯然並不太了解這些話的確切含義。停了停,他又補充說:「哦,對了,錢牧齋還說了些頂古怪的話——他勸我乾脆別來留都,還說什麼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只為他們太君子,所以一定鬥不過小人。他還說,但凡做君子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啊,他、他是這樣說的?」陳貞慧驚愕地問。看見沈士柱肯定地點點頭,他就沉默下來,隨後又轉臉望了望大家,卻發現大家也同他一樣,似乎被這句充滿怨毒和不祥的預言愕住了,全都茫然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五直到社友們實在等不及,決定開席的時候,黃宗羲、顧杲才帶著左國楝匆匆趕到暢好居。他們之所以來得這麼遲,是因為臨出門時,被周鑣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實訓誡了一通。據老頭兒估計,在今天這一次聚會中,陳貞慧必定會再度提出那個讓社友們都去當幕僚的設想。他一口咬定,這是陳貞慧為著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黃宗羲和顧杲一定堅決抵制,並向社友們當場揭破其奸謀。為著堅定黃、顧二人的信念,周鑣還列舉了許多陳貞慧在社內結幫謀私的「證據」,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攏資歷既淺、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復社四公子」,而把資歷深得多的顧杲和黃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鑣還特別提到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陳貞慧為著拉攏鄭元勛,雖然明知對方同錢謙益有勾結,企圖為阮大鋮翻案,卻故意放鄭元勛一馬,不僅不公開揭露其醜行,反而欺騙周鑣,讓周鑣支持鄭元勛繼續充當大會的主盟。到了後來,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結合的事上,錢謙益曾經幫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對錢某人的聲討。凡此種種,都證明陳貞慧是一個利慾薰心、工於權術,而毫無道德準則的人。如果讓他的圖謀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勢必要把復社引到邪路七去。

  對於老頭兒怒形於色的訓誡,黃宗羲雖然聽了進去,卻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確判斷。事實上,也許由於他本人從來沒有萌生過領袖社壇的慾望,所以對陳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鑣那樣敏銳和強烈的感覺。他毋寧說更多是以是與非的觀念來評判一切。只是陳貞慧的所作所為,沒有明顯偏離復社立社的宗旨,沒有明顯違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節操守,別的他倒不怎麼注重和計較。當然,周鑣是他平日頂信賴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當年他加入復社的介紹人,老頭兒所說的話,黃宗羲照例會認真考慮,至少準備要印證一下。現在,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邊靜靜地聽社友們談話,一邊等待著開口的機會。

  黃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對面的陳貞慧自然不會了解。無疑,自從得知周鑣在背後罵他之後,陳貞慧一直感到既吃驚,又氣憤。他是一個外表比較溫厚,內心卻相當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謙和地同各種人交往,卻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視,更別說像周鑣這樣的惡意攻訐了。「值此國家喪亡、社局解體的關頭,你姓周的空為復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濟困之方不說,如今我剛剛打算有所規劃,以期扭轉這一蹶不振的頹勢,你馬上就諸多猜忌,橫加阻撓。哼,你以為如此一來,我就怕了你,從此俯首帖耳,不敢動彈,可就未免太輕看我陳貞慧了!」憤慨之餘,他強硬地想。同時,鑒於黃宗羲和顧杲同周鑣的深密關係,他馬上就直覺地把他們二人看成是周鑣埋在社中的兩顆釘子,並估計今天的聚會必定有一場激烈的較量。

  說實在話,陳貞慧並不怎麼把黃、顧二人放在眼裡。他之所以沉默著,沒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設想提出來,是因為這一會兒,社友們正圍著新來的沈士柱談得熱鬧,使他一時插不上口。

  這個沈士柱,長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帶比麻稈兒粗不了多少的一雙胳臂,以及兩隻小爪子似的拳頭。然而,他卻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將才自許,一心嚮往著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就連平日的言談,也經常大引兵書,把那些個《六韜》、《尉繚子》、《孫子兵法》囫圇吞棗地往裡搬。為這緣故,往往招來朋友們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變。此刻,他正同社友們在談論福王繼位的事。

  「哎,這一次無非是東林諸公用兵不慎,誤中奸人狡計,折了一陣。有道是勝敗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麼!」沈士柱揮著手,滿不在乎地說。

  「算不了什麼?你倒說得輕巧!須知這輸的是生死攸關的一著!」梅朗中悶悶不樂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關——」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這麼說吧。惟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其所以然者,實全賴一股』膽氣『!大抵兩軍相逢,惟勇者能勝。何況已處死地,退無可退,鬥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軍折此一陣,似已陷於絕險之境,然而只鬚髮揚蹈厲,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強敵,轉敗為勝哉!啊笆茄劍羰欽鄞艘徽螅闋隕サㄆ┒┏竅輪耍穹潛宦砝賢范拔葉幀⒏瓷縑О俊貝笤伎醇蚴恐晃兜乜誄齟笱裕嗷騁槐呦蟶纈衙牆器鐧卣W叛郟槐哐ё哦苑降目諼撬擔婧螅忠槐菊刈蟶蚴恐骸澳敲矗佬種嘸恢平渤觶俊?「計么,計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東林諸公膽氣如何而已!」沈士柱顯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點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齊期待地望著他。

  沈士柱卻拿起酒壺,且不說話,先挨個兒給大家的杯子斟滿,然後,自己擎杯在手,神色莊嚴地說:「弟此計如能施行,定教他姦邪破膽,志士揚眉,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東林、復社的天下。請列位滿飲此杯,以壯膽色!啊昂茫衾ネ止釁婕潑畈擼齏思鵲怪窶劍凳且槐閌且話儔芤艙找淮牽 蔽庥紫染倨鵓票?「對,對,一定奉陪到底!」余懷、梅朗中也同聲響應。

  於是,在熱鬧起來的氣氛里,大家都幹了一杯。

  「說起來,弟此計也並不煩難。」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後,沈士柱轉動著幾乎立即就酡紅起來的瘦臉,伸出兩根爪子似的指頭,興沖沖地說,「無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試想,那馬老頭兒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信棄義,公然與我東林為敵?

  無非是恃著背後有江北四鎮的兵馬給他撐腰。惟是他有兵,我輩何嘗無兵?現放著左良玉八十萬大軍在武昌,只須請史公修書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辯之士,攜往左營,說彼興師東下,亦不必真來留都,只須連營於湖口、彭澤之間,成虎視鯨吞之勢,便足令馬瑤草之流股慄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則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為如何?」

  大家起初聽他大言犖犖,還以為真的有什麼了不得的奇計妙策,及至發現鬧了半天,原來又是主張藉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於是搖頭的搖頭,擺手的擺手,紛紛發出了哂笑的噓聲,倒把滿心想著贏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

  直到大家說明,這種「奇計,,別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嚴厲拒絕,根本行不通,他才如夢初醒,紅著臉,尷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陳貞慧才決定把談話引向正題。

  「列位,」他捋著垂到腹部的漂亮鬍子,不急不躁地說,「昆銅兄所言之策,雖然未便實行,惟是適才他力主不應自喪膽氣,卻是至理名言,令弟聞之,不覺氣旺!」說了這幾句之後,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許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見後者現出意外和慚愧的神色,他才繼續說下去:「惟是如今福藩繼位,已成定局。馬瑤草之輩不惜以奸謀奪此擁戴之功,其意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諸君子如不急謀制御之策,豈惟朝端可慮,中興難致,又寧知不會復賈天啟、崇禎之禍!」

  他一開口就指出當前事態的嚴重性,特別是今後東林、復社所面臨的危險,固然是為了使大家對己方目前的不利處境,有一種明晰的認識,同時也試圖抓裝黨禍」這個大家最敏感的問題,來調動情緒。果然,本來只是有點喪氣的社友,頓時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變了神色。

  「那、那該怎麼辦?」梅朗中結結巴巴地問。

  陳貞慧淡淡一笑:「辦法么,無非兩條:一、立即散夥,各捲鋪蓋回家,學錢牧齋的樣,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如此,雖難免為世所譏,但當可免縲紲之災,殺身之禍!」

  在座的這幫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國士自許,名譽對於他們來說,可以說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聽說讓他們向馬士英之流徹底認輸,回到鄉下去苟活偷生,這顯然是絕對難以接受的,縱使個別人未必全無猶豫,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表露出來。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後,梅朗中再一次問:「那麼,這第二條?」

  「這第二條——」陳貞慧依舊不動聲色地說,不過,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在黃宗羲和顧杲臉上挨個兒逗留著,「第二條就是:堅持君子之節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墮報國之志,戮力同心,以為東林當道諸公羽翼之助,務期衝決奸人之網羅,開創大明中興之業!」

  「開創大明中興之業,這是不消說的。」傳來了張自烈老氣橫秋的聲音,「惟是以往我復社操持清議,之所以令權奸畏懼,實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綱獨斷,邪惡難以遁形之故。今馬瑤草挾擁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區區清議,只怕未必能令彼就範吧?」

  事前,陳貞慧雖然並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張自烈商量,但對方這一問,卻正是他需要的,於是,點一點頭之後,他便從袖子里摸出來一份手摺,說:「爾公兄所慮甚是。時至今日,我復社除清議之外,尤須致力於朝政之興革。

  天下魚爛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猶如大旱之望雲霓。惟是小人但知營私,其慮必不及此。我東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機,正應力主其事。語云: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事實不難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東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信於新君,則姦邪縱慾危傾於我,又談何容易!」

  說著,他就把手中的摺子遞給大家傳看,介紹說:「這是弟近日草擬的新政二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舊錢糧、廣開賢路、獎勵屯墾,以及規劃戰守諸事,請列位社兄見教!」

  「那麼,兄意欲何為?莫非打算上書朝廷么?」余懷一邊把看過的摺子傳給身旁的黃宗羲,一邊轉過臉來問。顯然覺得事關重要,他收起了慣常的嬉笑表情。

  陳貞慧一邊注意著正湊在一塊看摺子的黃宗羲和顧杲的反應,一邊搖搖頭,說:「『非也,上書言事,只怕延宕時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認可弟所列各款,則不妨分頭晉見東林當道諸公,自請任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自然尚可增刪,懇請其採納。弟估計,一俟迎立之事定,諸大臣必定會議朝政,屆時,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現在,陳貞慧把他先前的那個設想,加上新的內容再度提了出來,並且準備著黃宗羲和顧杲會起而阻撓。「哼,你們如果想搗亂,那就來吧!我陳貞慧決不屈從於誣衊和威嚇,哪怕是周仲馭也罷!」

  「啊,定生兄,弟還不曾告知兄哩,自從兄上回說過讓大家去當幕僚,弟日前已經面謁呂少宗伯,在禮部謀到差事了!」一個興沖沖的聲音說,那是一直沒有開口的左國楝,雖然他是同黃、顧二人一起到來的,但對於周鑣持有異議似乎並不知情。

  「還有爾公進了戶部,朗三也進了都察院!」左國楝又指著張自烈和梅朗中介紹說。

  「噢,這事當真?啊哈,好,太好了!」陳貞慧驚奇地問,不由得興奮起來。

  他暫時顧不上黃宗羲和顧杲,開始饒有興趣地詢問起左國楝等人的近況來。

  這時,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卻似乎從黃、顧二人的沉默中獲得了某種自信。

  他斜瞅著黃宗羲,臉上露出鄙夷的冷笑,問:「咦,太沖兄何以默然不語?莫非對定生兄這摺子,不以為然么?看來,必定另有得自秘傳的高明之策噦。何不略加披露,令弟輩一開茅塞?」

  「這……」黃宗羲看了對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實地說,「弟也未有良策,不過……」「噢!」侯方域馬上截住說,「原來太沖兄竟也未有良策,卻對定生兄的良策又不以為然,於是便不言不語,莫測高深。知兄者或能諒兄向來如此,不知者便會疑兄仗勢驕人,不知自量!」

  侯、黃二人關係一向欠佳,這在社友們是清楚的。但這幾句平白無故的挖苦挑釁,仍然使大家為之愕然。黃宗羲更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頭,一張小臉隨即漲得通紅,眼睛也瞪了起來。

  坐在他們之間的余懷一看勢頭不對,趕緊離開座位,張開雙臂,試圖制止馬上就要發生的爭吵。

  「散開,統統散開!快,快點!」一聲暴厲的斥喝忽然從窗外傳來。

  社友們又是一怔,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接著,街上那鬧哄哄的聲音變得更大,還夾雜著響鞭的「啪啪」聲、行人的奔走聲。吳應箕把手一揮,啞著嗓子說:「王駕。是王駕到了!」

  大家「氨了一聲,頓時著忙起來,紛紛離開了座位,擁向臨街的窗戶。

  六

  這當兒,街上的氣氛已經完全變了樣,早些時候還熙來攘往的行人,彷彿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颳得一乾二淨。寬闊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馬從容地並排前進的街道兩旁,如今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軍校。他們身上挎著腰刀,手中還拿著皮鞭,正虎視眈眈地環顧著。一位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青袍的官員,正領著一群衙役,神色緊張地往來巡視。每當發現有不順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讓手下的衙役或軍校迅速前去糾正。不用說,在這種空前嚴格的防範措施彈壓下,絕大多數的居民都已經躲進自己的屋子裡,不敢露面。即使是頂愛湊熱鬧的一些人,也只能規規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柵欄後面,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當然,還有一些得到特許的人家——主要是臨街的住戶,則忙著在門前設案焚香,看樣子準備在福王鑾駕經過時,跪拜行禮,以表達他們的擁戴之忱。

  也許是受到眼前氣氛的感染,擠聚在酒樓內的社友們都沉默下來,各懷心事地望著窗外,等待即將出現的那令人沮喪而又無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們當中,心情最為惡劣的要數黃宗羲。這倒不是由於受到侯方域的無端奚落,因為眼下他的心思並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於福王的進城。事實上,在這一次擁立新君的較量中,東林派的失敗固然使他頗為懊喪,但隨後他又認為,當初東林派捨棄名正言順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擁戴潞王、桂王,使己方處於理不直、氣不壯的地位,結果自亂了陣腳。若論失敗的原因,恐怕主要還是在於只考慮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論之故。

  前幾天,他那麼激切地跟著周鑣等人去見史可法,與其說是堅持排斥福王,毋寧說是對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憤慨。當發現事情無法挽回之後,他對於福王,倒寧可採取再等著瞧的態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惡劣,更主要的還是由於周鑣同陳貞慧之間的明顯不和。本來,就情誼的深密而言,他應當更加傾向周鑣的一邊,但到目前為止,從復社的一貫宗旨來再三衡量,他卻始終看不出陳貞慧的作為有什麼明顯的出軌之處。因為無論是改革朝政還是制御姦邪,都同黃宗羲的一貫主張相吻合。至於說到讓大家去充當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對東林派的當權人物施加影響,似乎也難以確定對方就是為著把持社局。正因為看不出事情有什麼不對,卻硬要讓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與之公開對抗,這就使黃宗羲感到被置於失卻了是非依據的境地,從而打心底覺得困惑、彆扭、無所適從。

  「嗯,來了!來了!」忽然有人激動地、小聲地說。周圍的社友也隨之稍稍發生了小小騷動。黃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發現街道上依舊空蕩蕩的,但氣氛卻變得更加森嚴、肅殺,就連那些官員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動,在街旁的屋檐下各自站好了位置,並且一律把臉孔朝著南面,目不轉睛地屏息以待……「來了?哦,是的,來了!」這麼醒悟過來之後,黃宗羲也就趕緊收斂心神,朝人們張望的方向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並為遲遲不見進一步的動靜而焦躁不安……終於,一陣輕微的響動,有如秋雨灑落地面,打破了難耐的靜寂——那是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從南邊一路傳來。過了片刻,一組手執旗幟的戎裝甲士出現了。

  他們賓士得並不特別迅速,所以黃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過去的是二名手執紅色令旗的騎手。

  他們的露面,等於正式宣告:福王的車駕已經臨近了。於是,一剎那間,街道上變得愈加肅靜,反之,那得得的馬蹄聲,聽上去卻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彷彿全都敲在人們的心上。令旗過去之後,接著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著,並馬而來。那四名旗手,顯見是經過精心的挑選,一個個都長得身高體壯,威猛豪雄,就像從廟宇里搬來的四尊護法韋馱。這時,站在旁邊的張自烈說話了:「清道旗多至四面,這可是太子的儀制!」

  「他雖然只是親王身份,但既入朝監國,如此安排,也還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著他的見解。

  「咦,怎麼是『入朝監國』?不是說要立為新君么?」沈士柱詫異地問。

  「聽說這是福藩之意。」陳貞慧回答,「其實,無非是自示謙抑,循例而行。

  登極為帝,不過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過後,下面該輪到什麼?」又一個人問,那是左國楝。

  答話的仍舊是張自烈:「若按太子儀仗,便該是龍旗六面,然後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隨旗軍士六人。若按親王儀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澤旗各二面,隨旗軍士也少些。」

  聽他這麼說了,大家便不再做聲,繼續凝神注視,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種身份的排常這當兒,剛剛寂靜了一會的街道上,又重新響起了馬蹄聲,而且比先前要響得多,聲勢也大得多。這預示著大隊人馬已經來到。

  又過了片刻,一隊旗手出現了。不過,在他們手中隨風舒捲著的,並不是太子專用的六龍旗,但也不是親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陣式排列的黃、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進著六名弓弩手。他們身上的戰衣也按本旗分為五色——這無疑是一種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與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黃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歿未卜,他自然不該以太子自居。不過,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張金銘等東林大臣,而絕不會是馬瑤草之流。哼,不錯,天地間總拗不過一個『理』字去。其實,只要我東林君子庄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於朝端,令權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權術自謀!」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余懷失聲說:「怎麼後面儘是兵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節鉞呢?」

  黃宗羲連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幟過去之後,本來照例輪到由校尉們執掌的各種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儀仗,便應當有繹引幡一對,戟氅、戈氅、儀鋥氅、羽葆幢各三對,青方傘一對,青小方扇和青花雜團扇各兩對,此外還有班劍、吾杖、立瓜、,卧瓜、儀刀、鐙杖、骨朵、斧鉞、響節、金節等等;親王的儀仗雖然名目少些,但一樣也有,即使由於出巡的目的不同,儀仗的繁簡也不同,卻總不至於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絡繹而過的,卻除了戎裝的甲士,還是戎裝的甲士……「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難南來,一應儀仗俱已遺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敗無用,倉促間無從置備,所以便如此從簡了!」張自烈在旁邊猜測說。

  這話倒提醒了黃宗羲。於是他不再吭聲,繼續看下去。現在,文武大臣的隊伍出現了。由於今天是為未來的皇帝護駕,所以他們一律乘著馬,後面也不張傘蓋,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過,除了史可法之外,黃宗羲幾乎都不認識。倒是陳貞慧當上兵部的幕僚後,經常出入各部院衙門,見多識廣。這會兒他便向社友們逐一指點:誰是高弘圖,誰是姜日廣,誰又是呂大器;甚至連魏國公徐宏基、誠意伯劉孔昭那幾個對頭,他都能辨認出來。一時間,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們包圍的中心。

  只可惜窗戶里的視角太窄,沒等他們看清楚,隊伍已經走過去了,倒惹得眼力歷來欠佳的幾位社友空自伸著脖子,緊盯著那些烏紗緋袍的背影,臉上一派茫然……幸而,緊接在文武官員後面,八名身穿紅綢轎衣的輿夫,已經合力扛著一乘步輦,緩緩走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過去。因為誰都知道,步輦裡面坐著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經被他們激烈地攻擊反對過,結果仍舊以勝利者的姿態,昂然君臨留都的福王。

  這是一乘親王專用的巨型步輦,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寬,共有四根轎轅,長的兩根超過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約是從宮城的庫房裡找出來,臨時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顯得煥然一新。

  那些紅髹立柱,那些雲狀的雕飾,那些鍛花葉片,以及抹金銅寶珠輦頂和硃紅色的遮簾,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炫人眼目。由於步輦的兩扇門是緊閉著的,黃宗羲和他的社友們無法看見乘輦者是怎樣一個模樣。但是光憑這乘步輦的尊貴外觀,以及它緩緩前行的威嚴氣派,已經足以使他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就連不久前,對眼前發生的事態還頗為泰然的黃宗羲,也忽然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在步輦徐徐通過的整個期間,他只是眼睜睜地注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於,走在最後面的那名輿夫的紅綢轎衣閃動了一下,消失了。接下來,又是大隊的武裝甲士。這預示著,進城的儀式已經進入尾聲。也就是到了這會兒,社友們才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陸續轉動著身子,低聲交談起來。黃宗羲一來不打算參加談話,二來感到站得有點累了,便轉過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這時,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顧杲。

  「嗯,兄莫非還要待下去么?」顧杲神情冷漠地低聲問,沒有抬起眼睛。

  黃宗羲微微一怔,隨即就醒悟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社友們正把陳貞慧包圍在當中,起勁地談論著。他略一躊躇,終於點一點頭:「好,那麼我們就走。」

  說完,也不告辭,他就同顧杲一道,徑自向門口走去。

  七

  福王進城之後的第五天,方以智終於到達南京。他並沒有馬上前往吏部報到,也沒有忙著去尋找社友們,而是帶著在丹陽時冒襄給他添置的隨身行李,以及一名新雇的長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舊院,去訪舊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這麼做,是經過反覆考慮的。說起來,在同冒襄相處的兩天里,彼此雖然交談了許多,但有一件事,他卻始終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實上,在北京以及其後的一段充滿著混亂、緊張和恐懼的日子裡,即便是像方以智這樣聰明機敏的人,也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那時候,他一門心思,就是想方設法從牢房中脫身,以便儘快逃出那個地獄般的城市——他既不願意白白死去,更不願意向「萬惡」的「流賊」賣身投靠。所以,當「賊」廷頒下「偽詔」,宣布赦免包括他在內的一部分明朝舊官,並決定以原職錄用時,方以智就耍了一個花招,姑且裝作接受,一旦獲釋出獄,他就立即設法逃走。在南來的一路之上,對於這種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為自己一沒有到「偽」官署去報到,二沒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數。直到同冒襄見了面,促膝交談時,他發現老朋友對傳說中的明朝官員變節降賊,表現出極大的鄙視和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觸動,隱隱意識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沒有向冒襄說明。後來,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強烈地感覺到:江南一帶的氣氛,以及人們的情緒,同已經成為淪陷區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說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擔心自己的事情,萬一在南京已經有所傳聞,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貿然在大庭廣眾中露臉,說不定會招來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門去報到;二、也不直接去尋訪陳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聽到點消息的秦淮河來。

  現在,方以智乘坐的轎子,已經走在從桃葉河房到武定橋的街道上。這一帶,本是南京城裡頂有名氣的吃喝玩樂的去處,要在平日,總是市聲喧闐,遊人如鯽,說不盡的風光熱鬧。可是眼下,由於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已經來臨,陰沉沉、皺巴巴的天空從前天起就沒有開朗過。那大一陣小一陣的長腳雨,也始終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這雨雖說才開了個頭,還不曾讓人膩煩到彷彿連骨頭也要長出霉來的程度,但已經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來。如今,街道上打著油紙散頂著竹笠,或者披著一塊麻袋片兒的行人,自然也還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難得有從容停歇的時候,更別說悠然自得地觀街景、湊熱鬧了。即使是街道兩旁的屋檐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勁的叫賣聲,這會兒也泄了氣,分明地沉寂下去。縱然有幾個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擻精神嚷嚷上幾句,那聲音也像馬上給雨水澆癟了似的,嗚嗚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韃不起來……不過,雖然如此,人們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還安詳鎮定。除了眼下正當二十七天的國喪期間,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喪服之外,已經沒有太分明的悲痛跡象。這自然是有關「流寇」傾師南下的傳聞,到底沒有被進一步證實,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監國」,一個新朝廷也建立起來,於是他們漸漸又放了心,覺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方以智在舊院的寒秀齋前下了轎子,由長隨上前敲門,通報過姓名之後,李十娘的鴇母很快就出現了。如同舊院里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樣,這位胖胖的、長著一雙金魚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實際上是十娘的親生母親。不過,無論是秉性還是長相,她同女兒都相去太遠。如果不是她對十娘確是百依百順,鍾愛異常,外人也許就會更難相信這一點。今天,她同樣穿著一襲素色的衣裙,但領頭袖口有意無意地顯露出內里的一層,卻依然鮮艷花哨。此外,她臉上也照舊濃施粉黛,只是髮髻上的金飾略見素減了一點。方以智的突然來訪,顯然使這位老於世故的鴇母頗為意外,甚至有點驚疑參半。不過,她仍舊顯得十分高興而且熱情,一迭聲地嚷著「稀客」,又是呼喚丫環打傘,又是指揮僕人幫客人搬行李。然後,她就移動著小腳,一邊照例嗔怪著方以智「薄情」,怎麼許久都不上門來,一邊滿面春風地把客人讓進堂屋裡。

  這是一間小小的、收拾得異常雅潔的堂屋。方以智已經有兩年多沒來,但發現屋內的陳設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當中仍舊立著一架祁陽石座的山水屏風,屏前也依舊是兩張方几,外帶四張烏木嵌紋石的扶手椅。一對四開光的坐墩靠在牆邊上。

  不過,窗上的湘妃簾像是換了新的,竹簾下增設了一張小壁桌,一個宣銅彝爐正在桌上裊裊地飄散著清爽宜人的香氣。由於外面一直嘩嘩地下著雨,前檐下的那架鸚哥兒和蜷伏在門邊的叭兒狗,都顯得有點悶悶不樂,直到發現來了客人,它們才稍稍動彈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發出幾聲敷衍的叫喚……李十娘的鴇母顯然很想打聽方以智是怎樣脫身歸來的,但看見客人不願多談,也就識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訴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門內的關帝廟燒香還願去了,辰時出的門,這會兒還未返家,所以只好請方老爺包涵,多坐一會兒,到時一定罰十娘陪方老爺多喝幾杯酒。方以智此來本不是為著尋歡買笑,自然也就無所謂。他一邊捧著茶盅慢慢地喝著,一邊向對方打聽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進城的,前一陣子城裡可有些什麼傳聞,最近從北邊逃回來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麼人,還有,舊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來可還好么,等等。待鴇母一一回答了之後,他才偏起頭,問:「嗯,吳次尾和陳定生相公他們,近日想必還常來院中走動?」

  鴇母正從一隻碟子里揀著瓜子兒,一顆接一顆地放在嘴邊嗑著,聽他這麼問,就住了手,胖胖的圓臉上現出沮喪的神情。

  「常來什麼呀?」她說,聲音里透著怨艾。

  「怎麼?」

  「誰知道呢!其間賤妾也曾打發、丫環,還央了張老爸、蘇老爸去專誠請過好多回,巴望他們就是來吃一盞茶,說會子話也好。誰知偏偏再也請不動,不是推說不得空閑,就是推說沒有心思。總之,也不知是院中哪個鬼丫頭,開罪了復社的相公們,連累我們也糊裡糊塗地白陪著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國變,他們一來正忙,二來也當真提不起興緻,所以才會如此。不過,莫非連余相公也不來么?」

  他問的余相公,就是余懷。三年前,余懷經十娘介紹,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識。

  兩人一見傾心,好得不得了。余懷還不止一次地表示準備替媚姐贖身,娶回家去。

  這件事,圈子裡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問。

  鴇母點點頭:「就只余相公還來過幾次,可也每每推說事忙,不似往時來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拋撇得丟了魂兒似的,倒纏著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鬧了好幾回!」

  方以智「噢」了一聲,問:「那麼,余相公的住處,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過。聽鴇兒說,小油坊巷盡東頭右首倒數第三家便是。」

  「既是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說,「下官此來,一則是順道相訪,二則也想會一會余相公。如今就煩外婆著人給他帶個口信,說下官在此候他,請余相公前來相見,不知可使得么?」

  「這——」鴇母的眼珠子轉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這不是極容易的事么!方老爺幾時變得這等生分客氣了?賤妾這就著鴇兒去報信!」

  「不過」方以智用手勢止住她,「下官來此一事,請外婆吩咐鴇兒,只可對余相公一人說知,並轉告余相公,也暫勿向旁人提及。

  嗯,勞動了!?

  等鴇母答應著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著手,在室內來回踱起步來。

  八

  沙,沙,沙,外面的雨還在不停地下。看勢頭,它已經比先前小了一點。但由於室內停止了談話,那聲響反而清晰起來。粗略一聽,這雨聲似乎十分單調、沉悶;然而細心領略,就會發覺其實不然。由於雨點時大時小,落下時所承受的風力忽強忽弱,加上最後濺擊的物件和處所各不相同,其間便產生出異常繁複而且豐富的變化。方以智可以說深諳此中的妙趣。以往於公務和治學的餘暇,碰上這種天氣,品茗聽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賞心樂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側起了耳朵。然而,只一忽兒,有關此次南歸的種種考慮又重新佔據了他的心思。他開始想到: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多慮。待到把余懷找來之後,問清情況,如果沒有什麼,接下來他就要去同朋友們相見,好好地敘上一敘。然後,再花上兩三天的時間,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間的所歷所聞詳細寫出來,呈報給通政司。如果能順利到達監國的手中,說不定還會受到召見。「對了,要是監國詢問到今後我的任職打算,該怎麼回答?莫非仍舊回翰林院?不,可別再回那種是非之地去!這些年那種門戶爭鬥的苦頭、悶棍,我算是領教夠了!倒不如請纓從軍,上陣殺賊。即便是馬革裹屍,也比臨深履薄地混日子來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復,說不定我還能同失散的妻兒相見。」

  由於想到了被自己拋棄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還記得,在決意隻身冒險出逃的那個晚上,妻拖著年紀尚幼的兒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樣傷心。開始,妻還苦苦哀求他留下來,不要拋棄他們母子。後來見他去志堅決,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勁刺向胸口,哭著說要死在他的前頭,免得將來受苦受辱。

  是他奮力把刀奪下來,再三勸解開導,並責成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兒子撫養大,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相見的一天。……「如今,我總算活著回來了。可是他們呢?這一個月來,他們是怎麼過的?

  要是沒有發生意外,他們應當還活著。但流賊一旦發現我失蹤,必定會上門追索,那麼……「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緊縮起來,渾身的血液瘋狂地奔突著,腦袋也在轟轟作響,而兩條腿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只管機械地移動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方老爺,方老爺!」一個女人興沖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顧了一下,當看見一張塗著脂粉的胖臉,和一雙金魚樣突出的眼睛時,一句嚴厲的呵斥就衝到嘴邊:「混賬,你亂嚷什麼!」然而,一剎那間,他醒悟過來,「嗯,這是鴇母,如今我是在寒秀齋,在她的家!」他想著,隨即咬緊嘴唇,站住了。

  「哎,方老爺,好了好了,十娘回來了!」鴇母眉開眼笑地報告說,顯然並未覺察客人的神情異常,「賤妾本讓她即刻來見方老爺,可那妮子偏說這會子見不得人,必定要進屋裡換了衣裳再出來!」

  「對了,還有一個李十娘!」方以智苦笑地想,「我既進了這門,豈有不被認做狎客之理?不管真也罷,假也罷,反正還得周旋一番!」於是,他慢慢抬起頭,竭力把滿心的慘苦情思壓抑下去,一聲不響地回到椅子旁邊,坐了下來。

  雖然兩位名妓說是換件衣裳,但足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屏風後面才傳來裙裾擺動的細碎聲響。在剛才等候這一陣子,由於鴇母一直在旁邊陪著說話,方以智的情緒總算漸漸又平復下來。他冷冷地朝屏風轉過臉去,覺得眼前彷彿一亮,身材頎長的李十娘手中拿著一柄綠紗襯金滾邊的白葵扇,姍姍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她的妹妹李媚姐。看來,她們不只是更衣,而且還沐浴了一遍,重新用脂粉勻過臉,描過眉,連頭上的飾物也經過精心的選換,所以顯得格外新鮮嬌艷,容光照人。寒秀齋的這一雙姐妹花,在秦淮河一帶早就芳名遠播,尤其是李十娘,同方以智可以說相當熟稔。以往,在方以智的眼中。這位柔弱善病的美人,並不見得比顧眉、沙才、葛嫩那樣一些名妓更對他的胃口。然而,也許由於近兩個月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的緊張、驚恐和狼狽的境地之中,所歷所聞也全是戰亂、刑獄、鮮血和死亡,舊日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恍如隔世。現在一旦面對如此嬌媚艷麗的女人,切近地感受到那圍裹上來的溫馨氣息,有片刻工夫,他竟然覺得有點眼花繚亂,不由自主呆住了。

  「方老爺萬福……」兩位名妓已經把雙袖交疊在腰間,盈盈地行下禮去。

  「哦,罷、罷了!」方以智驀地回過神來,慌忙應道,於是站起身,還了一禮。

  「方老爺幾時到的?奴家姐妹竟坐不知,還望方老爺饒恕失迎怠慢之罪!」李十娘輕啟朱唇,首先表示歉意。作為訓練有素的舊院姐兒,她說起話來總是又軟又慢,使人聽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方以智「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同時分明地感到,一種壓抑已久的慾望正在心中蘇醒,並且迅速地上升,使他變得有點意亂神迷,把持不定。「啊,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子?」他詫異地、生氣地想。為了抗拒誘惑,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兩位名妓的臉上移開,以擺脫對方熱切的目光。

  「咦,方老爺怎麼不說話,莫非當真生氣了不成?」李媚姐腮邊閃動著笑窩,也湊了上來。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卻同樣的好聽。

  方以智瞥了她一眼:「哼,要是她們知道我如今不只是個拋雛棄婦、前程未卜的逃官,而且是個靠朋友周濟的窮光蛋,大概就不會是這副臉孔了!」這個痛苦的念頭一閃現,他頓時冷靜下來,於是把身子往椅背一靠,淡淡地說:「下官今日才到留都,本未敢即來相訪,只為打探余淡心相公的行蹤,才順腳過來一問。二位小娘子又何罪之有?」

  「啊喲!」兩位女郎齊聲叫喚起來,「方老爺這等說,便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

  方以智卻不再答話,只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那麼,」李十娘用白葵扇半掩著嘴兒,忽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微笑說,「方老爺可得把方才的話改一改才成,改做:」專程來探望奴家姐妹,順便打探余相公的行蹤『,可使得?「方以智皺了皺眉毛。他自然十分了解這種嬌聲軟語的糾纏,無非是要製造一種骨酥意盪的氣氛。而這樣一種氣氛,對於做成下一步的買賣,是必不可少的。眼下,他雖然無意於做買賣,但一來,此次上門是有求於對方,二來,也不想顯得過於生硬古板,以至失卻了昔日的氣派和風度。於是他報以微微一笑,故意搖著頭說:「下官適才所言,乃是實情,如此一改,豈非成了說謊之人?呵呵,使不得,使不得!」

  「那麼,方老爺到底還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媚姐嘟起小嘴,乾脆撒起嬌來。她比李十娘要年輕幾歲,長著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眼睛,「媽媽,你瞧,這可怎麼辦哪!」她回過頭去,向鴇母求救了。

  這其實是一個信號,暗示著這一幕表演已經差不多,可以轉入下一個場景了。

  鴇母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揮一揮手,說:「哎,方老爺是同你們逗耍子呢!你們姐妹怎地就當真了?罷啦,這會兒天也不早了,你們嘴也斗夠了,倒不如把酒席整治起來,你們好好兒陪方老爺飲上幾杯是正經!」

  從得知李十娘回來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慮,該怎樣應付這種意料之中的為難場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貴身份,主人這樣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換了等閑的俗客,還未必能受到這種接待。

  但如今的方以智卻遠遠不能同過去相比。作為一個徹底破產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經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資。眼下他身上的衣著還算光鮮,箱籠中也還藏著七八十兩銀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饋贈,今後一段日子的生活開銷,說不定就得靠著它。

  在這樣的景況下,要像過去那樣一擲千金地逞豪斗奢,方以智可是再也無此氣概與膽魄。但是,公開地、坦然地承認這一點,對於他來說,似乎又是困難的、痛苦的,特別是在這種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對方藉以勒索的安排,設法堅決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託掉。憑著多年來對風月場中各種門道的諳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所以,一聽鴇母說要設宴,他就立即點著頭:「應該,應該!下官與二位小娘子一別二載,今日幸得相逢,正須把酒共話,一申渴懷!」

  說完,又皺起眉毛,裝出為難的樣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許多俗務須得料理,只待會過余相公,便要告辭,如此說來,又未免倉促了些——這麼著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暫且記著,改日卻來恭領,如何?」

  「啊喲,這可不成!」鴇母故作驚怪地叫起來,「方老爺是多年相與的貴客,今日走了幾千里路回到留都,頭一個就來看望十娘。光只這天大的情面,就夠十娘受用一輩子!若是連兩盞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爺去,縱然賤妾說使得,別人也說使不得!將來這話傳到外頭,我婆子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李十娘的鴇母自然並非等閑之輩,這幾句話說得既謙恭又漂亮,特別把外頭的反應也拉出來給她助陣,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給噎住了,張了兩次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李媚姐在旁邊看見,也乖巧地笑著幫腔:「方老爺好不容易才來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拋下我們姐妹去了么?」

  這一問倒提醒了方以智,他連忙抓住話茬兒說:「正是,下官今日來此,別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齋的佳茗!至於飲宴——不瞞二位小娘子說,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陽巧遇冒辟疆相公,還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纏著吃酒,膩得肚子怪不舒坦的,這會兒聞見酒味兒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拋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過還是以品茗為宜,這擺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見三個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舉,故作豪邁地高聲說:「況且,兩三個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麼興味!二位小娘子如有興緻,改日待下官把陳相公、吳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請來,再邀上卞賽賽、李香君、張燕築、盛仲文她們,就在河房之上,擺上個十席八席。到那時,再喝它個一醉方休,豈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剛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擺席,顯然引起了鴇母的懷疑,但接下來這麼虛張聲勢地一咋唬,老鴇那張本來有點陰沉的圓臉,頓時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討好地說,「那麼,賤妾也不敢相強。只是,到那會子,方老爺可別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會,篤定不會!」方以智搖著手,爽快而又響亮地說。他本來就是個好奇樂觀、愛鬧愛玩的人,特別是在這種風月場中,一切都是逢場作戲,所以,他更加絲毫不覺得這麼做有何不妥;相反,還為自己略施小計,就把這個不見銀子不開眼的老鴇兒嚇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哼,我方某是何等樣人,莫非還能在這種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咋唬幾句,使對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李十娘忽然轉過臉,對鴇母說:「娘,方老爺不是要尋余相公么,怎麼鴇兒去了半天,還不見回來?」

  這句話,自然是暗示鴇母沒有必要再在這裡呆下去,以免妨礙她接待客人。鴇母馬上領會了,連忙答應:「那麼,我這就瞧瞧去!」

  說完,又殷勤地請方以智安坐,然後匆匆離開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著身邊的李媚姐,「余相公待會兒就要到,瞧你臉上這妝,都化開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別讓余相公瞧見笑話!」

  「噢,是么?」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說,剛上的妝,怎麼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轉,她有點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說:「好的,這兒有姐姐陪著方老爺,妹妹也不怕失禮了!」

  方以智目送著媚姐的背影,不禁有點納悶,在姐兒陪客的當兒,鴇母應當離開,是很自然的事,可怎麼連這一位也給支走了?

  「嗯,莫非因為我不肯擺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悅地想。

  望著已經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隨之冷了下來。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連忙解釋說:「哦,她不過進去片刻,馬上就出來的,還請方老爺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於願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卻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爺應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見教?」發現對方神色異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來。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從袖子里掏出一條包成小包的汗巾,擱在併攏的膝蓋上,解開結子,從裡面拿出一朵珠花來。

  「這個,不知方老爺可還認得?」她問,遞了過來。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遲遲疑疑地接住,舉在眼前端詳了一下。

  他發現,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絲織就的帶葉花托上,綴著五顆晶瑩奪目的珍珠。當中一顆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餘四顆的大小,也與黃豆不相上下。論價值估計足可抵五六十兩銀子。

  「嗯,這是——」雖然覺得有點眼熟,但方以智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抬起頭,疑惑地瞅著對方。

  「這是方老爺的東西呀!方老爺難道認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說。

  「啊,我的東西?」

  「是的,是的,方老爺怎麼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這裡,方老爺同孫相公忽然在夜裡進來……」李十娘急切地說,橢圓形的粉臉隨即漲得通紅。

  方以智眨眨眼睛,終於想起來了:當時,萊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齋整整一個月不出來。他同妹夫孫臨想同姜垓開個玩笑,在半夜裡翻牆進了李十娘家,裝作江湖大盜的模樣,手執鋼刀,直奔卧房,一路喊殺連天,把姜垓嚇得從被窩裡滾了出來,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還直叫「莫傷十娘!」後來,玩笑開夠了,他們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於是當即擺酒暢飲,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這朵珠花送給了李十娘,說是給她壓驚……「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拿出來給我看什麼?」由於愈是回憶起昔日的豪奢放縱,就愈加想到今日處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

  「奴想,奴想把它奉還老爺。」

  「什麼?」

  「奴想老爺也許、也許會有用處。」

  李十娘說話時聲音很輕,而且顯得畏畏縮縮。方以智卻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湧上臉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睜圓了。他捏緊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臉上直摜過去。不過,當接觸到對方那楚楚可憐的、充滿祈求意味的目光時,他就臨時改變了主意,哈哈大笑,說:「怎麼,你以為下官適才不肯設席,當真是開銷不起?告訴你,下官沒有那麼窮,下官有的是銀子!下官……」「方老爺,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李十娘激動地阻止說,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晶瑩的淚水,「奴雖是煙花陋質,不諳世事,可也知道老爺這次天幸脫身回來,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雖然老爺不說,可老爺的臉相模樣,奴都瞧在眼裡,痛在心上……這朵珠花,原是老爺賜給奴的。奴也知道,老爺決不肯再收回去,那麼,只求老爺權且拿著,待會兒當著媽媽的面,再賜給奴一次——哦,說不定媚姐就要出來了,奴也不再說了,就當奴求老爺一次,請老爺千萬應允!」

  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說話的初始,方以智還緊繃著臉,因為感受到了侮辱而怒火中燒,但漸漸他的火氣低了下去。相反,這個風塵女子所表現出來的真情實意,卻使他愈來愈詫異和慚愧。待到李十娘把話說完,他也禁不住心頭髮熱,雙眼微潮,趕緊跨前一步,把對方輕輕扶起來,低聲說:「好,下官應允就是。這地下潮著呢,快點起來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頓到凳子上之後,他又用一種深摯的、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她,並且有心說上幾句體己的話。然而,就在這時,隔著門外的雨幕,已經傳來了余懷興沖沖的呼喚:「密之,密之!你在哪兒?」

  於是,方以智只好暫時放開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進懷裡,然後定一定神,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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