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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曲諧(1)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後,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恆山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後,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來到恆山見性峰上,向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後,恆山派定必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而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來到恆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日月教的教眾,於事毫無補益,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里勤念經文,餘人滿山遊玩。恆山派本來戒律精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鬆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

  令狐沖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還記得穿鞋。令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餘八名僧人都是是白須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

  這主庵本是定閑師太清修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後,滿屋都是酒罈、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頓了一頓,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恆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更甘願割捨任大小姐一這等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

  令狐沖一怔,心想:『我不願為了恆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來援,大動干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讚,令人好生慚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恩義,事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

  方證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式微,恆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

  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首腦人物結交,此後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恆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

  方證微笑道:「令狐掌管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百餘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干?」

  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積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仍須兵戎相見。」

  方證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其實也不是有什麼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五嶽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的道:「聽說日月教教主有句話,說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逕庭。一統江湖,萬不可能。」

  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方證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恆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崑崙、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恆山腳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恆山派既知魔教一旦來攻,人人均無幸,什麼放哨、守御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證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手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兒都已有安排。」

  令狐沖應道:「是。」又問:「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恆山?」方證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道:「前輩?」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方證微微一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到:「風太師叔!」方證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這六位朋友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免有些羅嗦,又喜互相爭辯,但說了幾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後來終於也明白了。」說道這裡,忍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證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沖喜到:「晚輩到了華山後,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端,紛至沓來,直到下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證道:「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日月教在華山肆無忌憚的橫行,他老人家豈能不理?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便給風老前輩擒住了,關了幾天,後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

  令狐衝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這件事他們一定是隱瞞不說的,但東拉西扯之際,終究免不了露出口風。」說道:「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麼辦?」

  方證道:「風老前輩的話說得很是謙沖,只說聽到有這麼一回事,特地命令人通知老衲,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是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實令狐掌門武功遠勝老衲,『照顧』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衝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一次。」

  方證道:「不敢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此事關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毀了恆山之後,難道能放過少林、武當各派?因此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恆山,共與魔教決一死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便已然心灰意懶,眼見日月教這等聲勢,恆山派決非其敵,只等到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恆山派上下奮力抵抗,一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令狐沖只問得一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一齊來救,能擋得住魔教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令狐沖又道:「既然無法救得恆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又實在不願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鬥,和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間便生自暴自棄之念,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早早死了的乾淨。此刻見方證等受了風清揚之託,大舉來援,精神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月教中這些人拚死相鬥,卻還是提不起興緻。

  方證又道:「令狐門,出家人慈悲為懷,老衲決不是好勇鬥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一步,任教主進一步。今日之事,並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人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

  他在『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彌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出來,說道:「正是,晚輩只要一聽到什麼『聖教主』,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全身便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西醉,多聽得幾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忍不住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

  方證微微一笑,道:「他們日月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頓了一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話夾纏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想必是風前輩硬逼他們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內堂傳授口訣。」

  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證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證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說道:「風太師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證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盼你依照口訣,勤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

  當下方證將口訣一句句的緩緩念了出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不甚長,前後只一千餘字。方證一遍念畢,要令狐衝心中暗記,過了一會,又念了一遍。前後一共念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誤。

  方證道:「風前輩所傳這內功心法,雖只寥寥千餘字,卻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門劍術雖精,於內功一道,卻似乎並不擅長。」令狐沖道:「晚輩於內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證點頭道:「風前輩這內功心法,和少林派內功雖是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旨,亦無大別。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

  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風太師叔所以托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

  方證道:「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又指點種種呼吸、運氣、吐納、搬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記,經方證大師這麼一加剖析,這才知每一句口訣之中,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來極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證大師不厭求詳地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嘆了口氣,說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自己淺薄,思之實為汗顏。雖然晚輩命不久長,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說什麼只要早上聽見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緊,是不是這樣說的?」方證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句話,我聽師父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瞎子開了眼一般,就算更無日子修練,也是一樣的歡喜。」

  方證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恆山左近,把守各處要道,待得魔教來攻,大伙兒和之周旋,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短?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但練一日有一日的好處,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這幾日左右無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

  方證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功,足足花了三個多時辰,天色早已黑了。

  只見三個老道坐在蒲團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一人便是沖虛道人。三道見方證和令狐衝出來,一齊起立。

  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恆山有難,承諸位道長千里來援,敝派上下,實不知何以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一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兄弟學得了精妙內功,現買現賣,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驚。」

  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那裡學得會?聽說峨嵋、崑崙、崆峒諸派的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計才是。不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沖虛道:「他們躲得極是隱秘,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若請大伙兒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們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地不先來通報?」

  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名漢子相隨,其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此時細看之下,認得另外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若非沖虛道長提及,晚輩竟想不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一個挑柴,一個挑菜,氣喘吁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卻是精神亦亦,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來。

  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過挑菜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成高。」四人相對大笑。清虛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令狐沖謙謝,連稱:「得罪!」

  沖虛道:「我這位師弟和師侄,劍術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曾在西域住過十幾年,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一個則善制炸藥。」令狐沖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

  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一件大事?」沖虛道:「老道不揣冒昧,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要請令狐兄弟瞧一瞧。」他為人洒脫,不如方證之拘謹,因此一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一個卻叫他「令狐掌門」,令狐沖頗感奇怪,要看他從懷中取出什麼物事來。沖虛笑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弟,你叫他們拿進來罷。」

  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一擔菜。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

  清虛道:「取出來,裝起來罷!」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蔔取出,下面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片之屬。四人行動極是迅速,將這些傢伙拼嵌鬥合,片刻間裝成了一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廳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何用處,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

  椅子裝成後,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金黃色絲線綉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畫,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鑽石、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儘是珠光寶氣。

  令狐沖拍手喝采,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製造機關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子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是不是?」

  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子中雖有機簧,他只要一覺得不妥,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一堆火藥之中。」他此言一出,令狐沖和少林諸僧均是臉上變色。方證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沖虛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於有人隨便一坐,並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注香時分,藥引這才引發。那任我行為人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恆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定不會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字樣,魔教中的頭目自然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後,又一定捨不得下來。」令狐沖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衝心中一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

  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滅了恆山派之後,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塗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

  方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逕。」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莊嚴,一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令狐沖也知方證所言極合正理,日月教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人能說一句不是。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願,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至於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的目光都是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沖虛道長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

  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輩所求。」

  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恆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你是恆山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

  沖虛再謙虛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上恆山的各處通道上,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一個空城計……」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敵,反為今日之友。咱們再擺空城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恆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少林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人來援,大違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想到其中有詐。」

  方證和令狐沖都道:「正是。」

  沖虛道:「咱們找幾處懸崖峭壁,安排下長繩鐵索,斗到分際,眼見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垂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藥一引發,任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跟著恆山上八條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無法下山了。」

  令狐沖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沖虛道:「正是。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條登山要道之中,每一條路選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

  令狐沖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倖之極。」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聲。

  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輩心想,任教主來到恆山之上,見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恆山派做了這樣一張椅子,綉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會上當。」沖虛道:「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沖點頭道:「是。」

  成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你便說出來,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成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恆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製成一張寶椅,送給任教主乘坐,盼望兩家休戰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恆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笑道:「此計大妙,一來……」

  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一怔,知道已討了個沒趣,問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恆山全派,我就儘力抵擋,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麼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恆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發炸藥地雷,一一都相量定當。沖虛極是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禦敵之人盡數垂著長索退入深谷,這才最後入谷,然後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無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成高指點之下,安藏炸藥。恆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閑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

  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將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沖虛、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清閑,每日里默念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沖在旁指點。眼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要旨卻頗有悟心,贊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得了訣竅,只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搶上相扶,齊問:「怎麼了?」令狐沖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苦於說不出話。

  眾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倏倏幾聲響,兩支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哎喲!」

  恆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閑、定逸二師太被服困龍泉鑄劍谷,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塗有紅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恆山,眾弟子見有強援到來,一切布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會病發,卻是大大的意外。

  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鐘。」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

  只聽和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鐘聲,從鐘樓上響起,傳遍全峰,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都是響動。方證大師事先吩咐,一有敵警,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但鐘聲必須舒緩有致,以示閑適,不可顯得驚慌張皇。只是儀和十分性急,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不和,鐘聲中還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少傷亡,從山腳步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後,再行接戰。鐘聲停歇後,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隱僻之處,只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後,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路。沖虛為了防備泄漏機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並不告訴諸派人士。魔教神通廣大,在崑崙等派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為奇。

  令狐沖聽到鐘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鑽亂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和臉上全無血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沖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於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肋下,半架半抬,將他扶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咚咚,日月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證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了出來。沖虛道:「令狐兄弟,你盡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掩護貴派之責,由老道負之。」令狐沖點頭示謝。方證道:「令狐掌門還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不可!拿……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叫聲如雷:「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相顧一笑。秦絹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將劍掛在他腰帶之上。

  忽聽得哨吶之聲響起,樂聲悅耳,並無殺伐之音。數人一齊朗聲說道:「日月神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恆山派令狐掌門相會。」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而道。

  方證道:「日月教先禮後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如何?」

  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是一陣劇痛。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說道:「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沖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衝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餘股真氣便如是細流歸支流、支流歸大川,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然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沖亂撞,衝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只聽得方證緩緩說道:「恆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少林派掌門方證,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並不甚響,緩緩說來,卻送得極遠。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每日詳加解說,畢竟修為極淺,但這時依法引導之下,十餘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後來卻什麼也聽不到了。

  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日月教教眾叫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恆山來啦!」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

  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恆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幹什麼了?」預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惡鬥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後,待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

  過了良入,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漸減,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方證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手了嗎?」方證道:「還沒到呢!」令狐沖道:「好極!」刷的一聲,拔出了劍。卻見方證、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子在無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隱伏恆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懸在腰間,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於惶急,哈哈一笑,還劍入鞘。

  只聽得嗩吶和鐘鼓之聲停歇,響起了簫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覺得肉麻。

  細樂聲中,兩行日月教的教眾一對對的並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個教眾均是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腰系白帶,鮮艷奪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盤子,盤上鋪緞,不知放著些什麼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掛刀劍。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便遠遠站定。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一身錦衣,簫管絲弦,仍是不停吹奏。其後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鍾鈴,一應俱全。

  令狐沖看得有趣,心想:「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在戲台上做戲?」

  鼓樂聲中,日月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堂名分列,衣服顏色也各不同,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一隊隊的花團錦簇,比之做戲賽會,衣飾還更光鮮,只是每人腰間各系白帶。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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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曲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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