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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圍攻(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卧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裡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鍾架而坐,望著檐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便開心得多了。」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衝心中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卧。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衝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餘騎,沿著大道馳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賓士?難道是沖著我們來么?」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卧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裡么?咱們有一事請教。」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理,只這麼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沖,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裡么?」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麼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後便不再練。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並不在我們這裡。」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裡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為自然。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裡,卻到哪裡去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麼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沖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腦子甚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難抵擋。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兇險。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情願。」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沖向胸口,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這時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撲鼻便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鬥。

  岳靈珊長發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一尺,內息上涌,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躲,然後還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不群獨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不傷性命。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餘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岳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岳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勁,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並不稍緩,驀地里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餘,相互間又默契甚深,並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么?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跟著一滾。岳不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岳不群一聲嘆息,鬆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面人拉著他站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易,是不是?」其餘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了出來罷!」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甚?岳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伙兒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只見幾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中甚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麼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於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儘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麼《辟邪劍譜》!」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甚麼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無甚麼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甚麼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甚麼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麼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到半尺。岳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賓士而來。蒙面老者叫道:「甚麼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岳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裡相見,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沖著各位的金面,大伙兒對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顎道:「是甚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岳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乾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伙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群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氣宗霸佔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繼道:「按理說,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出醜露乖。」湯英顎點頭說:「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沖著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伙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麼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封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真感激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干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隻骨節稜稜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岳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託庇於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甚麼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過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裡,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後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持。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甚麼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麼光榮!」岳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岳夫人下盤獃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是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非輸不可。」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中刀之後,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然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倖躲開。岳夫人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倖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叢不棄笑道:「怎麼?岳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么?」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刺,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說甚麼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濘之中。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絕招。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分。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思索,都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撲過去。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但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湧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卻不必守御。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迴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於遲了一步,但聽得撲的一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後頸。按照劍理,令狐沖須得向後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使,絕難後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兇險之極,立即後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御,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知道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得解脫窘境。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么?」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術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斗良久,一時仍勝敗難分。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實在兇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其實他與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斗一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決,輕吁一口長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數,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麼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衝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後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鬥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刷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後躍開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里,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製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颳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幾分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只是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斗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讓,僥倖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了凄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甚麼也不能幹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湯英顎道:「大伙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適才酣斗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衝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兒齊上,亂刀分屍!」令狐沖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噹、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搖憑,跟著「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在千鈞一髮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道:「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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