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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打賭(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麼?」向問天搖頭道:「甚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甚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麼?」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庄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然。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痴。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庄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麼賭注?」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庄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里,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倘若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我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庄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庄,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庄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庄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庄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庄,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斗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庄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庄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麼?」他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贊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庄挑戰,倘若連梅庄的一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麼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筋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沖涌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几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洒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裡,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么?」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託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麼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痴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庄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吸住鐵制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此後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御,守得似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甚麼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斗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徑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慾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佔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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