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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1)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這老兒一掌,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起,低聲計議。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道:「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葯兄,全真派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繫於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麼?」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裡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甚麼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凌厲,急忙卧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得噹噹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劍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里拍到。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踹下去。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一招,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氣血翻湧,一時再也站不起來。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湧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斗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划過長空。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再斗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斗,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斗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涌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後躍。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里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裡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裡,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介面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么?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干?」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斗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麼?」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甚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哪裡?」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圍他。」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只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裡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隻影影綽綽的見到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一時之間,四下里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甚麼?」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么?」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里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原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裡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濛,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伙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桿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哪裡?」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乾乾淨淨,雖然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樑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裡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罷!」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甚麼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斗,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裡?」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賓士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獃獃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里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噁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里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柯鎮噁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干,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么?甚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噁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里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葯,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裡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麼好看?沒見過么?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臟,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葯,這才自行洗臉洗腳。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瞧我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嗯,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裡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介面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么?」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桿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葯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麼話,口中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柯鎮惡側身而卧,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裡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雜訊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復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麼,但聽她語音凄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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