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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10—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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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10—2012年,流動性趨緊,限購大幕全面拉開,北京市均價20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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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了上一次買房的機會,謝曉丹倒也沒表現得太后悔,經過了2008年,老百姓們都認為房市和股市差不多,有漲自然會有跌,再加上隨時有那麼多各路專家跟著忽悠,又是黑天鵝,又是灰犀牛,房價不是不跌,只是時候未到!這樣想著,注意力也就有所轉移,買房這樣傷人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情場失意的時候,職場就會得意,這簡直是亘古不變的真理。和丁之潭分手後,謝曉丹也遇到過那麼形形色色的幾個人,根本都談不上男朋友呢,就因為種種原因沒了下文。Samantha吳離職後,原來的行政經理撿漏當了總監,沒過半年,新總監懷孕了,走了狗屎運的Amy謝,主管做了不到兩年就提拔成經理,加之新總監孕程不順,三天兩頭住院,十幾個人的人事行政部,基本上就是她說了算。

二十八歲的謝曉丹,越發成熟幹練,要按修行論,在職場,也算得上白骨精級別了。團結湖那套小房子配得上小北漂,配外資律所的後台大拿,就顯得有點掉價。何況,謝曉丹也不願再住有丁之潭影子的地方,如此正好搬家。這一次,她搬到了東三環東側的蘋果社區,小區環境充滿青春藝術氣息,離公司也很近,一站地鐵的路程。謝曉丹看著工資卡上每月2萬塊的進賬,扣掉4000塊的房租,養活自己綽綽有餘,折騰這麼幾年,結婚又結不成婚,買房又買不了房,她越發覺得女人的確該活得輕鬆一點、舒心一點,別老想著年齡、嫁人、買房子這些勞心費神的事兒。

表妹陳青來北京也大半年了,在一家知名PE做TMT行業的股權投資。謝曉丹開始想不通,陳青這個在上海念書的四川女孩子為什麼會鍾情於氣候乾燥又時常霧霾的北京。有一次姐妹倆約吃飯,遠遠地,陳青拖著個高大斯文的男孩兒笑盈盈地走過來,謝曉丹這才明白了七八分。這男孩叫高暢,山西人,上海交大計算機系畢業。他和陳青是在上海學聯有一年的五四彙報演出時認識的:陳青從小吹長笛,高暢從小拉小提琴,兩人在各自學校的樂團都風光無限,復旦的金融女,遇到交大的計算機男,都是洋溢著濃厚藝術氣息的超級學霸,都有一顆不媚俗不認輸的理想之心,兩個人相見恨晚,成為彼此的初戀也是順理成章。大學畢業後,二人又攜手共赴斯坦福讀碩士,陳青繼續讀金融,高暢研究生專業是人工智慧,畢業後在矽谷泡了半年,決定回國創業,陳青於是跟著他回到了北京。

謝曉丹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對小情侶,誰又能不呢?他們朝氣蓬勃,乾淨純粹,熱情又樸實,對世界對未來都充滿希望,行過萬里路,也讀過萬卷書,這就是新青年最美的模樣吧。每次見到他們,謝曉丹腦海里都會浮現起那句話:少年強,則中國強!

陳青和高暢租住在北四環一套大開間的公寓里,有次謝曉丹去看他們,正趕上陳青靠在沙發上,用腳踢著高暢的屁股叫他去洗衣服做飯。姐姐進門,她絲毫沒有收斂,還笑嘻嘻地對男朋友說:「快去,現在我養你,你就得多幹活,將來有一天你養我,我保證自覺主動地幹家務,一頓四個菜,地板能當鏡子照,至少這個標準,絕不用你催!」

「好,這可是你說的啊,我給你錄下來了!」高暢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去忙了。

等洗衣機的轟鳴聲響起來,謝曉丹壓低聲音問表妹:「怎麼是你養他呢?他工資沒你掙得多嗎?」陳青樂了:「姐,你在想什麼呀,他在創業啊,別說掙錢了,還得往裡搭錢呢!我們倆攢的那點錢,幾乎全投進去了,現在可不是就靠我的工資養家糊口嘛。」高暢大概是聽到了她們姐倆的對話,站在廚房故作嚴肅地大聲說:「姐,你放心,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不過陳青,你要注意對我的態度,當心將來我敲鐘的時候不帶你上台,你這輩子進納斯達克的演播廳,估計也就指望我這一次機會了,要珍惜啊!」陳青盤腿坐在沙發上哈哈大笑:「高暢,你竟敢要挾潛在投資人!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他們之間的玩笑,謝曉丹似懂非懂,但他們二人毫無嫌隙,彼此無條件信任、無條件支持的狀態,她好像很久都沒見到過了。在這座泱泱大城裡,真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都有,放棄蒸蒸日上的事業,回家做全職太太享受優渥生活,也為男人做好大後方的Samantha吳,一直是謝曉丹的偶像;像表妹這樣努力打拚、坦蕩快樂地支持男朋友的創業和生活,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照顧和尊重,更讓謝曉丹隱隱地感動又羨慕。不管怎麼說,教育可以改變命運,這一點毋庸置疑。陳青雖然碩士剛畢業,年薪已經超過了工作五年的謝曉丹,當姐姐的沒什麼不平衡的,她從小最佩服的,就是這個眉清目秀、雙商過人的妹妹。

陳青和高暢對北京都不怎麼熟,謝曉丹是姐姐,又是老北漂,當然要盡地主之誼。陳青二十五歲生日那天,謝曉丹大張旗鼓地邀請他倆去中國大飯店的夏宮吃飯。這在行政經理Amy謝看來,即便是招待所里的客戶,也絕對是不露怯的水平了,何況是學生氣還沒褪盡的他們。小情侶吃得很開心,頻頻對姐姐豎大拇指:「姐,味道超贊,這個蝦餃比矽谷那家Taipan的還好吃!」

謝曉丹聽著很受用:「那是,這是什麼地兒啊!全中國都數得上號的高級餐廳,怎麼可能和美國的中餐館一個段位。國貿樓下好吃的不少,你們有空就過來,我帶你們去。說起來時間過得真快啊,我來國貿上班都快六年了,下邊這些餐廳都吃煩了。」二十八歲的她挑起嘴角笑了笑,自信優雅,儼然已經是CBD那款最經典的奢侈品,看不出產地,也猜不透過往。她抬起纖細白皙、系著Tiffany 2009年新款白金手鏈的手腕,給兩個年輕人添滿了菊普,等著他們接下來的讚譽。可惜,對面的兩人志得意滿地往嘴裡塞著晶瑩透亮的蝦餃、腸粉,滿嘴油汪汪的,還不忘熱烈地討論霍金的「時間旅行者宴會」,全然沒有對中國大飯店的裝潢、氛圍,抑或食客有什麼特別留意。自然,謝曉丹想要從他們嘴裡聽到那句別人常有的感嘆:哇,你工作的地方好高大上,明擺著也是一場徒勞。

不過,這正是他們特別可愛的地方:出走萬里,歸來仍是少年,質樸純粹,熱忱高尚,不虛榮不狂妄,不消極也不彷徨。所以他們不顯山不露水甚至都不自覺,卻讓周圍的人感覺格外溫暖,格外有力。和他們在一起時,謝曉丹覺得自己也變年輕了,似乎又像少年一般,更加美好純粹了。

一餐吃飽,三人起身離開,謝曉丹只說自己還要回去加會兒班,其實是給小壽星騰出個二人世界。CBD混了這麼多年,人情世故,察言觀色,曉丹的確是越來越穩重,越來越練達。正和他們揮手道別,有人在身後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謝曉丹回頭,一張很有分寸的笑臉:「不好意思小姐,你好像掉東西了。」謝曉丹看看他手中,正是剛才放在夏宮餐廳座位上的工牌,結賬後,光張羅著給陳青他們打包剩下的點心,竟把這個重要的物件給忘了。工牌上,幾年前拍照片時還是披肩直發的Amy 謝,正笑盈盈地望著此刻的自己,彷彿穿越時空,終於看到了那份期待已久的邀請函。

「哎呀,總是這麼丟三落四的,真不好意思,太感謝您了!」謝曉丹雙手接過工牌,指尖觸碰到對方手指時,心裡竟有幾分小心翼翼的忐忑。

那男人挑起嘴角,成熟的笑容里藏著幾分不羈:「應該也不算件太壞的事,否則,我怎麼有機會和您認識?」

謝曉丹愣了愣,清晰地感覺到心臟悸動了下,她抬頭仔細看他兩眼:緊緻健碩的中等身材,約莫四十歲上下,額角一抹灰白色的頭髮令其氣質獨到優雅,簡簡單單一件定製款白襯衣,冰藍色的牛仔褲,渾身上下看不到一個LOGO,可單看他的眼神和氣場,就憑誰也不敢小覷。中國大飯店裡這樣扮相的男人倒不稀罕,可光天化日下敢這樣搭訕的人就不多見了。接過工牌的瞬間,謝曉丹覺得有什麼東西襯在底下,翻過面一看,是張名片:黎光,華爾街一間大投行的董事總經理。她不知該怎樣接話,那男人很得體地伸出右手,用他充滿磁性的男中音說:「非常榮幸,期待有機會再見!」

不疾不徐,不緊不松,一切都和想像的一樣,甚至比想像的更美好,角落裡的灰姑娘到底等來了她的水晶鞋,還是在如此美好的年華。

之後兩三天,謝曉丹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叫黎光的男人。她所在的外資律師事務所,經常會接待這樣的客戶,這些受過良好教育又見過大世面的男人,不僅有錢有風度,更懂得品位和風雅。Samantha的老公就是這樣的金融界大咖,據說當年Samantha遇到他時,還只是拿著五千塊月薪的小北漂,跟了那男人後,改頭換面、平步青雲,一腳便踏進了現代中國的「上流社會」,從此改變全家的命運。

謝曉丹站在飄散著淡淡音樂和香味的洗手間,看著巨大鏡子中的自己,烏黑的長捲髮散在肩頭,剛畢業時的那點嬰兒肥也蕩然無存,如今她的氣質著裝已經是典型的CBD風範,和六年前令自己驚艷羨慕的國貿女人們別無二致。然而,這棟大樓里,又有什麼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呢?

春去秋來,一樓的LV旗艦店,落地櫥窗里巴黎新上的打版新款,從櫥窗搬進了櫃檯,又從櫃檯搬回了倉庫,而後走進某人的衣櫥,等這個主人倦了煩了不喜歡了,才登上淘寶賣二手奢侈品店家的網頁,這回終於被謝曉丹等到,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把它請進家中,再按捺著喜悅和興奮,似是不經意地,昂首挺胸地把它背回國貿,彷彿它是從那落地櫥窗里直接跳上了自己的肩頭。

說起來,北京城裡哪家咖啡好,哪家西餐好,哪家烤鴨有特色,哪家點心最地道,常常要負責訂餐接待客戶的行政經理Amy謝,也算是門兒清。國貿樓下那幾家高檔餐廳的門店經理們也都混得臉熟,可那天請陳青和高暢去夏宮吃飯,還是六年里,謝曉丹第一次鼓足勇氣,名正言順地自己去那裡消費。

上午手下一個新來的小助理被所里最tough(嚴苛)的合伙人責備,說她連訂機票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小姑娘躲在洗手間里跟謝曉丹哭訴:「他要我訂電影更新得最快的航班,我從來都沒去過香港,從來都沒坐過頭等艙,我哪知道哪個航空公司的電影更新得快……」謝曉丹安慰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自己的心也像被戳了一刀,她和她們的不同在於:經過幾年的歷練,她已經在理論上知道港龍航空比國航電影多,頭等艙吃得好;但很多中國客戶願意坐國航,因為要累積里程,換終生白金卡。除此之外,頭等艙什麼樣,到底發怎樣的餐食,有什麼樣的電影,有什麼牌子的香檳,她也一無所知。

謝曉丹回想起和丁之潭在一起的那幾年,已經絲毫感覺不到痛了,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懊悔,懊悔在他身上耽誤了太多時間;有時還有點慶幸,慶幸他們最終沒能成婚,否則不知還要為柴米油鹽的平庸日子吵多少架,而那點愛情,在時光的摩擦和嫌隙里,最終都會不值一提。

謝曉丹收了收神,閉著眼睛拚命回想,沒錯,黎光左手的無名指上沒有戒指!況且,即便有婚姻,那又怎樣呢?謝曉丹有點驚訝,自己好像沒有費多大氣力,就輕而易舉突破了心裡的那道所謂的「底線」。光怪陸離的世界裡,來來往往光鮮靚麗的紅男綠女們,誰沒有幾個不能與他人訴說的秘密。既然二十八歲之前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再晚個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那麼,成熟又迷人的黎光會不會是那個機會,那個可以令自己改變階層改變命運的機會?

謝曉丹深吸一口氣,像當年高考填報志願一般,緊張又慎重地給那張名片上的手機號發了第一條簡訊:那天匆忙,忘了謝你幫我撿到工牌,有機會請你喝咖啡。短短一句話,卻著實斟酌了大半日,不能顯得太上趕著,又要提示黎光自己是誰,用詞要禮貌,但也不能太客套,話短了怕說不清,長了又怕露怯……總之,等謝曉丹把這條簡訊發出去,已經是下午四點半。她忐忑地回到辦公桌前,卻再也無心工作,周圍匆匆忙忙的人群,時不時爆發出的歡聲笑語,彷彿都與自己無關,她注視著文件櫃玻璃門上自己那道美麗的倩影,嚴肅緊張的神情不像是期待一場約會,倒像是準備英勇就義一般。

大約半小時後,黎光終於回信了!言簡意賅,直奔主題:晚上一起吃飯吧,六點半阿麗雅等你。謝曉丹一驚,這麼直接!她顧不上細想這信息語氣里不加掩飾的自信和篤定,滿臉潮紅地攥著手機沖向洗手間,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正是如盛放一般最美好的年華,她深深呼吸,綻放一個明媚的笑容,自己都為之心動。雖說離約會還有好幾個小時,她還是認認真真地補了妝。美好的世界要有美好的妝容相配,美好的未來要靠美好的青春交換。

謝曉丹多年後回想起故事的開始,才發現她和黎光的關係,其實自己一直都很被動。他有他的想法,他的安排,他的要求,和他的布局。很多事,謝曉丹以為是自己的決定,其實仔細想想,不過都是黎光借她的口說出來。

比如他們的第一次約會。

約會的時間是黎光定的,六點半,可差不多到七點二十分的時候,他才姍姍來遲。在阿麗雅柔和溫馨的燭光燈下,黎光滿面春風地走進來,目光炯炯有神充滿愛慕地望著謝曉丹。曉丹心想,第一次約會就遲到快一小時,雖然自己晚上也並沒有其他安排,但倘若不表示下抗議,以後真要交往起來,豈不是勢微。可惜,還沒等她找到合適語境的說辭,黎光就拋過來一個甜蜜炸彈:「姑娘,你就是我的幸運!」

開場白就像最浪漫的法國愛情電影一樣,不同的是,她不光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心也跟著酥了。

黎光輕車熟路地順著服務員移好的靠背椅落座,身體微微向前傾,對著一臉錯愕緋紅的謝曉丹說:「對不起,Amy,為我的遲到正式道歉。但是,你知道嗎,你真的是我的幸運女神。那天遇到你之後,事情都談得很順利,原諒我今天遲到的原因是,我們一個拖了很久的投資協議,剛才終於簽好了!」

謝曉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像一枝插在花瓶里的玫瑰一樣繼續保持甜美的微笑,彷彿他的一切她都懂。

「所以,我們今天一定要點一支好酒,好好慶祝一下!」黎光手一揮,訓練有素的服務員立刻翩然而至,壓低聲音詢問:「您好,黎先生,有什麼可以幫您?」

「上次在你們這兒喝的07年的拉圖蘭爵,給我來一瓶。」

女服務員幾乎九十度地彎著腰,溫柔的聲音帶著諂媚和歉意:「真不好意思,黎先生,上次那種酒特別受歡迎,很快就賣光了,不過我們又新進了智利甘露酒庄的酒,味道也很不錯,您要不來一瓶試試?」

黎光手撐著下巴搖搖頭,笑容狡黠又可愛:「No no no,我就要那一種。酒和女人是一樣的,要就要最好的,否則寧可不要,不能將就,對不對?你去想辦法,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

他說這話的時候,用陶醉的眼神盯著謝曉丹,曉丹整個人無酒自醉了。在這樣奢華優雅的地方,被這樣氣質優雅、有錢又有社會地位的男人公開示愛,灰姑娘的夢越來越沉。

果然,不到十分鐘,黑色長裙的服務小姐用雪白的餐布托著一瓶紅酒走了過來,她俯下身子低聲說:「黎先生,這是我們老闆從上一批酒里挑出來給自己存的,因為您是我們這兒的貴賓,又特別懂酒,老闆說了,好東西就要留給知音欣賞,這瓶酒就讓給您了!」

黎光粲然一笑:「我就知道你有辦法,那我這是奪人所愛啦,一定替我謝謝你們老闆。今天的菜你就看著幫我配吧,但務必要讓我的這位貴賓滿意!」他又遞來一個溫柔的眼神,還沒等曉丹有反應,又突然補充道,「對了,甜品幫這位小姐來一份烤阿拉斯加,非常配她。」

謝曉丹不知道什麼是烤阿拉斯加,黎光無可挑剔的強大氣場,讓他人的發問都顯得多此一舉。她矜持地微笑,又挺了挺後背,無所適從地拿起水杯,杏紅色的唇印印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壁上。

「啊,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聊天了。」對面傳來黎光舒展的深呼吸,他像欣賞一幅畫一樣凝視著謝曉丹,「我認識好幾個Amy,你絕對是最美最與眾不同的那個。」

這句讚美的話,讓謝曉丹心裡隱隱不安,她一直為自己當年取的滿大街都是的英文名不滿,黎光這麼說,更讓她自卑起來:「剛工作的時候也不懂,自己隨便取的,後來才發現叫的人太多了,也改不了了。」

「不會啊,我覺得很好啊,Amy一聽就讓人覺得很乖巧、很美好,就像你一樣。」黎光兩手一攤,似乎是真心欣賞。可謝曉丹分明記得,黎光的名片上,背後的英文版姓名那裡,就是簡簡單單一個拼音Guang。他應該在國外生活過很多年,卻始終保持著那份自信和獨特,這令她這樣從未踏出過國門,卻想通過一個英文名字迅速融入CBD社會的年輕人自慚形穢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是那種很乖巧的人?」謝曉丹撩了撩頭髮,鼓起勇氣才說了落座後的第二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談戀愛,多少也知道怎樣挑起男人的興趣,她還不想束手就擒,努力嘗試讓自己的地位更主動一點。

「哈哈,」黎光大笑,「我四十歲了,見過的人太多了,叫Amy,做行政,妝容精緻,言談得體,這都是善解人意的標配啊。」黎光掰著手指頭說,「何況你那麼久才給我發簡訊,一看就是乖女孩,不過我就喜歡這樣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社會上好像很流行『壞女孩』,抽煙喝酒甚至罵髒話,上天入地覺得自己好像無所不能,」黎光輕蔑地搖搖頭,「大概我老了吧,審美還是比較老派,在國外待久了,還是對具備咱們中國傳統美德的女孩子情有獨鍾,在一起相處的時候舒服。舒服比什麼都重要,對不對?」

謝曉丹不知該接什麼話了,剛鼓動起的那一點標榜個性的念頭,立刻煙消雲散。黎光用最得體的讚美、最溫柔的眼神,原地畫了個圈,要麼你跳進來,按照我的規矩走;要麼咱們吃頓飯,然後各走各的路。

酒過三巡,謝曉丹有點飄了,胃裡也撐得不得了。好像一直是黎光在說話:這個餐前包你一定要嘗嘗;我非常喜歡他這裡的蘸醬;哎,吃一個就好,不然後邊的餐你吃不下了;龍蝦湯我覺得你不一定要全部喝完,龍蝦湯,還得是利苑,下次我們去那兒吃;服務員,小姐的這份牛排,你不覺得有點偏生嗎,這肯定沒到七成熟,下次要注意啊;怎麼樣,這個甜點不錯吧,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

「確實很不錯,很好吃。就是稍微有一點點甜。」謝曉丹其實不喜歡吃甜食,但黎光這樣熱情推薦,如果說不好,既辜負人家心意,又掃人家面子,鬧不好還會讓他覺得自己沒品位。

「No,烤阿拉斯加不算甜,再淡就體現不出那種複合的味型了,你多吃一點,要上下層一起吃,才能體會得到。」黎光搖了搖手指,隨時都自信滿滿。

謝曉丹不好意思拒絕,吸了口氣,又吃下一大口,味道的確有了些奇妙的變化,黎光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不過她實在吃不下了:「嗯,這樣吃確實不一樣,果然不錯,不過不能吃太多甜點了,我最近有點發胖。」她只好換個說辭,還是想撤下陣來。

「怎麼會有這種擔心呢,你身材這麼棒!而且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美女,都是能吃還長不胖的,對吧!」黎光沖她擠擠眼睛,似乎很了解女人之間那個關於體重的秘密。

謝曉丹被一種說不清的力量蠱惑著,吃得比平時多,笑得比平時甜,在黎光讚賞的笑容里,把自己活成了他想要的樣子。然後,黎光說,時間還早,我們去對面新開的酒吧「秀」坐坐。九點十分,倒真不算晚,可謝曉丹有點猶豫,不確定這一步會邁向哪裡。五月的晚風還有幾分料峭,站在中國大飯店的旋轉門外,只穿著長袖襯衫的謝曉丹打了個激靈,黎光立刻看出了她衣衫單薄,伸手很有分寸地攬住她的肩膀:「走吧,這麼美好的夜晚,捨得回家嗎?」謝曉丹還沒找到應對的說辭,一輛銀白色的賓利飛馳就緩緩停在面前。她愣了愣,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在眾目睽睽之下,踩著高跟鞋,姿態優雅地走進這輛三百萬的豪車。中國大飯店的旋轉門前,向來名流雲集,即便你貌美如花,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六年了,謝曉丹第一次在這裡被人注視,早該有這樣一個男人一輛車,才配得上自己怒放的青春。

國貿橋西南角,銀泰中心新開的酒吧「秀」,是眼下北京城裡最時髦的所在。電梯剛到六樓,就傳來熱鬧的現場樂隊的音樂聲。黎光很自然就牽起她的手,越過排隊進門的長隊,徑直走到安檢口旁和服務生耳語幾句,方才還一臉冷峻的小帥哥,立刻側身閃出一條路來。走在通向正廳的紅地毯上,謝曉丹再次領教了擁有財富或者特權時,被眾人或艷羨或不平的目光關注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於是,一切都顯得更加順理成章,新開的「秀」酒吧五光十色,勁歌熱舞,酒精瀰漫,荷爾蒙肆虐。謝曉丹記不得黎光是什麼時候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間,也記不得自己在哪只曲子里用手臂環住了他的肩膀。其實,席間去洗手間時,曉丹看著腿上的純棉平角內褲還告誡自己:今天一定要穩得住,越不容易得手才會越珍惜,一定要控制節奏,動搖的時候,就想想這條又丑又舊的內褲……

可惜,她所謂的堅定和立場,在某種神秘力量的蠱惑之下,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不值一提。那力量,與其說是黎光,不如說是這紅塵中最平常也最難放下的貪念。

三杯「大都會」下肚,加上晚飯時的紅酒,Amy謝有點飄飄然了,雖然以瀋陽姑娘的酒量,還遠不至於失控,但曉丹突然不忍心破壞夜色里那近似愛情一般飄飄然又美好的感覺,她想忘了一切,忘了技巧,忘了矜持,忘了過去,也忘了未來,就憑著感覺往前走,伸手去抓那同樣縹緲的希望,謝曉丹一步三搖地跟著黎光上了電梯,步入了樓上柏悅酒店在雲端的高級套房……

一番雲雨之後,黎光在身旁沉沉睡去,本來就沒醉的謝曉丹徹底清醒過來。她躡手躡腳地爬下床,猛地在設置於卧室中間的洗手池梳妝鏡中看到自己——灰暗的夜色里,那具雪白的胴體悠悠發光,窗外霓虹的流光撫摸身體,像銀色月光流過水麵。謝曉丹去門邊櫃找到浴袍和拖鞋,壓低腳步聲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夜幕下的CBD:凌晨兩點,腳下的城市還醒著,格子間加班的年輕人,用夢想為自己衝上第二杯咖啡;酒吧里笙歌燕舞的紅男綠女,還在漫漫長夜裡期盼音樂永遠不會停;樓下的清道車緩慢無聲地駛過,把幾百萬人白日里留下的生命痕迹統統抹去;也有人,用絲綿浴袍裹著年輕的身體,努力辨識對面國貿1座自己辦公桌對著的窗口。謝曉丹看著腳上印著酒店LOGO的絲綿拖鞋,已經不去想這是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愛情的深淺不再是都市童話的重點,她只是突然明白這美好的感覺是什麼了:

六年前,她帶著幻想削尖腦袋,擠進了這座城裡最高的樓;六年里,她兢兢業業小心翼翼,期待命運出現轉機的那一天;現在,她終於成了被命運選中的那個人,終於不再只是CBD腳下那忙忙碌碌又悄然無聲的芸芸眾生,她站在了CBD的雲端,這裡是食物鏈的頂端,她可以消費CBD了,代價是,被其中一個男人消費。

那麼,那個曾經的幻想還遠嗎?只要她足夠用心,足夠耐心,也許她真的可以做這座城市的主人。

和黎光的戀愛很不規律,如果那算戀愛的話。

黎光世界各地地飛,說不上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在北京。謝曉丹永遠要配合他的時間表,雖然他總是表現得很得體,很儒雅,甚至很迷人。比如他會在下午三點突然給謝曉丹打電話,說剛得出空,想見她,還沒等曉丹拒絕,他便說:「這麼好的天氣,別在辦公室里浪費人生了,想不想看看此刻前海湖面上瀲灧的春光?」女人拒絕不了的,除了奢華的物質,當然還有浪漫。謝曉丹找個借口溜出公司,國貿1座門前已經停著那輛銀白色的賓利飛馳,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灰姑娘謝曉丹款款地走上她的「南瓜馬車」,黑色的真皮座椅上,安靜地躺著個鑲嵌著白色茶花的黑色長方形盒子,還沒等曉丹疑惑,一口京腔的司機師傅就笑容滿面地對著後視鏡說:黎總說今天太陽大,給您新買的墨鏡,怕傷著您眼睛。謝曉丹笑著搖搖頭,拆開,正是香奈兒最經典的山茶花墨鏡。

車子安靜低調地穿過後海喧嚷嬉鬧的人群,七拐八拐,鑽進前海最深的一條衚衕,對開的大紅門內是悠遠大氣、古色古香的三進四合院,在京城,如此的所在不僅代表著財富,更象徵著無與倫比的權力和地位。早就聽說,華爾街投行里的中國高層,很多都有著隱隱約約的紅色背景,黎光到底是什麼來頭,謝曉丹儘管好奇,卻也不敢亂打聽。馥郁芬芳的西府海棠遮天蔽日,燦爛的春光透過樹葉,細細碎碎地灑在青石色地磚上,一身灰白色中式衣服的黎光靠在垂花門柱邊等著他的女人,謝曉丹有點眩暈了。她用最後的一點幽默感急中生智地調侃:「上著班忽悠我來,哪裡有瀲灧的春光啊?」黎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像欣賞一件藝術品,然後不緊不慢地答一句:「你就是啊。」

謝曉丹跟著黎光去北京亮吃中餐,去四葉吃日餐,去Heritage吃法餐,去京兆尹吃素餐;黎光出差的時候,會一時興起,招呼曉丹飛到杭州陪他住安縵酒店喝明前茶,飛到麗江住悅榕庄看雪山做SPA;或者是休假時,帶著曉丹去日本箱根泡溫泉,去香港參加蘇富比秋季拍賣會……跟黎光在一起,謝曉丹不僅物質豐盈,見識更是與日俱增,久而久之,這些金錢權力堆積出的眼界內化在氣質和談吐里,平時在辦公室里,就連那些大律師大合伙人,也會對謝曉丹青眼相加。

謝曉丹已經是金達律師事務所的一顆明星,風頭幾乎蓋過當年的Samantha吳,明裡暗裡,大家都知道她有個神秘的男朋友,可除了個別不開眼的小助理,並不會有人直接去問。越神秘,越耐人尋味。2011年,所里很多年輕人開始用微博,謝曉丹趕時髦,也開了一個。於是,她的微博成了茶餘飯後大家熱議的話題:你們看了嗎,Amy姐昨晚去大董新開的旗艦店參加新品品鑒會了,照片里好多好吃的啊!哎呀,那算什麼,你往前翻,上個月,Amy還去參加芭莎慈善拍賣會了呢,超多明星!哇,Amy現在是搭上什麼人了,肯定有錢又有背景!羨慕吧?可惜你既沒長人家那張臉,也沒人家那心理素質,你要是找個有婦之夫,早穩不住了……

沒哪個女人甘願做小三兒,謝曉丹也並沒有別人傳聞中那樣淡定有心機。只是,第一次和黎光伴著晨光在柏悅酒店的大床上蘇醒時,他便坦誠不拘地告訴她:「Amy,我是真的喜歡你,但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我是有婚姻的,當然我的婚姻有非常多的問題,我和我太太兩地分居已經四五年了,如果你介意,可以告訴我。」謝曉丹有點錯愕,不是他說的內容,而是他絲毫無所謂的態度。然而,理智地想一想,他這個年齡這樣條件的男人,難道你還期盼著單身不成?感情不和,兩地分居,而且沒有子嗣,已經是所能預期的答案中,最理想的一種。這樣也好,在享受黎光一切物質與精神的「饋贈」時,謝曉丹就能更加心安理得:既然你給不了我婚姻,至少給我生活吧。

至於有沒有愛情,謝曉丹也說不太清。黎光的喜歡是顯而易見的。他總是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自己,特別是換上他買的衣服,或是他安排的造型師給剪完髮型。有時候,他甚至也不吝於帶著她出席各種有朋友哥們兒參加的場合,趕上心情好,還會很高調地秀秀恩愛。可你要問他:你愛我嗎?他便會很不以為然地嘲笑:我們這個年齡的男人,還說這個詞兒的,要不是騙子,要不就是loser(廢物)。倘若你還不知趣地使性子,黎光的臉上,便會浮現出冰冷的不屑一顧,或是急躁的不勝其煩。他謙和表象下的強勢、自私和孤僻,隨著日久天長,便越來越明顯,但耍性子這一拳打在黎光身上,是沒有任何反應的,他不會著急,不會懊惱,不會沮喪,更不會道歉。

在職場上歷練那麼多年的謝曉丹,當然不會那麼不知趣。經常地,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衣著打扮都越來越有品位,首飾皮包也越來越昂貴,整個人自信得體,儼然出入上流社會的姿態,這一切,都拜黎光所賜,是十個丁之潭也沒法給的。所以,這樣的日子,除了百依百順,還有什麼可以投桃報李?如果非得說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期許,那就是那個不能提、卻難免會想到的婚姻。

除了第一次正式攤牌,黎光幾乎不提他的妻子,當然也不會允許你隨意發問。開始時,謝曉丹還擔心黎光和他太太的關係其實並沒他說的那麼糟,時刻提防有陌生女人前來搭訕然後引發血案,像電視劇里那些想偷腥又捨不得家的中年男人一樣。隨著了解的深入,她發現,黎光和他太太的疏離,其實比他說的更嚴重,他們哪裡是兩地分居,分明是兩個時區的分居。他太太常年在美國,想來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們沒有孩子,也鮮有聯繫。想想也是,黎光這樣的男人要交女朋友,哪裡還用得著藏著掖著地偷腥。交往到第二年,謝曉丹的安靜得體,讓黎光也越來越舒服,越來越習慣,於是,她難免會有些「非分之想」:只要自己熬得住,假以時日,再靠運氣有一兩個孩子,好像也不是絕對等不來她想要的。

有一次,黎光帶謝曉丹去他順義的別墅過周末,正值盛夏,兩人在院子里用皮管接著水龍頭邊洗車邊調情,黎光的手機響了。他伸出一個手指示意她安靜,進屋接電話去。謝曉丹收好皮管、水桶,擦乾車,又去浴室擦乾了自己,忽然聽到黎光在書房裡咆哮起來。還從來沒見他發那麼大脾氣,謝曉丹很是詫異,等黎光打完電話走出書房,她沖好菊花茶,靜靜地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他。黎光癱坐在沙發上,撫摸著曉丹還沒幹透的長髮,嘆了口氣感慨道:

「女人老了以後真是會變得越來越可怕,年輕時候的伶俐可愛都去哪裡了呢?」

這是讚揚,還是詆毀?謝曉丹當然明白,自己雖然是這句話的聽眾,但說出這話的動機卻另有其人。她從不會貿然發問,相處久了,兩人也有默契,他願意說,她便會靜靜地聽。大約今天的黎光太需要和人傾訴,身邊又除了曉丹沒有別人,從斷斷續續的抱怨中,她也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黎光的太太在美國已經二十年,最近七八年都沒有回過國,兩個人早就沒有感情,卻因為財產分割還有其他一些複雜的原因,遲遲辦不了離婚手續。按黎光的話說,他們幾年前談離婚時,講好了北京的兩套房:三元橋的公寓歸他,這套順義的別墅歸女方。太太因為常年不回國,想把別墅賣了,委託他在國內幫忙處理。沒想到,這兩年樓市飛漲,特別是核心區域。黎太太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三元橋那套200平米的大平層公寓,價格已經漲到順義別墅的2倍,她提出黎光把兩套房都賣了,再平分財產;或者是按老方案,房子一人一套,只不過掉個個兒,她要分市裡的公寓。

「她這不是故意的嘛,明知道我主要在國內發展,市裡頭得有套房,否則我回北京,天天住酒店不成?這套別墅我拿著有什麼用,又不可能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說到底,還是貪婪。」黎光搖搖頭,「Amy,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你看我很少提她,更沒說過她什麼不是吧,我還是希望分手不出惡言,可這一次,她確實有點過了。當時要別墅,是她挑的,誰能想到,這兩年公寓比別墅漲得快,那過兩年,別墅用地不批了,別墅再漲上去,難道她又換不成!太沒有誠信了。人哪,一到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就什麼優雅大度都顧不得了。」

又是房子。和黎光在一起後,謝曉丹已經很少想起房子的事兒。無論是曾經失之交臂的二手房,還是平時租住的小公寓,都不過是繁華時代的一個背景,不值一提。她見過了那麼多好東西,認定這些鋼筋混凝土組成的污濁俗物,只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們的心頭之好。她竟沒想到,就連黎光和他太太,也會為了房子的事大動肝火。她彷彿突然又落入煙火氣十足的凡間,就像兒時的漫漫暑假,突然被開學通知書驚醒。

除了房子之外,謝曉丹隱隱發覺,原來,黎光也並不是對所有女人都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地把玩於股掌之間,黎太太一個十分鐘的電話,就能讓這個平時最在意自己氣質形象的男人失態憤怒。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好像很自然地,謝曉丹就問了這個她好奇許久卻從來都不會主動涉及的問題。

黎光虛起眼睛,看著夕陽餘暉灑在花園池塘的殘荷上,似乎慢慢拉開了記憶的帷幔。猶豫片刻之後,他拉著謝曉丹上了二樓。那間很少開門的主卧整潔如新,看來是管家阿姨重點打掃的區域,起居室鋼琴上的黑曜石花瓶里,插滿了新鮮的白玫瑰。黎光拉開深棕色實木書架的玻璃門,裡面擺滿了許多英文版的大部頭著作,謝曉丹不禁感嘆:「哇,你還看這些?」黎光淡然一笑:「不是我的,這都是我太太的書,她是學英美文學的,現在市面上很多名著都是她翻譯的,她法語也很好,當年她讀博士交換到巴黎的時候,我還陪她去住過兩年。」黎光淡淡的語氣里,有陷入回憶的惆悵,也有被歲月磨蝕卻依然隱隱閃光的對太太的驕傲。

黎光從最高一層取下一個小相框:一對青年男女都穿著深藍色的碩士袍,手舉著寫滿英文的畢業證,頭挨著頭笑得十分甜蜜。男孩正是二十年前的黎光,眼神單純快樂,女孩黑髮如瀑,清秀文弱,在人群中會發光,氣質里有種與生俱來的孤傲。倏地,謝曉丹有點泄氣,顯而易見,她除了比照片中這女人更年輕,似乎再沒任何優勢。她的學識、見識、氣質、成就,他們之間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勢均力敵,還一起走過那麼遠的路……難怪,黎光看自己的眼神,從來沒有那種驕傲和欣慰,他也從來沒問過她的成長、她的工作、她的夢。大概在黎光眼裡,三線城市的下崗職工家中走出的二本大學生,在人潮洶湧的北京城艱澀地漂泊,能遇到自己,已經是她配擁有的最奢侈的夢。至於這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下有怎樣的思想、怎樣的靈魂,他根本不屑於知道。

「你們是同學?」謝曉丹努力調整下情緒,當洋娃娃,也得有洋娃娃的職業操守。

「嗯,」黎光點點頭,「這是我們在哥大碩士畢業典禮上的照片,其實我們在景山讀書的時候就是同學,她比我還高一級,說起來算是我一路追到了紐約吧。」20世紀70年代北京景山學校的同窗,門第顯赫簡直是一定的了。

「這麼好的感情基礎,為什麼會分開呢?」謝曉丹雖然失落,卻全然沒有怨妒,她像傾聽一個王子公主的童話一般沉浸其中,情不自禁地問。

黎光凝視著照片沉默許久,深深嘆了口氣,最後一抹夕陽從白色的橡木窗框上掉下去,房間被沉重的暮色籠罩起來,他心裡那道門也隨之沉沉地關閉了。「小姑娘,等你到四十歲的時候就會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為什麼。」黎光拍拍謝曉丹的肩膀,又恢復到了那個彬彬有禮、卻拒人千里的狀態。

2

和黎光在一起的日子雖然看起來風光,但畢竟多少有些見不得光,況且,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未來,謝曉丹自己也並不那麼樂觀。時光荏苒,眼見著二十九歲的她,當然也得為自己留條後路。於是在黎光不「召見」她的閑暇時光,橫豎還要去應付下熱心群眾們發來的各種相親對象。快到聖誕的時候,上次參加婚禮的那個女同學,突然打電話約周末K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准媽媽,還能有這麼濃郁的娛樂興緻?相親經驗豐富的謝曉丹不用問,都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她怕到時候沒話說,於是打電話邀請田蓉一起去。

又有陣子沒見田蓉了,對於這次聚會,她很有些期待。一年多前,兩人相約在售樓處時,田蓉所表現出的「自信霸氣」,還令謝曉丹記憶猶新,又過這麼久,與黎光交往後,自己經見了這麼多世面,這一年多的「進步」,也堪稱突飛猛進。謝曉丹急於把她這份考卷交出去,不僅交給相親對象,更要交給閨蜜看。田蓉走進包房的瞬間,謝曉丹突然覺得她哪裡不一樣了。身材還是一樣的豐腴有加,舉止也還是樸實無華,那麼是氣質?洋氣了點嗎?不對,是貴氣。銀紅色的水貂皮草大衣,象牙白的純羊毛連衣裙,無論胸、屁股,還是肚子,都凹凸有致得昭然若揭。謝曉丹一愣,她都快忘記了田蓉曾經也是愛美愛時髦的,看來最近房市不錯,田蓉終於捨得把套現的錢花在自己身上了。

田蓉在老同學們的心目中,包租婆形象根深蒂固,大家一見她便調侃道:田老闆,租金收得還爽嗎?田老闆,最近沒再來套房?田蓉也是真上道,笑容滿面地回答:「我倒是想買啊,『國十條』一出,外地人不讓貸款啦,你們誰有本事,先給我弄個北京戶口?」她雙手一攤,卡地亞藍氣球的純金錶在手腕上閃閃發光。謝曉丹一愣,下意識地看看自己手腕上黎光才送的卡地亞LOVE玫瑰金手鐲……

好嘛,竟然是殊途同歸。

「蓉蓉,你算是說對了!北京戶口現在可比美國綠卡值錢!跟你們說啊,我一會兒約的那哥們兒就是北京戶口,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家裡還趁著好幾套房,曉丹,你可要把握住機遇哦!」組局的女同學用手肘頂頂謝曉丹,說不清為什麼,謝曉丹突然被這種把人明碼標價擺上肉案的交易,搞得一陣反胃。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KTV包間里燈紅酒綠,熱鬧非凡。謝曉丹卻深深地倦怠,對這種粗糙的娛樂、市井的社交完全提不起興趣來。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別說是有個黎光當坐標,就算沒有黎光,混跡國貿CBD的謝曉丹,怎麼可能看得上穿著紅都夾克,卻硬要把LV包斜挎在屁股上,夸夸其談自以為是的本地郊區拆遷戶呢。京城裡五環外有幾套房,就值得那麼得意、那麼有優越感嗎?儼然北京城是他家開的,恨不得來北漂的,都得去他那兒買門票。豬鼻子插蔥,裝象。謝曉丹打心眼裡反感,一眾同學使勁撮合,她卻連電話都懶得留,正好收到黎光的簡訊,說他剛落地北京,曉丹噌地站起身,踩著高跟鞋,昂首挺胸地去赴生命里那場註定沒有結果的約會了,留下身後一片尷尬的笑容。

2011年元旦假期的時候,母親打長途電話告訴謝曉丹:陳青和高暢準備結婚了。

啊!正在澳門文華東方酒店陪著黎光游泳的謝曉丹嚇了一跳,陳青他們結婚倒不奇怪,早晚的事,曉丹只是詫異,這消息怎麼這麼突然,同樣身在北京的自己,竟然不知道。這麼著急要領證,十有八九是奉子成婚!她暗自琢磨。這倆傢伙,背著家人住在一起,早晚要擦槍走火。轉臉看看自己的肚皮,那個隱隱的期待,依舊沒有發生。唉,怎麼什麼事兒都趕不上陳青爭氣呢。

謝曉丹掛了電話,戴上墨鏡,端起杯插著雞蛋花的粉藍色雞尾酒找了個躺椅坐下來,天氣不錯,目光所及之處,儘是碧海藍天。不遠處,黎光不知何時已經從無邊泳池裡鑽了出來,黝黑的皮膚,緊緻的身材,如果不是頭髮中的那刻意保留的一點雪花白,全然看不出中年人的姿態。他拿起條雪白的浴巾披在身上,正和池邊躺椅上那個穿著比基尼、身材火爆的混血女孩聊天,不知他們說到什麼,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

謝曉丹心裡隱隱不爽,可除了隱忍,也別無選擇。別說他們倆此刻正聊著英語,自己走過去也插不上話,會更顯尷尬;即便是黎光當著她的面和中國女孩搭訕,她又能說什麼呢?她又算什麼呢?以黎光的脾性,倘若自己愚蠢到干涉他的自由,還不給他面子,怕是早分手一百回了。

眼不見為凈。謝曉丹索性起身,走到室內的吧台邊,撥通了陳青的電話。

「青青,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事瞞著我啊?」

「哈哈,消息夠快的啊,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下周六晚上你有時間嗎?一起吃飯吧!」

「我就說嘛,怎麼我媽知道得比我還早,太沒面子了!下周六晚上可以啊,你必須當面安撫一下我受傷的心靈,好好跟我彙報一下是怎麼回事!」

「那必須沒問題啊!你這會兒在哪兒呢?」

謝曉丹猶豫了片刻:「我在澳門呢。」

「是不是『黎叔』又召喚你去侍寢了?」陳青一直不太看好謝曉丹和黎光的交往,倒不是因為世俗輿論,只是站在親人的立場上,總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很不平等。

曉丹明白,自己這個冰雪聰明的妹妹,絲毫沒有嘲諷之意,只是心疼和不平,因此,當著她的面也不怕自黑,有委屈也願意與她說說:「可不是嘛,我只是來『伴駕』的,侍寢沒準兒還另有他人呢。」她透過玻璃門,看到游泳池邊的黎光正和那女孩交換電話號碼,酸溜溜地說。

「姐,要不下周六晚上你叫黎光一起來吧。我覺得你需要讓他也參與到你的生活和朋友圈裡,不能總是你跟著他混,否則你們倆的關係,太不健康了。」

謝曉丹心想,自己何嘗不想這樣呢,可是她不確定黎光會怎樣對待她的邀請。「哎,還是算了吧,他要真來了,咱們大家肯定都不自在,他特別喜歡給人當人生導師,到時候估計得煩死你們。」曉丹想以一句玩笑,來開解自己的無力和無奈。

「沒關係啊,他在事業上確實很成功,如果願意跟我們分享經驗,那是好事啊。他說什麼,我跟高暢一定都認真聽著。說起來,人家也是我們留美的前輩,多跟他學習是應該的。我只是覺得,你們倆的關係,需要有一些發展,你們在一起也一年多了吧,他好像從來沒參與過你的任何活動,這種關係,感覺,沒有根基,你明白嗎?像浮萍一樣,不牢固,對你不公平的。而且,說實話,我很難想像,不平等的情感關係里,會有真正的快樂嗎?」

是不是留洋回來的「人生贏家」們都愛給人當人生導師?謝曉丹不禁一樂。她當然明白陳青是非常善意的,而且只是因為事關自己的表姐,否則以她的習慣,也不會對任何人任何現象,輕易做出評價。可惜,陳青只說對了故事的一半:他們之間的情感關係確實不平等,自己也的確一直都不那麼快樂。但任何一種關係,之所以長期沒有被打破,恰恰是因為它不平等的表象背後,深藏著一種實質上的平衡。謝曉丹之所以接納了這種「不公平」的情感模式,是因為在其他很多方面,黎光能給她想要的。不單純以感情交換為基礎的戀愛關係,自然不可能像陳青高暢那種純粹以感情交換為基礎的戀愛關係看起來公平。然而,其實也不失為一種公平。

回北京的航班上,謝曉丹心不在焉地攥著遙控器撥弄著航空娛樂系統,身旁的黎光,喝了一杯香檳後,放平了座椅,蓋著毯子假寐。如今,曉丹也是頭等艙的常客了,她向空姐要了一杯普洱茶,鼓足勇氣卻又似是不經意地對黎光說:「下周末你在北京嗎?之前我跟你提過的,我那個在斯坦福讀書的表妹,她和她男朋友準備結婚了,請我吃飯,你也一起來吧,你們都是干金融的,她一直說有機會要多跟你學習學習。」斯坦福,金融,這些和自己距離十分遙遠的名詞,卻是她精心挑選出的,僅有的支撐著她尊嚴的信息:我謝曉丹的家人層次也是不低的。儘管,她也明白,在黎光看來,這點微弱的火光,就像是皇帝的新衣。

黎光依舊微閉著眼睛,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要不是對他有足夠的了解,肯定會誤以為他真的沒聽見。半晌,黎光閉著眼睛淡淡地回答:「我就不去了吧,你們年輕人在一起聊天,我也插不上話,我去了,你們反倒不自在。」他側了側身,接著說,「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啊?辦婚禮的時候,以咱的名義給包個大點的紅包吧,你定個數,告訴我就行。」

謝曉丹扭頭看著舷窗外,血色晚霞中黑色的雲海峰巒疊嶂,她啃了半天下嘴唇,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周六那天,北京城裡下了大雪,洋洋洒洒半個上午,黃昏時分,車輪和腳步將路面蓬鬆的積雪軋出了烏突突的冰棱,寒意自地面升起,直抵心扉。上周末還沉浸在南海碧波萬頃的景緻中,此刻又置身在寒冷陰霾的北國之冬,謝曉丹切換得不及時,周中就開始感冒,又是咳嗽又是噴嚏,這種時候,北京三環的「家」就不再像家,原形畢露變回出租屋了,沒有親人,沒有愛人,鍋碗瓢盆,瓷磚木器,都生硬冰冷得很。幾年前,好歹還有個不情願的丁之潭泡包速食麵,如今,黎光還沒有樓下保安指望得上。好不容易熬到周末,要不是提前答應了陳青的約,真恨不得一整天都窩在被窩裡。下午四點,謝曉丹強打精神起床,戴了副遮擋黑眼圈的黑框眼鏡,也顧不得精心裝扮,裹上件長到腳踝的黑色羽絨大衣,蹬了雙還殘留著上一輪雪漬的UGG羊毛靴,打車到了日壇路,終於一步三滑地挪到了日壇涮肉。

門口藍底紅字的大燈箱,映著一路頂著薄雪的紅燈籠直通小院深處,兩旁蒼勁的枯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小燈泡,透著股上世紀90年代的懷舊和溫暖。落雪之日,守在這皇城根兒腳下,最適合就著小酒,燒著木炭,來一口清湯涮羊肉。前院的大廳里蒸汽升騰,熱鬧非凡,謝曉丹穿到後院,夏天頗為搶手的露天小院此刻安靜了許多,四合院東西廂房都改成了一間間的獨立小包廂,呼著水蒸氣的玻璃窗透出影影綽綽的煙火氣。謝曉丹掀開其中一間的藍布棉門帘兒,起了一陣風,連廊上的積雪撲撲簌簌地落了她一肩。包廂內燈火通明,生氣盎然,紅底兒鑲金碎的壁紙讓房間看起來喜慶溫暖,小包間不大,一張圓桌便塞得滿滿當當,桌面上鮮紅的羊肉卷,碧綠的大白菜,點著紅色腐乳的芝麻醬蘸料盛在藍花瓷碗里,七八個景泰藍漆的小銅鍋擺在當中,都已經迫不及待地升起了白煙,一群嘰嘰喳喳的年輕人圍坐左右。

謝曉丹一愣,原來不止陳青兩口子啊,她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覺得場面有點不對勁,不會連表妹都要給我介紹對象了吧?

「姐,快過來,坐我旁邊,就差你了!」穿著件棗紅色羊毛衫的陳青起身招呼,曉丹注意到她身旁還留了個空位置。

一眾年輕人都客客氣氣地點頭相讓,謝曉丹面帶微笑地擠進去,脫了羽絨大衣,從坤包里掏出支迪奧的桃紅色唇膏,趁著上菜的熱鬧,低頭迅速擦了一遍,這才壓低聲音對正在催服務員上酒的陳青說:「青青,今天這到底是什麼局啊?怎麼提前也沒跟我說一聲,我還以為就咱們仨呢,妝都沒化。」

陳青心情看起來相當不錯,一反以往穩重素凈的形象,她沖謝曉丹飛個眼神:「開玩笑,我姐什麼顏值啊,素顏都能亮瞎別人的眼!」

「姐,不能再化了,你已經夠美了!陳青今天拼了老命才把她那倆眼睛描大了點,你要一扮上,又找不著她的眼了!」高暢大笑著伸過頭來湊熱鬧,陳青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卻也絲毫不惱。

對面一個女孩接話:「哎,對哦,我說看起來怎麼有點變化呢,陳青你今天化妝了啊?哇塞,太難得了,咱倆認識這麼多年,除了那年畢業典禮,我好像還從來沒見過你化妝呢!」

「怎麼樣?比那時候進步不少吧?」陳青挑挑眉毛,沖那女孩拋個媚眼。謝曉丹從側面看著她略顯笨拙的眼線,還有塗得像蒼蠅腿一樣的睫毛,有點納悶兒,有點著急,恨不得親自操刀再給她重畫一遍。

「哎喲喂,看來今天很隆重啊,到底是什麼日子,曉丹姐現在也來了,該給我們宣布一下今天的主題了吧!」高暢旁邊的男孩用筷子敲著小銅鍋,大聲起鬨。

熱鬧的小包間里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陳青和高暢身上,小鍋下的炭火嗞嗞地燃起來了,新鮮粉嫩的羊肉在咕嘟冒泡的開水裡翻滾,大家面前的玻璃杯里也斟滿了琥珀色的燕京啤酒,高暢和陳青對視一眼,收起了嬉皮笑臉,有點緊張、有點羞澀地舉起了酒杯:

「其實今天約大家來,確實是有件比較重要的事兒要宣布,我跟陳青,我們倆,終於結束了六年的愛情長跑,上周我們領證了。呵呵,在北京,我們也沒太多的同學朋友,所以呢,就不打算辦了。啊,對,也沒錢辦,嘿。今天來的,都是我們在帝都最親密的戰友,一直關懷著我們的成長,當然,還特別難得的,也有親屬代表到場,陳青特意把證兒帶來了,就請大家給我們做個見證。」高暢終於磕磕絆絆地說完了這番話,故作幽默的言談中,藏不住地緊張和激動。

夫唱婦隨,陳青笑盈盈地從挎包里掏出兩個小紅本,幸福又從容地說:「2011年1月1日,就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看著舉座都滿臉驚訝不敢相信的表情,陳青低頭一樂:「其實這幾年吧,婚禮真沒少參加,好像每次都會感動到流眼淚,我也沒想到,自己的『婚禮』反倒竟然可以這麼平靜,」她用清秀明亮的眼睛掃過四周,「所以,是不是可以說,最好的婚姻就應該是這樣,一點都不糾結、不疼,甚至都不必覺得多不易、多感慨。我們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都是對方最好的選擇,也從來沒有動搖過,所以走到今天我感覺特別自然,水到渠成。生活有你就很美好,對吧!」陳青歪頭看看高暢,臉紅了。

高暢伸出手臂攬住她,一旁的謝曉丹驚訝地發現,他的手竟然緊張得有些發抖:「哎呀,青兒啊,你這個『水到渠成』的背後,有我多少堅實的努力啊!原來領導都視而不見……不過領導說從沒有動搖過,我還真是很感動。我碩士畢業以後,其實可以有很多能讓陳青迅速成為帝都中產階級的機會,但是,我最終特別不靠譜地選擇了創業,大家都不是外人,過去這一年,其實一直是陳青在包養我,我覺得,她真挺不容易的,自己工作那麼辛苦,還一直支持我,從來沒有怨言。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車,我家最值錢的,可能就是我那把小提琴,我都不好意思求婚,陳青竟然肯嫁給我……」高暢的聲音哽咽了,陳青左手從身後攬住他的腰,深情地望著他,右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高暢清清喉嚨,平穩了下情緒接著說:「總之一句話,我這輩子的奮鬥目標,就是讓陳青幸福。好啦,就醬,今天就是這個主題,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呵呵,都別拘著了,說吧,你們想怎麼個喝法,儘管放馬過來,我今天奉陪到底!」

小包間里猶如響了個驚雷一般炸開了鍋,舉座瘋狂。年輕人們從座位上跳起來,碰杯的,祝福的,拍照的,錄像的,擁抱的,起鬨的……謝曉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驚著了,雙手捂在嘴上,淚水奪眶而出。

沒有戶口,沒有房子,新郎甚至都沒有收入;沒有婚紗,沒有婚禮,連「洞房」都是租來的;在這個木椅子咯吱作響、不足5平米的破破爛爛的小包間里,兩個「孩子」過家家一樣把人生最大的事兒辦了,卻比這城市裡所有被名利綁架的「成年人」都更有資格得到祝福、收穫幸福。

「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委屈了青青啊?」已經有幾分醉意的高暢遞過來紙巾,在喧鬧的氣氛中大聲跟表姐表態,「你放心,我一定一輩子對陳青好!」

沒有,謝曉丹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拚命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真好……

真的,真好!

酒過三巡,高暢被一幫老同學灌得涕淚縱橫,陳青並不攔他,在一旁跟著大家時而流淚,時而呵呵傻笑。謝曉丹貼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胸有成竹地說:「我問你,老實回答,你倆是不是有小孩了?」

陳青一愣,一臉詫異地反問:「你聽誰說的?怎麼我都不知道呢?」

「沒有懷孕啊!那你們為什麼這麼著急結婚?」這下輪到曉丹不解。

「我們倆在一起都六七年了,現在結婚不算著急吧。」陳青咯咯笑起來。

「不是,我不是說現在結婚太早,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為什麼不準備得充分一點,好好辦一下啊,又沒有什麼特別著急的事,我還以為你們奉子成婚呢。」

「呵呵,辦什麼啊,麻煩死了,再說怎麼辦?我們倆的親朋好友遍布全國,四川辦一場,山西辦一場,北京辦一場,上海辦一場,難不成再回矽谷辦一場?那不折騰死了。結婚不就是兩個人的事兒嗎,今天你們來見證,既有親又有友,已經很隆重啦!」

「那可是,這麼辦,你們倆家裡能同意嗎?」世俗觀念的堅定擁護者謝曉丹雖然也感動,卻總覺得這麼倉促簡陋,有點委屈妹妹。

「有什麼不同意。給家裡人減輕負擔啊!他家不用買房子,我家不用陪嫁妝,是不是,你看把高暢樂的!」陳青抬手捏捏癱在桌上的高暢的臉蛋,故意調侃他,卻透著一臉甜蜜。「提前沒告訴你們,也是怕大家又要隨份子,又要送禮,你說我們倆也沒什麼好飯招待大家,反倒麻煩。我們都不講究那些,這樣最好。」

「不行,」謝曉丹愣了半天還是搖搖頭,「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要表示一下的,我跟他們不一樣,咱倆可是有血緣關係的!結婚怎麼說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兒,我一定要送你份禮物。你等著。」

陳青帶著幾分微醺,伸手摟住謝曉丹的肩膀:「啊,我的好姐姐啊,我要把這份幸福傳遞給你,你知道嗎,我能感覺到有一個perfect wedding在等著你,就是你想要的那種,blingbling的,豪華酒店,優雅的男人,閃光的大鑽戒,氣派的房子……它還在路上,但是,someday,你一定會遇到的,I』m 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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