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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008—2010年

所屬書籍: 大城小室

(二)2008—2010年,流動性從松到緊,政策中性,市場疲軟,北京市均價10000元每平米

1

田蓉搬走之後,謝曉丹和她的聯繫越來越少。她每天沉浸在自己的都市生活中,樂此不疲。2008年年初,謝曉丹從行政助理榮升至行政主管,和她的人生偶像——已經是行政總監的Samantha吳之間,還隔著一級經理的職位。

二十六歲的謝曉丹意氣風發,人生正沿著自己規劃的軌道穩步向前,年薪漲到了15萬,和丁之潭之間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攻堅階段。三十歲的丁之潭,已經在這家世界一流的諮詢公司的IT部門做到了副總監,年薪35萬,工作也得心應手。小丁坐在計程車上,意氣風發地行駛在東四環的滾滾車流中,他在腦海中幻想著一件大事,那就是計劃十一假期舉辦的婚禮。比起很多大學同學,丁之潭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工作總體順風順水,談不上什麼出人頭地,帝都里體面地安身立命還是綽綽有餘。畢竟有幾個人能實現小學裡寫在作文本上的那些關於「科學家」或者「宇航員」的夢想,留在北京,服務於外企,已是庸常人生里的大成就。哪裡想到,竟然,人生還有驚喜。

能混進國貿大廈的年輕漂亮女孩,人生必定有很多選擇。初遇謝曉丹時,看著她得體的妝容,價錢不菲的穿戴,拒人於千里的氣質,特別是名片上那個唬人的工作地址,混望京的丁之潭,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敢有。得益於英語課堂,這樣單純不勢利的環境,丁之潭才有機會和謝曉丹以同學相稱。當然,同在外企工作,也讓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最後一點,是小丁自己都想不到的,畢業於985名牌大學的他,雖然談不上學霸,但有著良好的學習習慣,讀書時認真專註的側影,不知什麼時候竟撩動了芳心。自古紅顏愛才子。這個定律,在當代社會雖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偶然也有例外。三線城市普通家庭走出來的謝曉丹,在這個紅塵浸淫的時日尚淺,雖然也偷偷羨慕Samantha吳那樣的人生曲線,卻並不覺得和自己能有什麼關聯。丁之潭年齡與自己相仿,氣質清秀,家境殷實,學業事業也都強於自己,特別勝在溫文爾雅的江南作風,待人格外殷勤溫柔,作為結婚對象,也是現實之選。

就這樣,自然而然,兩個北漂的年輕人漂到了一起,對小丁而言,遇到了漂亮能幹竟然還不怎麼勢利現實的謝曉丹,簡直是中了頭彩。這樣的女孩,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特別是CBD,彷彿是稀缺物種。自然,他的壓力也小不了。謝曉丹和自己,說起來都在光鮮亮麗的外企工作,但兩人畢竟都屬於中後台支持部門,未來發展有限,收入也不太可能有爆髮式的增長。然而,這圈子裡的派頭和品位又是不能省的。春節大假,謝曉丹的同事去馬爾地夫,好歹,咱也得去個巴厘島吧。生日派對,謝曉丹的女上司送一對香奈兒耳環,身為正牌男友的丁之潭攥著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鏈都攥出了汗,還是拿不出手。姑娘不說,小夥子卻不能假裝不明白。人家盛放的歲月就這麼幾年,憑著情話里的那幾分誠意,是換不來一輩子的託付的。

更何況,一到談婚論嫁,房子那件曾經虛無縹緲的事,就變得聚焦起來。謝曉丹和丁之潭這才隱隱意識到,原來那滿街揚著灰塵、時髦男女捂著鼻子避之不及、隨處可見的土方石堆,才是這大都市裡最昂貴的奢侈品。

CBD里的戀愛,本來開支不小,兩人並沒敢大手大腳,卻也沒存下什麼錢,何況不知從哪一天起,北京的樓市已經徹底告別了均價四位數的時代,連五環外的城中村,單平米都超過了1萬元大關,要死不死,還真應了田蓉兩年前的那句話。丁之潭和未婚妻謝曉丹商量著,等8月份曉丹過完二十六歲生日,就回老家去領證。這話聽起來沒毛病,卻黑不提白不提地雪藏著一個更敏感的話題。領證這件七塊錢成本的事兒,卻有一個在全中國都成立的先決條件——婚房。

田蓉買房搬走後沒多久,丁之潭就收拾行李搬了進來,團結湖五十平米的老房子,瞬間煥發出洋溢著甜蜜愛情的青春風采。兩人去宜家商場淘回許多有腔有調的小玩意兒,又正兒八經置辦了64頭的骨瓷餐具,趁著淘寶破天荒地搞什麼「雙11」,半價買了全套康寧鍋,還有閃著銀光的玻璃調料罐。周末,小情侶熱情高漲地去三元橋菜市場買魚買肉,買新鮮蔬菜,手法並不熟練地和了麵粉,做了紅燒肉,甚至包起了餃子。蒸汽在廚房升騰的時候,冰箱里塞滿剩菜剩飯的時候,這些在父母手中,稀鬆平常的「過日子」,對兩個北漂的年輕人而言,是成長,是自由,是不再流浪,是茫茫都市裡等著自己的那盞燈。

可惜,這樣的熱情沒多久便被匆忙疲憊的快節奏生活消磨下去,相約在小區樓下街道邊的「杭州小籠包」「張亮麻辣燙」,抑或由後回「家」的那位帶個肯德基全家桶,兩份擀麵皮,一不留神便成了後同居生活的新常態。

轉眼,一年過去,這樣的日子由開始時的春風得意,不知從何時起,變得也有些密不透風,兩個人都隱隱地意識到,他們的關係需要有一種及時的突破,否則,便會錯過那個窗口,萬劫不復。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謝曉丹旁敲側擊地試探了母親的話,沒敢提自己,只說大學一個女同學,和男朋友談了幾年,兩家條件都一般,北京房子又貴,打算裸婚了。母親正在逼仄昏暗的廚房裡準備年菜,她一邊搖頭一邊把酸菜剁得山響:你們那女同學家裡同意啦?這當爹媽的也夠沒心的,不買房子,兩個人還能湊合,生了小的,咋整?全家租房子住嗎?成家成家,沒房子,那能叫家嗎?現在的姑爺家都離得遠,提親哪,下聘哪,那些個老規矩已經沒法講究了,要是房子也沒有,這姑娘也太上趕著了,什麼好人家啊,至於這樣。

「哎喲媽,你跟我爸結婚的時候不也什麼都沒有嘛,怎麼現在反倒講究起這些老規矩來了。」謝曉丹表面的囂張氣焰藏不住心裡的忐忑。

「那能一樣嗎?!我跟你爸結婚那前兒,全國老百姓誰也沒有自己的房,現在誰沒張羅著給自己整套房啊,咱不說比別人多,那也不興比別人少啊。你也別跟我提你們那些假洋鬼子同事,中國人的規矩,多少年也變不了,就說我跟你爸結婚那前兒,房子雖然不是自己的,那也得是男方想法整個宿舍,至少也得聘個手錶、自行車啥的!姑娘嫁過去,就是你家人兒,生了孩子不也跟你家姓嗎?既然這個規矩從古到今都沒有變,其他的規矩也就不能變。不對,照說現在的女人更能幹,以前的女人也就是生孩子做家務,咱們中國女人生孩子、做家務,一樣不落下,還要出去工作,掙得也不見得比男人少!不趕著結婚這時候把該要的都要到,以後可都得靠自己扒。這媳婦還沒娶進門都不捨得,那就說明,根本不把你當回事!」

一番試探,謝曉丹沒有聽到能讓自己吐口氣的答案,卻引發了母親的高度懷疑與重視。家庭不富裕,讓身在其中的人都有種被歲月打磨出來的機警和強悍。正月初六回北京那天,母親再三囑咐:我不管你跟小丁咋打算的,要結婚,房子必須得有,這個沒的商量,其他都好說。

乘著夕發朝至的綠皮火車,當首都的第一抹朝陽開始融化結滿冰凌的北歸的車窗,悻悻的謝曉丹又變回了Amy謝。

人山人海的北京站,謝曉丹看到丁之潭單薄的身影,沒有久別重逢的興奮,卻泛起股憂鬱和無奈。她不知該如何告訴他,母親有關婚房的最高指示。平心而論,除了在淘寶上買二手名牌包,在公司假裝一手貨這一件事,二十六歲的謝曉丹自信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污點,不僅如此,她還努力、美麗且獨立。縱然丁之潭搬來後就負擔了全部房租和絕大部分日常開支,開口跟男人要錢花的事,謝曉丹可是從來沒幹過,甚至想都沒想過。小丁的薪水她大致有數,可這錢花了多少,攢了多少,都在何處,她就全無頭緒;至於小丁的父母什麼態度,有多少家底,她更無概念。春節在老家,最要好的堂弟得知准姐夫和姐姐都住在一起了卻沒把工資卡上交,還頗為不滿地嚷嚷:「這孫子太不爺們兒吧,我跟我女朋友頭回上床,就把學校食堂卡給她了,南方男人就是雞賊!」謝曉丹當時朝他後脖頸子就是一巴掌:「你那破食堂卡里才有幾個錢,能比嗎?!」堂弟邊躲邊喊:「是沒多少錢,可是我全部的錢啊!」

是我全部的錢。回出租房的路上,這句話一直在謝曉丹腦中縈繞,伴隨著那些無法言說的不滿和不甘,像一句咒語一般,驅趕出她的心魔,這心魔越戰越勇,謝曉丹無力招架,亦無力掙脫,終於敗下陣來。還沒出年,就病倒了。

躺在狹窄的出租房,灰白色的陽光穿過霧霾照進乾燥的屋內,灰塵在光柱中飛舞,窗不明幾不凈,丁之潭也不知是乾淨還是髒的衣服襪子堆得到處都是,廚房已經很久沒開過火,謝曉丹喉嚨里火燒火燎,就想吃口熱騰騰的熗鍋面。丁之潭在電腦前磨蹭半天,終於抬起屁股神情落寞地向冰箱走去。兩個人前後腳回到北京,冰箱里自然是彈盡糧絕,年前剩的沙拉醬、蛋糕,通通長了綠毛。丁之潭左手叉腰,渾身的重量都壓在那條穿著灰色家居褲的左腿上,他右手扶著冰箱門,保持這個動作呆立了足有五分鐘,看得冰箱里都要開出花了。要不是謝曉丹裹著被子從卧室蹭出來,這愣約莫還要發下去。

「你幹嗎呢?」謝曉丹的疑問裡帶著明顯的不滿。

丁之潭的肩膀一抖,如夢初醒般回頭愣愣地看著眼前人:「冰箱里什麼都沒有,買菜再做太麻煩了,要不我去樓下給你買包速食麵,也差不多。」

「差不多什麼啊,速食麵一股防腐劑味兒!」謝曉丹嘟囔著,轉身進了屋,這種時候更覺得,還是在自己家裡最舒服,可見,無論如何,只有爹娘是一心為自己好的,而此處,也並不見得就是滾滾紅塵中那個能遮蔽風雨、知冷知熱的安樂窩。

丁之潭懶得換衣服,裹上件羽絨服,趿拉著球鞋就出了屋。樓道里灌進一股北風,激得他一個哆嗦。這自古以來的苦寒之地,和家鄉的清風軟雨可是不能比。這次回家,父母照例勸他回蘇州,至少也搬去上海:「離得近嘛,將來生了小孩,我們還可以幫你帶,北京就算了,那個地方,我們可住不慣。」

你看看,堂堂一個大都市,有人視之若珍寶,有人棄之如敝屣。不同於往年,丁之潭沒有再嬉皮笑臉地為北京代言,他只是笑笑,低下頭獃獃地看看手機,抬起頭淡淡地看著窗外。母親感覺不對,拉過父親低聲說:「這是怎麼了,今年回來魂不守舍的?」父親做了個噓的動作,胸有成竹地小聲答:「沒事,沒事,不是說今年準備要結婚嘛,婚前恐懼症,正常噠,我當年也是一樣滴……」

丁之潭縮手縮腳地用手肘頂開樓下小賣部那厚重的軍綠色棉門帘,裡頭又一層塑料門帘迎面飛來,差點打掉了他的眼鏡。等他終於穩穩站定,正看到對面的玻璃櫥櫃的鏡面上,一個邋遢憔悴的身影:三天沒洗的頭髮,在剛才的門帘大戰中吸足了靜電,此刻雞窩一樣蓬在頭頂;眼鏡歪歪斜斜掛在臉上,嘴角兩顆大痘,又紅又腫;黑色羽絨服仔細看也浸滿油漬,下邊的灰色棉布家居褲,鬆鬆垮垮洗脫了形,幾根線頭還拖在地面。丁之潭趕緊轉身,不想去看,也沒有心情去想。

丁之潭肚子里的那個秘密,就快要衝破他頹喪的身體,然而,眼下還不是認輸的時候。畢業工作近八年,這八年,他也算兢兢業業、勤儉節約,眼見著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老話說,攢錢娶媳婦,看來媳婦自古是消費品,像謝曉丹這種條件的,估計就得算奢侈品。奢侈品什麼價,丁之潭不敢問,他查查自己的銀行戶頭,將將50萬。

在蘇州,50萬能買新區里一套不錯的三居室,要是有門路,老城裡盤一套青磚黛瓦的小院子,也不是沒可能。可這裡是北京,50萬什麼概念呢?五環外那一片片建設工地的大紅海中,在容積率不低於3.0的鴿籠一般高密度的小區里,將將能買一套50平米的一居室。倘若把槓桿用足,做好給銀行打工三十年的準備,這50平米的房子可以挪近兩環,但樓齡還要多加二十年,恰如他們在團結湖租住的這套小房子。

與其說是丈母娘們推高了樓市,倒不如說是高速增長的通貨膨脹,瓦解了丈母娘們嫁女兒的信心。用上全部的積蓄,賭上後半輩子,換這樣一套老舊狹窄的小房子,迎娶一個二十六歲如花似玉、嬌艷欲滴的姑娘,丁之潭有點不甘心。離領證還有大半年,節流就算餓死也趕不上樓市攀升的速度,還得想辦法開源。好在,眼下有個比樓市還要火爆的市場,丁之潭隱隱看到機會,將自己的全部存款,滿倉押在了股市上。這就是他揣在肚子里的那個秘密。

2007年一年,中國股市從2728點,一舉衝到了6124點,成為當年全球股市漲幅冠軍。周圍遍地是一夜暴富的故事,似乎傻子都在賺錢,誰的圈子裡都流傳著一兩個財富神話故事。丁之潭一個女同事,炒了大半年股票,買了別墅換了寶馬,辭職週遊世界去了。小丁沒那麼大野心,他只想著能把50平米的老房子,換成100平米的老房子,運氣好再來一台馬自達,就足夠他感激涕零。

時間倒退幾個月。1月2日是2008年第一個交易日,開盤5265點,之後總體放量上漲,直到1月14日上升至5523點,股票市場一片歡欣鼓舞,各路專家、全體股民都篤定地等待著中國股市8000點時代的到來。已經聽了大半年各種暴富故事的丁之潭,終於趕在元旦前開了戶,一口氣買了二十萬,這幾日漲勢頗好,夢裡五環外的那套婚房,有望挪到五環內了。小丁興奮地摩拳擦掌,期待著階段性回調的時候再補點倉。

1月21日市場傳出中國平安再融資1600億元的消息,平安跌停,滬指暴跌5.14%,收4914點,跌破了5000點大關。1月22日清早,丁之潭比平時晚出門,怕在地鐵上信號不好,影響下單,他守著開市,第一時間又買入了將近三十萬,把所有的存款,和夢中的那套婚房都押上了。小丁舒口氣,揮著雙拳像出征的英雄一樣對著電腦大喝一聲,彷彿看到了一路飆升的K線,一口氣把自己送上中產階級的陣營。

不曾預料到的是,接下來的兩周,中國的千萬股民,陪著丁之潭一起,度過了如同過山車一般驚心動魄的日夜。滬指先是以8.08%創出十年來最大周跌幅;2月4日又突然超跌反彈,暴漲8.13%;2月5日是春節前最後一個交易日,中石油10億股解禁,跌幅又超過6%,大盤收陰。至此,所謂次貸危機以及再融資造成的大跌暫告一段落,無奈的丁之潭和其他股民一樣,垂頭喪氣的,帶著抄底反彈的期待回家過年去了。

股市大盤起起伏伏,團結湖那間小出租屋裡的氣氛也忽冷忽熱。丁之潭瞞著全世界炒股,謝曉丹當然不知道此刻的他,正在跟怎樣的焦灼和忐忑纏鬥。曉丹只覺得男朋友對自己越來越不上心,什麼提職加薪發年終獎統統沒有興趣,每天獃獃地癱在電腦前,不是看股票,就是打遊戲。謝曉丹不清楚中國股民正在經歷著什麼,那個市場離她太遠了,相比之下,樓市似乎還親切些。

倘若10月份結婚,何時買房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雖然自己還沒想好到底怎樣跟丁之潭開口,想來他也不會一直裝傻充愣。去年年底的時候,小丁不是還主動提過,自己的積蓄付個小房子的首付是夠的,如果家裡能支援點,或者其他地方再來點外快,房子沒準還能近一些。這樣想著,謝曉丹的心裡略略踏實了幾分。下班的時候,她終於也按捺不住,留心起路兩旁的二手房信息。這一看不免心驚,團結湖綠樹成蔭的老街上,原來修指甲、賣水果的好幾間店鋪,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各種品牌的房產中介。謝曉丹隨便投去兩眼,就立刻圍擁過來幾個穿著廉價西裝、噴著劣質髮膠的小夥子,他們帶著濃濃的體味,操著各地口音,釋放著各種聳人聽聞的信息。謝曉丹接過他們遞來的傳單,吃驚得合不攏嘴,看來就連自己租住的有著近二十年樓齡的不足50平米的公房,也要一百多萬了。「姐,出手要快!再等真買不起了!」一個山東口音的小夥子揚著宣傳單在身後喊,那模樣似乎比謝曉丹還著急。她回頭看他一眼,突然就想起了許久都沒想到過的田蓉。

說起來有快一年沒見過面,田蓉黑了,胖了,衣服穿得越發沒有章法,本來大學四年已經悄然褪去的那一點鄉土氣息,眼見著又要呼之欲出。國貿樓下新開了一家美國冰淇淋店,Cold Stone,謝曉丹約她來吃冰淇淋,不好意思上來就直奔買房的主題,兩個閨蜜東拉西扯聊了好一通八卦。田蓉又換工作了,這倒在謝曉丹的預料之中,她說自己「笨嘴拙舌」,到底還是不適合干銷售,其實懂得不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說實話,我都替我那些客戶可惜,他們當時要是聽了我的買了房,現在不知道怎麼偷著樂呢,可惜我這人口才太差,人家都不信我,好像我在忽悠他們。」田蓉把路邊攤款的坡跟涼鞋撐在椅子橫樑上,弓著背,貼著桌沿,吧嘰吧嘰地嚼著冰淇淋,還是那樣慢條斯理地說話,憨厚地笑,卻和對面蹺著二郎腿、踩著Christian Louboutin紅底高跟鞋的謝曉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櫥窗外看起來,兩個共同走過青春的女孩,如今儼然是兩個世界的人。田蓉說她剛去了一家中型規模的房地產銷售代理公司,公司專門幫開發商賣房子,她還是做運營,眼界倒是從二手房拓寬到了一手房,說起樓市越發津津樂道了。謝曉丹正好就著這個話題開了頭。

「我和丁之潭過幾個月準備領證了,想買套房,你說現在出手會不會有點晚啊?」曉丹想起一年多前,田蓉天天建議他倆買房,那時的房價,也就是現在的三分之二,他們卻還偷偷笑田蓉是被公司洗了腦。

「晚?北京的房子啥時候出手都不嫌晚,結不結婚都要抓緊買啊,不然還得漲。」好在田蓉老實,沒拿當初的事兒來奚落她。

「可我看最近幾個月好像都沒怎麼漲,有些盤比去年年底的時候還降了點呢。你說要不要再觀望下,興許還往下降呢?」

田蓉使勁兒搖頭,相識六七年,謝曉丹還從來沒見她對什麼事這麼篤定過:「好多人就是這樣把機會都給錯過了,反正你也是自己住,又不是說投資哩,買了馬上賣,自住啥時候出手都是最好的時機,你想等領證後再買?跟你說吧,八月肯定還要炒一輪奧運概念,年底均價這就奔著2萬去了,你到時候看嘛!」

看田蓉信心滿滿的模樣,謝曉丹想,她一定沒少給自己的朋友、客戶分析過樓市,從宏觀到微觀,一套一套的。田蓉名下有3套房,房價下降她第一個受損,當然要一路看漲。電視里那麼多各路「專家」都意見不一,謝曉丹依然不認為就憑田蓉那兩把刷子,能智慧到看清了北京樓市的發展趨勢,只不過屁股決定腦袋,立場不同,願望不同罷了,多說也無意義。遂轉了話題。

「你最近怎麼樣?感情有什麼新動向嗎?」曉丹問。

田蓉輕輕搖頭,垂下眼的瞬間又羞澀地笑了,紅暈瞬間布滿臉頰。

「瞧你這架勢肯定有,別裝了,什麼情況啊!」

田蓉抿一勺冰淇淋只笑不語,半天才又開口:「也不能算是談對象吧……就算是,談著玩一玩吧。」

這話從衛道士田蓉嘴裡說出來可嚇了謝曉丹一跳,當年謝曉丹和趙臨冬搞搞曖昧,田蓉都疾惡如仇猶如婦聯主任一般,什麼時候起,居然還敢跟人「玩玩」了!

「啥情況?那男的不會有老婆吧?」曉丹壓低聲音問。

「沒有沒有,」田蓉連忙擺手,「我咋可能去當小三兒啊,這點道德底線還是有的!」她頓了頓,發覺事情已經到了不解釋不行的地步,「其實就是我相親認識的一個男的,在亦庄那邊一個廣告公司當職員,嗯,人還行,就是也沒啥根基,外地來的小北漂吧。」

「外地來的北漂!」謝曉丹幾乎是驚呼起來,「天哪,說得好像你不是似的!」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我是,咱們都是嘛。可問題是,北漂和北漂也不一樣啊。」田蓉咽了口唾沫頓了頓,似乎想組織一下語言,「他每個月就掙幾千塊錢,老家在山東,父母也就是普通工人,在北京,得混多少年才能買個廁所啊。那你說,我好歹現在有3套房,他什麼都沒有,認真發展下去到談婚論嫁那一天,我爸媽能同意嗎?肯定說他目的不純啊!」田蓉有點艱難地說完,想了想,又低聲嘟囔一句,「說實話,我們處了有三個月了,到現在我都不敢跟他說我有3套房的事兒,就我現在自己住的那套一居室,他有時候還說,你這套房現在值一百多萬了吧,那你說我聽著這話能放心嘛,誰知道他到底圖啥呢。」

不知是店裡的空調太足,還是冰淇淋太涼,謝曉丹不禁打了個冷戰。她突然意識到,或許在田蓉眼中,她的奢侈品、好工作、未婚夫,都根本不足以成為在這浮華都市立足的所謂「根基」,既不抗通脹,更不抗人心。原本由國貿大廈和香奈兒耳環撐起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瞬間虛無縹緲了,一場久別重逢的閨蜜聚會竟然變得暗流涌動。

春天來了,冬日的肅殺之氣一掃而光,換上春裝的謝曉丹,和玉蘭海棠一起,舒展筋骨鬥志昂揚起來。上次同田蓉見面後,她著實低落過幾天,耳畔不斷想起母親說過的那句話:咱不說比別人多,也不能比別人少啊。謝曉丹回想整個大學時代,向來是田蓉跟在自己身後轉,這兩三年,怎麼一沒留神,情勢就起了變化。按理說,論事業發展,自我完善,情感關係,這些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最應該重視的事兒,田蓉依舊沒什麼起色,甚至應該說,與自己的差距越發明顯。可她的狀態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依舊不吭不哈,卻滿溢著一種小地主婆一般張揚而又紮實的底氣,這底氣來自土地磚塊,還有它們背後所象徵的急速增長的巨大財富。

謝曉丹端著杯熱咖啡站在律所典雅別緻的茶水間,看著BBC英語新聞里正播放中國暴發戶大媽們成群結隊地買金條,逛游輪,一哄而上把自助餐搶光,呼朋喚友地在盧浮宮裡擺出兼有剪刀手和紅衛兵風格的造型拍照。屏幕下的英文標題赫然滾動著「Chinese Dama on the gold road」(中國大媽的淘金之路)。不知何時站在身邊的Samantha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她手中端著鑲著金絲、繪著粉色玫瑰的骨瓷茶杯,一包英式早餐茶包正在熱水裡翻滾,騰起陣陣熱氣。謝曉丹只掃了一眼,便頗有眼色地拉開冰箱門,取出盛著鮮奶、敷著保鮮膜的白瓷奶罐,在女老闆欣賞又滿意的笑容里,將絲滑的牛奶緩緩注入醇香的紅茶中。

「中國的希望在你們這些年輕人身上,世界不會永遠看不起我們的。」Samantha仰起消瘦的臉頰,嘴角的弧線充滿了自信。謝曉丹又瞥一眼電視,竟然彷彿看到二十年後的田蓉,那種張揚又紮實的底氣是一脈相承的,與知識文化、眼界素養都無關,與GDP和人民幣有關。

「大媽們也很有自信啊,耀武揚威的,估計每個人都趁著好幾套房。」謝曉丹強打精神地幽默。

「So what?(那又怎樣?)你看看那些老外的眼神,」Samantha平靜地說,「記住,財富從來換不回尊重。」

財富從來換不回尊重。謝曉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的三觀卻開始有些混亂了,很多曾經以為理所當然的事,變得不再那麼清晰明了。財富是換不回尊重,田蓉有多少套房,我謝曉丹也絕不會覺得她有什麼了不起。可在田蓉眼中,北京城裡一套房子都沒有的謝曉丹,怕是連打擂台的資格都沒有吧……

謝曉丹向來要強,哪怕只是局部戰場的失利,都不能甘拜下風。她開始關注北京的樓市,周末的休閑活動也從看電影逛街變成了拽著丁之潭一起去看房。謝曉丹強烈地想要扳回一局的做法,在丁之潭眼裡,就有幾分逼婚的意思了。擱在半年前,他一定會積極響應,可是現在,他卻絲毫提不起精神。3月13日,滬指失守4000點;6月12日,滬指失守3000點,在5000點跑步入市滿倉押注的丁之潭,眼看著八年存下的50萬隻剩下個零頭,連跳樓的心都有了,還提什麼買房結婚呢。

炒股的事,他沒有刻意瞞過謝曉丹,卻也沒主動提起過,開始不提,是想一票賺把大的,給女朋友一個驚喜;後來不提,自然是連提的資本都沒有了。他當然知道,套牢在股市的這50萬,不僅嚴重挫敗著自己的人生,也會給即將到來的婚姻帶來很多不確定性,面對這道無解的難題,他本能地選擇了逃避,似乎拖過一天算一天,因為他深知面對這樣的打擊他無力還擊,在這樣的時代和都市,這打擊是可以摧毀一切的。

不要試圖去考驗當下的愛情,玻璃之城裡的愛情是禁不起考驗的。

不明就裡的謝曉丹看到的,卻是另一幅光景。眼見著離兩人商定的領證日子越來越近,丁之潭的情緒卻越來越不穩定,大多數時候消沉,有時候甚至暴躁,看婚房的事他越來越被動,逐漸就閉口不提,像變了個人一樣。謝曉丹不明白為什麼,他是得了婚前恐懼症,還是對自己的情感有變?謝曉丹跟他吵了幾次,沒解決任何問題,卻讓兩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越來越尷尬。出租屋還是那間出租屋,丁之潭還是那樣戴著耳機癱坐在電腦前,暮色四合之下,獨自看了一整天二手房的謝曉丹,眼看著未來離自己的能力越來越遠,拖著灌鉛的雙腿,絕望地坐在走廊的陰影里無聲地流淚。

眼看就到謝曉丹的生日,緊接著就是他們商量好的領證的日子,曉丹不知道當初那個約定是否還依然有效,如果有效的話,婚房的事到底該如何跟家裡交代。密不透風的生活,卻像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一樣,沒有出口,也無法暫停。曉丹媽媽從東北打了若干次電話,每次都先問:房子怎麼說了?曉丹找了若干借口,諸如看上的地方沒有合適的房源;樓市最近沒怎麼漲,都說要跌了,先看看再說……孤軍奮戰的她找借口都找煩了,丁之潭還是一言不發。

縮頭烏龜丁之潭其實是無力掙扎。他當然明白謝曉丹在想什麼、等什麼,他也並沒有分手的想法,只是現實的壓力讓他不敢爭取,也想不了太遠。他所做的最後的努力是背著謝曉丹給遠在蘇州的父母打電話,坦白自己原本準備付婚房首付的錢被股市套牢,厚著臉皮問家裡能不能支援些。父母唉聲嘆氣地一頓嘖嘆之後,給出了一個不容置疑的方案:支援你買房子是可以的,但不可能寫謝曉丹的名字,連證都沒有領,將來有問題豈不是扯皮;或者就是先領證,房子再慢慢買,買了也是婚後共同財產,女方也不用擔心。

「如果是你自己的錢嘛,你願意怎麼哄女孩子開心我們都不管,但既然是要用我們的錢買房,那就必須聽我們的。」站在父母的角度,這話說得實在沒問題,丁之潭沒道理反駁,可他也知道這道理在未來丈母娘那裡肯定講不通。恨只恨自己的積蓄都虧進了股市,一夜間又退回到經濟不獨立的尷尬境地,出資人當然有決策權,貴為美國總統還得聽財團的話呢,市場經濟環境下,所有的關係都得遵循這個道理。

先領證,還是先買房,猶如那個著名的哲學問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耐人尋味,雙方家長為此爭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退一步。先領證,謝曉丹媽媽不同意:人都是你的了,你買不買房,啥時候買房,買啥樣的房,我閨女說了還能算?到時候我們找誰說理去!先買房,丁之潭媽媽這樣講:買房子嘛要我們男方家出錢,寫上曉丹的名字,萬一你們反悔不嫁了,房子我還要分你一半,先買房也可以,房子就不要寫曉丹的名字。

早就聽人說「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但謝曉丹也絕沒想到結婚是這麼上綱上線的一件事。雙方家長僵持到10月還沒有定論,好在這半年房價沒怎麼漲,隱隱約約地還出現了北京市場已經十年未見的下行趨勢。曾經門庭若市的售樓處如今門可羅雀,平時滿大街騎著電動車亂竄的房產中介們,一夜之間不見蹤影;聽說深圳廣州到處都是排隊退房的人群,還有不少斷供棄房的官司打到法院……向來最堅挺的京城樓市也眼見著撐不住壓力,交易量價齊跌。北京城裡的老百姓迅速分裂成兩個陣營:謝曉丹所在的「無產階級」陣營高聲唱衰,期待拐點;田蓉所在的「有產階級」陣營堅定看好後市,準備抄底。然而,有趣的是,兩個爭論得急赤白臉的陣營根本訴求卻是驚人地一致:找准機會,出手買房!如此說來,這兩個陣營里時不時地出現「叛徒」也就不足為奇。那麼多的經濟學家都看不懂說不清的中國樓市,老百姓的那點「智慧」,只能為內心殘缺的安全感做鋪墊了。

看到深圳樓市降價、出現銀行斷供的新聞,田蓉心裡有些沒底兒,偷偷摸摸地賣了一套兩居室,成功套現,賬面浮盈落袋為安。兩年時間,每平米賺了4000塊,雖然比她預期的少了很多,到底也比上班掙錢來得快太多。謝曉丹也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樓市動向,寫誰的名字可以稍後再議,丁之潭你趕緊把錢從股市裡取出來,時刻準備著奔向「有產階級」陣營才是王道。

謝曉丹說什麼,丁之潭都沒精打采地應著,卻從來沒有轉化成進一步的行動。十一大假過完,媽媽打電話已經不再問婚房的事,開門見山跟曉丹說:估計他是藏了啥心思,黑不提白不提的,你得問問他,拖著是啥意思,好就好,不好拉倒,別耽誤咱工夫。身心俱疲的謝曉丹也不想再猜下去,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分手。她咬咬牙,可還沒咬下一半,眼淚就流了下來。七百多個日夜的朝夕相處,哪裡是說停就停那麼容易。

到這時候,丁之潭年初投進股市的五十多萬,已經只剩下兩萬塊了。10月28日,中國股市創造了2005年6月以來滬指的最低點:1664點,比年初開市時的5522點,下跌了將近4000個點位,數萬億資產莫名蒸發。謝曉丹嘬著一根雞湯米線,獃獃地看著國貿食堂電視里的午間財經新聞,股市大跌,有人破產,有人跳樓,聯想起丁之潭這半年的萎靡狀態,她心裡咯噔一下。

謝曉丹連飯都沒吃完,三步並作兩步衝到28層,趁著午餐時間辦公樓層虛空一片,一頭鑽進洗手間的隔間撥通了丁之潭的電話。

「喂,親愛的?」丁之潭強打精神接電話,好歹表現得態度端正。

「丁之潭,你股市裡還剩多少錢了?」謝曉丹開門見山。

「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了,吃午飯了嗎?」

「你別打岔!你股票里到底還有多少錢了?」

「……沒多少錢了。」

「沒多少錢是多少錢?」

「……幾萬塊吧。」說完這句話,丁之潭突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接連好幾個月的忐忑內疚懊悔,一瞬間輕鬆了許多。

「幾萬塊?你不是說你攢的錢夠付首付,不用管你爸媽怎麼說嗎?幾萬塊現在買個廁所都不夠,還付首付!你瘋了吧!」

「之前……是夠付首付的,我不是想多賺點出來,裝修買車就都夠了嘛,哪想到,會跌成這樣。」

「你傻啊你!還買車呢,你哪有那麼好命,那麼高智商!股票是你能玩的嗎?你又不懂!我不是早叫你拿出來,見好就收嘛,你怎麼就是不聽我的呢!現在好了,怎麼辦!幾萬塊你還想結婚哪!你是瘋了吧!真是沒見過像你這樣沒本事掙錢還瞎折騰的人!本來就連個像點樣的婚房都買不起,你現在讓我怎麼跟家裡交代!」謝曉丹幾乎是帶著哭腔咆哮起來,記憶中戀愛兩年來,還從來沒有跟丁之潭這樣紅過臉。

電話那頭的丁之潭也愣住了,他沒想到謝曉丹性感的雙唇不僅能說出甜言蜜語,還能說出這麼刻薄寒涼的話,看來慾望都市裡的女孩,無論偽裝得多好,關鍵時刻本性暴露,也就只剩一個字——錢。「是,我是沒本事,我也確實沒那麼好命,否則怎麼會讓你們全家把我逼到這份上,你以為你自己有什麼了不起,自私、虛榮,掙不了幾個錢還就知道往臉上抹,有本事你也像人家田蓉似的,搞3套房,我給你倒插門都行!不就是結婚嘛,大不了不結了!有什麼了不起!」

「什麼,你說什麼?你怎麼那麼不要臉呢!」謝曉丹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噌一下從馬桶蓋上坐起來,「追我的有錢人那麼多,我瞎眼了才看上你!要房沒房,要車沒車,連個像樣的禮物都買不起,一個窮北漂,狗屁都不是,還給人倒插門,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有3套房的人能瞧得上你,自作多情!不結就不結,這是你說的啊,丁之潭,你給我記住了,誰反悔誰是孫子!」

謝曉丹摔了電話,方才還囂張的氣焰,像是被針刺了的氣球,「嘭」一聲,瞬間萎了。她坐在馬桶蓋上低聲啜泣,回想著這兩年來,他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這步田地。至於剛才電話里的那通謾罵,謝曉丹神經質地反覆回味,他怎麼竟然會說出「自私、虛榮」,而自己又為什麼會脫口而出「窮北漂」,而他們之間的最後時刻,為什麼竟然還摻雜著田蓉那個曾經被他們偷偷鄙視的身影。謝曉丹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這玻璃之城裡的瓊樓玉宇,原來不經意間在我們的心湖留下倒影,那湖裡漸漸已看不清自己的輪廓,看不清來路或是去處。

許久,謝曉丹擦乾眼淚,推開廁所隔間的門走出來,明晃晃的化妝鏡,淡淡的音樂和香氛,她又回到了那個得體優雅的世界,那個曾經令自己嚮往艷羨、如今讓自己平靜依賴的世界。一抬眼,便看到了正對著鏡子補妝的消瘦背影,鏡面里有張小巧冷靜的面孔,短髮精幹,眼神犀利。她剛刷完睫毛膏,挑挑眉毛輕描淡寫地問一句:「沒事吧?」甚至都沒有眼神的接觸。

謝曉丹愣了片刻,她早該想到隔牆有耳,但剛才那陣仗怕也顧不了許多,只是沒想到,牆那邊的竟然是Samantha吳。

「沒事。」謝曉丹搖搖頭,在這個女上司面前,過度煽情還不如幽默自黑,「估計婚假是不用請了,又可以加班了。」

Samantha吳薄薄的嘴唇在尖下巴上扯出個笑臉,第一次在鏡子里和謝曉丹眼神對視,那笑容里有包容、有理解,還有幾分讚賞:「好事啊,這麼美好的年華,著急結什麼婚呢。」

謝曉丹百感交集,竟然還有幾分羞愧:「本來也是他著急,我其實沒那麼有所謂,只是現在鬧的,兩邊家裡都知道了,怎麼收場啊……」

「Amy,你今年多大了?」女上司突然好奇地問。

「我都二十六了。」

「二十六還『都』。」Samantha吳笑著搖搖頭,拿出一管嬌蘭的護手霜,「哎呀,不過說起來我二十六歲那年,也差點結婚,比你們可走得遠,婚紗照都照了,婚禮請柬都發了。」

這下謝曉丹是真來了精神:「那後來呢?為什麼又沒結?」

Samantha吳仔仔細細地擰好護手霜,雙手撐在洗手台邊,微笑著嘆口氣:「我那個未婚夫出車禍了,去世了。」

一瞬間,空氣凝滯了,謝曉丹半張著嘴呆立在那兒,半晌才意識到,Samantha吳早就平靜地掏出了唇膏,正對著鏡子仔細描摹。

「哦……」謝曉丹知道外資公司隨西方的習慣,現在應該說I』m sorry,可惜,這樣理性又洋派的表達,她還是說不出口,「哎呀,真想不到,不過你看你現在過得多好啊,所以也許都有天意……那,你跟你先生怎麼認識的啊?」她笨拙地想要轉移話題。

沒想到,剛塗完唇膏的Samantha突然對著鏡子呵呵笑起來,玫紅色的唇色像一朵綻放的玫瑰:「是啊,都有天意,我和我先生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就是他的司機撞到了我騎摩托車的前男友,他當時就坐在那輛賓士上。」Samantha掏出淡粉色金屬瓶蓋的Dior香水朝著修長的脖子噴了兩下,對著鏡子綻放一個自信的笑容,強悍燦爛得,像太陽一樣,「生命還長著呢,小姑娘,你不知道明天有誰在等著你,加油吧!」

Samantha鏗鏘有力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謝曉丹依然呆立在空曠安靜的洗手間,失戀突然沒那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無常命運的無奈、感慨和期待。原本打算去一夜宿醉的謝曉丹,瞬間就放棄了這個「不高級也不潮」的想法,她開始期待著自己朦朦朧朧的命運,突然覺得或許也可以像她的人生偶像Samantha那樣剽悍英勇。沒錯,這裡絕不是終點,沒準恰恰是起點;她已經隱隱覺得,也許他年回望今日之時,她會感謝這次分手,感謝這無疾而終的戀情。

想不通的,是謝曉丹的媽。

老太太在長途電話里義憤填膺:「閨女,這家人太欺負人了,事不能這麼辦啊,你老姨知道你要結婚,專門打了一萬塊來給你置嫁妝,周圍親戚朋友都知道了,哪能說不結就不結了,我跟你爸的老臉往哪擱,他以為這是逛自由市場呢!我們好好的黃花大閨女,跟你談戀愛談了兩年半,倆人擱一起,住都住了一年半,照顧你吃,照顧你喝,你這說拜拜就拜拜,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你告訴姓丁的,走遍全天下,也沒有這個理兒!」

謝曉丹此刻已經平靜許多,聽著母親激動的聲音,她有點擔心,擔心媽媽的身體,也擔心這場鬧劇會升級:「媽,也沒你說得那麼誇張,要說照顧吃喝,平時他照顧我還多一些呢。」曉丹試圖降降戰火。

「閨女,你是真傻啊!」這下老太太聲淚俱下了,「當初你說你倆搬一塊,我就不同意,你不聽,非要住,同居啊!傳出去,男的不咋地,女的可就再難嫁了,這是壞名聲的事兒啊!他照顧你吃喝怎麼了,那他就應該!他跟你住一起,擱一張床上睡了一年,他佔了多大便宜,你心裡沒數啊!說個不好聽的,他要想擱夜總會找個你這樣的女的,他給你花的那點麻辣燙速食麵的錢,人家能跟他走嗎?你這個傻閨女啊!非逼著媽把難聽話說出來!」

謝曉丹也覺得刺耳,可聽著老太太在電話那頭嗚嗚大哭,已經衝到喉頭的反駁之辭,也只能被她生生咽下去。雖然未婚同居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裡,已經稀鬆平常,但中華傳統價值觀上千年的潛移默化,也不是誰都可以大大方方無所忌憚地把「同居」這件事掛在嘴邊,特別是跟長輩之間。何況,謝曉丹腦海里猛然浮現起丁之潭每次上床時那眼熱猴急的樣兒,竟真有了種被丫佔了便宜的感覺。

謝曉丹的媽連夜坐火車趕到北京,曾經的准女婿丁之潭還沒租到合適的房子,在堆滿行李的客廳蹭沙發。謝媽媽氣不打一處來,抄起地上的箱子就往門外扔,謝曉丹和丁之潭連哄帶勸,才算是攔住了盛怒下的謝媽媽。等終於平靜下來能對話,已經到中午時分,謝媽媽痛說革命家史,講女兒的優秀,自己家庭的不容易,丁之潭倒也都聽得進去,只是與坐在角落的謝曉丹再無眼神對視,老太太明白,這段關係,說什麼都已是覆水難收,只能以其他的方式平息陣痛了,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當初炒股票,冠冕堂皇地說起來,也有為兩人未來物質生活準備的考慮,因此丁之潭並不覺得自己有愧,但客觀上,過去一千多個日夜,和眼下的這場鬧劇也確實消耗了曉丹的青春,損傷了她的名譽。丁之潭明白,不掏出點真金白銀,這一關是過不去的。三個人餓著肚子,守著三杯放冷的水,比耐力,比定力,比心理素質。到底還是勢單力薄的小夥子先敗下陣來,丁之潭承認了自己的不成熟和不理智,也表達了對謝曉丹的愧疚之情,最終請差點成了丈母娘的謝媽媽開個價,作為補償。這種事兒,謝老太太雖然年近六旬,卻也是頭一回碰到,她也不知道多少錢合適,想起本該由男方出的買房子的近50萬首付,打個對摺,給20萬青春補償費吧。

急於逃離現場的丁之潭答應得挺痛快,回過神就發現執行有難度,自己現在的全部資產還不足10萬塊,這個方案要落地,還得請父母支持。他當下給蘇州打電話,懶得和爸媽解釋那麼多,只說是看上了一套房子要趕在明天交定金。父親的錢剛剛到賬,母親的電話就追過來,她並不清楚兒子已經分手的事,只是殷切地叮囑他,交定金的時候你自己去就好了,名字就寫你一個人的,千萬不要帶曉丹,免得現場麻煩,先把這一關混過去,曉丹媽媽那裡,實在不行將來我們去解釋……丁之潭實在沒辦法面對母親的這份苦心,扛不住壓力,說出了實情。於是,第二天下午,原本約在銀行轉賬的丁之潭、謝曉丹一行人,被一大早坐飛機從蘇州趕來北京的丁媽媽現場攔截。兩個媽媽在銀行里大打出手,驚動了保安,談戀愛不曾轟轟烈烈,分手竟然分成了車禍現場,慘不忍睹。

一場戀愛談到這種地步,也是謝曉丹始料不及。

故都的深秋,落了一地黃葉,一場秋雨襲來,寒涼得很。兩個帶著夢想、帶著期許的年輕人,告別北國的飄雪,告別江南的細雨,在這城市裡如浮萍一般相遇,本以為能相伴終生,卻帶著各自的傷痕,迅速飄散在天邊,各自瑟縮在逼仄的出租屋內,依偎著母親坐車千里捎來的那點家鄉的溫存,在夜深人靜處獨自舔舐傷痕,等著來年春暖花開之時,激越的春風或許會給自己帶來堅持的理由。

協商之後,丁家最後給了謝曉丹10萬塊,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經此一劫,向來自信驕傲的曉丹變得消沉了一些,她慶幸自己還有份體面安穩的工作,這是她在這片孤城中的立身之本。

2

2009年春節,謝曉丹多休了幾天年假,在瀋陽一直住到了正月十五。假期的時候陸續見到了很多以前的同學,幾乎每個人都向她抱怨著眼下的生活:婆媳不和,掙錢太少,老公出軌,孩子哮喘……謝曉丹發現自己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向這些年少時的好友哭訴她的遭遇,因為她們,還指望著靠她這個幸福的標誌活下去。她是她們中唯一走出去的,走進了那座五彩斑斕的大都市,登上了那座城裡最高的高樓,她實現了她們的夢想,是她們的平庸生活在平行時空里的另一種精彩的可能。就連過年時去給高中班主任拜年,遇到一幫同去拜年的學弟學妹,老師還不忘隆重向大家介紹曉丹——優秀能幹的學姐,在北京國貿大廈最出名的外資律所工作!臨別時,老師送她到家門口,又拉著曉丹的手懇切地囑咐:自己發達了,也要多提攜多幫助還在北京漂泊的學弟學妹,他們沒你幸運,都很不容易。

銀白的霧凇枝頭挑起一輪紅日,金色餘暉灑滿渾河兩岸的積雪,北風吹走了心頭的哀愁,吹起股英雄氣在心中激昂。謝曉丹穿著最貴的那件Burberry大衣,和一眾老同學手挽手,皮靴踩得猶如戰鼓擂擂,家鄉話說得似旌旗飛揚,謝曉丹的氣焰又重燃了起來,看起來儼然要一路向南踏平800公里,踏平那承載著她的夢想,又碾壓了她的青春的——北京城。

那天之後,她在北京的生活似乎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不容易了。

大年初一早上,遠在四川攀枝花的小姨照例打電話來拜年,家長里短地和母親寒暄許久,她們姐倆其實經常通話,小姨家的經濟條件好一些,多半是她打給媽媽。老姊妹倆唏噓了半天曉丹的婚事,小姨勸母親想開些,又帶來了一則新鮮消息:表妹陳青回國了,也不知咋想的,決定去北京發展,找了個投資基金的工作,也在CBD,過完正月十五,就要北上。小姨囑咐謝曉丹,一定要多照應妹妹,她從沒在北方生活過,那兒人生地不熟,到了北京,就靠你這個姐姐啦!

四川的小姨是母親的唯一的妹妹,二十齣頭隨著老鋼廠援建去了攀枝花,就在那裡定居下來,小姨父是小姨在攀枝花鋼鐵廠的同事,技術骨幹,四川本地人,小姨這一走,就是三十年。四川人傑地靈,物產豐富。童年謝曉丹對這個小姨的印象就是茶葉、臘肉、麻辣香腸。早年間,母親也經常從東北寄些小姨從小愛吃的干木耳、干蘑菇,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國企改革,東北是重災區,謝曉丹的父母雙雙下崗,恰逢曉丹讀高中,用錢的地方不少。小姨就不只從四川寄吃的了,還三不五時匯些錢來貼補姐姐,因此,全家人都對遠在四川的這門親戚心懷感激。

表妹陳青小謝曉丹三歲,是謝曉丹青春期的夢魘。不知道她是不是遺傳了小姨父的鑽研專註和高智商,從小就是學霸,表姊妹倆差三級,初考、中考、高考,都趕在一起,每次都是「姨家歡笑我家愁」。2001年春節,姥姥去世,小姨帶著表妹來奔喪,謝曉丹正在為半年後的高考焦頭爛額,同樣面臨著中考的陳青就顯得輕鬆很多,從來也看不見她做寒假作業,悠悠閑閑地電視照看,街照逛,只一點,但凡能讓她摸到本書,也甭管是什麼書,就能自己找個角落一坐半天,誰說什麼都聽不到。謝曉丹暗暗佩服表妹這個本事,她不同,複習功課的陣勢擺得很足,書翻開五分鐘,腦子裡就全是考不好怎麼辦、分估計錯了怎麼辦的胡思亂想。

都是獨生子女,表姊妹之間免不了要互相比較,母親總是感慨:你老姨真是命好,青青從小的作業,她問都沒問過,人家還回回考第一,咋那麼省心呢。而且吧,青青和一般的成績好的孩子還不一樣,你看這孩子,一點不呆,知識面多豐富,小嘴兒吧吧的,從小就一套一套的,那是真厲害!要說可惜,就是四川這水土不養大個兒,照說你小姨比我還高呢,青青這長相、個頭,可都沒趕上她媽。

大三那年初夏,謝曉丹頂著太陽滿城找工作的時候,四川方面捷報頻傳,先是表妹陳青憑藉自己苦練十年的長笛特長獲得了四川大學的免試錄取通知書;一家人還沒從這份喜悅中抽離出來,經過了黑色七八九的洗禮後,陳青又高分考取了復旦大學金融專業。那個時候的謝曉丹,和表妹已然不在一個賽道,沒有競爭,心態就輕鬆很多,她由衷地為妹妹驕傲,用打工掙的外快,買了條價格不菲的連衣裙寄給陳青,又打電話和她分享了許多大學生活的點滴感受。沒錯,是分享。面對比自己還大幾個月的田蓉,謝曉丹向來是指點江山的派頭;面對尚不滿十八歲的陳青,曉丹卻只能是分享。這個表妹從小見識多、主意正,年紀越長,越添了幾分自信穩重,別說是表姐,就是親娘,凡事也只能與她商量,關鍵時刻,還得聽她自己的安排。

陳青讀大學的時候,兩姊妹的交流較過去多了很多,沒事聊QQ、打電話,有時還煞有介事地發封郵件。大二的暑假,陳青跟著學校交響樂團來北京演出,演出結束後又多留了些日子逛故宮,爬長城,參觀國博,游798,就借住在謝曉丹團結湖的小房子里。那個夏天,姐妹倆擠在一張大床上天南地北地神聊,半夜去路邊攤喝啤酒吃夜宵,又似親人又似閨蜜,感情加深不少。

陳青從來不讓人失望,大學畢業後,以GMAT780分的高分拿到了美國斯坦福大學的金融學碩士錄取通知書,還申請到了獎學金。如今又過三年,不知道這個在真正的國際大都市走過一圈兒的小妞,出落成了什麼模樣。失戀後的謝曉丹生活寂靜,心底里還很有些期待這個表妹的到來。

春節大假結束後,謝曉丹回到北京,愕然聽說Samantha辭職了,據說要和老公移民加拿大。Amy謝突然有點六神無主,未婚夫沒了,一直罩著自己的人生偶像也要走了。她心頭湧起股強烈的不安全感,立春之日鼓吹起的那點氣焰,被京城的春風一吹,便似浮萍一般漂泊不定。不能再這樣無根基地漂著了,謝曉丹突然強烈地想要有點實實在在的東西,能實實在在地把自己和腳下這座城連在一起。那該是什麼呢?她端著杯咖啡,站在國貿大廈28層的落地窗前,俯視著腳下車流滾滾的長安街,夕陽西下,遠處華燈初上,樓頂的殘雪尚未消融,映照著樓宇間瞬間啟明的霓虹燈。房子!這個念頭突然在謝曉丹的腦海里浮現,窗外目力所及之處,廣廈萬千,每一扇窗背後都藏著故事,在這個初春的黃昏昭示著希望和溫暖。送自己一套房子,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間,有一扇小小的窗。

從房地產市場的歷史數據來看,2009年2月,是北京樓市前十年唯一一輪下跌中的最低點;也是後八年暴漲前的最後一次抄底機會。謝曉丹不懂房地產,更不懂經濟,只是她自己的人生脈絡在那一刻因為想要尋求安全感,而突然有了強烈的買房衝動,這大概就叫作命運的垂青。

去年看婚房時的房屋中介,還在鍥而不捨地發簡訊打電話,反正失戀了,周末閑著也是閑著,謝曉丹調整心態重整旗鼓,準備重新殺回到京城的房地產市場。

謝曉丹掂量下自己的存款,縱然有了丁家賠償的那十萬,依然遠不到財大氣粗可以任性為之的地步,這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要花出去的最大的一筆開銷,可得謹慎加小心,何況電視台的法制節目,動不動就曝光似乎充斥著坑蒙拐騙的二手房市場,她心裡越發沒底。淘寶上鑒別性價比高低的二手奢侈品,她經驗豐富;買二手房,曉丹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而此時的田蓉,已經是大學同學圈子裡小有名氣的「置業專家」。同齡的年輕人們終於有跑得快的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才想起了婚姻的標配——房子;比起把房子當作投資品看待的田蓉,段位就明顯低了很多。

所以,還得找田蓉。

和丁之潭分手後,謝曉丹有點躲著大家,誰願意把自己的傷疤拿去當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可惜市井就橫在你面前,終究也是躲不過去。謝曉丹正琢磨怎麼約田蓉討教下買房的心得,就接到了另一個大學室友的電話,女孩要結婚了,婚禮就在情人節,邀請一眾女友來做伴娘。謝曉丹心裡有點發澀,如果一切都按計划進行,去年10月她就已經領證擺酒,原本自己該是宿舍里第一個結婚的人,可惜,這世上沒有哪件事是憑你年輕的約定,或是美好的計劃就能成真。

謝曉丹條件反射地要拒絕,突然一個很現實的念頭跑出來:不當伴娘就得隨禮,這種關係,沒個八百一千過不去,當了伴娘不但不用隨禮,還能掙紅包……算了,反正早晚也得面對大家,總躲著,別人倒真要背地裡把你當笑話了。

選在情人節結婚的人,一定是單純且執拗的人。穿上煙粉色伴娘紗裙的謝曉丹,出神地看著鏡中正一臉甜蜜化妝的室友,心中如此認定。可不是嘛,情路漫漫,其修遠兮。當下的婚姻,誰能保證這個禮堂就能通向終點?倘若他日分手,豈不是連情人節這個日子都毀了,果真是不留後路。謝曉丹原本以為自己會觸景生情,不想真到這一刻,反倒釋然了。周遭喧嚷一片:電流淌過麥克風的刺啦聲,香檳酒開啟時的爆破聲,台上台下的開懷的笑聲夾著感動的啜泣聲,漫天飛舞的仿雪花碎屑,還有空氣里瀰漫著的那絲淡紫色的甜……

不過如此。謝曉丹靜靜地想。炫目浪漫的婚禮,不過是庸常生活的一種假象,即便是此刻強拉她和丁之潭來演男女主角,想來也同樣會讓隨了份子的親朋好友們吃吃喝喝哭哭笑笑地覺得值回票價。只可惜,跨過這道假象之後,生活和昨天一樣,並不會有什麼改變。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幾歲,謝曉丹聽到伴娘團的閨蜜們私下議論:新郎官在四環內有套150平米的三居室,新娘子少奮鬥十年!你看,還是房子,一句話,把你從粉紅色的愛情幻想里拉回灰色的現實,不許你有任何鬆懈。

「有現成的房子也不見得是好事啊,那屬於婚前財產,住多久都和新娘子沒有關係。」田蓉壓低聲音給閨蜜們「普法」。這一年,本來就豐滿的她又發福不少,勉勉強強塞進同款的煙粉色伴娘紗裙里,腋下、胸口、肚子,一堆堆的肉呼之欲出。人,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得自信大方,以前是悶嘴的葫蘆,現在竟然也敢私下點評他人了。

女友們面面相覷,有個打圓場的說:「那總比找個什麼都沒有的強吧!現在男的也都很雞賊,沒領證之前,你讓他在房本兒上加女方的名字,才沒人干呢!人家肯定說領了證就加,問題是領了證之後還加不加,那就兩說了,多少人為這種事打架打分了的,要我說,四環內有套大房子先住著,挺好,老夫少妻,等有了孩子,將來還不是都得聽老婆的,是吧,曉丹。」

謝曉丹正想起身去洗手間迴避下這個話題,不開眼的女同學卻端端把問題拋給了自己。她在向自己求證什麼?老夫少妻的好處多,還是為房子打架分手的多?仔細想來,她們應該是不清楚自己和丁之潭分手的底細,這種時候,一定要自己先穩住。「是,挺好的,等有了小孩,反正都是孩子的。不過話說北京這樓市,最近幾個月好像在降啊,是不是房地產泡沫要破啊!」曉丹成功地把話題轉了出去,大家又都齊刷刷地扭頭看向田蓉。

田蓉正往嘴裡塞一隻蛋餃,她一邊努力地咀嚼,一邊直起身子,張不開嘴,先皺著眉頭使盡搖頭:「千萬別聽那些『磚家』忽悠,北京的房地產哪有泡沫,現在只是階段性的降價,肯定會有反彈的那一天!」她終於把蛋餃咽了下去,伸著脖子著急地說,彷彿她講得越堅定,觸底反彈的一天就會越早到來。

剛才那個不開眼的女同學又沉不住氣了:「蓉蓉,你到底希望房價漲還是跌啊?」

田蓉一下語塞,臉都憋紅了,還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說:「蓉蓉你現在是包租婆,當然希望房價漲了,拜託你考慮一下我們無產階級的死活好不好,我們連樓花在哪兒都沒見過呢,房地產泡沫趕緊破,最好房價腰斬,不對,腰斬都不行,跌到腳脖子才好,我們才買得起房啊!哎,要不然這樣,蓉蓉,你反正都好幾套房了,你分我們一套也行,咱們要求也不高,不要你的大房子,有個小房子就行,哈哈哈。」

田蓉嘴唇上下翕合幾次,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到底也沒再說出一句話。她心想,房價要是跌到腳脖子,你們倒是買得起房了,我可就成無產階級了,不對,連無產階級都算不上,負產,還欠著銀行一屁股債呢,到底是誰不考慮誰的死活啊!話說,我的房子又不是從你們嘴裡搶出來的,前幾年房子還便宜的時候,你們買名牌,吃大餐,我連速食麵都捨不得吃,省錢買房子,還勸你們一起買,你們都不聽啊,要怪就怪你們自己虛榮、沒頭腦,現在想著殺富濟貧的美事兒,做夢!

雖然這樣一肚子怨氣,可田蓉不敢說,她第一次覺得,人心之間,會因為房子,和房子背後所代表的財富,豎起一道高高的藩籬,誰也不要試圖去理解牆那邊的人心,縱然你們有過共同的青春,共同的回憶,這道牆一旦豎起,一切就都是徒勞。三線城市的會對北上廣深的豎起高牆;沒有蘋果手機的會對有蘋果手機的豎起高牆;騎自行車的,會對開寶來的豎起高牆,開寶來的又會對開寶馬的豎起高牆……一瞬間,似乎這泱泱大國中,到處都橫亘著看不見也突不破的藩籬,密密匝匝,阻隔人心。田蓉心想,幸虧現在是法治社會,要突然來場革命,陌生的人都不論,就這幫心理不平衡的閨蜜,沒準都能撲上來搶了自己的房子、革了自己的命。

後半場婚宴,田蓉吃得了無生趣,好容易熬到散場,正準備回家,卻在酒店門口被謝曉丹拖住了手臂:「你下午什麼安排,別著急回去啊,我還有事想跟你,聊聊呢!」

謝曉丹本想說請教,或者諮詢,可惜話到嘴邊,還是捨不得開口,田蓉不過就是運氣好,多買了幾套房,論眼界見地,哪有什麼值得被「請教」。好在田蓉並沒意識到謝曉丹內心的小九九,大概她也寂寞,便欣然答應了。

謝曉丹四下看看,這家老牌子四星酒店的設備雖然陳舊,大堂吧也還算窗明几淨,此刻腳下正蹬著七寸高跟鞋,也不便走遠,於是就拖著田蓉揀了個安靜的角落落座。田蓉望一眼又深又矮的沙發,有點為難,捏了捏自己腰間禮服裙快要綳不住的贅肉,低聲對謝曉丹說:「你先點喝的,我去洗手間把衣服換了,這麼勒著,實在坐不下去。」

曉丹撲哧笑出來:「快去吧,楊貴妃,我看你現在是徹底自暴自棄了!」

約莫十來分鐘,田蓉穿著寬鬆的毛衣和厚呢子裙,蹬著雙低跟的半筒靴,左顧右盼地走過來,半個屁股落在身後。落座後拿起酒單翻了翻,立刻驚呼道:「一杯咖啡要65!這麼貴!快走,曉丹,咱們換一家,這家明顯是宰外地人的。」

謝曉丹哈哈大笑,原本有些緊張的情緒立刻鬆弛下來,就憑這一句,無論田蓉趁著幾套房,在自己面前也建立不了心理優勢。「瞧你那點出息,你現在也身家千萬了吧,65塊的咖啡都嫌貴?」

「不是捨不得,是犯不著嘛!」她四下看看,壓低聲音說,「我也不是啥都不懂,星巴克的咖啡才三十來塊錢,他這兒杯子那麼小,還要一倍的價錢,那不就是宰外地來這住店的客人的嘛,咱們別當這個冤大頭。」說著就起身來拉謝曉丹。

「哎哎,你坐下,坐下!我都已經點過了,我請你行了吧!」謝曉丹被田蓉鬧得哭笑不得,「酒店的環境和星巴克能比嗎,星巴克有人給你現場彈鋼琴?」謝曉丹用下巴尖指指不遠處一身黑絲絨長裙的鋼琴師,「你就踏踏實實地在這兒享受會兒吧,我腳疼,走不了遠路。」

話已至此,田蓉只好把自己扔進鬆軟的沙發,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周圍的環境,邊看邊搖頭:「哎,你是真捨得花錢,有錢買點金子、買個鑽、買塊表啥的,我都能理解,好歹是保值的啊,花在這些吃喝玩樂上,也不見得就能多長二兩肉,浪費!」

「我說你這個城鄉接合部的思想能不能轉變下啊,來北京都快十年了,說話怎麼跟我媽似的。嘿,我真好奇耶,你說你上學那會兒,還願意打扮打扮,現在你看看你,參加個婚禮,都不知道捯飭捯飭,也從來不見你看電影逛街,更別說旅遊啊看演出啊什麼的,那你說你來北京幹嗎啊?你這人就真的沒有什麼愛好嗎?」謝曉丹挺起身子問,氣場又像是退回到了大學時代。

田蓉還真的低頭想了想,自己確實什麼也不好,不愛臭美,不饞美食,什麼看演出追星、旅遊看電影,似乎從來都和自己無關,不對,要說愛好,也不是沒有,她兀自憨厚地笑起來:「你別說,我還真有個愛好。」

「什麼啊?」

「愛買房,嘿嘿!」她臉上泛起紅暈,倒不全是尷尬羞澀,更藏著彎著腰、縮著脖子的滿足和驕傲。

儘管田蓉說的是實話,謝曉丹聽起來還是很掃興,為什麼自己的愛好都是花錢的,人家的愛好卻是掙錢的。如果說發財也要天賦,謝曉丹看著田蓉肉乎乎的小手,心想,也許她命里真帶著財運呢。那麼好吧,言歸正傳。「對了,說到買房,剛才飯桌上沒聊透,最近我看新聞,深圳廣州那邊,房價跌得不成樣,有些買房子的人寧可不要首付款了不要房了,也不還銀行貸款,你說北京會不會也這樣?」

田蓉的丹鳳眼翻一翻,還在為剛才的情景不悅:「你們不是都恨不得跌到腳脖子嘛,最好不要錢,一人送一套。」

「哎呀,那是大家開玩笑的,說到底,房還是得買啊,就是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嘛,總不想剛買就被套牢啊。」

「嗯,你能這麼想,就比她們明智。跟你說你別不信,北京這一輪下跌,真的是階段性的,肯定還會漲起來,就看什麼時候。嘿,你別這麼看我呀,我真不是因為自己有房才這樣說的。現在再跌,也比我當時買的時候高,我反正是賺錢的,犯不著非要睜著眼睛說瞎話。而且,跟你說實話,我最近也在看房,準備再來一套,我要純粹是嘴硬,不真心覺得未來會漲,我自己能買嗎?!」田蓉蹺起二郎腿,劣質的黑色打底褲,膝頭磨起了許多毛球,她倒果真是以買房為樂,一說到買房,銀盤一樣的面孔熠熠生輝,深棕色的眸子也閃起光芒。

謝曉丹其實已經信了她七分,但畢竟涉及全部家產,還是要謹慎為之:「你為什麼那麼堅定地覺得這是階段性的降價啊,該不會是有什麼內部消息吧?」

田蓉一愣,眼神有些閃爍,猶豫片刻,像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弓下腰,湊到謝曉丹耳邊說:「跟你說吧,我認識一個老大姐,福建人,炒房掙了很多錢,超級厲害,每次都買在低點,賣在高位,她很神的,會算命,你知道她都給誰算過命嗎?」田蓉又往跟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了,「海里的!」

海里的?什麼意思,謝曉丹以為自己聽錯了,冒著被田蓉笑話的風險又問了一遍。沒想到,田蓉比她看起來還緊張,抬起兩隻手似乎想壓下曉丹的聲音:「中南海啊!虧你來北京快十年了呢!」得,這句話到底還了回來。

我暈,謝曉丹重重靠向椅背:「別扯了,還中南海,騙子吧,能給中南海的人算命,還用得著自己炒房掙錢?」這座城裡的大小騙子,都最喜歡拿中南海說事兒,那紅牆綠瓦里的小世界,象徵著最高權力,充滿了神秘卻又無從驗證,從滿街跑的北京的哥,到混跡各種場合的所謂高人大師,都動輒就說到「海里」,聽起來像個巨大的笑話。何況,就憑田蓉,能搭到京城裡什麼權貴的圈子?謝曉丹才不信。

「你可別小瞧炒房,她炒房子掙了一個億了!總之吧,她跟我說的,中央有政策,不出今年,肯定漲回來!」

謝曉丹不動聲色地看著田蓉,在心底里打算盤:她這話倒也不難驗證,不過三百天,便能見分曉。漲不回來,無非笑她一場,心裡痛快點,倒也沒什麼實惠,可要是真漲了回來,自己怕連驗證的心思都沒有了。她若有所思地微微顰眉:「你現在看哪兒的房子呢?我也有點想買,給我推薦推薦唄。」

「想買就趕緊出手!買完了一年之內不要看周邊成交價,一年後再看,保准你偷著樂!」田蓉拍拍大腿,志在必得的樣子,「我覺得你吧,現在應該多看看一手房,你想啊,這半年都沒什麼成交量,開發商撐了這麼久,賬上估計都沒錢了,肯定得想辦法迴流資金啊。我最近看的幾個樓盤,有送軟裝的、送電器的、送車位的,其實都是各種招數在變相降價。」

咖啡端了上來,田蓉在精緻的白瓷茶具里翻出紙包糖,把一整袋都倒進杯中。

「變相降價?開發商為什麼不直接降價呢?」謝曉丹不解。

「直接降價,之前買房的人,那些老業主肯定不幹啊!沒看新聞嗎,最近好幾家售樓處被圍,就是老業主拉著橫幅抗議呢。所以我跟你說,中國的房子不可能大跌,現在全中國13億人里,得有一半兒人有房子吧,沒房子的人,一時半刻買不起,也不會怎麼樣;有房子的人,你讓他靠幾代人努力才買到的房貶值,你看他不跟你拚命!政府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嗎?人啊,不怕沒有,怕的是有了之後又失去!你說是不是?咱們那些同學,現在真的越來越聊不到一起了,太沒見識,痴人說夢。」

謝曉丹笑笑,她知道田蓉剛才憋著氣,一直在找機會發泄,何況,她說的,聽起來還頗有道理。

「你沒看出來嘛,明擺著國家現在鼓勵買房啊,去年降了契稅,今年銀行貸款利率居然打七折!在咱們國家,跟著黨的政策走,准沒錯!現在是絕好的買一手房的機會。二手房嘛,整體也降價了,但二手房畢竟是『散戶』,除非有個別著急用錢的,否則房主的心態肯定是寧可不賣,也不能降價賣,很多把房子掛出來,就是想看看市場的反應,真要成交不容易。況且買二手房為了避稅,簽的都是陰陽合同,稅雖然省了,貸款又貸不多,沒有一手房划算!」田蓉把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從宏觀政策到賣方心態,無論是聽來的,還是自己分析的,明顯經過認真思考的。

突然之間,謝曉丹從心底里覺得,田蓉不修邊幅的外表下,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存在感和安全感,她雖然依舊帶著土腥味兒,但那土味兒恰恰是她與這座城實實在在的聯繫,是紮根於此的證明,是自己一直在惶恐中尋找的根基。她雖然不懂咖啡,不懂名牌,沒有品位,也不懂情調,但儼然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的小城姑娘了,什麼契稅、利率、槓桿,那些專業名詞從她嘴裡冒出來,也許有凹造型的成分,但更實實在在地代表了她的閱歷和價值。

冬去春來,四環匝道上的碧桃盛開的時候,謝曉丹跟著田蓉去看過幾次新房,那真是屬於田蓉的戰場。謝曉丹終於被她在售樓處里彰顯出的低調霸氣和專業所折服,可惜那些房,謝曉丹看得上的買不起,買得起的不是嫌房子太小,就是嫌地方太遠。謝曉丹還沒想清楚,田蓉已經出手了。她勸閨蜜:你就當銀行買理財,別老想著將來自己住,你心裡一旦把自己帶入到居家過日子的場景里,啥房子看著都有毛病。

田蓉說的是對的,然而謝曉丹確實也沒法像她那麼瀟洒。田蓉連買帶賣,先後已經交易過四五套房,謝曉丹卻還從未出手,這就像談戀愛,初戀的時候,很難把這事兒只當經歷,完全不在乎結果;戀愛談得越多,自然也就越發理性,可誰沒個三五年的歷練,都是無法自悟的。

誰都沒錯,只是經歷已然不同罷了。

左思右想,謝曉丹還是回歸了二手房市場,終於相中了一套東南四環附近的一居室,業主報價85萬,磨了幾輪,降到了80萬,加上稅費和中介費,單價一萬一。謝曉丹是第一次購房,根據2008年10月新出台的鼓勵政策,她只需要付20%的首付,加上中介費稅費,一共需要湊出二十多萬。

工作三四年,謝曉丹自己攢了五六萬,加上丁之潭賠償她的十萬塊,還差七八萬,一直獨立自主、堅定地不做「啃老族」的都市新女性謝曉丹,終於也只好開口向父母伸手求援了。遠在東北的父親一聽這事兒就跳了起來,買房難道不是未來女婿的事?都說養兒子是「建設銀行」,養閨女是「招商銀行」,謝曉丹從小到大,吃穿住行,已經花了家裡多少錢,這「商」沒招進來一分,怎麼又要往裡搭!

謝曉丹聽得頭皮發麻,避重就輕地耐著性子把她從田蓉那兒聽來的市場行情一條條分析給老爸聽。她父親當了半輩子工人,沒什麼文化,聽不懂她說的那些大道理,就認一個理:買房哪有讓老丈人花錢的,難不成是自家閨女白養了,嫁不出要砸手裡啦?謝曉丹越說越惱火,越說越委屈,似乎二十多年裡的隱忍和失落都積攢在這一刻爆發了,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在電話里連哭帶喊地跟父親嚷起來:「爸,我從上大學開始就打工,能不問家裡要錢就不要錢,我們同學,坐飛機來北京,我坐硬座回去,都是自己掙的錢買的票。自打工作,再沒問你要過一分錢,逢年過節回去,啥時候空過手!我大學室友,到現在沒個穩定工作,人家爸,三年前就來北京給她買房子,一買買3套,現在這三套房子值老錢了,夠他們全家人吃一輩子!這種事擱咱家,我想都不敢想,你們觀念那麼老土,啥也不懂,一說買房子就跟結婚往一塊扯,誰規定結婚才能買房啊,你知不知道咱錯過了多少機會!就算是結婚,男方買房,那女方也得出陪嫁呢,也沒有空手套白狼的!爸,這8萬塊就當我跟你借的,房子漲了,我算利息還給你;萬一萬一房子跌了,你就當給我的陪嫁,我以後不管嫁給誰,嫁不嫁,死都不會再跟你要一分錢!」

狠話沒撂完,謝曉丹在電話這頭已經泣不成聲,為什麼別人的爸爸是爸爸,自己的爸爸就像冤家呢?母親左右圓場,罵完老公,又把曉丹訓一頓。母親早就聽女兒說起過田蓉,端著手機,開著功放,詳詳細細地讓曉丹把田蓉買房的經歷敘述一遍:什麼時候買的房,買了幾套,多少錢買的,又多少錢賣的,現在值多少錢……又問田蓉現在是什麼看法,未來這房子還能漲到多少錢?謝曉丹大概是把前二十多年沒說過的「錢」字,攢在這一天全說了。母親聽完了,若有所思嗯了幾聲,說你等著,我跟你爸商量商量。大約一個小時後,母親把電話回了過來,長吁短嘆一番,才慎而又慎地跟謝曉丹囑咐:「丹兒啊,你爸是鬆口了,但我跟你交個底兒,我跟你爸,這麼多年,也就攢下來10萬塊,這次給你8萬,別說你嫁妝沒了,往後我們有個病啊災的,去醫院的錢都不夠,真要出點事兒,卧龍山上買塊墓地都得靠你啦!你一個人在北京打拚不容易,爸媽本來不指著你能給我們養老,咱幫不上什麼忙,盡量少給你添點麻煩吧,但這次把這八萬給你,我們就真得靠著你啦,你想清楚了就買,我們支持,將來我們老了,要你幫襯,你也別嫌棄我們……」

謝曉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和人做交易,萬萬想不到交易的對象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交易的條件,是嫁妝,是孝道,是親情,是希望。生活現實得讓人透不過氣,同樣是二十六歲,也不知道哪步沒走對,自己面前的選擇題,似乎比田蓉面前那道要難得多。

無論如何,畢竟有了子彈在手,謝曉丹踏踏實實地又看了兩次那套房,越看越喜歡。小區里的花園,雖然雜亂,倒也有幾分野趣;房子雖然結構怪異,看慣了反倒覺得動靜分離。和賣方聊得也頗為投緣,一對年輕的吉林夫妻,說起來是半個老鄉,女的挺著大肚子,擺明了添丁進口才打算換房,論風水也是喜事。謝曉丹拿出她在職場上的得體氣質,調動老鄉之間的親密氣場,雙方相談甚歡,約好了三天後帶齊證件在小區附近的房產中介門店簽約。

這三天,謝曉丹精神頗為抖擻,走在CBD的柏油馬路上,高跟鞋都踩得鏗鏘有力,有產者的感覺果然不同,不僅僅是財富的象徵,更襯託了地位和安全感。房子要裝成簡歐還是美式?地板鋪亞麻灰,還是橡木白?門口的衣帽櫃有點礙事,得整體打掉;浴室里一定得塞進去一個小浴盆;對了,還得查查從「新家」到公司,到底是坐公交方便,還是坐地鐵方便,偶爾打回車,要花多少錢……謝曉丹沉浸在這些美好的暢想里,有房子的新生活已經在十字路口,沖她擠眉弄眼了。

三天後的下午兩點,謝曉丹準時出現在中介門店,那對夫妻卻遲遲沒有露面。中介小夥子二十齣頭,毛毛躁躁的像個新手,他穿著廉價西裝,攥著脖子上掛著的工作牌,坐立不安地向窗外張望,眼看到手的提成,不能飛啊。他不停給業主打電話,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一旁資深的同事笑著搖頭,轉過身對謝曉丹說:姐,做好思想準備啊,三月份以來市場有點回暖,最近好多業主收了定金,寧可雙倍返還都不賣了。

謝曉丹心裡咯噔一下。什麼東西沒到失之交臂的那一刻,你還沒覺得它有那麼珍貴。

中介小夥子滿頭大汗地進來了,他又急又怯地跟曉丹說:姐,我這回問明白了,那個業主說有客戶願意出更高的價,實在不好意思,問咱能不能加三萬,能加,他馬上來簽字,人就在停車場呢。謝曉丹只覺得心跳加速,手腳發涼,縱然她已經見慣了安排在中國大飯店宴會廳的論壇排場,見慣了客戶去蘭會所的消費賬單,她卻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這樣粗暴直接的利益爭奪。

情急之下,六神無主的謝曉丹給田蓉打電話求救:「蓉蓉,那個業主說有人給他加價,讓我再加3萬,我怎麼感覺不像真的,你說會不會是他們講價錢的策略?」

田蓉在電話那頭也急得摩拳擦掌,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一倍,彷彿是她自己的獵物要跑:「你不用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咱就算咱自己的賬,加了3萬,每平米不也就才多個三四百塊嘛,還是沒漲回到去年的價呢,肯定合適,只要業主誠心賣,你就千萬別猶豫!最近市場確實有回升勢頭,你相信我,別猶豫,務必要拿下!」

掛了電話,謝曉丹皺著眉頭問中介小伙兒:這個業主是誠心賣嗎,不會是鬧著玩呢吧?「絕對是誠心的啊,姐!你想,房子咱都去看過三回了,人家要不誠心賣,咋可能這麼陪咱玩呢!主要是隔壁的中介公司王八蛋,又給他介紹了新客戶,比咱多出五萬,但業主也不知道他們家靠不靠譜,所以就和您這邊商量下,只要您能加3萬,他就不猶豫了,馬上來簽合同。人就在停車場呢!」

謝曉丹的心突突直跳,喉頭都緊了,想起這大半個月為這套房子操的心,強烈的不舍湧上心頭。可問題是,自己已經現金流吃緊,多出來的3萬,要到哪裡湊。跟家裡張口嗎?她有點為難,上次母親的那番話,讓她暗自流了半晚上淚,難道真的要把父母的最後一分錢榨乾嗎?她起身走出中介公司,攥著手機站在料峭的春寒里,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給遙控指揮的東北總司令部撥通了電話。謝爸爸本以為是大功告成的喜訊,一聽賣家坐地漲價,氣得在電話里大吼:「沒錢!一分錢都沒有!他當錢是擱大風刮來的啊!3萬塊咱家得攢多久!他動動嘴皮子就想要,你讓他滾犢子吧!丹兒你告訴他,他家那破房子,咱還不要了呢,現在不賣,一個月以後,打對摺都沒人買!」

謝曉丹沒做過這麼大的買賣,80萬,她活了二十多年,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第一次,她有點佩服田蓉了,小丫頭敢自己做這麼大的主,當年她父母也不同意她買3套房,她哪來那麼大的勇氣和定力,愣是一點一點把出資人給說服了。看來不論什麼樣的成功,都是有它的道理的。謝曉丹的革命意志就沒那麼堅定,對財富的渴望好像也沒那麼迫切,關於市場未來的走向,她覺得田蓉說得沒錯,父親說得也有道理,這種緊張不確定的情緒已經嚴重壓迫到自己,如果這只是場以掙錢為目的的賭博,她才欣賞不來那其中所謂的刺激,恨不得立刻退下牌桌;可惜,這並不僅僅是場關於未來走勢的賭博,這是一個關於「家」的觸手可及的夢。因此,她到底還捨不得放手。

只穿著件真絲風衣的謝曉丹,已經感覺不到京城六級風的凜冽了,她調動起所有的腦細胞,咬著牙,用凍得顫抖的手給田蓉發了條簡訊:剛跟我爸通了電話,他覺得不靠譜,不肯再多出一分錢了,怎麼辦……

漫長的十分鐘過後,手機嗶嗶一聲響,謝曉丹幾乎跳起來,她手忙腳亂地點開收信箱,一張哭喪的臉映入眼帘,僅此而已,再無一字。田蓉不會不明白自己這條簡訊的意思,她一個字不回,已經是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無聲的拒絕。不知從哪兒湧上來一股恥辱和委屈,謝曉丹鼻子一酸,眼淚竟然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跟丁之潭分手,好像都沒流過這麼些眼淚,這套房子,連同那個在北京安家落戶的夢想,無聲無息地碎在謝曉丹心裡了。她迎著風深吸一口氣,擦乾眼淚,甩甩披肩長發,轉身拉著臉對不遠處跟出來的中介小伙兒說:「說好了又變卦,太沒誠信了,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套房子,等他後悔了再說吧,愛賣不賣!」

「姐,姐,你可不能感情衝動啊!咱得理性地分析這件事兒啊……」中介小夥子追出來二里地,萬念俱灰的謝曉丹什麼都不想聽了。心理學上說,人是趨利避害的動物,她不想讓「房子」再傷到自己,主觀上便會選擇逃避。他不就是不甘心中介費就這樣沒了嘛,說得好像我要吃多大虧似的!沒房子的日子,我不也過得有聲有色嗎,何苦背著那麼多債為難自己?謝曉丹這樣自我安慰。她像那個偷糖失敗的孩子,從此便認定糖真的是苦的。

結局當然是一目了然,謝曉丹錯過了北京城裡最後一個她踮踮腳還能夠得到的買房機會。2009年春天4萬億救市,到春末夏初,中國房地產市場觸底反彈,開始了一路不見頂的高歌猛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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