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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016—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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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016—2018年,流動性由松到緊,政策由鼓勵到抑制,組合拳頻出,北京市均價突破63000元每平米

和絕大多數創業企業一樣,藺達的雲達公司發展得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和絕大多數創業企業不一樣,至少藺達的公司曾經登上過巔峰,看到過風景。

無論關起門來有多少不堪和眼淚,兩年里,他畢竟披荊斬棘地迅速拿下了三輪融資,註冊企業用戶過萬家,業務遍布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公司規模從十幾個人迅速發展到200人,一度成為中國企業級服務的獨角獸公司,頗受資本和媒體的青睞。藺達本人也曾經一夜成名:九零後,身家上億,為自己代言,前途無量;每天接受媒體採訪,出席各種活動論壇,三不五時去電視台錄節目,像娛樂明星一樣被廣大女粉絲瘋狂追求,忙得不亦樂乎。然而這些外在的光環,幾乎是和所有內部的失敗、茫然、艱辛相伴相生,沒有任何一刻是純粹的幸福快樂,他和他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著,通向高不見頂的巔峰,抑或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雲達像是一駕越跑越快的馬車,車輪木軌里的鋼釘都快要被震出來,可它根本停不下來。

謝曉丹在公司的職位早已被悄然調整,她的確勝任不了CMO的角色,此外,公司的戰略方向也由一開始的服務外企,調整為服務廣大中小企業。因此,她的資源和經驗可發揮的價值就更加有限了。藺達從一家對標的競品公司挖來了新任CMO,股份和錢都給得很到位,二十七歲的小姑娘凌厲十足,殺氣逼人。謝曉丹的名片換成了市場總監,彙報給比自己小六歲的CMO。

期權的事兒,一來公司就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誰也沒想起來簽合同,職位調整後,謝曉丹自覺能力不足,業績不好,更不好意思提這事兒了。藺達倒是有次主動和她說起來:期權我會給你留著的,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但2%肯定要往下降,要留給市場上更優秀的人才,只有人才來了,公司才能壯大,只有公司壯大了,期權才有意義,你要理解我。

謝曉丹心裡還來不及遲疑難過,就被新的號角聲震昏了過去,公司像打了雞血一樣,到處都燃燒著一種非理性亢奮。隨著了解的日漸深入,謝曉丹對藺達的認知也在發生變化,他對於戰略發展、商業機會的認識非常成熟又敏感,可他好像不太會和人相處,總是能在很短時間內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但不出三五個月就會搞得一團糟,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用陳青的話說就是:藺達很聰明,但他畢竟太年輕,社會經驗太少,缺少對人性的基本了解和把控。謝曉丹有時候怨恨藺達,有時候又心疼他的不容易。看得出來,藺達對於這個創業道路上亦姐亦友的小夥伴倒真是很信任,儘管他依舊一刻不閑地發揮魅力、征服異性,也說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工作。

上一次在辦公室重逢後,趙臨冬幾次三番地約謝曉丹共進晚餐。本來她可以欣然接受,但因為藺達的那番話,她反倒彆扭地推辭起來。直到有一天,有個合伙人不聲不響辭了職,帶走了美女CMO,還帶走了一隊人馬,二百多人的工作群,一個周末就少了三分之一。藺達把自己關在會議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黑眼圈比姑娘們的眼影還重。之前幾輪的投資人陸續叫他去問話,員工的報銷單堆了一桌,也找不到他簽字,公司上下開始人心惶惶,前幾天還熱血沸騰、喊著「雲達必勝」的小夥伴們,原來也都是在拼演技。謝曉丹看著微信里趙臨冬發來的問候簡訊,咬了咬牙,終於決定去赴這個對公司或許很重要、自己卻不摸深淺的約會。

趙臨冬約謝曉丹在國貿商城的古早味餐廳見面,他們的新基金就坐落在國貿三期寫字樓。走進國貿大廈的落地玻璃門,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謝曉丹深吸一口氣,猶如魚兒重回海洋,這裡優雅的氣息和節奏,與世隔絕般精緻美好,彷彿這個世界上從不曾有悲苦粗陋,彷彿生活在這裡的人,都是生來如此,沒有來路。

遠遠地,便看到一身灰色西裝的趙臨冬坐在古早味餐廳門前的小花園裡,陽光透過天井灑在一人多高的杉木上,他正跟台灣老闆娘聊天,不知說起什麼,開懷大笑,儼然已是熟客。看到謝曉丹走過來,他起身迎接,自信的模樣,倒顯得比十年前更年輕精幹了。

落座後,謝曉丹有幾分拘束,想來是心有所求,便不能那麼坦蕩,趙臨冬見她客氣,便熟練地點了幾道菜:一碗麻油雞麵線,一份豌豆苗,一份豬腰麵線,一個三杯雞。點菜的方式簡樸自然,毫不虛張聲勢,正巧還都是曉丹愛吃的,她便也慢慢放鬆下來。

「不夠再加,」合上棕紅色皮質的菜單,趙臨冬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像是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喝了口茶開啟了話題,「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對啊,回到國貿就覺得很熟悉,我在這兒上班的時候也經常來古早味吃飯的,現在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謝曉丹四下看看感慨道。

趙臨冬把身子向椅背靠去,笑意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自嘲和失落:「看來,你真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謝曉丹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05年冬天,我來國貿找過你一次,你還記得嗎?那天,你就約我在古早味見的面,坐的就是這張桌子,點的就是這四樣吃的。整整十年了,國貿里的餐廳換了這麼多,還好古早味一直開著,不然今天都不知道去哪裡緬懷了。」

謝曉丹一愣,沒想到他竟然這麼有心。可惜,即便經他如此翔實地描述,曉丹也只是隱隱約約記起有這麼檔子事兒,但回憶就像是隔著層層霧靄,始終也看不真切。

「其實那天見你的時候,我狀態特別不好,灰頭土臉的。下午我來國貿是見一個投資人,結果被他拒絕了,那天他是我見的第三撥投資人,但是沒有一家願意投我們,那時候公司現金流馬上就要斷了,我不知道回去後怎麼跟大家說,小夥伴們還都在辦公室里滿懷期待地等著,所以就在國貿里漫無目的地溜達……」趙臨冬的情緒隱隱地有點起伏,大約是想起了十年前那個絕望的日子,他頓了頓,給謝曉丹添了檸檬水,才又接著開口,「當初范鵬華介紹咱倆認識的時候,我就很清楚你沒看上我,我本來是想等創業成功之後再約你。可那天下午,我覺得成功這輩子跟我都沒什麼關係了,所以,我就鼓足勇氣給你發了條簡訊。說實話我都沒想到你會來,我當時就趴在冰場上邊的欄杆那兒等你,」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聽著那麼歡快的音樂,看著下邊的小姑娘像跳芭蕾舞一樣地滑冰,心裡好像慢慢暖和過來一點。」趙臨冬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曉丹,其實那天我約你,沒有任何想法,就是單純地想見見你,我知道那時候的我根本配不上你,所以你能來,我就很感謝了。當時你點菜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挺慌的,我知道國貿的東西都貴,怕一會兒買不起單就丟人了,那時候公司困難到我連信用卡里的額度都透支光了。結果,那天你就只點了這麼幾樣菜,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出了我當時很窘迫,我心裡真是又欣慰又心酸啊。」

炒豌豆苗端上來了,清亮的油光浸著嫩綠的菜葉,像青春一樣水靈靈地支棱著,趙臨冬往謝曉丹盤子里夾了一筷子,接著說:「呵呵,後來我每次吃豌豆苗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就會想起你,想起那個黃昏。你記得嗎?那天吃飯的時候,你說過一句話,對我心裡的影響很大,你說:人這一輩子,誰沒有點過不去的坎兒啊,再過個十年八年回頭看,都是故事。」趙臨冬兀自笑起來,眼睛裡都是溫暖,「那時候我覺得十年好遠,連明天都看不到,沒想到,十年這麼快就過去了。今天回頭看,當年還真就像個故事一樣。你看我,奮鬥了十年,終於來到了國貿,沒想到你反倒離開了CBD,去了中關村創業!生命竟然這麼無常,太有意思了。」

謝曉丹被趙臨冬故事裡那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姑娘所感動,陪著他濕了眼眶,卻全然不記得,那個姑娘就是十年前的自己。來的路上,她一直琢磨該如何把話題往融資上引,還不能顯得太急功近利。那一刻,被濃濃的回憶和淡淡的哀愁所侵擾的她,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倒是同樣善解人意的趙臨冬,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曉丹,上次我去過之後,你們公司是不是遇到點麻煩,聽說有個合伙人走了,還帶走了團隊里很多人?」

「是,走得很突然,對公司的打擊很大。」謝曉丹嘆了口氣低下頭。

「你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裡嗎?」趙臨冬又夾了塊嫩滑焦甜的雞肉到曉丹盤子里。

「謝謝,」謝曉丹客氣地點點頭,「聽說都去了『小蜜蜂』,我也不太清楚,沒跟他們私下聯繫過。」

「你怎麼看『小蜜蜂』?」趙臨冬淡淡地問。

謝曉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不假思索地答道:「『小蜜蜂』,我們最大的競品唄,不過他們的數據基本都是刷出來的,沒什麼參考價值。」

趙臨冬搖著頭呵呵笑起來:「這是藺達說的吧?看來你們兩家搞得還真有點白熱化啊!創業公司哪個數據不造假,多少而已,你以為雲達的數據就絕對不摻水嗎?我自己創業出身的,都明白。你們兩家的定位、發展階段都很接近,但是『小蜜蜂』團隊的執行力比你們要強,創始人也更成熟一些。」

謝曉丹突然有點疑惑,他跟自己說這些幹什麼?她微微蹙眉:「看來你對『小蜜蜂』很了解啊?」

趙臨冬臉上划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他拿起水壺給謝曉丹加水:「實話跟你說吧曉丹,你們兩家公司我們基金都看過,也做過些調研,相比之下還是更看好『小蜜蜂』,我們已經決定要投他們了。這次不光我們要投,還會聯合藍杉、四季幾家品牌基金一起投,坦白地講,等這次投資做完,雲達就沒有任何機會了,最多半年,就得破產。」他不動聲色地看看一臉驚愕的謝曉丹,「你知道你們公司那些人為什麼現在這麼著急地加入『小蜜蜂』嗎?」

謝曉丹手裡握著筷子,茫然地搖搖頭。

「『小蜜蜂』正在做ESOP(職工持股計劃),C輪融資close(交割完成)前進入公司的,都能做進去,所以他們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拼了命往裡鑽。今天我約你來,其實也是想給你交個底兒,別在雲達幹了,來『小蜜蜂』吧,我推薦的,他們一定會給你一個很好的位置和待遇。」

謝曉丹全然沒想到趙臨冬約她,竟然另有目的,她大腦一片空白,有點木然地放下筷子:「臨冬,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可我,我覺得,我還是不能離開雲達。」

「為什麼?藺達答應給你期權?」

謝曉丹獃獃地點點頭。

「你們有簽協議嗎?」

謝曉丹想了想又搖搖頭。

趙臨冬冷笑一聲:「曉丹啊,這麼多年,你還真是單純。那麼多簽了協議最後都不想認賬撕逼的,別說你們這種口頭承諾了。難不成你還相信什麼君子之約?這麼說吧,我相信藺達說給你股權的時候是認真的,沒想騙你,但如果有一天這點股權值幾千萬的時候,我把話放這兒,你看他有沒有可能痛痛快快地給你兌現。不要企圖考驗人性,因為人性是根本禁不起考驗的。說白了吧,人都是有價的,只不過有的賤,三五萬,有的貴,三五個億罷了。」

聽了這話,謝曉丹心裡有點不舒服,人都是有價的嗎?那在趙臨冬心裡,自己是屬於「賤的」,還是「貴的」?沒錯,她不能否認自己虛榮,貪圖享受,還問男人要過分手費,甚至前一秒趙臨冬含淚訴衷腸的時候,她腦子裡還閃過一個不那麼光彩的念頭:要不要忽略他無名指上的婚戒,和這個有錢又有情的男人譜一段紅塵戀曲。但這一刻,她突然什麼興緻都沒有了,生活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攤在面前,想要逼你放棄任何幻想,可她,卻突然來了股倔強,並不想如此就範。

「其實,我一開始加入雲達,就不是沖著那點股權,所以也一直沒追著藺達簽協議。你說得沒錯,人都是有價的,要是有人願意拿錢砸我,不用幾個億,幾十萬就行。」謝曉丹自嘲地笑笑,「拿錢砸的,有錢就來,沒錢就離開,天經地義。但藺達當初找我來,沒拿錢砸我,說出來你可能覺得我幼稚,但我確實就是沖著他的信任來的,只要他的信任還在,我就不能走。」謝曉丹深吸一口氣,「臨冬,其實你剛才跟我猛地一說,我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我不能走,跟你這麼一聊吧,我反倒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賺錢的機會多著呢,能任性地遵守誓言的機會,越長大越稀少。沒前途就沒前途吧,你不是說最多半年嗎,說實話雲達最輝煌的時候,我也沒做出什麼貢獻,人才太多了,輪不著我,現在如果它真的不行了要垮了,至少,我可以選擇做最後離開的那個。」

說完這些話,謝曉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鬆了,彷彿終於逆轉了過去一個小時,她這個「假女神」被對面逆襲的屌絲吊打的局面。

趙臨冬欲言又止地看看她,沒有再說一句和工作相關的話,只是閑聊敘舊,一直到把謝曉丹送上計程車,看著車尾的紅燈一閃一閃繞過轉盤,往東三環上駛去,才發了條微信給她:發現你好像特別愛說「人這一輩子」,今天這頓飯,又教了我一句,夠我再琢磨十年了。

計程車內的謝曉丹在黑暗裡看到這句話,被自己感動得抽泣不已,窗外的霓虹映著她滿臉的淚痕,她清了清嗓子對司機說:「師傅,不去雙井了,去中關村。」

藺達還在公司加班,他白天在外邊四處找錢,日常工作都壓到晚上來做,一方面為了提高效率,當然也是想逃避公司上下慌亂又懷疑的眼神。謝曉丹帶著一身寒氣衝進來的時候,藺達剛給自己沖好第三杯咖啡,迎面撞上她時,嚇了一跳。

「你怎麼又回來啦!落東西了?」

謝曉丹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說話啊,怎麼了?不會碰上色狼了吧?」藺達雖然是一貫的玩世不恭的語氣,眉頭卻皺了起來。

「什麼色狼啊!」曉丹白他一眼,「我剛才,約趙臨冬吃飯了。」

「哦,」藺達的聲音平靜了些,翻了翻眼睛說,「那不還是色狼嘛。約他吃飯幹什麼?」

「不是想著,看看他們基金能不能給咱們公司投點錢嘛。」

「你傻啊!他們基金都準備投『小蜜蜂』了,怎麼可能還投我們。」藺達一聽是這事兒,又恢復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隨便找個椅子坐下,把腳蹺在了辦公桌上。

「我哪知道啊,吃飯的時候他才跟我說的。」謝曉丹不知該如何往下說,欲言又止。

這樣反倒激起了藺達的疑心,他覷起眼睛問:「你這大半夜的,吃完飯不回家,又跑回公司來,就是要跟我說這個?不對吧,趙臨冬是不是還跟你說什麼了?」他盯著謝曉丹的眼睛,她鄭重地點點頭,「……他是不是叫你去『小蜜蜂』?」謝曉丹又點點頭。藺達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著她的手臂就往辦公室門口推,路過曉丹座位的時候,還不忘把座椅上的毛絨靠墊順手塞進她懷裡:「走吧走吧,都走吧!一個也別留!」

謝曉丹好不容易從他手中掙脫開來,大聲喝道:「你推我幹嗎,我又沒說我要走!趙臨冬是讓我去『小蜜蜂』,可我拒絕他了,我肯定不會離開雲達的。」這個劣質寫字樓晚上沒有暖風,謝曉丹突然發現藺達的手好冰。

藺達獃獃地戳在那兒,半晌才開口,還是那句話:「謝曉丹你傻啊!待在『雲達』有什麼前途,我跟你說這個月全體高管發半薪,下個月連半薪都發不出來!現在是講義氣的時候嗎?你以為拍電影呢,動動嘴皮子不用付代價的,我告訴你,下個月出去跑業務,連地鐵票都報不了,你這樣的大小姐還打車呢,自己往裡墊吧!你趕緊去找趙臨冬,趁著他沒反悔,這個公司里只有一個人沒退路,那就是我!剩下所有的人都有選擇,你犯不著!你自己不都說嗎,公司死了,沒準你還過得更好呢,真犯不著較這個勁……」

謝曉丹看著藺達越說越急,越說越亂,竟然把自己給說哭了,她沒再多說一句話,只是走過去,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一如一年前的冬夜,藺達從那個絢爛的舞台走下來,給了自己那個緊緊的擁抱。

謝曉丹從來說不清什麼是理想、什麼是成功,當初團建的時候,每個人都要說說自己選擇雲達的原因,別人都說什麼改變行業、改變世界,謝曉丹實在沒有把牛逼吹上天的本事,她吭嘰半天,就說了一個詞:信任,因為信任。沒想到,還真就是沖著這份信任,她把這個入職第二個月就想辭掉的工作,硬是堅持到了最後。

2015年秋天,夏天那場股災的影響傳導到了一級市場的股權投資,資本市場遇冷,幾乎所有的投資機構都關門謝客,創業圈急速進入寒冬。媒體天天都在幸災樂禍地炒作:大浪退去,看誰沒有穿褲衩!實際上是,穿沒穿褲衩,都抵禦不了寒冬的侵襲。

藺達的公司是做中小企業的行政人事社保等外包服務,之前投資人每天跟他講,變現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迅速擴展規模,佔領市場。藺達深以為是,因此把公司融來的錢,大量用作廣告宣傳,補貼客戶。傳統行業出來的謝曉丹,看著公司每天只出不進,心裡沒底,私底下也問過藺達這個問題。藺達說:無論是to B還是to C,互聯網的打法最終都得to VC,VC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分一分地掙,一點一點地滾,那是傳統的買賣,不是創業。

然後突然有一天,VC的標準變了,除了關注商業模式和規模化,更要關注盈利能力。於是一大批像雲達公司這樣沒有足夠的造血能力、又沒來得及「綁架」足夠多的投資者的創業公司,嘩啦啦地倒下了。倒下的過程比車禍現場還難看,爆發出一樁樁一件件的撕逼事件:創業者和投資人撕;合伙人之間互撕;員工和老闆撕……夢想破滅了,情懷也粉碎了,美好的烏托邦不復存在了。

謝曉丹陪著藺達經歷過一撥撥的撕逼:客戶起訴退還儲值卡現金的,員工勞動仲裁討要工資的,投資人質疑管理層公款私用的……眼見著他從意氣風發走路都顛兒的英雄少年,頹廢成鬍子拉碴駝背弓腰的屌絲青年,前後也不過半年工夫。就跟當初趙臨冬的預言一樣,開完投資人的最後一場清算會,送走最後一名員工,公司正式宣布了破產。謝曉丹在網上聯繫了幾撥人,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了沒被供應商拉走、也沒被員工砸爛的辦公桌椅、沙發書櫃,又衝到寫字樓物業辦公室舌戰群儒,企圖要回他們趁亂不肯退的兩個月押金。藺達躲在走廊里抽煙,他一直在試圖逃避這些場面,彷彿是夢醒得太突然,還有點回不過神來。謝曉丹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很明顯她的努力都是徒勞,藺達掐滅了煙,趿拉著涼拖去物業辦公室把她拖走了。

曾經叱吒風雲的雲達公司就這樣不復存在了,早在前台山牆上聚酯玻璃的大LOGO被砸爛之前,各種網路媒體已經有鋪天蓋地的報道。在那些文章里,藺達有時候像個暴君,有時候愚蠢幼稚至極,還有很多的陰謀論,比如他早就把投資款轉走買了房。所有的文章謝曉丹都偷偷看了,每一篇似乎都有藺達的影子,每一篇里的那個年輕創業者,又都不是藺達。眼前這個蒼老的少年,把自己淹沒在洶湧的人群里,只留下半個背影,他的頭髮應該是很久沒剪了,亂蓬蓬的像頂著個鳥窩。兩個人在夜幕初臨的北京城漫無目的地溜達,初夏的暑氣漸漸消散,穿著T恤大褲衩的藺達在五道口的路邊攤坐下,要了扎啤和烤肉,又點上一支煙。謝曉丹拿餐桌上粗糙的餐巾紙象徵性地抹了把凳子,就把穿著七分褲的屁股重重放了上去,如今的她已經很適應這樣的環境,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曾經的那些奢侈品鎖在柜子里,許久沒派上過用場了。謝曉丹問藺達,接下來你怎麼打算?藺達發狠似的撕咬下三塊羊肉,仰頭悶一大口啤酒,用手背蹭蹭嘴,凝視謝曉丹許久,只說了兩個字:娶你。

快要三十四歲的謝曉丹心裡五味雜陳,上一次有人說娶她,奧運會還沒開呢,北京的房價還有四位數的呢;沒變的是,中國老百姓又經歷了一次股災,又有一撥人破產,一撥人跳樓。謝曉丹知道,那一刻的藺達是認真的,她吞了口冰冷入骨的啤酒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就把這句表白,當作最後的肯定吧。謝曉丹早就想明白了,她是不可能選擇藺達的,他身家上億風流倜儻的時候都不會,更別說現在了。謝曉丹也看明白了,這個倡導平等自由的所謂新世界是個偽概念,這個世界裡的人用夢想和情懷做旗幟,不過就是想抄近道兒去佔領那箇舊世界,那個她迫切想要回去的、現實又虛榮的舊秩序,哪怕在那個世界裡她也並不在食物鏈的上游。

燒烤店的破音響正放著張震岳的《再見》,深情的節奏淹沒在食客們的嬉笑怒罵和馬路上汽車的鳴笛中,這一點點傷感和無奈,在後工業化的大都市裡竟無處藏身。天邊的晚霞,收起最後一抹亮色,曉丹明白,那個曾經絢爛的夢醒了,她也該謝幕了。

我怕我沒有機會

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

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天我要離開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

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

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

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遠都不會抹去

我不能答應你

我是否會再回來

我不回頭

不回頭地走下去。

大約一個月前,許久沒有聯繫的Samantha吳突然加了謝曉丹的微信,說她們全家從加拿大回國了,還是國內機會多。謝曉丹一開始忐忑不安,生怕Samantha的出現,會和當年代表黎光和自己談判的劉律師有關,所幸,一切擔憂都只是擔憂。Samantha約謝曉丹喝過一次下午茶,聊了聊各自的近況。曉丹很久沒來過這種地方了,比鄰雍和宮的京兆尹素餐廳還是那麼靜謐幽雅,竹林里仙霧繚繞,點心精緻可口,豎琴響起來的瞬間,她的心都酥了。Samantha還是那樣的優雅精緻,在慢節奏的加拿大養了幾年,曾經的犀利和慾望淡下去,人看起來平和安定了許多。她離國內的創業圈很遠,完全不了解創業是怎麼回事,只看到謝曉丹名片上赫然印著「市場總監」,人也更成熟穩重了,由衷地讚揚她敢於主動闖出Comfortable Zone(舒適地帶),值得敬佩。這大概還是第一次,從曾經的偶像上司口中聽到如此肯定之詞,謝曉丹隱隱有些不安,卻也第一次覺得,這趟雖然沒有掙到錢的創業之旅,其實也並不是一無所獲。還是那句話,所有的經歷,都會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過了沒兩周,Samantha在微信上說有個朋友想介紹給曉丹認識,是他們過去在棕櫚泉的老鄰居,人特別好,做藝術品投資管理的,家教也好,書香門第。男未婚女未嫁,這樣的介紹是什麼意思,大家都心照不宣,雙方約定見面的時間,恰巧就是藺達求婚的第二天。

那天晚上,謝曉丹告別藺達,又是地鐵又是三蹦子地從中關村輾轉回到自己在東三環租來的「家」,這每天往返的六十公里,恐怕是最後一次經過了。她把自己關在不開燈的房間里,放肆地哭了一場,以祭奠過去的五百多個日夜。等燈光重新啟明的時候,謝曉丹就已經又是CBD的Amy 謝了。她認真地洗了澡,吹了頭髮,去衣櫃里翻出那些許久沒有派上用場的名牌行頭,輕輕拂去防塵袋上的灰塵,為第二天的相親認真做準備。

十年前能住在北京棕櫚泉小區的人什麼身家,什麼段位,謝曉丹心裡是有數的,這或許是自己三十四年的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後的機會。兩種矛盾的情緒在她心中此起彼伏,時而患得患失,時而又覺得意興闌珊,她雙手攬著條裙子,光腳坐在木地板上發獃,心裡空落落的,像是眼淚流干後的倦怠和空洞。她突然想起藺達方才在人潮洶湧的地鐵站台上的那個背影,那個邋遢頹廢的背影,他還不知道,她已經在心中做了選擇,也在心底里道了別。謝曉丹抹了抹眼角的淚痕:二十六歲的你可以頹廢半年,以緬懷那場燃成灰燼的青春;三十四歲的我走到這裡,能流出眼淚,亦可算對過去最好的緬懷。

又是春夏之交,東三環的農業展覽館正在舉辦一年一度的藝術北京博覽會,謝曉丹和那個神秘男人的相親地點就安排在那裡。發了力怒放的謝曉丹,穿著一身紀梵希紫羅蘭色的連衣裙,戴著頂米黃色的貝雷帽,美得像初夏里的那縷陽光。江中亮遠遠看到她就露出了微笑,笑容里充滿了欣賞和讚揚。

四十二歲的江中亮未婚,身材頎長,白凈斯文,在全國各地有五六家畫廊,做藝術品展覽和經紀業務,還是一家大型拍賣公司的小股東,平時除了收藏,自己也喜歡畫兩筆,當年從美院肄業後,筆倒是一直沒放下。頗有天賦的他,如今在圈子裡也小有名氣,只是他從不賣自己的畫作,只送給相熟的朋友。江中亮的父母都是北京知名大學的教授,就這一個獨子,事業有成,衣食無憂,只是不放心他的終身大事。

謝曉丹覺得自己是中了頭彩:有錢有閑,有品位有教養,顏值也不低的男人,不是離異喪偶,沒有私生子,也沒有糾纏不清的前女友,這樣的男人居然輪得到自己?謝曉丹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精心藏好魚尾紋蝴蝶袖,每一次約會都努力表現得美好又得體,藺達那邊的工作走到了終點,她也並不著急找新工作,一門心思全職談戀愛。相比起這麼完美的「歸宿」,上班那點事兒又算得了什麼呢。

江中亮有著慵懶隨性的藝術家氣質,什麼事都不著急,什麼關係似乎也都淡泊鬆懈。謝曉丹穩住自己火急火燎的一顆心,耐著性子陪著他慢慢往前走。然而天助自助之人,交往第二個月的時候,江中亮七十三歲的老母親突然中風,謝曉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她陪著江中亮送老太太去醫院,辦手續,又形影不離地在床前照顧,按摩煲湯,使盡渾身解數。清醒後的江媽媽萬分感動,拉著謝曉丹的手,用知識分子特有的理智和矜持說:「丹丹啊,對於傳宗接代抱孫子這些事兒,我們其實都看得很開,有自然好,沒有也沒關係,只是中亮這個性格,你也看到的,將來我們走了,他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的,我不放心啊。」江中亮蹺著二郎腿,揪著鼻子,在角落的單人沙發里啜泣起來,半晌,他定了定神清清嗓子說:「媽,您別操心我了,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我爸還等著你出院給他過生日呢!」

半個月後,江媽媽出院了,江中亮向來不食人間煙火,一應瑣事,都是謝曉丹忙前忙後不辭辛勞地張羅,除了老太太,江中亮看她的眼神也充滿感激。沒過幾日,江中亮約謝曉丹在Capital M吃飯。前門M餐廳,坐落在北京前門大街的中心,與天安門城樓遙相呼應。在Capital M用餐,饕客們既可坐擁天安門和紫禁城獨一無二的宏偉景色,又可享受米其林品質的充滿懷舊與經典的歐陸菜肴,作為北京最負盛名的餐廳之一,這樣的規格讓謝曉丹隱隱覺得氣氛不同。她從中午就開始準備,去髮廊做了造型,又專門挑了件純白色的拖地紗裙赴約。

整個晚餐,精緻典雅,江中亮飄逸瀟洒的道骨仙風裡藏著點淡淡的局促緊張,果然,正餐結束後,穿著燕尾服的演奏家拉著小提琴走來,兩個服務生端著個罩著亮得能映出人影的弧形鐵蓋的白盤子跟在旁邊,笑眯眯地對曉丹說:「女士,請享用您的甜點。」蓋子揭開的一瞬間,曉丹看到鑲著銀邊的白色瓷盤上用巧克力汁寫著一句話:Will you marry me?周邊點綴著五顏六色的花瓣和糖漿。江中亮胸有成竹地對她微笑,謝曉丹鬆了口氣,有一種馬拉松終於跑到終點的釋然與激動。她眼含笑意地點點頭,第二個服務生又端來一盞盛冰淇淋的晶瑩剔透的水晶杯,拿近了看,空杯子里靜靜躺著一枚Tiffany經典六爪鑽戒,目測得有兩克拉,鑽戒的光芒和水晶杯的光芒交相輝映,映在謝曉丹飛滿紅暈的雙頰上。江中亮起身為謝曉丹戴上鑽戒,周圍幾桌中外客人都微笑著送來掌聲和祝福。

一切就像是童話故事,自然又純凈。露台上夏夜的晚風吹起謝曉丹烏黑的長髮,不遠處的前門華燈初上,在夕陽餘暉里溫暖又坦然。來北京的第十五個年頭,她這個「北漂」,終於上岸了。

謝曉丹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跳正常,似乎還沒有藺達在路邊攤說「娶你」時跳得快。可惜,心跳這件事,恐怕只有默多克、楊振寧這樣的人有福消受,普通人如你我,在泱泱大城裡的立錐之地都還沒有搞定,多巴胺也好,荷爾蒙也好,就都先放一放吧。

謝曉丹和江中亮這麼快就訂婚了,Samantha吳特別高興,陸續介紹了很多他們順義別墅區的太太和曉丹認識。一開始,謝曉丹還有點拘謹排斥,大概是從小愛國主義電影看多了,一叫張太太、李太太,就讓人聯想起國民黨搔首弄姿的姨太太們。接觸多了後,發現這些太太雖然都不工作,可比起CBD的白骨精,氣質言談都毫不遜色,日子過得更是有聲有色。謝曉丹第一次參加聚會,以為是打麻將,不想卻是請了美院的教授來講當代藝術。第二次聚會,謝曉丹提前惡補了幾天畢加索梵高,主題卻又換成了音樂派對,初秋慵懶的午後,鋼琴聲、小提琴聲,在八百平米的豪華別墅里流動,園子里金色的銀杏護著赤紅的杉樹,客人都滿眼笑意與溫暖,有個太太當年也是上央視春晚唱美聲的名角,端著紅酒杯倚在三角鋼琴旁,說話間就用義大利語唱起了茶花女里的《祝酒歌》。那份恣意和瀟洒,讓周遭的光與影都像是活了一般。

度過了初期身份認同的焦慮,江太太謝曉丹很快便沉醉其中。太太們三五成群地定期聚會,組織讀書觀影,學習花道或者茶藝,除此之外,她們無一例外都十分重視子女教育,經常相約帶孩子們去聽音樂會,參觀博物館、藝術展,周末參加各種大使館的開放日活動,聽各類專家講座,寒暑假更是結伴週遊世界。

謝曉丹看著那些半大孩子,個個的見識、智慧、思想、表達,都比自己強太多,他們的父親不是學者名流,就是財富新貴,母親們看起來也都舉止得體,見識卓越。優渥的物質環境,豐富的精神追求,即便成人之間真真假假,此間少年們的確全然不必局促於生活的苟且,把精力和熱情放在長遠的積澱和理想上。這些孩子不是在順義的國際學校讀書,就是在市裡的名校汲取著全國最優質的教育資源,他們帶著各自家庭的資源、氣質、價值取向來到學校,形成共振的同時又建立起新的圈層。這樣的孩子,不是未來中國的主宰和希望,誰又競爭得過呢?謝曉丹想起陳青最近老提的一個詞:階級固化,不覺內心感嘆。

當然,太太們在一起有時也會聊聊房子和股票。張太太說,去年股災之後,股票市場一直萎靡不振,國家不能眼看著經濟這樣垮下去,股市不行,創業不行,還得回到樓市裡;春節過後,政府便開始救市,降息降稅組合拳,好嘛,這半年房子漲得不像樣!這樣下去,早晚又要回到限購的老路上,但是限也是限不住的,都是些治標不治本的手段。

晚上,謝曉丹把聽來的新聞都學給江中亮聽,江中亮正托著新得的一件官窯瓷瓶對著燈光端詳,他從來不關心社會經濟的事兒,聽了一耳朵,便問曉丹這話是誰說的。曉丹說張太太,江中亮點點頭,那不奇怪,張先生是做地產投資的,這些事兒張太太最門兒清了。轉念想一想,中亮對曉丹說:「怪不得這半年天天都有中介給我打電話,乾脆把棕櫚泉那套老房子賣了吧,空著也是空著,按現在的市價也翻了五倍了,誰知道萬一將來限購是什麼行情呢,最近人民幣這麼跌,還不如挪點錢去國外買房。這樣吧,辛苦你明天帶著司機去趟棕櫚泉,跟中介做個鑰匙委託手續,順便幫我把那兒擱著的幾幅畫搬回來,以後就讓中介帶著看房吧,省得天天打電話,據說都攢了十好幾撥客戶了。」

謝曉丹和江中亮在一起已快半年,他什麼事都不願意操心,難得對謝曉丹也充分信任,兩人雖然還沒有領證,但早已同出共入,家裡的事兒基本也都交由曉丹打理。那個紅色小本兒,對於江中亮來說,不過就是個手續,對於謝曉丹來說,那可是諾亞方舟的船票。江中亮還是一貫的懶散,什麼事兒都不緊不慢;謝曉丹看看無名指上兩克拉的大鑽戒,總算是聊以慰藉,可到底是不踏實的。別說江中亮身邊總有舞蝶飛舞,Samantha先生的「好朋友」劉律師,也像顆定時炸彈,讓她常常夜不能寐。通往幸福的道路暗流涌動、危機四伏,不知道哪顆炸彈會爆炸。

這一年的秋老虎力道不小,謝曉丹一身燥熱地打開棕櫚泉那套190平米的三居室大門,一股熱浪迎面而來糊了一臉。這套房子,她還是第一次來,傳說中的棕櫚泉小區,位置絕佳,氣勢宏大。但畢竟已是十幾年前的潮流和品質,在日新月異的北京城,顯得有幾分強弩之末。這個大三居裝修得很用心,低調卻不失高雅,絲毫不顯得過時,但一看就許久無人居住,雖然定期也有保潔打掃,房子卻已沒了生氣。謝曉丹讓司機把江中亮事先交代的小卧室里存著的幾幅畫搬去地庫,自己在房間里四下轉轉,等著中介來辦委託手續。主卧的門關著,她推門進去,再簡單不過的幾樣傢具:一張雙人床,兩個床邊櫃。唯獨床頭牆面上的那幅油畫惹人眼:橘紅色深淺不一的背景里,抽象的兩個白色人體糾纏在一起。謝曉丹上前一步看,畫的右下角有「J.Z.L 2009」一行小字,原來是中亮自己畫的,看來2009年他還住在此處。謝曉丹又定睛看看那幅畫,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她退後幾步,托著腮看得入神……

突然,謝曉丹明白了,明白的不只是這幅畫,還有這段關係里始終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異樣:畫里糾纏在一起的兩個裸體,是兩個男人。

房間悶熱,一瞬間,謝曉丹有點眩暈。她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推開窗,腳下的朝陽公園成片的綠蔭映入眼帘,掩映其中的是紅頂的遊樂園,還有陽光下泛著光斑的碧藍的湖面。20樓的風很勁,吹得曉丹的心也聒噪不安。她眉頭緊皺,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擦拭著手上的鑽戒:早就知道幸福沒有那麼簡單,那顆炸彈到底是爆了。這道題目出得有點脫綱,對謝曉丹來說實在超乎想像。她想過自己的身世敗露,想過和各種前女友、小美女來競爭,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層。曉丹仔細回顧,除了當年健身中心的私教有此嫌疑,自己的生活圈子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人。這件事到底有多糟糕呢?她實在拿捏不準。

可是,眼前還有很多她拿捏得準的糟糕處境。曉丹又看了眼房東前幾天發來的簡訊,通知她月底之前必須搬家,願意賠償三個月的房租,因為房子的新買主不打算出租了。又是房價飛漲惹的禍,即便是每天和各種太太們出入中央別墅區的高檔聚會,謝曉丹心裡再清楚不過,沒有了江中亮,自己就又會被迅速打回原形,甚至更慘:一個連固定居所都沒有的,大齡北漂剩女。謝曉丹覺得自己有一萬個理由咬牙認了這件事,可她情不自禁又回頭看看那幅畫,想起自己和江中亮在床上的纏綿,想起未來他們還要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生兒育女,胃裡頓時翻江倒海,渾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謝曉丹猶豫不決時,門鈴響了,中介來辦鑰匙委託手續。曉丹來不及深想,連忙整理了情緒,深吸口氣打開門,穿著綠色劣質西裝的小中介曬得黑里透紅,滿頭大汗,身後還跟著十幾個男女老少。

「姐,這五撥客戶都等著看咱這套房呢,一直沒鑰匙也看不了,今天趁著您在,我就先約他們一起過來了,您不介意吧?」

謝曉丹愣了愣,點頭示意他們進來,北京的有錢人是多啊,1500萬的房子,跟動物園批發市場150塊的牛仔褲一樣,一幫人排隊搶。

「曉丹,是你嗎?你怎麼在這兒!」人群中有個聲音帶著疑惑響起來。

謝曉丹循聲望去,竟然是田蓉!她戴著墨鏡,背著BV的包,身材發福得已經和「美女」二字無緣,兩個老同學快兩年沒見過面了。

「這是你的?」田蓉一臉驚詫,她四下看看,拉著謝曉丹到角落問,「這是你的房子嗎?」

「這是我……」謝曉丹一頓,任憑她上一刻內心有多糾結,這一刻,她還是捨不得把江中亮推遠,「這是我未婚夫的房子,趁著現在市場好,我們想著把這套賣了。」

「啊,你要結婚啦!啥時候的事兒,咋都不通知我!」田蓉激動地拉起曉丹的手。

「只是訂婚了,什麼時候辦還沒定,確定了肯定會告訴你的。」曉丹揚手捋過額前的一縷碎發。可惜,田蓉並沒有注意到她纖纖玉指上的大鑽戒。

田蓉壓低聲音興奮地說:「呀,那太好了,哪天咱倆單約,你得好好跟我說說你老公是幹啥的!哎呀,咱真是太有緣了,這套房子我還真看上了,完了我私下聯繫你老公吧,咱們自己交易,別走中介,憑空讓他們掙去四五十萬中介費,這錢還不如咱兩家自己分了呢。」

看著田蓉興奮的樣子,謝曉丹好奇地問:「現在都漲成這樣了,何況你都有多少套房子了,你怎麼還買啊?」

「買!肯定得買!我跟你說,越限購越漲,這十年你還沒看出規律嗎?特別是朝陽公園這種核心區域的,肯定還得升值!北邊泛海的新房,都15萬一平米了,照樣秒光呀,那還是四環外呢!我上個月賣了套房,得趕緊把賣房的錢再存到房裡去。」一說到房子田蓉就興奮,一口氣說了很多,突然又擔心謝曉丹聽了這番話不賣了,急忙生硬地往回找補幾句,「不過買房賣房的這點錢,也就是我這種炒房的掙掙,也擔著風險呢,據說房產稅馬上要開徵了,到時候肯定要跌一下,鬧不好還砸手裡呢。你老公肯定特別有錢吧,我這種辛苦錢,你們都不稀罕掙的!」

謝曉丹越聽越無聊,房房房,這幾年什麼時候見到田蓉,她都在說房子的事。還好,她最後找補的那兩句,聽起來還算受用,曉丹未置可否地笑笑,轉了話題:「哎,跟你們家李萬兵怎麼樣啊,婚後生活挺幸福的吧?」

田蓉剛才還神采奕奕的臉立馬灰暗了幾分:「唉,就那樣吧,對付著過唄,娃也要不上,你說能咋樣……對了,忘告訴你了,我移民辦完了。」

「啊,移民?你怎麼想起移民了呢,移哪裡了啊?」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語那麼爛,無非就是搞個身份唄。紐西蘭,投資移民辦得快,明年我得去蹲個『移民監』,在北京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咱們要常聚啊。那天他們在大學群里說入學十五年要聚會,你看到沒?哎呀我當時都一驚,一轉眼咱認識都十五年了,我還記得你剛去國貿上班的時候,特別羨慕你那個女老闆,說她住在棕櫚泉,那時候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棕櫚泉是啥。你看,這就是命吧,現在你賣棕櫚泉的房子,我買棕櫚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順利,咱們這十年,也就算是沒白活的。」

聽到這番話,謝曉丹應該滿足的,但說不上為什麼,她覺得胸口堵得慌。倒不是因為她跟田蓉的這場暗戰看來還是勝負難分,這麼多年,她們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運的主人,時代的主人,結果,逝去了青春夢想,貌似只換來了華麗生活的一片殘局。

高小駿兩歲半的時候,陳青懷了二胎,是個計劃外,但高暢想把孩子留下來。

陳青焦慮地看著已然擁擠不堪的小兩居,滿臉愁容地對丈夫說:「沒房子怎麼要老二,你給出個方案。」

高暢說不服她,請表姐謝曉丹來家裡玩,順便做做媳婦的思想工作。謝曉丹心想,陳青那麼有主見的人,思想工作是隨便能做通的?不過,她還是來了,來看看小外甥。一進門,高暢正嬉皮笑臉地跟陳青說:「你看人家九零後都不買房,不也一樣過日子嘛,只要生出來,就一定養得活,大不了再租個三居室,車到山前必有路。」

陳青馬上反駁:「什麼九零後不買房啊,這跟年代有關係嗎?每個人二十齣頭的時候,都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買房這麼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況囊中羞澀,想買也買不起。等過幾年掙了錢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買房!咱們剛回國的時候,不也死活都不買嘛,還幸虧是我媽堅持買了這套,否則小駿住哪兒,現在房市交易這麼活躍,『買賣不破租賃』在中國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讓房東趕出來啦,租房子?你讓孩子們跟著我們一起顛沛流離嗎?姐你昨天看騰訊新聞了嗎?一個上市公司都要靠賣兩套北京的住宅來保殼,現在是做什麼生意都不如炒房掙得多,這就註定了『脫實向虛』啊。現在很多人動不動說時代扭曲,說有什麼用呢!每個經濟高速發展的國家,都逃脫不了這個過程,美國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高暢我跟你講,這就是一場革命,在中國房子不僅僅是經濟產品,它和教育資源、醫療資源、政治資源、經濟資源都掛鉤,社會階層就這麼重新洗牌了,強者恆強,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卻比暴力革命來得更徹底、更殘酷。」

「跑題了,跑題了,咱就生個老二,沒到要鬧革命那麼嚴重的程度。」高暢笑呵呵地給陳青端來一碗綠豆湯。

「沒跑題啊,先不說老二了,小駿明年上幼兒園,再過三年上小學,你打算讓他去哪兒讀啊?這附近連個區重點都沒有。」陳青眉毛一立,接過綠豆湯順手就放在了一邊。

「青兒,你想這些都太遠了,咱們這樣的精英階層都養不了孩子、教不了孩子,那別人家還活不活了。」當著謝曉丹的面,高暢有點兒掛不住。

「遠?現在都已經晚了!你知不知道,東西城那些重點學校,都要求落戶三年以上,有的甚至要求出生就要落在那兒。你還別覺得咱們是精英階層,就咱小區對面那個破學校,你知道每年全校重點率有多少嗎,有幾個人能考上復旦、交大?告訴你我打聽過了,一個都沒有!你是希望小駿將來受的教育還不如咱倆嗎?咱們從攀枝花、從大同那樣的十八線小城市靠著兩代人的努力才奮鬥到北京來,你是想二十年以後,小駿他們再被競爭出局,打回原籍嗎?」陳青越說越激動,眼圈竟然紅了。她撂下一句話,起身去衛生間:「總之,不換房子,就不要老二!」

「陳青現在已經被房子這事兒綁架了,」看著媳婦單薄的背影,高暢無奈又尷尬地笑笑,眼神里有點落寞,「不過生活在天朝帝都里,想要獨善其身也不容易……所以姐,我還挺佩服你的,能堅持自己的選擇,這麼多年也不買房。」謝曉丹嘴唇動了動,啥也沒說出來,原來買與不買都是無奈,原來在當代中國,讀過多少書,見過多少世面,都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也做不了時代的英雄。

2016年的北京房市,用瘋狂形容絲毫不為過,自6月起,單平米房價每個月少說漲四五千,四環內不到一百平米的小兩居,恨不得一個月就能漲七八十萬。每個售樓處門口,都烏泱烏泱擠滿了人頭;每個小區里,都遍布穿著各色廉價西裝的二手房中介,為了搶一套房吵架打架、托關係找門路的屢見不鮮。謝曉丹想不通,北京哪來這麼多有錢人,江中亮在棕櫚泉的大三居,前後有四五十撥人來看,看起來也都不見得闊綽富裕,卻沒有一家對房價皺眉頭。還沒等她說什麼,幾家中介為了搶成交,就開始比著往高抬價,很快就從1500萬漲到了1700萬,卻也並沒嚇退幾個買家。那個秋天,錢不是錢,只是數字。江中亮越觀望越覺得邪乎,囑咐曉丹見好就收,趕緊賣了了事: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十一大假前夕,就像張太太當初預測的那樣,政府在連續幾次闢謠說不會調控房地產行業後,突然就發布政策限購了。果然,樓市迅速進入冷靜期,成交量開始下滑。謝曉丹有點忐忑,九月底的時候,在田蓉的鼓動下,他們越過房中介,直接簽署了買賣協議,可因為房產交易中心排隊過戶的人太多,一直預約到11月。這時候如果田蓉毀約,江中亮就只能吃啞巴虧,連個從中約束調解的中介都沒有,這麼多年的關係,還能告她不成?好在是田蓉頗穩得住,按部就班地準備各種資料,看起來絲毫不像要毀約的樣子。好容易挨到過戶的日子,已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田蓉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的各個窗口輕車熟路地奔走,江中亮在她的指揮下該簽字簽字,該照相照相,半天工夫,就給雙方省下了50萬中介費。

北京的房市妙就妙在,辦完過戶的那一刻,買家賣家皆大歡喜,都覺得自己佔到了便宜,至於過陣子誰會後悔,就沒人說得清了。辦完了手續,田蓉安排母親先回家,跟著江中亮去棕櫚泉收房,謝曉丹自然作陪。車上,謝曉丹壓低聲音問她,這套房你怎麼寫的是你媽的名字?田蓉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憨憨一笑解釋道:「我們都沒資格了,也就我媽還能買。」謝曉丹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自大學時壓著田蓉半頭已是習慣,這一刻自然也不肯放過她:「你寫你媽的名字李萬兵沒意見?錢可是你們倆的共同財產啊!」田蓉癟癟嘴,看著窗外明亮的秋光鋪灑在黃葉上,半晌才嘟囔道:「這錢是我賣了婚前我自己買的房子倒騰出來的,和他本來也沒什麼關係。」看她的表情,謝曉丹再次驗證了自己的判斷,田蓉和李萬兵的婚姻裂痕看來不輕,分錢往往都是分家的前兆。

終於到了棕櫚泉國際公寓,小區正門插著翅膀的石獅子,在秋風裡顯得有幾分蕭瑟落伍,江中亮背著手沉默地在前邊帶路,夕陽把他本來就頎長的背影拉得越髮長,像形單影隻的一棵白楊。田蓉有一種革命者成功進城的喜悅,挽著謝曉丹的手臂,一會兒說要把這房子3萬一個月租出去,一會兒又因為池塘里的錦鯉和耀眼的銀杏改了主意,滿眼放光地計劃自己搬進來住。謝曉丹應付著她,注意力卻在前邊那個沉默的身影上,他一定是想起了什麼,是在緬懷青春,還是在懷念故人?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偷走了她男人的心的男人是誰?

房子交接得很順利,田蓉對江中亮讚不絕口:「個子高長得帥,儒雅又有氣質,有錢還有文化,曉丹啊,你這麼多年真是沒白等,老天待你不薄!」謝曉丹的笑容和心一起擰巴著,老天待自己是否不薄她不確定,看起來對田蓉倒是一直愛護有加。房市冷了兩個月之後,又開始井噴式地增長。到2017年春節前後,棕櫚泉那套同戶型的三居室,報價已經接近兩千萬,而且供應量越來越少,用中介的話說,上來一套都是秒出。一兩個月工夫,田蓉的身家就又漲了300萬。好在江中亮是淡泊之人,對房事冷淡,對房市也冷淡,並不清楚那套房子後續的漲勢,想來即便知道,也不會太有所謂吧。

誰也不明白房市為什麼會如此瘋狂,所有的經濟學規律在中國都不好使了。寫字樓電梯里,辦公室里,小區里,同學聚會上,工作應酬中,三句話就會說到房市;朋友圈裡各種預測,各種分析,各種段子更是滿天飛;不管是路邊吃碗牛肉麵,還是星級酒店裡吃頓自助餐,周圍陌生人說的也都是房子的事兒。中國當代的老百姓,搶過糧票油票肉票,搶過批條美金國庫券,如今又流行起搶房子,就像是饕餮的那張大嘴,永遠都飢腸轆轆,永遠都沒有安全感,無論你來自哪裡,有錢沒錢,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這一輪為房子瘋狂的,還有陳青。2017年3月15號,她把母親當年拍板買下的小兩居賣了,和買方簽合同時專門預留了三個月的交房期。那一頭,陳青已經拉著高暢看好了海淀區的一套小三居,雖然是老樓,但是學區房,學區名額也未佔用。賣了這套房,還了貸款,到手有四百多萬,再加上這幾年兩口子攢下的二百來萬,付首付,交中介費,交稅款,還能剩下二三十萬簡單裝修下房子。這種買法,按照房產中介的專業說法,就叫作「連環單」。連環單最大的風險在於:你賣了房,想買的那套房又沒買到,房價像坐電梯一樣嗖嗖漲,很快,你手裡的那點現金,就連你原先賣掉的那套房都買不起了。

中介給陳青出主意:房價這麼漲,很多房主簽了合同又變卦,寧可雙倍返還定金,也不想再賣房。所以姐你要想保險,就得多交定金,交得越多他越不敢反悔,退一萬步說,就算房東真變卦了,賠償你現金,你一個月就掙三五十萬,也不虧啊!做投資的陳青想想有道理,先交了50萬定金,除非那套房一個月能漲100萬以上,否則房主就犯不著毀約,即便他真毀約了,一個月掙50萬,這IRR(內部回報率)直奔著100%去了,實在是筆好投資。一切辦妥,雙方約好了下個周二,也就是3月21號去做網簽。

星期五下午,挺著大肚子的陳青難得沒加班,踩著晚高峰堵了一個半小時才回到北五環的小家中。掏出鑰匙打開門,房間里原本鑼鼓喧天的動靜一下子靜了下來,高暢和婆婆兩個人都拉著臉,不肯看對方的眼。快三歲的小駿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對媽媽的歸來似乎也無動於衷。陳青情不自禁顰了顰眉,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進屋換了家居服,洗了手,去廚房裡找正在做飯的高暢。

「你剛才又跟媽嗆嗆啦?」陳青壓低聲音問。

「你聽到啦?」系著圍裙的高暢一點不像是創業公司的CTO,發福的身材就是個標準的居家男人。

「我下了電梯就聽到了,你老跟媽嗆嗆幹嗎呀,你把老太太氣走了,又準備把我媽招來啊?我媽回攀枝花還沒半個月呢!」

「不是我跟她嗆嗆,我一進門就看到小駿又在那兒玩iPad,媽自己不知道又跟哪個老太太煲電話粥呢,你說我媽以前也是老師出身啊,怎麼到孫子的問題上就這麼沒原則呢。」

陳青摸摸高暢的頭,結婚七年了,高暢還是最懂自己:「我知道你是為小駿好,不過你想想,咱媽也挺不容易的,小駿這每天的活動量你又不是沒數,跟著他跑一天,確實夠累的,媽有時候想自己歇會兒,就只能讓他玩iPad看電視了啊。」

「所以我說嘛,還是請個育兒嫂方便,又不是請不起,咱們就給她嚴格規定,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按月付錢,省得還老覺得欠著老人似的。」

陳青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可算了吧,除非家裡還有個老人看著,單留育兒嫂和小駿在家,我可不同意,安攝像頭也不放心。」

「房子這麼小,哪可能住那麼多人,月嫂在的時候,你又不是沒體會,過道里轉身都能撞上人!」

「是啊,誰讓房子小啊,這個問題不是很快就能解決了嘛!等咱們搬到海淀的那個三居室,再顧個育兒嫂不就得了,媽就行使個監督職能,她也不累了,心情也好了,皆大歡喜!再堅持一下啊,也就兩個月的事兒。明天是周末,你想著收拾打包行李啊,有些東西直接淘汰了再買新的吧。」搞定了房子的陳青心情愉悅,說話聲音都抑揚頓挫的。

高暢對陳青始終抱有幾分愧疚,他們的創業公司遲遲沒有上市,估值雖然年年增長,畢竟沒有套現,結婚快七年,一直是陳青撐起家中大半邊天。媳婦不但從沒有半句怨言,和自己的父母也都相處得甚好,只是平常工作繁忙,對家庭和孩子的照顧少些,好不容易小駿到了要上幼兒園的年紀,陳青原本想在事業上拼搏一把,又意外懷了老二,她本不打算要,在高暢的堅持下,到底留下了這個孩子,身為丈夫,還能要求她什麼呢?

不一會兒,高暢煲的烏雞湯,婆婆做的熗鍋面,還有陳青叫的外賣小龍蝦都端上了桌。老太太看看紅彤彤的一盆皺了皺眉:「別老吃這些,對身體一點好處都沒有!」陳青跟老公擠了擠眼睛,正色道:「就是高暢,別老吃這些,你胃本來就不好,說多少回也不聽!」

高暢搖搖頭給陳青盛了一滿碗湯,又把小駿抱上了寶寶椅,婆婆迫不及待地把電視從動畫片換到北京新聞,一家人剛剛坐定,陳青突然皺起眉頭,循著聲音朝電視望去。

「怎麼了?」高暢看她臉色不對,連忙追問了一句。

「別吵!」陳青厲聲打斷他,索性離開餐桌走到客廳的電視前,只聽到電視里的女播音員正字正腔圓地說:

今日下午,北京市住建委,市國土委,市住房公積金中心,市銀監局,人民銀行營業管理部聯合舉行新聞發布會,主要政策如下:居民家庭名下在本市已擁有一套住房,以及在本市無住房,但有商業性住房貸款記錄或公積金住房貸款記錄的,購買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得低於60%,購買非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得低於80%……以上政策,自本通知發布次日起開始執行。

陳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雙手顫抖著撥通了中介小劉的電話。高暢也覺出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放下筷子,走到沙發前,眼看著陳青對著電話吼了起來:「這什麼時候的政策,你怎麼早不跟我說啊!你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們不就吃這碗飯的嘛!這對我們影響有多大你知道嗎?!我不管,我就問你現在怎麼辦?什麼叫你也沒辦法,你們收幾十萬的中介費,都是吃屎的嗎?!」陳青的憤怒鼓動著眼淚也流了下來,可惜無論她怎麼咆哮咒罵,現實已經沒法改變。而充當她發泄對象的小劉,今晚已經被罵了七八回,可憐的他原本也只是個不該承受這一切的無辜小民。

2017年3月17號,「史上最嚴厲的限購政策」出台,「認房又認貸」。已經變成無產者的陳青和高暢,因為買上一套房時貸過款,突然就被認定成了二套房買家,海淀房子的首付要從三成提高到八成,比他們原有的預算一下多出去兩百萬。

周五晚上,陳青抱著被子坐了一夜,這套房子已經賣了,再過兩個月就得騰房;海淀那套如果不買,50萬定金收不回來了,而且一家三口很快就面臨著無家可歸的境地。天空微微泛白的時候,她把高暢拽起來,紅著眼睛,告訴他一個重要的決定:我們離婚吧。

高暢嚇了一跳,以為媳婦一夜之間讓房子逼瘋了。但是陳青很理智很冷靜地對老公說:「高暢,政策我研究透了,這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出路。這套房當時只寫了我一個人的名字,那時候你沒有收入,貸款也是我一個人貸的,所以,只要我們離婚,你馬上就能算首套房,首套房首付只需要35%,我們的預算還是夠的。你不用擔心,這只是個策略,我肯定跟你復婚,你要有什麼不放心的,小駿歸你,錢也都轉給你,我凈身出戶,怎麼樣?」

「不是不是,」高暢徹底被嚇醒了,他打斷陳青,「這不是復不復婚的問題,我們怎麼能為了買房子離婚呢!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將來孩子長大了看我們結婚證,怎麼解釋啊,小駿都三歲了,咱倆才結的婚?何況你這還懷著老二,萬一那套房過戶拖個兩三月的,這孩子豈不成了私生子啦!我不同意,肯定不同意!」

陳青獃獃地看著高暢,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那你說怎麼辦!讓我去大馬路上生老二嗎?那50萬就不要了嗎?你不離婚,那你倒是出去借兩百萬啊!」

看著媳婦脆弱又無助的樣子,高暢心裡也發酸,他緊緊摟著陳青安慰她:「別哭了,一定會有辦法的,我來想辦法,實在不行,咱們就回美國去,你不是總抱怨北京的空氣太差,對小駿身體不好嗎,不行咱就走。」

沒想到,陳青哭得更凶了:「回美國,你說得容易!現在關係資源都在這兒,怎麼回去?!當初就是你非要回來創業,拿著Google的offer(錄取函)也不去,創業創業!創業這麼奢侈的事兒,是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玩得起的嗎?!你說你隨便在哪個公司上幾年班,現在咱家至於差這200萬嗎?!我不管,不離婚你就去借錢,反正那房必須買,50萬的定金我要掙大半年呢,說不要就不要,你怎麼那麼能敗家呢……」

高暢是不可能開口跟人借錢的,何況兩百萬這樣的大數字,大概也沒人會借給他,所以,一如既往地,他還是拗不過陳青。2017年3月23日,在糾結了一周之後,在他們結婚的第七個年頭,兩個曾經讓旁人羨慕不已的神仙眷侶離婚了。高暢扶著挺著肚子的「前妻」走出民政局,突然想起那個飄雪的冬日,在日壇涮肉那個氤氳溫暖的小包廂里,陳青拿著小紅本幸福地對同學朋友們說:2011年1月1日,就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春風拂面,高暢的淚水糊了一臉。

陳青離婚的第二周,江中亮終於跟謝曉丹提領證的事兒了,其實還是江媽媽的意思,她說:「我現在身體雖然恢復得不錯,但這個病終究是好不利索,你和丹丹的事兒辦得半半拉拉,萬一我又病了,叫我怎麼放心。」江中亮這才想起來,原來他和謝曉丹不是過家家,還需要領個結婚證。吃早餐的時候,中亮問曉丹,你什麼時候有空,咱去把證領了吧,婚禮也得計劃計劃,想要個什麼樣的婚禮都依你,別讓我講話或者表演節目就行。

這張謝曉丹盼了許久的、通向上流階級的船票終於到了,她的內心卻百感交集。她從不奢望和江中亮之間能有那種驚心動魄的愛情,只是期待時間的價值能讓他們相濡以沫,可眼下看來,這份普通的期待,也是奢求,註定兩個人要同床異夢一輩子了。還有一些很現實的問題,比如,孩子怎麼解決?不知道江中亮的性取向時,謝曉丹還曾努力在兩個人索然無味的性生活中製造生趣,自那個領悟佔據她的大腦,他的親吻都令她排斥。她嘗試著把他看作親人,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可一想到要和親人同床共枕,要為親人一輩子守身如玉,那種絕望就令人窒息。

這種時候,謝曉丹就不止一次地想起藺達,想起他年輕的氣息和奔放的荷爾蒙,他背著背包去週遊世界了,各種各樣的明信片從世界的各個角落飛到謝曉丹北京租來的「家」,他的不放棄看起來沒有道理,和從前的漫不經心同樣說不通。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翻看藺達的朋友圈,看高山大海,燦爛的笑臉,詩和遠方,那些明亮的色彩和線條翻飛著,扭轉著,幻化成另外一幅畫,一幅霸佔著她的大腦,揮之不去的畫。

謝曉丹低著頭喝咖啡,未置可否。從十五歲起,她就在策劃這場婚禮,穿什麼樣的婚紗,放什麼樣的音樂,吃什麼樣的蛋糕,裝飾什麼樣的鮮花。眼前唾手可及的這場婚禮,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比自己過去二十年的想像都更加闊綽榮華,她離開了東北那個逼仄的小房子,跟著幾千萬人的洪流湧入北京,登上全中國最高的樓,住進了最富有的中央別墅區,種種物質和精神上的奢侈與豐富,遠遠超越她年少時乏善可陳的想像力。沒錯,這場婚禮,是上流社會生活的開始,同時也通向她人生中最絕望的桎梏。

江中亮雖然從來沒愛過他的未婚妻,到底也是個敏感的人。他當然感覺得到謝曉丹這段時間的逃避和沉默,他有一點擔心,擔心這個父母看中的還算不錯的傳宗接代的對象,會去給更適當的人傳宗接代。江中亮正猶豫要不要說點什麼,表現得更熱情或者更憧憬一些?謝曉丹的電話響了。她的臉色由沉默急速地轉為慌張,嘴裡的咖啡還沒完全咽下去,屁股已經離開了座位。「好的,好的,我馬上過來,你別著急!」謝曉丹講完電話,抄起餐布擦了擦嘴,就匆匆離席。江中亮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隱隱地鬆了口氣,讓「領證」這顆子彈,再飛一會兒吧。

陳青昏倒了,倒在早高峰擁擠不堪的地鐵里。高暢接到電話後,第一時間打給了謝曉丹,剛到中關村的他又掉頭往朝陽醫院趕。曉丹和高暢幾乎同時趕到了醫院,辦住院手續的當口,高暢填表,看到「病人家屬姓名,與病人關係」一欄時猶豫了,他對曉丹說:「姐,我跟陳青這個情況,現在我簽字是不是不太合適,要不還是你來簽吧?」謝曉丹這才知道,原來前兩天,表妹和妹夫離婚了。

折騰了一上午,陳青住進了醫院。她的問題不嚴重,本來就瘦弱,孕期又連著幾天沒休息好,急火攻心,就昏了過去。但因為有先兆流產的癥狀,醫院開了液體葡萄糖,讓住院觀察。謝曉丹坐在病床邊輕輕握著妹妹的手,她手臂灰白的皮膚下鐵絲一樣的血管像是要戳出來,手腕上還是自己當年送她的結婚禮物——銀色的浪琴手錶保養得不好,好幾處都磨花了。曉丹有點不忍心看,眼神移上去,又迅速逃下來,陳青那一向炯炯有神的烏黑的眸子,沒了生氣,帶著怨懟,死氣沉沉地盯著窗外,一瞬間,像是老了十年。

「青兒,你和高暢的事兒,老姨他們知道嗎?」

陳青的瞳仁飄過一道白,就算是搖頭:「不知道,離婚只是戰術問題,不用讓他們知道。你也別跟你媽說,省得他們擔心。」

謝曉丹連忙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跟他們說的,問題是,下一步你們怎麼打算呢?」

陳青愣在那裡,屋子裡的寂靜像是能憋死人,她沒有開口眼淚卻流了下來:「我真沒想到,從讀書,到工作,奮鬥了這麼多年,一刻不敢鬆懈,到頭來,連在北京城裡安個家都做不到。姐,以前我多少還有點優越感,覺得我們念過那麼多書,走過那麼多地方,每天還堅持思考學習,不說改變世界吧,至少可以影響我周圍的人,讓生活變得更美好。現在越來越覺得,其實我們和別人一樣,什麼都不是,不過就是億萬屁民中的一個而已……高暢跟你說了吧,我們這婚算是白離了。」

謝曉丹不知該如何接話,方才一進醫院大門,還沒見到陳青,高暢就把她拉到一邊叮囑:「姐,政府一早上又出了個政策,北京地區離婚一年內的貸款人,依舊參照二套房政策執行;也就是說,我們想買的海淀那房子,首付還得付八成,我跟青兒這個假離婚,白離了。一會兒你見了她可千萬別提這些事兒,上午她在地鐵里看到這條新聞,兩眼一黑就昏過去了,青兒平時不至於這樣,這不是懷著孕呢嘛,激素分泌不穩定,咱別刺激她。」

「這政府也是,怎麼三天兩頭改政策,還不一趟說清楚,這不是明擺著給人挖坑嘛!」謝曉丹跟著埋怨道。

「北京市過去這十天里,這是所謂的第六條新政了,朝令夕改,法律沒有穩定性,還有什麼嚴肅性可言。」陳青虛弱的聲音里,透著寒涼的無奈,她抹了把眼淚,挺了挺身子說,「姐,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為了這套房子付出了這麼多代價,不可能眼看著讓小駿和老二都睡到大馬路上去。剛才我跟高暢談過了,他必須去跟他爸媽,跟他們家親戚,還有他的同事同學借,能借多少算多少,現在也顧不得臉了,他這次倒什麼都答應了。可高暢的情況,我最清楚,把他逼死,他那些親朋好友,能湊出七八十萬來就算不錯。姐,」陳青頓了頓,頂著烏青的兩個眼圈看向謝曉丹,蒼白的嘴唇上下翕合幾次,到底開了口,「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你能幫我想想轍嗎?」

謝曉丹使勁點頭:「沒問題啊,青青,我這幾年存了有小二十萬,你全拿去,我再問問我媽,看他們那兒能拿出多少來,不過我覺得他們,」曉丹撇著嘴搖頭,「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我覺得他們懸,最多也就是三五萬,你跟你媽說了嗎?你媽那兒應該還能拿出點吧?」

陳青的眼睛裡沒有亮光,繼續灰暗著:「我問過我媽了,她把所有的理財存款都拿出來,能支援我50萬,這就是我們家的全部家底了,可還是不夠啊,還差七八十萬呢。」

「那怎麼辦?」謝曉丹也跟著起急,「上哪能貸點款出來?對了,那電梯里、廁所門上老有那種什麼『無抵押貸款』的廣告,靠譜嗎?」

陳青不假思索地搖搖頭:「不靠譜,那都是高利貸,我這錢也不是三五天就還得上的,借那種錢,把後半輩子就搭進去了。」

「哎呀,那咋整呢?」曉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陳青的篤定,卻讓她突然覺得妹妹其實早就胸有成竹,「青兒,你是不是想到什麼辦法了,你快說啊!別讓我干著急!」

「姐,你能不能……幫我問問江中亮,他那套棕櫚泉的房,不是剛賣了小兩千萬嗎?不知道你們最近有沒有什麼用錢的計劃?要是沒有,能借我100萬嗎?最多一年,我一定想辦法還給你們。」

謝曉丹愣在陳青滿眼的期待里,她本來還想等妹妹精神好了,跟她說說自己的苦衷,讓她幫忙出出主意,到底要不要嫁給一個不愛自己、連自己這個族群都不愛的條件優越的男人。如果沒有買房子借錢的事兒,她都可以想像,陳青一定會用那種淡淡的卻堅定的語氣對自己說:遵從你內心的感受,當代社會婚姻不是必需品,更不是交易。

謝曉丹的心一點點收緊,擠壓出所有豐盈所有自由,乾枯成一個炭塊,一陣春風,便能將之吹成粉末。

她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拋出問題,陳青就開了口,這樣誰也不必尷尬,一切也都還有機會如常。她看著這個一貫清高要強的妹妹,一直是他們全家最引以為傲的妹妹,也是她羨慕卻不妒忌、打心眼裡欣賞喜歡的妹妹,如今躺在病床上,挺著大肚子,滿面憔悴地紅著眼睛跟自己借錢,驕傲和自信在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謝曉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曾經的她認定江中亮是自己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機會,現在看來,他也是她們全家最後的希望。她感謝老天爺突然多給了一個變數,幫自己把這個複雜的問答題,變成了簡單的選擇題。晚上回家後,她毫不猶豫地和江中亮開了口,不去想自己是不是會被江家看不起。這個選擇題很簡單:借錢,就結婚;不借錢,就再見。其他的事,她一概不提,即便結婚,也保證後半生相安無事。

話雖然沒有挑明,江中亮也聽明白了這道選擇題里的另外一個選項。他終於明白謝曉丹這段時間的猶豫和閃躲是為什麼,原來是借錢啊,他鬆了口氣,這個問題對自己來說太簡單。江中亮很痛快地就答應了,本來,他也不是個多在乎錢財物質的人,更何況,中亮說了:救急不救窮,陳青和高暢都是留美回來的高材生,100萬怎麼會還不起,再說了,棕櫚泉的房子賣給你同學,中介費就省了四五十萬,這錢就當獎勵你了,等他們什麼時候攢夠了,直接還給你就是。說到底,對於有錢人來說,100萬也不是什麼輸不起的數。用沒有風險的一筆借款,換來一份父母和自己都滿意的婚姻,一個即便沒有愛,至少也心懷感激的妻子,實在算得上漫長的婚姻道路上一個不錯的開始了。

終於,一場充滿黑色幽默的鬧劇,在住別墅的准姐夫這兒畫上了句號。一同畫上句號的,還有謝曉丹自青春歲月起,所有對愛情和婚姻的夢想。

2017年春末,謝曉丹和江中亮領證了。找了個周末,請了兩三桌客人在麗思卡爾頓酒店吃了頓飯,就算是婚宴。倒不是江中亮捨不得花錢或者嫌麻煩,竟然是謝曉丹不想操辦。江家父母很滿意這個兒媳婦,覺得她懂事,低調,不虛榮,會持家。從東北趕來的謝家父母,被安排住進了江中亮順義的大別墅里,局促不安。謝曉丹她媽,放下行李,就跟保姆搶著做家務:洗菜,做飯,擦桌子,掃地,飯菜雖然並不對女婿的胃口,殷勤和小心卻實實在在都寫在臉上;謝曉丹她爸,更是一頭扎進後院的花園裡,女婿出門他才進屋,每日里翻土除草,還差點兒在一片頗有野趣的野花叢中開闢個菜園,給女兒女婿種點新鮮菜。

婚禮前一天晚上,謝曉丹遍尋不到母親,卻發現她獨自坐在後院的石凳上抹眼淚,曉丹靜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她日漸佝僂的背映在路燈的剪影里。媽媽拉起曉丹的手說:「丹兒啊,之前小丁的事兒,媽一直覺得對不起你,我也沒想到,你跟他一黃,都到這歲數了,也沒再遇到個合適的人。媽那時候真是後悔,當初不該那樣逼人家孩子,你說房子管啥用呢,有個知冷知熱的男人才是過日子啊。你看,老天爺還是真的對你好啊,我都以為沒希望了,居然還給咱安排了中亮這樣的人家,條件這麼好,人也好,你跟著他享福,媽也放心了。你們以後千萬要好好過日子,不興折騰,抓緊時間要個孩子,穩定下來。不管有啥事兒,家庭和睦都是第一位的,記住了嗎?」看著母親花白的頭髮和微駝的背,謝曉丹點點頭,她再次確認,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婚禮當天,週遊世界的藺達回到了春光燦爛的北京城,他約謝曉丹見面,曉丹不睬他,卻把婚禮的照片發了過去。過了半日,藺達回了一句話:那麼多酒店,幹嗎挑這裡,你是想噁心自己,還是想噁心我?謝曉丹鼻子一酸:他還記得。就是在這裡,藺達牽著她的手走進了她人生里的那場意外,那場沒有意義,卻讓她心動的意外。

酒店休息室的電視上正在播放對埃隆·馬斯克的採訪,這個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創業英雄,在鏡頭前幾度哽咽落淚。在耗費了數十億美金、經歷了四次失敗後,Space X太空探索公司的火箭終於搖搖晃晃地降落在海面回收船上,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轟然倒地燃起一片火海。畫面里一片歡呼雀躍,鏡頭給了船身上的船名一個特寫:Of course I still love you(毫無疑問,我依舊愛你)。穿著白色修身長裙的謝曉丹起身撣了撣裙上的褶皺,對著酒櫃的茶色玻璃面無表情地拭去臉上的淚水,陳青結婚那晚的預感沒有錯,她終於等來了自己的perfect wedding:豪華酒店,優雅的男人,閃光的大鑽戒,氣派的房子……可是,她究竟等到了什麼。

很快,就到了當初約定好的交房時間,陳青一家要從北五環那套小兩居里搬走了,全職太太謝曉丹去幫妹妹收拾行李。陳青興奮不已,帶著對兩個孩子都上名校的憧憬,挺著大肚子指揮著搬家公司上上下下。高暢經過這一切之後變得有些沉默了,對媳婦的話更加言聽計從,卻會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裡,落寞地點起一根煙。生活就這樣無情無義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烙下痕迹,那洪流裹挾著你我,去到任何我們並不想去的地方。

謝曉丹倒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她想起小姨上次來北京包的酸菜餃子,想起那天房間里的音樂和流光,樓下的梧桐樹比剛搬來時粗壯了許多,高小駿也懂得吵著要媽媽給自己和妹妹買上下床了。曉丹再看一眼陳青家的照片牆,其中最大的一張,是陳青和高暢穿著碩士服,舉著畢業證,在美國參加畢業典禮時的合影,謝曉丹總覺得那張照片似曾相識,那樣燦爛的陽光,那樣肆意的大笑,那樣張揚的青春……照片在曉丹的眼裡慢慢泛黃、變舊,笑容也慢慢收斂沉穩,她心裡「咯噔」一下,黎光和他太太的畢業合影竟然蒙太奇一般出現在眼前。

原來每一代人,都在重複著同樣的故事,誰也引領不了時代,誰也改變不了世界,太陽底下,從來都沒有新鮮事。

清明節假期,戴德梁行組織了一場「海外房產投資說明會」,Samantha吳邀請江太太Amy謝一起去參加。臨出門,田蓉打電話,說棕櫚泉的那套房她準備租出去了,卧室牆上的那幅畫,曉丹你一直沒來取,我給你送過去吧。謝曉丹忙說自己正要出門參加活動,不著急,回頭再說。田蓉一打聽,是關於海外地產投資的會,立馬來了精神,直奔嘉里中心去找謝曉丹。

整場活動,數田蓉聽得最認真,在會場發的酒店便簽紙上整頁整頁地做筆記。茶歇時,田蓉湊到謝曉丹身邊說:「你現在終於對投資地產感興趣啦?明天要不要跟我去趟雄安?」

「雄安?什麼地方?」謝曉丹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曉丹你不看朋友圈啊,今天上午剛宣布的,河北的雄縣、容城、安新,要做首都副中心了,這可是重大利好,房子肯定要漲,跟當年的深圳、浦東一樣!這種機會,可是百年難遇,我們明天有十幾台車一起過去,準備先抄它幾十套。」田蓉滿臉興奮。

有那麼一瞬間,謝曉丹真的衝動了,眼裡都放出光來,回頭看看Samantha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好似一盆冷水澆在頭頂。她穩了穩情緒,笑著對田蓉說:「你可真能折騰,我不懂房子,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正好田蓉的手機響了,她走到會議室外去接電話。

「這是你大學同學?」Samantha用下巴尖指指田蓉的背影,謝曉丹點點頭,「你應該見過她的,當年我就是陪著她來所裡面試的啊!」

Samantha想想田蓉土豪金似的穿著打扮,很誇張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表情里有點不以為然的嘲諷。「家裡很有錢?」Samantha接著問。

謝曉丹笑著搖搖頭:「很普通的家庭,前幾年炒房掙了不少錢,她老公家是北京的拆遷戶,這幾年也得了不少賠償款吧。」

Samantha翹起精緻的下巴微微點頭,似乎一眼便看透了田蓉的前世今生。「所以說啊,一個國家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會產生許多一夜暴富的機會,但要想真正改變階級,至少還要兩三代人。」看著田蓉的背影,Samantha意味深長地說。

對這個前任上司,謝曉丹習慣性地逢迎肯定,內心卻陷入了更大的惶恐:到底什麼可以改變階級?是教育嗎?是金錢嗎?是婚姻嗎?是戶口或者國籍嗎?坐擁多套房產,身家數千萬,有北京戶口,也有紐西蘭身份的田蓉仍然被Samantha看不起;受過最好的教育、從事最令人羨慕的職業、見過全世界最美風景的陳青一家,背著數百萬的債,蝸居在海淀的小三居里,被現實壓迫得抬不起頭來;二十年前的小三兒Samantha吳,十五年前的北漂謝曉丹、田蓉,十年前的斯坦福高材生陳青,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價值觀里努力著、奮鬥著。時至今日,比賽已過半程,你我手中的牌都所剩無多,到底,誰在食物鏈的頂端,誰在「階級」的上流,誰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誰又是自己的英雄。

七十年前,這個用戰爭、用熱血、用理想、用生命,斬斷文化根基,打亂社會階級,重新分配社會財富的國度,如今,在這個惶亂不安而又生機勃勃的時代里,期待著這一批的青年人,過上怎樣的生活?給出怎樣的迴響?是否,這也是時代心中的詰問?

像個輪迴一般,她們再次站在命運的路口,謝曉丹卻沒有答案。誰也沒有答案。

國貿大廈路邊的玉蘭都謝了,漫天的楊絮在仲春的和煦暖風下飄飛,謝曉丹走出嘉里中心,戴上墨鏡沿著栽滿梧桐樹的金桐東路散步,這是她傾慕過,奮鬥過,告別過,又重新回來的CBD。十二年前,她穿著廉價牛仔褲第一次走進這裡時,夢想的無外乎就是今時今日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名牌,鑽戒,豪車,別墅。而十二年前的她並不清楚,到底要經過多少個路口,放棄多少夢想和風景,告別多少人,才能抵達這個曾經嚮往的終點。

路上的行人大都步履匆匆,沒人顧得上享受這旖旎的春光,看著迎面而來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她是誰?他們是誰?來自哪裡,去向何處。時光,會給出所有的答案。

北京市二手房交易數據出來了,2017年全年,二手房共成交136237套,較2016年下跌超50%;截止到12月底,均價由3月頂峰時的63000元每平米,回落至58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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