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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重歸一統 第四十八集 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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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與士族、名士的矛盾衝突,在曹操、劉備、諸葛亮那裡同樣存在。因為魏、蜀、吳三國,都是由非士族出身的人建立的。到現在易中天《品三國》的脫銷他們也無意建立一個士族地主階級的政權。這就決定了他們的建國之路不會平坦,也決定了他們的政權終將滅亡。那麼,他們的道路有什麼相同與不同,魏、蜀、吳三家又為什麼會同歸於晉呢?
  上一集我們講了孫權與士族、名士的矛盾衝突。這其實也是曹操、劉備、諸葛亮他們遇到的共同問題。曹操殺邊讓、殺孔融、殺崔琰、殺楊修,劉備殺張裕,諸葛亮殺彭羕、廢來敏、廢廖立,都是這一矛盾衝突的表現。那麼,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為什麼都與士族或者名士有矛盾、有衝突呢?
  要說清這個問題,就得先說清楚什麼是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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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族,就是世代做官的家族。一個家族,怎麼可能代代都做官呢?因為那時做官不容易。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說,在漢代,一個人要想通過正規途徑做官,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是士人;第二,必須通曉經學;第三,必須被舉為孝廉。孝廉就是孝子廉士,這是德的要求。通曉經學也叫明經,這是才的要求。必須是士人,則是身份的要求。士在周代,原本是最低一級的貴族。到了漢代,則變成了最高一級的平民。平民又分四種,即士農工商。士,就是士民;農,就是農民;工,就是工民;商,就是商民。農民務農,工民做工,商民經商,士民讀書。士以讀書為業,其實也就是從事腦力勞動。換句話說,士,就是「腦力勞動者」,即「勞心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所以士農工商,士的地位最高,商的地位最低,他們甚至無權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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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說誰都明白,當時能夠達到這三個標準的人還真不多。別的不說,光是通曉經學就很難,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書讀,都讀得起。如果還要求什麼都不做,專門只讀書,那就更難。因此,只有那些有書讀,讀得起,讀得進,讀得好,而且並無其他職業(農工商)的讀書人,才可能做官。做官必須讀書,讀書為了做官,讀書與做官就變成了一件事,變成了職業。一個家族,如果以讀書做官為職業,就叫「士族」。如果世代讀書做官,就叫「世族」。但是,以讀書為業的,差不多也都世代為官。所以,「士族」即「世族」。
  由此可見,所謂「士族」,就是由於世代讀書做官,而從平民階級中分化、產生出來的特殊階層。他們的特殊性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壟斷仕途,控制輿論,變成豪強。士族為什麼能壟斷仕途呢?因為一個人既然是有條件讀書的,又做了官,他們的子孫後代自然也比別人更有條件讀書,更有條件做官。即便讀書人多起來了,祖輩、父輩做過官的人,同別的讀書人競爭,總要容易些。這樣一來,就會出現一個現象,就是做官的人,世世代代都做官,甚至都做高官,比如「四世三公」的袁家就是。這樣一來,做官的名額就有可能被若干家族壟斷,或者壟斷某些官職。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一個人做了官,就有了推薦權,可以推薦別人做官。推薦什麼人呢?兩種人。一種是自己人,還有一種是社會地位較低的讀書人。這些人做官機會較少,一旦被推薦,一般都會感恩報恩,甚至與推薦人在政治上發生從屬關係,情感上發生父子關係,成為他們的「非血緣關係家族成員」。一個人,官越大,推薦權就越大;做官的時間越長,使用推薦權的機會也就越多;如果世代做大官,就會形成「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局面。這些「門生故吏」也可以推薦別人做官。但他們既然是某某家族的「門生故吏」,那麼,他們在行使推薦權的時候,當然要看這些家族的眼sè,或者貢獻若干名額作為報恩。因此,一個家族的「門生故吏」越多,他們掌握的推薦權也就越多。時間長了,也就壟斷了做官權。
  第三,享有推薦權的人還可以互相推薦,也就是我推薦你的人,你推薦我的人。這種「投桃報李」的做法也是官場的「潛規則」,人人心知肚明,往往不用討價還價便能默契地進行。最後是推薦權和做官權都被大大小小的士族瓜分。
  那麼,士族為什麼能夠控制輿論呢?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由於讀書才做官,由於做官才成其為士族的,當然最有學問最有文化。因此,作為思想界、文化界、學術界的領袖,士族便不難團結一大批文化人,這就是名士和太學生。太學生就是太學(國家幹部學院)里的生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後備幹部」。名士就是社會上的知名人士,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社會賢達」。名士不一定出身士族,有的名士還兼有其他身份,比如竇武是外戚兼名士,劉表是宗室兼名士。但不論何種身份,都與士族關係密切,大體上是名士依傍士族,士族借重名士,太學生則成為他們的擁躉。上一集我們說過,所謂「名士」,就是現代的「意見領袖」或者「公眾人物」。這些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發表意見,褒貶人物,議論時政。這種意見,當時就叫做「清議」。清議的影響力很大,殺傷力也很強。一個人,如果被清議所褒揚,就身價百倍;如果為清議所不齒,就臭不可聞。清議的力量這樣大,發表清議的名士又和士族站在一邊,還有太學生作為呼應,士族當然就控制了輿論。
  士族掌握了做官權,就控制了仕途;掌握了發言權,就控制了輿論。有了這兩個條件,他們就不難成為豪強。成為豪強也並不奇怪,因為東漢原本就是由豪強(主要是南陽豪強)建立的政權。主宰這個王朝的,也一直是豪強,比如外戚、宦官、大商人。他們也都是大地主。士人出身中小地主,原本不是豪強。但是,士人變成士族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們由偶然做官變成了世代做官。做官,地位就高,就有名。做官,權力就大,就有利。既有名又有利,他們的家族,就可以利用自己佔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優勢,不斷發展壯大,從中小地主變成大地主,成為雄視天下稱霸一方的豪強。這樣的大姓豪族,就叫「世家大族」,也叫「衣冠望族」,還叫「名門望族」,也簡稱世族、士族、望族、勢族。世家,就是世代做官;衣冠,就是詩書傳家。詩書傳家,自然有聲望,所以叫「望族」,也叫「名門」。世代做官,自然有權勢,所以叫「勢族」,也叫「世族」。既沒有權勢又沒有聲望的庶民之家,就叫「寒門」,也叫「庶族」或「寒族」。
  顯然,士族是一個十分特殊的階層。他們不是貴族(皇親國戚),也不是庶族(普通平民)。屬於平民階級,卻比平民高貴;不能世襲官職,卻能壟斷仕途。就性質而言,他們是「半世襲的准貴族」;就地位而言,是接近貴族的「高級平民」。他們與名士的關係最為密切,有聯繫也有區別。區別在於:士族是族群,名士是個人;士族必須做官,名士則不一定。但在多數情況下,名士與士族的階級立場、道德觀念、政治理想是一致的。因此士族往往充當名士的後台老板,名士則往往充當士族的代言人。
  士族的政治理想是什麼?當然是建立一個由本階級掌握的政權。至少,也要在這個政權中處於掌控地位。這就難免與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發生矛盾衝突。因為三國之主均非士族,也沒打算讓士族成為統治階級。不過,魏、蜀、吳的情況又各不相同,我們只能分開來說,看看士族階級如何同他們進行鬥爭,最後又如何將他們歸於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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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曹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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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魏的建國之路,我稱之為「非和平演變」。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曹魏的天下其實是用武力打下來的,因此不是「和平演變」。但是,這個政權的合法性,卻又來自「禪讓」,以及此前漢獻帝的一系列冊封,包括加九錫、封魏公,晉魏王,又有「和平演變」的意味。無以名之,只好叫「非和平演變」,或者「非宮廷政變」。
  曹操集團選擇這條道路,事先有沒有策劃?我看沒有。曹操的路,是他一步一步慢慢摸索出來的。他的野心,也是一點一點大起來的。至少,我們可以肯定,關東聯軍成立那會兒,他可沒有什麼建立政權的想法。《三國志?武帝紀》怎麼說?「初平元年chūn正月,後將軍袁術、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伷、兗州刺史劉岱、河內太守王匡、勃海太守袁紹、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同時俱起兵,眾各數萬,推紹為盟主,太祖行奮武將軍。」這就很清楚,關東聯軍這個「集團公司」裡面,並沒有曹操的「股份」。他不是「老闆」,不是「股東」,只是「馬仔」,哪能有什麼想法?
  曹操有了想法,大約是在什麼時候?我想應該是在官渡之戰以後,赤壁之戰以前。如果把政權這個「上層建築」比做房子,把建立新政權比做「蓋房子」,那麼,這時能夠在中原大地上「蓋新房子」的「開發商」兼「建築師」,就只剩下曹操一家。他迎奉了天子,好比徵得了土地;他戰勝了袁紹,則好比取得了資質。一個原本就有這方面能耐的人,獲得了這樣兩個條件還不想干一番,那才是怪事!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六月,曹操恢復廢除已久的丞相制度,並自任丞相,就是他準備動手的信號。
  那麼,曹操的「新房子」有圖紙嗎?沒有。曹操這個人的特點,是有理想無藍圖。他的理想,就是要建立一個「非士族政權」。這個政權用陳寅恪先生《崔浩與寇謙之》一文的話說,就叫做「法家寒族之曹魏政權」。看看曹操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就知道,他的不信天命,厲行法治,抑制兼并,破格用人,提倡節儉,不慕虛名,哪一條不是沖著士族來的?尤其是他那個「唯才是舉」,簡直就是挖士族的祖墳!如果用人制度當真照此改革,士族還能壟斷做官的權利嗎?甚至就連曹操父子喜歡文學,也和士族不對勁。因為士族重視的是修身治國的「經義」,而不是雕蟲小技的「文辭」。
  因此,曹操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士族的抵制,也受盡了名士的譏諷。曹操對此並非沒有思想準備。他很清楚自己會得罪士族,也很清楚名士多半會和士族同聲相應。他的辦法是有選擇地殺人。他曾經想殺楊彪,但沒有殺成,殺成了的是孔融。楊家(楊彪)和袁家(袁紹)一樣,也是士族中頂尖級的望族,而且比袁紹還牛,五世三公。孔融則是名士中頂尖級的名士,孔子二十世孫。曹操想殺楊彪,敢殺孔融,說明他對士族和名士,是很在意(否則不必殺),卻不在乎(否則不敢殺)。士族的抵制,名士的反對,不是他最大的困難。
  曹操的困難就是他的資本。曹操的資本是什麼呢?奉天子以令不臣。靠著這一資本,他才徵得了土地。但是這樣一來,他就必須面對一個現實,那就是不能把這塊土地上的老房子拆了,另外蓋一棟新的。相反,他還必須裝出一副很維護這舊房子的樣子,就像一個盡心盡職的老管家,而不是強行拆遷的開發商。顯然,曹操的房子並不好蓋。
  好在曹操是一個有理想無藍圖的人,他可以邊干邊摸索。曹操也是一個有辦法的人,他的辦法就是「搞裝修」。或者說,用「搞裝修」的辦法,一點一點進行改造,最後再把別人的房子變成自己的。這種辦法好是好,卻有一個前提,就是「老房子」不能倒。哪怕裡面爛透了,框架還得留著。東漢王朝這個「老房子」的框架是什麼樣的呢?三根支柱,一個屋頂。支柱就是外戚、宦官、士族,屋頂就是大漢天子。曹操迎奉天子到許,屋頂就有了,但那支柱卻三根倒了兩根。外戚和宦官在董卓入京之前,就已經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再也扶不起來。如果剩下的一根(士族)也不要,房子就會塌下來。
  這就是曹操的難題,也是士族的難題。曹操的難處在於,他不能拆房子,因此這根柱子不能倒;他要搞裝修,而且說白了就是要偷梁換柱,這根柱子又不能不動。士族的難處則在於,柱子是用來支撐屋頂的,它也只能跟著屋頂走。現在屋頂跑到曹操那裡去了,柱子要不要也去?如果也去,等於變成了曹操的柱子。如果不去,則等於沒有了屋頂。屋頂沒了,要柱子幹什麼?這真是難死人了。
  說明白了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曹操實行的是「法家寒族之路線」,他那裡出身士族或追隨士族的名士還是比別人多。為什麼呢?因為曹操很清楚,沒有這些人,他連「裝修」都搞不成。士族和名士也很清楚,即便去了許都,也不等於投靠曹操;即便投靠曹操,也不等於死心塌地;即便死心塌地,也不等於跟著曹操一條道走到黑。也就是說,曹操、士族、名士都在打同一個算盤:利用對方實現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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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來,曹操與士族、名士,就處於一種相互利用又相互jǐng惕的關係之中。因此,他身邊的名士比其他人都多,被他殺掉的也比別人多。因為他不能不小心防範,甚至神經過敏,疑神疑鬼,濫殺無辜。比方說,逼死荀彧,殺崔琰,殺楊修。這幾個案子常常讓人費解,覺得曹操是沒事找事小題大做。但只要想到那些人都是大族名士,也就不難明白其中奧秘。
  曹操的濫殺必須批判,曹操的懷疑卻不無道理。事實上,另有想法的各類名士很是不少,其中至少有三種人值得一說。第一種是只認大屋頂,不認裝修工,也不讓他搞裝修,孔融就是。第二種是認屋頂也認裝修工,還幫一些忙,但希望他裝修成原樣,再還給屋主,荀彧就是。第三種是你搞裝修我也搞裝修。表面上幫你搞,實際上自己搞。等到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再告訴你房子其實應該像我說的那樣蓋,陳群就是。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曹操病逝於洛陽,曹丕繼位成為魏王。沒過多久,陳群就「及時」地提出了他制定的「九品官人之法」《品三國》(九品中正制)。所謂「九品官人法」,說穿了,就是由士族壟斷做官權,然後在士族內部按照聲望的高低、門閥的上下、勢力的大小來分配官位官職。曹丕接受了陳群的建議,下令實施。又沒過多久,曹丕在中原士族的擁戴下當了皇帝,帝國這棟房子(這時只有大半棟)從姓劉的手上正式「過戶」給了姓曹的。
  這是曹丕的勝利,也是曹操的失敗;是曹丕的喜劇,也是曹操的悲劇。要知道,為了建立一個非士族的政權,曹操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罵,殺了多少人,最後逼得他只能用「搞裝修」的辦法來「換房子」。但是,等他把房子裝修好,就要辦「產權證」時,卻發現他要換的「柱子」變成了「地基」,甚至變成了房子的主體結構。你說,曹孟德地下有知,是該笑呢,還是該哭呢?
  曹丕接受陳群的建議,是因為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想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范文瀾先生所說:「士族障礙著曹操代漢做皇帝,與其說是為了擁漢,毋寧說是向曹操交換做官特權。」然而,曹魏畢竟是一個「非士族」的「法家寒族政權」。一旦改變性質,變成士族地主階級的,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呢?所以,曹丕的魏朝已不是曹操的魏國。曹丕成功代漢之rì,也就是曹魏行將滅亡之時。以司馬家族為首的士族推翻非士族建立的曹魏,不過是為士族的政權再次加冕。這就是曹魏的道路,也是它終於滅亡的根本原因。
  那麼,孫吳和蜀漢又如何?
  孫吳和蜀漢原本沒有資格建國。孫權的父兄靠著武力搶了一塊地盤,但那在理論上只是帝國大廈裡面的一套公寓,孫權自己沒有房產證的。劉備就更可憐,不要說房子,連房間都沒有,只能借別人的住。他們能夠自己蓋房子,還得感謝曹操開了一個頭,也得感謝曹操為他們提供了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曹操提供的正面經驗是:士族並不可怕,非士族也能奪取天下。曹操提供的反面教訓是:士族的勢力極大,只能利用,不能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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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孫權和劉備採取了與曹操不同的建國路線和戰略方針。如果說,曹操是逆流而上,那麼,孫權和劉備,則一個是順勢而為,一個是繞道而行。順勢而為的是孫權。這就是「江東化」,亦即「本土化」。前面講過,東吳政權的主體,原本是以周瑜為代表的淮泗將領,和以張昭為代表的流亡北士。這些人都是外來力量,黨羽不多,勢力不大,根基不牢,可以放心使用。但也正因為如此,孫權不能單靠他們來建國。單單依靠淮泗將領和流亡北士,東吳就永遠是一個飄忽的政權。因此,孫權只能「江東化」,也必須「江東化」。於是,他毅然將一部分政權和一部分兵權,分別交給了顧雍和陸遜。在孫權那裡做官的吳郡「四大家族」(顧陸朱張)子弟,更是數以千計。這樣一來,江東士族就和孫吳政權捆綁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孫吳政權的利益,就是江東士族的利益。即便為了保護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政治利益,江東士族也要捍衛孫吳政權。這正是孫吳在三國當中治理得最差,持續時間卻又最長的原因之一。
  但是,一切策略都是雙刃劍。「江東化」雖然夯實了孫吳政權的基礎,卻也改變了孫吳政權的性質。前者是孫權希望的,後者則是孫權害怕的。這就使得孫權內心分裂,心理變態,作風剛愎,作為乖張,對江東士族更是疑神疑鬼。上一集講的幾個案子那樣令人費解,恐怕就有這方面的原因。事實上,孫權臨終時指定的顧命大臣,一個大將軍諸葛恪,一個會稽太守滕胤,都是「流亡北士」的後代。孫權是至死都不真正相信江東士族的。因此,孫權yín威獨擅,用刑嚴峻;東吳言路不通,離心離德。吳國成為內部最不穩定的國家。更何況,江東士族也鬥不過北方士族,因此孫吳終於亡於晉。
  如果說曹魏是「非和平演變」,孫吳是「本土化生存」,那麼,蜀漢就是「計劃外單列」。按理說,劉備原本是沒有資格建國的。他雖然有皇族、宗室的身份,左將軍、豫州牧的頭銜,但那都是「空頭支票」,並不管用。他也有自己的小集團,但「〖=B0〗武士強謀士弱」(范文瀾語),成不了氣候。所以,群雄逐鹿的時候,沒什麼人把他看作競爭對手。魯肅的「東吳版《隆中對》」,也只說與曹操、劉表三分天下。蜀漢,實在是「計劃外」冒出來的政權。
  劉備居然成功,一半歸於他自己的努力,另一半則要算他運氣好。運氣好也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他得到了諸葛亮、龐統、法正的輔佐,「武士強謀士弱」變成了武士謀士都強;二是他的兩個同族——劉表和劉璋,武士、謀士、自己都弱,或武士、謀士雖強而不能用,結果被劉備奪了地盤。當然,劉備能夠得到諸葛亮、龐統、法正的輔佐,也有他自己的努力,那就是思賢如渴。但一個人再思賢如渴,也得有賢人讓他思、讓他想才行,所以仍然有運氣的成分。至於劉表、劉璋的弱,就完全是劉備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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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漢政權既然是這樣建立起來的,那麼,對於這個政權的性質,劉備心裡恐怕並沒有底。正如田餘慶先生所說,他其實是一個「不具有明確戰略思想的隨波逐流的人」。好在劉備聰明。他一直盯著曹操,然後反著來(劉備曾經對龐統說「每與操反,事乃可成」)。曹操既然逆流而上,劉備就來個繞道而行,盡量避免與士族發生正面衝突。《三國志?先主傳》曾高度評價劉備入蜀以後的人事安排,說董和、黃權、李嚴是劉璋的舊部,吳壹、費觀是劉璋的姻親,彭羕曾受劉璋的排斥,劉巴則為自己所忌恨,卻都安排在顯要的位置上(皆處之顯任),讓他們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盡其器能),結果是「有志之士,無不競功」。
  諸葛亮治國,就更多可圈可點之處。我們在《情天恨海》和《無力回天》兩集講過,諸葛亮執政後,實行依法治國,依法用人,結果zhèng fǔ裡面沒有貪官污吏(吏不容奸),每個人都勤奮向上(人懷自厲)。他又非常注意選拔使用本土人才,結果益州人士都很佩服(是以西土咸服諸葛亮能盡人之器用也)。這也是有證據的。比如張裔,是蜀郡成都人,就對諸葛亮讚不絕口。據《三國志?張裔傳》,張裔經常對人說,亮公頒發獎賞不會漏掉疏遠的人(賞不遺遠),執行懲罰不會偏袒親近的人(罰不阿近);沒有功勞就得不到爵位(爵不可以無功取),雖有權勢也免不掉懲罰(刑不可以貴勢免)。這就是我們蜀國無論什麼人都會忘我工作的原因(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可見,諸葛亮確實做到了公開、公正、公平,所以他的zhèng fǔ最像zhèng fǔ。在他的領導下,蜀漢也成為三國當中治理得最好的國家。
  那麼,三國當中,蜀漢為什麼又最先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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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三個原因。第一,諸葛亮的政治理想和治國理念,是依法治國。依法,就不能「依人」;法治,就不是「人治」。這就和士族階級的理想、理念相悖。士族是要「依人」,是要搞「人治」的。豈止是「依人」,而且是依家族之聲望、門第,完全「無法無天」。所以,蜀漢表面上是繞道而行,實際上也是逆流而上。但以曹魏之強大,尚且不能不放棄努力;以蜀漢之弱小,又怎麼抗爭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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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蜀漢不但是一個「非士族政權」,而且是一個「外來政權」。這就不可能不與本土士族(益州士族)發生矛盾。如果蜀漢也像東吳那樣「本土化」,事情也許會不一樣。但是,劉備和諸葛亮卻都堅持「荊州集團第一、東州集團第二、益州集團第三」的組織路線。諸葛亮的接班人蔣琬、費禕、姜維,也都不是益州人士。非但如此,蜀漢政權還想方設法從益州豪強、士族身上榨取錢財,以支付龐大的軍費開支。又針對所謂「蜀土人士,專權自恣」的情況,制定許多有針對性的法律,來鎮壓他們的反抗。由此可見,益州士族實際上被底層化和邊緣化。他們政治上受排擠,經濟上受盤剝,法律上受制裁,仕途上看不到希望,與蜀漢政權不但不是「同路人」,反倒可能是「對立面」。益州士族的利益既然與蜀漢政權的利益並不一致,甚至矛盾衝突,也就不可能像江東士族那樣保家衛國,只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袖手旁觀,冷嘲熱諷,甚至幸災樂禍,裡應外合。這個時候,蜀漢政權的領導人再優秀,再鞠躬盡瘁,再以身作則,都是沒有用的。利益,決定了益州士族的整體取向。
  第三,諸葛亮過高地估計了他政治理想的號召力。他不知道(也許真不知道,也許裝作不知道),此刻的曹魏已非當年的曹魏,「興復漢室」也早就成為過時的口號。因為對於士族地主階級來說,實行了「九品官人法」的曹魏比東漢還好,他們為什麼還要「興復漢室」?反倒是堅持漢代制度的蜀漢,完全沒有了吸引力。因此,益州士族不會真正支持諸葛亮的政治理想和建國方略。他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等待曹魏來「解放」他們,以便實現他們的理想。我們知道,那就是「蜀人治蜀」加「九品官人」。
  現在我們可以做一個小結了。魏、蜀、吳,在本質上都是「非士族政權」。因此,他們與士族階級都有矛盾,有衝突,有鬥爭。鬥爭的結果,是曹魏放棄,孫吳妥協,蜀漢堅持。正因為堅持,所以蜀漢先亡。正因為放棄,所以曹魏也亡。正因為妥協,所以孫吳尚能苟延殘喘,卻也不得不亡。因為只有晉,到現在易中天《品三國》的脫銷才是完全徹底的士族地主階級政權。
  公元263年,魏滅蜀;公元265年,晉滅魏;公元280年,晉滅吳。中國歷史從此在全國範圍進入士族地主階級的時代,三國的歷史也就結束。至於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看待這段歷史,那將是另外一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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