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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副對聯背後的玄機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2 : 謀勢

「同治、同治……」恭親王一手支額,眉間緊鎖,嘴裡低念著剛剛從宮中遵懿旨領來的新皇帝的年號,許久方長長吐了口氣,抬目四望。

「你們倒說說看,西邊的定這『同治』二字為年號,到底有何深意?」

能進到恭親王府小花廳與之共商機密的,自然都是恭親王的親信嫡系。

左手邊第一位鬚髮皆白、形容消瘦的老者,便是東閣大學士桂良,他是恭親王的岳丈,一向與恭親王在朝中遙相呼應。二十年來人人知道他是自己女婿的不二智囊,只是這幾年老病侵襲,已不復當年精神。

右手邊第一位是工部尚書兼內務府大臣文祥,近五六年來已然隱隱取代桂良,成為恭親王最為倚重的左右手。此人在朝中素有賢名,是先帝從工部小吏中選拔出來的人才。

文祥的發跡,頗有傳奇。當初長毛初起,朝廷支出軍費浩大,難以應付。咸豐帝為激勵軍民同仇敵愾之心,將內廷一座金鐘發往工部,令其熔化,充作軍費。這座金鐘是世祖入關之時將明朝宮廷里一部分金器熔鑄而成,厚重無比,如要化成金水,非三日三夜不可。到了第三夜,咸豐帝派六王爺去工爐查看,六王爺到時,就見更深夜重,人皆安寢,唯有一人頂戴整齊坐在爐旁,時值盛夏又在火爐邊上,熱得汗流浹背卻不肯挪步。六王爺便問他是何人,為何深夜在此。此人答道:「工部六品滿洲主事文祥,因金鐘今夜三更必化,唯恐工匠竊換,因此徹夜監守。」六王爺如實回稟,咸豐嘆道:「此真旗下盡心為國者!」第二天便下旨,升文祥為正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後又屢屢提拔,幾年間升至一品大員。不過他也是肅順在朝中除了恭親王之外的第一個對頭,肅順幾次想收買文祥,不能遂意後又欲除之而後快,逼得文祥不得不搭上恭親王這條船,以圖自保。

左手邊第二位卻空著,對面坐的是剛剛升任兵部尚書的曹毓瑛,他在除肅順時立下了頭等大功,若不是他以軍機章京的身份從中打探策應,恭親王與慈禧絕不可能對肅順一黨做到知己知彼,事事佔了先機。所以新皇登基之後,曹毓瑛是第一個得到酬報紅起來的漢官大員。

恭親王先將徵詢的眼光看向桂良,桂良皺著眉剛要開口說話,風過喉頭便是一陣大咳,兩旁侍女忙趕過去敲背遞茶,桂良閉眼在座中連連擺手。

恭親王皺了皺眉,再看文祥,文祥正襟危坐,雙手扶膝思索良久道:「王爺,依我看來,所謂『同治』自然是因為新皇年幼,所以求天下百官齊心協力,共同輔佐新君之意。」

文祥話還沒有說完,曹毓瑛已經在搖頭。一待語畢,便叫著文祥的號道:「博川兄,你真是忠厚君子。這分明是兩宮同治之意,西邊的素來不滿自己不是大清門裡抬進來的正宮,這個年號不過是她自抬身價罷了。她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無非是要在字面上,把自己與東邊的身份拉平罷了。」

「這……」文祥對違反祖制的垂簾聽政本就不滿,奈何這是恭親王與慈禧皇太后當初達成的一筆交易,以垂簾聽政換取恭親王入軍機執掌國政。所以他一肚子的話說不出,眼下聽「西邊的」又是這麼個心思,更覺非國家之福,嘆息一聲搖頭不語。

「你說兩宮同治,可方才兩宮太后召我入宮,要封我為『攝政王』,食親王雙俸。並按照我的建議,設了總理衙門,全權處理對外交涉事務。」恭親王忽然突兀地來了一句,說的雖是喜事,面上卻並無笑容。

這話一出口,自然是滿座皆驚,曹毓英先就道喜:「恭喜王爺,自我大清入關以來,得此王爵尊號的……」他話才說了半句,就知道不妙,下半截咽回了肚中。

「只有一個多爾袞,與我目前的身份處境幾乎是一模一樣,都是扶持幼主,又都有一個擅於權術的皇太后壓在上頭。嘿嘿,明明白白的前車之鑒,真是下場堪憂啊。」恭親王替他把話補全了,今天他自宮中回來,整天郁然不樂,為的就是心中隱隱怕重蹈了多爾袞的覆轍。眾人聽了這話一時都不敢介面,廳中立時一片默然。

「不成,這個『攝政王』的尊號,王爺一定要辭掉!」桂良沉吟良久,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恭親王本以為老岳丈也想到了多爾袞的下場,才讓他堅辭這個王爵之位,沒料到桂良開口,說的卻是康熙年間的遺事。

那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兒。康熙皇帝駕臨西安,對大西北進行巡視,順便帶了一批監察御史,考察當地官吏政績。

這批監察御史都是魔王,對京里的官員尚且不買賬,何況是外地的官吏,不到半個月,便參劾了大大小小七十餘名官員。康熙皇帝本人最是勤政,又體恤下情,所有奏本都字字看得清楚,沒多久便從中發現了一件怪事。西安全城的文武百官,幾乎都到一個測字的嚴仙兒字攤兒上去問過休咎,有人是逢大事必問,一年連去十幾回。連陝甘總督鄂海也不例外,他更是這字攤兒的常客。

康熙皇帝通西學,懂天文地理算數,對「怪力亂神」之事幾乎從來不信。這一次眼看著這麼多的官員不問蒼生問鬼神,心中自然不喜,於是把鄂海宣來問話。如果那嚴仙兒妖言惑眾,迷惑百官,那就一定要除了此害。沒想到鄂海遵旨進了行宮,一番奏對之後,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居然說動了康熙皇帝微服私訪,也去那字攤兒問了一卦。

康熙貴為天子,不會問富貴前程,問的自然是國祚。拈了什麼字,如何解的,問的人和解的人都守口如瓶,從不為人所知。但是據說康熙皇帝回宮之後,曾有一次向太子胤礽吐露過,說是大清朝興於「孤兒寡母攝政王」,亦將亡於「孤兒寡母攝政王」。

「以康熙老佛爺的睿智,居然能向太子轉述一個測字先生的話,說明這嚴仙兒確有過人之能。此事涉及玄冥幽理,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桂良一口氣講到這兒,又是一陣大咳。強自喘息著坐定了,勉強又道:「這興於『孤兒寡母攝政王』,說的自然是順治爺、孝庄皇太后與多爾袞了。當年太宗皇帝駕崩,留下了這麼一個局面,其後果然是八旗進了山海關,得了這萬里江山。然而這亡於『孤兒寡母攝政王』,眼下……」

不必桂良把話說明白,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眼下小皇帝正坐在紫禁城的九龍寶座上,他的寡母慈禧太后權欲極重,如果再加上一個攝政王……聯想到如今東南半壁的糜爛局面,幾個人同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

恭親王也聽得出神,剛想開口追問,就見花廳的帘子一挑,一人輕裘緩帶,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大笑道:「嗬,好么,軍機大臣一共六位,眼下就有五個在此。王爺的小花廳乾脆換個牌子叫軍機處,倒是更貼切些。」

來的是戶部尚書寶鋆,他是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可以不經通報就進入恭王府的人,素來與恭王不拘禮數,也是恭親王最為倚重的心腹。見他來了,恭親王愁懷一去,也笑道:「來晚了,還敢胡言亂語,一會兒定要罰你幾杯。」

「罰得,罰得。」寶鋆滿不在乎地坐下,手裡拿著籽青的鼻煙壺,邊欣賞裡面的內畫,邊道:「內務府那個老趙,方才來跟我打擂台,說是御花園裡的幾處亭子園景該修了,沒二三十萬下不來。我說放屁,修亭子又不是重蓋,字畫模糊了找匠人描一描,連樑柱都不換一根,還敢要二三十萬,我只給你五千兩。」

「他怎麼說?」曹毓瑛感興趣地問。

「還能怎麼說。」寶鋆滿臉不屑,「無非是念叨宮裡的事情難辦,伸手要錢的主兒太多,五千兩還不夠塞牙縫。磨來磨去,我給了一萬兩打發走了。」

「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文祥可是大大皺眉,他管著內務府。

「還用說,你是出了名的鐵門閂,連行宮鋪路的石頭子你都要篩一遍,要是和你說了,這事兒連內務府的門兒都出不去。」寶鋆是個渾身機括一按就動的機靈人,三言兩語解說明白。

恭親王不由得沉了臉:「這麼說,是繞開了內務府的掌鑰大臣,直接由宮裡發的話?」

「聽老趙說,是西邊的派小安子傳的話。」

「不像話!」桂良喘過一口氣,輕拍了下桌子,「先帝爺的百日大喪還沒過,居然想著要修玩意兒,還不按規矩來,這成何體統。倘若讓外官知道連宮裡都居喪不謹,還拿什麼來約束百官禮數。」

恭親王聽了微微點頭,這些都是他馬上要脫口而出的話,岳丈急著替他說了,其實是怕他多言賈禍,這番好意也實在難得。

「這倒也罷了,現在南方戰事吃緊,軍機處剛接的奏報,偽忠酋李秀成會合了石達開的部下汪海洋,已陷杭州。西北也有情報,偽英酋陳玉成派他的叔父陳得才入陝西聯絡捻子。江南大營、江北大營也是處處吃緊,求救兵、求糧餉的奏摺每日雪片樣飛來,軍機處捉襟見肘,你那裡倒好,大大方方給出去一萬兩。」文祥氣急之下,有些遷怒寶鋆。

寶鋆臉皮最厚,只當沒聽見,卻向著恭親王說道:「王爺,說到錢,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恭親王一怔,他在私邸會議時除了在座的幾位,從不見外人,寶鋆不是不知道,怎麼會觸這個忌諱?想著不由得問道:「是哪個衙門的?」

寶鋆嘻嘻一笑:「哪個衙門的也不是,別看穿著官服,其實是個撈錢的好角色。」

一句話把恭親王說糊塗了,「你這是賣的什麼葯?」

「專治窮病的葯。」寶鋆說得一本正經,「怎麼樣?王爺要不要見一見?」

「既來了,就讓他進來吧。」恭親王心裡倒是起了一絲好奇。

王爺說傳見,不多時簾門一挑,一個人頭戴青金石的頂子,身穿四品雪雁補服,進來之後幾步走到廳堂正中。跪倒叩頭:「直隸候補道李萬堂參見王爺,見過各位大人。」

清朝的制度親王體制尊貴,號稱「禮絕百僚」。因此恭親王只是在座上將手虛抬一下,「貴道請起,看座。」

等李萬堂坐下,侍女奉上香茶之後,恭親王再仔細地看了他一眼,就見這李萬堂四十開外的年紀,面白微須,雙眼炯炯有神,算得上是器宇不凡。特別是滿屋都是一二品的紅頂子大員,他以四品官雜處其間,竟絲毫不顯局促,這份不卑不亢的神態就很博恭親王好感。

「王爺不必看了,他這個官是花錢捐來的。若論起來,他其實是京商的首領,前門鋪子差不多一半是他家的產業。」寶鋆一語道破來人身份。

恭親王素來不與百姓打交道,在座的其他人可都是聽得一驚。曹毓瑛先就問道:「閣下莫非是號稱『李半城』的李家?」

「不敢,京城是天子腳下,什麼人敢當此等綽號,那都是市井小民渾叫的。若說在下多開了幾間鋪子不假,也都是有賴天子賢明,各位大人庇佑,京城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生意這才能做得下去。同行給面子,讓我管理京商會館,也不過是多操點心罷了,談不上『首領』二字。」李萬堂在座中一躬身答道。

「你很曉事,話說得也得體。」恭親王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只是不知為何寶鋆要帶個商人來。

寶鋆卻道:「老李莫要過謙了,京商確是以你馬首是瞻嘛。」

寶鋆頓一頓,接著道:「王爺,現在天下大勢沒人比王爺看得清楚,洋人再加上長毛,其實是個天下大亂的局面。要想收拾這個爛攤子,沒有錢怎麼行?王爺如今這個地位,有些花用是非花不可,可又不能擺在明面上。比如上個月兩宮太后嫌宮牆外洋人教堂的鐘樓太高,讓王爺想轍兒把教堂遷走,據我所知洋人獅子大開口要十萬兩。這筆銀子若是戶部來出,那瞧著吧,御史言官和道學師傅們不敢說兩宮太后的不是,可王爺這承旨辦事之人,就成了糟鼻子不吃酒——『枉擔惡名』了。」

恭親王知道寶鋆雖然看上去放浪形骸,不比文祥等人老成持重,但在該仔細的地方從不疏忽。既然帶李萬堂來,又在他面前談到機密,自然有一番道理,於是淡淡一笑:「人說『當家人是泔水缸』,現如今我算是知道了,但既然挑了這副擔子,不得不勉為其難。」

「您畢竟是金枝玉葉,又是軍機處的主心骨,真要是哪個御史不知輕重一本參上去,您這個面子就丟不起。您別忘了,今夜沒來的那一位軍機……」寶鋆留了半句,但人人心裡都有數。這最後一位軍機大臣是左都御史李棠階,為人守正不阿,肅順當朝他不逢迎肅順,恭親王當朝他也不依附恭邸。柏台森森,盡皆傲然,卻都服庸此人,是當之無愧、風骨凜凜的御史領袖。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即使是親王之尊,也定然彈章搏擊毫不留情。

「可事情是一定要辦的,我又不能憑空變出錢,不從戶部想轍兒又能如何?」

「那倒不必。」寶鋆說著,輕輕伸了個懶腰,岔開話題道:「記得上次與王爺還有局殘棋沒下完,不知王爺今夜興緻如何?」

恭親王怔了一怔,這是他與寶鋆之間的暗號,一說到這話便是有不能為第三者道的機密大事要談,必須摒絕他人。

然而今夜卻非如此。在恭親王借故遣走眾人後,寶鋆用眼神示意,自己所要談的事情非李萬堂在場不可,於是李萬堂依然留了下來。

寶鋆倒不著忙,先與恭親王談論了一會兒朝局,主旨則是朝野上下對於處死肅順、載垣、端華這「三凶」的看法,這也是恭親王及其親信眼下最為關心的事情。

一個協辦大學士、兩個鐵帽子王,說起來都是先帝倚重的心腹大臣,沒料到先帝駕崩百日不到,便都丟了性命。餘下八位顧命大臣中的五位,也都革職的革職、充軍的充軍,處分最輕的是六額駙景壽,也不知是機靈還是老實,沒太敢往肅順一黨里摻和,慈禧與恭親王便放了他一馬,削了職但保住了爵位。

「論起來,自從嘉慶爺處置和珅,京里有一甲子沒見過這麼多血了。當時大家都被這番殺伐弄得有些目眩神迷,定過神來嘛……」

寶鋆說話喜歡賣關子,恭親王早已見怪不怪,笑問道:「如何?」

「有人說太狠了,也有人開始念及肅順的好處,說他雖然狂妄自大,卻不失為實幹之臣。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都是肅順力保重用的大臣,說他有識人之明……」

不待寶鋆說完,恭親王眉毛一挑,匆匆打斷道:「怎麼會太狠?肅順明明有不臣之心,自他府中抄出不少證據,只是為了怕牽動朝局,影響南方的戰事,這才不得已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書信一火焚之,來安撫百官情緒。要真論起來,已不知輕縱了多少人!像那個陳孚恩,分明是狼子野心,黨附肅順想助他謀朝篡位,到頭來不過就是充軍發配而已。想不到居然還有此等閑話,真是小人難養!」

「王爺,您也說了這是小人心性,也不值當與他們生這個氣。但卻能看出,朝中還有不少人是肅順一黨,若不早日收服,難免日久生禍。」

「依你看該如何是好?」

「旗人是我滿人政權的根本。無論如何,對八旗要結以恩義,這才能扎住根基。有了這條根,甭管多大的風,王爺這棵樹頂多也就是搖一搖,不至於傾倒。肅順這一回壞事為什麼沒人救他,就是因為他太不把旗下這幫大爺放在眼裡了,如果滿朝朱貴都上摺子為他祈情,只怕王爺也殺不得他。」

這是實情,恭親王聽了慢慢點頭。

「所以儘管旗人現下不爭氣,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定不能慢待。譬如自從王爺掌了機樞,到您這兒央求差事、告幫的一定不少。」

「何止不少,簡直是門庭若市,前幾年我閑廢時倒不見他們來。」

寶鋆笑了:「此乃人之常情嘛,他們上門,就是沖著王爺手裡的權和錢來的,這幫旗下大爺大都是破落下來不得意的遠支宗室或是滿洲老人,閑著沒事提個鳥籠子遍九城地繞,論起來不遠不近是皇親,說出話來有人聽也有人信,那是開罪不得的。」

「照你說,他們要官要錢,就該給他們官做,給他們錢花?」

寶鋆緩緩道:「官嘛,是朝廷封的,不能輕許。錢倒是不妨多撒些,也好堵他們的嘴。」

見恭親王想說話,寶鋆搶先道:「我知道王爺為難,這是個無底洞,可是只要王爺秉政一日,這個狗洞就要填一日。還有宮裡的來使、外地來京的官員,凡是到了王爺府上,也都要厚犒,這才能廣結人緣。再有就是像我方才說的那種差事,要想辦好嘍,不兩頭受氣,只有手裡掐著大筆銀子才成。遠的不說,下個月在京的文武百官自願捐輸,以充國庫軍費之用。王爺當然要帶頭大捐一筆,別的官員才會有樣學樣。這一筆我替王爺算過了,不能少過十萬兩!」

他說得倒容易,簡直視恭王府有金山銀山一般。恭親王剛要苦笑,忽然心裡一動,寶鋆是個妙人,平素看似嬉笑怒罵,其實無不大有深意,今日所言句句關乎黃白之物,又帶了個京商首領來,難不成……恭親王明白了,身子向椅背一靠,不看寶鋆,倒把目光投向李萬堂。

寶鋆與他太熟了,一看便知恭親王已猜到了李萬堂的來意,那就無需再東鋪西墊了,於是對著李萬堂使了個眼色,口中說道,「當今之世,若是再學漢文帝露台百金以為費,那就什麼事都辦不成。老李,王爺整日操勞國事,咱們可不能再讓他操這份心哪。」

李萬堂就等著這一句呢,從袖中拿出一個紫皮胡桃紋的長信筒,向前兩步遞到恭親王身邊的案几上,然後又退了回去。

恭親王輕皺了一下眉頭,他已經猜到內中何物,然而打開一看,心裡還是一驚。的確是銀票,數目卻是驚人,「四大恆」之一的老恆興開出來的龍頭銀票十張,每張兩萬兩!

恭親王心下駭然,一品京官一年的俸祿不過一百八十兩,儘管這只是名義上的俸祿,私下還有冰敬、炭敬等外省官員孝敬的財物,然則積攢一世,也甭指望攢出這麼多的銀子。此人號稱「李半城」,手面真是大方得讓人不敢置信。

「王爺,您別犯嘀咕。老李家有的是錢,這是他真心孝敬您的,再說這不過是個開頭而已,您就放心……」寶鋆見恭親王斂了笑容,便也見機收住話。

「我來問你。」恭親王話語低沉,已帶了一絲詰問的語氣,對著李萬堂道:「你可知道按大清律,賄賂官員該當何罪?」

一聽這話,寶鋆都嚇了一跳。李萬堂卻不慌不忙,起身答道:「無罪。」

「妄言!賄賂怎會無罪?」

「賄賂自然有罪,然而王爺此時問在下,自然是指這信封中的銀票,這卻不是賄賂,所以無罪。」

恭親王不言語,只用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不怒自威地看著李萬堂,聽他繼續說下去。

「所謂賄賂,按律法是『私贈財物而有所請託』,這『私』字一是指私下無人,二是指贈予私人,這銀票卻不是贈予王爺私用,而是京商出資希望王爺用於公事,譬如捐輸國庫之類。更何況在下並無向王爺請託之事,所以並非賄賂,更談不上有罪。」李萬堂侃侃而談,至此煞尾(」煞尾:結束事情的最後一段;收尾)。

恭親王聽到這兒,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寶鋆也跟著鬆了口氣。

「你與寶大人未進來之前,我正與花廳中的列位大人討論新皇年號。」恭親王忽然另起話題,將方才文祥與曹毓瑛所言道出,接著問道:「不知你對這『同治』二字有何看法?」

寶鋆的心剛剛放下,此刻又提了起來。他今晚帶李萬堂來王府,就是希望王爺能夠開此財源,這樣自己居中作為京商與王府之間的橋樑,即使是運金子的時候掉下來的損耗,也能把自己鍍成一座金橋。

然而他太了解恭親王了,沒有才幹的人,休想搭上王府這條船,王爺考完李萬堂的急智,這又是在考他的見識,倘若王爺不滿意又或者李萬堂根本就答不上來,那今兒這事就算是泡湯。

李萬堂聽了王爺的問話,沉思一下反問道:「女主臨朝垂簾聽政已有數月,王爺看兩位皇太后是何等樣人?」

恭親王心裡點頭,以李萬堂位階之低,又只是個候補官,若是不問這句話,也真的是無從答起。但他只淡淡說道:「慈安太后處理朝政全無主意,一切大事聽憑慈禧太后處置。」

李萬堂又想了一下道:「文大人與曹大人的說法都對,卻又不全對。」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文大人所言至公無私,曹大人的說法則是至私無公,這兩樣意思其實都有,但卻未免小瞧了這位西太后。」

恭親王目光閃動一下,卻是不露聲色,端起茶來輕抿一口又放下,好整以暇地聽著。

「這位西太后是位厲害角色,恐怕是以北宋的宣仁太后自勉,以『女中堯舜』自居,大抵常伴先皇左右聽聞政事時,便已料到有今日之局面。所以,她定的『同治』二字雖是公諸天下,其實只是給一個人看。」

「誰?」恭親王脫口而問。

李萬堂沉默著,只抬眼目視恭王不語。

「我?這『同治』二字的年號是定給我看的?」恭親王大是驚異。

「正是,試問肅順一去,滿朝文武中何人權力最大?又有何人是太后唯恐起異心的?只有王爺。這年號其實是向王爺表明,王爺秉政,太后垂簾的同治格局不會輕易更張,請王爺不要心存顧慮,要實心任事。」

「有道理。」寶鋆不禁擊掌稱善。

「我料定西太后除了頒此年號以定王爺之心,過幾日還會有一個絕大的恩賞賜予王爺,藉此來籠絡於你。」李萬堂極有把握地說。

恭親王不禁對李萬堂刮目相看:「這恩賞已經下來了。」說著把方才與桂良等人說的消息又說了一遍。

西太后權欲如此之重,與「攝政王」之間將來必有衝突,這是可以預見的事兒。花廳中一時沉默下來,幾個青衣侍女也感到了氣氛凝重。互相用眼睛瞄瞄,也不知是不是該上前伺候。

過了一會兒,月影西斜。大概是被光晃了眼,花園中的池塘里撲稜稜飛起一隻塘鴨,倒把座中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的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李萬堂率先開口道:「依在下看來,王爺只怕是過慮了。」

「何以見得?」

「王爺英才有目共睹,不管將來怎樣,最起碼在皇上親政前,兩宮太后還要仰仗王爺處理國事。若是說到親政之後嘛,現如今的情形與順治爺那會兒不大一樣了,現在的大清朝,不僅有皇上、有親王、有文武百官、有萬千黎民,還多了一樣。那就是洋人!」

恭親王聽到這裡,眼睛裡慢慢放出光來,他不知不覺將身子往前傾了一下:「你說下去。」

「是。洋人勢大,連先帝都被他們從北京攆到了熱河,朝廷忌憚洋人已是不待言的事實。再加上方才寶大人說的八旗宗室以及外省督撫,如果王爺能將這些人織成一張網,即使將來太后與皇上有不利於王爺的舉動,只要洋人、八旗、督撫都站在王爺這邊,那真可謂是固若金湯,再沒人能動王爺分毫。」

恭親王沉吟著道:「織這樣一張大網,不僅費時,而且費力,洋人最是貪利,要洋人為你出力,所費不菲啊。」

「王爺請放心,只要是王爺的事情,一句話交待下來,我京商必定全力以赴。」千里來龍到此結穴,話說到這兒,才算是說到了正地方。李萬堂再不遲疑,斬釘截鐵地答道。

恭親王盯了他良久,慢慢收回了目光。恭親王是天縱聰明,壓根就不信李萬堂所說的「毫無請託」,只是這筆交易實在誘人,明知是火中取栗,也忍不住要伸手。再一說,恭王連番考問,已知面前這人年方不惑即成為京商首領絕非偶然。不僅人情世故熟透,而且分析事情鞭辟入裡,不知不覺中,連自己的心障也被他解了十之八九。若是用得好,真不失為一個好幫手。

「只是這個『攝政王』只怕我是當不成,那句亡於『孤兒寡母攝政王』,實在是令人心悸。消息傳出去,我豈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么。」恭親王也覺得岳丈說得有理,這個封號非力辭不可。

「換個稱呼如何?」李萬堂知道這筆交易談成了,恭親王的威權越重,對自己越有利,自然不願意讓他失去這麼大一塊肥肉,想了又想忽然有了妙悟。

「如何換法?」

「易『攝』為『議』,改為議政王,萬事可議,豈不是妙?」李萬堂微微一笑。「好!」寶鋆立時叫絕,恭親王也浮出笑容,雙掌便待一合,又斂了笑容。

轉過臉來對寶鋆說:「既是如此,今後你與李道台就多親近親近。有什麼事他和你說,我這邊自然也就知道了。」

寶鋆一愣,旋即明白這是恭親王表明自己「不私其利」的手法,卻也正合了自家的心意,立時笑著點了點頭。

丁二朝奉越想越坐立不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倒把他那身懷六甲的妻子嚇了一跳,埋怨道:「你這人,嚇了我不要緊,這肚裡的可是你的骨血!萬一嚇著了孩子,將來出了娘胎非成夜哭郎不可。」

「唉!」丁二朝奉與妻子成婚十幾年,夫妻之情甚篤,唯一的遺憾就是膝下無子。去年過了中秋,妻子悄悄告訴他,自己已有兩月沒來癸水(癸(guǐ)水: 此處指婦女月經。天癸水至, 月經初潮的別名。《壽世保元》卷七:「室婦十四歲, 經脈初動, 名曰天癸水至。),丁二朝奉高興得當時就跑到紙燭店,買了香燭祭品供在祖宗牌位前。接連幾個月,連夜裡做夢都能笑醒,他的妻子丁寧氏已經好久沒看到他心緒如此煩躁。

「到底怎麼了?」她站在丈夫身邊,溫柔地問道。

「我真是膽小怕死,現在越想越後悔。」丁二朝奉一拍大腿,「祝大朝奉這十幾年對咱家一向照應有加,前年你生了一場急病,要不是人家大朝奉連夜從省城請來名醫,只怕……要真是那樣,咱倆哪來的這段後福,只怕我老丁家就要絕了香火。大朝奉對咱們大恩大德,我結草銜環也難以報答。這一次眼看去惡虎溝有危險,我卻貪生怕死不敢去,反倒是剛來的那個姓古的,陪著大朝奉一道去了,你說讓大朝奉多寒心。將心比心,這事兒我做得實在是不漂亮。」

丁寧氏見丈夫臉色漲得通紅不斷自責,她不言聲,端過一杯香茶放在丈夫手裡,輕輕地握住他的胳膊,解勸道:「你不是貪生怕死,只是你心裡記掛著我和未出世的孩子,這才猶豫不定,否則你一定會追隨祝朝奉而去的。眼下祝朝奉已然出發,你再想也沒用,他那樣的好人一定吉人天相,不會有什麼事。今後我們能報答他的機會還很多,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她說著拉過丈夫的手,慢慢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咱倆報答不了,不是還有孩子么。你別著急,急壞了身子,誰來照顧咱們娘倆。」

丁二朝奉感激地看著妻子柔順的面容,深深點了點頭:「對,咱們家一定要報祝朝奉這份大恩。」

古平原與祝晟同乘一架大車趕往惡虎溝,古平原跨轅,祝晟坐在後面,一路上兩個人幾乎沒說過一句話。祝晟始終在閉目養神,古平原對於控馬之道並不熟練,全神貫注地趕車,也沒工夫多說話,終於在日落之前來到了惡虎溝。

「兩山夾一杠,輩輩出皇上。兩山夾一溝,輩輩出小偷。」這條惡虎溝兩側山石林立,名為惡虎溝,其實是一條大峽谷,出的不是小偷而是巨匪。古平原趕著車進了峽谷山道,不住往兩邊瞧,他在關外時是因為識文斷字,曾經為幾個營官找去做筆貼式的活兒,時不時還要幫他們寫武官策論,應付吏部的考核勘察,所以兵書也無意中讀了不少。眼下一看這地勢,就知道是萬里挑一的易守難攻,難怪雖然與省城相隔不遠,這股巨匪卻能肆無忌憚地盤踞這麼多年。

「站住,口令!」古平原只顧琢磨心思,冷不丁從一塊嶙峋怪石上傳來一聲斷喝。

「問什麼口令,是頭肥羊,射支響箭攆他們走。」有一人急急吩咐道。

這時祝晟已經下了車,沖著發聲處拱了拱手:「各位山上的朋友,我是呂大當家邀來的,還望通稟一聲,就說取東西的朝奉來了。」

「哦,是你啊。」從怪石後閃身出來幾個人,打頭的是個一身短打的小頭目。他看了看祝晟,又望了望古平原,眼睛溜溜直轉,忽然沖著祝晟古里古怪地笑了笑,罵了句:「你這肥王八,居然來了,真他娘的是晦氣。」

祝晟不明白他為何要罵自己,但這幫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主兒,發脾氣斷不可行,只得勉強牽牽嘴角,也算打過招呼。

「挺有膽子的,咱們兄弟還在打賭,你今年是否敢來,結果害我輸了五兩銀子。」小頭目往地上唾了一口。

祝晟這才恍然:「哦,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沒關係,這錢我來出,說什麼也不能讓您破費。」

小頭目臉上這才泛起一絲笑容,擺了擺手:「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大當家什麼事情都好說話,就是在這賭上面最認真。要是他知道我賭輸了卻讓別人付錢,我這小命就保不住了。」

「是、是。」祝晟不敢多說,「那麼就煩勞您將我們帶上山。」

「等等,你們不用上山了。山寨里如今有事,大當家剛剛發下令,買賣一律不做,外人一律不得上山。」

祝晟大出意外:「可我們這是三天前接了大當家派人送來的信,立刻就趕了來。」

「我知道。不過山寨里的事情是今天剛出的,這令也是剛下的,前令讓後令,所以你們趕緊走吧。」小頭目把手一擺,不耐煩再說什麼,這就要趕祝晟走。

古平原趕了一天的車,眼看到了卻被拒之門外,這他還能忍,可是那小頭目驕橫無理的態度,卻讓他看了實在受不得。他往前站了半步,客客氣氣道:「這位兄弟,咱們大老遠來了,就算是買賣不成可仁義總在,你總要說個理由才行,這樣無端把人趕走,豈不是大耍活人嘛。」

他語氣雖然客氣,那小頭目卻一聽就炸了,把三角眼一瞪,嘴一歪罵罵咧咧:「混賬東西,你是什麼王八蛋,敢和我講理。這是惡虎溝,從不講理的地方,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祝晟前車之鑒心有餘悸,趕緊解勸道:「他是今年第一次來,不懂貴寨的規矩。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他一般見識。」說著回頭連聲呵斥古平原,「你多什麼話,撥馬回去,快著點。」

好好的一筆買賣,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古平原甩了幾鞭子,駕著馬往來路轉回,走出能有二里地,祝晟沉聲吩咐:「今晚上是無論如何趕不回太谷了,這惡虎溝旁向無市集村落,只有南邊十里處的翟家橋有幾戶人家,咱們就去那兒投宿。」

「是。」古平原答應一聲,剛要撥馬向南,就聽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二人凝目望去,就見從峽谷里跑出一匹快馬,馬上坐著的正是那小頭目。

「糟了糟了,古平原,剛才你多什麼話!這些人殺人不眨眼,想必是被你頂撞了前來報復,這可怎麼得了。」祝晟跌足大嘆。

古平原也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不到這惡虎溝的土匪還真是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這怎麼辦?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馬鞭。還沒等他想出應對之策,那匹快馬已到近前。祝晟趕緊掏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打算賠情說好話,誰知那小頭目並不下馬,用馬鞭點指二人,「你們兩個回來,隨我上山。」

祝晟又驚又喜,也不知怎麼突然間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也不敢問,隨著那小頭目又回到怪石旁。敢情這石頭後面就是一條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碎石遍地。祝晟把大車交給山下的嘍啰兵,自己帶著古平原,隨那小頭目一同上山。

山路一開始還算好走,越到後來越險,最窄處只容二人錯肩,還有好幾個地方需要藉助繩梯上下。祝晟體胖力虛,全靠古平原搭把手,這才能爬上山,饒是如此,也累得氣喘如牛,汗如雨下。

「歇歇再走,老夫實在是走不動了。」爬過一處山岬,祝晟腿一軟,險些癱在地上,古平原連忙攙住他。

「還歇什麼,過了前面索橋就是平板坡,之後的路就好走多了。」

祝晟搖搖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那小頭目見他實在挪不了步,只得沒好氣地與另一個山匪站在一邊等著。

古平原在關外打熬得好身體,卻不覺累,只站在懸崖邊看日落餘暉。就見這片崖壁上綠翠嵌入崖際,踞石而生,對面崖壁上凸出一塊十丈見方的平台,上有天然形成的淺池,泉水瀉下,叮咚作響,攪動一池紅暈,真是絕佳妙境。再往遠處看,隱隱見到「煙霞頂」三字摩崖石刻,樹叢中隱有屋脊炊煙,想必就是那惡虎溝群匪的山寨了。

「這是神仙洞府,卻做了強盜窩,真是糟蹋了地方。」古平原心中暗自想著。

等到繼續前行過了索橋,規矩卻又不同了。古平原和祝晟二人都被紅巾緊緊蒙眼,旁邊有人扶著,這才能繼續前行。古平原不必問就知道,這一定是山寨怕泄露了滾木礌石、箭矢弓手的防守機密,所以才將二人眼睛蒙上,不許視物。

眼睛看不見,耳朵就分外好使,古平原只聽那小頭目和方才山上下來傳令的一人互有問答。

「大寨主不是說嚴加戒備,不許外人上山,怎麼又准了這兩人上去?」

「我聽說大寨主拿定了主意,要拿上午來的那兩人去獻寶。如今官府黑著呢,要是想弄個一官半職的好缺,光獻上那兩人只怕還不夠,銀兩也要多預備著。」

「大寨主真的要受招安?」

「聽說是三寨主攛掇的,他說咱們這山寨一千多人投到官軍去,大寨主少說能弄個四品都司,他自己也想撈個守備噹噹。」

「哪有那麼容易,那可是四、五品的武官頂子,值錢著呢。」

「所以要這兩人上山收當換銀子,據說要打點的官兒可是不少。」

古平原聽在耳里,明在心頭,這才知道為什麼這伙土匪朝令夕改,又肯放人上山,不過聽這意思,他們好像抓了兩個奇貨可居的人物,想要獻給官府,那會是誰呢?

「解開吧。」一聲令下,古平原的眼罩被摘下。他揉揉眼,向四面望望,發覺自己身處山頂一處長方形的大廣場上。這廣場是山頂地勢稍緩的岩石土坡經人工開鑿而成,上面用石塊填實擊平,看來是做集合演練之用。廣場的一頭便是一處大山門,左右有吊斗箭樓,一隊山匪正在門前左右巡視。

古平原向祝晟看去,就見他站立不動,還以為是疲乏過度的緣故。上前扶了一把,卻發覺祝晟身子僵硬,目光發直,定定地看著前方一處。

古平原順著祝晟的目光看去,就見前面廣場邊上戳著一根鐵旗杆,一面黑虎旗迎風飛舞,在火把的照耀下,旗繩泛著光亮,原來不是麻繩而是鐵鏈。

「祝朝奉,你怎麼了?」古平原疑惑地問。

他連問三聲,祝晟才輕微地從嘴唇里擠出幾個字:「小七子。」

古平原一怔,隨即覺得後背如冷風吹過一陣悚然。凝目望去,果然見到那旗杆上有猛火燒灼的痕迹。

「您是說……」古平原猜到了一年前那慘烈的一幕,原來就是發生在這廣場上。

「磨蹭什麼!這邊來。」那小頭目不耐煩地呵斥道,手一指邊上的廂房。

祝晟不敢怠慢,趕緊邁步走了過去。古平原緊隨其後,邊走邊回頭,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驚悸中卻夾雜著更多的悲涼。一個原本大有前途的生意人就這樣毀在了強盜窩,而眼前這幾個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卻要做官了,古平原覺得心中怒火隱隱翻騰,不得不深深喘了口氣,這才把這股火勉強往下壓了壓。等到了廂房裡面,原來三口大箱子早就已經打開蓋子擺好了,邊上放著一個大條桌,有一個穿跑馬褲系牛皮板帶、敞胸露懷、胸口一撮黑毛的矮胖子,正指揮著幾個小土匪把箱子里的東西往桌上擺。

「他娘的,都給老子精心著點,打壞了一樣,剁下狗爪子來賠。」矮胖子口中罵罵咧咧,一見祝晟進來,立馬叫道:「祝胖子,這回咱哥倆把山寨的好玩意兒都搬出來了,你要是敢壓價,回頭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當鋪。」

「三當家,您看您說哪兒去了,和貴寨做買賣,我豈敢玩花樣,莫非不要腦袋了。」祝晟哈哈腰,賠笑道。

古平原一聽,原來這矮胖子就是一年前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三當家,眉頭立時一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三當家見祝晟帶來一個不像生意人的夥計,不卑不亢往那兒一站,也不給自己行禮,立時就瞪著眼,目露凶光:「這小子是幹嘛的?」

「三當家,這是我的夥計,姓古,叫古平原,今年是第一年上山做買賣,還請三當家多關照。」說著祝晟重重咳嗽一聲,古平原只得不情不願地彎了彎腰。

「去年就是初次上山的夥計不知死活,今年你可把自己的夥計看住了,山上如今正缺蠟燭呢。」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好笑,三當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古平原聽他拿人命當笑話,暗地咬著牙,雙拳緊握得指節發白。

「三當家說笑了。」祝晟不願接著這個茬兒往下說,手指桌上擺著的那些珠玉寶貝,「容老夫先驗驗貨。」

「快著些,如今山寨有事兒,沒時間和你耗。」三當家不耐煩地揮揮手。

祝晟沖古平原使了個眼色,帶著他來到長條桌前。古平原手中拿著一本冊,要來筆墨,祝晟每辨識一樣當物,便說出名字和當價,古平原立時登記入冊。儘管三當家在旁不斷催促,可是玲琅滿目三大箱當物,耗費的時間當然不短,小半個時辰過去,才看了一箱而已。三當家不耐煩自去了,留下兩個山匪看守。

就這樣一樣樣看過,上好的絲綉,名貴的寶石,珍稀的古董字畫一一過眼,等看到第三箱時,祝晟拿起一塊黑黢黢的物件,忽然不言聲了。

古平原等著他發話,卻半天不見動靜。抬眼一看,就見祝晟手中拿了一塊硯台,正在沉吟不語。

「祝朝奉……」這幾箱看下來,不管多貴重的當物,祝晟也能靜心細辨,臉色未曾稍變。為何遇了一塊小小硯台卻如此動容?

祝晟閉了閉眼,聲音極輕,也不知是說給古平原聽,還是自己在追憶往事。「這硯台是平遙張公望先生的舊物。當年他赴泰山,在汶水渡河,見水中有異樣光彩,便打撈出來,卻是一塊奇石。背上恍若一蠶,腹上卻似百蝠齊飛,若是看久了,那蝙蝠呼之欲出,如同石中藏著成千上萬一般。蠶口有一小洞,能注水而入,蠶軀盤成一圈,恰成一硯。用此硯磨墨,凡品能出奇香。張公望稱之為『萬福硯』。後來張家在天津遭了官司,於是當了此硯。」

古平原聽得入神,見那硯邊隱有字跡,輕輕接過細看,果然有銘文在上。

「泰山所鍾,汶水所浴,堅勁似鐵,溫潤如玉。化而為蝠,生生百族,文字之祥,自求多福。」筆體一絲不苟,顯見得主人對這硯台的愛惜。

「那後來這硯台落到什麼人手中了?」古平原不禁問道。

「我不知道。那是我在天津當學徒時看的最後一筆買賣,然後就聽到家中出事,匆匆趕回。與這硯台一晃兒已是三十多年沒見了。」祝晟抬眼向上望了望,輕嘆口氣,大是感慨。

古平原默然,愛硯之人必是讀書人,然而此硯流落至此,那自然是不知哪個讀書人又遭了這惡虎溝的荼毒。

「怎麼樣,看好了沒有?」三當家一嘴酒氣推門而入,敢情他是去喝酒了。

「馬上就好。」祝晟命古平原放下硯台,回身答道。

三當家一眼看見了,嗔道:「那塊破石頭有什麼好看,送給你也行。我這兒有好東西,你一併估價。」

說著,他讓一個山匪抱了十幾根棍子往地下一丟:「看看,這玩意兒比石頭值錢。」

祝晟一瞅嚇一跳:「三當家,這個不能當啊。」

「怎麼不能當?」三當家噴著酒氣逼上前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問。

「咱們當初可是說好的,這軍火不能當,有違律例,小鋪實在是擔當不起。」

古平原也看清楚了,這撂在地上的是十幾支錚明嶄亮的洋槍,東西倒是不錯,保養得也很好。可祝朝奉說得沒錯,洋槍洋炮是朝廷明令不許流入民間的東西,一旦查出來,便可能攤上謀逆的官司,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你放心,這雖然是洋槍,可是都是壞的,打不響。你看看。」說著三當家拿起一支沖著祝晟扣了扣扳機,嚇得祝晟麵皮都綳起來了,但槍的確是沒響。

「壞的也不能當。」祝晟一搖頭,心想這批軍火指不定從哪兒搶來的,萬一是得自官軍手中,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果然三當家罵罵咧咧說:「你他娘的別一個不當,百個不當。告訴你,這槍沒麻煩,幾個月前過了一隊騎兵,被咱爺們劫了,一個陷坑加上尖木樁,這幫孫子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就見了閻王,屍體丟到後山喂狼,這事兒誰也不會知道的。只是不知他們為何人人帶了一支壞槍,這槍怪模怪樣,誰也沒見過,也沒個填火藥的地方,純粹是廢物。」

他們沒見過,古平原卻見過!他在奉天大營曾經看過這種槍。有一個從俄國竄進關外搶劫殺人的老毛子逃兵,被當地百姓趁睡著了亂棍打死,繳獲的洋槍交到了大營。一開始也沒人會使,後來百姓中有人遠遠見過那老毛子開槍的,模仿動作試了幾次,果然打響了。這件事被當做戰功報了上去,告捷文書是古平原起草的,為了講明白繳的這桿槍械,古平原著實傷了一番腦筋。因為槍身最為特異處是金色,古平原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金鉤疙瘩摟」。後來軍務處里傳出消息,說這是俄國最新製造出的槍,價值不菲,京里只購了一批裝備了「神機營」。想必那批騎兵就是神機營的士兵,神機營在京城一向橫衝直撞,想不到卻糊裡糊塗在惡虎溝喪了性命。

那三當家見祝晟只是搖頭不肯,氣得把一支槍「啪」地按在桌上:「你來看,這側面的疙瘩和扳機,都是金的,你就當金子當。」

「那是洋銅,不是金子!」古平原實在忍不住了。

「你他娘的敢拿話堵我!」三當家早看他不順眼,凶眼一瞪,從靴筒子里拔出一把攮子,直奔古平原而來。

古平原沒想到,隨隨便便說句話就惹來殺身之禍。這裡是人家的地盤,要殺要剮萬難逃掉,不由得心頭一涼。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一個小頭目推門而入,「三當家,大當家正找您呢,人已帶到廣場了,準備連夜送到太原府。」

「嗯,好,我這就來。」三當家對這件事極為重視,惡狠狠剜了古平原一眼,收起攮子出了門。

祝晟嚇得腿都軟了,也狠狠瞪了古平原一眼:「你多什麼話,還嫌柜上死的人不夠多是不是?」

古平原剛要回話,就聽外面一個極為粗豪的聲音大喊大叫道:「王八蛋,這麼欺負人可不成,老子就是不答應,你能怎麼著!」

這個聲音一入耳,古平原差點沒蹦起來。

劉黑塔!

劉黑塔失蹤多日蹤跡皆無,始終是古平原心頭的一個結。此刻乍聞他熟悉的聲音,狂喜之下也顧不得與祝晟打招呼,推門直出,三步並做兩步來到外面。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煙霞頂是環山的最高峰,四面無遮無擋,天穹中銀漢燦爛,卻又被廣場上的燈籠火把奪去光亮。火光照耀下,就見廣場正中有二人被繩索捆綁,纏得像個粽子,卻是立而不跪。其中一人身軀瘦小卻精幹有力,雖然全身被綁,脖子卻不停扭動,尖嘴猴腮上一雙赤紅的猿目眨動張望,活似齊天大聖孫悟空托生。另一人碩長的身形,身著一襲青衫,濃眉大眼,器宇不凡,三十不到的年紀,身陷險境卻鎮靜自若,並不見驚慌的神色。

這兩個人古平原都不認識,但站在他們旁邊正大呼小叫的那人古平原卻一眼認了出來,正是劉黑塔沒錯。就見他張臂大呼道:「我不認識他們,只是說句公道話而已。人家送禮上門是客,你們翻臉拿人已是不該,還要點天燈、送官府,欺負人欺負到家了,老子就是不答應。」

「姓劉的,你狂什麼!要不是大當家一句話,我早把你劈了。今兒的事你也敢多嘴,信不信我把你也點了天燈?」三當家眼睛瞪得血紅,甩脫衣裳,赤條條一身腱子肉,手裡拿把鬼頭刀。

「小子,爺爺若是怕了你,『劉』字從今往後倒著寫!」劉黑塔擋在那被綁二人身前,挺身無懼毫不示弱。

三當家呼哨一聲,就要招呼人一擁而上,這時從分金廳傳來一聲高喊,「且慢!」

眾人左右一分,走進一個身軀偉岸的中年漢子。這人紫臉膛,連鬢胡,豹頭環眼,他大踏步地走到劉黑塔與三當家中間。

「大哥,你說這事兒怎麼辦吧,要是輕饒了這小子,弟兄們怎麼能服氣。」三當家沖著這人怒沖沖道。

來人自然就是大當家「紫面虎」呂征了。他緊鎖雙眉,臉色陰晴不定,看了劉黑塔一眼,沉聲道:「劉兄弟,你來山寨多日了,我對你始終不薄,這件事是山寨大事,你不要管。」

「大寨主!」劉黑塔一抱拳,「我劉黑塔是個粗人,不過理兒還是懂的。人家找你商議起義的事情,始終客客氣氣,沒有半分強逼之意。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買賣不成仁義在,你不該聽了這三當家的話,把人綁起來要送官府去換頂子。」說著他往那瘦小漢子處一指,「人家罵了兩句,你就要拿他點天燈,這更是錯上加錯。我沒看見便罷了,看見了就不能不管。我還有一句話,這幾月來你一直勸我加入山寨,但今日看來,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恕劉某辜負寨主的一番好意了。」

「大哥,你聽到沒有,這小子就是一白眼狼,這幾個月咱們好吃好喝供著他,他事到臨頭反水去幫外人,這樣的人還能留嗎?」三當家氣得哇哇大叫。

「我呸,你才是忘恩負義。」劉黑塔怒氣勃發,點指道,「別忘了,要不是我,你們此刻輸得當褲子了,幾個月的吃喝撐死幾十兩,你也敢和我算這筆賬!」

呂征聽三當家與劉黑塔鬥口,在一旁心念電轉,他愛惜劉黑塔是個驍勇的好漢,有意讓他加入山寨。如今聽他的意思,此事已是萬無可能,而他護著的這兩個人又十分緊要,自己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都著落在他們身上。他想了一會兒,心下已有決斷,把臉一沉,斷喝道:「劉黑塔,你拿我惡虎溝當什麼地方了,這裡只有我欺人,從來沒人敢欺我,來呀,給我拿了!」

三當家早就等這句話,「哇呀」一聲叫,衝過來揮著鬼頭刀沖劉黑塔摟頭就是一刀。劉黑塔的鏈子鞭失落在縣衙,此刻手裡也不知從哪兒拽著一條鐵鏈,掄起來也是「呼呼」掛著風,就與三當家戰在一處。

山匪可沒有單打獨鬥這一說,見十幾個照面過去,三當家難以取勝,那些嘍啰各拿刀槍,一擁而上。劉黑塔手中的傢伙不趁手,又要護著那兩個人,頓時險象環生,要不是呂征吩咐抓活的,他只怕早就被砍倒在地了。

劉黑塔急中生智,回手「嘭」地一把抓住了那根黑鐵旗杆,兩膀一較力,大喝一聲,硬生生將那深埋入地足有五尺的旗杆拔了出來。他左右一掄開,把那些嘍啰打得是七倒八歪,近身不得。劉黑塔得了意,哈哈大笑,可把三當家氣壞了,吩咐一聲:「弓箭手,給我射,把姓劉的給我射成馬蜂窩!」

劉黑塔一愣,這麼長的旗杆要說舞得密不透風能擋箭矢,那除非是李元霸再世,自己可沒這份本事。別說萬箭齊發,真就是中了一箭,那就大事休矣。

「這位兄弟,你的相救之恩在下心領了,你顧著自己趕緊逃出山寨吧,不要管我們了。」身後那位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一直沒說話,此時看出情勢不妙,這才開了口。

「哼,蒙古人的箭雨我都領教過,他們這點玩意兒算什麼!」劉黑塔也上了倔勁兒,「救不出你們,咱們就死在一塊兒,黃泉路上也有個酒伴。」

「好漢子!」那尖嘴猴腮的人失聲叫道,「想不到我『鬼難拿』臨死還認識了這麼一條好漢,可惜沒早結識你,不然痛飲幾壇酒,也是一大快事。」

「『鬼難拿』?」三當家獰笑一聲,「這就讓你變鬼,都聽著,除了那穿青衫的之外,姓劉的和這『鬼難拿』都給我射死!」

眼看弓箭手拉弓搭弦,這廣場空蕩蕩無遮無擋,這一波箭雨襲來,幾人定然無幸。劉黑塔不願等死,心想打死一個賺一個,手握旗杆大吼一聲,就待奔三當家而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就聽「啪」的一聲大響,在夜色中的山谷里盪起一陣陣迴音。廣場上的人冷不丁聽見這聲響,都嚇了一大跳。循聲望去,只見一股青煙後面站著一個端著洋槍的年輕人,槍口衝天,原來是放了一聲空槍。

「古大……古平原?」劉黑塔差點就失聲喊出了「古大哥」,叫了半聲又咽回肚裡,「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古平原也不答話,他放完這一槍心裡也很緊張,雖然他聽人說過這「金鉤疙瘩摟」的用法,但是真開槍還是第一次。要是打不響,那劉黑塔的命現在就已經交代了。

「放人出寨!」古平原沖著廣場喊了一嗓子。

「你說什麼?」三當家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仔細一辨才發覺是方才的當鋪夥計,臉上的戒備神色頓時少了很多,「好個小夥計,剛才放你一條生路,你可真能找死啊!」他惡狠狠道。

大當家呂征問過情況後,沖著古平原身後的祝晟叫道:「祝朝奉,這是你帶來的人?你搞什麼鬼,難不成帶了姦細上山。」

祝晟嚇得臉都綠了,腸子都悔青了,心想我這兩年犯的什麼太歲,還是撞了哪家廟的神仙?去年一個小七子要從山寨攜人私奔,我就已經是好話說盡才留了一條老命下山。今年更好,只帶了一個古平原,居然在山寨里放槍,還要把那三個人救出去,看來我今年這條命是非留在惡虎溝了。

「少廢話,我讓你們打開寨門,放我們出去。」古平原知道情勢間不容髮,幾乎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劉黑塔死在山匪手裡,只能冒冒險了。

「你說夢話呢吧。」三當家譏笑道,「就算你誤打誤撞開了一槍,你以為你有時間再填火藥彈丸么?這槍已是廢物了,你拿根燒火棍也敢大言不慚,真是活膩味了。」

「就算我活膩味了,你敢來砍我的頭么,就憑你這色厲內荏的模樣,只怕沒殺過人吧?是不是一直都躲在大當家背後裝孫子!」

古平原的話可夠毒的。祝晟原還打算解釋轉圜,想著說這夥計有痰疾,宿病發作迷了心智。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古平原罵了這麼一大串,頓時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心說完了完了,古平原,原來你上山不是為了做生意,是為了拉我一道見閻王。早知道這樣,我上山的時候就一頭栽下去豈不是好,也能留個全屍。累得半死不活爬上山,卻是為了來挨這一刀,我這何苦來的。

三當家一聽這話,氣得三屍神暴跳,「老子先砍斷你的手腳,再把頭砍下來!」說著把鬼頭刀提在手,大踏步沖著古平原走來。

劉黑塔雖然對古平原不滿,但卻不能見死不救,可是想要阻止,眼前有一排弓箭手擋著,等衝過去也成刺蝟了,手心裡頓時捏了一把冷汗。

在三當家走到離古平原還有四五步遠的時候,他雙手合握刀柄,將大刀高高舉起,正在作勢下劈。古平原不慌不忙,抬起槍口,握住槍桿側面的金疙瘩向後一拉一扣,然後食指一扳扳機,就聽一聲槍響,三當家「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捂著大腿痛極大叫。

誰也沒見過這種洋槍!打了一槍之後,不用填火藥就能再打一槍,而且看這樣子還不止一槍,誰也不知道古平原手裡的這把槍到底能打出幾發子彈,一時都呆若木雞。其實古平原自己心中有數,手裡這把洋槍裡面一共就有三粒子彈,眼下還剩最後一粒,只能唬唬人,若是群匪呼啦往上一闖,自己當時就得傻眼。幸好激將法大功告成,弄到了三當家這個人質,今天能不能走出惡虎溝,就全都著落在三當家身上了。

古平原如法炮製,又是一拉槍栓,然後把槍口頂在三當家的腦袋上,喝道:「把人放過來!」

這下子奇峰兀出,形勢急轉直下。這個三當家是大當家呂征的表弟,他唯恐傷了表弟的性命,只得看著劉黑塔帶那兩人與古平原會合在一起。古平原沒時間與劉黑塔敘舊,要呂征打開寨門,放幾人下山。呂征便待答應,想不到那三當家卻頗為硬氣,厲聲不允,只答應放祝晟、古平原和劉黑塔下山,無論如何要留下那被綁的兩人。祝晟自是求之不得,然而劉黑塔卻堅決不同意,古平原也覺得救人救到底,這樣一走了之,不是大丈夫行徑。

如此便僵持住了,古平原見外面箭矢眾多,於是與劉黑塔等人帶著受傷的三當家退到方才鑒寶的那間屋子裡。緊閉了門窗,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古平原,古平原,你可坑死我了。」祝晟第一句話就是埋怨。

「大朝奉,實在對不住了。不過這位兄弟是我故人,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唉!」祝晟搖頭不語。

古平原轉過身,「劉兄弟,你怎麼到了惡虎溝?」

「我是來賭錢的……呸,你管誰叫劉兄弟!」劉黑塔給那兩人解了綁繩,不經意間應了古平原的問話,又猛地警醒,把臉一板。

「劉兄弟,你聽我說,這件事情我有苦衷。」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問你,他是不是萬源當鋪的祝胖子?」

「是。」

「你在他那裡當夥計?」

「是。」

「萬源當鋪是不是王天貴的買賣?」

「……是。」

「那還說什麼,你就是個忘恩負義、認賊作父的兔崽子!」劉黑塔瞪眼罵道。

劉黑塔這話罵得太重了,古平原自幼沒了父親,這句「認賊作父」聽到耳里真比針扎還要難受。他不由得漲紅了臉,忍了又忍才道:「劉兄弟,你說這話也是急人說糙話,我不怪你。就算你不原諒我,難道就不想知道老爹和玉兒姑娘的事?」

「我……」劉黑塔當然關心,他在山寨也託人打聽了,知道老爹依舊在獄中,常家大院已經換了主人,可是常玉兒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探聽到。他有心賭一口氣,卻實在是關心此事,可又拉不下臉開口問,把個黑臉漢子憋得紅頭赤面。

古平原就覺著又可氣又可笑,把劉黑塔拉到一旁的角落,「玉兒姑娘現在王宅中做丫鬟。」

「她怎麼會去給人做丫鬟呢?慢著,王宅?哪個王宅?」劉黑塔急問。

「就是王天貴的宅子,也就是從前的常家大院。」

「什麼!」劉黑塔一蹦三尺高,「你說我妹子給王天貴當丫鬟?」

「的確如此,我勸過她,可她執意不聽,一定要留在常家大院,哪怕當個丫鬟。」

「我妹子不瘋不傻,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拿我妹子獻人情,在王天貴面前賣好!」劉黑塔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衣襟。

古平原大怒:「劉兄弟,你說話要有分寸,我是這樣的人么?」

「那誰知道?你在縣衙里的那一出,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劉黑塔咬著牙說。

古平原忽然感到一陣疲憊,擺擺手道:「算了,你既然不相信我,那我也不多說了。玉兒姑娘的原話,我轉述給你聽。」

說著,古平原把常玉兒當初在常家大院門口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源源本本地轉述了一遍,等說到「天道好還,遲早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來將王天貴逐出去,還我家一個公道。」劉黑塔虎目圓睜,緊咬著牙關,半響才發誓般咬金斷玉地說:「對,一定能有人懲奸除惡,剷除這為非作歹的王天貴。」

古平原怕他想左了,貿貿然去報仇,連忙岔開話題:「劉兄弟,你方才說到來山寨賭錢,這是怎麼回事兒?」

劉黑塔斜了他一眼,瓮聲瓮氣道:「你少管!」語氣雖硬,面上卻微微露出一絲得色。古平原察言觀色,不由得心中詫異。

這確實是劉黑塔這一輩子拔尖的露臉事。那天他在城外大道上安葬了程大嫂,恰遇賭場的顧青城顧老闆,顧老闆說要去城外的大賭場,問劉黑塔願不願意去開開眼,劉黑塔左右無處可去,索性就上了顧老闆的車。

這車一直到了惡虎溝。原來大當家呂征最好賭,而且賭得極是硬氣,誰若是在他這裡作弊,那就將作弊贏來的銀子融成銀汁灌入此人喉中,讓他燙破肚腸而死。所以惡虎溝開賭,從來沒人敢玩花樣。呂征賭品還好,賭錢賭個現,從不賒欠,但夠資格與他對賭且有這份膽子敢贏錢的人也不多。顧老闆就是呂征的賭友,每季上山坐莊大賭一次,山上大小匪首直至嘍啰兵都可下注,上不封頂,下到散碎銀子,顧青城是來者不拒。

顧青城在賭場泡了一輩子,要說到玩花樣,那真可謂是花樣百出,但是他在惡虎溝也不敢出千作弊,事實上也沒法出千,因為押單雙十二點,打骰子用的是一隻大海碗裝滿水,骰子拋向上方,落入水中,在水裡翻幾個滾,落到碗底看點數,這一招是呂徵發明的,稱之為「天打骰」,最是公道無欺。

但是顧青城還有一招,他會算。他幾十年手裡不離骰子,用他的話說,是「骰子也有骰子走的路」。二十幾把玩過,他就能看出今天的路數,雖然不是百發百中,但是輸少贏多,半天下來惡虎溝眾人已是輸得臉色發青,看看擺在檯面上的銀子,顧青城已然進賬了十幾萬兩。

顧青城怕惡虎溝輸得眼紅不放自己走,所以與呂征早有協議,每次來從初更黃昏賭到四更雞鳴,然後一刻都不多待,立時下山走人。這一場惡賭,眼見已經三更天了,除了大當家本錢厚之外,其餘人都輸得口袋裡快沒銀子了。顧青城也是第一次硬賭而手風這麼順,心下得意,不免面上就帶了一些出來,語氣上也有些驕狂。山寨都是江湖中人,本來就輸得心頭火起,再看他這個樣子,更是沖他橫眉立目,但「錢是人的膽」,賭場里認錢不認人,沒錢就沒話,只得暗地裡咬牙切齒。

劉黑塔平時也去賭場小玩玩,卻從不賭大,今天他一直沒下場,就在一旁看著。他這個人最好打抱不平,看山寨這些人一直在輸錢,人人都是一臉晦氣樣,不由得起了幫扶之心。劉黑塔懷裡還有古平原的兩千五百兩銀票,他和常玉兒想得不一樣,在他看來古平原變了心,自己憑什麼還把這錢還給他?乾脆放在賭場里,贏了算撿著,輸了也不心疼,想到這他把懷裡銀票都掏出來,「啪」地往桌上一拍,喊了聲:「全押上!」

兩千五百兩!這也算一記大注,惡虎溝眾人無不側目。說來也怪,劉黑塔無心贏錢,可是自打他一上賭桌,這莊家就變了「霉庄」,一口氣輸給劉黑塔好幾萬兩。旁邊的頭目嘍啰都看出劉黑塔是盞明燈,有心跟著他打庄,可是沒了本錢,只好在旁邊饞得直咽唾沫。劉黑塔贏得興起,覺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講義氣,主動把贏來的錢往外借,自己手裡只留著那兩千五百兩的賭本,其餘的銀子贏進來就借出去,不多時扯起一面大旗,擂鼓助威似的,沖著莊家三番五次地衝鋒,連呂征都跟在他後面押注。

顧青城一開始還滿不在乎,後來手氣越來越背,只聽每一開注,惡虎溝眾人聚在劉黑塔身後便是一陣歡呼,顧青城抹抹頭上的汗,便付出去一筆銀子。分金聚義廳里歡聲雷動,顧青城賭到最後手都發顫。好不容易熬到四更,歇攤一算賬,打從劉黑塔上來,顧青城一共賠出去三十幾萬兩。他暗自駭然,幸好是定了時限,若是賭上一天一夜,自己連城裡的賭場都得賠進去。想想這盞明燈還是自己帶上山的,只得自認倒霉。

劉黑塔見有人上來要還自己的銀子,豪氣干雲地大手一擺,「不要了!」這下子,惡虎溝那些山匪看劉黑塔的眼神馬上不一樣了,就像看賭神菩薩一般無異。其實劉黑塔也不是窮大方,他是覺得這些銀子都是用古平原的銀票贏回來的,覺著拿著心裡彆扭,索性都給了山寨眾人。

呂征也喜愛這條大漢,便留他在山寨盤桓幾日,等到看了劉黑塔的武藝,更是心頭大喜,想要邀劉黑塔入伙,答應給他把二當家的金交椅坐。可是劉黑塔顧忌常四老爹不許作姦犯科的家訓,所以遲遲沒有答應下來。呂征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所以一直不放他走,劉黑塔也沒處去,就一直待在山寨。三當家為此對劉黑塔恨之入骨,連同手下的一幫人始終想除掉他,今天總算是逮到機會了。

這段往事劉黑塔當然不會對古平原細說,他聽了常玉兒那番話之後,就返身走到那被救了的兩人身前。這兩人早就想過來道謝,見他過來,連忙抱拳施禮。

那身形碩長的年輕人說:「這位仁兄,今日多虧您仗義相救,不然我們兄弟命就保不住了。」

「甭說客氣話,我問你,方才我聽說你們是捻子,是真的嗎?」劉黑塔開門見山問道。

那二人對視一眼,年輕人笑了,「這半點不假啊。我是捻軍的梁王,名叫張宗禹,他是軍前旅帥,人稱『鬼難拿』,名叫黃一丁。今日上山,本來是打算勸惡虎溝與我們聯手對抗清妖,沒想到他們卻存著個向官府投誠的念頭。」

那瘦小漢子呲牙一笑:「要不是你幫忙,我這『鬼難拿』今天就真得見鬼了。」

劉黑塔低頭想了想,問:「聽說捻子劫富濟貧,有這回事兒嗎?」

張宗禹點了點頭:「有首歌謠是我們老沃王編的,每到一地便傳唱開來,不知道你聽沒聽過,『天上星星多,地下捻子多,殺盡清妖頭,建起窮人國。』」

「那,要是有人勾結官府,陷人入獄,奪人家產,這種人你們殺嗎?」

「大軍過處,凡有為富不仁欺壓良善之輩,皆殺之!」張宗禹把手一揮,那氣勢便如同眼前有千軍萬馬正在等他下令一樣。

「好,我入捻子,你們肯收嗎?」劉黑塔把頭一抬,直視著張宗禹的眼睛。

「當然收!我們正缺你這樣的好漢子。」張宗禹笑著點了點頭,「捻子都是兄弟,一心抗清,沒有尊卑,不分彼此,你入了捻子,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等等。」古平原急急走了過來,沖著張宗禹略拱了拱手,把劉黑塔扯到一旁,斥道:「劉兄弟,你瘋了不成。捻子是反叛,謀逆者無分首從,被逮到了都要凌遲處死,你怎麼能幹這種傻事!」

「哼!」劉黑塔冷笑一聲,「捻子就是再不好,也比你投靠的王天貴好上一百倍!那王八蛋的心比太行山上的五花蛇還要毒,你跟著他,遲早也被咬上一口。」

古平原還要勸說,劉黑塔截住他,把從乞丐處聽來的那一樁大慘事說了出來:「你說,放水淹死三十多個乞丐,裡面還有孩子,這是人能辦出來的事兒嗎?還有一條,他怕壞事做多了有報應,每害死一個人,就在無邊寺里點一盞蓮花燈,你見過這麼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嗎?」

古平原也聽得毛髮直豎,許久才嘆了口氣:「聽來確是驚心動魄,不過你也能看出來王天貴的勢力有多大。辦了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人能奈何得了他,所以我們要救常四老爹只能緩緩圖之,切不可操之過急。」

「用不著!」劉黑塔叫道,「我入了捻子,將來帶著軍隊打回太谷,還愁砍不了王天貴的腦袋,劈不破縣牢的大門?」

「劉兄弟,你要三思,造反可不是玩兒的……」古平原還要勸,忽聽外面一陣大亂,有人在敲鑼,邊敲邊喊:「捻子攻山了,捻子攻山了!」

「鬼難拿」黃一丁一蹦多高,「梁王,必是羅師帥等不到我們下山,發兵來救!」

「對,他們來的好!」張宗禹始終氣定神閑,古平原只覺得這人氣度非凡,若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又是那樣的身份,真想與之結交一場。

「那我們裡應外合衝出去。」黃一丁從三當家綁腿上搜出攮子自己拿了,把鬼頭刀遞給張宗禹。

「這裡還有幾把洋槍,不比刀劍好?不知這位兄弟肯不肯教我們用?」張宗禹微笑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不想和他扯上什麼關係,實話實說道:「這槍里只有三發子彈,外面的山匪過千,況且近身搏鬥,洋槍只怕沒什麼用處。」

「說的也是,他們眼下重兵防守山寨大門,我們人少勢薄,要是正面衝出去,萬一被人抓了俘虜,那豈不是給羅師帥添亂。」張宗禹雖在險處,分析事物卻有條不紊。

「我有辦法。」劉黑塔站出來道,「我在山寨待了個把月,知道後山有一處絞索,能放人下山。」

「那咱們就從後山撤出去,然後再與羅師帥會合。」

主意已定,只是那三當家腿受了傷,雖是個絕好的人質,卻也不能帶著他一同走。黃一丁提著攮子來到三當家面前,咧嘴笑道:「今兒來拜山,沒帶什麼禮物,賞你個透心涼吧。」說著就要下手。

古平原到底是君子仁心,見三當家毫無還手之力,上前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已經受了傷,不會礙咱們的事兒,還是留他一命吧。」

黃一丁打量了古平原一眼,笑了笑:「要不是你,方才大家都得死在一處,這個面子我不能不給。不過這小子一副豺狼相,你不殺他,當心將來他殺你。」說著一彎腰,嘴裡嘟囔著:「老子給你修修相!」就聽三當家一聲慘叫,鮮血噴出,原本一對的耳朵現在成了金雞獨立。

大隊人馬都去前山布防,外面只有幾個人把守,劉黑塔一個人就能對付,更何況張宗禹和黃一丁都是武藝高強之輩,幾個人趁亂衝出廂房,殺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劉黑塔領路,大伙兒隨他往後山土匪聚居的一大片房子里跑去。

山頂畢竟地方有限,住著這麼多人,房挨房,房擠房,中間僅有窄道相連。路上也有巡哨的,看見他們過來,立時打起呼哨揮兵刃攔截。古平原和祝晟都不會武,只能看著他們在前面廝殺,遇到岔路便奪路而逃。就這麼三竄兩蹦,喊殺聲漸遠,兩個人卻迷了路,再想回去找劉黑塔,已經是兩眼漆黑找不到道兒了。

古平原心裡發急,現在天黑著還好辦,萬一天亮了,自己和祝晟但凡被人看見,就難逃一死。二人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團團轉,前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巡哨的山匪!」古平原心裡一緊,握緊了手裡從路邊撿的一根木棒,打算萬不得已時便拼了。

「吱呀」一聲,邊上一座小院落的門忽然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沖著兩人招了招手。這時候古平原別說是門縫,就是山開條縫他也鑽進去。當下一推祝晟,兩個人同時進了那院子,反手關上了門。

「你是誰?」古平原一眼就看向那把自己引進來的人,大出意料的是,眼前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少婦,長相雖然談不上美,但也是庸中佼佼。

「祝朝奉,你不認識我了嗎?」那少婦沒有理會古平原,卻手扶著腰,大腹便便依舊向祝晟福了一福。

「你是……」院中無燈,幸好月光襲人,祝晟向她注目片刻,忽然失聲道,「你、你不是小七子的表姐嗎?」

「對。」那少婦簡簡單單答了一聲。

「這孩子……」祝晟一句話說半截又咽了回去,這自然是那三當家造的孽。

「祝朝奉,想來你們在山上惹了麻煩,要逃下山,對不對?」

「不錯,聽說後山有條絞索能放人下山,我們正在找。」古平原見祝晟有些神情恍惚,接過話頭答道。

「那裡戒備森嚴,我看二位都不是習武之人,到了那裡豈不是自投羅網?」

古平原一時語塞:「那怎麼辦呢,總不能留在山上等死。」

少婦點了點頭:「你們隨我來吧。」

古、祝二人跟著這女人伏低疾走,不多時來到一片連檐房屋的邊上,其中兩座房屋之間有個木柵欄,有一面銅絲網門拴著個鐵扣,湊近了只覺得腥臭難聞。

「這裡是山上倒泔水馬桶的地方,向來無人把守。」少婦指了指。

「這裡能下去嗎?」古平原急急問。

「外面是懸崖,上面確實有條採藥人留下的路,不過極險,聽說猴子若是不小心都能從上面掉下去。不過眼下只怕這是你們唯一的生路。」

古平原解開鐵栓扣,往外探了探頭,覺得山風狂猛,吹得人搖搖欲墜。他一咬牙,回頭對祝晟說:「大朝奉,說不得也要拼一下了,哪怕摔死呢,總好過點天燈吧。」

他是隨口一說,可是小七子的表姐聽了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古平原也顧不得許多,連忙上前攙扶。

「你隨我們一起走吧。」古平原可憐這女人,打算不管多難也要幫她逃走。

小七子的表姐苦笑一聲,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你這人倒心善,也不怕我一個大肚子拖累了你們。」

古平原剛要說話,她已接著道:「這條路手腳靈活的壯漢尚且不敢一試,我怎麼能走得過?好意我心領了。我有一樣東西,煩請你轉交一個人。」

說著,她也不避二人目光,解開衣扣,從貼身的褻衣里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古平原早就把目光閃開,聽她喚一聲,這才伸手接過。

「你不妨看看。」

古平原依言打開一看,卻是一張地圖,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標註。

「這是山寨的布防圖,我這一年什麼都沒幹,就是留心在意地畫這張圖,前幾日總算是完成了。這位公子,請你幫我把它帶給太原府的總兵大人。」

「你的意思是……」古平原遲疑地問。

小七子的表姐臉上突然現出怨毒的表情:「我與七弟早就有過盟誓,願做一對同命鴛鴦,他死得那麼慘,這個仇只能我替他來報。我要這山寨里的每一個人都給他償命!」

這決絕的語氣彷彿是從地獄裡吹出的陰風,古平原聽得寒毛直豎,脖子僵硬地點點頭,將地圖再疊好放入懷中。

那女人看了在一旁黯然不語的祝晟一眼:「我已是殘破之身,害我的罪魁禍首就是那個三當家。我這一年受盡他的凌辱卻不願意死,就是處心積慮想要殺他。可是他對我有防範,每次,每次……」她臉上紅了紅,「都是把我捆起來,我也沒機會下手。眼下見了你們,遞了這地圖,我也不必再忍辱偷生了。」

古平原一驚,「你……」

「可是一命換一命,我臨死也要殺他家的一個人,這樣我在地下見了七弟才有話說。」那女人說著輕輕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這本是充滿了慈祥母愛的動作,古平原卻看得毛骨悚然,他已經知道她要幹什麼了。女人的語速極快,不等二人反應過來,已經不知從什麼地方「噌」地拔了一把牛耳尖刀在手。

「不!」古平原急忙伸手去攔,但已經晚了一步,就聽一聲慘叫,那把尖刀已然直直地捅入了女人的腹中,直至沒柄。

祝晟嚇傻了,古平原攙扶著那女人的身體,只覺得自己的一雙手在不停地發抖。

小七子的表姐卻露出了安詳的笑容:「把我從那兒丟到山下去。」她指了指那木柵,「七弟就是從那兒被丟下去的,我、我要和他在一起……」

古平原閉上眼點頭答應,眼中熱淚滾滾而下,只覺得那女人的體溫在自己懷中漸漸地消失了。

「走吧,不能再耽擱了。」祝晟長嘆一聲。

古平原慢慢站起身,與祝晟兩人合力將女人的屍身拋出懸崖,過了許久,才聽到山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

古平原扶著祝晟,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這條逃往山下的路。前山的路最險處不容二人錯肩,可是後山這條路,最險的地方不容雙足並立,好幾處地方只能貼著崖壁踮著腳尖一寸寸往前挪,稍微一彎腰就會落入萬丈深淵,真好比《蜀道難》中的那句「猿猱欲渡愁攀援」。兩個人這一路上屢次險死還生,特別是祝晟,一身肥肉顫巍巍,走平地尚且看不到腳尖,何況是在漆黑的山裡走這麼險的山路,要不是古平原每每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他早就摔死了,古平原自己倒是幾次險些被他拽得搖晃身軀,驚出一身冷汗。

二人死裡逃生下到山下,天色已然大亮,他們慌不擇路,好不容易尋了一處市鎮,雇上一輛馱轎回了太谷。這一趟買賣沒做成,祝晟自己驚嚇過度,加上在山中受了風寒,回來之後就病倒了。古平原擔心劉黑塔的安全,立刻託人到惡虎溝一帶問了問,都說捻子攻山只是虛張聲勢,過了小半天就偃旗息鼓撤了兵。古平原心想,如果那個梁王要是陷在山寨或者丟了性命,捻子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看樣子三人一定是與捻軍會合上了,這才放下心來。

柜上的人包括丁二朝奉都想知道內情,古平原擔心說了實話,萬一把劉黑塔參加捻子的事情給暴露了,不知又會給常家帶來什麼災禍,所以含含糊糊語焉不詳,只說土匪要算舊賬,所以二人死裡逃生跑了回來。

「娘的,要不是為了王天貴那老小子,祝朝奉也不至於冒這樣的險!」丁二朝奉平素明哲保身,輕易不說一句重話,這次也發了急。

急歸急,祝晟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所以當鋪里重新分了工,其實就是餘下的三個朝奉依次各升一級,丁二朝奉就暫時代掌大朝奉之位,古平原則升了三櫃。

三櫃的責任可不比那個可有可無的四櫃,古平原一直在柜上從早站到晚,總想抽個時間去見常玉兒,卻一直沒倒開空兒。

轉眼間快到了三月三「上巳日」,傳說這一天是軒轅黃帝的生日,古平原正在柜上忙著,祝晟忽然派人來,把他叫到了自己家中。

「古平原,你明天去城外東郊的黃帝祠拜祭一下。」

古平原還以為祝晟身體稍好,要追究自己在山寨膽大妄為攪了買賣的過錯,沒想到開口卻是這個題目,不由得一怔。

「這是你的吧?」祝晟倚在床上,從枕邊拿起一個白紙本子遞了過來。

古平原接過翻了翻,發現是自己被關在大庫的時候,從各種典籍中抄錄的各種奇珍異寶的記載以及古玩字畫的前人記述,自己遍尋不得,原來卻在祝晟手上。

「現在的夥計,能像你這麼用心的,已經少之又少了。」祝晟看上去很是虛弱,「今年初五拜財神時,你還沒來柜上,按規矩,上巳日要補拜黃帝,這才能說明你是當鋪的人了。」

古平原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直言不諱地說,「大朝奉,您別忘了,我可是王大掌柜派來的人。」

「經過這一次,我信得過你不是王天貴的人。你若是和他一樣,在惡虎溝就絕不會開那一槍。」

「你去吧,好好做事。」祝晟擺了擺手。

古平原走出祝晟的卧房,他深吸了一口氣,借著四下打量平伏著心緒,這才發現祝晟的家果然如丁二朝奉所說,儘管不是家徒四壁,可也僅為小康之家,所用器物皆為殘舊之物,幾間房屋經年沒有修繕,到處是漏風的裂紋,僅用牛皮紙糊牆勉強維持。若是不說,誰也不會想到這裡是個當鋪大朝奉的家,還會以為是什麼破落戶的住所。

古平原正在四下看著,忽然鼻端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味道就來自於一間門窗緊閉的廂房。裡面還不時傳來咳嗽聲。

「這不是大煙的氣味么,難道府上有人好這個?」古平原問家中唯一的老僕。

「是啊。」老僕搖頭苦笑,「說來也是祝家家門不幸。三代單傳,可是祝老爺的這一子一孫都嗜食福壽膏,癮頭大得很,整日不出家門,爺倆在房裡對著躺煙盤,從中午睡起便吞雲吐霧,沒白天沒黑夜的,瘋了似地糟蹋錢。要不是仗著老爺還能賺幾兩銀子,這個家早毀了。」

「哦。」古平原也嘆了口氣,大煙這東西真是害人,尋常人家有一人上癮就足以破家,更何況是兩個人一起吸食。聞這香氣如此濃郁,大概是上等的洋土,一年下來所費必定驚人。這也就難怪祝朝奉家裡如此寒酸,想必一年辛苦所得,都送給了兩桿煙槍。

人家的家事古平原自然不好插嘴,回到當鋪將祝晟的話說給丁二朝奉聽,第二天便告了假,安步當車出了太谷縣東門,往軒轅黃帝的祠堂走來。

這一天不僅是上巳日,還是開春踏青的日子,青年男女唯有在這一天才可以不避嫌疑,紛紛來到郊外踏青。一路上遊人如織,路上不僅有行人,還有各種做小買賣的,賣香燭的,賣糖人的,擺茶攤的,支酒缸的,間或還有理髮剃頭、打把式賣藝的,讓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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