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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大錢辦小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2 : 謀勢

古平原被丁二朝奉安排在當鋪角落裡,他也不慍不惱,就那麼穩穩噹噹地站著,眼睛可沒閑著,始終隨著買賣走,琢磨著這典當生意里的門道。

「官憑文書私憑契」,古平原眼光獨到,兼之又是從門裡看門外,不大工夫就發現這小小當票上的花樣可真不少。巴掌大小的一張紙,甭管當多少東西,紙面上一定寫滿字,當一件長衫也能寫滿,當七八件雜貨也能寫下,為的是防人再往上面填字。這就看出來寫票先生的功夫了,一會兒是核桃大字,一會兒是蠅頭小楷,何況裡面還夾著褒貶。古平原站了沒一會兒,就見了兩起因為褒貶當物差點打起來的買賣。

先是有個書生來當一支湖筆,筆墨本不值錢,但這筆桿稀罕,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溫潤可人。據這書生說這筆是家傳寶物,用料貴重還在其次,有一樁難得的好處便是自潤筆毫,也就是說別的筆寫的時間長了,毫鋒難免乾枯,唯有此筆從不枯鋒,反倒時時如水潤一般,寫字作畫得心應手一氣呵成。

那書生說到得意處眉飛色舞,古平原也是喜愛文墨之人,聽得入了神,卻被丁二朝奉冷冷打斷,抻著長音問了一句:「當多少?」

書生一愣,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猶猶豫豫地答了一句:「五十兩……」

「十五兩!」

「十……我這是家傳的寶貝!」

丁二朝奉翻了翻眼皮:「當不當?走過幾家了吧,別家有超過十四兩的嗎?我們萬源當給的價最公道。不過看你是少來當鋪的人,提醒你一句,『少當少贖少花利錢,多當多贖多花利錢。』就我方才說的那個價,願意往下減也由你,若是肯死當,還可以往上添五兩,多是不可能了。」

書生琢磨半天,忍氣吞聲地當了。等到喊寫票的時候,又出事了。丁二朝奉一聲長音:「寫,爛筆一支,硝石為桿……」

書生一聽就急了,「什麼什麼,我這是上好的湖筆,和田玉的桿兒!你識貨嗎?」

丁二朝奉老大不耐煩:「我說你上過當鋪嗎?不愛當就拿走。走遍大清國的當鋪都是這般寫法,你見過當票上有寫金錶的嗎?寫的都是銅表!書獃子!」

那書生髮了戇氣,到底是把筆拿走不當了。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個鄉下漢子,也是如此,三櫃將他的紅木穿衣鏡喊成「雜木」,那鄉下人發了火,幾句話說下來,言語不和氣得瘟頭瘟腦,想要揚手打三櫃,卻被那一人多高的櫃檯擋了,敢情這起高了的櫃檯還有這樣的妙用。

古平原暗自搖了搖頭,他從小沒少受當鋪的這種氣,碼頭上的幾大店都有俗諺,比方說:「屈死不告狀,餓死不噹噹」「錢、糧、當,吃窮人,喝窮人,恨窮人」,說的都是當鋪。來噹噹的,雖然有窮有富,但無不是遇到了難處,說到底也是窮人多。當鋪從窮人身上討吃喝,言語卻一貫的尖酸刻薄,拿住顧客急等錢用的短處,直是不把顧客當人看,非氣得人七竅生煙不算完,甚至寧可買賣做不成,話上也不能吃虧。在古平原看來這純屬是當鋪的陋習,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生意人對顧客就應該笑臉相迎,想其所想甚至想其未想,這才能做成買賣。從這上說來,天底下的當鋪守著陳規陋習,不知白白放走了多少生意,實在是可嘆可恨。

古平原正自思量,就見當鋪里吵得正熱鬧時,有個獐頭鼠目的漢子在門口探頭探腦,幾次想進來,卻又縮了腳。別人沒注意到,只有古平原一眼看見了。

古平原正在琢磨這人的來意,一個夥計跑進來叫道:「二朝奉,大朝奉回來了。」

「哦,快去迎。」丁二朝奉知道大朝奉這麼晚回來必有所獲,迎出門一看果不其然,四個夥計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風,巴掌厚的一扇屏風,居然被巧匠鏤為九層,花鳥魚蟲極盡妍態,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著墨,這扇屏風上卻不知用了什麼珍奇的墨汁,寫了一首《赤壁賦》在上面,筆走龍蛇,筆式雄奇,細看落款竟然是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的手筆。

這可真是寶貝,況且又是大朝奉親自出馬收當回來的,誰不要逢迎幾句?古平原見眾人眾星捧月般迎著一個身軀肥碩、頭戴朝奉巾、身披藍布大氅的老者進來,便已看出此人必是祝朝奉。祝朝奉是個大胖子,臉上的肉一走一顫,兩隻眼睛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擠成了一條縫,只是眼風一掃,卻是非常精明。

祝朝奉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風,發話道:「把它搬到天字型檔去放好嘍,我和廖老爺已經談好,這東西當的是『兩便』,你們按此登記入冊。」所謂「兩便」,便是即可活當又可死當,由當鋪與客人事先談好兩種價格,付錢是先按活當付,自入當之日起,便可按照「死當」的例來發賣,一旦賣出,要將死當與活當之間的差額補給客人。如果客人在當鋪將當物賣出之前就來贖回,則按活當的利錢算。

留在柜上的幾個夥計見狀,都出來幫忙抬那屏風,只有古平原和一個正在接待顧客的夥計沒動。古平原沒動,是因為看見方才那個獐頭鼠目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進了當鋪,纏住一個夥計非要立時辦贖當不可。

贖當不像噹噹,一定要眼力好的朝奉經手,普通物件的取贖只要一般夥計就能辦。那夥計本也想上前去獻殷勤,卻被這漢子擋了去路,只得一臉沒好氣地驗了當票,見銀票兩清,返身快步走到庫房裡,按著當票上的號碼取來了那漢子當的一個包裹,當場打開一抖,是一件翻毛的貂襖。

按理說這皮襖打眼一過,是當初那件東西也就行了,根本就不必驗看。因為按照當鋪的規矩,當票上必定寫的是「光板沒毛,蟲蝕鼠咬,破面爛襖一件」,之所以這麼寫,與方才那「爛筆、雜木」的原因一樣,都是怕萬一保存不妥,客人找麻煩。其實當鋪保存東西最細緻,輕易不會出差錯,這裡面也有個信譽在裡頭。可今天這客人不同,隔著櫃檯指點,讓夥計將皮襖翻來覆去仔細查看,那夥計恨得牙直痒痒。可「上當是孫子,贖當是大爺」,貨沒出櫃檯,客人要驗看就必須給人家看,好不容易等這人無話,夥計將皮襖包好,交了出去,趕忙跑出櫃檯,來到大朝奉面前,可他打疊好了一肚皮的頌詞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身後有人喊了一聲:「慢!」

這夥計與眾人都是一愣。誰也不知道這一聲是對誰所發,連祝晟祝朝奉也怔了一下,他費力地仰起脖子,眯縫眼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正攔住一個往外走的客人。

喊這一聲的正是古平原。他的動作也快,見那漢子要溜,早搶先一步堵住門口,抬起手臂攔住那人,臉上卻掛著笑容:「這位老兄慢走!」

「什麼事?」漢子臉上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

「方才我們夥計不察,忘了向閣下要當票,這當物既已贖回,還望老兄將當票交還鋪上。」古平原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什麼當票?開什麼玩笑,天底下贖當都是票銀兩清,我不給當票,夥計豈能給我當物。你這人真是無理取鬧,還不讓開!」

這話說得實在在理,當鋪中人對古平原這個「從天而降」的四櫃都無好感,此刻更是以為他在無事生非,臉上俱都露出厭惡的神情。唯有那夥計聽見了,往櫃里伸了伸頭,臉色一下子變白了。

祝朝奉也不知這在自家當鋪里指手畫腳的年輕人是什麼來路,眉頭一皺剛要問話,丁二朝奉深怕古平原惹麻煩連累到自己,緊走兩步對那客人連連擺手道:「這是誤會,走吧,走吧。」

「走不得!」古平原將身子一擋,正正面容道:「既如此我換個說法,方才柜上失了東西,現在我們要報盜案,店裡許進不許出,人人都要搜身。」他有意看了看那漢子的懷裡,笑笑道:「若是搜出贓來,甚至連作案的傢伙也一併搜出,那可不是人贓並獲嗎?」

這下子輪到那漢子白了臉,咽了口唾沫,求饒地看著古平原,卻不知如何開口。

丁二朝奉還要說話,就聽身後祝朝奉「咳嗽」了一聲。祝晟看古董有眼力,看人也很毒,把整個場面攏在眼皮里夾了夾就知道這裡面肯定有事,不妨靜觀其變。

古平原倒也不為己甚,將話說得十分不容情後卻又緩和了語氣:「不過是丟是盜眼下還不分明,若是老兄拾到了我們遺失的東西,還望交還鋪上,也免得驚動官府的差爺。」

那漢子睜大眼睛呆了半響,才明白古平原話里的意思是在給自己台階下,連連道:「是、是,我方才在地上撿了張當票。」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卻一不小心帶出一根尺把長的竹竿掉在地上,頓時又嚇得渾身發抖,直拿眼看古平原。

古平原從他手中拿過當票,又彎下腰撿起竹竿,稍一過眼又交還給那漢子,道:「老兄自己的東西也請保管好,若是遺失在店裡被人撿了去,豈不成了不義之財?」

漢子臉上閃過一片羞愧之色,嘴唇蠕動幾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躬身伏首而去。

古平原這才走過來,將當票遞給方才辦理贖當的那個夥計。那夥計看都不敢看大朝奉的臉色,手上微微發抖,將當票緊緊攥住。

祝晟早看明白了,沖著古平原拱了拱手,「這位先生,承蒙仗義援手,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古平原一躬到地:「大朝奉不必客氣,這是我份內之事。」

「份內之事?這話怎麼說。」祝晟皺了皺眉。

「在下古平原,今日剛到柜上擔任四櫃,今後還望大朝奉關照。」

「什麼?我怎麼不知,這是誰的安排?」祝晟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看向丁二朝奉。丁二朝奉知道祝晟與王天貴不和,原本想慢慢解說此事,現在一看不說不行了,只得簡短地把早上曲管賬來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祝晟攏著手,臉上一片漠然的表情聽完了,抬眼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忽然問道:「你叫古平原?」

「是。」

「最近有個闖黑水沼的外鄉人很出風頭,聽說也姓古……」

「不瞞大朝奉,那正是在下,古某從蒙古返回山西,便被王大掌柜延聘至此做事。」

「哼!」祝晟聽說古平原就是那街頭巷尾熱議的人物,臉上肥肉顫動兩下,堆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倒真得風氣之先,可是怎麼把你這大人物才給安排了一個四櫃,這不是太屈才了嗎?按理說,應該讓你來當大朝奉才對嘛!」

一聽祝晟這話,當鋪里所有的夥計都把頭低了三分。古平原聽曲管賬說這萬源當是王天貴的買賣,那麼祝晟雖說是大朝奉,但論其身份,其實也是王天貴請來的夥計,怎麼聽這話風卻是對王天貴深有不滿,而且絲毫不避諱地當眾宣之於口。

古平原一時怔住,正不知如何回話,祝晟已經轉頭他顧,對那誤了事的夥計冷冷道:「當票是什麼?」

「是……」夥計不敢說話,祝晟也不催他,時間慢慢過去,在一股無形的壓力下,夥計戰兢兢開了口。

「當貨是源,當票是舟,源頭活水能擺渡,全靠一葉孤舟行,倘若大意覆輕舟,活水掀浪定無情!」

「不錯,這首詩你是什麼時候會背的?」

「我在當鋪學徒三年,進鋪的第一日就會背了。」

「為什麼進鋪的第一日就讓你背這首詩?」

「……」

「當票至重!當貨至重!這是支撐當鋪的兩根柱子,缺了哪一根都不成!一張當票收不回,來日人家贖當卻取不出貨,是造假作偽自毀信譽,還是任人漫天要價勒索無度?你眼看就要滿師出徒,居然還是如此玩忽大意,二朝奉!」祝晟忽然發了怒,喊了一聲。

「是!」丁二朝奉趕緊答應一聲。

「罰他一個月不許吃晚飯,別人吃飯時,讓他將當鋪所有的票子一一核對另造備冊,此外罰他兩個月的工錢。」祝晟言出如風,他說一句,丁二朝奉答應一聲,那夥計的身子就往下矮一分。

祝晟宣布了對夥計的處分,然後問了一聲:「這樣處置,你服不服?」夥計哭喪著臉剛要應聲。古平原踏前一步道:「大朝奉,這樣做太苛了些吧?」

「哦。」祝晟眼睛一亮,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四朝奉一到便有高論,老夫倒要聽聽。」

古平原聽他陰陽怪氣,無論如何聽不入耳。無奈人家是大朝奉,只得忍了口氣,拱拱手道:「高論不敢,方才那人分明是有意行竊,我看得分明,他趁店裡忙亂,分散了夥計的注意,趁機用一根粘了膠的竹竿,伸到櫃內盜走了當票。」

「不管是不是有意,收回當票是贖當夥計的職責,他沒看管好當票就是該罰。」

「我沒說他不該罰。不過……」古平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方才大朝奉進店,夥計們紛紛離位不能各司其職,幾位朝奉明明就在一旁,卻不能立刻糾正這種違反鋪規的行為,這才讓那人有機可乘。獎罰分明才能令行禁止,我想今日在場眾人,都應該擔上一分責任,而不僅僅是處罰這個夥計了事。」

這話無異於是當眾指責祝晟不能以身作則遵守店規,嚴於待人卻輕於律己,一竿子還把所有的朝奉和夥計都掃了進去。丁二朝奉已經聽呆了,夥計們更是瞠目結舌看著古平原。想不到這人膽子這麼大,剛來第一天,就敢和大朝奉針鋒相對。

祝晟也是大大地一愣。臉色隨即漲得通紅,硬往下壓了壓火,勉強一笑道:「看來王大掌柜派你來,是要整肅當鋪嘍,我祝晟自然是首當其衝,對不對?」

古平原也不想把事情搞得這麼僵:「大朝奉,我說這話完全是從買賣著想,一個夥計失誤漏眼不過是偶然,但倘若人人輕忽鋪規,那像今天這種事只怕要層出不窮。古某沒有半點私心……」

「好了,好了。」祝晟根本就不想往下聽,怒氣沖沖道:「二朝奉,記下,也罰我兩個月的俸金。」丁二朝奉不敢介面,縮了縮脖就當點了頭。

「後生子,滿店的人你都說過了,那你自己的過錯是不是也該說說?」祝晟忽又冷靜下來,沉著臉望著古平原。

「我嗎?」古平原不解地問。

「哼,方才店裡明明進了賊,就算你不想把事情鬧大,但你上面還有三位朝奉都在店裡,你卻問都不問就將賊人放走,這自作主張妄自尊大的過錯應該怎麼罰呢?」

古平原當場被問得說不出話來,的確是自己慮事不周被人抓了短處,思之再三隻好說:「是我大意了,請大朝奉按照店規重重處罰就是。」

「你和那夥計,今天我只想罰一個。罰什麼方才也說了,總之不是罰你就是罰他。」祝晟這麼說,就是當眾宣布他不拿古平原當四櫃看,只拿他當個普通的夥計。

「古某願意領罰。」古平原半點都沒遲疑,既然替人出了頭就要扛到底,半吊子的事情做出來只會讓人瞧不起。

「那就罰你吧。」祝晟淡淡說,隨後再也沒看古平原,抬腿進了後堂。

夥計們也都各自覺得沒趣,人人瞪了古平原幾眼,只有那個原本應該挨罰的夥計趁人不注意,沖著古平原感激地點了點頭。古平原心裡也不是滋味,想不到甫一進門就和大朝奉結了梁子,這往後可怎麼處?

當鋪冬日作息是倒寅酉,上板之後,住在本城的夥計就紛紛回家吃飯,學徒則必須住在鋪里。古平原無處棲身,與丁二朝奉一說,便也與幾個學徒住在了一起。他匆匆扒了幾口飯,見眾人都不理會自己,也不好開口,就往指給自己的那張鋪上一躺,想著自家的心事。

自從被王天貴設計折辱後,古平原險些葬身小南河,幸好關鍵時刻被那瘋子無意中點撥,如佛家當頭棒喝,將一顆心從死境中拉了出來。但此刻也不過就是不死而已,今後要做什麼?難道就被王天貴這個小人握著自己的把柄,給他一輩子當牛做馬?自己就這麼忍氣吞聲過一輩子,求的只是個平安無事地活下去?古平原無聲地搖了搖頭。

想來想去,越想心思越亂。他索性不去想那些漫無邊際的事情,只想眼前必須要做的,頭一件就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常四老爹的命。人家是好人,為了自己受這麼大的牽連,連家都丟了,人也入了大獄,自己決不能不管不顧。像王天貴說的那樣,「不讓常四頂尿壺」,那怎麼能行,不但不能在獄中遭罪,自己還得緩緩圖之,想個法子救他出來。

「對!」古平原一挺腰從鋪上蹦下來,倒把那幾個夥計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他。「眼下先保常四老爹要緊,若是在牢獄裡被打壞了身子,救出來也成了廢人。」他想定了,穿上外衣三步兩步走出門去。

「瘋子!」有人在背後低聲嘟囔了一句。

說也巧,古平原走出萬源當不遠,在文昌閣前面還真碰到了個瘋子。

「當家的、當家的!」他走著走著聽到前面有人悲泣,又有人拍手起鬨,等走近了一看,大路中央有一個披頭散髮的乞丐,正要抓一坨冒著熱氣的馬糞,看樣子是瘋疾發作,以穢為食。一個提著籃子的婦人正在拚命阻止他,卻沒有瘋子力大,被推來搡去,幾次跌倒,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卧在地上拖住瘋子的一隻腳。

「喬瘋子,你好福氣,有這麼漂亮的老婆,還不回熱炕頭陪她睡覺去。」

人群中大多數都是看熱鬧,但也有幾個「五陵惡少」見機尋事,借著與那瘋子說話,其實是在調戲那婦人。

「是啊,喬瘋子,你幾天沒陪老婆睡覺了,可別在外面找了野漢子你都不知道,白白便宜了外人。」

那喬瘋子聽了不服氣地大聲道:「我、我剛才剛和她睡完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人群中頓時鬨笑聲四起。那婦人本就心中悲苦,又見自己的丈夫墜入圈套,自己清白良家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受這樣羞辱,不禁又羞又氣地抽噎起來。幾個惡少卻又有話說:「喬瘋子,你看她哭了,這自然是不承認你的話,就憑你一個瘋子,也能娶到這麼好看的媳婦兒,莫非你在吹牛不成?」

「我吹牛!」喬瘋子惱羞成怒,一把拉起那婦人,竟是要當街撕她的衣服,婦人驚叫一聲,扭著身子躲避,卻不及自己的丈夫力大,掙扎間一件棗色小襖的扣子已被紛紛扯落,露出裡面的繡花緊衣,幾個惡少見了俱都拍手大笑叫好。

古平原心中大怒,他自從被流放關外,整日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和一雙弟妹會被人欺,眼下見了這情形,這幫惡少如此可惡,連個瘋子都不放過,他不由得起了同仇敵愾之情,渾然忘了自己的處境。他大喝一聲趕了過去,抓住那瘋子的雙手想要救人。

須知人的力氣恰恰是瘋了之後最大,因為不識禮教,不避恐懼,一身蠻力便可全然激發出來。古平原是個讀書人,本就不善用力,所以雖然使足了力氣,卻也制那瘋子不住。幸好這時候從後面跑來一個男子,攔腰把那瘋子抱住,口中還不住地叫:「大哥,大哥你快住手!」

兩個人合力,終於制服了那瘋子,卻也累得通身是汗。兩旁人見是這瘋子的至親男戚趕來,知道沒什麼熱鬧可看,也就漸漸散了去。

古平原大喘口氣,這才有工夫抬眼看看,與那後來男子雙目一碰,俱都是一愣。

「喬兄!」

「古老闆!」

這男子正是前天太原城外分手的喬松年。古平原贈他二百兩銀子,讓他回喬家堡讀書應試,怎麼卻又跑到這裡來了?看他衣裳未換,風塵僕僕,也是累得滿頭大汗。二人剛要敘話,就聽那婦人低聲哭著叫:「松年,松年,你答我句話好不好?」她叫的正是那瘋子,瘋子被降服後卻異常地老實,一動不動痴痴獃獃坐在地上。

「這……」古平原這時候也認出來了,這瘋子正是前一夜給自己堆柴生火的那個乞丐,說起來還無意間救了自己一命。可是那婦人怎麼對他口稱「松年」?古平原不由疑惑地望了望一旁的喬松年。

喬松年面露尷尬之色,壓低聲音說:「古老闆,此處不是說話之所,請移貴步,到我大哥家一敘可好?」

古平原身上還有要事,便直說了,喬松年便說自己的哥嫂住在小南河另一頭十七里外的油蘆溝村,自己也暫住那裡,希望古平原空閑時能來坐坐,以便自己表示謝意。

古平原與他別過,看著他與那婦人一左一右攙著瘋子慢慢走了,這才一路打聽來到了常家大院。他望著夜幕中的常家大門,心中不免五味雜陳,原本此時這裡應該是歡聲笑語,駝隊順利返回賺了大錢,常家一天烏雲散盡,自己功成身退也該告辭返鄉。誰知就是因為王天貴存心謀人家產,抓住了自己是名「流犯」的短處,結果轉眼間福禍倒轉,常家重又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他發了一會呆,「啪、啪」拍了兩下門環,不一會兒有人小心地在里問:「誰啊?」

「是我,李嫂。」古平原聽出聲音,「我是古平原。」

就聽裡面門閂卸下,大門打開一扇,李嫂一步跨了出來,臉上又驚又喜:「古少爺,怎麼是你?哎呦,昨天看你被那陳賴子綁走,嚇得我魂都沒了!偏偏等和玉兒小姐見了面,她又什麼都不肯說。看這樣子,你是被放出來了,那常老爺呢?他放沒放出來?」

「這……」古平原面對一連串問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先岔開一句問道:「家裡可都好嗎?」

「怎麼會好喲,房契都歸了王天貴,逼著我們三天騰房搬出去,更別說黑塔少爺了,傷得那麼重,又走得不知去向……」

「什麼,劉兄弟他怎麼了?」古平原急急問道。

「他……哎呀,你看我真是急糊塗了,怎麼站在大街上說話!古少爺,快裡面請。」

古平原剛要挪步,又覺不妥,此時此地自己應當與常家離得越遠越好,免得授人口實。就在他把步子收回來的一瞬間,就聽門後有人說:「李嫂,不必了。」

出來的自然是常玉兒。她的心情實比古平原還要複雜百倍,一天之內爹爹下獄,大哥失蹤,家宅被奪,愛慕之人又變成了仇人的幫凶,這種種打擊不是一個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她已經把自己關在閨房中哭了一天。此刻面對古平原,常玉兒更是矛盾,她不希望古平原硬扛著被砍頭,可這個原本重情重義的「古大哥」用這樣的方式活下去,難道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更何況他居然還和那種女人……更是讓常玉兒想起來就噁心。

所以她雖然哭腫了眼睛,話卻是柔中帶剛。「古少爺,」她用了和李嫂一樣的稱呼,「家裡只有兩個女人,入夜上門實在不便相待,有什麼話就請當街講吧。」

古平原見了常玉兒,心裡也不好受。自己把人家害得夠慘不說,而且自己昨晚非但沒當柳下惠,反倒成了急色鬼,那副狼狽樣子全都落在玉兒姑娘的眼裡,這也讓他十分尷尬。

他打定主意不再讓常家受自己的牽累,自然不能對常家的事太過關心,何況街上也有人來人往,於是盡量把語氣放得淡淡的:「常姑娘,這一趟去蒙古賺的銀子中有我的一份,我這趟上門就是來要銀子的。」

「古少爺,這個時候你……」李嫂沒想到古平原居然落井下石,發急道。

「李嫂!」常玉兒本來微微低頭沒看古平原,此時遽然抬頭瞪著古平原,眼神如刀子般銳利。古平原也不迴避,就這麼回望著她,常玉兒心中一陣氣苦,點點頭說,「好,你等著!」

常玉兒轉身進屋,不多時便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布包,打開是兩張一千兩一張五百兩的龍頭大票。「古少爺,我向你交代清楚。駝隊的腳錢是用這一回帶回來的貨付的,我和大哥實在無暇他顧,就托孫二領房將貨賣掉,本錢就是一千兩,加上賺頭,足抵腳錢。剩下的銀子中,去掉藥材的本錢和懸濟堂該得的利潤,我常家入乾股應得七百五十兩,其中有你一半是三百七十五兩,還有五千兩是你在蒙古河上一嗓子喊出來,自然都歸你。你說這次死難的夥計要厚恤,我也按你的話辦了,這筆銀子依然是常家和你各出一半,總共是四百兩。」

「這樣算下來,歸你的銀子還剩五千一百七十五兩,我和大哥怕有閃失,各帶了一半,我這裡有兩千五百兩,現在就交給你。我大哥今天出門去了,其餘的銀票都在他身上,等他回來後自然會還你銀子。到時候無論過去幾天,按票號的利息一併算給你!」

李嫂聽常玉兒把話說得這般絕情,她不明就裡深感不安,剛想出言解勸,可看看常玉兒的臉,自己先就嚇了一跳。就見常玉兒把手攤開,托著布包里的銀票,臉扭向一旁,面若寒霜帶著恨意,眼裡卻蘊滿了淚水。她從小把常玉兒帶大,真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卻從沒見過常玉兒這般傷心決絕,驚訝之下話也說不出口了。

古平原聽了這話也是一愕,隨即苦笑一下:「不能這樣算,我喊出的價里有一半也是替常家喊的,再說我答應給的厚恤,也不能讓常家拿錢。」

常玉兒恍若未聞,手依舊一動不動平端著。

「再說你們眼看就要搬出這常家大院,還要找棲身之所,常家也還有外債未清……」

「古少爺。」常玉兒的聲音又冷又硬,彷彿比北風還涼上三分,「常家的事兒是我們自家的事,不勞旁人動問,這份好歹我還懂。」

古平原一聽就明白,這是沖著自己今天早上一句「不知好歹」說的,眼見街上已經有人注意到常玉兒手中托著的巨額銀票在指指點點,若是再給常家招來是非,則與自己如今的想法背道而馳。古平原無可奈何,將布包接了過去,折兩折在貼身處放好。

「常姑娘。」他見常玉兒轉身要進去,張口一呼,「我要去牢里看看老爹,你要不要一同前去。」

常玉兒咬著下唇沒言語。她是真想去,昨天到了縣衙大牢,王天貴安排之下她只見到了古平原出醜的一幕,自己的爹爹卻沒能見到。今日與李嫂再去探監,獄卒卻推三阻四,說什麼案子沒過堂,為防串供不能探望。自己想到爹爹在牢里受苦就憂心如焚,如能見上一面自然再好不過。可是方才把話說得這麼絕,現在怎麼好意思再轉過身去。

李嫂一見常玉兒不拒絕也不說話,便知道姑娘家臉皮薄,方才把話說絕了,現在不好轉圜,連忙開了口:「古少爺,那再好不過,只是真的能見嗎?」

「這個我來想辦法。」古平原心裡也沒底,萬一獄卒硬是不讓見,那也沒法子。

「好,好。古少爺你稍等片刻。」李嫂踩著小碎步跑進去,不一會兒出來交給常玉兒一個柳編提籃,「倉促間也沒什麼東西,幾樣現成的麵食點心,我還把老爺跑買賣常用的水囊灌了一囊酒,這天太冷,喝點酒暖暖身子也好。」說罷,一推常玉兒,「快跟著古少爺去吧,見了老爺別哭,多安慰著。」

古平原與常玉兒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走著,兩個人心裡都覺得說不出的彆扭。走了兩條街,古平原先開了口:「方才聽李嫂說,劉兄弟不知去向,這是怎麼回事?」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陣沉默,古平原只得知趣地閉上了嘴。他路上敲開一家爐房的門,用加一的貼水兌開銀票,換了二十個京絲銀錠,放在一個木盒裡碼得整整齊齊。

等走到縣牢門口,守門的獄卒一橫水火棍,斜楞著眼問道:「幹什麼的,大獄重地,不得擅近,離遠點。」

「差爺。」古平原語氣溫和,「我們是犯人的家屬,想入獄探探監。」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懂不懂規矩,哪有晚上探監的道理!牢門早已下鑰,要探監明天早點來。」獄卒這一大聲嚷嚷,從大牢里走出一個人來,這人敞懷罩羊皮長襖,頭戴六棱瓜皮帽,上團下尖一張臉,嘴抿成一條縫,開口問道:「什麼事啊,大晚上吵吵嚷嚷。」

那獄卒立馬堆起笑臉:「大人,有兩個人不懂規矩,非要大晚上探監,我這正攆著呢。」

「嗯?」那人翻起魚泡眼,借著門前的燈籠火光攏目看了看,認出了古平原身後的常玉兒,「是你啊,不是告訴你了嗎,常四案子未審不能探監,怎麼又來了,回去吧!」說罷連連揮手,一副法不容情的樣子。

「聽見沒有,這是我們典史李大人,他老人家發了話,你還不回去?」一旁獄卒喝威道。

古平原聽說出來的這人是典史,立時精神一振。按清制,縣裡坐衙的自然是七品知縣,然而他主管刑名錢糧,下面有許多事是更低品級的官兒來分管。比方說八品縣丞大多管兵馬驛差,九品主簿管文書教諭,再下面就是管三班六房和牢獄的典史了。典史是不入流的功名,但論起所管之事,卻比縣丞和主簿更有實權,也是百姓最常打交道之人。因為在縣裡官兒中排行第四,俗稱「四老爺」,最是官小威風大。所以盡有那風塵俗吏在省里藩司處使了銀子,寧當典史不當主簿,就是看中此處油水最豐的緣故。

古平原知道,若能結交下掌牢獄的典史,無異於給常四老爹在黑獄中點了一盞明燈。所以他打起精神,牢牢地盯著此人。

「李大人。」古平原踏前一步,沖著李典史一抱拳,「請借一步說話。」

「你有什麼事?」李典史這種事見得多了,知道他要請託行賄,於是隨古平原往邊上走了兩步。

既然沒有嚴詞相拒,又跟了來,那就好辦了。古平原根本就不多說,話再多沒有銀子好看,他只把那木盒捧在手裡打開,對著光處一亮,二十個新鑄好的京絲銀錠閃著釉面青光,看得那李典史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古平原這一招真好使,銀票雖好卻沒有銀子奪人二目。作姦犯科蹲大獄的人十有八九是窮人,來探監的窮人家往獄卒手裡塞錢,有一弔制錢就算不錯了,哪見過一給就是二十個銀錠的。李典史也不免被震住了,目光釘在白花花的銀子上一時無法收回。

古平原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其實這件事花上一兩個銀錠也能辦成,但他要的就是這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效果,一下子壓倒對方,不僅讓這個典史大人無法拒絕,而且還要讓他對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一來,今後與他交往的路子也就打開了。當然這麼做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極大,沒有大筆銀錢作為後盾,就無法使用這種方法。古平原在打開盒子的一瞬間,不免也產生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感覺。

他不失時機地跟上一句:「李大人,草民家中長輩不幸遭了牢獄之厄,今後免不了常來麻煩您,這常來常往的,還真得求您多照應。」說完把盒蓋蓋上,往李典史懷裡一遞。

「常來常往?」李典史見了銀子眼睛就亮,聽了這四個字更是心中大樂,牢獄雖然暗無天日,錢就是指路明燈,他二話不說,轉身親自帶著他們走進了大牢。

古平原坐過牢,常玉兒卻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在兩側火把亮光中,一步步走進陰森的過道,她忍不住陣陣心悸。忽然眼光瞟過去,瞥見牆角一灘新鮮的血跡,更是驚呼出聲。

「哦,沒事沒事,前街的史禿子手又犯賤,趁廟會人多,摸了司徒員外家的小妾,員外爺一生氣,便說要好好教訓他。」

常玉兒嚇得不敢作聲,古平原倒問了一句:「怎麼個教訓法兒?」

「他不是手賤嗎?半夜燒了一口油鍋,又給他一把鍘刀,告訴他到了天亮要是還留著那隻手,就得在油鍋里把手洗乾淨。這小子一直想到雞叫,最後還是自己拿刀把手割了下來。」

常玉兒只感到心頭一陣發嘔,古平原也是一臉的不忍。轉了一個彎,常玉兒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沖著一旁的監牢叫道:「九爺爺,你怎麼在這兒?」

被她叫做「九爺爺」的這老頭,瘦得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眼珠子都搭在眼眶外面,蒼白的頭髮和鬍子連到一塊兒,亂蓬蓬不知多久沒洗過了。他手把著牢房的木柵,看見了常玉兒後口中嗬嗬作聲,細細分辨才能覺出,他喊的是個「餓」字。

典史身旁的一名獄卒一腳踹在那老者的手上,老者吃痛一縮,目中滾落兩滴老淚。

「老貨,鬼叫什麼,才七八天就受不了了?交不上糧還想吃飯?餓著你的吧!」

古平原向常玉兒投去詢問的目光,常玉兒眼圈已紅了,也不知是答古平原還是在喃喃自語:「他是縣外油蘆溝的老葛頭,為人最是老實不過,打了一輩子光棍,排行老九,都叫他九爺爺,給我們家的鹽場打過一份短工……」

「不就是沒交糧嘛,至於把人餓成這樣?」古平原貌似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質問。

「縣大老爺定的規矩,咱們得照做不是。這些都是刁民,不餓上十天八天,哪裡會把壓箱底的錢找出來。」李典史滿不在乎。

「先給他兩口吃的,等會兒出來再說,即是認識,我替他以錢抵糧完稅便是。」古平原這麼一說,常玉兒大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從提籃中拿出兩個莜麵栲栳,塞進去遞給了「九爺爺」。

這還是明監,等再往裡走,便是黑黢黢不見天日的暗牢。常玉兒想到爹爹就關在這種地方受罪,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幾個人腳步不停,眼瞅著就來到最裡面的一間大牢房,不用問,常四老爹必是關在這裡面。

「這是關死囚重犯的牢房,按例不許探望。你們快著點,萬一知縣大人來巡牢,我也不好交待。」說完,李典史往裡面叫了一聲,「常四,有人來看你。」

他這麼一叫,常四老爹在裡面頓時聽見了。他撲到牢門前往外看一眼,輕叫一聲:「玉兒……」

「爹!」常玉兒一聲痛叫,也撲了過去,隔著木柵握著爹爹的兩隻手,細細端詳著,一看見常四老爹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樣子,常玉兒泣不成聲。

「爹沒事,沒事,這不是好好的嘛,玉兒,你一個女兒家怎麼進來這種地方,黑塔也真是……古、古老弟?」常四老爹話剛說到一半,抬眼看見了站在後面也是熱淚盈眶的古平原,頓時驚呆了。他原以為古平原必定也被抓了進來,卻怎麼好整以暇地站在外面?

古平原往前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難過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老爹,是我連累你了,我真該死!」

「唉,這叫什麼話!其實是我連累了你,這擺明是要奪我的家產,若沒有這事兒,他也未必就舉發你。何況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這麼處心積慮,就是沒有你這麼一檔子事,我也難逃一劫!」常四老爹搖了搖頭。

這真是替人著想到了十二分的安慰話。古平原覺得常四老爹這個人真是忠厚到極點,越是這樣他心裡越不安,站起身將典史請到外面,伸手入懷,再拿出來已是捏了張五百兩的銀票。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李典史見他出手愈來愈闊綽,倒有些不敢接了,稍有些遲疑地問:「你倒說說看,這五百兩銀子是做什麼用?」

古平原話說得很誠懇:「沒別的意思,想高攀留個交情而已,只求典史大人多照應。」

「怎麼個照應法呢?」典史斜著眼問道。

「這我不便說,說了辦不到還給您添麻煩,總之老人家年紀大了,您能多體恤就是他的福氣了。」

古平原說到這一句,典史臉上才露出笑容,知道這銀子拿得不燙手,伸手接過銀票。

「行,這話說得識竅。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常老爺子,雖然死囚不能挪監,但我肯定讓他吃飽飯,每天午後還能到院里遛遛,滿意了吧。」

「是,多謝您了。」五百兩銀子足夠小戶人家十年的花用,在這裡就買了個牢飯吃飽外加遛圈,但古平原知道,牢獄裡面一向暗無天日,牢頭接了錢肯辦事已是萬幸,當下拱手謝過。就在此時,就聽裡面一陣大亂,哭叫吵罵之聲不斷,古平原與李典史都是一愣,不知出了什麼亂子,趕緊轉身進去。

原來他們出去後,常四老爹與常玉兒把這些日子的經過彼此說了說,常家大院易主是瞞不了的,但劉黑塔不知去向的事情玉兒沒敢提,老爹問起乾兒子,常玉兒只說擔心大哥脾氣暴躁進來惹禍,老爹連連點頭。常玉兒把蒙古的事情簡短截說講述一遍,常四老爹聽得一會兒喜一會兒憂,聽到老齊頭為救眾人而死落了淚,聽到古平原順利完成了這筆交易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得知古平原成了王天貴柜上的人,常四老爹皺了皺眉。他畢竟有把年紀的人了,想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爹,王天貴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拿了房契卻不放人,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難把你救出去。」

常四老爹點點頭,拍了拍女兒的手:「我老了,死在哪兒都是個死,最擔心的是連累你們。要我說你們得空就叫上古老弟趕緊逃吧,那大宅就給王天貴了,至於我,隨他處置好了。」

常玉兒咬著唇搖頭:「爹,總會有辦法的。你、你先吃些東西吧,女兒進來得匆忙,只帶了幾樣點心,還有一囊酒。」

說著常玉兒在地上鋪上一條素布,把提籃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擺好,酒也放在一旁。常四老爹真是餓得狠了,聞著莜麵的香氣就直咽唾沫,匆匆往嘴裡塞了個饃,三口兩口咽下去,拔起皮囊的塞子大口喝了口酒,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讓玉兒看了怎麼受得了,偏過頭去拭著眼角不斷流出的淚水。

這時候身後的十幾個囚犯鼓噪起來,他們原本就把常四老爹當軟柿子捏,見他大晚上還有人送飯,而且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這其中有幾個是真正不冤枉的死囚、作姦犯科的惡徒。他們死到臨頭,見常玉兒長得漂亮有心調戲一番,礙著牢頭在旁有所收斂,李典史一走,他們幾個又聞著酒香,互相使了個眼色走了過來。

「老常頭,住在死牢還有人大晚上送飯,吃香喝辣啊。嘿嘿,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個漂亮女兒!早說啊,早說兄弟我前幾夜就不難為你了,何必半夜爬起來給我頂尿壺呢。」

「就是,怎麼樣,我自願矮一輩,給你當個女婿如何?」

「得了唄,就你那猴瘦樣也給人家當女婿?大姑娘,要我說你還是選我,至於好處嘛,晚上你就知道了,嘿嘿嘿……」

這幾個人污言穢語,把常玉兒聽得面紅耳赤。常四老爹知道惹不起他們,只得回身連連作揖。

「幾位,你們行行好,我這女兒待上一會兒就走,可別難為她。我謝謝幾位了。」

「謝?謝值幾文錢一斤,爺們不稀罕,叫你女兒伸手進來,給爺們捶捶腿倒是真的。」

常四老爹沒法子,回身對常玉兒急急說道:「玉兒,你快走吧,這兒不是你該來之地。別再來看爹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常玉兒無奈,獃獃地看著幾天不見越發老邁的爹爹,真是難捨難離。就在這時候,那幾個囚犯見常玉兒不理睬,覺得訕訕無趣,其中一個索性扯下褲子,掏出那不雅之物向外便屙尿。

這個舉動把常玉兒嚇得花容失色,一遮臉偏過頭去。常四老爹再老實也不容人這麼欺辱女兒,俗話說「蔫人出豹子」,他憤怒地低吼一聲,身子還沒立起來就猛衝過去,攔腰把那囚徒掀翻在地,沖著他就是不分頭腳地一頓老拳。但常四老爹在裡面畢竟孤掌難鳴,沒幾下就被人打翻在地,幾個人圍著他踹飛腳,另有幾個人過來把地上的食物一搶而空,爭搶著喝那囊里的酒水。

常玉兒早已哭倒在地,嘶聲喊著要他們住手,不要再打自己的爹爹,可哪有人聽他的話。直到古平原與典史匆匆趕進來,典史指揮著獄卒站在外面用鞭子狠抽,那獄卒都是平日練就的把式,鞭子從木柱間如雨點般打落,不一會兒就把那些囚徒打得四散而逃,頭沖里腚沖外,抱著腦袋蹲在牆跟底下。

常四老爹嘴角淌血,喘息著勉強站起身,想伸手摸摸女兒的臉,看看手上的血污又垂下手去。常玉兒一把抓住爹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嚶嚶地哭泣著。

「爹、爹……」常玉兒再也不願鬆手,常四老爹也是心如刀絞,低聲說:「玉兒,聽爹的話出去吧,別這樣……爹心裡難過。」

常玉兒是個懂事兒的女孩子,拿出身上的手帕給爹爹拭去嘴角的血跡,強忍悲痛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出死牢。古平原一臉不忍在旁看著,常四老爹招手把他喚了過來,壓低了嗓門道:「古老弟,事情我都知道了。玉兒是個女流之輩,黑塔又莽撞愛惹事,還請你幫我照顧好他們。」

「這何須老爹說,您放心就是。」

「要是有機會……」常四老爹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你就逃吧,別管我這把老骨頭。」

「老爹,若是我貪生怕死,在黑水沼外就逃了。蒙古人逼得緊時也逃得,就是昨夜我又何嘗不能逃?這話您老就別說了。」

「唉……」常四老爹嘆了口氣,抬起頭道:「既是這樣,我也不多說了,這裡也不是講話方便之所。我知道你屈身王天貴手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聽方才玉兒的語氣里對你似乎不諒,那麼黑塔想必更是如此,你不要往心裡去。」

「是。」古平原聽老爹這時還在為別人殷殷打算,心頭一酸也落下淚來。他向常四老爹道了保重,辭出前又看了一眼牢里窮形惡相的一群囚徒,眉頭重重地一皺。

常玉兒獃獃地等在外面,古平原走過她身側:「常姑娘,我們先出去吧。」

常玉兒又回頭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死牢,這一眼就望了好久,但終於還是收回目光,隨著古平原往外走。等走到明監時,古平原還記得方才的事兒,對先出一步的李典史說:「李大人,方才那個欠了糧稅的囚犯,我現在就替他完稅。」

「不必了。」李典史揚手一指,「方才那兩個栲栳把他噎死了,那不是,正抬出來呢。」

古平原和常玉兒聞言都驚住了,果不其然,從牢里拖出一具死屍,正是「九爺爺」,他一雙眼珠都凸了出來,嘴裡卻還咬著半個栲栳。

常玉兒看著「九爺爺」從自己面前被拖過,她半張著嘴,視線一直隨著他轉到牢門外,忽然一捂臉,低著頭跑出了監牢大門。

「唉!」古平原在關外五年,見過凍餓而死的流犯也不知有多少,卻還是第一次看見人被撐死,真覺得這是人間的一樁大慘事。聽那幾個獄卒說要用一領草席捲了送煉人場,古平原轉過身,拿出二十兩銀票遞給獄卒,托他們置一口薄皮棺材,無論哪個亂葬崗,讓老人入土為安才是。

「你心腸倒好!」李典史踱過來,頗有些感慨地道:「這年頭,心腸好遭報應啊。」

古平原勉強笑笑,忽然想起一事:「李大人,方才與常四老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姓名住所可有造冊?」

「自然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能否借我抄錄一下?」

「哦,可以。」衙門文書原本不能隨意謄錄,但古平原出手大方,囚犯名單也不是什麼機密要件,典史拿人手短,想了想便答應下來。卻忘了問,他要這名冊有何用處。

一晃三天過去,古平原一有空就往當鋪外跑,也沒人問他做什麼。在祝晟的無視下,自丁二朝奉以下,所有的夥計都極有默契地對古平原漠然置之。

等到了第三天頭上,古平原正在站櫃,抬眼發現曲管賬又來到了萬源當。這一會兒祝晟正在當鋪里驗一隻造型古樸的玉鉤雲型佩,他拿在手上迎光一晃,嘴角立時不屑地笑了笑,將玉佩往外一推,連「當多少?」都不問一聲。

「怎麼?我這是漢朝皇室的東西,稀罕得很,你們當鋪本錢少我可以讓些,不當算是怎麼回事?」當主是個華服中年人,咬著一根翡翠煙桿,發急問道。

「這麼大片血沁,是倒斗挖出來的?」祝晟也不反駁。

「祖上傳下來的,再往上怎麼得來的不知道!」中年人樣子很是神氣。

「哪一輩兒傳下來的?」

「這你甭問,總之我太爺爺手裡就有這物件。」

古平原在旁觀看,就見一眾夥計雖然都在忙手頭的活兒,但嘴角都有幸災樂禍之意,像是在看一場預料中的好戲。

「是嘛,你太爺爺抓周了沒有啊?還是剛辦過滿月酒啊?」祝晟這話問出口,夥計們就像約好了一樣鬨笑開了,彷彿是在給大朝奉捧場。

「你,你什麼意思?」中年人放下煙桿,一臉氣惱的樣子。

「這分明是剛仿的物件。『璊斑血沁』能瞞得過我祝晟的眼睛嗎?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自從當了大朝奉,還沒打過眼呢。你這一套只好去騙騙對面的『祥雲當』。」

「什、什麼『璊斑血沁』,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那中年人一聽祝朝奉這話,臉上神色慌亂,只是嘴上還不服軟。

祝晟把臉一板,正色道:「『璊斑血沁』確實可以以假亂真,不過太傷天理,把燒紅的玉放到活貓狗的肚子里吸血,這種事情是要妨陰功的,我勸你以後還是別做了。」

那中年當主啞口無言,含羞而走。曲管賬走過來打了聲招呼:「祝大朝奉真是眼力非凡,寶刀未老,可喜可賀呀。」

祝晟早看見了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是曲管賬啊,大駕光臨有什麼事么?還是說王大掌柜又要往這兒薦個貓三狗四的。」

曲管賬瞟了一眼櫃檯里的古平原,看出祝晟不待見他,彷彿對他的處境很滿意,沒和祝晟做口舌之爭,徑直道:「今天是王大掌柜搬家的吉日,他說知道萬源當後庫里有幾套不錯的傢具擺設,讓送過去。」

這麼盛氣凌人地頤指氣使,祝晟臉色頓時變了:「對不住,庫里的東西都在冊上,怎麼能隨便往外搬?」

「這買賣整個都是王大掌柜的,怎麼不行?」曲管賬也沉了臉。

「這是當,不是賣!都是有主兒的物件,人家來贖怎麼辦?」

「那我不管,不是還有死當嗎?」

「庫里死當的傢具,沒有什麼能入王大掌柜法眼的,你請回吧!」祝晟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你!」曲管賬知道祝晟倔,可沒想到一個迎頭釘子碰得這麼重,頓時惱羞成怒。

眼看兩個人僵住了,古平原插言道:「大朝奉,我這幾日備造另冊,天字型檔里不是有一堂雞翅木錯金鑲百寶的桌椅連大櫃,還有那張紅木嵌螺鈿理石羅漢床,當期已滿並無取贖,已然成了死當,價值都在千金以上。」古平原知道說這話必定得罪祝晟,但他早就想好了,王天貴與祝晟明擺著水火不容,自己一定要適時表個態,哪怕給一邊當槍使,總好過杵在地上當燒火棍。

「聽見沒有,就他說的這兩樣,一會兒送到王大掌柜的新宅來。」曲管賬抓住機會斬釘截鐵地留下一句話,不待祝晟回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祝晟猛回頭死死盯著古平原,半天才冷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王大掌柜薦來的人。」他拱了拱手,「那一會兒就麻煩四朝奉親自跑一趟,把東西送過去吧!」當鋪眾人無不對古平原怒目而視,古平原神色自若,恍如不見,反倒是擺開四櫃的身份,叫著幾個夥計從庫里抬東西。

裝車之後,古平原帶著個夥計押車去送,這夥計恰是前幾日被他當眾解圍的那個學徒,名叫金虎。古平原叫他另有深意,半路上開了口。

「這王大掌柜和祝朝奉之間,好像有什麼恩怨?」

「這……嗨,其實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全當鋪,不,全太谷沒有不知道這件事的。」古平原那天幫金虎的忙實在是幫大了,不然日後已贖過的當票再來贖當,一查冊子是金虎經手,他的麻煩就不得了。金虎也不是知恩不圖報的人,這幾日一直在偷偷幫古平原整理當票冊子,眼下當鋪里也就是他還能和古平原說上幾句話。

「說起來,祝大朝奉的爹要算是死在王大掌柜手裡。」金虎把聲音壓低了,將這件發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的始末緣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原來當年,祝晟的父親開了一家小票號,便是這泰裕豐的前身,手下有個得力的徒弟便是王天貴。王天貴對於票號買賣確有天份,祝父對王天貴信任有加,將票號的重要業務都交予他去做,反將自己的兒子送到天津學典當,言外之意便是想將票號的經營傳給王天貴,讓自己的兒子只當財東,不參與經營。誰知道王天貴此人頗有心機,見票號生意越做越大都是自己整日忙裡忙外的結果,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心中便起了不平之意。又見祝父執掌票號身子旺健,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出頭,於是暗中將票號里的錢抽出來去放高利貸,又勾結了一批地痞流氓和官府胥吏,故意打著票號的名義逼死人命,又要打官司。就這樣逼得祝父上了他一個惡當,將股本轉到了王天貴名下,結果……

「我明白了,結果這本就是一場騙局,祝父情急之下不察徒弟的狼子野心,所託非人,泰裕豐就這麼歸了王天貴。」古平原一聽就知道了結局。

「可不是嘛,這事兒我也是聽當鋪里師兄說的,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以訛傳訛誰也說不清了。反正就是祝朝奉的爹一氣之下歸了西,王大掌柜點收俗稱『財神股』的股本清冊時,卻發現裡面只有九成半的財神股,少了半成。原來當初祝朝奉去天津學徒的時候,就帶走了半成的財神股歸其名下。」

「半成?那有什麼用?」古平原不解地問道。

「用處可大了,古朝奉你是外鄉人,不知道山西票號買賣的規矩。」

原來山西的生意買賣,無論大小,到了年底都要開三天的財東大會,將各位財東從四面八方請來,一則分紅,二來對著一年的盈虧損益提提意見。到時候哪怕只有一百兩銀子的股,也必被店裡尊為上賓,說出話來,大掌柜必須畢恭畢敬地站聽。三天三夜之間流水席不斷,待到曲終人散,各家店鋪才能繼續新一年的生意,如此循環往複,年復一年。

「財東大會先分紅拿銀子,然後講是非。別家買賣都是客客氣氣,哪怕是有話要說,必定是先恕個罪,然後語氣和緩不傷和氣。唯有泰裕豐不一樣。」金虎一句話勾起了古平原的興趣。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偏過頭問。

「那可熱鬧了。泰裕豐的財東只有兩個:一個是拿九成五的王天貴,另一個就是拿半成的祝朝奉。祝朝奉恨透了王大掌柜,卻又拿他無可奈何,所以每年年底的財東大會,就成了他出氣的最好機會。那三天他吃飽喝足了,就指著鼻子罵王大掌柜,王大掌柜還不能還嘴,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只能站著聽。三天罵過,祝朝奉每次都是在分紅的銀票上吐口唾沫,然後一把丟到王大掌柜臉上,揚長而去,從來不要分紅。」

「雖然是個倔老頭,倒真是有骨氣呢。」古平原不自覺地贊了一聲。

「那是真的。」金虎連連點頭,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又道:「你別看祝朝奉一身本事,其實家無餘財,一家人住的是破瓦房,就差沒吃糠咽菜了。」

「那怎麼會呢?」這古平原可萬萬想不到。

「唉,還不是讓王大掌柜害的。他那麼羞辱王大掌柜,人家能輕饒他?祝朝奉自己開了家當鋪,就是這萬源當,沒幾年三弄兩弄就歸了泰裕豐,再和人合夥做點買賣,每一次都被王天貴攪了,到頭來雙手空空不說,還欠了人一大筆銀子。王大掌柜幾次讓人給他帶話,要是肯把那半成的財神股交出來,不但替他還債,而且當鋪也還給他,可祝朝奉每次也都一口回絕,決不考慮。王天貴大概是怕逼得太緊反倒不妙,所以仍是讓他在此當大朝奉,祝朝奉卻也同意了。後來我聽丁二朝奉說,他是怕自己一走,原本當鋪的老人兒吃虧,所以才勉強留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與祝晟同病相憐,都吃過王天貴的大虧,不由得嘆息一聲,「我這幾日看那祝朝奉雖然脾氣倔些,人倒是不錯。」

金虎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忽然往前一指:「到了,前面那不就是常家大院。」

「現如今是王家大院了。」古平原面無表情地糾正道,驅車上前準備卸貨。

古平原說的不錯,常家大門上釘著的「常寓」木牌已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大門兩邊高高懸掛的「王」字大紅燈籠。古平原到門前,王天貴正背著手,看著這氣派軒敞的大門,嘴角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門上的漆舊了,明天找漆匠來刷上三遍漆。記住,要刷上好的清江漆。」

「是。」一旁的曲管賬躬身答應。

曲管賬見古平原押車過來,目光閃了一下,故意說了句:「王大掌柜想要的東西,最後總能得到,誰攔著也沒用。」

古平原明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並沒接茬。王天貴微微一笑,一瞥眼見到本縣陳知縣的轎子抬了過來。他也有七品功名捐在身上,故而不慌不忙,等陳知縣下轎,眾人圍上去參拜已畢,他才踱著步走上去,作勢一拜,口稱「見過知縣大人」。

陳知縣四十齣頭的年紀,白淨面皮倒有幾分書生樣子,只是雙頰凹了進去,面上無光,帶了幾分病容,其實是吸食大煙的緣故。他此番是特意便服來賀王天貴的喬遷之喜,見狀連忙攔道:「你我一般的品階,兄弟怎好生受王翁,還是不要多禮。」說著低聲一語:「前日受惠甚多,多謝王翁。」

王天貴矜持地一笑:「大人光臨蓬蓽生輝,只是鄙宅尚亂得很,我也要過幾日才搬來,鼓樓大街上滿一樓是喬遷宴的正地方,還望大人賞光去坐坐。」

「那是自然。」說著陳知縣走兩步,來到大院門前,抬頭看了看,不住點頭稱讚,「王翁商界大才,得此佳宅,想必更上層樓指日可待。」他略一沉吟,捻須徐徐道:「畫戟朱樓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飛鴉。花繁柳暗九門深……」

作詩的功夫全在一轉一結,陳知縣雖是兩榜出身,但山西不比江浙多名士,平素無人唱和,更兼他自從牧民太谷,又染了煙癮,詩詞一道放下已久。此刻心血來潮口佔一絕,卻卡在結句上。這第三句已說到庭院深深,隱有不詳之意,結尾翻案翻得不好,豈不變成來給主人家送晦氣。陳知縣一急,額上就見了汗,回過頭看了看,奈何自己的兩個師爺一個也沒跟來,眼前都是錢眼裡翻筋斗的商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愣住了。

正在主客都尷尬萬分時,忽然旁邊有人高聲吟道:「始見新月青山窪。」

「好!」陳知縣被解了圍,忍不住擊掌稱絕。回頭看了看,接句的正是古平原。

「接的好,真正是難得的佳句。你叫什麼名字?」

「草民古平原。」古平原回答的時候,心裡砰砰直跳,雙眼緊盯著陳知縣。他方才到了常家大院,忽然覺得事有蹊蹺,常四老爹因罪入獄,家產查封,充公官賣,這些都是正辦,怎麼會糊裡糊塗就私下過手到了王天貴手中,莫非……他起了疑心,大著膽子答了自己的真名,就見陳知縣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笑著對王天貴說,「此人想必也是王翁的夥計,有這樣的捷才,難怪泰裕豐的生意越做越大。」

「還不是都靠大人平日照應。」王天貴幹笑兩聲,臉色十分不自然。

王天貴請知縣上轎赴宴,轎子前腳剛一抬走,古平原就走到王天貴身後,聲音中帶著一絲悲憤:「原來陳知縣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王天貴知道古平原已然明白,卻不轉身,只一哂道:「那又怎樣,你敢去擊鼓鳴冤嗎?」

「不敢,王大掌柜算無餘策,古某佩服。」

「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最省心了,你好自為之罷。」說完,王天貴帶上曲管賬和幾個大夥計,也同往滿一樓而去。

古平原立在當場,重又想了想自己的處境,發覺事情沒有驚動官府反倒簡單了,因為俗話說得好:「一字入公門,九牛拉不回。」老爹入的雖然是官府大牢,但與王天貴設的私獄無異,現在事情全在王天貴手裡,只是此人心狠手辣且又狡詐多變,如何才能將他敷衍好,讓他放了常四老爹,倒真是一件頭疼之事。

他正想到這兒,不經意間往大院門口一看,正看見常玉兒挾著一個包裹在李嫂的陪伴下走了出來。

幾日不見,常玉兒身形更見瘦削,尖尖的小臉我見猶憐。她自從那日回到家,每想起爹爹在死牢里被人踢打就哭一場,哭過了還要去四處打聽劉黑塔的下落,這幾天彷彿是在噩夢裡一樣,根本顧不上搬家。更何況此時家中一貧如洗,也無力再去租住大院放置家什。

三天時間一到,王天貴的手下如狼似虎地闖進來,將自家的東西胡亂丟棄,常四老爹的房間十數年如一日,保持著常玉兒的娘當年在世時的樣子,現如今也被用作王天貴的卧房,裡面的東西都被七零八落丟在院落中。

常玉兒只撿了娘親手繡的一條手帕,緊緊握在手裡,李嫂勸了半天,她才胡亂尋了些應用之物,準備去李嫂家暫住一時。家裡逢此大變,連個能訴說的親人都沒有,要不是李嫂陪著,常玉兒真的有尋死之心。此刻出門看見古平原,她怔了一下,低頭想了想,向古平原低聲招呼:「古、古大哥……」

古平原聽她把稱呼又改了回來,心裡大是奇怪:「常姑娘,有話請講。」

常玉兒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鼓起勇氣道:「這幾日,陸續有人到我家來道謝。這其中一半是我家的債主,常家出事,他們本以為討債艱難,卻有人找上門去,將債都還了。還有半數是與爹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家人,說是有人用爹爹的名義買米買面,還資助了他們生活用度。他們都託人帶話入監,要那些人好生敬重爹爹。這些事都是古大哥做的吧?」

古平原略略點了點頭,他這幾日,一有閑暇辦的就是這兩件事。

「我算了算他們提到的錢數,原來那日你要了銀票去,大半都用在了我爹身上。」常玉兒還不知道,還有五百兩,其實也被古平原用來打點了典史。

「常老爹因救我而入獄,我花多少錢都是應該的。你不必介懷。」古平原語氣溫和地說。

常玉兒猛抬頭道:「古大哥,你一點都沒變,是我錯怪你了。」

古平原心中一震:「不,我是貪生怕死,這才留在王天貴手下做事,以求保命。」若是常玉兒知道自己一心想救常四老爹,甚至找王天貴報仇,那麼就難免被牽連進來,古平原一直為此擔心,故而不惜自污來保全常玉兒。

常玉兒緩緩搖頭:「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做,必有自己的道理……」

「哈哈哈!」古平原不願讓她再說下去,話中帶了些癲意打斷了常玉兒,「你說辱,你知道什麼是辱?我來告訴你,同住一間客棧深宵會文的文友,半月之間仙凡異途,我受刑得罪出順天府大牢押解出關,蓬頭垢面穿囚衣戴大枷,人家狀元奪魁出大清門騎馬誇官,趾高氣昂穿紅袍戴烏紗。在京師大道上狹路相逢,嫌我一個囚犯擋了路壞了彩頭,讓差人拿鞭子『狠狠地抽』!我倒在地上,挨著鞭子,抬眼看著昔日文友今日狀元的馬蹄就從我身邊踏過,那才是辱!」

古平原說到情切處,不由得真動了情腸。眼裡迸出淚花,直望著天不讓淚水流下,緩緩說道:「十年寒窗苦,換來一朝辱,真的是終身難忘。所以王天貴加諸我身的辱,我已是不在乎了。區區一名流犯,只求能留得一命苟延殘喘,便是大幸。至於為老爹做的事,就當是我最後的報答好了。今後你常家走你的陽關路,我古平原走我的獨木橋,彼此再無瓜葛。」

古平原說的陳年往事,常玉兒自是一無所知。驟然聞聽不由得痴了,替他設身處地想想,真是百般心疼,後來又聽他說到絕情絕義的話,情不自禁地搖著頭:「不,你是個敢作敢當的大丈夫,絕不會屈身王天貴這樣的小人手下。」

「常姑娘!我要怎麼說你才明白?」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為了活下去,我寧可當王天貴手下的一條狗!」

常玉兒身子一震,古平原的話讓她驚呆了。她看著古平原這個她不得不去愛、並且已經深深愛上的男人,從他的雙眸中,她看見了厚厚的悲涼與無奈,然而透過濃霧,那份往昔的剛毅與執著依然清晰可見。常玉兒獃獃望著古平原,身子像定住一般,好半響才慢慢後退幾步。李嫂見狀要來扶她,常玉兒沒有理會,轉身到了大院門前,「啪啪」拍了兩下門環。

門上見是此間方才出去的舊主人,於是叫來了管家。王天貴的管家亦是鼻孔朝天,剛出來就道:「這裡的東西要拿就快些拿走,遲了便去叫花子窩裡找吧!」

常玉兒面無表情地福了一福:「我不是來拿東西,方才聽說,這大院里缺少僕役婢女,我願意自典自身,供王大老爺府上差遣。」

誰都想不到常玉兒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古平原大驚失色,還以為她這幾日心痛過甚失了魂,疾走兩步想要阻止。管家已是先開了口,他疑惑道:「你不是老常頭的女兒嗎?」

「我父兄皆不在此,又是未聘之身,自然可以自典自身。」常玉兒的臉色如恆。

「我不是這個意思。」管家覺得前任主人的女兒轉眼之間便要來應徵奴婢,事出常理不敢答應。然而常玉兒樣子聰慧可人,又是本鄉本土之人,要拒絕一時卻又尋不出理由。正在為難,就聽得一聲,「那好,你就來給我做丫鬟好了。」

眾人聞聽又是一驚。往門裡望去,出來答話的卻是王天貴的小妾如意。

王天貴搬到這處大院,老宅並沒有動,還是只帶著如意這一房姨太太。如意相中了常玉兒的閨房,正讓手下幾個丫鬟布置,自己出來四處走走,順便看這大院的風水布局。不知不覺走到大門前,望出去正看見常玉兒與古平原交談。如意是風月場上的高手,芙蓉帳中的先鋒,一眼望去就發覺常玉兒對古平原深情脈脈。

別看古平原在王天貴面前遞了降表,如意對他卻是始終好感不減,覺得這個男人與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男子大有不同。這幾日一靜下來,總是不由自主在想,如果那時歪帽沒有按著計划進來,自己與這年輕人已是鴛夢成真,甚至如果那不是王天貴設下的圈套,二人更可雙宿雙飛,過自己描繪的那海市蜃樓一般的日子。她出身堂子,「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可謂是閱人無數,卻對這雖然碰了自己卻只是淺嘗輒止的陌生男子意外動心,又素知王天貴的陰狠秉性,所以這份曖昧心思並不敢露出分毫。

此時發覺常玉兒對古平原有情,如意心裡不免起了一絲妒意,做主收了常玉兒,為的卻是將她與古平原隔開。這理由連如意自己都覺得可笑,但卻想也不想就這麼做了。

「古大少,一向可好?」如意走出來,不理旁人,先是笑靨如花地向著古平原打了聲招呼。

古平原聽了這稱呼,便又想起那一晚的事情,臉上很不自然,「原來是四姨太,在下賤體不敢勞您動問。」

如意抿著嘴笑,故意插到古平原和常玉兒中間,用不大不小卻讓兩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你裝什麼蒜,要不是那老歪早進來一步,如今你我還不知怎樣呢。你說是不是,你可也是個見證呢。」她前半截話對著古平原,後半截卻是對常玉兒說的。

常玉兒羞得臉上緋紅,欲啐卻又止住,咬著下唇問:「你方才說的話算不算數?」

「當然算,你叫常玉兒,這名字挺好,也不必改了,今後在我身邊做個貼身丫鬟,就叫玉兒好了。」如意盯著她道。

常玉兒想到她與古平原之間的那一幕就覺得噁心,現在自己又要去貼身服侍她,不由得猶豫了一下。

「怎麼,你不願意?是啊,你原先是這府上的大小姐,現在卻要給我鋪被掃床端茶倒水,怕是委屈你了吧。」如意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臉上古怪地笑了一笑。

「不,我既然進了府上,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常玉兒想定了,她心中想的是:「古大哥,如果你要做王天貴手下的一條狗,那麼我也陪著你,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都要和你在一起。」

「那好,你與管家結了身價,便進來尋我。」如意說完,深深地瞥了古平原一眼,說了聲「古大少,改日再見」,這才邁步款款走進去。

古平原在如意麵前,臉上心上一時都不自在。原想阻止常玉兒,話也沒能說出口。等如意進去,李嫂把常玉兒拽到一旁,他這才跟過來問道:「常姑娘,這裡以前雖然是你家,現在卻成了虎狼窩,你怎麼能到王家為奴為婢呢?」

常玉兒一反這幾日的柔弱,揚起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古平原,語意決絕得如同雪山堅石:「古大哥,你硬要說自己是那樣的人,我也沒辦法。只是這裡是我的家,我相信天道好還,遲早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來將王天貴逐出去,還我家一個公道。」

這話恰恰說中了古平原的心思,他隱忍待機為的其實也是這麼一天,只是卻沒有想到,常玉兒一個女兒家也有不讓鬚眉的志氣。他愣愣地看著常玉兒,雖然突如其來的災難幾乎擊垮了她,但是此刻她又彷彿恢復了在蒙古勇闖大漠時的勇氣。古平原卻不知道,無論是在蒙古還是在太谷,常玉兒的勇氣都來自於對面前這個男人的信任。

「古大哥,我去了,要是你能看見那個懲奸除惡的人,麻煩你告訴他,我就在這大院中等著,無論多久也沒關係。到了那一天,我要親眼看著王天貴惡有惡報。你說對嗎?」

古平原望著常玉兒的眼睛,深深點了點頭。他也不再隱藏自己的心意,嘴角微微帶了一絲安慰的笑容:「你放心,那個人已經聽到了。就像你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有了古平原這句話,對於常玉兒來說什麼都夠了。她嫣然一笑,轉身走向大院。

如意沒有走遠,就在門裡陰暗處看著,她雖然聽不見古、常二人說的話,但從二人神態中卻能看出必是有所寄託。特別是常玉兒一回身,臉上那副篤定安心的神態,真彷彿是泰山崩於前亦可不變其色。如意心裡一動,想起也不知多久之前,自己也曾對一個男人死心塌地,視其為終身的依靠,那時候自己臉上也有這樣的神情,只要有那個人在,不管怎樣的風霜雨雪都不會畏懼,卻不料最後結局如此。這樣想著,她面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再看向常玉兒的眼神里已是嫉羨交加,彷彿在看一個自己曾經做過卻無法實現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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