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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所屬書籍: 破綻

寺尾謙一的靈感完全是上午路過「百思樂」夜總會門前時偶然獲得的,這得益於他常常站在敵人的角度上設身處地考慮問題。那時他想,如果自己是霍勝的上級,得知霍勝已經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可是用常規的辦法幫他擺脫困境又會使泄露這個消息的內線受到懷疑,他會怎麼做呢?

1

顧知非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電話亭。在那裡他先是撥通了軍統的值班電話,通報了阿森的死訊以及遺體所在地。最後,他表示阿森是在協助他執行一個任務,阿森的死由他顧知非來承擔。然後,他又撥通了另一個電話號碼。

一小時後,他在一家生意紅火的小吃店裡吃著早餐。趁人不備,他離開座位溜進了後面的廚房。他知道,廚房的後面就是小吃店的後門。果然,早有一輛轎車等在那裡。他拉開後車門就坐了進去。

「我也一直在找你啊。」坐在他身側的項童霄說道。

半小時之後,轎車停在了郊外一片空曠的野地旁邊。顧知非走下來,點了一支煙。一路上他沒有說話,項童霄也沒有問。

「你沒有睡好吧。」跟在他身後的項童霄問道。

「我為他守了一整夜的靈。」

「誰?」

「我欠他太多了,而且永遠也沒有了償還的機會。」顧知非茫然地說道。

項童霄沒有介意這個答非所問的回答。看得出,老同學的心情非常不好,於是他等了一會兒才繼續問道:「為什麼用這種方式和我見面?有人跟蹤你?」

顧知非點了點頭:「沒有看到尾巴,但我相信肯定有。」

「那是什麼人?」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顧知非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有些難為情地垂下了目光。

「出了什麼事?」

「高橋松跑了,帶著『更夫』的破綻逃離了重慶。」

「怎麼會這樣?上一次你不是還說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嗎?」

「這其中的變故……恕我不能透露。關鍵的問題在於,高橋松是從右營街的埋伏中脫身的。」

「明白了。」項童霄點點頭,「這樣他一定會懷疑是剛剛進入重慶就被監視了。包括你們之前所採取的種種措施,都會被他識破。」

「是啊。如果他能回到南京,寺尾謙一就會據此來調查了解高橋松入川執行任務的所有人,我怕會殃及我們的人的安全。」

「你覺得我們應該儘快把他撤出來?」

「是這樣,我承認,這個損失完全是我們造成的。」

「『更夫』撤出來了嗎?」

顧知非搖了搖頭。

「是你們內部有人想置他於死地?」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還需要你來回答嗎?任何人都看得出,連你自己都處境艱難。」

顧知非嘆了一口氣:「看來當初把你們牽扯進來是一個很大的錯誤,我太高估自己了。」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眼下最重要的是在高橋松到達南京之前找到併除掉他。」

「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徹底的孤家寡人,力不從心啊。」顧知非苦笑著說。

「可是我們的人還不能撤出來,因為我們的一項計劃正處在緊要的關頭。」

「我接受你任何方式的譴責。」

「知非,你能夠冒著風險將這個消息告訴我們,就說明你是一個重友情、有良知的人。也許事情並沒有發展到無力挽回的局面,你我攜手或有一搏。」

顧知非還是沒有說話,但是認真地看了項童霄一眼。

「可前提是,我必須了解事情的真相。」

顧知非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不要說保住職位,恐怕連保住這個都成問題。」項童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接著說,「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兩個在毛肚火鍋店時的情景嗎?你跟我說起了那麼多為國捐軀的同學,我們為他們祭酒、為他們流淚。但是我們悲而不哀!因為每一個黃埔同學自從軍的第一天起,就樹立了抵禦外侮、視死如歸的決心。我項童霄到今天也可以不虧心地說,我,還是當年的我。另外,我們的人也不會撤出來。我們會想盡辦法和敵人周旋到底,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項童霄說完這番話,頭也不回地上車走了。

2

車隊是在半夜離開重慶的。但是直到天亮,高橋松才透過帆布車篷的縫隙看到外面的環境。莽莽蒼蒼的山野,籠罩在冬日裡薄薄的晨霧中。他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此時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霎時間,強烈的倦意不可阻擋地包裹了他的身心,於是他把頭枕在蜷起的膝蓋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車輪碾壓到了什麼,車身突然一震。車廂里的大部分士兵都被驚醒了,他們紛紛咒罵了一番司機,換了個姿勢,不久又各自睡去。但是高橋松卻再也睡不著了。他摸了摸軍衣的左胸。還好,那枚珍貴的彈片硬硬的還在。現在,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把自己的重慶之行仔細地梳理一遍了。

為了保持思維的清晰,他在頭腦中想像著一座建築。

就在昨天晚上,沉重的屋頂轟然砸了下來,這就是榮祥煙草行的覆滅。他怎麼也無法解釋,為什麼在李建勛反水後僅僅幾個小時的時間,就會有大批的憲兵埋伏在那裡,除非煙草行早已處在監視之下。當然,他自己的一舉一動也無時無刻不在人家的掌控之中。

在想像中,他把距離屋頂最近的磚一塊一塊抽出來端詳著。最先令他疑惑的,是他潛入所謂的「地形勘測局」盜取「鐵拳」彈簧的那個黎明。當時他駕駛的卡車陷在了土路中無法發動的時候,他的意志也同樣陷入絕望而無法自拔。就在追來的轎車離他還有幾百米的時刻,卻意外地發生了側翻。他的運氣,是不是太好了呢?

還有,在那輛公交車上。當他的皮包被幾個因為剎車而跌倒的乘客壓在身下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判斷出了自己的暴露,但是之後的平靜又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麼,那張出現在記錄本中的借條跟乘客的跌倒有沒有關係呢?

第三,當他在達縣離開馮志家的時候,轎車的後輪胎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氣?更加詭異的是,馮志竟然在片刻之間成了一個瘋子。

如果換位思考,站在敵人的角度上。高橋松可以總結出了兩個漢字:一個是堵,另一個是疏。當他的調查方向對他們不利的時候,他們會採取各種辦法干擾、欺騙他的判斷;而有利的時候,他們就會精心策劃、小心翼翼地引導他,甚至保護他。

但是這所有的假設必須有一個基礎,那就是在高橋松從南京出發的時候,重慶就已經得到了密報,做好了種種應對的措施。也就是說,屋頂墜落是因為建築的第一塊基石就出了問題。

他趴在想像的基石前看了又看,忽然腦海里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中等身材,圓圓的面孔,在他面前總是掛著一副謙恭的微笑。當高橋松最先從石井幸雄口中察覺到這個任務的存在,而與機關長爆發爭吵的時候,是這個人敲門後進入辦公室的。

3

徐耀祖輕輕地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他才推開房門。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寺尾謙一合上了正在批閱的一份文件。

「徐科長,叫你過來是有幾份文件要歸檔。」寺尾謙一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在身後的書架翻找著。

徐耀祖來到桌前,發現桌面上的那份文件的封面上連一個名字都沒有。就在這時,從房間側面敞開的窗子外面,忽然刮進來一陣勁風。寺尾謙一剛開始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的時候,並沒有多想。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份文件在書架中的去向。猛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立刻轉過身去。

沒錯,那份文件果然被風吹開了。但是此時的徐耀祖正站在窗前關窗子。寺尾謙一下意識地抓起一個鎮紙壓在了文件上面。

就在他把幾份需要歸檔的文件交到徐耀祖手中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了,是參謀長打來的,兩件事:第一,催問關於春季戰役綱要的意見書寫完了沒有;第二,譚世寧顧問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寺尾謙一一一作了回答:意見書還沒有完成,但他會加一加夜班,明天一早交到司令部;至於譚世寧的身體嘛,恢復得很不好,還需要幾天。

徐耀祖經過走廊的時候,碰到了譚世寧。他關切地詢問了對方的身體恢復狀況。譚世寧深表感謝,聊了幾句洗胃等治療手段的可怕。不過,經過幾天的治療,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恢復了。

4

還沒有到午飯的時間顧知非就已經喝得大醉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酒館,被冷風一吹,酒勁立刻就涌了上來。好在身邊就有一棵大樹,於是他扶著樹榦把胃裡的東西一股腦地吐了個乾乾淨淨。

他坐進車裡,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應該去幹什麼。首先,他要把這輛吉普車還回去,然後乘坐明天早晨開往開縣的長途汽車返回訓練營。

59軍辦事處坐落在北碚區一處環境清幽、景色秀美的風景區內。半路上,顧知非在一個岔路口停了車。他的路線本應是直行,但路牌上的標識又讓他改變了主意。於是他把轎車拐向左側的岔路。這條路的前方通往梅花山。

他把車子停在了山腳下,沿著一道青石鋪就的小路拾級而上。這一天,重慶的上空陰雲密布,梅花山上連一絲風也沒有。空氣似乎已經托不住蘊含其間的越來越沉重的水分,似乎一場暴雨就要從天上潑灑下來。

顧知非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軍長也是在這樣一個陰霾瀰漫的日子裡。

自1930年軍校畢業後,他沒有像別的同學被分配到陸軍的某支部隊中,而是秘密地參加了一個由德國教官執教的情報官員訓練班。一年之後,他的畢業成績被當時的藍衣社頭子鄧文儀一眼看中,由此他被編入了由鄧文儀親自領導的調查課,自此他長達十幾年的特工生涯拉開了序幕。

當時,中日兩國的諜報鬥爭在華北地區達到了白熱化。顧知非被分到了鬥爭最激烈的天津站,他們的任務,就是嚴懲那些敢於和日本人合作的賣國賊,除掉遠離日本租界的日本特務。他們化裝成學生、工人,甚至地痞流氓,晝夜出沒在天津的大街小巷中,用手槍、利斧斬斷了敵人企圖四處伸展的觸角。一時間,日本人在天津的情報網被他們撕扯得支離破碎。

1935年,因為內部出了叛徒,導致了藍衣社在華北的大潰退。而調查課的首腦鄧文儀一年後也因為在西安事變中站錯了隊而遭到政治上的放逐。

作為一個小人物,顧知非度過了他人生最潦倒、最晦澀的兩年,直到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

雖說中原大戰之後,所有的地方軍閥都站在了南京政府的軍旗之下,但以黃埔學生為主的中央軍還是難以把力量插到地方部隊的內部中去,儘管中央政府千方百計想做到這一點。

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在了徐州會戰的前夕。

年底,掌握著山東數十萬兵馬的原西北軍將領韓復榘不戰而退,致使日軍板垣師團輕鬆越過黃河、泰山天險長驅直入。一時間,國軍部隊陷入了來自淞滬和山東的雙重壓力。在輿論的配合下,中央政府的政訓幹部順利地進入各地方部隊。除此之外,中央軍還向各參戰部隊派出了督戰隊。顧知非就是以督戰隊長的身份進駐到了整裝待發的59軍。

報到的那一天,他們軍服筆挺、皮靴鋥亮,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肩上挎著先進的德式武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無數衣衫襤褸、足蹬草鞋、身背大刀的將士。無數道充滿敵意的目光射到了他們的身上。人群里有聲音說:滾回去!我們59軍沒有孬種,不要督戰隊!同樣的聲音旋即從四面八方響起,很快就讓他們陷入了憤怒的海洋。

在最初的日子裡,沒有一個人和他們主動說話。但顧知非並不恨他們,他知道,作為一個軍人,督戰隊的存在意味著一種恥辱。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工作。雖然他曾經在天津親手劈開親日分子的頭顱,但是即使這些軍人們之中有人因為恐懼而退縮,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氣開槍。

據說部隊遲遲沒有開拔的原因是在等候即將上任的軍長。在一個陰沉沉的午後,他聽到外面有人喊:「軍長來了。」作為督戰隊隊長的他當然要去露個面。

軍長沒有在司令部的會議室里,而是站在場院里一群士兵的中央訓話。他個子極高,肩膀很寬。

「……國家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大家說為什麼?就是因為中國人不團結!善於私鬥、怯於公斗,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所以說,今天的危局都是我們軍人造成的,這是軍人之恥!我今日歸隊,就是帶著大家找一個為國而死的地方。」

十幾天後,為了馳援龐炳勛的40軍,59軍在沂河東岸直撲板垣師團。戰鬥一開始就達到了高潮。部隊傷亡極大,連、排長統統換了一個遍,將士們殺紅了眼,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軍長高高的身影,一直佇立在前沿指揮部。

顧知非和他的督戰隊徹底失業了。

到了戰鬥的第四天,顧知非把隊長的職權暫時委任給另一個人,但他卻被隊員們死死拉住。他將兩個人踹翻在地,怒吼著說,一切後果都由他來承擔。大家說,要承擔就一起承擔吧,於是幾十個督戰隊員像出籠的猛虎直撲到了最前線。

第七天的凌晨,最終是號稱「鋼軍」的板垣師團動搖了。他們丟下了數千具屍體倉皇而退。

站在早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的沂河水中,顧知非很想抽一支煙。可由於幾番廝殺都是在河水中進行的,他從口袋中掏出的紙煙盒早就成了一團不易辨認的東西。忽然從身後遞過來一支煙捲,顧知非回頭一看卻發現是軍長。

「我也只剩下這一支了,讓給你小子吧。」

周圍響起一片笑聲,許多人都看著這一幕。從那時起,顧知非才真正成了59軍的一員。

即使他後來調到了重慶,也一直保持著和59軍的聯繫。駐重慶辦事處的人有時會給他打電話,說咱們59軍又在哪裡打了勝仗、在哪裡取得了大捷。顧知非得到的消息總比戰報來得更快更詳細,快樂之餘他也始終擔憂著軍長的安危。軍長平日粗衣糙食,但每逢大戰,他總是穿著將校呢的軍服堅守在前沿指揮所。任憑下級僚屬怎樣苦勸都不為所動。人們都知道,因為曾被人誣為漢奸,他心裡一直埋藏著深深的苦痛。他也常常流露出非死不能謝天下的念頭。

1940年五月下旬,他又接到了辦事處的電話。他聽不清,因為對方泣不成聲,幾乎無法說完一個整句。最後他才明白,軍長沒了。他像一個普通的士兵,死在最慘烈的肉搏戰中!

墓地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塊林木環繞的平地上。花崗岩構成的墓丘的前面有一塊同樣材質製作的墓碑,上面是馮玉祥將軍親筆題寫的碑文——「張上將自忠之墓」。

顧知非來過很多回了。這一次,他發現墓碑下面擺放著幾束野花。他仔細看了看,那花分明是採摘了不久,很新鮮的。他向四周望了個遍,可梅花山上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大雨很適時地落下來,顧知非抬起頭來,讓雨水衝去了他滿面的淚水。

第二天早晨,在登上長途汽車之前,顧知非已經默默地把幾個盯梢的從候車的人群中一一找了出來。這些人似乎並不介意被識破,在開車的一瞬間,他們同時轉身離開了車站。或許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告訴顧知非,他猜對了,乖乖地回開縣是最明智的選擇。

汽車遠遠駛離了重慶的市區,再往前走就要爬上盤山公路了。顧知非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告訴司機他要下車。

他花了兩個小時才走回市區。他找到了一個電話亭,撥通了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的電話。

「哪一位?」項童霄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出來。

「是我,我要見你。」

5

寺尾謙一一直工作到很晚。司令部發給他的作戰綱要在排版方面比較特殊,每一頁文稿的正文部分旁邊,都留出了一部分空白。這樣,他可以把情報部門的意見很方便地注釋在段落的旁邊。這種方式,既便於寺尾謙一的思路不至於被前後文間隔過長打斷,也便於參謀部的閱讀者們不留遺漏地領會他的建議。

寫完了最後一個句號,寺尾謙一才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他在辦公室里踱著步,同時捏了捏脖子後面又酸又麻的肌肉。

通常,這種絕密性的文件他從來都不會送往機要室保存,而是在第一時間內送往司令部。但是此刻實在是太晚了。謹慎是他的天性,即使對他從上海調來的機要科長徐耀祖,也保留著一分戒心。他的辦公室的角落裡,就有一個小型但卻很堅固的保險柜,裡面存放著的,都是他覺得不宜讓支那人接觸到的東西。他拿起文件,鎖進了保險柜。

離開之前,他又覺得不妥。雖說那個人此刻正在受到嚴密監視,但畢竟機關內部的嫌疑分子並沒有徹底擺脫嫌疑。於是他操起電話把石井幸雄叫了過來。按他的吩咐,石井隨身還帶來了一床毛毯。他指著沙發說,這就是石井今夜的卧榻。在明天早上綱要被送往司令部之前,石井需要一直待在這個房間里。

石井幸雄畢竟是個年輕人,缺少寺尾謙一那樣的沉穩。他一個人在這個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實在是百無聊賴。沒過多久,他就扔掉了手中的報紙,抓起了桌上的電話機。但是他沒有想到,在這座大樓里,還有一個人沒有離開。

這個人借口加班留了下來,八點鐘的時候,他關掉了電燈。此後,他一直守在窗口。他看到寺尾謙一走出大樓後,回望了整個大樓一眼才鑽進了小轎車。又等了一會兒,他脫掉鞋子,出了門,無聲地穿行在走廊上。

如果石井幸雄不是在打電話,他甚至能夠聽到門鎖鎖眼內輕微的摩擦聲。

「蔡君,你那裡有蘇格蘭的威士忌嗎?……給我送一瓶來……」

門外的那個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是因為經驗豐富,他的雙手沒有顫抖,而是平穩地把開鎖工具從鎖眼裡抽了出來。像來時一樣,他的離開依然無聲無息。

6

第二天早上,寺尾謙一親自把作戰綱要送到了司令部。

返回的路上,寺尾謙一望著窗外花花綠綠的街景又一次陷入沉思。這兩天他有點心神不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重慶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上一次聯絡中,雖然電文很短,但可以看出高橋松的語氣非常樂觀,說是很快就可以查到「鐵拳」彈藥的下落。但是不知為什麼,寺尾謙一越來越覺得不安。他說不清楚是在擔心高橋松的安危還是恐懼真相的來臨。

沒事的時候,他畫了一張草圖。中間是那個人的名字,四周則是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和發生的事。有些可以用箭頭連接,但更多的卻總也連接不上。

忽然,他從車窗外看到了和草圖上有關聯的東西,於是趕緊命令司機停車。要不是身後的那輛轎車的司機反應快,差一點就追了尾。為了保證安全,後面的車子從來不敢在鬧市區與機關長的座駕相離太遠。

三個全副武裝的保鏢趕緊從車上下來,疾步上前看看是否出了什麼狀況。寺尾坐在車裡擺了擺手,他們立刻退到了一邊。

引起他興趣的是馬路對過的兩扇西洋風格的大門,時髦但卻俗氣的門面上方懸掛著由霓虹燈泡組成的招牌——百思樂夜總會。

寺尾能夠想像出到了夜晚,霓虹燈閃爍起來的樣子。

坐在前排副駕駛位置上的小頭目回過頭來,但是看到機關長皺著眉頭、眯縫著眼睛的樣子他就沒敢說話,機關長考慮問題的時候最討厭被別人打擾。

寺尾謙一結束了思索,搖下汽車的窗玻璃打量了一番在外面警戒的三個人。然後,他命令小頭目下車把中間那個高個子換上來。

汽車繼續向前行駛。

「我看,你差不多是行動隊裡面外表最英俊的了吧。」

「機關長過獎了。」換上來的那個保鏢有點受寵若驚。

「會跳舞嗎?」

「會一點。」

「不要謙虛,實話實說嘛。」

「還可以吧。」

「對付女人是不是也很有一套?」

「機關長說笑了。」

司機森田平時因為很怕寺尾,大多數時間總是保持沉默,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機關長說起這樣的話題。恰好在這方面,他對經常擔任警衛任務的這幾個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在等候散會的時間裡,他們幾個聚在一起說的就是賭錢和女人的事兒。

「您還不知道吧,這小子還是個獵艷高手呢。」森田眉開眼笑地插進話來。

「哦,那真是太好了。對了,你有西裝嗎?」

那天晚上,一個身穿西裝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了「百思樂」夜總會的大門。他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腳椅上,一邊品著葡萄酒一邊打量著舞池中一對對旋轉著的紅男綠女。很快,他明亮的目光就留在了一個舞女的身上再也不肯離開。那個舞女也注意到了,每次他們目光相接,那男子漂亮的嘴角就會掛上一絲微笑。

第二支曲子他們跳在了一起,此後,他們也沒有分開。

後來他們累了,就坐下來聊天。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很溫柔,對別人可就不同了,好幾個前來邀請的顧客都被他凌厲的目光嚇退了。他出手大方,點了店裡最貴的一瓶酒。她的心裡受用極了。

到了十點鐘,舞女的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迷離,於是他決定把談話切入正題。

「……原來你住在那個地方!好像不是很太平吧?」

「你也知道了?」

「也是聽說的,前一陣子,那一帶總是打槍?」

「聽說為的是抓反日分子。」

「出事的地方,離你的住所還遠吧?」男人關切地問道。

「遠?要抓的人就住我樓上!」

「嚇壞了吧?」

「可不是。」

「那時候你在幹嗎?」

「我也就是剛剛睡醒。」

「一大早就幹起來了?」

「差不多九點多吧。」

「你這麼晚起床?」

「頭天晚上陪客人,所以回來晚了。」

「能讓你陪到很晚的人,一定是出身豪門的闊少爺吧?」男人不無醋意地問道。

「哪兒呀,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寺尾謙一聽到這裡,一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縫。這個晚上他一直留在辦公室,等著結果。

「不錯,她是這麼說的。那個人穿著還不錯,付給她的小費一點也不少。」

「他們在一起都幹了些什麼?跳舞嗎?」

「不,這個客人不會跳舞,只是和她聊天。」

「她以前見過他嗎?」

「從來沒有。」

「那個人後來還去過嗎?」

「再也沒有去過。」

「茉莉還記得他叫什麼,是幹什麼的嗎?」

「她說此人姓李,是個經營絲綢的商人。」

「他們都聊了些什麼?」

「大部分都是茉莉在說,但話頭都是他挑起來的。」

「唔……關於這個人,茉莉還知道些什麼?」

「這個人自稱老婆常年卧病在床,他是因為心情鬱悶才出來散散心的。茉莉說,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一點淡淡的藥材的味道,想必是家裡的灶上常年都熬著葯吧。」

「藥材……藥材……」寺尾反覆念叨著這兩個字。

等那個保鏢退出去,他又吩咐副官把石井幸雄找來。

「你立刻去把『百思樂』夜總會的舞女茉莉帶回來。在那次抓捕行動實施的前一天晚上,她接待過一個身上有藥材氣味的中年男人。找一個畫師,根據她的描述把那個人的肖像畫出來。這些事情今晚必須做完,明天派人帶著畫像到全城的藥店、中醫診所里查找一下,記得一定要秘密地查,不能打草驚蛇。」

石井幸雄領命而去,寺尾謙一拉開抽屜,找出了前幾天他畫出來的那幅草圖。他用一根粗鉛筆在「茉莉」的後面引出了一個箭頭,寫上「中年人」這三個字,又重重地畫了一個問號。

寺尾謙一的靈感完全是上午路過「百思樂」夜總會門前時偶然獲得的,這得益於他常常站在敵人的角度上設身處地考慮問題。那時他想,如果自己是霍勝的上級,得知霍勝已經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可是用常規的辦法幫他擺脫困境又會使泄露這個消息的內線受到懷疑,他會怎麼做呢?

如果他和霍勝的關係足夠密切,了解霍勝周圍環境的許多規律,包括鄰居茉莉變化無常的作息時間和因此與賣包子的多多可能發生的兩個交易時間。那麼他只需做一件事情就能讓霍勝得到警示:到夜總會以客人的身份將舞女「茉莉」牢牢拖住,讓她在很晚的時候才能下班回家,從而使她第二天的起床時間向後拖。

第二天早上,多多在七點和霍勝完成交易後,本來還會在九點鐘回來與茉莉交易。但由於行動隊的人員不了解這一規律,一定會將那天唯一和霍勝接觸過的多多帶回去審訊。這樣,多多的行為規律發生了偏差,起了疑心的霍勝只要仔細觀察,還是能夠從那些偽裝能力本來就不是很高的行動隊成員身上看出破綻。

從常規的角度上看,那個男人似乎並無可疑之處。因為妻子常年卧病在床,所以偶爾一次到夜總會找一個女人聊聊天、喝喝酒,第二天酒醒後又深感愧疚。於是除了工作,還是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照顧太太的事上,從此再也不登那些風月場所的門。至於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那個晚上出現在茉莉身邊則完全是一次巧合,太正常不過了。

但寺尾謙一從來就不是一個從常規角度看問題的人,從那個保鏢的口述中,他覺得至少在那個男人身上有一些異於常人的特徵。

「他很少說話,大部分都是茉莉在說,但話頭都是被他挑起來的。」

能夠做到這一點,說明那個人精明、沉穩、老於世故、善於洞察人心。可即使在生活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但在那樣的場合下,這麼做卻違背了他到夜總會喝酒的本來目的。他應該發發牢騷,宣洩出壓抑在他身上的苦悶才對,而不是對自己的不幸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可如果這個人懷著別有用心的目的就說得通了,因為他一定知道言多必失這個道理,越少說話,暴露自己真實身份的概率就越小。順著這個假設挖下去,他的每一句話都可以向反面理解。也就是說,他的家裡並沒有生病的太太,他撒謊的原因恰恰就是為了掩蓋他身上的那種淡淡的藥材的味道。寺尾知道,除了家裡常年需要煎藥,還有幾種人的身上會帶著這種味道,那就是郎中、藥鋪的老闆和夥計。如果這是刻意的隱瞞,那麼就說明他活動的地方就在南京城內。

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往往那些在理論上無懈可擊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卻很難發生,但寺尾謙一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值得挖掘的假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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