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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破綻

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在剎那間就改變自己的氣質。只要一件長衫、一副眼鏡,就立刻能從一個粗手大腳的裝卸工人變成一個落魄寒酸的小學教員;只需要弄亂頭髮、解開領口、外加一把蒲扇,就能從溫婉可人的良家婦女變成擅長撒潑的街頭悍婦。即使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這些人也都會終日奔走於重慶的大街小巷,作為日常訓練。每個人對這座城市的最偏僻的角落都了如指掌。

1

寺尾謙一不得不提前結束了對高橋松的強化訓練,因為駐宜昌的特務機關給他拍發的絕密電報中說,目標出現了。寺尾自己也明白,他對目標的要求也的確是過於苛刻了些。現在的情形已經由不得他猶豫不決,套用一句中國諺語,那就是——過了這個村很可能就沒有這個店了。

自第三次長沙會戰結束後,交戰雙方的主要戰場進入一段短暫的平靜期。每當這時,駐守在鄂北一帶的國軍22集團軍的各下屬部隊都會允許數量很少的基層軍官返鄉休假,而22集團軍全軍上下是清一色的四川人。通常,休假的軍官會僱傭當地的民夫用牲口馱上行李,沿著秭歸縣西部國軍控制下的山區小道,向西南方向斜插到長江的渡口,然後從那裡登上入川的客船。

早在寺尾決定派遣高橋松執行這次任務的時候,他就致電宜昌的特務機關予以配合。對方立即派出了一支行動隊潛入秭歸縣的西部山區,化整為零,扮作三三兩兩的腳夫專門為探親的軍官拉腳。難能可貴的是,目前他們掌握的這個人不但年齡與高橋松相仿,其職務還是某團的通信參謀。後面這一項,在寺尾當初制定範圍內屬於備選項。意思是最好如此,實在找不到也不能勉強。現在,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迎刃而解了——那就是電台的攜帶。不久前,寺尾謙一在重慶布置的一個情報站被破獲。雖然站長淺井和一個叫吉田的人逃了出來,但電台卻損失了。這一次,高橋松的入川之行雖然肩負重任,但呈報給司令部的公文上顯示的卻是為了送電台,而且這部電台也是高橋松和南京聯絡的唯一渠道。

即使在最後的時刻,寺尾仍然沒有徹底放下心來。在他的要求下,高橋松把即將展開的行動步驟一項一項複述了一遍。

「通常,那些提前所做的準備工作百分之九十是用不上的。關鍵在於隨機應變,這是一個情報人員最可貴的品質。」寺尾做最後總結的時候,森田已經把車子開進了位於南京城外的一座簡易軍用機場。外面天還沒有亮,停在跑道上的一家運輸機的艙門大開著。三三兩兩的軍政人員正在通過舷梯進入機艙。因為寺尾的話還沒有說完,森田很知趣地把車子停在了離登機口稍遠的一片黑暗裡。

「老實說,任務的確有一定的危險性,但並不複雜。記住,不要拘泥於計劃,計劃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完成任務,在這個基礎上去把你所學到的和你領悟到的一切本領盡情地發揮吧。」

說著,寺尾把右手伸向前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高橋松側過身子,準確地握住寺尾的手。

「請機關長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對我的期望。」

「不,從現在開始忘掉我,你才是行動的執行者。記住,一定要活著回來。下車吧。」

在黑暗的車廂內,寺尾看不到高橋松離開時的表情。

高橋松下了車後,把風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儘可能地遮擋住臉上的白紗布。他從後備廂里取出裝著電台的皮箱,頭也不回地走向飛機。

2

顧知非敲了敲門。

「進來。」從房間里傳來「老闆」的聲音。

然而他沒有想到,開門後迎接他的卻是黑洞洞的槍口。

看到顧知非的表情,坐在辦公桌後面的「老闆」開心地笑起來。他把右手橫過來,炫耀地說道:「知非呀,過來過來,讓你開開眼。」

「老闆」手中握著的,是一支特殊的手槍,除了樣子漂亮,最主要的是槍身不可思議的短,槍管也比普通的手槍纖細了許多。顧知非從沒有見過這種武器,他伸手接過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重量輕,體積小,便於特工攜帶。」

「不錯,這是專門為特工設計的。」

「不知道威力如何。」

「老闆」拉開抽屜,從裡面抓出一把子彈攤在桌子上。顧知非看到,這些子彈細長,而彈頭是平的。

「一會兒,你去地下室射幾發試試。我已經試過了,十米距離內,它的威力絲毫不遜於普通的柯爾特手槍。」

「美國貨?」槍身上幾個英文字母顯示,這也是柯爾特公司生產的。

「不錯,這是美國人的最新產品,運到中國的只有五十支。我先下手為強,一股腦全領了過來。姓曾的跑到委員長那裡抱怨,碰了一鼻子灰。」說完,「老闆」咯咯地笑了起來。

軍統和中統不可調和的矛盾,已經是軍政界公開的秘密。沒有人不知道,「老闆」最大的仇人就是中統的掌舵人曾先生,反過來也是一樣,兩個人利用一切機會在委員長那裡互相攻訐、背後拆台。顧知非明白,讓「老闆」高興的不是這幾十支手槍,而是曾先生的吃癟。

「喜歡嗎?給你配一支吧。」

「我就不用了,還是配給一線的特工吧。」顧知非將手槍輕輕地放回桌面。

「對了,你下午不是跟那個項童霄碰面了嗎?有什麼消息嗎?」

「局座,『八爺』給我們傳了一份重要情報。」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不好判斷,很有挑戰性。」

「哦,說說看。」

「第一,他們的人已經打進監獄裡面了,正在找機會和那個叫『多多』的小孩兒接觸。」

「這是個好消息呀,不過好像重要的是第二個吧。」

「局座明鑒。經過幾天的確認,寺尾手下一個名叫高橋松的情報官不見了。這個人的特長,是能夠講一口地道的四川話。」

「很有意思啊。」聽到這句話,「老闆」立刻警覺起來。

「而且在消失前,此人竟然斗膽和寺尾本人爭吵了一次。『八爺』的人沒有聽清,似乎和執行某項任務有關。」

「莫非此人是要進川?」

「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認為,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極可能是沖著『更夫』來的。」

「老闆」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正色說道:「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不但我們討厭,寺尾謙一也煩。也好,雙方甩開膀子拼一回,早一點分出輸贏就都踏實了。」

說著,「老闆」站起身來繞出辦公桌:「你不要怕……」

顧知非也趕緊站起來。

「既然我們掌握了這個消息,那主動權就落在我們手裡,我會讓苗副官配合你的工作。當初,在發展和培訓『更夫』的時候,就是他具體操作的,每一個環節都經過我的審核。高橋松是挖不出什麼東西來的。」

「順著高橋松,我們還能夠摸到寺尾設在重慶的聯絡點,讓寺尾謙一那個老狐狸偷雞不成蝕把米。」受他情緒的感染,顧知非的面孔也興奮得發熱。

「那就太理想嘍。」「老闆」的臉上再次綻開了笑容,他抱臂在胸,「不過,不能碰他們,絕對不能碰。不僅僅為了『更夫』的安全,我們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一些假消息通過他們送給寺尾。」

「直到『更夫』撤出來的那一天,再給他們來個一網打盡。」

「老闆」笑著擺了擺手:「你瞧瞧,咱倆光在這想美事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能找到這個人。」

「局座可能忽略了,這個高橋松並不是陌生人。」

「哦。」

「您還記得『更夫』被懷疑的原因嗎?隸屬於三戰區的那個鐵血救國會就是在與這個人進行接觸的過程中被寺尾謙一識破的。」

「這麼說,三戰區的情報部門可能會有他的資料。」

「很有可能,我正是希望您能出面與三戰區協調一下。走運的話,要是有一張照片就太好了。」

3

在整個飛行過程中,高橋松始終裝作一副熟睡的樣子,這是回絕那些企圖搭訕者的最好方式。和登機的順序一樣,他也是最後一個走下飛機舷梯的。到達宜昌時,天已大亮。他舉目四望,他看見機場的邊緣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走近了,發現車牌號也和寺尾機關長說的完全吻合。後備廂蓋專門為他虛掩著,高橋松把皮箱放進去,蓋上蓋子,然後坐進了汽車的后座。

「辛苦了。」司機用日語跟他打了個招呼,但沒有回頭。

「您也是呀。」高橋松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有開口。兩個人都明白,在這種場合沒有必要做什麼自我介紹。自此之後,他們沒有再次交談。

相比南京來說,宜昌要小得多。汽車很快就穿城而過,進入一條鄉間的土路。

兩小時之後,汽車停在了一座鬱鬱蔥蔥的丘陵下面。兩個人下了車,司機指著土坡上面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說:「他們在那裡。」

「這附近有村民嗎?」高橋松問了一句。他知道土地廟一般都建在村落的邊緣,而他們的行動是應該絕對保密的。

「原來是有一個小村子的,不過放心吧,那裡很早以前就沒有人了。」

高橋松知道,這意味著出於某種原因那個小山村的居民們早就被屠戮殆盡了。

聽到汽車的聲音,土地廟裡走出來幾個人迎接他們。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相見,高橋松絕不會想到這幾個土得掉渣的「山民」會是行動隊的成員。

進了廟,他才知道那個川軍軍官已經死掉了,屍體被他們埋在了廟宇後面的竹林里。那個司機解釋說,手下人下手重了些,的確有點遺憾。不過他們已經都搞清楚了,這個人叫易丹,是22集團軍297團的通信參謀,中尉軍銜。經過審訊,易丹供認他探親的消息家人並不知道,所以高橋松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出川,即使受到憲兵的盤查也不會引起對方的警覺。高橋松隨身帶著自己的照片。照片是經過精心處理的,陳舊得發黃。行動隊中有一個專門負責偽造證件的人,他把易丹的軍官證上的照片小心地揭下來,把高橋松的粘上去。根據上面的印章,他已經篆刻了一個。那軍官證本來就做工簡陋,而且破破爛爛的,所以很快就做得毫無破綻。

除此之外,他們還準備了一封介紹信和幾張批條,都是關於電台的,剩下的就是從易丹嘴裡掏出來的供詞,他的詳細地址、家庭成員以及所屬部隊的各級長官的姓名、年齡、相貌,等等。為了做好受到盤查的準備,高橋松把這些都認真地一一牢記在心。

因為內容有點長,等高橋松完全記牢,已經是下午了。吃晚飯的時候,那個司機告訴他,可以睡一會兒。因為他們即將穿越的是一條封鎖線,而他在出發前是要換上敵人的軍服的。所以只能在天黑之後才能開始行動。即便如此,被對方的遊動哨打死的概率仍然是存在的。

沒有人被打死,所有人都安全地穿越了封鎖線。這要歸功於那幾個行動隊員。他們在這一帶活動的次數非常頻繁,準確地掌握了遊動哨出沒的規律。第二天早上,高橋松身著一身陳舊的川軍軍裝走在一條羊腸小道上。一個「腳夫」牽著一頭毛驢走在他的前面,毛驢的背上一左一右馱著裝著電台的皮箱和中尉易丹的藤箱。其他人在把高橋松送到這條小路上之後,就借著黎明前的黑暗撤走了。

整整走了一天,等他們走到渡口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開往重慶的渡輪要到明天早上才有。渡口周圍有幾家簡陋的旅店,高橋松挑了一家乾淨點的住了進去。「腳夫」已經完成了任務,牽著毛驢默默地離開了。

4

那天半夜,一架美式C47運輸機降落在重慶的軍用機場上。一名上尉軍官一邊走下舷梯一邊左顧右盼。顧知非趕快迎了上去。上尉說,也是運氣好,正趕上有一架美軍飛機要飛重慶……

顧知非打斷了他,低聲問照片帶來了嗎。上尉有些不悅,但他還是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來一個信封。

那套二層的帶院子的宅子,位於重慶的贛江路上,是軍統在重慶的一座安全房。顧知非趕到的時候,苗副官已經等在那裡了。接機之前,顧知非一直和他待在一起。兩個人先是把「更夫」在重慶的軌跡細細地回顧了一遍,然後站在寺尾的角度考慮著高橋松展開調查的切入點。隨後,他們制定了幾個工作重點,並進行了分工。其中苗副官負責安排調集人手和後勤保障。這棟房子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他還從偵緝處調來二十餘個盯梢者。此刻,他們被安排在一樓的會議室。每個人進入這個組織都很長時間了,當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所有人立刻齊刷刷地站起來。

苗副官先介紹了顧知非的身份是這次行動的總負責人,接著要求每一個人必須嚴格執行顧知非的命令,否則軍法從事。最後,他宣布:「下面由顧科長來布置任務。」

顧知非沖著他感激地點了點頭,走到前排。他掃視了一遍這些盯梢者們,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面上看,每一個人都其貌不揚,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即使見過數面,也很難向別人描述其相貌特徵,但都是一些最優秀的跟蹤高手,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在剎那間就改變自己的氣質。只要一件長衫、一副眼鏡,就立刻能從一個粗手大腳的裝卸工人變成一個落魄寒酸的小學教員;只需要弄亂頭髮、解開領口、外加一把蒲扇,就能從溫婉可人的良家婦女變成擅長撒潑的街頭悍婦。即使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這些人也都會終日奔走於重慶的大街小巷,作為日常訓練。每個人對這座城市的最偏僻的角落都了如指掌。毫不誇張地說,某一天某條街口新開了賣豆花的小吃攤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和驚人的記憶力。

顧知非讓他們坐下來,沒有額外的話就直接進入了正題。首先,他把那張半身照片讓大家傳看了一遍。接著又結合來自三戰區的資料,把這個人的身高、胖瘦等其他體貌特徵描述了一遍。等他們沒有任何疑問之後,他才把人員作了分配。三個善於野外偽裝的小夥子攜帶望遠鏡埋伏在豹子嶺一帶,監視山坡下面的一座打穀場;一個年輕的姑娘會被以實習記者的身份被安排到《巴蜀日報》的編輯部,並將跟隨一個名叫彭巨峰的資深編輯采編新聞。

「盯住每一個和他接觸的人。不管對方是不是照片上的這個人,只要有不正常的地方,都要注意。如果來人要求你迴避他們的談話,你也要照做。但是要用一個信號通知跟在你們後面的人,他會盯住他的。」

那姑娘點了點頭,包括她在內的每一個人都覺得顧知非的話有些多餘了。他們都是這方面的行家,知道該怎麼做。

「另外,編輯部的老勤雜工兼守夜人從明天起就會患上傷寒病,由你來接替他。」他指著他們之中年齡最大的那個人。那個男人有五十歲了,皮膚黝黑,放在桌子上的兩隻手粗糙、骨節很大,很像一個勞動者。「要留心編輯部里出入的每一個陌生人,也許有人會在夜裡悄悄潛入查找資料。不要驚動他,給你在窗外的同夥發個暗號,剩下的事情交給他們做。」

剩下的人被分散到幾個碼頭負責監視棄船登陸的每一個進入重慶的人。每個小組都被指派了組長和副組長。這樣是為了便於協調倒班、吃飯等事宜。

最後,顧知非再次強調了那條至高無上的原則:一旦目標出現,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有所察覺,哪怕失去目標也在所不惜。

雖然苗副官和顧知非都覺得高橋松不大可能會從盤查最嚴的朝天門碼頭登岸,但他還是安排了兩個人守在了那裡。

散會之後,顧知非把苗副官拉到了一邊。

「軍政部的檔案館有『鐵拳』的資料……」

「這你不用操心。」苗副官拍了拍他的肩膀,「局座早就把它轉移到地下室里去了。」

「可是敵人並不知道。這樣吧,咱倆時不時地交替著過去轉一圈,看看有沒有人對這份檔案感興趣。」

「好。」

「還有,苗兄,真的不用往達縣派人手嗎?」

「放心吧老弟。那個療養院早就關閉了,醫生、護士都被遣往各地。唯一的張院長也是我們的外圍成員。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他足以應付。再說,我已經把偵緝處的底子都掏空了,可靠的人不多呀。」

顧知非點了點頭沒有再堅持,但他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似乎看到,苗副官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眼神中似乎掠過了一絲慌亂。

5

第二天上午,高橋松乘坐的客輪緩緩停在了朝天門碼頭。他磨磨蹭蹭地等艙房裡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把臉上的紗布、繃帶都撕了下來。他從口袋裡取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傷口已經結痂了。正如那位醫生所說,他的臉部肌肉收縮得更加厲害了。現在他的左眼已經徹底變成了三角形,嘴角微微上翻。此外,自從接到出發的指令那一刻,他就沒有洗過臉刮過鬍子,也沒有刷過牙。這兩天,他也一直刻意地減少著睡眠。這使他的臉色鐵青,眼睛裡面布滿血絲。總之,這是一個疲憊、頹喪的傷兵形象,在戰時的重慶隨處可見。隨後,他再次貼好紗布才拎起行李走出來,混進了乘客的隊伍。

高橋松認為寺尾謙一的擔心純粹是多餘的,敵方即便得到了他的照片也不可能專門守在碼頭上等候他的出現。他相信敵方掌握的日軍情報官的照片一定有很多,但很難想像每一個哨卡的值班軍官都能記住這些面孔或是在辦公桌上放一本相冊。至於他的這次潛入是否有泄密的可能性,這一點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但他還是按照機關長的指示忠實地執行著每一個步驟。

朝天門碼頭的出口分為軍、民兩部分。檢查行李、證件的是一隊無論衣著還是精神面貌都有別於其他軍種的憲兵。鑒於這座重慶最大碼頭的吞吐量,憲兵們設了好幾張桌子。繁忙的時候,每張桌子前都會排起一條長長的隊伍。高橋松觀察了一下,走到右側的一條隊伍後面。因為這樣,他暴露給碼頭外側的是他受了傷的左臉。其實,當他走到值班軍官面前的時候,他也注意到碼頭外側有一個賣香煙的小販在他臉上掃了幾眼,但他沒多想,因為任何一個臉上有紗布的人都會引起他人的注意。

「前面又打仗了?」軍官顯然注意到他的臉。從他的口音,高橋松判斷出這也是一個四川人。

「大仗暫時沒開打,小戰天天不斷喲。」

「通信參謀。」對方打開他的軍官證,「方便把紗布揭開下嗎?」

高橋松順從地照做了。

憲兵看著照片打量了他幾眼。

拍這張照片時,高橋松在嘴巴里塞了兩個棉球,因此照片上顯示的是一張圓臉。但是可以理解,經過長年的戰爭,消瘦下來才是正常的。

「咋個傷的?」

「刺刀劃的。」

憲兵咂了咂嘴把軍官證還給了他。

「有證明函嗎?」

「有。」高橋松從上衣兜里掏出了易丹的證明函遞了過去。戰時,為了防止逃兵返鄉,後方的憲兵對一些散兵游勇的檢查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核查他們是否有上級開出的證明函。

「探親假一個月,好羨慕哦。」對方說著,把證件和證明函一併遞過來。

「箱子也要打開下。」

「我曉得。」高橋松應聲將藤箱放在桌子上主動打開,裡面除了幾件簡單的衣物還有幾封同鄉的家信。

「那個皮箱裡面裝的是啥子?」

「電台。」高橋松壓低聲音答道。

「你啷個帶這個東西?」對方有些吃驚但聲音也是壓低了的。

「壞了的,帶回裝備部修。」說著,高橋松把藤箱拎下去,把皮箱拎上來。

「這種東西怎麼能夠讓私人攜帶?」

「沒得辦法,集團軍裝備處都修不得。帶回來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換一台。」高橋松從另一側的衣兜里掏出關於電台的介紹信。這封信是精心偽造的,具體內容和高橋松說的完全一致。上面蓋著團部、師部和軍部的鮮紅大印,以及相關各級部門長官的親筆簽名。此外,信封里還有一張紙。上面羅列著幾條電台故障表象,專業術語中還夾雜著許多洋字母,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下面簽著維修師的姓名。即使此時這個憲兵軍官打電話到22集團軍重慶辦事處去,從這兩封信上的人名也找不到任何破綻。因為人名都是真實的,這都是行動隊從真正的易丹嘴裡掏出來的情況。

憲兵軍官把皮箱上蓋打開了大約二十厘米看了一眼就合上了,軍隊中的大部分人對電台這種洋玩意還是充滿敬畏的。

「人家別的部隊可沒有你們這樣的。」他嘟囔著,「這麼貴重的東西都用汽車和飛機運輸的嘛。」

「還飛機,一年到頭能往我們那個地方去幾次喲。別忘了,我們是川軍哦。」高橋松的話代表著大部分川軍官兵在裝備、待遇上的不滿。

對方苦笑著點點頭表達了他的同感。他把皮箱扣好,站起身來主動交到了高橋鬆手上。

「啥都別說了。辦完了公事,多和婆娘、娃兒待幾天吧。」意思是放行了。

「長官,來包香煙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個賣煙的小販在高橋松身邊問道。

高橋松搖了搖頭,徑直走過去。

一個鐘頭後,賣煙小販的老婆給他送來了午飯。女人從他身上接過裝香煙的敞蓋木箱。這樣男人可以端著大碗找一個人少的角落蹲著吃飯。臨錯身時他們低聲交談了兩句話。

「有情況嗎?」

「沒有。」

6

離開碼頭以後,高橋松坐上了一輛人力車。他沿著繁華的陝西路一路向南,一直走到打鐵街才向西插到中正路,在育嬰堂附近他吩咐車夫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車夫以為他要抄近道到民族路上去,所以也沒多問,只管低著頭跑,但沒想到在一個連他都叫不出名字的更小的巷口卻被突然叫停了。高橋松付了車錢,目送著車夫離開後拎起兩個箱子走進巷子。他知道這不是一個死胡同,穿過去向左一拐就是藥王廟街。因為在離開南京前的日子裡,他每天都要抽出一定的時間認真鑽研一份最新的高倍重慶地圖。

他注意到巷口石碑上的字跡已經被歲月侵蝕得看不清了,但他知道,這條巷子在地圖上名叫「篩子巷」。這不是他的目的地,在這裡下車是他預先就設計好的,因為在這樣偏僻的窄巷裡任何跟蹤者都難遁其蹤。但這仍然不能說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如果對方人手充裕、熟悉地形,那麼就有可能放棄在這種地形的跟蹤,而是將這一帶的出口都監視起來,等候他的再次出現。

在藥王廟街他在路邊找了一個小吃攤,要了一碗擔擔麵。吃完後,他起身又叫了一輛人力車。這一次,他插到了民族路上,向南行了二里路,在一個繁華的十字街口下了車。他注意到馬路對過有兩家商鋪,於是站在原地彎下腰整理了一下小腿上打著的綁腿。這時,他聽到路口看不見的另一側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突然,他站起身來抓起兩個箱子,迅速跑過街道。他算得很准,公交車立刻封死了他身後的空間。他一頭鑽進那家布匹店,表面上打量著懸掛在櫃檯後面的花布,實際上卻是在留意著外面路口的動靜。一切如常,既沒有人驚慌失措,也沒有人左顧右盼。

這樣的把戲他還有幾種,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將一一施展。他必須謹慎,因為他的目的地幾乎是寺尾機關長在重慶直接掌握的最後的財產了。

黃昏時分,他站在了一條名叫「右營街」的街口。這一天,他已經換過七八個人力車夫了。他相信,即使軍統的暗探們從碼頭的哨卡查到了關於電台的記錄,並從22集團軍那裡證實了他這個冒名頂替者,他們也不可能追查到這個地方。抬頭仰望,正如機關長所說,這條街的前面的確有一座帶有高高尖頂的教堂。

走了大約四十米,他找到了那家「榮祥煙草行」。

店面並不大,但裡面收拾得很乾凈。

「老總要點啥子?小店專門經營雲南的各色上等煙葉。抗戰期間,老總們登門賞臉小店都是給打折的。」掌柜的四十歲上下,矮小、乾瘦,從口音聽得出是重慶本地人。

高橋松放下箱子,走到櫃檯前,看了看,除了煙葉,裡面也擺著十幾種牌子的紙煙捲,以及煙斗、裝煙絲的錫制煙盒等煙具。

「要不,我卷一支老總先嘗嘗?」

「你這裡有雪茄嗎?」

掌柜的眼皮微微一跳,他瞟了高橋松一眼。

「原來有,賣完了。」

「什麼時候賣完的?」

「上個月五號。」

「哪裡產的?」

「南洋呂宋。」

「其實呂宋的雪茄不如印度的好。」

掌柜出了櫃檯,挑起了右邊的一條門帘,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店面的後面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正前方是兩間正房,左右兩側各有一間偏房。掌柜的示意他稍等,然後他走到正房門口,隔著門輕聲說:「有客人來了。」

立刻就有兩個男人從屋子裡走出來,他們看了高橋松一眼,默默地拎起了他的箱子。高橋松跟著他們進了屋,掌柜的也轉身回店面去了。

「你是淺井君嗎?」一進門,高橋松問走在他前面的那個人。

「不,我是吉田,他才是淺井。」

站在他面前的是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淺井看上去既平庸又和善,吉田的身體要比淺井粗壯得多,從緊繃的嘴唇和腮部隆起的咀嚼肌似乎能證明這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

高橋鬆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職務。兩個人立刻立正站好後向他鞠躬致意。也許是許久沒有看到同胞的緣故,二人一時之間有些激動,開始用日語向他打聽寺尾機關長以及其他同僚的境況。高橋松耐心地一一作答。接著,淺井開始向他傾訴在重慶開展工作的難度。最早,他們打入重慶的這個小組有八個人。一開始只是通過電台向總部彙報重慶的天氣狀況以及重要的軍事設施所在地,目的是為了協助空軍完成轟炸任務。但後來,寺尾機關長不滿足於這些成績,要求他們利用各種手段,在重慶軍政界發展內線,而噩夢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這些該死的支那人,我們給他們提供大量的金錢、女人、煙土,卻只能套出一些低層次的情報來,一涉及高層次的東西他們立刻就會警覺起來。第一個死去的人是飯冢,他太著急了,過早地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結果在接頭時中了人家的圈套。他是自殺的。河村和忠犬在憲兵的盤查中露了餡,在逃跑的路上一個被衝鋒槍打死,一個淹死在嘉陵江里……」

「夠了!」高橋松突然打斷了他。

兩個人怔怔地看著他。

「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變的。別的我不了解,至少我能夠看到二位一個不稱職的地方,那就是,除非特殊情況,即使在我們之間也不可以用日語交談!」

兩個人無言以對,因為訓練綱要上的確是這麼說的。

「外面那個掌柜的可靠嗎?」

「叫他老錢好了。他是個大煙鬼,離開我們他沒有錢買鴉片。他是絕對可靠的。」吉田答道。

高橋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看了看手錶,走過去打開皮箱,說道:「現在,我要向南京發一份電報,報告平安抵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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