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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這一條船,噸位介於打撈08號和青鳥丸之間,但絕不是執行打撈或考察任務的,也不是漁船。它的船身很窄,一看就是那種強調高速機動的艦型,難怪可以更迅速地突破漩渦外圍,進入中央地帶。

船頭飄揚的是一面巴拿馬國旗——但它肯定不是巴拿馬船籍,因為我看到甲板上站著十來個人,手裡拿著長短武器,來意不善。

這是海盜船!

一提海盜,大多數人腦海里浮現出的,是骷髏旗、獨眼龍、假木腿,還帶著點浪漫色彩。其實現代海盜,早已鳥槍換炮,他們擁有最精良的武器、性能最好的船隻裝備以及最專業的操船人員,狡黠兇殘,連正規軍艦都為之頭疼。

不過在亞洲,海盜大多活躍於東南亞馬六甲一帶,東海一帶很少涉足。現在他們居然出現在這裡,實在是令人驚訝。

我心中一驚,想起方震的囑託。他說之前曾經在雷達里看到第三方的船隻一閃而過,莫非這就是那條船?它一直在後頭跟著我們,保持在雷達範圍之外,等到我們在中央地帶有所發現,它才憑藉自己的航速衝過來。

難道真是沖著我們來的?

那條海盜船先是盤旋了幾圈,然後大搖大擺切到兩船之間,我看清了甲板上有兩張熟人的臉:葯不然、柳成絛。

老朝奉的船?!

我說怎麼會有海盜特意跑來這個偏遠海域,原來是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既然和日本人合作,那麼他的人應該在青鳥丸上。如今看來,他根本就是打算螳螂捕蟬,等雙方探摸得差不多了,他再輕輕鬆鬆登場,摘取勝利果實。我們和日本人,全成了他的偵察員。

這麼老謀深算的手段,也只有老朝奉幹得出來。這麼說來,老朝奉本人,很有可能也在那條船上。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把他揪出來。可打撈08號和青鳥丸都沒有任何武器,最多有高壓水槍。面對這些武裝到牙齒的人,毫無反抗能力。現在我們處於絕對劣勢,唯一有實戰經驗的方震,現在卻困在青鳥丸上。

形勢幾乎在一瞬間,就變成最糟糕的局面。

這時我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葯不是,他臉色鐵青,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緊張。他看到我還穿著抗壓服,鬆了一口氣:「許願,你現在必須馬上入水,留在船上太危險了。我看到對面船上有一個人,和通緝犯柳成絛很像。」

「嗯……」

「他跟你的仇太大了,你絕不能落到他手裡,先去水裡躲一躲,注意別潛得太深——信號繩我給你牽著,隨時通報船上情況。」葯不是說。

雖然這麼貿然下潛,危險係數不比直面柳成絛低,不過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葯不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熟練地說一句:「小心。」

我把全套設備穿戴好,最後檢查了一下壓縮空氣瓶。這次我一氣背了兩個下去,行動會受限,但續航時間能長一倍。葯不是已經提醒船長,用海事電台發出求救信號,我得堅持到救援到來。

為了避免敵人發現,我悄悄來到另外一側船舷,採用直浸式的姿態慢慢把身體泡進海里,然後一鬆手,全身都沉了下去。

入水的感覺非常奇妙,彷彿有一圈厚厚的幕布在四周霎時垂落,把世界與自己隔絕開來。無論光線還是聲音,都沒有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海水,只能聽見自己有節奏的喘息。四肢移動緩慢,但沒有拘束,如同飛翔在一片黏滯的天空中。到了這個時候,心中也會變得一片澄清,似乎那些紛擾煩惱也被一併隔離開。

我緩慢地轉動脖頸,調整姿態,朝四周看去。此時風暴已經消失無蹤,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純凈的海水,水下的淺層能見度非常好,我甚至能看到遠處青鳥丸和海盜船的漆黑船底和螺旋槳。海盜船這時速度已經放緩,霸道地切入兩船之間。打撈08號和青鳥丸的四條粗大錨鏈在水裡漂蕩著,還沒顧上收起來。

我朝下方看去,隨著深度加深,光線銳減,可以明顯看到海水從湛藍到暗藍色的漸變。我勉強可以看到下方几十米開外是一片起伏嶙峋的斜坡,視線盡頭是一條晦暗不明的深邃海溝。海水在那裡已變成墨藍色,我甚至可以看到海流的痕迹。按照鐘山的描述,沉船位置,就在墨藍海水之中的海溝邊緣。

打撈08號搶佔的位置非常好,恰好就在其上方。只需要直線沉降,就能抵達斜坡,不需要橫向移動。熟練的潛水員,抵達沉船隻需要一刻鐘,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大概也只需要二十分鐘。

「要不要去看看?」

一個極其荒唐而大膽的想法湧上心頭,讓我自己都大吃一驚。現在水面上有窮凶極惡的敵人,毫無保障可言,到了這時候我居然還惦記著深潛去沉船?

我知道這事太荒謬,最好的應對,應該是待在水下船底的陰影,靜等救援。可是那個想法如同生了種子一樣,再也揮之不去。那條深邃的海溝,變成了魅惑人心的嘴唇,喃喃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保持著懸浮狀態,低著頭,內心天人交戰。老朝奉無疑是沖著那十件柴瓷來的,接下來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派遣潛水員去沉船探查。如果我現在不去拿,得到柴瓷的老朝奉,大可以把兩條船全部弄沉,然後攜寶離開。

要扭轉當前極端不利的局面,沉船里的柴瓷是唯一的機會,我得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我不知道這是用理性得出的分析,還是我為了說服自己而想出的理由。反正是越想越覺得合理,恨不得拔腿就走。很快發生了一個意外,成為促使我行動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的信號繩忽然飛快地連續扯動三次,這是發生緊急情況的暗號。我還沒反應過來,牽引繩開始粗暴地朝上拽去,拖著我浮向水面。毫無疑問,海盜們發現了葯不是的這個小圈套,他們試圖把我拽出水面。

我不再猶豫,用潛水刀飛快地割斷繩索,朝水下游去。再耽誤片刻,等海盜的潛水員入水,我可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我一邊變換著呼吸節奏,一邊把方向對準海溝。現在光線很好,肉眼就足以指示我朝著正確方向前行。

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則水壓和氮溶會要了我的命。事實上,我覺得有點頭暈,也許是下潛太快,也許是心理作用。

很快我便接近了海溝邊緣,這裡礁石叢生,海草搖曳,半明半暗之間,一個個就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很快我找到了那根嵌在岩縫裡的斷桅,這是最好的路標,說明沉船就在不遠處。

我繼續向前摸去,周圍的光線慢慢暗淡下來。我終於理解,對於一個初學者來說,深潛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挑戰。技巧還在其次,主要是人類對於黑暗以及幽閉環境的恐懼,在這裡會無限膨脹,讓你需要花極大的意志去克制。一不留神,便會被恐懼吞噬。

這裡的海床就像是一頭史前怪獸的脊背,滿是突刺和瘤疣,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我必須保持著一個平穩的姿態,避免靠得太近被刮到身體,還要隨時小心噴涌的海流。水下很難把握時間的流逝,我只能以壓縮空氣瓶的讀數作依據。空氣消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時,在我眼前下方緩緩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我趕緊扭亮頭頂強光,朝那裡照射過去。

光束所及,船身顯現,我終於看到了那一條夢縈魂牽的沉船——福公號。

和鐘山描述的一樣,福公號側躺在海溝邊緣的一個「鳥巢」里。這「鳥巢」是一個凹坑,坑底相對平坦,周圍一圈隆起的礁石。福公號從原來的沉船地點順坡而下,中途折斷桅杆,船體偏移,掉入此坑,才阻住落勢。

這一條殘骸,就這麼安靜地側躺在幽深的水下,龍骨清晰可見,場面恐怖而夢幻。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盜墓賊,闖入墓穴,正看到墓主在棺槨里沉睡。

出發之前,沈雲琛給我補過課,講授了一些基本常識。明代遠洋海船,都是採用「V」字尖底的設計,可以抵禦風浪,適合深水航行。首尾高翹,船舷很高,有如城牆拱衛。眼前的福公號,完全符合這些特點。

福公號的結構保留完整,這對我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這條船的噸位不小,目測甲板下有三層,靠水密隔艙與多重板分割,這意味著裡面的布局十分複雜。在缺少支援的情況下進去,貿然鑽進去等於作死。

難怪林教授強調,找到沉船和從沉船里找到東西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大海撈針,後者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就算是專業潛水員,也得謹慎地分階段探摸,沒有一次成功的。更何況,我要找的,是十件瓷器。這船少說也有一千料,排水量二百五十噸,體積龐大,別說這船是在水裡,就是擱到岸上讓我去找十件瓷器,也得找上半天。

我圍著沉船轉了兩圈,大體鎖定了福公號的入口。那是一個方形的樓梯口,位於甲板前半段,入口大大地敞開著,好似一個洞口。我猶豫了一下,游近福公號,輕輕解下一個消耗差不多的壓縮空氣瓶,減少負擔,然後一咬牙,鑽了進去。

船外尚且還有點光亮,但一進船艙里,可就是徹徹底底的黑暗了。我憑著頭頂的強光,只能勉強掃到眼前極其狹窄的一點視野。在我面前是一條很窄的走廊,地板早已糟朽不堪,再遠處有一個拐角,也許是一個艙室的門。我腳下一動,似乎踢到什麼,低頭一看,原來踢倒了一個陶罐。罐上還用漆寫著幾個字,可惜完全看不清了。罐子口流出一堆沙糊狀的東西,在水中立刻消散,不知當年盛放的是什麼。

我聽說在地獄裡的景象,就是在你面前擺滿山珍海味,你一動筷子,霎時化為流沙。在這裡,所有的景象都已喪失了本來的顏色,全是灰濛濛的,就像死人的臉——這福公號本來就是死後的世界。

我自詡膽大,可到了這時候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才敢往裡走。船內的行進非常艱難,人處於潛游狀態,很難精確控制動作,而船艙內又特別狹窄,稍不留意就會撞到,這是很危險的。

我往裡遊了大概兩三米遠,眼前的空間忽然寬敞了點,有那麼十丈見方。這裡應該是一個中轉區和聚集區。當發生緊急情況時,這一層的乘客可以迅速集中在這裡,登上甲板。這裡的地面——其實應該是牆壁,因為船是側躺著的——積著厚厚的一層海塵。我一腳踏上去,塵土激揚,讓海水一陣渾濁,遮擋住了前方的視線。

好不容易等到海塵重新沉下去,我覺得頭頂有些異樣,抬起頭來,兩具慘白顏色的骷髏出現在潛水電筒的光柱里,頭上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兩個漆黑的眼窩和下頜骨還會動,直挺挺地朝我撲來。我嚇得方寸大亂,呼吸節奏一下子就亂套了。那兩具骷髏似乎抱在一起,一動皆動,似乎不甘於自己溺死的命運。

潛水時,最忌的就是呼吸節奏被打亂。因為潛水員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一亂套,人會不自覺地切回鼻子,極容易嗆到。

我畢竟經驗太少,心理壓力又大,吃了這一嚇,身體不自覺地往上猛掙。腦袋「咣當」一聲,撞到了船艙牆壁,還把隔板給撞破了,頭頂的潛水強光燈啪啪閃了幾下,滅了。

這一下子,我便陷入極大的困難,周圍徹底淪落黑暗。那兩具骷髏不知所蹤,說不定正在陰暗的角落裡窺視。我沒辦法繼續前進,只得先退出,可往後一走,卻沒摸到樓梯的扶手,心中大驚——果然迷路了。

人的情緒一緊張,呼吸就變得粗重,呼吸一粗重,耗氧量直線上升。我急忙想返身去找樓梯,可如今沒有半點光亮,艙內上下又是顛倒的,我甚至都無法確定是不是沿著原路返回。

絕望的情緒一點一滴地在內心滋生,我的動作也隨之走形。林教授說的對,新手深潛入船,根本就是找死。現在別說找到柴瓷,就連能不能安全出去,都是個嚴峻問題。

正在惶然之間,一隻手從黑暗中忽然伸出來,拍在了我的肩上。

這讓我渾身一僵,幾乎大叫起來。不過那手沒什麼惡意,連續拍了三下,這是表示跟隨的手勢。隨後一束強光掃過,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不是鬼,也是個潛水員。我顧不得考慮太多其他,被這手拽著一路,朝上游去。他有光照指引,很輕鬆地找到樓梯,把我帶出黑暗,重新爬回甲板。

我望著那個入口,心有餘悸。倘若不是這個潛水員及時趕到,搞不好我今天就交代在這裡了。不過這潛水員為什麼要救我?現在水面上明明老朝奉的人已經控制了局面。這個潛水員覺出我的疑心,比了一個OK的手勢,然後在我手心寫了兩個字。

不然。

葯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潛水面罩遮擋住了他的臉,可那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卻證明我沒猜錯。我之前可從來沒想過,會在一個幽深的海底,和這傢伙直面相對。

水下是沒有辦法交談的,我只能瞪著他,手足無措。葯不然指了指水面,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我準確地讀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應該相信他嗎?要知道,現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羅網,多少仇人都盯著我呢。葯不然立場曖昧,這一出難道不是老朝奉誆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幹什麼?

葯不然見我沒反應,知道我還心存懷疑,居然遞了把潛水刀過來。刀柄朝我,刀頭倒轉。意思是:「你要是信不過我,就一刀捅死我,哥們兒保證不還手。」

這是我腦補的台詞,可葯不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隔著潛水鏡,看到這傢伙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邊的沉船,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我看到這個古怪的手勢,心中不由一動。

這是一種古老的江湖手勢,如今已不多見,叫作生死拜。這是一種極其嚴肅的承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意為不負所托。他沖著沉船做生死拜,這是什麼意思?他和誰立過承諾?

我心裡湧現起一種怨憤,你小子每次見面,從來神神秘秘不肯說明白。現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來,你可真會挑時候啊!我狠狠搗過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窩,讓他在水中倒退了幾步。水裡動作慢,葯不然完全可以躲過去,可他沒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幾米,直到背靠福公號才止住退勢。

葯不然也不生氣,又遊了回來,手裡舉起一件小巧的東西,討好地遞過來。雖然在水裡視野渾濁無比,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個茶盞,柴窯出的蓮瓣茶盞!

當這一件瓷器出現在面前時,我的雙目圓睜,呼吸停住。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夢縈魂牽的柴瓷啊!傳說中雨過天晴雲破處的柴瓷啊!那傳說中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絕世珍瓷啊!

我們一切遭遇,都是圍繞著它而發生的。追尋了這麼久,我無數次地想像它們會是什麼樣子,如今它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面前,水中半明半暗,細節未明,可已生生將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為我愛瓷成痴,而是它天然就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魅力,讓你無可逃離,無可迴避。

壓縮空氣瓶里的耗氧量直線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這個茶盞上挪開,充滿疑惑地看向葯不然。

葯不然應該與我深入沉船的時間差不多,他是怎麼迅速鎖定柴瓷位置的?而且這隻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顧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開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領質問一番。葯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盞遞給我,重複了一遍手勢,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證。

他的潛水鏡後,眼神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想了想,把潛水刀遞還給他,接過茶盞,放到身旁的潛水袋裡,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議。

我跟葯不然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但此時我決定賭一把。若是葯不是在場,肯定又要批評我衝動行事,不過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氣質一樣,用理性很難去解釋。

葯不然挺高興,還不忘擺了個「V」字手勢。

我們簡單地互碰了一下拳頭,葯不然沒有急著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門口,然後自己鑽了進去。我以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鑽出來,手裡還拖著一堆東西,讓我大吃一驚。

他拖動著的,是剛才我看到的兩具骷髏。它們的骨架互相鉗抱在一起,這麼多年過去,已經沒法分開。原來我剛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們。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沉船上的遇難者吧,來不及逃走,隨船一直沉入海底,化為孤魂漂蕩在船艙之間。

我游過去,幫他一起扛。這兩具屍骨殘缺不全,只殘留了顱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條肋骨,下面一半早不知所蹤,所以不算太重。近距離觀察,我才注意到,兩個骷髏頭上的古怪帽子,其實是一個頭套一樣的裝置,正面是一整片玻璃,旁邊一圈框子固定,和潛水罩很像,但樣式古老。我剛才看到它們表情生動猙獰,其實是玻璃面罩反射燈光所產生的錯覺。

葯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來扛這些死人骨頭幹嗎?他的行動,真是越發難以索解。而且,那兩個頭罩,怎麼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業時代產物。

我陡然想起來,泉田的報告受到冷遇後,憤而失蹤。說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來搜尋,結果死在這裡。眼前的屍骸,該不會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尋到遺骸,日本人這麼干我還能理解,葯不然這又是何必?我側過頭去,想從他的動作里尋找答案,可什麼都讀不出來。

我強壓下疑惑,幫葯不然帶著兩具屍骸緩緩上升。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一出水,我發現三條船並排停泊,我們靠近的是青鳥丸。

青鳥丸上有自動升降機,把我、葯不然和兩具屍骸一併運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盜們立刻涌了過來。為首的柳成絛一直陰冷地看著我,嘴角帶著兇狠的笑意。他走過來飛起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早說過,你遲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裡!」我毫無反抗能力,只能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葯不然在一旁脫著裝備,對我的遭遇卻置若罔聞。

柳成絛還要踢打,卻被鄭教授攔住了。「先做正事。」鄭教授的視線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轉向了葯不然,「有結果了?」語氣里滿懷期待。

「嗯。」

葯不然默默地摘下潛水設備,露出一張疲憊的面孔。不知為何,他摘下潛水罩的一瞬間,我突然發覺我不認識這個人了。原來的葯不然,渾身都帶著渾不吝的痞氣,就算是叛變之後,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可此時的他,卻和我熟悉的葯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緊抿,眉頭微蹙,濕漉漉的頭髮從額頭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傷眼神。他就那麼手捧面罩站在那裡,腦袋微垂,注視著那堆骸骨。一切鋒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斂不見,彷彿他從來就是這麼悲傷,直到今日才在人前顯露出來。

這兩堆骸骨被擱在一塊塑料布上,海盜里有日本人,忽然發出驚訝的聲音:「哎?這個面罩,我之前見過。」鄭教授問他哪裡見到的,他說日本在一九二四年發明出世界第一款面罩式潛水器,成功地潛入地中海七十米,撈出了沉船八阪號內里的金塊。這個可能是其改進型,但總體結構沒什麼變化。

柳成絛不屑道:「費這麼半天勁,弄一堆死人骨頭上來幹嗎?」他伸出腳去踢了踢,葯不然低聲吼了一聲,把他一腳遠遠踹開。柳成絛踉踉蹌蹌跌到對面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動手。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成絛,住手。」

聲音是從船外擴音器里傳出的,這是老朝奉的聲音!那老傢伙果然隨船而來了!我連忙抬起頭,看向位於青鳥丸高處的駕駛室。可惜角度不對,玻璃又反光,看不清裡面站立的人是誰。我挪了挪四肢,發現根本抬不動,真是該死!現在我跟他的距離,明明只有十幾米而已啊。

柳成絛不滿道:「這可是他先動手的,到底是嫡系,跟我們待遇就是不同。」老朝奉道:「我不是偏幫,而是救了你一命。」柳成絛不服氣,可他再看葯不然的眼神,陡然間打了個哆嗦。葯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無比冰冷,彷彿剛剛被人觸動他的逆鱗。

這是真會殺人的眼神,半點都不含糊。柳成絛只得訕訕後退了幾步。

「小葯,恭喜你,終於大願得償。」老朝奉慈祥地說。葯不然雙膝忽然跪倒,面對屍骸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簡直就像一個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面具和假象一片片剝落,現出本心。

鄭教授站在旁邊,微微嘆道:「葯慎行的下落,到今天,才算是清楚了。」

這一個名字,在我腦海中驟然炸開,許多殘缺不全的圖景,立刻得到補完。慶豐樓事件後,葯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來是跟隨泉田入海前來尋寶了!結果兩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斷絕,直到幾十年後,這兩個人的屍骨才終於大白於天下。

難怪葯不然要放聲大哭,這其中一具屍骸,可是他的太爺爺啊。我忽然有個感覺,葯不然來到這裡,根本不是為了柴瓷,完全就是為了尋回他太爺爺的遺骸,那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無論是葯不是、高興還是其他人,都說葯不然骨子裡有疏離感,和誰都無法親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見他的骨子裡對親情是多麼重視。只能說這小子太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讓旁人根本無從覺察。

柳成絛對慶豐樓的前後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噥道:「誰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爺爺,拜錯了可就有樂了……」鄭教授道:「看臂骨的顏色。使用『飛橋登仙』的人,會被含有重金屬的焗料滲入口鼻身體,時間長了,臂骨會被侵染呈斑斑暗紅色。」

「飛橋登仙」對身體有害,這個我知道,沒想到居然還能深入骨骼。難怪尹銀匠健康狀況那麼差,這詛咒還真是非同小可。這些骨頭雖然被海水浸泡了幾十年,可仔細分辨,還是能勉強分辨出來。

葯慎行學的絕技,成了子孫相認的標記,這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鄭教授走過去,拍拍葯不然肩膀:「小葯,先別激動,注意身體,先去減壓艙減壓。」葯不然這才止住哭聲,先跪在地上,朝遺骨砰砰砰磕了三個頭,然後抬頭道:「我剛才探摸了一圈,懷疑泉田和太爺爺已經在沉船里找到柴瓷,正要帶出來的時候,出了意外。所以這幾件柴瓷,應該離他們兩具屍骸不遠。下次去探摸,應該就能拿到了。」

鄭教授雙眼放光,連聲說好,然後趕緊讓他先回減壓艙。我心中一動,葯不然這是還有伏筆啊。他明明已經找到了一件柴瓷,而且現在就在我身上,怎麼隻字未提?

此時那個茶盞就藏在我的潛水袋裡,沒人想起來去搜一搜。鄭教授正要安排我也進去減壓,柳成絛卻給攔住了:「這個臭小子是咱們的仇人,無論如何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舉?」

葯不然停下腳步,回首冷冷道:「我還有話要問他,他暫時不能死。」柳成絛怒道:「你今天認祖歸宗,是大喜事兒,我不與你計較。但這小子必須交給我,誰也別攔著!」

葯不然道:「大傢伙兒千辛萬苦找到福公號,先把柴瓷取出來是正事,先不要節外生枝。」說完他抬起頭,似乎在徵詢意見。喇叭里的老朝奉也很贊同:「小葯說的對。這十件柴瓷是咱們翻盤的最後機會,先把正事辦了。小許跟我還有些淵源未了,暫時先不動他。」

柳成絛極不服氣:「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過佔得一山之地,幾句讚許。這許願不過是個小混混,怎麼您反倒天天花盡心思羅致。現在倒好,您姑息養奸,讓咱們的盤子全翻了,還不忘跟他談什麼淵源!我不服!憑什麼?」說到後來,他幾乎哽咽起來。

和我那天猜想的一樣,柳成絛自幼孤僻,只有在老朝奉這裡才能找回認同。他這麼失態激動,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孩子式的驚慌更準確。

大喇叭沉默片刻,聲音復又響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說和小許有淵源要了,又沒說要放過他。安心去準備吧。」

柳成絛眼珠一轉:「好,聽你的。但許願我得帶走,去打撈08號上去減壓。他和葯不然別湊一起,我不放心。」我心裡一沉,原本我還打算跟葯不然同處一個減壓艙,有機會對話。想不到柳成絛疑心這麼重。

「隨便你。」葯不然卻絲毫不以為然,轉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對著我,做了一個手勢。這手勢很隱秘,可以視為生死一諾的一個簡易變種。

他在水裡說「先上去,相信我」,現在是在提醒我他會信守諾言嗎?葯不是給我講過葯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轉學生趕走,現在他又在籌劃什麼計劃?我摸摸潛水袋裡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絛押著我轉移到打撈08號上,途中我了解到,兩條船的乘員都被海盜們給控制了,所幸暫時無人傷亡,分別關在底艙里。

他連脫下潛水服的時間都不給,把我惡狠狠地推進減壓艙里,「砰」地把密封門一關,派了兩名海盜看守。他隔著玻璃道:「你別以為自己多幸運。多等那麼一兩天,只會讓你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死得快一點。」我沖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會跟老朝奉鬧著討奶喝。」

柳成絛一拳砸在玻璃上,然後臉色陰沉地走開了。

這種五十米以上的深潛,減壓時間得要六個小時。我徐徐坐下,閉目養神。門口兩個海盜比我要痛苦,他們哪裡耐得住這種枯燥差事。減壓艙的門是密封的,他們覺得我不可能會逃走,很快就打起瞌睡來。

我當然不可能逃走,開了門讓我走我都不走。不徹底減壓就出來,純屬作死。我徐徐坐下,閉目養神。

葯慎行遺骸的出現,真是一個意外的變數。我剛才倉促間不及細思,現在倒是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梳理。我發現把他的下落填入框架,讓那段往事頓時清晰了不少。

東陵盜案事發,葯慎行入獄,數年後離開監獄,悄然南下定居紹興。一九三一年,樓胤凡搜集全了五個青花罐,邀請他北上開啟。不料我爺爺許一城介入,導致樓胤凡自殺,五個罐子落入泉田國夫之手。葯慎行開啟了五罐,掌握了福公號的坐標,然後隨泉田出海尋寶,最後雙雙死在了沉船之中。

福公號的船主自稱魚朝奉,根據《泉田報告》的照片暗示,老朝奉這個稱號,正是來自於掌握福公號下落之人。如果這個推想沒錯的話,老朝奉——或者說第一代老朝奉——正是葯慎行!此後姬天鈞與葯來爭奪五罐,自稱為老朝奉,自然是表示對福公號誌在必得。

一經點破迷思,眼前豁然開朗。我想到這裡,猛然跳起來,差點撞到腦袋。

難怪之前老朝奉的年紀對不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先後有兩個老朝奉!現在這個老朝奉,只是繼承了這個名號而已。

這幾乎能解釋一切不協調的矛盾了!

可是,我爺爺許一城為何介入此事去幫助日本人?葯慎行和泉田出發之前,為何要把青花罐重新修補起來?這兩個疑問,還是難以索解。

但這個無關宏旨,重要的是,我終於揭開了老朝奉的一角!

我激動地在密封艙里轉來轉去,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訴葯不是。門口的海盜看到我的動靜,喝令安靜,我這才壓住心頭雀躍。有了新的動力,我必須要籌劃反擊。儘管葯不然承諾會保我平安,但是我不能完全依靠他,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之。

我安靜地等待了六個小時,艙內的壓表終於「嘟」的一聲,綠燈亮起。兩名海盜打開艙門,把我押了出來。我輕描淡寫地對他們說道:「能否請你們行一個方便?」

兩個海盜對視一眼,呵呵笑了起來。我觀察過他們,明顯不是老朝奉一夥的,想必是臨時僱傭。這種人只認錢,貪慾一起,最容易操縱。

我慢吞吞地從潛水袋裡掏出那件柴瓷茶盞:「我渾身都是鹽水,太不舒服。能不能讓我回艙房裡洗澡,換一件乾淨衣服?死也得死得乾乾淨淨。」

一個海盜把茶盞一把搶過去,得意道:「我們想要,搶就成了,還用跟你談條件?」

我淡淡道:「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還有九件,你們不想要?」

兩個海盜這下停止了動作,狐疑地看著我。他們之前應該知道老朝奉此行的目的,但並不了解柴瓷的珍貴之處,只知道興師動眾來找的海底寶藏,一定值錢。

一聽說這樣的寶貝還有九件,貪婪立刻佔了上風。

我微微一笑:「你們若給我這個機會,十件都可以給你們。要不然,那九件只能給我陪葬。」

我剛才潛水,他們都是看見的,這一件柴瓷,他們是扎紮實實拿在手裡的。有這兩個前提,我又句句都扣著好處,由不得他們不答應。兩個海盜合計了一下,覺得這買賣太划算,於是沒有去通知柳成絛,跟我結成了暫時的聯盟。一邊走著,倆人還一邊算計著那九件虛無縹緲的寶貝。

外面剛剛又刮過一輪暴風雨,此時剛剛收住。海面浪花還未平伏,不過天空陰雲已有轉白的趨勢。

他們押著我,來到我居住的艙室。艙室很窄,我推門進去,他們倆就擠不進去了,只好留在門外——反正也不怕我跑了。

我把門關上,從被子里把方震留給我的手槍拿出來。他不愧是老兵,真是有先見之明。只在雷達上看到一個疑點,就提前作了準備。

可是海盜有兩個,距離這麼近,只夠我開一槍,我還得把萬一打不準的變數算進去。再者說,打完以後怎麼辦?這三條船上,海盜可是有十幾號人呢。我得仔細籌劃一下。

我走到舷窗前,發現對面不遠處正好是青鳥丸的船舷。甲板上一共有七個潛水員,正忙活著下水。看來他們正式開始打撈了,這些傢伙裝備精良,人多勢眾,對柴瓷志在必得啊。

我看到其中一個正是葯不然,不禁有點愕然。葯不然不是給了我一個承諾嗎?怎麼又下水去了?

按道理,一天之內,只允許一次深潛,尤其是剛減壓完,不能再次下水。葯不然這是不要命了?隔著太遠,我沒法出聲,只能趴在舷窗上,看著這七個人撲通撲通紛紛入水,很快全消失在海水中。

我看到柳成絛和鄭教授站在甲板上,等全數入水後。柳成絛抬腕看看手錶,朝小艇走去。看來他打算來打撈08號上對付我了。

已經不能再拖了。我換好衣服,轉身打開艙門,跟著兩個海盜往外走。我故意一路給他們講這柴瓷有多麼珍貴,當年柴世宗發下諭旨,說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全國能工巧匠都束手無策,只有一對瓷匠夫妻想到個辦法……這些海盜沒什麼文化,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手中柴瓷居然這麼值錢,心裡都樂開了花。

不知不覺,我們三人走到甲板邊緣。我講到高潮處,口中還在講著故事,身體卻趁著船身晃動,猛然朝拿著柴瓷的一個海盜撞去。他聽故事聽得入神,猝然受襲,手一滑沒拿住,茶盞朝海里滾去。兩人大驚,一起衝過去撿。我趁機後退幾步,掏出槍來,對著他們乒乒開了兩槍。

我之前開過槍,還是方震帶我去的靶場。但實戰可是生平第一次。這麼大的兩個目標,我愣是一槍都沒打著。可那兩位突遭槍擊,下意識想閃避,結果雙雙從甲板上跌落到海里去,反而是那件茶盞滾到邊上,沒掉下去。

我俯身把茶盞撿起來,重新擱回口袋裡,然後衝到舷邊,對著海里撲騰的兩個人繼續開槍。這時候絕不能有婦人之仁,否則倒霉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槍法實在太差,打空了一個彈夾,也沒打中什麼。不過好歹嚇得他們潛入水裡,不敢冒頭。

這時對面的人也聽到槍聲了,在甲板上大聲呼喊。我看到柳成絛的小艇已經接近打撈08號,速度比之前更快。我只恨自己圖一時痛快,把子彈一摟到底,不然橡皮艇那麼大目標,我怎麼樣也能擊中吧……

橡皮艇突然轉了一個彎,把那兩個落水的海盜救了上來。柳成絛在船頭直起身子,目光兇狠地瞪視過來,嘴裡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可以想像,等到他登上船,會對我做出什麼事情來。不過也無所謂,債多了不愁,本來他就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段,現在多恨幾分也沒差別。

我環顧左右,忽然心生一計,把船上的高壓消防水槍摘下來,扭開龍頭,毫不客氣地對準遠處那橡皮艇就噴了過去。柳成絛一時不防,被正面噴到,強壓的水槍把他「撲通」一聲衝到海里去了。其他幾個海盜連忙把身子團起來,往橡皮艇後頭縮。

這玩意兒看著聲勢浩大,其實一點也不致命,柳成絛很快就被拉回到艇上,船頭硬頂著水流往前沖。水壓再大,也頂不住橡皮艇的發動機。有海盜回過神來,拿手裡的AK-47朝這邊放槍。

「乒」的一聲,一顆流彈擊中了水管,鑽出一個大洞,水壓登時沒了。我放下水管,掉頭就跑,生怕被亂槍擊中。橡皮艇士氣大振,很快就開到了打撈08號的邊緣,他們七手八腳往上爬。柳成絛率先往甲板上沖,被我死死攔住。他順著海員梯爬了一半,我佔據了高處拚命阻撓。我有地利,但他人多勢眾,眼看就要衝突阻攔,登上甲板。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很低沉,似乎很遠處有雷聲滾過。

所有人的動作,一時間都僵住了。再遲鈍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安。緊接著,又是一聲雷聲。這回都看出來了,是海底發生了劇烈的爆炸,海面如同煮沸了一般,有許多翻著肚皮浮上來的魚。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劇烈的爆炸,那些潛水員還能活嗎?葯不然還能活嗎?我和柳成絛停住動作,同時驚駭地朝水下望去。

沒過多久,第三聲爆炸聲傳來。這一次爆炸更為劇烈,居然發生在海盜船的內部。只聽得轟隆一聲,海盜船側面生生被炸開一個大洞,大量海水瘋狂湧入,很快就讓船身發生傾斜。

此時海盜們不是在水下,就是在青鳥丸或橡皮艇上,只留了兩三個值班的人在船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根本來不及做損管。這條船,也許還能掙扎一會兒,但沉沒是必定的。

第三次爆炸產生了巨大的衝擊波,把距離不遠的橡皮艇也給掀翻了,那幾個海盜再次落水。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即將傾覆的海盜船產生了強大的水流吸力,他們慘叫著被吸過去,陷入漩渦中,掙扎完全就是徒勞,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有大量漆黑的木質碎片紛紛浮起來,如同許多蟑螂浮滿海面。不知道是不是福公號。

我站在打撈08號的船舷邊上,繼續和柳成絛扭打。橡皮艇一翻,他沒有退路了,更加拚命地朝上面衝來。他的格鬥技巧,比我高明得多,加上背水一戰的氣魄,一下子就將我打退了數步。

眼看他就要踏上甲板,我急中生智,從口袋掏出那價值萬金的柴瓷茶盞,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的額頭。瓷性脆,但瓷性也硬,這柴瓷雖然號稱薄如紙,砸在腦袋上也絕不好受。

我估計有柴瓷以後,捨得拿它當武器砸人的,可能我是頭一份。

柳成絛挨了這一記砸,頭上迸出一團血花,不由得大聲慘叫起來。而那精妙絕倫的蓮瓣茶盞,也因為這強力的衝擊,碎掉了半邊蓮瓣,瓷碴兒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我見勢又砸過去,這次那半截斷碴兒正好刺中他的右眼,又是一團血花爆起。

柳成絛也真是悍勇,受到如此重創,他不退反進,竟是硬生生往上面沖,滿頭鮮血,形如惡鬼,一把卡住了我的腿,試圖借力上甲板。我舉起手裡那半件柴瓷,陰惻惻地對他說道:「還記得北京老院子里那棵槐樹嗎?」

柳成絛愣了一下。我旋即說道:「那些被你燒成瓷器的人,可都跟來了。要把你往海底拽呢。」這話柳成絛本是不信的,可此時他受到重創,心情激蕩,海面又逢大變,手掌不由得一松。我突然指著他身後大笑道:「劉月,他在這兒呢!」

一聽這名字,柳成絛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我趁這個機會,奮力一推,他直接掉入海中。

劉月就是他那個被燒成瓷器的女朋友,我在查閱細柳營涉案失蹤人員名單時看到過這名字,當時沒多想,現在居然起了大作用。

據說人在大海中的恐懼感最為強烈,這源自於基因中對汪洋的恐慌。現在他連遭大變,又身受重傷,在這翻騰的海洋中,他內心的恐懼被徹底引了出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拍門。他能把那麼多人包括心愛女友活活燒成瓷器,內心沒鬼才怪。我在北京老宅子里,已嚇唬過他一回,那次被我試探出來他內心深懷驚懼。如今拋出劉月這個名字,正是擊破他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

柳成絛落水之後,不停地撲騰。此時海盜船已經側翻了一半多,開始打旋,這是要沉沒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個漏斗,周圍的漩渦力度不斷加強,卷著柳成絛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擁而來,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絛絕望地擺動著身體,拚命向上挺直。他慘白的臉上不再猙獰,反而像個害怕的孩子。他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淚流滿面,無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拋個救生圈過去。可是已經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壽衣一樣,聚攏過來,把他團團裹住。柳成絛打了幾個轉,先是身體,然後是頭,最後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盜船一起被漩渦吞沒。幾個大浪拍過去,海面恢復了平靜。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有點發軟。剛才那一系列搏鬥,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會是我。

一直到這會兒,我才騰出空來去想,剛才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一次爆炸,也許是意外,兩次爆炸,也許是巧合,但連續三次,絕對是有預謀的。而且除了第三聲明顯在海盜船內,前兩聲都是從深海傳來。我想起葯不然告別時的手勢,莫非這一連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劃的?

這……難道就是葯不然向我承諾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凜。福公號里可是還有九件柴瓷呢,這麼一炸,可怎麼得了?更重要的是,葯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欄杆上朝下面望去,海盜船已經被完全吞沒,在附近海面上漂浮的除了細碎的木片之外,還有一些潛水設備的殘片,似乎還能看到一些疑似人體斷肢的東西。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眼前的這一連串事情,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從塘王廟開始,我就隱隱約約猜到葯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條心,剛才也大概能看出來,葯不然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葯慎行的遺骸。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麼決絕,把老朝奉的人馬、寶貴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進去?這手段之狠,已經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看到了,可是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我朝對面青鳥丸上望去,看到兩個海盜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甲板上亂跑。這橫生的驚變,可著實把他們嚇傻了,他們完全不知所措。鄭教授趴在船頭,獃獃地望著海底,整個人傻掉了一樣。

我意識到,事情還沒完呢!我趕緊跑下甲板,先把關在底倉的打撈08號船員,以及葯不是、戴海燕、鐘山等人放出來。

底倉里的海員們憋在裡面,都已經絕望了。看到打開門的原來是我,無不欣喜。我把情況跟大家簡略地說了一下,船長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聯絡;大副則帶著幾個水手,準備卸救生艇,反攻青鳥丸。海盜船已經沉了,青鳥丸上的海盜和老朝奉是瓮中之鱉。

葯不是緊皺眉頭,問我葯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搖搖頭:「海下兩聲爆炸,情況不明,沒看到他浮上來。」葯不是道:「沒人會蠢到湊近自己安放的炸彈,他一定隔著遠遠地跑開了。」

他的口氣里,帶著強烈的不自信,這在葯不是身上可不多見。我沒說什麼,因為不知該怎麼接。葯不是沉默片刻,把視線挪到我的右手:「這麼說,十件柴瓷,就只剩你手裡這一件了?」

我低頭看看,手裡的茶盞被砸得碎了一半,斷碴兒處還有斑斑的血跡。嚴格來說,只算半件而已。葯不是看著這碩果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這渾小子的心思,真是誰都猜不到啊。」

海面上漂浮的碎片慢慢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葯不然那張嬉皮笑臉的臉。葯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欄杆,鏡片後的眼皮在微微抖動,放任自己的情緒外流。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在葯來卧室里給他爺爺的畫像磕頭。

那邊救生艇很快已經準備好了,船員還找到了兩把海盜遺落的AK-47步槍。我們讓戴海燕留在打撈08號,然後跳上救生艇朝青鳥丸開去,兩把AK-47交給了兩名在海軍服役過的船員,這樣即使敵人反抗,也能有一戰之力。

海底的兩次爆炸和海盜船沉沒,起碼幹掉了十幾個海盜。現在剩在青鳥丸上的,不超過五人,再有就是鄭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這次,真正是無路可逃!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殺過去。

我們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開火,把甲板上還發矇的海盜登時打死兩個。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紛紛找掩體躲避,居然沒人想著截擊我們。

這就是海盜根性,私心太重。截擊我們有被擊中的風險,如今缺少指揮,根本沒人願意挑這個頭。

我們趁機接近青鳥丸時,甲板上已經空無一人。我、葯不是和大副幾名水手抓緊時間登上甲板,四處搜尋,只看到絞盤旁邊擱著葯慎行和泉田國夫的屍骸,還沒來得及進行妥善保管,只在底下墊著一塊塑料布。

葯不是看到這一幕,扶了扶眼鏡,眼圈登時就紅了。這也是他的親太爺爺,曾經聽葯來談起過無數次。

我對此不置可否。葯慎行雖然在私德上可圈可點,可他之前替東陵盜案銷贓,之後協助泉田來東海取寶,可算不上什麼英雄所為。礙於葯不是的面子,我不好說什麼,可葯慎行這些舉動,也可算是漢奸的一種了。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這裡,我猛然抬頭,看向高高的駕駛室。過去的老朝奉,已化為屍骸;如今這個老朝奉,離我近在咫尺。這貫穿多年的恩怨,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做個徹底了結。

我們從甲板一路衝下舷梯,到了青鳥丸的下一層。這裡是船員的住宿區,相對狹窄,海盜們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憑藉地利還在負隅頑抗。兩邊開始猛烈交火,場面登時陷入僵持。

我沒有槍,就躲在後頭,忽然看到旁邊有一個小艙門,正從裡面傳來有節奏的撞擊聲。這是個雜物間,非常小,不仔細就漏過去了。我隔著圓窗往裡一看,居然發現方震在裡頭,正用一根拖布桿用力敲門。

我趕緊把門鎖打開,把他放出來。方震沒有被困的怨憤,也沒有獲救的驚喜。他簡單地說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盜佔領青鳥丸後,他為了保證其他人的安全,沒有反抗。他們把沈雲琛和日本人都關在底艙,但鄭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這個傢伙絕對不容小覷,於是便把他單獨關押在這個小房間里。

我把局勢大概說了一下,這回連一貫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葯不然把兩條船都給炸了?」

我說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確定。方震沉默不語,連他都要花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可見這件事有多麼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好吧。」軍人是很現實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擱置。方震轉過頭去看了看戰場,兩邊還是你一槍我一槍地對射,他沖我一伸手:「我的槍你用了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說子彈打光了。方震「哦」了一聲,走過去拍拍一個船員的肩,把AK-47拿了過去。他一握緊槍支,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原本是塊穩當到不能再穩的岩石,現在岩石崩裂,從中刺出一根鋒銳的長槍。

海盜們的反擊依然熱鬧,他們都是瘋狂地把槍一摟到底,打得船內四處白煙,聲勢浩大,但沒什麼準頭。方震貓著腰,以極其標準的戰術動作尋找一處掩體。他偶爾輕描淡寫地還擊,每次都是三連發點射,每次必傳來一聲慘叫。這簡直就是小李飛刀,一經出手,例無虛發。

沒走幾個回合,對面的槍聲就停了。那幾個海盜全都眉心中彈,躺倒在地。方震蹲下身子,簡單地翻檢一下屍體,面上一絲得色也無,彷彿這點場面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著滿地的屍體,心有餘悸。若不是葯不然突如其來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們了。方震沒說什麼,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還藏著後手。

忽然遠處甬道傳來一聲絕望的吼叫。

「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我和葯不是轉頭看過去。只見在甬道盡頭,鄭教授用一把刀橫在沈雲琛咽喉,勒住她脖子,站在靠近船尾的舷梯邊緣。一名打撈08號的船員舉槍對著他,卻不敢開槍。

沈雲琛雙目緊閉,身子僵直,沒有反抗的意思。

難怪剛才沒看到他,原來是跑下底艙去抓人質了。鄭教授知道抓了日本考察隊員,未必能鉗制住我們,沈雲琛是再好不過的一個人質。

果然,這一下,我們可不敢動了。

「投降吧,鄭教授。現在你和老朝奉已經是光桿司令。」我試圖喊話。

「退後!」鄭教授的刀在沈雲琛的脖子上又陷入一分,「你們馬上去給我準備一具救生艇和十天的食物,不然雲琛就得死!」

我憐憫看著他。我所熟悉的那個鄭教授已經死了,鄭家那瘋狂的基因,已經完全腐蝕了他的心靈和神智。現在的他,只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可憐蟲。

沈雲琛倏然睜開眼睛,厲聲喝道:「別管我!幹掉他,這人已經瘋了!」

「是你們瘋了才對!」鄭教授憤怒地喝道,額頭上的神經都在一炸一炸地跳,「你們怎麼想?那可是柴瓷啊!全世界絕無僅有的柴瓷啊!就這麼給炸了,炸沒了。你們怎麼能?你們怎麼敢?這可是值得千年流傳的珍寶,你們為了一己私怨,居然……」他說到後來,尾音已近乎嗚咽。

到了這時候,這個瓷瘋子關心的居然還是瓷器。

方震想趁他神情恍惚的時候衝過去,卻被我攔住了。那傢伙手裡還有刀,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沈老太太如今是五脈的頂樑柱,可不能出什麼問題。

我走上前一步,鄭教授揮舞著刀,讓我退開。我從兜里掏出那半個茶盞:「鄭老師,你看看這是什麼?」鄭教授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來。他本以為十件柴瓷都葬身海底,可沒想到居然還剩下一件。這讓他簡直驚喜萬分,幾乎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你……你從哪裡找來的?」他連聲問。

「第一次先潛,我取了一件回來。可惜如今只有半件了。」

我把茶盞托舉得高一些,恰好這時暴風雨後的第一道清澈陽光灑下來,如同魔術師的手輕拂在這青瓷面上。那一剎,一層難以言喻的光芒浮現在溫潤的釉面上,海底幾百年的幽居蒙塵,賦予了它更內斂深沉的古意。儘管已是殘品,可那雍容素雅的氣質,卻被沉澱得愈加純粹。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顏色,竟然真的跟雨後的天色一樣蔚藍。

鄭教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死死盯著那半件茶盞,喃喃道:「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快給我看看,快點,拿近點……」

我把茶盞捏在手裡,慢慢遞過去。我本意是打算用柴瓷吸引鄭教授的注意力,給方震製造機會。不料鄭教授一看見柴瓷,竟連人質都不要了,把沈雲琛狠狠推倒在地,衝過我跟前拚命要搶這柴瓷。我一時不慎,那柴瓷竟然被他撞得脫手,飛到半空中。鄭教授和我同時舉頭伸手,跟籃球發球似的,指尖同時觸碰到茶盞。

那茶盞被兩邊用力一碰,倏然一晃,划過一條優美的弧線越過欄杆,朝著海中落去。我還未有什麼反應,只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吼:「不!」

這吼聲簡直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我懷疑聲帶會被直接撕裂。吼聲同時,我眼前黑影一晃,鄭教授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出欄杆,整個人宛若魚鷹,伸手抓向落水的茶盞。可惜他終究晚了一步,那小小茶盞撲通一聲,濺起一朵極小的水花,朝海底落去。在這片海床複雜的深海水域,落水就等於徹底毀了,絕無找回來的可能。

隨即一個更大的水花濺起,鄭教授也落入水中。我們看到他瘋狂地撲騰了兩下,深吸一口氣,頭朝下扎入水裡,竟朝深海里游去。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傻了,鄭教授這麼裸著往水下游去,不是作死嗎?這下頭橫亘著一條大海溝,就算真探到底也找不回來啊。

可鄭教授卻沒有半分猶豫,義無反顧。開始我們還能借著陽光,看到淺水裡他拚命游泳的身影,可隨著他越游越深,視線再也捕捉不到。只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拚命向著更深的深淵衝去。也許是錯覺,可我分明看到深淵中閃過一絲光亮,稍現即逝——那個,大概就是柴瓷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次風華綻放吧。

方震吩咐把救生圈扔下去一個,隨時準備救人。可我們等了十分鐘,海面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方震還要再等,我搖搖頭,把他攔住。

「鄭教授不會回來了,他已經追隨著柴瓷去了。」我望著海水,心中無限感慨。當年的鄭安國為了瓷器,全家性命都不顧了;如今他的兒子,為了一件柴瓷,甘願自沉深海。老鄭家對瓷器的痴迷,簡直就瘋狂到了極限,深深鐫刻在基因之中。宿命輪迴的殘酷,到今日終於有了終結。

可該怎麼評價這些人呢?在他們心目中,什麼道德、金錢、權力、國家甚至親情都是可以拋棄的,唯一不可拋棄的,就只有瓷器而已。這些人專註的,是瓷器本身,外物全不在乎。我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玩古物的最高境界——心外無物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拋開其他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瓷家。

沈雲琛的聲音忽然把我拽回到現實里去:「快,老朝奉!」她被推倒在地上,腿似乎摔瘸了,動彈不得,只能高聲叫喊。

是了!沈老太太說的對,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因為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

老朝奉!

現在只剩他一個人,我們即將要直面相對,而且不是在他安排的局面下。

方震吩咐船員一個看好沈雲琛,一個去打開底艙放出日本船員,然後我們兩個人三步並兩步,直撲頂層的駕駛室。

我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猛,連方震都被我甩在後頭。我一腳踢開艙門,衝進去環顧四周。我看到船長座位上空空如也,前方一個開啟狀態的擴音器,上頭綁著一部衛星海事電話。

老朝奉居然沒有親身到此,而是靠一部電話遙控指揮?

我抓起電話,裡面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沒了動靜。我發瘋似的在裡面轉了一圈,駕駛室沒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這裡是海上,也不會有什麼密道通往別處。

「不對,那電話一定是個幌子!他絕對沒離開,快,快搜全船!」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道。

日本船員也都被紛紛放出來,他們聽說船里還藏著一個海盜,都嚇壞了,連連表示必須得徹底搜查。就連打撈08號,也被方震要求徹搜一回。於是一群劫後餘生的船員,帶著憤憤之心開始了大搜查。他們對自己的船隻布局極熟,連只耗子的藏身之處都知道。更何況青鳥丸和打撈08號不是泰坦尼克號,空間並沒多大,搜起來不費什麼事。

可是,就是這麼怪。這麼多人來回篦了兩三遍,偏偏老朝奉卻消失無蹤。

只有兩種可能:一、他確實通過海事電話遠程遙控。畢竟老朝奉年紀太大,不適合來闖風波。二、他縱身跳海,沉於深淵。這在物理上說得通,情理上卻說不通。老朝奉可不是鄭教授那種瓷獃子,他是最現實主義的人,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冒險做這樣的選擇。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無果的消息後,我灰心喪氣,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沒了,福公號炸了,葯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我們付出這麼大心血和代價,老朝奉卻依然逍遙法外,遠遠地在嘲弄著我們。

「爺爺,爸爸,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雙手捂住臉,垂下頭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

暴風雨過後的夜空,滿天星斗燦然,甚至連銀河都清晰可見。這些星辰莊嚴地綴在穹頂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歸港的明燈。打撈08號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飛快,船尾留下一道長長的泛著白色泡沫的尾跡,延伸到遠處的黑暗。

「難怪古人會發明牽星之術。在海上,沒什麼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標。仰頭可得,萬世不易,這可真是太方便了。」葯不是站在上層甲板,手裡捏著一罐啤酒,難得發了一迴文藝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邊,俯身靠在欄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聲。在我腳下,已經丟了三四個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並沒想像中那麼大。

在解決了海盜之亂後,打撈08號和青鳥丸聯合對那個海域做了一次勘察。無論是聲吶還是潛水探摸,都明白無誤地顯示,福公號已沉入深深的海溝,那裡的深度估計接近1000米,絕無二次打撈的可能。

既然目標都沒了,兩條船也沒什麼好競爭的。日本人向我們鄭重地表示了謝意,然後離開。在離開之前,我特意詢問過,他們確實得到了來自中國方面的坐標協助,不過接洽人是鄭教授——我有點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以老朝奉的謹慎,肯定不會犯這種可能暴露身份的錯誤。

打撈08號也隨即返航,在這裡停留已毫無意義。那十件柴瓷,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在我們面前驚鴻一露,稍現即逝。真是如一個奇幻的夢,看似真切,醒來時卻兩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夢中要殘酷得多。

「葯不然這小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他居然是沖著太爺爺的遺骸而來。」葯不是感嘆道。現在那兩具遺骸,被打撈08號和青鳥丸分別拿走,我們帶了葯慎行的,他們拿走了泉田國夫的。

「尋回遺骸這事,跟尋找福公號柴瓷的目標並不矛盾。在船上我也聽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實目的,甚至還表示支持。我怎麼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變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當初學校老師想不到,轉學生也想不到。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達成自己的目標,這不正是葯不然做事的風格嗎?」葯不是不動聲色地說。

「那動機是什麼?他設局趕走轉學生,是因為那傢伙很討厭。那他設局陷害老朝奉全軍覆沒,又是為什麼?」

葯不是把啤酒罐一飲而盡:「我有一個猜想,很大的猜想,裡面很多細節只能靠想像,不知你能不能聽懂。」

「……我盡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報告》讀了一遍,發現一個疑點。按照你轉述黃克武的話,當年在慶豐樓,是許一城逼死樓胤凡,然後奪走五罐交給日本人。可在《泉田報告》里,寫的分明是他們先聯繫了樓胤凡,然後在後面才突兀地加入中國專家許一城協助等字樣。」

「你的意思是?」我有點糊塗,這和我們的話題離得太遠了吧?

「我認為先後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極端重要。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難想到,但它決定了整件事的性質。」葯不是又恢復成了那個刻薄、理性的討厭鬼。

「泉田國夫先認識許一城,然後讓許一城去逼樓胤凡奪五罐,這是漢奸行為。可如果次序顛倒過來呢?是日本人先找的樓胤凡,然後許一城插手進來呢?」

我忽然一怔,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爺爺自然不是漢奸,他在慶豐樓的一系列古怪表現,肯定另有隱情。若按照葯不是的說法,自然是假意與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這個疑點一旦釐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葯不是道,「讓我來給你捋一下次序。先是樓胤凡得到五罐,從紹興請回舊友葯慎行開罐。葯慎行當時並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只是為了完成朋友的委託。但他開罐後得到五組牽星坐標,與《三官文書》對照,得出沉船地點的關鍵信息,隨後許一城也知道了——至於是不是葯慎行主動告訴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後我爺爺設法從樓胤凡手裡奪回罐子?」我接著說。

「笨蛋,你又想錯了。那時候罐子已開,泉田國夫已經拿到了五組坐標,正等待著批准,好出海探寶。許一城在慶豐樓的設局賭鬥,不是為了罐子本身,而是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跟隨其出海尋寶,伺機破壞——這是唯一能阻止敵人的辦法。」

「可是我爺爺沒過幾天,就因為玉佛頭的事入獄了啊……」

葯不是打了個響指:「沒錯。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葯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說好話,你仔細想想這一路的探摸,不覺得蹊蹺嗎?福公號為何距離原來的沉船地點挪動了那麼遠?為何兩人的屍骸緊緊鉗在一起?為何柴瓷就遺落在不遠的地方?」葯不是說到這裡,拍了拍欄杆,「當初福公號的沉沒地點,還沒那麼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潛水裝備,也能勉強應付。我太爺爺一定和泉田有一場激烈的對抗,然後雙雙殞命……」

我仔細回想,那兩具屍骸確實姿勢可疑,像是要在船內置對方於死地似的,但裝備都一樣,明顯有過合作。葯不是的解釋,算是對上卯了。

「我太爺爺恐怕也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所以他提前把五個罐子重新補好,其實只來得及補好四個,把海底針——估計是你爺爺給他的——送回紹興,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一切只是葯不是的推測,但我覺得離真相已經相當近了,所有的細節都應聲對上。我越了解藥慎行這個人,越覺得有趣。他真是個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居然替東陵盜案銷贓,是個利欲熏心的傢伙,一方面私德卻非常好,無論是對尹田的承諾、對尹丹的感情還是對尹念舊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風。而他隱居紹興,也說明對東陵一案有著極深的愧疚之心。

說不定,正是這愧疚之心,才讓葯慎行答應許一城的囑託,毅然跟隨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贖罪。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我爺爺在監獄裡不肯辯白,甚至不對五脈作解釋,甘願以漢奸名義一死。一旦他公開抗辯,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會知道真相,會禍及到葯慎行和福公號的護寶計劃。

當然,這一切都是葯不是的猜測,已經不可能找當事人佐證了。但有一點確鑿無疑,為了保護國寶,五脈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前輩慷慨赴死,他們絕無遲疑。

這個真相令人驚訝,可更令人感佩。我不由得挺直了身體,一股溫暖的力量,從群星之間流瀉而下,貫穿我的心房。

葯不是還是那一副冷靜的樣子,但話卻越說越多:「我懷疑我爺爺葯來看出了一點端倪,可又不便公開說,只好深藏在心裡。他與姬天鈞拚命爭奪五罐,未嘗不有點尋找父親痕迹的意思。」說到這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在很早之前。葯不然就憑著葯來口中的隻言片語,洞悉了整個真相。以那傢伙的智商,不是難事。」

我沉默不語,回想著在不同場合看到的葯不然那張笑眯眯的面孔。他藏得可真是嚴嚴實實,一絲不露。

葯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葯不然的心情。他加入老朝奉,不為別的,是因為老朝奉是尋找葯慎行最適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話題了嗎?這個動機,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怎麼不矛盾?」葯不是沉聲道,「太爺是為了阻止敵人奪瓷,慷慨赴義。葯不然又怎麼會為了尋回遺骸,坐視敵人把柴瓷奪走?他一直以來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接近福公號,找到太爺,查出真相。那三次爆炸,是他對這綿延幾百年紛爭的強制完結。」

「這是不是太牽強了……」

「為了洗刷先祖污損的名譽,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不惜一切代價,做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你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嗎?」

他一句話,把我堵了回去。是啊,我也不是如此嗎?為了找回爺爺許一城的清白和真相,奔走各地,堅持著一些看似很蠢的事。我的所作所為若是寫成小說,也會有讀者說動機太牽強吧?不真正在事中的人,是永遠無法切身體會到的。

「葯不然待你和別人不同。在你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覺得是同一類人。」葯不是道。我苦笑一聲,想到他在九龍城寨時的臨時之言。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他的話中,隱藏著如此之深的情感。

「可他是個殺人兇手,手上至少有兩條人命,這是怎麼也洗不白的。」我說。

葯不是無奈地捏了捏鼻樑:「他對無關的人和事,都極其冷漠。別說姬雲浮和那個老道,就是那十件價值連城的柴瓷,在他眼裡也不算什麼。他只要找到遺骸,證明太爺是為了護寶而死,就足夠了。至於那十件柴瓷,說不定他的打算,乾脆是讓這十件柴瓷為太爺陪葬,所以才毫不留情地炸了福公號。」

若葯不是這個理論成立,那葯不然簡直是一個比我還軸、比鄭安國還執著、比柳成絛還極端的人。我想起了葯不然做的那個生死拜的手勢,原來那不是對我,而是對葯慎行一拜。

可他終究還是塞給了我一件柴瓷,這是歉意,是致敬,是捨不得,還是想對我說什麼話?

我把視線從星空轉向船尾的漆黑大海,心中忽然有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窒澀,彷彿所有的情緒都被堵塞著,讓人呼吸不得,極其難受。我們在海上一直沒有機會直接對話,以後也再沒機會了。我們最後一面,就是他撲在屍骸上痛哭流涕。

葯不是的推測,終究只是推測,到底葯不然的腦袋裡在想什麼,我們已經永不可能知道了。我嘆了口氣,想說點什麼,卻如鯁在喉。我甚至不知道該扔什麼東西到水裡,去聊作祭奠。

我把上半身探出欄杆,朝身後的海面望去。傳說在海上去世的人,魂靈會一直追尋著船走,希望能夠回歸到陸地上來。如果這個迷信是真的,他現在應該能看到我吧,哪怕一眼也好。

我凝視了許久,緩緩把視線收回。海上的夜風太冷,也不安全,差不多該回艙了。我最後瞥了一眼打撈08號的側舷尾部,正要收回視線,可一瞬間我的瞳孔陡然縮小。我伸出手臂,想要叫葯不是指給他看,可喉嚨卻緊張得發不出聲音來……

打撈08號的船內廣播忽然響起,船上的乘客本來已經都歇息了,又被紛紛驚動起來。廣播里是我的聲音,我把大家叫到減壓艙門口。

沈雲琛、林教授、戴海燕、鐘山、方震等人都趕過來。我喘著粗氣對他們說:「葯不然找到了。」是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大驚,連方震都為之一愣。葯不然下水引爆三枚炸彈,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過許多遍,不可能藏有別人。這個葯不然,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剛才和葯不是在欄杆邊上談話,忽然看到船尾部側舷似乎多了個東西,湊近了拿電筒一晃,發現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人掛在尾舵的旋架上,離螺旋槳特別近。我和葯不是趕緊把他拽上來,一看發現居然是葯不然。現在葯不是去請船上的醫生了,我先把他丟進了減壓艙。」

減壓艙的門已經關閉,機器嗡嗡地啟動中。大家輪流順著一個小窗戶望進去,看到葯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頭濕漉漉頭髮靠在牆壁上,臉沖內側,額頭似乎還有大塊血跡,整個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醫生匆匆趕到,他打開艙門進去,給葯不然做了一下簡單檢查,用繃帶把他的頭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出來以後,我們聚攏過去問怎麼樣。船醫說病人的減壓病挺嚴重,可能出水後沒能及時減壓,而且長時間在海水裡浸泡,已有失溫症的徵兆。他頭部和四肢還有多處受傷,好在沒骨折。總之先讓他精心減壓加休養,等六小時後減壓結束再說。

我問病人能醒過來嗎,船醫說在船上夠嗆,畢竟缺少專業救治設備,不過船長已經聯絡了港口。港口會派專門的高速漁政船來接應,上了岸就送醫院。

「他運氣太好了,貼著螺旋槳被船拖了這麼遠的路,居然沒把腦袋打爛。」船醫念叨著,轉身離開,又看了一眼聚攏過來的眾人,「這麼多人在這幹嗎?都散了吧,散了吧,別打擾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這麼說了,大家也都紛紛散去。不過每個人都有點興奮,這次尋寶之旅,最大的謎團就是葯不然,他居然僥倖活了下來,一定可以問出不少東西。

過了三個小時,已是午夜時分。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撈08號懸掛著海上交通燈,朝著海岸飛快地開去,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個黑影走過寂靜無人的通道,來到減壓艙前。這裡有一個控制閥,可以控制艙內壓力。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著增壓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鬆手。

就在這時候,減壓艙前燈光大亮,把這裡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頭纏繃帶的葯不然一翻身,居然從減壓艙里坐起來,自己推門出來。他手一抬把繃帶推上去,露出一張和葯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臉——這是葯不是化裝的,他頭纏繃帶身披毛巾,加上燈光昏黃,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

「只要葯不然一醒,一定會說出老朝奉的真實身份。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來的,一定就是老朝奉。」葯不是冷冷說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我也從角落裡走出來,手持電筒晃了過去:「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您。」

光束籠罩下,是沈雲琛那張如罩寒霜的臉。

「您好啊,老朝奉。」我說出了這句等待了很久的話。

出人意料的是,沈雲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居然沒有辯解或反駁。她默不做聲,就這麼冷冷地看著我。

不知為什麼,此時我的心情並不是特別激動,彷彿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過往的一切,唰唰地從腦子裡冒出來,自動分門別類,思路越來越清晰。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沈雲琛終於開口了。

「一直以來我就有疑問。」我說到這裡,目光灼灼,「準確地說,是從杭州那次明清傢具展後,我就對您起了疑心。不說動機,單從能力說,您最有條件去安排損毀『三顧茅廬』青花罐的木器機關。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脈的地位,有大把機會可以毀掉那罐子,何必要這麼大費周章?於是我暫時擱下疑慮,直到我聽說葯不是和葯家因為這事起了紛爭,才重新意識到——只有一場眾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雲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等到細柳營覆滅,五脈開始反攻,您開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這條線,順藤摸瓜。所以您主動暴露出負責具體安排傢具機關的曾小哥,然後用一枚毒藥膠囊,斬斷了這條線索。」

說到這裡,我看了一眼藥不是:「這傢伙雖然討厭,但有一句話說的對,永遠只信任自己找到的線索。您太主動地把曾小哥推過來,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惜當時我雖有疑惑,但沒往深裡頭想。我一直以為,老朝奉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電話都通過好幾次,誰能和您聯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絛把真相告訴我。」

沈雲琛的眼皮一抬,頗覺意外:「胡說,他什麼時候告訴過你?」

「就是在臨死之前啊。他被漩渦吞沒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鳥丸,口中喊的是『媽媽』。我了解過他的過去,他小時候罹患白化病,飽受欺凌,也不被家裡喜歡。他一直追隨您,是把您當成了他的媽媽啊。所以他才會跟葯不然爭寵,才會對您屢次拉攏我,顯得十分不服氣——從那時起,我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可能進入了一個誤區。老朝奉為什麼一定得是年逾古稀,為什麼一定得是男的?」

說到這裡,我拱了拱手,語氣欽佩:「您可真是處心積慮,每次通話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聲音,您學過大鼓,這事應該不難。您不斷強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強,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絛最後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細想想,老朝奉還能是誰?誰還能有這麼高超的經營手段,短短十幾年時間把全國贗品盜賣生意做得這麼大?劉老爺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後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們行動,而且後來不也被鄭教授挾持嗎?」

我示意這個疑問先不著急回答,對另一邊的方震耳語了幾句。方震「嗯」了一聲,轉身離開,過不多時,拎出來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認出來,這箱子是沈雲琛帶上船的,裡面裝的是牽星板。方震打開箱子,箱子底層有一個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電話,這電話正是我們從青鳥丸的駕駛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線也特別粗。他還拿出一個等大的電池組,連同電話一起往暗格里一擱,「咔嗒」一聲,嚴絲合縫。

「這是西門子的海事衛星電話,還是最新型號。」林教授驚呼,他經常出海,對這些海事設備很熟悉。

我對戴海燕道:「她跟著我們一起出海,是為了隨時能跟同夥通報進度。可是海事電話的體積比較大,加上充電設備,根本藏不住。為了不讓我們起疑心,她便故意帶了一套牽星板,這樣一來,她隨身攜帶一件大行李箱,便沒人會起疑心。等到咱們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標發出,指示海盜船過來。」

說到這裡,我又轉向沈雲琛:「您原來的打算,是撈出柴瓷交給海盜帶走,然後把我們都幹掉吧?必須得承認,您的臨機應變能力實在太強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覺到情況有變,第一時間把海事電話綁在話筒前,完美地構造出一個老朝奉遙控指揮的場景,然後離開駕駛室,假意被鄭教授挾持,讓自己變得更加清白。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全軍覆沒,於沈雲琛也毫髮無損。」

「至於鄭教授為什麼願意配合,這恐怕就是真愛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葯不是都親耳聽到過,沈雲琛提及她和鄭教授年輕時有過一段戀情。若沈雲琛是老朝奉,那鄭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葯不然並非主因,而是他余情未了。以鄭教授的偏執,為一生所愛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實在太正常了。

塘王廟中,他跟我談起老朝奉時,神情亢奮。當時我以為是找到了知己的興奮,原來回想起來,那分明是找回了真愛的神色啊。

老朝奉實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時偽造現場,以清白之身脫離。但也正因為如此,讓她困在了一個局促的狹窄狀況里。我和葯不是設下的這個局很幼稚,若換了在其他場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別無選擇,必須鋌而走險,親自去滅口,所以這個局對她來說,是死局。

沈雲琛冷笑,似乎對我這一番推測不屑一顧:「小許,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高潮。」我把指頭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三個。」

這一句話,可讓周圍的人都震住了,就連沈雲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這一擊打得猝不及防。

「什麼叫第三個老朝奉?」方震問。

我掃過沈雲琛的臉,露出笑意:「一直以來,我都默認老朝奉是一個老頭子,所以很多疑點根本對不上,解釋不通。他若跟隨我爺爺許一城去經歷佛頭案,現在年紀都九十多快一百歲了,哪可能還有這麼多精力搞風搞雨?當我看到葯慎行的屍骸時,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許是兩個。但還是有些地方對不上。當我覺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時,才想到,為什麼不可能是三個?」

方震道:「小許,說說看,那三個老朝奉到底怎麼回事。」他對這個始終是最關心的。

我豎起一個指頭:「第一個老朝奉,是葯慎行。這個外號,還是泉田國夫給他起的,因為明代那條海船的主人,以魚朝奉自稱。第二個老朝奉,則是姬天鈞,他與葯來爭奪五罐,然後返回西安,開始了制假販假的生意。」

「可他為什麼要用老朝奉這個名頭呢?」戴海燕問。

「當時葯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來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肯定會對葯來產生極大影響。我猜姬天鈞早就算好這一步了,說不定葯來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這名字有著直接關係。」

「可姬天鈞在一九四八年已經去世了。」方震說。

我沒有直接回答,轉臉對沈雲琛道:「木戶小姐沒參加這次出海,一是身份尷尬,這是實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託她去了岐山。」

聽到「岐山」二字,沈雲琛的臉色,終於有些綳不住了。

「我剛剛去了趟駕駛室,跟木戶加奈通了個電話。她已經找到了姬雲浮的妹妹姬雲芳。姬家果然和姬天鈞有關係,但不是很近,平時來往很少。據姬雲芳說,聽老一輩人講,姬天鈞另外有一個親生女兒,早早送去了京城,據說就養在沈家。因為她小小年紀天賦驚人,頗受家裡期待,遂改姓為沈。這一層秘辛,在五脈是查不到的。」

不用說,這個女兒,就是沈雲琛,或者叫姬雲琛。就算我不設減壓艙的局,只要那邊消息一到,沈雲琛的身份一樣會敗露。

「若不是煙煙無意中說走了嘴,讓我注意到自己輩分被姬天鈞攪亂的事,還真想不到呢。」我說到這裡,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當初帶你進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雲琛嘴角猛地牽動一下,雖然她還努力保持著鎮定,但我知道這對她有多震動。

黃克武告訴我,我爺爺去世後,我奶奶在姬天鈞處住過一陣,後來嫌棄他胡作非為,又帶著我父親許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時間,隨行的恐怕還有姬雲琛,至於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說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間,跟姬雲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親的胡作非為連累了性命,因此帶在身邊。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隱居下去,姬雲琛則交給了沈家。

「你錯了。沈家是我自願去的。跟著她只能庸庸碌碌過一生,五脈才是能讓我出人頭地的金梯。」沈雲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終於出現了一絲躲閃和惶恐。當年這個決定,幾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一直爛在了心裡。

我繼續說道:「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雲浮的死,也是你怕他會繼續追查。只要有人試圖觸碰你和姬天鈞的關係,就會遭到殺身之禍。老朝奉和我爺爺之間玉佛的事,其實全是你父親姬天鈞和我爺爺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氣,半真半假,一直在誤導我,把我從真相前調開。」

我不知不覺中,把「您」字換成了「你」。這個傢伙和我們許家的仇怨,實在是深不可測。這時葯不是也踏前一步,厲聲喝道:「還有我爺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葯來當初離奇自盡,可也是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葯不是回國,一是想搞清楚葯不然為何叛變,二來就是想弄清楚葯來的死因。

沈雲琛呵呵冷笑道:「葯來跟他孫子不一樣,藏不住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葯慎行是幫著泉田做事的漢奸,耿耿於懷,這才為我所用。可惜他到頭來,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後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後,她似乎也看開了,索性一吐為快。

原來在慶豐樓事件後,葯來已經隱約覺察到葯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葯慎行懷著同歸於盡之心,還以為自己父親也是個漢奸。要知道,許一城是漢奸,導致許家沒落;倘若葯慎行也被曝出是漢奸,只怕葯家也要重蹈覆轍。所以他拚命搜集五罐,是為了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沒有手段開啟。直到最近幾年,才隱約查到紹興尹念舊這段隱事。可惜行事不密,為沈雲琛覺察,沈雲琛這才藉此要挾,逼迫他們祖孫入局。葯來不知道葯不然暗藏的心思,以為他被徹底洗腦,越陷越深,只得選擇自盡,只求能把葯不然救出來。

接下來的事,我和葯不是都親身經歷了。葯來故意留下線索,把解救藥不然的囑託,放在了遠在海外的葯不是身上。祖孫二人,一個為隱瞞父親污名而死,一個為追回太爺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葯不是雙目泛紅,緊握著雙拳,努力在控制著內心的震動。戴海燕走過去,把手搭在他微微發抖的肩上。

我想起劉一鳴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覺,只是投鼠忌器,隱而未發。他刻意塗抹掉的那個名字,正是沈雲琛吧。

一股怨氣在我胸中盤旋鬱積。這三個老傢伙,葯來看似瀟洒實則懦弱,最後為敵人所用;劉一鳴看似胸有成竹,實則顧慮重重,姑息養奸;還有一個黃克武,看似嫉惡如仇,卻懵懂無知。老朝奉乘勢而起,和他們三個人的性格弱點有著直接關係。

他們鑒了一輩子古董,反而沒看穿一個人。真是應了那句話:鑒古易,鑒人難。

沈雲琛一撩額前的頭髮:「你們問完了?」她自始至終,沒有作任何辯解,不知是不屑,還是啞口無言。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看著她,「為什麼?你明明可以在五脈風光地當著一派掌門,為什麼卻選擇成為第三個老朝奉?明明你父親姬天鈞的事,跟你已經毫無關係。」

一陣嘲弄的笑聲從沈雲琛口中響起:「你指望什麼答案?一個想替父親報仇的女兒?一段不為人知的童年陰影?一個不得已的苦衷?別天真了,沒有!這根本用不著什麼矯情的理由。我發現制假賺錢多,盜賣利益大,就幹了,沒有什麼心路曲折,也沒什麼道德掙扎。」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有錢為什麼不賺?我告訴你,支撐古董這個行當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麼愛物之心,也不是什麼鑒賞之道。像老鄭那種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面對沈雲琛的坦率,我頓時啞口無言。

「為了利益,難道其他一切都刻意不顧?」我質問道。

沈雲琛道:「資本為了30%的利潤,就敢於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敢於踐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潤是多少?是千百倍!」

當她赤裸裸地說出這些話來,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在古董圈子這幾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臉,包括五脈自己的掙扎和轉型,知道沈雲琛說的才是正理兒,過時的反而是我們。

她言辭堅定,彷彿對面的我才是失敗者:「你一定覺得,終於把我抓住了,這個產業就會分崩離析對吧?錯了,我告訴你,沒有我的約束,它會更加興旺,更加混亂,更加肆無忌憚。你們沒見過,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麼地步,可是我見過,劉一鳴也見過,所以他不敢揭開這層蓋子。他知道,一個無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亂世,有多麼恐怖。現在的亂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減壓艙旁一片安靜,大家都被沈雲琛的發言震驚了。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過,可沒有人像沈雲琛一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別以為你說出這種謬論,我們就會手軟。你會受到法律應該有的制裁,幾百條罪名在等著你。」我冷笑道。

沈雲琛不以為然:「我並不是求饒,只是告訴你們,你們有多天真。」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制住帶走。沈雲琛並不反抗:「請給我幾分鐘時間,我去補個妝。」到了這時候,她還惦記著化妝?沈雲琛沖我微微一笑:「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體面這種事,都是要講究的。」

方震道:「讓她去吧。我跟著。」

有他跟著,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沈雲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間走去。走出去幾步,她忽然回過頭來,沖我嫣然一笑:「小許,我對你們許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許嬸把我帶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終記得。我處處不為難你,拉攏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號的事,也是希望你能為我所用,多少能彌補一下我內心的愧疚。現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念了那麼一次舊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場。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那是因為邪不勝正。」我陰沉著臉回答。

「你要這麼想也挺好。」

她輕輕笑了一聲,轉回頭,繼續朝前走去,儀態依然優雅矜持,腳下一步都不亂,宛如一位名角最後的告別演出退場。

我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大喊,卻喊不動。明明宿命中的敵人終於被抓住,我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葯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只有減壓艙的紅燈困惑地閃爍著,這尊巨大的機器對人世間的複雜事情簡直無法理解。

無論如何,事情終於結束了。葯不是把我拉起來,這時大副跑過來,說甲板有情況,那個老太太跑到船頭站著去了。

我們大吃一驚,不是方震跟著么?怎麼會讓她跑到甲板上去?我們急忙趕過去,看到沈雲琛站在船頭邊緣,背對海面而立。她的頭髮盤成精緻的雲頂,身上對襟扣得一絲不苟,手腕掛著金絲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綠扳指,胸前一串精緻的連鎖玉佛勾雲項鏈,彷彿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方震站在離她數米開外的地方,嘴唇抖動,似乎十分痛苦。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我大聲問他這到底怎麼回事。方震低聲道:「劉老爺子,給我留了一句話。」

「什麼話?」

「就一句話:無論老朝奉是誰,給他一個了斷。」

了斷不是審判,這句話的用意再明白不過。

這還真是劉一鳴的口氣。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脈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脈勢必又是一場大亂。他這是怕五脈經不起折騰,所以才對方震面授機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敗露,能夠不去接受法律制裁,而是做一個了斷。

劉一鳴人生中最後一個人情,用在了這裡。

方震是一個極講原則的人,按道理是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通融。可劉老爺子對他恩情深重,所以當沈雲琛被揭穿後,他陷入了極矛盾的痛苦。

最終,方震還是信守了對老爺子的諾言。

「這次之後,劉家的恩情,我就還清了。許願,對不起……」方震喃喃道,聲音第一次顯得那麼無力和慚愧。這塊精鍊的岩石表面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龜裂。我知道,放棄原則對方震來說,等於死亡。五脈和這位軍人之間,再不會有什麼瓜葛了。

我把視線轉向船頭。此時風浪略大,船頭顛簸。沈雲琛高高挺立,雙手交叉垂於下方,雙目平視。船頂的探照燈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燈般耀眼。

我迎著海風走過去,卻不知該說什麼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來,沈雲琛卻呵呵一笑,朝後退了一步,雙腳踩在了船邊緣,下方是漆黑洶湧的海面。

「想不到,最終來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許你啊。這可真是宿命。」

「宿什麼命?!」我煩惱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離開。

「你爺爺許一城,見證了葯慎行的出海;我父親姬天鈞,見證了許一城的臨刑。我看到了許和平夫婦投湖後的屍體;現在,輪到你來見證我的結局了。這還不是宿命?」沈雲琛的眼神裡帶著幾許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許家三代人之間的命運糾葛,竟是如此複雜。

我沉默地看著她,心有狐疑。一個唯利益論者,難道不應該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條命,然後在審判期間設法求活么?沈雲琛應該是個極端現實的人,這種求死的姿態不像她的風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許。這次不再有什麼局了。你做得不錯,我輸了。當初劉一鳴把你召回來,我就有一種預感,你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還是輸給了那個老頭子。也罷,我把欠你們許家的這條命還給你。」

「不只是我們許家,你這麼多年作的惡、造的假、傷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沈雲琛發出一陣嘲諷的刺耳笑聲:「你們許家,總是那麼天真。報私仇是天經地義,我認!但千萬別滿口講這些大道理。你想像不到一個沒有統治者卻擁有巨大利益的市場會變成什麼模樣,也沒見過人心會因此墮落到什麼地步——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懷念我的。」

聽到這裡,我忽然笑了。沈雲琛問我笑什麼,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來,黃老爺子給我講過我爺爺保東陵的故事。他隻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軍隊前面,試圖以一己之力阻擋大軍。人心墮落,世道再亂,還能亂過那會兒么?可我爺爺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許家,總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為沈雲琛會出言嘲弄他的失敗,可她居然仰起頭,露出一絲神往的神色:「我聽我父親談起過。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害怕一個人,非要置其於死地。他說許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開手腳做事。真想親眼見見這許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說到這裡,她像看著我,可又沒在看著我,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後聚焦。彷彿我爺爺正站在那裡,注視著這幾十年後的結局。

「你等著看吧,看看這個行當會變成什麼樣子。」

說完這句話,沈雲琛忽然腳下一動,身子歪斜斜從船邊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歸於平靜,我怔怔地望著沈雲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結束了。始於黑暗,終於黑暗,黑暗曾經給她帶來重重庇護,現在卻吞噬了她。許家的仇,葯家的仇,那無數件案子,都隨著老朝奉的落海而結束。

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求過饒,大概從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為這個時刻做準備。我無數次想過各種復仇的場景,從最簡單的繩之以法到最殘酷的凌虐都考慮過,可我從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結局。

剛才我揭穿她的真面目,心中並沒有特別興奮,此時聽到她最後的預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體里湧現。

那不是解脫,不是如釋重負,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揚的戰意。

「許願,你覺得她的預言會成真嗎?」葯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來的古董行當,一定會亂象頻生,假贗橫行,恐怕會比如今亂上幾倍。」我停頓了一下,展顏一笑,「所以我們的堅持才更有意義,不是嗎?」

我仰起頭,看向天空的星辰,雙手高舉,行了一個生死之拜。生死一諾,九死不悔。據說死者的魂靈,寄寓於群星之間,他們一定能聽得到我的話。

海面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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