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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脫險

這個炸彈,其實是擱在工作台下供應噴燈的乙炔罐。

尹鴻在前兩次使用乙炔噴燈時,做了個手腳,偷偷把桌下的乙炔罐的氮氣軟管介面扭松。剛才趁著他們爭吵,他又悄悄擰緊了罐口的安全閥。

這一切前置工作完成後,接下來我撲了過去,把軟管扯開。結果大量空氣取代氮氣,裹挾著瓶口的鐵鏽、氯化物一下子沖入罐內,發生聚合反應,產生了大量熱量。瓶內的溫度和壓力急遽升高,卻沒辦法通過擰緊的安全閥傳到罐外。

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我從前當過化學課代表,雖然後來轉行做古玩,但一些安全常識還是知道的。幸虧這個罐子是供應噴燈的,容量不是很大。若是工業級的乙炔罐,估計整棟樓就沒了。

木質講台和檀木屏風並不能徹底抵禦如此強烈的衝擊,但我們比起屋子裡的其他人來說已經幸福太多了。

我從搖搖欲墜的木質講台下鑽出來,強忍住暈眩和疼痛,抬頭朝屏風那邊望去。整個教室是個密閉環境,剛才又一下子衝進許多人。被這麼一炸,現場煙霧瀰漫,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人體,生死不知,真是凄慘無比。

我顧不得查看戰果,一瘸一拐地從這些人身上邁過去,朝對角的屏風走去。那扇屏風早已被炸得粉碎,我奮力撥開那些碎木渣滓,看到尹鴻抱著腦袋瑟瑟發抖,給嚇壞了,好在沒怎麼受傷。

我一碰他,他就發出尖聲大叫,帶著哭腔喊著爹和娘,跟個小孩子似的。

我心裡一涼,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尹鴻小時候眼睜睜目睹了爹媽被炸彈炸死,從此才變得封閉,這是他心理最大的陰影。可現在我卻讓他重新直面這種恐怖,把最慘痛的記憶喚醒。我心下惻然,這事責任完全在我。

我拚命拽住尹鴻的胳膊搭到脖子上,不顧他尖叫,咬緊牙關往外走去。我還順便掃了一眼,沒看到葯不然的身影,不知那傢伙怎麼樣了。

我們跌跌撞撞出了教室,外面也是一片混亂。一些工坊的工人和守衛,都紛紛聚攏過來,可誰也不敢靠近。

樓前停著歐陽穆穆的吉普車,車上本來坐著一個司機,現在也下了車,驚恐地朝教室那邊看去。我攙著尹鴻,對司機大吼:「他們黑吃黑!歐陽老大讓我們趕緊先走!」

駕駛員見我滿臉灰土,分辨不出是誰,有點不知所措。我氣勢洶洶地訓斥道:「還猶豫什麼!細柳營馬上就追過來了,一圍住,咱們都得死!」

一聽這話,駕駛員立刻哆嗦起來。他知道細柳營和鬼谷子互相看不慣,昨天還差點打起來,現在發生了這麼大的爆炸,對我的話自然篤信無疑。

他不敢怠慢,趕緊發動車子。我拽著仍舊在瑟瑟發抖的尹鴻,繞到車後,把他推進後排。

我正要也順勢爬上去,腳踝卻猛然被人拽住了。我回頭一看,看到渾身是血的龍王站在身後,如同一隻受傷的凶獸,雙目露著可怖的煞氣。沒想到這傢伙皮糙肉厚,居然抗住了那一輪衝擊。他伸手一拽,硬是把我從車廂上拽下來。

我急中生智,猛拍車廂後蓋,示意前面快開車。駕駛員從駕駛室里探出頭往回看,我大喊道:「快開車!別讓細柳營的人追上!我掩護你!」駕駛員看到那渾身是血的大漢,嚇得一踩油門,車子向前隆隆地開去。龍王氣得開了幾槍,效果適得其反,車子反而跑得更快了。

龍王還要開車去追,我一咬牙,回身撲上去,跟他纏鬥。尹鴻是我招來的,沒他我的計劃不可能實現,無論如何我得先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我那點花架子,哪是龍王的對手,幾下就被撂倒在地。可這時候汽車已經遠遠開了出去,再也喊不回來了。

龍王狠狠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把腳重重踩在我的小腹上。我大聲慘叫,他的軍用皮靴卻毫不留情,狠毒地用靴跟戳完,還要攪動幾下。

「小崽子,你會死得很慢。」他充滿殺意地吼道。說完他抓起我的一條腿,直接拖在地上往教室那邊走。我的背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磕得生疼。

此時爆炸後的混亂已經初步結束,塵埃落定。倖存下來的人跌跌撞撞向外求援,傷者大聲呻吟。外面的人也紛紛趕過來,七手八腳清理現場。鬼谷子和細柳營顧不得自相殘殺,都在先搞清楚自家人還有多少活下來的。

龍王叫來一個手下,讓他趕緊開車去追尹鴻,然後把我重重丟在一塊大石旁,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淪為廢墟的教室。

歐陽穆穆被兩個人抬著出來,那張麻臉覆蓋著血污,胸口還插著一片金屬罐皮。我記得爆炸之時,他站得離工作台最近,手裡還拿著瓷片,所以受創最深。現在到底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被清理抬出,臨時擱在小樓前的停車場,密密麻麻擺放著的十多具人體,無不是滿身煙塵血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柳成絛居然活了下來,一頭白髮幾乎被灰土蓋滿。他的眼角划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有鮮紅的血順著眼角流到白臉上,格外醒目。除此之外,他倒沒受什麼其他傷害,就是腿腳有點不靈便,顯然還沒從爆炸中緩過來。

柳成絛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鞋底沙沙地磨著沙礫,充滿惡意和怨毒,像是一條毒蛇在緩緩游向獵物。

龍王沉聲道:「老大,銀匠逃了,只有這小子讓我給逮回來了。」柳成絛「嗯」了一聲,蹲下身子俯看著我:「這些事,您在紹興就計劃好了對吧?」

「是啊。」我躺倒在地,心中卻沒有任何恐懼,一片清明。

「歐陽穆穆,是您叫過來攪事的吧?」

「對。」我甚至還有餘力笑。

「那個碎片,您之前曾動過手腳?」柳成絛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從這次離奇的爆炸,一點點推演出了我的幾乎全部計劃。

可惜,他覺察得太晚了。

「不,還不晚,您還在我手裡呢。」柳成絛咧開嘴,不知是在笑還是威脅,眼角那道鮮血正好划過臉龐,流至唇邊。

他直起身子,向左右吩咐了幾句清理現場的指示,然後比了個手勢,讓龍王把我拖到三樓睡覺的房間。進了屋子,龍王把我一腳踹倒在地,用繩子把我的雙手牢牢綁在床腳。

柳成絛用一條白手帕把眼角的鮮血擦乾淨,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你知道我為什麼安排你們住這個房間嗎?因為這間房子對我來說,很有紀念意義。」他停頓了一下,把視線移向電視架上的那一排素白瓷器。

「葯不然跟你說過吧?這些瓷器,都是骨灰瓷。每一件,都是我曾經的敵人或者背叛者。」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架子上拿下一個素白茶碗,「你看這個蓮瓣茶碗,它曾經是我最好的競爭對手,頭腦敏銳,意氣風發。」

然後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件八福盤:「這件是我的得力助手,兢兢業業跟了我三年。可惜小夥子沒把持住,還是辦了件錯事。哎,他臨死前懇求我的嘴臉,應該刻在盤子上才對。」

他把盤子放回去,用手撫著那件曲線優美的梅瓶,難得地嘆了口氣:「這是我的情人,英文系的。人真漂亮,床上功夫也不錯,可惜不安守本分。我把她燒成梅瓶,就是為了紀念她那令人銷魂的美好身材。」

每拿起一件瓷器,他都會講一個故事。柳成絛的雙眼閃著殘忍而興奮的光芒,甚至帶了几絲沉醉,這得是多變態才會把敵人們燒成瓷器玩賞。他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頭髮猛然一揪。我頭皮一陣劇痛,竟被他生生薅下來一束頭髮。

「您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會讓您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火化後才燒成瓷器,你要不要試試活著被送進窯爐,感受一下活體入瓷?」

我什麼都沒說,我知道這個不用回答。

「不著急,您可以慢慢想。我會請最好的工匠,給您全身抹上瓷泥,外面施一層厚釉,只留兩個鼻孔。如果您願意,我還可以讓他們勾幾筆花紋。然後您會被擺進窯里,靠牆站好,慢慢享受幾千度的高溫。燒窯溫度上升不快,泥釉的傳熱不高,所以您的死亡過程,會很慢。熱力讓泥釉逐漸硬化,您會發現皮膚被灼熱的瓷面牢牢吸住,像渾身都貼滿了熨斗,但是您無處可逃,動都動不了,只有腦子還保持著清醒,清楚地感受著皮膚腐爛,肌肉消熔,半熔化的高溫瓷漿流入你的身體,焚毀血管和神經。您很害怕,你會大口大口呼吸,把灼熱的空氣吸入鼻孔,燙熟您那卑賤的腦殼。想想看,您可以近距離觀察窯變,親身化為飛灰再融入瓷胎中,這是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體驗啊——二十四小時之後,我會打開窯爐,您已經成為一件原大尺寸的人形瓷器。如果運氣足夠好,上面甚至還能固定住您臨死前那絕望痛苦的表情。哎呀,佛家說人在世間,如居火宅,您這可是暗合了佛理,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柳成絛近乎陶醉地在自言自語,沉浸在這種殘忍的想像中。龍王在旁邊滿臉欽佩地看著他,感嘆說:「不愧是頭兒,我最多只能想到,一片片把他的肉剮下來而已。」

「幹將莫邪捨身入爐,才換來兩口利劍,鑄鐘娘娘捨身入爐,才有北京那一口皇覺大鐘。瓷器也是一樣。若有人的魂魄在其中嘶鳴,肉體在其中消熔,那便會讓瓷色加倍漂亮。」柳成絛滔滔不絕地說著,去看我的臉色。

我開口道:「難道白口的秘密,你不想要聽了?」

柳成絛哈哈大笑起來:「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會相信您嗎?退一步說,就算您知道,又能怎麼樣呢?這幾天我都看明白了,這個秘密,非得把五罐全開了,才能搞清楚。現在歐陽穆穆死了,他的鬼谷子罐,加上我的細柳營罐,我已經掌握了五分之二的紙型。只要再弄到另外三件,自然一目了然,還用你說?」

細柳營的紙型,已經被柳成絛精心收藏。鬼谷子的紙型,也在昨天被歐陽穆穆拿走放到了別的地方。兩個紙型都不在教室現場,不會被爆炸焚毀。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您替我幹掉一個對手,又送來一件大禮。機關算盡,沒想到卻給我做了嫁衣吧?絕望嗎?失落嗎?」柳成絛越說越興奮,他抬起皮靴,又開始去踩我的臉。我躲閃不過,被踩得鼻青臉腫,可臉上卻始終帶著微笑。

柳成絛更加用力踩去,期望我開口求饒。讓敵人在悔恨中墮入深淵,是他最喜歡欣賞的景色。可我卻沒讓他如願:「你可是犯了一個大錯。」

「哦?願聞其詳。」柳成絛收回皮靴,好奇地問道。

「拿到紙型的,可不是只有你。」我呵呵乾笑道。尹鴻有著卓絕的記憶力,他在操作當晚,已經成功地把兩個罐子的紙型都複製出來,帶在身上。

柳成絛很失望:「這就是你的垂死掙扎?太弱了。」

「如果我說我們拿到了三個呢?」我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

柳成絛的動作僵住了:「三個?那一枚瓷片不是假的么?」

我呵呵笑起來:「說它是『焚香拜月』,那是騙你;可我也沒說過它不是五罐之一啊。」

柳成絛忽然沉默了。他意識到,自己掉入了一個心理盲區,以為用來冒充真品的一定是贗品,卻沒想過真品也可以來冒充真品。

他想到那做不得假的釉色和袖子上的八卦紋,不由得失聲道:「那是『三顧茅廬』罐!在杭州被摔碎的『三顧茅廬』!」

我點了點頭,這小子的反應速度不是一般的快,這麼快就想通前因後果了。

可惜,還是太晚了。

當時尹鴻從瓷片里提取出第三份紙型後,歐陽穆穆立刻跳出來質疑,隨即發生了爆炸。也就是說,現場的人,只有尹鴻一個人見到過這份紙型。如今「三顧茅廬」已經粉碎不存,碎片也毀於爆炸,全世界唯一一份留存的信息,就只有尹鴻懷裡揣著的那一份。

只要尹鴻順利逃出去,他就有了三份紙型,比柳成絛更佔據優勢。

柳成絛道:「你們根本連在哪裡都不知道。他能跑到哪裡去?」

「黃山?」

柳成絛大笑起來,似乎奸計得逞。我也大笑起來:「黃山個屁,你根本是在存心誤導我們。」

這些古董販子,一個比一個狡猾。柳成絛帶我們進來之前,故意讓我們看到黃山路牌。如果我們是警方的卧底,肯定會設法通知他們去黃山附近圍剿,那可就真是南轅北轍了。

看我一口說破他的小心思,柳成絛也不氣惱:「那您說說,咱們是在什麼地方?」

「呵呵,我們不知道,但瓷器會告訴我們。」

我們在這裡住的時候,向守衛討了些附近瓷窯燒壞的廢瓷。這些瓷器雖然品質不高,不過足以看出端倪——這是景德鎮瓷,我們是在景德鎮附近的山裡!

一般人會被「安徽」這個概念束縛住,會進入思維誤區。景德鎮和黃山分屬江西、安徽兩省,感覺上似乎相距甚遠,其實是分省導致的錯覺。景德鎮在黃山西南方向,兩地之間距離只有一百多公里,開車兩三個小時就能到。柳成絛既然在黃山虛晃一槍,那麼他的真正基地,一定是在景德鎮附近。

景德鎮號稱瓷都,在中國瓷業中的地位,就算是不懂行的老百姓都如雷貫耳。柳成絛玩瓷器,無論如何也繞不過景德鎮這塊金字招牌。

黃山附近、燒制白瓷。有這兩個坐標參照,想猜不到是景德鎮都難。

我看了看柳成絛,知道自己說中了。柳成絛抬起頭,向龍王怒喝一聲,說你們怎麼不去追。龍王緊張地咽了咽唾沫,說我想先控制這個主謀,以為那個廢物不重要。柳成絛抓起一個不知是誰的骨灰瓷,重重砸到龍王額頭:「蠢材!快去追!」龍王不敢爭辯,趕緊跑出屋子去。

柳成絛站起身來,喘著粗氣:「汪先生,您的計劃真不錯。不過我很好奇,就算尹銀匠順利逃出去,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是一樣要死?」

「可惜啊,你不會殺我的。」

柳成絛彷彿聽到一個笑話:「這就是您的臨終遺言?可是一點也不好笑。」

我慢悠悠地說:「難道你不覺得奇怪,為何杭州那被砸碎的『三顧茅廬』,碎片在我身上?為何歐陽穆穆對我恨之入骨?為何我要處處針對你們?」

柳成絛是個聰明人,我點破了幾個關鍵點,他便能想通。在衛輝,是兩個人整垮了老徐;在杭州,是兩個人砸碎了瓷罐,抓住了一個,另外一個跑掉了。被抓的那個,叫作葯不是,是五脈葯家的人。

那麼另外一個是誰,幾乎呼之欲出。

「你是五脈的人?」柳成絛說,語氣既帶憤恨,也帶點敬畏。

「我不叫汪懷虛。我叫許願。」我緩緩翻開最後一張底牌。

有時候底牌不需要欺騙,真實才更有力量。

老朝奉和我們許家淵源深切,而且我先後經歷了佛頭案和《清明上河圖》風波,與他關係匪淺。縱然老朝奉的組織里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我的相貌,但許願這個名字,應該是相當有知名度的。

正因為我太有名了,所以我算定柳成絛不敢擅專,一定會先請示老朝奉,只有他才有權處置我。本來我不想這麼輕易暴露身份,但眼看自己都快被燒成瓷了,也只好用出最後這招保命了。

果然,柳成絛一聽這名字,立刻愣住了。

「你是許願?」

「如假包換。」

柳成絛眯起眼睛,打量著我:「我還納悶呢,我應該沒得罪過你,怎麼你這麼處心積慮跟我過不去——原來是這樣,若是許願就不奇怪了。」他忽然之間話鋒一轉,「可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打電話去給老朝奉驗證。」我回答。

柳成絛卻搖了搖頭:「我可不知道誰是許願,我只是燒死了一個叫汪懷虛的騙子而已。」他雙手合十,陰狠地翹起了嘴角。

我心裡一震,看來他是連老朝奉的權威都不顧了,打算在這把我弄死,再來一個拒不承認。

好在我早想好了應對的辦法。

「你這麼做,老朝奉可是不會開心的。」我提醒他。

柳成絛略帶憐憫地反問道:「他怎麼知道呢?」

「他怎麼會不知道?」我迎著目光,把問題踢回去。柳成絛盯著我,突然眼角一抖,終於想到了一個一直被忽略的細節。

這幾天除了歐陽穆穆,還有另外一位旁觀,就是老朝奉的代表葯不然。如果我是許願的話,葯不然應該一早就認出來,可他卻一直稱呼我為汪先生,從未說破。

這個葯不然,恐怕是存心要讓柳成絛吃一個大虧。若是「汪懷虛」死了,葯不然一定會告訴老朝奉真相。

「哼,怕什麼,他也在教室里,恐怕已經被炸死……」話說到一半,他停住了。不用我特意提醒什麼,柳成絛已經想起來了,在爆炸前那一刻,我高聲喊出兩個人的名字讓他們躲避,一個是尹鴻,一個正是葯不然。

他臉上如罩寒霜,顧不得和我廢話,轉身匆匆走出屋子,估計是落實葯不然的下落。他留下兩個守衛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屋子裡恢復了安靜。我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吊著一隻胳膊不能動,只好用另外一隻手擦了擦臉上的血痕。我喘著粗氣,望向窗外,外面日頭爬得很高,接近天頂,應該快正午時分了,正是一日之中陽氣最旺盛的時候。任何魑魅魍魎,在這時都會懾於陽威,不敢造次。

不知道尹鴻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順利逃出去。

柳成絛並不知道,我在尹鴻身上藏了一個信號發射器。這是方震通過紹興公安局調撥給我的,是一個高等級緊急聯絡信號發射裝置。它體積很小,作用範圍是三十公里,只能發射一次。信號的等級非常高,一經發出,只要被任何一個公安分局接收到,立刻會上報北京,同時派遣警力前往排查發射信號地點。

在細柳營里我一直沒用,因為不知道這個信號機在山區效果如何,方圓三十公里是否有公安分局。現在只要尹鴻能及時脫離山區,按動電鈕發射,應該很快就能得到警方的支援——希望他儘快從崩潰情緒里走出來,想起來去按電鈕。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能翻的底牌,也都翻開了。剩下的事,就看是警察先來,還是我先被燒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老朝奉沒來,不然在教室里把他炸死,我現在死也瞑目。

我正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外面走廊似乎傳來鐵軸吱呀聲,好像什麼人推開了鐵門。其中一個守衛跑過去看,然後悶悶地傳來一聲敲擊,另外一個守衛也連忙趕過去,半天也不見回來。整條走廊悄無聲息,跟鬧鬼似的。

這大中午的,怎麼會鬧鬼?我盯著門口喊了一聲,卻沒任何回應。我低頭一瞥,看到剛才柳成絛砸龍王的骨灰罐,已經摔得粉碎,一地瓷碴子。我撿起腳邊的碎片,割斷了手腕上的繩子,謹慎地走出屋子去。

我一探頭,看到外面走廊和鐵門之間,兩個守衛躺倒在地昏迷不醒,血流潺潺,似乎被重物敲破了頭。鐵門敞開著,上面還掛著一把鎖頭。

這是誰幹的?怎麼打完就走了?不會是柳成絛搞的什麼陰謀吧?

我二話沒說,趕緊朝樓下跑去。那些疑問,可以等逃出生天之後再想。就算是陰謀也無所謂了,你說事情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

我衝下三樓樓梯,經過二樓走廊時,忽然聽到那邊似乎傳來電子雜音,還夾雜著人聲叫嚷。我心有所惑,躡手躡腳走過去。這二層走廊從中間被一道實木隔斷截成兩半,中間只有一道加裝了電子鎖的厚實小門。

前幾天我下樓溜達時,就注意到了,當時猜測二樓大概是財務重地或是古董保管室,所以戒備相對森嚴。不過這大門此時卻半開了,我悄悄推門進去,緊貼牆壁,往房間裡面看。

原來這是一個通信室,裡面正中擺放著一座大功率電台,四周都是雜亂無章的線路。一個人正半跪在地上,一邊拔插各種插頭,一邊對著話筒喂喂大叫。話筒對面的人聲時有時無,雜音極大。

我想起樓頂高高豎起的天線,這個深山裡的村子不通電話,他們對外聯絡,只能靠電台或衛星電話。看來剛才一樓那一下爆炸,把二樓的這個通信台也給震壞了。這個技術人員急著維修,連門都忘記帶上了。

看這電台目前的狀況,就算我能控制它,也無法跟外界取得聯絡——就算完好無損也沒用,我不懂怎麼操作,那是姬雲浮的特長——不過我看到操作員手邊這裡有一本通信錄,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看左右,搬起一台雙聯蓄電池,高舉過頭,狠狠地朝那個技術員砸過去。他慘叫一聲,立刻撲倒在地。我拿起通信錄,翻開一看,裡面用圓珠筆寫著各個人名和呼號,密密麻麻足有半本,不同人名還用不同顏色寫。

我草草翻了一遍,知道這東西極有價值,隨手揣進懷裡,匆匆往外走。剛出木門,迎面和一個人撞上了。這人我也見過,是歐陽穆穆的手下,那個和龍王打過一架的小虎。

小虎也是一身土灰,剛才炸得不輕。他稀里糊塗地站在樓門口,一見是我,先愣了下,然後怒吼一聲,揮拳就打。我無心戀戰,一貓腰,躲過他的攻擊,朝樓下衝去。小虎是練家子,反應速度比我快,飛起一腳正中我後心,我一下子從樓梯頂摔到底下,連鼻子都搶破了。

小虎隨即也衝下來,把我從地上揪起來,當胸又是一拳。我跌倒在一樓樓梯入口處,腦袋正好撞到擺在門口的青銅鼎上,眼冒金星。小虎獰笑著走過來,要把我抓起來繼續虐殺。

他就是個渾貨,眼看著歐陽老大死於爆炸,才不管什麼許願不許願,非把仇人幹掉不可。

他湊過來,正要卡住我脖子。我猛然抬起手臂,朝他的腹部一捅。只聽「撲哧」一聲,小虎驚訝地低下頭,我明明是空手,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刺入他小腹的匕首?

這事說起來也真巧。剛才那一撞,我腦袋撞到了門前那個青銅雙耳饕餮鼎,立刻發現這是個嫁接貨。它是用真的青銅器碎片重鑄而成,料真器假。這種貨色,腿和鼎身不是一次澆鑄完成,而是焊接而成,經過做舊鏽蝕後,關節會很脆弱。我當機立斷,用手去掰青銅鼎的一條腿,「咔吧」一聲,腿居然被我生生撅下來了,斷口特別尖利。

我握著這東西當匕首,回身一捅,竟奏奇功。知識就是力量,這話真沒錯。

小虎被我這一捅,立刻癱倒在地上,雙手捂住傷口嗷嗷直叫。我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沒想到反假古董這麼多年,現在倒被一個贗品給救了。

若這是件真鼎,估計我已經完蛋了。

小虎的慘呼驚動了正在忙碌的其他人,遠遠地,我看到柳成絛和龍王都跑過來,手勢揮舞,呵斥著讓手下人追過來。

這個時候,絕不能講究英雄主義,我撒腿就跑。我這幾天一直下樓溜達,對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來輕車熟路,一頭扎進小樓旁邊的村裡去。

村子裡的農舍早已廢棄無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半坍塌的破舊古瓷窯。我沿著高高低低的土路瘋跑了一陣,肺里火辣辣的疼。回頭一看,好傢夥,三五十人展開隊形,漫山遍野地追了過來。

看來柳成絛是動了真怒,把細柳營里的工人也都動員起來,非要把我逮住不可。他也知道,如果讓我進了山區,就麻煩了。要知道,江西的山勢和別處可不一樣。

我又跑了一陣,發現後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擺出了一個鶴翼陣。兩側急速向前包抄,封鎖我進山的路,中路徐圖緩進,要把我堵在古村裡,然後再抓出來。

看來進山是沒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邊有一個古瓷窯,拱圓身長,縱看呈葫蘆狀,窯囪已經塌了一半,但主體結構還在,窯壁剝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遺留。

我看著追兵進來,一貓腰,鑽了進去。窯洞里很大,前高後低,跟一條逐漸壓低的隧道似的。陽光從上方的扁形觀火孔投射進來,把內部構造照得很清楚。從窯門直入前室,過了護牆,會連著一個火膛。膛壁燒得發黑,這應該屬於平焰窯的一種。

《玄瓷成鑒》對各類窯爐也有介紹。我依稀記得書中曾提及,景德鎮早期是饅頭窯,後來到了宋元有了改進,變成了葫蘆窯,後來明末清初之際,又改成了鎮窯,又叫蛋窯。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斷有改進,越往後對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細節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蘆窯,那麼在火膛下面會有一個小口,平進平出,用來鼓風添柴。到後期鎮窯,這個設計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我蹲下身子,在側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處微微凹陷的地方,把碎礫搬開,露出一個洞口。洞口不大,但勉強能容我鑽下去。

也是虧了我之前在村子裡溜達了好幾趟,注意到有這麼一個古窯,提前做了點功課。不然情急之下,我還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著身上的疼痛,齜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樣往裡鑽。裡面硌硌稜稜的,我也只能忍了。這個洞口往外通向一個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經被荒草掩住,影影綽綽能看到陽光灑進來。我把上半拉身子伸進灶台里,就不敢再動了,腦袋再往前伸,就會從灶口伸到外面去。倘若被人發現,便成了瓮中捉鱉了。

我剛藏好,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連忙伏下身子去,壓著那本通信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腳步聲眾多,在附近跑來跑去,隨即一個聲音響起:「一群廢物!就這麼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這是柳成絛的聲音,他竟然親自追來了。我聽著他的皮靴聲踩著沙礫,逐漸接近灶台,最後竟然就在前頭停下來了。我和他那雙皮靴之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灶體和枯黃草,只要一陣風刮過,他略一低頭,就能看見我。

我調動全身肌肉,連呼吸都盡量壓低,安靜地觀察著。柳成絛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來回踱了好幾圈,還踢飛了一塊石頭,焦躁得很。他都快氣瘋了,煮熟的鴨子居然都飛了。

「你們再給我搜一遍,挨家挨戶搜!」然後「砰」的一聲,我感覺背後的窯體稍微晃了晃。估計是柳成絛一拳砸了上去。

幾個人無精打采地答應,各自分散開來。不一會兒,兩條大粗腿飛快地跑過來,看那寬度,應該屬於龍王。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去追人嗎?」柳成絛心情非常不好。

龍王道:「老大,小王在通信室被人給打昏了!」

「什麼?」

「您不是讓我去追尹銀匠嘛。我派了幾個人開車去追,然後想聯繫附近鎮上的兄弟接應。我一上二樓,發現通信室門開著,進去一看,小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錄……不見了。」他的聲音到最後變得極低。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龍王臉上,柳成絛大怒:「許願不可能一個人逃出來把通信錄偷走!到底是誰,是誰把他放出來的?」

龍王的聲音有點發虛:「葯先生告訴我,說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幫許願逃跑的,還讓我趕緊多帶點人過來幫您。」

「等一下……你看見葯不然了?」

「啊?對,他告訴我的。」

「葯不然是卧底!他和許願是一夥的!許願一定是他放的!」

我聽到這段對話,心裡踏實了不少。葯不然果然沒死,不愧是禍害活千年啊。看來剛才打暈護衛的人,也是他。不過很奇怪,以他的個性,救了我肯定得嘚瑟幾句,怎麼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呢?

龍王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腦子,對這個奇詭的局面實在無法理解。柳成絛急切問道:「你在哪裡看見他?」龍王摸摸腦袋:「瓷廠門口。」柳成絛呆了一下,鎮定神情終於徹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啊?」龍王一愣。

「葯不然把許願放出來,讓咱們去追,他好趁機混進瓷廠——那兩個罐子的紙型,可都在那裡放著呢!」

「啊!」龍王如夢初醒。

柳成絛這回可真是要氣瘋了,今天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離奇潛逃;現在更好,連紙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明佔有主場之利,卻賠了一個底朝天。

那一雙皮靴,踩著沙礫都踩不穩當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裡說不出的痛快。可惜視角所限,看不到那張白眉白臉扭曲成什麼模樣,真是太遺憾了。

不過轉念一想,我也沒什麼好高興的。鷸蚌相爭,最終得利的漁翁不是我,而是葯不然。他啥也沒幹,輕輕鬆鬆收了兩個紙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關心我,而是為了製造混亂吸引他們的視線罷了。

這傢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後的人哪……

可是……我始終有一點不解。再怎麼說,鬼谷子、細柳營還有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對付,也不至於拆台到這地步。葯不然這一系列舉動,簡直就是把柳成絛當敵人來幹了,老朝奉會容許他這麼做嗎?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葯不然那輕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興那句話:「葯不然平時嘻嘻哈哈,對誰都挺熱情,可骨子裡卻保持著距離,旁人輕易看不透。」

哎,這傢伙一貫如此,誰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我又安靜地趴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確定周圍沒任何動靜,才謹慎地從灶台的風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窯的中心部分。

接下來,我面臨一個抉擇,究竟是現在離開,還是等到晚上?現在走,會有被人發現的危險,但晚上走的話,山區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風險也不小。這時我覺得窯里的光線忽然變暗了,急忙回頭一看,一個巨大的身軀遮住了窯口的光線。

是龍王!他居然找進這座窯裡頭來了!

他瞪著兩隻牛眼,右側的臉高高腫起,這是讓柳成絛給打的。

「你這個狗玩意兒,可讓老子給逮著了!」他興奮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連我們老大都快讓你給整瘋了。」

我倒退了幾步,身子背靠窯壁:「你怎麼發現我在這?」

龍王往前緩緩邁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來前兩天你散步的時候,圍著這兒轉悠了好久,就想回來瞅瞅——還真讓我給逮著了。」他在黑暗的窯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殺意畢現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誰么?我是許願,是老朝奉點名要的人。」我冷靜地說。

龍王揮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窯壁上:「我管你是誰!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讓我們老大難受,就得死!」每說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牆,有飛灰撲簌簌地從窯頂飄下來,整個窯都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這種渾人,什麼道理都說不通。他兩隻大手張開又捏住,似乎在測試一下手勁,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現在再想鑽進那個洞里已經來不及啊。我心一橫,大叫一聲撲向他,抱住他的腰,讓他後推了數步。可惜這種困獸之鬥沒什麼用,龍王輕而易舉就制住了我,用液壓鉗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嚨,抓在半空。

我呼吸變得困難無比,只能雙腿拚命踢他。可龍王卻紋絲不動,一臉興奮地看著我這個小賊臉色轉青,雙眼和舌頭慢慢凸出來。

「這次可是真沒辦法啦……」我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意識逐漸僵硬。

在幻覺中,我彷彿見到一個人的背影。他短髮長袍,負手而立,背對著我,前方是璀璨的陽光。周圍的景色不斷變換,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緻的玉佛明堂,有亂兵蜂擁,也有黑暗侵襲,可他始終不曾有半點遲疑,始終向前方從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聲叫喊,可他恍若未聞,我淚流滿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誰。他沒對我說話,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們許家,總是在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可是我們不後悔。

「爺爺!」

我驟然大叫起來,不知哪裡迸發出力量,雙腿猛烈地踢起來。龍王不得不調整一下姿勢,才能避開腳踢,繼續扼住我的咽喉。這樣一來,我的腳只能踢到窯壁上。

可我繼續瘋狂地踢著,踢到足尖全都腫起來。龍王哈哈大笑,甚至還刻意放鬆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賞一下我臨死前的絕望。

可龍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他皺起眉頭,朝天花板上看,有細微的黃土在他額前飄下,落到我鼻尖。他再看向我,忽然發現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個地方,是在窯壁拱頂下三分之一處,那裡有一條灰磚,和整個窯壁覆蓋的黃磚略有差異。

在一般人眼中,窯洞不就是磚頭砌起來的么,沒什麼特別之處。其實真正搭起窯,講究也很多。光是用磚就要分成三種。用田泥燒的黃土磚導熱性好,要砌在表面,傳遞熱量;用紅土燒的磚耐火,是搭建窯體的主要材料;還有砂土磚,硬度非常高,擱在重要的支撐節點。

我拚命踢的地方,叫做窯眼,是支撐拱頂結構最重要的一個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頂兩側中下部。這裡相當於人的太陽穴,一旦這裡破裂,窯洞就會崩塌,所以這裡要用最堅固的沙土磚支撐。

在經歷了長久的煅燒後,磚頭都會變脆。這個古窯至少有幾百年歷史,又經歷了同等時間的風吹雨淋,整個瓷窯的結構其實已非常脆弱。剛才龍王一拍,居然能讓窯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證。

這一條古舊的沙土磚,在我的猛踢下,已經悄然開裂,一塊一塊地掉下碴子來。然後「噗」的一聲,整塊磚頭徹底碎掉。

這一下子,引起了連鎖反應。從穹頂開始,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飛快地布滿整個窯壁。龍王不明白怎麼回事,可動物般的直覺告訴他將要大禍臨頭。可這裡太狹窄了,根本不容他轉身。數秒之後,整個窯洞轟然坍塌,無數磚頭把我和龍王活活淹沒,然後半截煙囪傾倒下來,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間一片漆黑,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旁邊垂吊著一個點滴瓶。整個身體沉重無比,肌肉比青銅還僵硬,往頭上一摸,腦袋上纏著一圈一圈的繃帶。

在一旁忙碌的護士見我醒了,趕緊跑了出去。過不多時,匆匆趕來一位醫生,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公安制服的人。

「許先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醫生和藹地問道,帶著輕微的江西口音。我吃力地說可以。醫生掏出手電筒,略微檢查了一下,然後對公安點了點頭。公安走到床邊,這是個年輕人,文質彬彬,手裡還夾著個黑色的公文包。

「我現在是在哪裡?」我問。

「您放心,我們是在景德鎮第一人民醫院。您很安全。」小公安勸慰道,還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許先生,你還記得你昏迷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大概回憶了一下,好像是龍王在古瓷窯里逮到了我,然後我把窯給踢塌了,再往後就完全不記得了。我急忙挺立身子,催問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公安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記事本,一板一眼地對我講起來。

我們所在的山區,叫作大游山,行政歸屬上饒,但距離景德鎮不到40公里。歐陽穆穆那個司機,帶著尹鴻逃到附近的鎮子上。尹鴻的情緒一直未能恢復,壓根沒想起來發射信號。結果柳成絛的人尾隨而來,雙方發生激烈槍戰,隨即被聞訊趕來的當地公安幹警一舉擒獲。

清點犯罪分子隨身物品時,一位老警司看到尹鴻身上那個信號機,大吃一驚,他認出這東西非同小可,這案子一定另有隱情。警方立刻緊張起來,用得著這個信號機的,無不是大案要案。他們一邊向北京確認,一邊提審犯人,很快摸清楚其中原委。警方立刻調集警力,沿來路進山,直接摸進了細柳營。

細柳營里正鬧得雞飛狗跳,連個放哨的都沒有。被警方這麼奇襲,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北京方面的指示說,細柳營里有一名警方的重要線人,務必找到。於是警方把周圍梳了好幾遍,最後在坍塌的古窯磚堆下扒出龍王和我。

「許先生你運氣好,坍塌時你被對方壓在身下,對方承受了主要壓力。所以你只是受了幾處輕微骨折,那個大個兒就慘了……」小公安說。

我對龍王的生死並不關心,急切地追問道:「主犯柳成絛呢?你們抓住他沒有?」

小公安扶了扶眼鏡:「沒有,他和幾個手下跑掉了。我們搜查時,發現附近有一條潛逃的通道,是拿從前的防空洞改的,他們應該就是從這離開的。」他見我有些失望,寬慰道,「你也別太失望,這次行動收穫還是很大的,一舉搗毀了一個制假工廠,抓了四十多人,而且還關聯上了全國十幾起殺人案。省公安廳直接下了指示,要嚴辦大辦。通緝令已經發出去了,相信他逃不了多久的。」

柳成絛這傢伙,果然狡兔三窟,不是那麼容易被抓的。不過經此一役,細柳營幾乎全軍覆沒,等於斬去老朝奉一臂,我也算是沒白冒一次險。

我又問道:「尹鴻怎麼樣了?」

小公安道:「他已經被警方保護起來了,不過精神上似乎受到很大刺激,恢復還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心中一陣懊悔,歸根到底,是我把他給害了。我掙扎著起來,問尹鴻在哪裡,我要去探視一下。小公安連忙攔住我,說他不在景德鎮,已經被轉運到南昌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了。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對了,你們發現我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本通信錄?」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錄是重要的證據,原本收繳在警方手裡。不過我們可以給你一份複印件,這是北京那邊特別交代的。」然後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裝訂好的複印本,遞給我。

我這時才有機會翻開這本通信錄。裡面內容其實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電話和無線電呼號。但這裡面有柳成絛的上游供應商、下游分銷商、合作夥伴、其他分廠以及上級管理者等聯繫方式,警方以此為據,可以拎出一整條盜賣文物制假販假的產業鏈條。

到時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斷一臂的事了,是整個產業都要覆沒。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窯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錄,然後要求給方震通個電話。方震說這起案子已經在公安部掛了號,肯定要搞出一場大地震來。他讓我安心養傷,同時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為柳成絛和幾個手下在逃,這些亡命之徒不知會幹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我問:「葯不然呢?」

話筒對面沉默片刻,然後方震答道:「在逃。」

聽到這個回答,我真是一陣失落,又一陣慶幸。失落的是,這傢伙果然又一次逃脫了法律制裁;慶幸的是,終究還是得讓我親手把他逮住。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可能對你沒什麼用處了,不過還是要知會一聲。」方震說。

「嗯?」

「柳成絛的背景,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裡本來也是做古董這一行的,店鋪名字叫作謨問齋。後來公私合營,謨問齋老闆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幹部,便把全家都遷到南方,從此與古董行業再無瓜葛。柳成絛從小罹患白化病,不怎麼與外界接觸,一直住在療養院里,就喜歡擺弄古董。至於他怎麼與老朝奉勾結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聽到謨問齋這個名字,不由得一驚。這不是葯來給葯不是講的四個故事之一么?那個孔雀雙獅綉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謨問齋老闆。

難怪柳成絛那次對葯不然說了句奇怪的話,什麼「你們葯家,可從來沒安過什麼好心」,原來淵源在這裡。謨問齋老闆的去世,大部分責任要歸於柳成絛祖父,還有一部分責任,可得是葯來承擔。

可往深里想,葯來講的四個故事裡,已經有兩個和五罐有著間接聯繫。鄭家有「西廂記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亞夫屯兵細柳營」,如果另外兩個故事裡也有和青花蓋罐的聯繫,加上藥家的「劉備三顧茅廬」,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畫,莫非還有我們沒讀懂的地方?

一想到這個,我就有點坐不住了,想趕緊趕回北京。我匆匆掛掉方震的電話,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醫生說至少一個星期,沒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醫生堅決不肯通融,說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貿然放走,萬一出了事誰敢負責。

這兒的醫生,比許家的人還固執。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養傷。在接下來的一星期,我處於完全靜養狀態,沒有會客,沒有電話,一日三餐兩次散步,晚上看看電視上的電視連續劇傻樂。門口有兩個警察二十四小時執勤,安全什麼的也不必擔心。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過這樣純粹而平靜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醫院花園裡頭,看著滿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也是這麼一個夜裡,那時我只是一個小古董鋪子老闆,過著純粹而平靜的生活,結果他一腳踏進門來,從此我整個人生都改變了。

也不知道我該感謝他,還是該怨恨他。

不過平心而論,這跟方震關係不大,甚至跟劉局、劉老爺子關係都不大。他們只是一個契機。我們家發生的一切,實際上都來自於許家血脈里存在的執拗。

若我爺爺不堅持東陵之事和佛頭一案,則可以五脈族長的身份終老一生,名利雙收;若我父親不堅持赴西安查證,引來老朝奉滅口,則可以作為大學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堅持與老朝奉作對,現在也能在中華鑒古學會混口飯吃,衣食和性命都無憂。

可誰讓我們姓許啊,許衡的許,許信的許,許一城的許。打從唐朝開始,我們這一家子人,就在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堅持原則這件事,說來容易,只有親身體驗了才如手試井水,涼暖自知。我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許家的列祖列宗,會不會正在天上看著我。

好不容易過了七天,醫生終於批准我出院。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筆錄。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過五罐的事和背後的恩怨,只是約略一句,帶過不提。這些事警方興趣也不大,並沒有詳細追問。我問了下調查進展,對方說還沒有突破性進展,但裡面涉案已經不是江西一省,恐怕會多省聯辦。

做完筆錄之後,我沒急著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處僻靜療養院里,我看到了尹鴻。

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蜷縮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非常安靜地待著,嘴裡偶爾會嘟囔一兩句誰也聽不懂的紹興土話,形容枯槁,大額頭下的雙眼有兩個大大的黑圈。醫生告訴我,這是專門的隔音房間,因為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變得特別驚慌,所以一直沒怎麼睡,時刻都提心弔膽,跟流浪貓似的。

我隔著玻璃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愧疚無極。

是我把他害成這樣的。我明知道他親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對於爆炸聲有著嚴重的心理痼疾,卻完全忽略了這點,擬定了一個乙炔罐子爆炸的計劃。

他本來跟這些事情完全無關,只因身懷絕技,被各方裹挾利用,結果落得這麼個下場,實在是太冤枉了。

醫生把我拉到一邊去,小聲道:「你是病人的家屬嗎?」我愣了一下,尹鴻在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那麼我必須負起責任來,於是回答說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驚,連聲問怎麼回事,醫生解釋說這跟他的精神創傷沒關係,而是身體長期接觸重金屬導致了癌變。

癌症?我先是一驚,旋即反應過來了:這——就是所謂「飛橋登仙」的詛咒啊!

尹家有古訓,「飛橋登仙」易引天妒,一生施展不可超過大衍之數五十,否則必有災厄。這門絕活兒,施展起來須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屬,加上施展手法極易使顆粒滲入口鼻身體,對健康有極大損害。

看來尹家前輩對這事兒已有明悟,不過缺少科學理論,只能按照易遭天妒的方式去解釋。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與他過度使用這一絕活有關係。

也就是說,尹鴻施展「飛橋登仙」,根本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轉身離開醫院,衝到街上,買了一張學生用的木製課桌,斜面單層,大小跟尹鴻的工作台差不多。然後我又配了幾樣銀匠常用的小工具,又回到療養院,提出放尹鴻屋子裡。

本來醫生拒絕我把這些東西擱進去,這些都是尖銳物品,太過危險。可架不住我再三懇求,院方勉強答應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試試。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擺,尹鴻驚恐的雙眼倏然閃過一道光芒。他立刻湊過來,伸出雙手放在檯子上,擺弄了一會兒小工具,然後整個人躬著腰向前靠去,把臉貼在桌面。那神氣,活像是小嬰兒投入媽媽的懷抱一樣。沒過多久,安心的呼嚕聲傳來——他居然睡著了。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尹鴻就龜縮到工作台後,把焗匠和銀匠當成遁世的理由,這裡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鴻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他在夢裡喃喃自語,似乎又在說紹興話。不過語調溫和,不再像之前那麼急躁兇狠。我聽著聽著,忽然覺得有點怪,眉頭一皺,連忙給莫許願撥了個長途電話。

莫許願還在生我的氣,開始不樂意接聽。我把她哄了一陣,她才消了氣。然後我把話筒拿近尹鴻,讓她翻譯一下這句夢話。

莫許願反覆聽了幾遍,語氣不是很確定:「華蓋星一指平水?這什麼意思啊?」

她不明白,可我一聽就知道了,頓時一股熱流湧入胸膛。

這是「三顧茅廬」人物蓋罐里隱藏的第三句話,和「細柳營」的「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以及「鬼谷子」的「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風格完全一樣。

當時尹鴻一取出紙型來,立刻發生了爆炸,所以全世界只有他知道這第三句話是什麼。我萬萬沒想到,他哪怕是瘋掉了,都還牢牢記住我的叮囑,一直在夢中複述這句話。

我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掛掉電話,我對醫生說,麻煩您好好照顧他,只要這工作台在這裡,他的情緒就能穩定。醫生挺興奮,搓著手說這個案例倒值得研究一下。我遲疑了一下,問醫生他的病情還能堅持多久。醫生猶豫了一下,說半年到一年吧。

我最後看了尹鴻一眼,在心裡默默地保證,一定會回來接他,親自把他送回紹興老家,然後我離開了醫院。

無辜的受害者,不能再增加。我和老朝奉的戰爭,得儘快見個分曉。

我當天從南昌搭乘飛機,直接飛回北京。一下飛機,方震已經在舷梯那等候多時,旁邊停著那輛當初去接我的紅旗轎車,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回來了?」方震打了個招呼,拉開後排車門,手掌貼心地擋在了上沿。我「嗯」了一聲,鑽進車內。

車子開動以後,我問方震:「都安排好了?」方震道:「人都齊了,就等你開宴呢。」

「劉局這回沒什麼意見吧?」

「今天你做主。」

「好。」我朝后座用力靠去,戰意昂然。

我們去的地方,是上次五脈聚餐之處。此時飯桌上坐了一圈人,和上次出席的成員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沈雲琛和劉局都不在。這樣一來,五脈老一輩兒的人全都缺席了,剩下的都是中青代。

上次就在同一個地方,這些人回絕了我請求協助的要求。如今細柳營覆沒的事傳出來,他們都有些尷尬和心驚。今天的飯局,打的名目是迎接我順利回京,他們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得不全數到場。

我入座之後,先拿起一杯酒,說我遲來了,先罰一杯。不待他們舉杯,我一仰脖,先一飲而盡。然後我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說這第二杯酒,是為了祭奠劉老爺子,然後又一飲而盡。席間這些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知道我這一次召集家宴,搞不好是個鴻門宴。

我擱下酒杯,酒意微微上頭,眼睛掃視一圈,沉聲說道:「細柳營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吧?老朝奉手底下五個山頭,已經被我幹掉了一個半。雖然其中波折甚多,但總算是邪不勝正。上次跟各位說過,五脈的道,總得有那麼一兩個人去堅持,如今我也算履行了諾言。」

眾人都沒吭聲。他們只知道我前一段時間不在北京,沒想到不聲不響搞出這麼大一個動靜來。

我從懷裡掏出那本通信錄複印件,往桌子上重重一丟:「這是我在細柳營里找到的通信錄,裡面記載著不少和老朝奉有瓜葛的人……」說到這裡,我聲音放緩,眯著眼睛往四周看去,有些人流露驚訝,有些人面色惶然。

「……我仔細看過了,裡面有那麼幾頁,是對咱們五脈的污衊,已經給扯掉了。各位倒不必擔心。」

說完我拍了拍通信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在座的沒人相信我是銷毀證據的活雷鋒,這話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要挾——你們誰敢不服,就當老朝奉的同黨論處。

之前我若這麼威脅,他們不會當回事。但我挾大破細柳營之威,氣勢便大不相同。

其實那通信錄里到底寫了啥,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這不妨礙我拿出來唬人。只要話說得含糊點,心虛的人自然會往自己身上聯想。

我雙手撐住桌子,一字一句道:「眼下國家正在督辦細柳營這件大案,宜將剩勇追窮寇。我希望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這隻制販假贗文物的黑手徹底斬斷,履行五脈的責任。」

我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白,從前的事,咱們既往不咎,但接下來都得好好配合我,跟老朝奉大幹一場。眾人雖然還未表態,可個個盯著那本重逾千斤的通信錄,沒人表示反對。

這時一個人不陰不陽地插口道:「喲,劉老爺子屍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奪權了?」

我抬頭一看,認出來了,也是個熟人,正是葯家兄弟的二伯——葯有光。葯有光叼著根香煙,抱著手臂,歪著腦袋一臉不屑。

「葯二伯,您什麼意思?」

「我說啊,有人想學康熙擒鰲拜,這不是笑話嘛。」葯有光這張嘴還是挺犀利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就是比喻有點不倫不類。

我和顏悅色道:「葯二伯,您誤會了。我不是支使諸位,就是想讓大伙兒一起使勁兒,趁著這個機會把贗品行業給打殘,這對五脈也是好事。」

「大道理我是不懂啊,反正我問心無愧。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別把我們葯家扯進去。」葯有光翻翻白眼。

我知道葯有光肯定不是老朝奉的人,這號貨色人家看不上。我笑了笑:「那個子玉造鱔魚黃蛐蛐罐,您玩賞得可盡興?」

葯有光一聽,香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表情跟看見鬼似的。

他去葯來的別墅拿子玉蛐蛐罐的事兒,本以為做得機密,只有他和他兒子知道。他可萬萬想不到,當時我和葯不是就在隔壁,他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我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東西可得收好,不然露了白,家裡人可不好交代啊。」

葯有光麵皮漲得紫紅,一股氣憋在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聽方震說了,「三顧茅廬」事件發生後,葯家跳得最凶的,就是這位葯有光,揚言一定要嚴懲葯不是。後來忽然不吭聲了,很有可能是被葯不然威脅了一下。現在他居然還敢轉過來欺負我,我得當面教訓他一下。

我們倆對視半天,最後葯有光還是認了慫,垂頭喪氣地從地上撿起煙,在煙灰缸里碾了碾,然後一甩手:「行了行了,都聽你的,成了吧?」我給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啤酒:「葯二伯從善如流,功莫大焉,以後得多幫襯幫襯我們這些小輩。」

倒完了酒,我環顧四周,表情轉冷:「諸位還有什麼意見,不如一起提出來吧。」

挑事兒的葯有光被我一頓棍棒狠狠敲了回去,這些人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葯不是說得對,這些傢伙,果然都是屬鵪鶉的,吃硬不吃軟。

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祝咱們旗開得勝,還古董行當一個朗朗乾坤!」我正要敲釘轉腳,把這件事定下來,忽然門外傳來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家裡這麼大事,怎麼都不叫我呢?」

一聽這聲音,席上倒有一半人喜上眉梢,彷彿盼來救星似的。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老太太出現在門口,滿頭白髮梳得一絲不苟,身著鸚鵡綠的旗袍,雙耳垂環,脖下一圈玉鏈,雙手都戴著祖母綠扳指,珠光寶氣,富貴逼人——正是青字門的沈雲琛。

我連忙起身,去攙她入座:「您怎麼來啦?」沈雲琛斜了我一眼:「我怕有人自作主張,從上海匆匆趕回來了。」她說話京字京韻,跟唱大鼓似的,中氣十足。

我心裡一陣打鼓。方震在召集家宴的時候,跟劉局打過招呼,刻意不讓老一輩的出席,這樣我才好控制場面。沈雲琛居然出現在這兒,說明劉局沒擋住她。以她的身份,那可就沒我說話的份兒啦。

在座的人重新蠢蠢欲動起來,葯有光一臉得意,等著看我的笑話。沈雲琛掃了一眼桌上的通信錄,把它重新擱回去:「小許,新聞我看了,你做得不錯。這本通信錄,確定是真的?」

「是真的。」我畢恭畢敬回答。沈雲琛把通信錄交還給我,面無表情道:「我在這給大家表個態,這幾年是五脈發展的關鍵時期。雖然如今劉老爺子不在了,但改革的方向不能變。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容許有任何節外生枝的麻煩。」

說完這話,沈雲琛一指我:「小許,對付老朝奉的事兒,接下來你全權處理,老婆子給你兜著底。誰要是陽奉陰違,讓他來找我說話。」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舉座皆驚。所有人包括我都糊塗了,她不是來找我麻煩的嗎?怎麼旗幟一變,成了挺許的旗手了?我有點驚訝地看著沈老太太。我記得上次家宴,她還反對把事情搞大,說「此事牽繫太廣,還須從長計議」,為何忽然轉變態度了呢?

沈雲琛看出我的疑惑,拿起筷子不動聲色地敲了三下瓷碟。

這是個暗示,意思是稍後細說。

有沈雲琛老一輩的背書,五脈的人更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了。於是這個戰略便就此敲定,至於如何配合警方行動,回頭自有方震安排,我只需坐鎮協調,就不插手別人的專業領域了。

我很興奮,這是五脈第一次旗幟鮮明地要跟制假團伙開戰。這些人膽子不大,但專業素養毋庸置疑,深諳其中門道兒。有他們協助和通信錄指引,警方對付老朝奉,那還不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到時候牆倒眾人推,就算之前跟老朝奉有勾結的人,也都會紛紛反水,甚至反咬一口。老朝奉的勢力,必然是風流雲散。

散了席之後,我和沈雲琛留到了最後。沈雲琛見人都走完了,對我說道:「小許,你是不是很意外,為何我忽然態度變了?」

「是。」我實話實說,「本來以為您老會找我的麻煩呢。」

沈雲琛長長嘆了口氣,保養極好的額頭上浮現出几絲皺紋:「我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來,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又不好問,只好默默尾隨而去。我們離開飯店,上了她的車。車子大概開了十幾分鐘,都快到京郊了,忽然拐進一個院子。我下車一看,這裡居然是一處羈押所。

沈雲琛顯然來過這裡,輕車熟路,她對負責接待的警員打了個招呼,填了一張表,然後和我進了會客室。沒過多久,那邊鐵門嘩啦一響,守衛帶著一個身穿囚衣的男子走了過來。

「葯不是?」我霍然起身,激動萬分。

在我眼前,赫然是失陷在杭州的葯不是。他還戴著那一副金絲眼鏡,神色疲憊,頭型略顯凌亂,幾根毛高高翹起——看得出他試圖收拾過,但羈押所里沒髮膠,只能用清水解決。

他看見我,卻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默默地坐到對面,古井無波。

「你,你還好吧?」我問道。

葯不是照例忽略了這句問候:「我聽說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個重鎮?」

「是啊。」

「不要慶祝得過早,戰爭還沒結束。」

葯不是一句表揚的話也沒有,劈頭就是一句訓誡。本來我還想顯擺一下,這下子興緻全沒了。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沈雲琛:「您也過來了?」

沈雲琛道:「家裡和展會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會提起訴訟,很快你就能重獲自由。不過賠償費用,暫時還得由你來承擔。」

我和葯不是同時眉頭一動。暫時?這個詞用得頗為古怪。無論如何,那個罐子就是葯不是推倒的,就算無論家裡怎麼諒解,這個損失也得是他來賠,為何要特意強調暫時?

難道這裡面還有別的說法?

沈雲琛嘆道:「你們兩個果然敏感。」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雙肘優雅地撐在檯面上,「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當著你們倆的面說——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後,我非常氣憤,沒想到葯不是你一回國,就給我捅這麼大一婁子。可後來我左想不對,右想不對,你沒這個動機,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別蹊蹺。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現場,翻了翻出事之後的照片,結果被我發現一個穩定性的問題……」

說到這裡,沈雲琛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

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三顧茅廬」蓋罐不是高腳瓶,它的圓足直徑比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個中部鼓起的圓柱形,這是一個相當穩定的結構,怎麼會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們注意到沒有,整個布局的擺設有不協調的地方。」沈雲琛問。

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當時的擺設里,有獨板圍子羅漢榻,有如意雲頭紫檀炕幾,有螺鈿侍女執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圓凳和荷葉高腳六足香幾,還有一個包銀斗櫥與黃梨木小茶架子。

這些傢具都很珍貴,藝術價值很高,要說哪不協調……

沈雲琛道:「這裡頭,有清代的,有明代的,全混到一塊兒去了。」

明、清傢具,和明、清兩朝並不完全對照。康熙之前的傢具,都可以歸類為明代傢具,康熙後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清代。明代簡潔質樸,注重功用;清代厚重華麗,裝飾繁多。兩者風格截然不同。從美學角度來說,兩者擱在一起不夠協調,所以在做場景展示時,很少混在一起。

但這次展示,居然明清混雜。這擱外行人可能沒什麼,可沈家是專業人士,不該犯這種錯誤才對。

沈雲琛冷笑道:「也怪我太放權給下面,結果才出這檔子事兒。按說明清混雜,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擺放得當,也是一景兒。可前頭有了紫檀炕幾,旁邊還擱著螺鈿八扇屏,香幾和圓凳居然鄰次而放,這連道理都不講了——香幾那是放香爐的地方,重在不顯而沁,誰請客人落座還坐在爐子旁邊?又不是煉丹的童子。」

要不怎麼說隔行如隔山呢,我們倆原本覺得那布設很有意味,可落到沈雲琛眼裡,卻處處都有問題。我循著這個思路去想,發現確實有種擁擠的感覺,「三顧茅廬」瓷罐附近簇擁著四五件傢具,不像傢具擺設,更像是倉庫保管。

沈雲琛道:「原來呢,我以為是下面人不曉事,不懂擺放的規矩。可我後來仔細檢查過一下,發現那瓷罐附近的傢具大有深意啊。」

我和葯不是對視一眼,知道關鍵之處來了。

沈雲琛道:「你們知道榫卯吧?」我們倆同時點點頭,這是木器行常識中的常識了。木器的不同構件切出凹凸,凸者為榫,凹者為卯,榫卯相接,就能固定結構。高明的木匠,不用釘子不用膠水,光憑榫卯就能造出結實的傢具來,嚴絲合縫。

沈雲琛手裡一翻,亮出一張圖紙,上頭都是一些小部件的榫卯示意圖。她說道:「榫卯一陽一陰,看似簡單,其實裡面千變萬化。每一種傢具,榫卯方式都各有規程。我重新檢查過當時擺放的傢具,卻發現每一件的榫卯,都被偷偷修改過了。」

「修改過?」

「不錯。比如這一件木器,把雙榫粽角榫法,換成了帶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該是牙條和牙頭分造的雲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夾牙條與牙頭的夾頭榫,等等。這些往深了說得說幾天,不細講了。總之,每一件傢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規程,但變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變,會對傢具造成什麼影響?」葯不是問。

「單看的話,幾乎沒有,只會有一點點形變。可若是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發生一點變化,集腋成裘,產生的影響可就大了。」沈雲琛沉著臉道,「真正讓我確定有貓膩的,是『三顧茅廬』瓷的底座。那個圓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圓香幾攢邊打槽——你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個木圈,拆開來是四個完全一樣的曲狀構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後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後,絕不會鬆脫,想故意拆開都極難。」

「然後?」

「這種圓座是用來托香爐或瓷罐的,以穩為主,所以規程里要求必須使用攢邊打槽。但我的檢查結果發現,那個圓座,用的卻是走馬銷!」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對木器不熟,但對走馬銷這名字也是如雷貫耳。這是一種叫作札榫的載銷方式,用一個獨立木塊做成榫頭,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邊大,半邊小。榫接的時候,榫頭從大的一端插入,逐漸推向小的一邊。這種逐漸推入的方式,特別像走馬,所以叫作走馬銷。

「走馬銷本來是用於羅漢床圍子的。若是圓座用了這種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個斜下的力,又恰好與榫嵌方向相反,它就會鬆開,相當於有一隻手把它推開了。」

葯不是聽到這裡,雙眼中開始醞釀起怒火。沈雲琛說得簡單明了,只要有初中物理常識的人都能聽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給換了。

「可是,那也不至於讓瓷罐一推就倒吧?」我發出疑問。

沈雲琛說到這裡,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個大圈:「那個展台,也有問題。我測試過,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圍傢具的變化,底座榫卯的更換,展台的角度,還有瓷罐的擺放方式……每一個小改動,都不起眼。可如果匯聚到一處,構成的巧合,足以營造出『三顧茅廬』罐搖搖欲墜一觸即倒的形勢。」沈雲琛沉著臉,又補充了一句,「我做過實驗,發現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葯不是都聽傻了,原來木器還能這樣玩,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難怪鄭教授只消買通一個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這種巧妙布置,尋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這是真的,能做成這樣的布置,那人必須對木器極為精熟,而且能夠完全控制布展細節,難道說……我和葯不是同時想到,不由得看向沈雲琛。

沈雲琛嘆息道:「家門不幸,這設計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來沈家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買通了的姦細。我這才明白,難怪她立場轉變那麼快,原來是想要亡羊補牢。說罐子「暫時」由葯不是來賠償,只是為了儘快從法律上結案,獲得釋放。等到追查出真兇,再還他一個清白。

我對這位老太太肅然起敬。這種醜聞,別人掩之不及,她卻毫不猶豫全抖摟出來,向我們坦承,極見決斷。五脈的幾位掌門,果然都不是浪得虛名。

葯不是沒我那麼激動,他冷著臉思考了一陣,開口道:「那麼,您知道是誰了嗎?如果是負責展會布置,應該很容易追查吧?」

沈雲琛有些為難地搖搖頭:「展會的整個設計,是交給了家裡所屬的一個設計所來解決。整個方案是由一個小組討論出來的。每一處改動,方案里都陳述了理由。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不動聲色地影響其他人,把設計導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調查會議記錄或詢問與會人員嗎?」我問。

還沒等沈雲琛回答,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樣會打草驚蛇,得想別的辦法。」

沈雲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們倆來,當面把這事說清楚,一是當面致歉,二是想得到兩位的協助。」

「協助什麼?」

沈雲琛手指上的祖母綠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掃房間,把那隻老鼠逼出來!」她氣勢勃發,如同一頭看到自己領地被侵犯的母獅子。葯不是道:「何必這麼麻煩,這件事是鄭教授指使的,去問他不就得了?」

沈雲琛面色頓時暗淡:「他已經失蹤了,到處都找不到。這個人哪,我可從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鄭教授與我曾經直面相對過,若我活著回來,一定會揭穿他的面目。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逃走。不過……我覺得沈雲琛的話里,裡面似乎有點八卦。

沈雲琛難得露出靦腆神色,雙頰微紅:「年輕的時候,我差點嫁給他。不過家裡諸多因素,最後沒成。」

看她的扭捏神色,估計這段風流韻事可沒這麼簡單。不過現在大事當前,我也沒心思深入挖掘,還是說回正題的好。

雖然鄭教授跑了,這有些遺憾。但一想到老朝奉在五脈中的釘子,正在被一個一個拔出,還是讓人很過癮。這個過程固然有些痛苦,卻也是恢復身體健康的必要一步。

會面時間很快結束了,葯不是暫時先回返牢房。我和沈雲琛出來,她問我去哪。我想了想,說自己走走,沈雲琛知道我如今心緒繁多,也不多勸,叮囑了幾句便先驅車離開——她那邊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離開羈押所後,我並沒有著急返回四悔齋,自個兒在路面溜達起來,整理整理事情。

現在對老朝奉的戰爭已經全面打響,這不勞我再多費心。現在還有五罐之謎,尚未解開。直覺告訴我,這和許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關。

「三顧茅廬」「細柳營」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裡,葯不然拿走了「細柳營」和「鬼谷子」;還剩下「焚香拜月」以及第五個罐子不知下落。

還有,葯來講的那四個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麼關係?

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為何事?許一城在慶豐樓逼著那個叫樓胤凡的商人跳樓,到底出於什麼動機?

無數疑惑,紛紛揚揚湧入心中,每一個和其他問題都似有聯繫,可那線索若有若無。

我這麼琢磨著,不知走了多久,一抬頭,不覺呆住了。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一棟三層小樓,仿古歇山頂加水泥結構,白石雕欄,明黃瓦片,既典雅又不古舊。入口處有一個豎牌,寫著「中華鑒古研究會總部」幾個字。

這地方我來過幾次,怎麼今天鬼使神差地,走到這裡來了。我正要離開,卻看到此時樓前橫拉著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劉一鳴同志去世」。兩側各有兩個花圈。兩扇正門敞開著,直通向大堂。

我回來之後,一直想去弔唁一下劉老爺子,可先是五脈家宴會,又是沈雲琛的事,還沒騰出空來。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覺察的內心深處,一直想要最後送老爺子一程,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

我怔怔地望著入口,趕緊去附近買了一朵白花、一個黑箍,給自己佩戴上,然後才返回正門前。

大堂里的布設極為簡單,正中央是劉老爺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爺子神情淡然,仙風道骨。照片兩邊擺放著幾束鮮花和對聯,不是輓聯,而是劉老爺子書房掛著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沒有香爐,沒有哀樂,也沒有弔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樸素低調。

此時距離劉老爺子去世已過去兩個多星期了,該來的人都來過了,所以此時樓里安靜得很,只有前台坐著一個接待員。

接待員見我進來,起身要來迎接。我擺擺手,表示不必,然後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我站起來,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女聲。

「許君?」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名女子身著黑色連身葬禮服,胸口別著一朵白花,還戴著黑紗。雖然臉被黑紗所隔,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木戶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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