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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解密五罐

木戶加奈?她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個姑娘,跟我的淵源太深了。佛頭案,就是從她而起。木戶家和我許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糾葛。甚至我倆還一度差點結婚。不過佛頭案後,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們就再沒什麼聯繫。現在看到她突然出現,真是讓我無比意外。

「你……呃,木戶小姐你怎麼來了?」

木戶加奈掀開黑紗,深鞠一躬:「我聽到劉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萬分悲痛。特意從日本趕過來,希望能夠在靈前弔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雙手合十,閉眼禱告,然後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輕輕放在劉一鳴的遺像前。

「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國來,得到了劉老先生的很多照顧。佛頭能夠順利回歸,多虧了劉先生的推動。還沒來得及好好表達謝意,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讓人遺憾了。」

木戶加奈望著遺像說道,我注視著她的臉,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弔唁結束後,我們兩個並肩走出小樓。我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尷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還是木戶加奈撩了撩頭髮,開口笑道:「可以請您去喝杯咖啡嗎?有些話我正想能夠對許君您說。本來想弔唁完劉先生,再去四悔齋拜訪的,能夠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沒別的事,便答應下來。

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各自點了東西。我慢慢攪著湯匙,等著她開口。木戶加奈注視著我,忽然笑起來:「許君還是和從前一樣羞澀啊。」

「咳咳,承讓,承讓……」我撓撓頭,說著不著邊際的回答,「你最近,怎麼樣啊?」

「托您的福,我已經順利畢業了。現在東北亞歷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員,專做古董修復研究,總之是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努力吧。」木戶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來還流利,這幾年看來下了不少苦功。

「許君呢?」

「哎,老樣子,混唄。」我含含糊糊地說,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提最近發生的這些爛事了。

木戶加奈道:「說起來,我的家族和許君的家族之間,還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奇妙緣分呢。」

她這話真沒錯。真要追溯我們兩家的歷史,得從唐代追溯起。當年火燒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內坂良對則天玉佛起了覬覦之心,與明堂守護連衡發生衝突。最後玉佛一分為二,佛頭被河內坂良帶回日本。連衡則改姓為許,囑託後代千萬取回佛頭,這才有了五脈的誕生。

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心想她這次來中國,是要跟我說什麼話呢?木戶加奈優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雙手擱在膝前,這是正式開始要談話的儀態。我也趕緊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這樣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現了一個新動態,因為涉及了我們的家族,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向許君通報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們兩家,不是玉佛頭的事情又起了波瀾吧?」我眉頭一緊,這會兒我已經焦頭爛額,可千萬別節外生枝了。

木戶加奈道:「日本有一個叫作島津文庫的私人博物館,裡面珍藏著大量古代典籍文檔,但幾乎不對外開放。一年之前,該博物館的管理者變更,政策也隨之有了改變,允許一部分專業學者入內查閱。連同我在內的一批東北亞研究會學者有幸作為第一批有資格的人入內。在裡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關於許家的記錄。」

「如果是關於玉佛頭和許衡的話,我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問道。

「不,和玉佛頭沒關係,是和許信有關。」

「嗯?許信?」我一怔。

根據我爺爺許一城的考證和老朝奉的補敘,許信是許家在明代萬曆年間的一位祖先。他是錦衣衛出身,曾經參加過萬曆援朝抗倭戰爭,在戰場上與河內氏的後人木戶明雄相遇。許信是個異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機潛入日本,從木戶家手裡奪走玉佛頭,帶回到大明。木戶明雄一路追殺,尾隨至大明,想把佛頭佛身反奪回去,最終兩人在岐山同歸於盡。許信死後,就葬在玉佛身邊。

木戶加奈道:「沒錯,那位同事查到的資料,就是和這位許信關係密切。」

我興趣一下子被提上來了。許信的生平資料,在中國早就散失已久,我爺爺許一城費盡心思,也只是勉強拼湊出一個大概輪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還能有資料保留下來。

挺諷刺的一件事,但這在文化史上並不罕見。中國本土因為戰亂頻繁,導致大量資料散佚,反而是積極吸收中華文化的日本保存下許多珍貴典籍。清末民國那會兒,中國學者經常要去日本抄錄孤本遺本。比如唐代魏徵、褚遂良曾經編過一本《群書治要》,失傳於宋代,後來學者在日本發現了譯本,這才得以一窺全貌。

木戶加奈說:「薩摩藩當年是中日貿易的重鎮,貿易往來繁多,因此作為藩主的島津家留下了大量檔案記錄。在萬曆年間,藩主島津義久身邊有一位來自大明的醫生,叫作許三官。他雖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關心大明。豐臣秀吉決意侵略朝鮮之時,許三官冒著生命危險把情報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視。在許三官留下的名為《三官文書》里,曾經隱晦地提及,有錦衣衛前來拜訪,應該就是許信本人。」

原來許信闖入日本,在當地還是有接應的。那會兒不像現在,如果孤身一人貿然進入陌生國度,沒有當地華僑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後許三官幫他從木戶氏搶回了玉佛頭嗎?」

木戶加奈輕輕搖了搖頭:「《三官文書》里沒提這個,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許三官提及了一個與許信密切相關的關鍵詞,叫作柴窯。嗯,沒錯……應該是叫柴窯吧?」

我一聽這個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了。柴窯?那可是中國最富傳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窯是後周皇帝柴榮的官窯,被稱為「諸窯之冠」。當時制瓷工匠請示柴榮,想要什麼顏色的。柴榮頒下諭旨:「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後來經過反覆試驗,終於做出來號稱「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柴瓷絕品。因為柴窯存世時間短,所以存世極少。古人稱之為「柴窯最貴,世不一見」,在明代都已經屬於極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鈞、定五大窯之上。清代之後,柴器幾乎徹底消失,偶爾有殘片問世,都能賣出天價。即便是《玄瓷成鑒》里,也感嘆說柴瓷難睹,幾乎未有過手的機會。

「柴窯和許信有什麼關係,又是怎麼被日本方面記錄下來?」我連聲追問。

木戶加奈道:「根據文書的說法,當時豐臣家有一位痴迷茶器的近臣,許下重金,懸賞收買柴窯精品。然後有一位大明商人來應徵,說已經設法從大明取得柴器十件,運來日本。結果這位商人拿走訂金之後,再也沒了消息。近臣拜託島津家著意打聽,許三官也暗中詢問,才知道原來許信在日本取回佛頭後,返回途中恰好遭遇這條叫作福公的海船。許信發現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寶,皆是宮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對方立刻迴轉大明,見官自首。雙方一番爭鬥之下,許信將這條海船擊沉,可惜那十件柴窯名器也隨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僥倖逃生,回到長崎。這件事的原委,才有機會大白於天下。

我對先祖許信一直特別欽佩,沒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頭不說,還摟草打兔子,截擊了偷送國寶出境的船隻。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窯名器,就這麼深埋海底,從此不見天日。

十件啊,擱那會兒也是超級大的手筆了。您想,嚴嵩父子權勢大不大,他們爺倆花了一輩子時間,也只搜羅到十幾件,明宮裡也差不多是這數量。這位中國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從宮中竊出這許多至寶,背後不知隱藏著多少悲慘故事。

「那位中國商人的名字姓魚,叫作魚朝奉。」木戶加奈平視著我的眼睛,吐露出這個名字。

我一聽,脊背不由得一涼,身子前傾。魚朝奉?這個人我記得,他和許衡同為明堂守護,玉佛失竊後,他誣陷許衡監守自盜,導致後者被迫出京追討。

不過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怎麼他還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嗎?後來轉念一想,這個「魚朝奉」要麼是外號,要麼是重名吧——不過許家和魚朝奉事隔一千年後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緣不淺。

「呃,謝謝你的消息,真是有勞費心了。」我以為她已經說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戶加奈笑道;「許君耐心一點好嗎?我還沒說完呢。」我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沒有。您繼續,繼續……」

木戶加奈繼續說道:「如果只是歷史逸聞,我給許君打一個電話或傳真就可以了。但是這件事只是開頭而已。發現《三官文書》的人,並不是只有我,還有另外幾位歷史學家。他們對福公船這個主題很感興趣,先後發布了幾篇研究專著,在學界引發了很大轟動。於是就有人提出來,有沒有辦法可以找到這條船,把裡面的東西撈出來。」

我一聽這個,心裡大跳。打撈沉船寶藏這事,並不稀奇。現在中國沿海底下的沉船,少說也有幾百條,好多南下貿易的宋船都沉在東南亞,裡面都是好東西,很多公司摩拳擦掌在搞這個開發。這條船裡面可是裝著十件柴瓷啊!這可不是南海沉船里那些貿易瓷可比。若是真撈上來,絕對是超級國寶,恐怕全世界都會轟動。

可是大海茫茫,憑著幾句語焉不詳的話,怎麼找福公號?就算有現代化的搜尋設備,恐怕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看著木戶加奈的表情,總覺得她似乎話還沒說完。

果然,木戶加奈繼續道:「學界和商界對這個提議都很有興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來,深入挖掘相關文獻,結果真的被他們發掘出一條……許君應該還記得吧?東北亞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東亞風土會。」

「我怎麼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這個風土會搞出了《支那古董賬》,意圖有計劃、有步驟地掠奪中國文物。玉佛頭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環節。戰後這個組織被取締,改組成了東北亞史地研究所。

木戶加奈道:「在風土會殘留的檔案里,學者們發現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報告。在這份報告里,已經有人接觸到了《三官文書》,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建議政府派遣軍艦前往勘察打撈福公號云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國二十年,和佛頭案是同一時間。

「那麼線索是什麼?」

木戶加奈猶豫了一下,放緩了語速:「報告里說,他們聯繫了一個叫樓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裡有當年許信留下來的福公號沉船位置記錄。在中國專家許一城的配合下,很快就會有收穫。建議帝國予以重視,派遣軍艦前往勘察云云。」

許一城!我爺爺的名字果然又出現了。我暗暗心驚,有許一城這個名字在,這事一定大有深意。

樓胤凡這名字我聽起來十分耳熟,再仔細一想,不正是慶豐樓事件里的受害者嗎?劉一鳴他們親眼目睹許一城在慶豐樓當面逼死樓胤凡,討好日本人,這才對他徹底失望。

那時玉佛頭事件已然爆發,沒過多久我爺爺便死了。如今看來,在我爺爺死前,似乎還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還為此事逼死了一個人。別說當年的劉、黃、葯三人迷糊,就是現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爺爺到底想做什麼?

從木戶加奈的話里判斷,這事應該沒成功。不然現在也不會再次要組織人去打撈。

木戶加奈證實了我的猜測:「研究會找到的,也只是這一份報告而已。至於後續如何,則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沒有任何官方派遣艦船的打撈記錄。我們推測,很可能當時這份報告並未引起重視,所以就被擱置了,塵封至今。」

「誰寫的這份報告?木戶有三教授嗎?」

「不,他不是這個專業的。報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國夫的學者,他是研究瓷器的專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過他在發出這份報告後不久,就神秘失蹤了,一直沒有下落。曾經有傳言,說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說大陸的寶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撈海底的東西。泉田國夫一氣之下,自己出發去尋船了,不過這終究只是個傳言……」

我摸摸下巴,這事聽起來,還真是撲朔迷離:「那麼您希望我做什麼呢?還是說,您單純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

木戶加奈挺直了胸膛,語氣誠懇:「我之所以會歸還玉佛頭,是因為希望它能回到中國。許君也曾經跟我說過,希望自己國家的東西,能留在自己國家。福公號的沉沒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許君能提醒五脈以及相關政府部門,引起重視,儘快著手開始準備。」

我看著她的眼神,閃亮亮的沒有一絲作偽。

我忽然明白她為何來找我。劉一鳴去世,瓷器專精的葯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觸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說道:「您真是費心了。沒問題,福公號的事我一定儘快轉達給有關部門,讓他們重視起來。」

對於福公號的事,我不是特別急。柴器確實價值連城,意義深遠,可遠洋捕撈和大海撈針一樣,光憑著幾句古人記載,不太可能馬上能出什麼成果。我現在得集中精力對付老朝奉,這事就先去有關部門掛個號吧。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住木戶小姐的好意,不過還得分個輕重緩急嘛。

木戶加奈也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敷衍,長睫毛失落地閃了閃,仍舊鞠躬表示謝意。然後她拿出一疊文件,說是《三官文書》《泉田報告》的影印本。

我接過去,隨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從漢字猜測意思。我翻了幾頁,實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後一頁,是泉田報告書附的兩張照片,旁邊用鋼筆注釋了一連串日文。

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後腦子呼的一下就炸開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傾,撞動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給碰翻了,黃褐色的液體弄髒了大半塊桌布。木戶小姐發出小小的驚呼聲,胸前也被濺到了幾點。

但我完全顧不得這些,眼睛死死盯著照片,整個人的注意力彷彿被焊死在上頭。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沒有人,只有一個木製擺架。架子上一字擺開,有五件青花人物罐。兩張照片構圖完全一樣,只是方向不同,為的是能夠拍全罐子兩側的紋飾。

照片年代久遠,畫面有點模糊,但因為是近距離拍攝,所以青花罐整體構圖還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顧茅廬」「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細柳營」,還有第五件我認不出來。

這五個罐子里,我曾經親眼目睹過三件,冒充過一件。這段時間,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們;徹底攪亂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們!

我萬萬沒想到,它們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卻帶著另外一重意義。

不,準確地說,是真正展現出它們的意義。在那之前,別看我們圍繞五罐斗得不亦樂乎,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懵懂無知,不知為何搶它。柳成絛、歐陽穆穆那批人搶,是因為老朝奉要;我搶,是為了讓老朝奉要不著。但老朝奉為什麼要這東西,除了他沒人知道——也許葯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會說。

我努力讓自己的手別抖得那麼厲害,把兩張照片拿得穩一些,去看向第五個罐子。

前四個罐子,我一共見過三個,第四個雖然沒見過,但也知道題材是《西廂記》。唯獨第五個罐子,到底畫的是什麼完全無知。現在這個謎底,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

這第五件上的花紋,乃是一組戰爭群像。最正中一人揮鞭騎馬,頭戴雙翅朝天襆頭。後面緊隨一員執鋼鞭的長須大將,身後若干小兵追隨。在更遠處,兩員武將正在你追我趕,一人在前,手執鋼叉回架,一人在後,手揮長矛前刺。

中國著名武將里,拿鋼鞭的就那麼幾個,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小時候聽評書的記憶,很容易就對上了號——尉遲恭!這一幕,應該是尉遲恭單騎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單雄信的包圍。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樹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這時尉遲恭飛馬趕來,三招打跑單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營。

所以這第五個罐子,主題應該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可算是知道這第五個罐子是什麼樣子的了。可心中的驚濤駭浪,卻遠未平息,反而越發的激烈起來。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後日本方面就開始啟動福公號打撈的計劃。彷彿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讓我恰好在他們動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這真的是巧合嗎?

我拿起照片,問木戶加奈這旁邊的註解是什麼意思。木戶加奈說:「直譯過來的話,意思是『引向沉船的關鍵器物』,不過這句話曖昧不清,學術界至今還有爭論,到底這五個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麼關係?」

這個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里藏的,是五句話,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報告》沒錯的話,那麼這五句話,很可能是福公號沉沒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話實在太難懂了,完全不似人話,恐怕是密碼或是暗語之類的吧!

我忽然想起來了。尹銀匠曾經說過,這些罐子曾經被「飛橋登仙」的手段開過一次,然後又補回來了。難道那一次開啟,就是在民國二十年的慶豐樓里?可許一城並不懂「飛橋登仙」,當時唯一的傳人是葯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從紹興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一個模糊的故事浮現在我腦海:我爺爺許一城和泉田國夫勾結,在慶豐樓奪走樓胤凡的五個罐子,請來葯慎行北上開啟,然後利用其中坐標,欲出海尋寶。

這裡面還有許多矛盾之處。首先我爺爺不可能跟日本人勾結,他一定別有用意;其次,既然出海,為何還大費周章把罐子補回去?再次,葯慎行在其中究竟扮演何方角色;最後,到底尋寶結果如何?要知道,我爺爺可是被公開槍決的……

我又把照片翻過去,看到三個簡簡單單的字:「老朝奉」。筆跡和前面註解完全一樣。然後還划了一個箭頭,指向一片東海海域。怎麼回事?老朝奉為什麼會出現在《泉田報告》里?

「許君?」

木戶小姐的呼喚,把我從混沌的沉思中拽回到現實里來。我抱歉地沖她笑了笑,解釋說不好意思,想得有點出神了。

木戶加奈叫過服務員來,更換桌布和杯子,好奇地問道:「許君在想些什麼?」

我不希望對她有什麼隱瞞,於是坦誠地把五罐之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給她看了三句話中的兩句話,從「三顧茅廬」中開出來的第三句話,我沒亮出來——不是我懷疑她,在當前形勢下,一切都必須謹慎。

木戶加奈聽完故事,沒想到這背後居然隱藏著如此深的秘辛,驚嘆連連。不過她也表示,那幾句話完全看不懂。

「這樣說來,幸虧我來中國通知許君你了呢,不然的話我們雙方都身陷迷霧而不自知。」

「木戶小姐,接下來我會有個問題,有些失禮,希望你不要生氣。」我說得特別嚴肅,雙手撐住桌子。木戶加奈有點驚訝,不過她微微點了下頭,表示不介意。

「這裡面有太多巧合,讓我覺得有些不安。要知道,民國二十年後,中日雙方關於福公號和五罐的記錄,都徹底被掩埋,無人提及。現在這個話題,居然在同一時間被兩國翻出來。日本方面找出了《三官文書》和《泉田報告》,中國方面老朝奉對『三顧茅廬』動手,並且試圖綁架尹銀匠——這些事幾乎同時發生,不可能是單純的巧合。」

「許君你的意思是……」

我徐徐吐了口氣,說出自己的猜想:「我懷疑,兩邊根本就是有勾結的,所以行動上才會表現出驚人的步調一致。」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在玉佛頭案結束後,老朝奉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他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問我是否還記得魚朝奉。當時我還以為他在暗示自己是魚朝奉後人,想找許家子孫報仇,現在看來,不是,他話裡有話,指的可能是明代福公船。

而他之所以自稱為老朝奉,恐怕是一個寓意深刻的代號,代表他掌握了魚朝奉所乘福公號的沉船地點。至少從《泉田報告》去推斷,當是如此。

可這裡有一個矛盾。如果老朝奉早知道沉船地點,他又何必去苦苦追尋那五個罐子呢?

我把這個猜想說出來,木戶加奈驚訝地捂住了嘴,有點嚇到了。她漲紅了臉,有些急切地解釋說她並不知情。我趕緊跟她解釋,我並沒有懷疑她。事實上,如果沒有她這次來中國弔唁,恐怕我仍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木戶加奈有些沮喪地垂下頭:「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還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學術研討而已。很是對不起。」我擺擺手,表示這事不能怪她。她一個單純的日本女孩子,哪裡經歷過爾虞我詐的古董江湖。這些匪夷所思的陰謀和手段,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

可我的心情,卻因此而繃緊。若單只有日本那邊籌辦打撈福公號,成功率不會很高,但加上老朝奉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老朝奉到底掌握著五罐多少秘密,我完全不知道。日本的打撈技術和老朝奉手裡掌握的未知情報,真的有可能把福公號撈出來。

到了那時候,十件柴窯國寶就要流失海外了。

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結局。

時間陡然變得緊迫起來。

我把視線移到照片上,木戶加奈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可以解讀出那幾句話,也許會有什麼辦法,可是它太難懂了,恐怕要到一些大的圖書館查詢才行。」

她的話,在我腦海里划過一道閃電。我一下子面露喜色,站起身來:「哎?對啊!你說得對。木戶小姐,沒別的安排的話,跟我走一趟吧。」

「啊?去哪裡?」

「如你說的一樣,去找圖書館。」

圖書館不是真正的圖書館,而是一個人。這傢伙在南城倒騰舊書,號稱無所不藏,你要什麼他都能給你找出來,只要價格合適。當初《清明上河圖》風波中,全靠他幫忙,我最終才得以力挽狂瀾,順利解決。

說起來,圖書館還是鄭教授介紹給我的呢。

我帶著木戶加奈直奔南城,來到離丰台不遠的一個城邊村。這裡是一片黑壓壓的低矮平房,中間被十幾條狹窄的衚衕巷子切割成幾十塊錯綜複雜的街區。街上污水縱流,垃圾滿地,一吹風能掀起一片髒兮兮的灰塵。

木戶加奈有點不適應這個環境,只好輕蹙眉頭,用一塊小手帕掩住口鼻,緊緊跟著我。我們一頭扎進小衚衕,走過散發著異味的公共廁所、蒼蠅嗡嗡的垃圾堆和雜亂的髮廊,七轉八彎,在她要昏倒之前總算抵達了一條小衚衕的盡頭。

這裡沒什麼變化,兩扇銹跡斑斑的鐵皮大門緊閉著,上頭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門牌號,院里一棵楊樹挺拔而出。

我咣咣拍了幾下門,門裡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別敲了,家裡沒人!」我扯著脖子喊道:「我許願!」對方沉默片刻,然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大門打開半扇,探出一個幾何圖形。

圖書館這個傢伙,臉長得特別標準,圓臉,三角眼,梯形鼻,還有兩條波浪線的嘴唇。

他看到我,沒什麼好面色,劈頭就問:「你把鄭教授咋啦?」我沒料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問這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圖書館又道:「他欠了我好幾百塊書款,現在玩失蹤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關。」

我苦笑一聲,該怎麼跟他解釋呢?圖書館一見我面露苦笑,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甭跟我訴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還上錢,我可什麼書都找不到。」

圖書館抬起一條胳膊,擋在門邊,做出隨時關門的架勢。這傢伙除了錢,從來六親不認。我只好掏出錢包,先把鄭教授的書錢給還上——你說這叫什麼事兒,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兒去了,我還得替他還賬。

圖書館接過那沓錢,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數了起來。木戶加奈挪到我身後,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數完了,他滿意地把錢一卷,塞進腰包,然後打開門說進來吧。

他這個小院的布局,我懷疑從來沒變過。從來都是鋪天蓋地的舊書,里三層,外三層,花壇上,平板車裡,窗檯邊,鋪天蓋地全是書,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來,他怎麼搬到屋裡去。我來過好幾次,對這番奇景早看習慣了。木戶加奈沒料到小院里別有洞天,有這許多書,不由得雙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圖書館瞥了她一眼:「閱覽也是要收費的。」木戶加奈嚇得把手縮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這傢伙一般見識。圖書館拎起一摞用麻線捆著的書,丟到我面前:「這是鄭教授訂的書。」

我嚇了一跳:「你給我幹嗎,我也不知道他失蹤去哪兒了啊!」圖書館一瞪眼:「反正你錢給了,書就得給你。至於你怎麼給他,我不管。一直在我這兒擱著,也得收保管費。」

「好吧好吧。」我無奈地把書接過去,讓木戶加奈拿好。圖書館交割清楚了,這才看向我:「這回你想怎麼照顧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話。」

圖書館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原先你就找幾本書,現在更出息了啊,找話?我怎麼給你找,一本本翻嗎?」我生怕他開出個天價,連忙解釋說,是憑著一句話找相關的書。不一定嚴格按照那句話,只要是類似的感覺就好。

圖書館對這個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麼話。我給了他一句:「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圖書館看著這十個字,直嘬牙花子。看來這玩意兒把他也給難住了,真是夠冷僻的。

圖書館悶著頭琢磨了一陣,然後抬頭問:「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樣,只要感覺接近就成,對吧?」我一點頭。圖書館說這個不太好找,得多點錢才成。我說不是剛剛給你錢了嗎,圖書館說那是鄭教授的書錢,跟這個不是一碼事。面對這個鑽錢眼兒里的傢伙,我只能無奈地苦笑說好吧。

圖書館倒是個有信譽的人,談好了協議,立刻說你們等會兒,然後回身進屋。屋子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可真是下了力氣。

木戶加奈好奇地左顧右盼:「這都是他的藏書嗎?為什麼不好好地保存起來?」我搖搖頭:「他可不藏書,他是個二手書販子,到處收書來賣。書籍對他來說,就是商品。」

「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木戶加奈出身學術世家,書籍對她來說無比神聖,無法想像還有這種做法。我感嘆道:「其實不只是書籍,古董也一樣。有人深愛至極,為之發痴發狂;有人卻純當成買賣,皆以價格論斷。前者是收藏家,後者是古董販子。最諷刺的是,後者靠著前者才有生財之道,前者靠後者才能起流轉之功。」

然後我給她講了鄭教授一家的遭遇。鄭安國就是一個典型的愛物之人,為了古玩,連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葯來更像是一個生意人。木戶加奈聽完這個故事,感慨萬分。她說日本有個差不多的故事:江戶時代有一位畫師,為了描繪出真正恐怖的地獄圖景,不惜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兒燒死。

畫師和鄭安國都是一類人,為了自己心中的美學和痴迷,世間的親情根本不重要。這種到了極致的愛,到底是好是壞,已經沒法用常理去評判。古董也罷,繪畫也罷,它們就像是一面誠實的鏡子,照出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貪婪和瘋狂。

人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

「那麼鄭教授和他父親一樣嗎?」木戶加奈問。

如果是原來,我會立刻回答說不一樣。可是自從在塘王廟看見他的精神狀態後,我還真有點拿不準了。鄭家那種對一件東西痴迷到極致的基因,說不定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當碰到特定情況時,就會爆發出來。至少在塘王廟時的鄭教授,行為舉止簡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連葯不然都有點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戶加奈垂下頭去,把注意力放在手裡那一摞鄭教授的書上:「不知道這樣一個人,喜歡看的是什麼書。」

反正圖書館還在折騰,等著也沒什麼事兒。我和木戶加奈湊過去,看鄭教授在發瘋前到底在找什麼書。

這一摞大概是十來本書,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儀的《武備志》、李淳風的《乙巳占》、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懷仁的《靈台儀象志》,甚至還有一本康有為的《諸天講》,似乎和天文相關的比較多。

我還真不知道,鄭教授對天文學還有這麼濃厚的興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曆法專著。木戶加奈忽然指著其中一本道:「這本書,看起來和其他書有些不協調。」

我湊近一看,她的手指滑過茅元儀的《武備志》書脊上。這本書我知道,茅元儀是明末一位學者,喜好軍事,對大明日漸廢弛的武備痛心疾首,於是把歷代軍事資料合輯成了一本書,起名《武備志》,希望能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當然,我只是知道個書名,沒看過,所以不知道這本書哪裡不協調。

木戶加奈盯著書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備志》在日本的名聲也不小。寬文年間,就已經被一個叫須原屋茂兵衛的人譯成日文,廣為流傳。我曾經看過相關研究論文,所以有印象。我記得《武備志》是一部非常厚的書,一共有兩百多卷,漢字的字數有兩百多萬,且還配了七百多張圖,怎麼可能只有這麼薄的一本?」

經她這麼一提醒,我反應過來了。《武備志》不是一本原創書籍,而是資料彙編,裡面廣泛收錄了古代的許多軍事資料,從兵法、戰例到行軍設營、戰火器裝備、地理形勢、天文狀況,一應俱全,幾乎可以稱為是軍事百科全書。

眼前這一本,可實在是太薄了點。

「也許是其中一個分冊吧。」我漫不經心地回答,然後又看向屋子裡。圖書館還在折騰,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結果了。

木戶加奈卻有一股認真勁兒,她蹲下身子,雙手攏住捆書的繩結,問可以拆開嗎。我隨意說拆吧,鄭教授肯定不會追究的。木戶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繩子解開,搬開上面的書,把那一冊《武備志》拿出來。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聲。這是商務印書館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樸素,只寫著書名和作者,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冊。她翻開序言,朗讀給我聽。原來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備志》里專門編了一卷占度部,講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勢的。

這就對了。鄭教授訂的這一摞書都是天文學相關的,於是《武備志》里的占度分冊也被單獨抽出來,歸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關。鄭教授搜集這些資料,也許和福公船有密切聯繫呢。」木戶加奈對我說道。然後她捧起書,認真地讀了起來。我想反正也是等著,左右無事,於是也隨手拿起康有為的《諸天講》閑翻。

我們兩個埋頭翻書,圖書館在屋子裡繼續翻騰。一時之間,整個小院里特別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嘩嘩聲。我坐在花壇上,背靠大樹,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當年中學圖書館前的草坪。小風吹過,綠葉沙沙作響,書頁散發著油墨的香味。

「哎?許君,你快來看。」木戶加奈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把書合上,趕緊湊過去。她整個人很激動,聲音都在微微發顫,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備志》攤開的一頁。

這是一張圖。正中是一條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畫著北斗七星。四周都寫滿了字。船右側寫著「東北織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門雙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燈籠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側寫著「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側還有一排文字,標題是:《錫蘭山回蘇門答臘過洋牽星圖》。

聽這個標題,似乎說的是從錫蘭山到蘇門答臘的路線,可圖上並沒有路線。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這周圍寫的文字。雖然它們和我掌握的三句話文字不一樣,但格式和行文風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結尾,都是××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來。

木戶加奈朝前翻動幾頁,然後說這是一系列地圖,統稱叫作《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關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據說是鄭和下西洋時留下來的珍貴航海資料。我前後翻了一下,類似這樣的圖還有好幾張,詞語風格如出一轍。

終於找到那幾句怪話的根兒了!什麼「平水」啊、「幾指」啊之類的,大概是某種航海術語。可有一個根本問題還沒得到解決——那幾句話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麼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什麼路線圖之類的?」我追問。

木戶加奈翻動數頁,裡面有一個摺疊的長幅,展開來看是一個地圖長卷,從地勢和地名看應該是從南京到東南亞的水路航線圖,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標記,沿途標了十幾條航線和一百個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標記得一清二楚,極為詳盡,簡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術已經精密到了這程度。

地圖上的文字細如蚊蠅,我沒任何航海基礎,看了沒多久便頭暈眼花,趕緊閉上眼睛,放棄了尋找線索的打算。

這事啊,還真得靠專業人士來幹才行啊。

過了好一陣,圖書館從屋子裡出來,一頭灰塵,氣喘吁吁:「沒找著你們想要的,今天不成了,你們回去吧,趕明兒我慢慢翻。」

「不必了,我們已經找到了。」我抬起頭來,把《武備志》遞給他。圖書館愣了一下,接過書快速翻了幾頁,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對呀,我早該想到這本上面有,怎麼就給忘了呢?」

他眼神突然一凜,嚴肅地對我說道:「就算是你們自己找的,錢也得付一半,我沒功勞也有苦勞。」

我「撲哧」一聲樂了,我認識的人里,也只有圖書館能厚顏無恥地說出這樣的話。我笑著說:「好,好,我付給你一半辛苦費,不過你得幫我們認認,這是什麼來路。」

圖書館沒回答,右手拇指和食指飛快搓動。我聞弦歌知雅意,趕緊遞過錢去。他接過錢去,大嘴一咧,拍著《武備志》的書皮兒說:「鄭和七次下西洋的事兒你們知道吧。那是多牛的一次航海壯舉。後來到了成化年間,皇帝希望再搞一次下西洋的壯舉,鄭和不是太監嗎,所以這事又交給太監們去辦了。你們也知道,明朝太監沒幾個好東西,有一位叫劉大夏的官員擔心閹黨因此勢大,畏懼後患,居然將鄭和積攢下來的資料檔案付之一炬。從此之後,七跨重洋的第一手資料,就只剩下《武備志》里殘留的這麼幾頁地圖,別的什麼都沒剩下。中國打那以後哇,就再沒這麼輝煌的航海記錄,技術也從此失傳。」

「那你看看這張圖是什麼意思。」我翻到《錫蘭山回蘇門答臘過洋牽星圖》那一頁。

圖書館琢磨了一下,難得地表示了一下謙虛:「這事兒我不是特了解,只能簡單說說啊。比如說吧,你現在要去天安門看升旗,不知道怎麼走,來問我。我告訴你,什麼時候看見一座城門樓子,對面是個紀念碑,紀念碑兩旁是國博和人民大會堂,就到了。城門樓子、紀念碑、國博和大會堂,就是四個定坐標,你只要瞅見這四個,就肯定在天安門廣場。」

他說得唾沫橫飛:「這個圖啊,他不是航線圖,而是坐標圖。你看到圖邊那五句話沒有?那是五個坐標,代表了五處星辰。古人航海,沒法像現在這樣靠衛星定位,也不具備經緯度的概念。大海茫茫,沒有山川樹木可以定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頭頂的星空。古人先在錫蘭和蘇門答臘之間的水域測量這五處星辰的夾角,以後再走這條航線,只要隨時測量這五處星辰夾角,再跟記錄對照,立刻就能判斷出自己和坐標之間到底偏差出去多少。所以這《過洋牽星圖》,不是航線圖,而是坐標圖。」

「那這個多少指,什麼平什麼水,到底是啥意思?」

圖書館道:「這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航海導航技術,叫作牽星術。」

說到這裡,他忽然不吭聲了。我等了半天,覺得納悶,催促他快說,圖書館雙手一攤:「說完了。」

「您還沒解釋呢。」

「剩下的我不知道了。」圖書館坦然回答。

我一口血噴出來:「不知道?不知道您幹嗎說那麼熱鬧?」圖書館也來氣了,說:「你還真當我是無所不知啊,我就是一個書販子,能學貫中西到這份兒上不容易了。這玩意兒很冷門,理論又很艱深,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人,根本搞不明白咋回事。」

「那你知道誰懂嗎?」

「不知道!」圖書館氣呼呼地把我們趕出門去,「砰」地把鐵門給關上了。

我和木戶加奈相顧苦笑,只好先離開這裡。

不過這趟總算沒白來,既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也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終於搞清楚了五罐和福公船之間的聯繫,那五句話原來是牽星術的坐標,從此調查有了方向;壞消息是,鄭教授來借這些書,說明老朝奉早就知道五罐是福公船的沉沒坐標。他比我要佔得先機。

「這可怎麼辦呢?」木戶加奈道。

「我想到一個人,她應該可以幫到我。」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我們脫離了那片混亂的區域,我就近找了個能打長途的公用電話,撥通了上海復旦大學的研究生宿舍樓,要求讓戴海燕聽電話。她生活作息很規律,一般在這個時間,都在宿舍里看書。

戴海燕是我最欽佩的女性之一,她擁有犀利無比的洞察力和縝密的邏輯思維,永遠不會被情緒所左右。天下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庖丁解牛一樣的分剖解析,理得一清二楚。那個理科生的大腦,簡直可以碾壓大部分文科生。

我跟她是在《清明上河圖》事件期間認識的。多虧了她在考據方面的幫忙,我才能最終翻盤。事件結束之後,我還顧不上給她打電話致謝。

像牽星術這種深奧的理科學問,我想不出有誰比她更適合解決。

電話那邊很快傳來戴海燕清冷的聲音:「喂。」

「海燕哪,我是許願。《清明上河圖》的事我一直沒顧上謝……」

「說正題。」她毫不客氣地截斷我的寒暄。

於是我在電話里把五罐和福公號的事大概講了一下,略掉了許多部分。不是我故意欺騙她,我知道,她對江湖恩怨、人情世故之類的話題不感興趣,只說技術層面的東西就好。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來搞清楚牽星術的原理,並換算成現代經緯度標記,確定福公號沉船位置?」

我一拍巴掌,她總結得太清楚了,就是這麼個需求。

「那麼這件事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我呃了一聲,一瞬間以為自己撥錯了電話給圖書館。戴海燕高傲自矜,怎麼也開始談起銅臭來了。

「海燕你是要……錢?」

「許願,如果要以金錢價值來換取我的腦力,你根本付不起。」戴海燕冷冷道,「我的要求是,如果你們要出海的話,我必須隨行。」

我沒想到她提出這麼個要求,頗覺意外:「你幹嗎要親自出海,大學沒事了?」

「這個與你無關。」

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時間緊迫,我便隨口先答應下來。戴海燕說她需要去調查,讓我23個小時之後打過來。我問她幹嗎不說24個小時,結果她的回答是:「不需要,23個小時足夠了。」

放下電話,我心裡踏實不少。這個技術難題甩給了專業人士,我可以騰出精力做別的事情了。

木戶加奈一直在旁邊耐心地等待,今天多虧了她的敏銳,才能從《武備志》里翻出重要線索。若不是她專程從日本送來這麼貴重的情報,我還被蒙在鼓裡,怎麼感謝人家都不為過。我說要不去我那小店坐一會兒,她挺高興,立刻就答應了。

說起來,我的四悔齋好久沒開張了,也該回去看看了。我一進衚衕,街坊王大媽迎面過來,一看是我,趕緊揮手把我叫過去。還沒開口呢,她視線越過我肩膀,看到後面跟著的木戶加奈,眼神立刻變了。大媽一把抓住我胳膊,拽到一旁小聲問:「這姑娘是誰啊?」我回答說這是我日本來的朋友,過來坐坐。

王大媽一聽是日本人,不由得「哦」了一聲,說你小子一會兒可注意點啊,別惹出國際糾紛來。我有點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國際糾紛。王大媽卻含含糊糊不明說,一轉身走了。

我和木戶加奈拐過街角,我看到一個高挑倩影,正站在四悔齋的門前。

「煙煙?」我大吃一驚。

一聽到我的呼喚,那倩影轉過臉來,果然是黃煙煙。不過她看上去可比從前憔悴多了,臉色有些蒼白,顴骨凹陷,眼角甚至多了幾道淡淡的皺紋。她前段時間一直在香港照顧黃克武,沒日沒夜,也真是夠辛苦的了。

她居然回北京了?

我驚喜萬分,快走了幾步。煙煙看到是我,也露出笑意,可她的視線掃到木戶加奈,身形卻僵了一僵。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這種狀況可真是太尷尬了。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說的話,那我這個作者最不擅長的,就是言情戲,結果還被我趕上了最頭疼最經典的場景。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寧可去面對細柳營和鬼谷子的聯手搏殺。

木戶小姐倒是波瀾不驚,起身向她鞠了一躬,說道:「好久不見了,黃小姐。」黃煙煙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木戶加奈,禮貌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了。

「煙煙,我……」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想解釋一下。話沒說完,煙煙先沉聲道:「許願你現在有空嗎?」

她居然沒糾纏這件事,我心中先是一松,可再看煙煙的眼神,卻帶著几絲焦灼,說明她心裡有大事,大到已經顧不得吃飛醋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浮現出來,不會是黃克武出了什麼事吧?老爺子心臟一直不算太好,也許聽說劉一鳴去世,受了刺激,所以煙煙才會突然返回北……

黃煙煙伸出巴掌,猛拍了我後腦勺一下:「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我摸摸腦袋,問那到底是啥事,黃煙煙道:「我爺爺回來了,想見見你。」

我鬆了一口氣,總算不是壞消息。五脈的老人凋零得太多,可不能承受再一次打擊了。

「老爺子在哪?」

「301醫院。」煙煙解釋說,他雖然身體恢復了,可還是有點隱患,回來以後直接住進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站在一旁的木戶加奈說:「既然許君有事的話,那麼我就不打擾了。我在北京會待上一段時間,如果有需要我跟日本方面聯絡的話,隨時可以找我。」

我也鞠躬致謝,黃煙煙雖然想問到底是什麼事,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們坐上車,朝醫院趕去。我看著煙煙疲憊的側影,忍不住去撩她的額發:「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她有點受驚地躲閃了一下,似乎已經不太習慣這種親熱動作。我只好把手收回來。

「還好,比起你來說還算安逸。」她回答,看來我的事她也略有耳聞。

我把最近一段時間的經歷慢慢講給她聽,她一直沒發表評論,只是沉默地聽著。我講到在瓷窯里的事情時,她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很快又放開了。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有點變了,對我有微微的抗拒感。不是那種厭惡或者嫌棄,更像是躲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太久沒見面導致的有些生疏。我順口把剛才和木戶加奈去找圖書館的事也說了,不露痕迹地作了一下澄清。黃煙煙不置可否,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這,我於是不敢再說了,再說反而顯得做賊心虛。

「葯不是那傢伙,根本配不上高興姐。」煙煙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原來你也認識她?」

黃煙煙說:「當然認識,高興姐可是我的閨蜜。我早跟她說過了,葯不是的性格太陰沉了,葯不然又太輕佻,他們倆都不適合高興姐。」

我差點沒被口水噎死:「葯不然還和高興談過戀愛啊?」

「沒有。葯不是跟她分手出國以後,葯不然不知哪根弦搭錯了,非要追高興。高興姐說咱們年紀相差太大,他說不介意。高興姐逼急了,說我介意,葯不然這才悻悻作罷。」

煙煙說葯不然宣布公開追求高興姐那一段時間,跟打了雞血似的,見天往高興姐那兒跑,一宿一宿不回家,除了喝酒抽煙就是唱歌,累了倒頭就睡,日子過得無比頹廢。高興姐那麼不吝一人,最後都看不下去了,通知葯家把他接了回去,他被葯來狠狠訓斥了一頓,這才收斂。

沒料到那小子還有這麼一段荒唐的羅曼史啊,我心裡嘿嘿一樂。說起別人的八卦,車裡的氣氛就緩和多了。

我們驅車抵達301醫院,進到有武警把守的特護病房。穿著病號服的老人正在病房裡緩緩地打拳,他本來是練形意的,現在卻換成了太極。

一見我們來了,老人立刻收招。黃克武可比我原來看見的精神差多了,臉上滿是老人斑,褶皺耷拉下來,眼神里那股虎虎生風的勁頭還在,可整個人明顯發虛。

「許願哪,你來啦?」黃克武說話低沉,中氣不足,他示意我坐下,然後自己靠到了床上去,略有點喘。

「哎,真是老了,稍微動動筋骨就不成了。擱從前,我面不改色。」黃克武自嘲地說,黃煙煙趕緊過去,給他輕輕捶背。

我注意到,在病床邊上的小柜上,擱著一個小水盂。那是素姐送給他的,裡面含有他們兩個人孩子的骨灰。當初在香港,黃克武就是被這個小玩意兒生生刺激倒的。

它居然還在,至少說明黃克武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黃克武注意到我的視線,略帶尷尬地用指頭一敲盂邊兒:「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趁現在多陪陪他。不然以後到了底下,彼此都不認識,就不好了。」

這話說得意氣盡消,滿是頹喪。老人的生存意志正在消退,這個真得警惕。煙煙一聽這話,惱怒地掐了黃克武一下,說:「爺爺你別胡說!」黃克武卻拍拍她的手:「老夥伴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我一個人還苟活於此,也怪寂寞的。要不是有些事情未了,我早就下去了。」

我正想該怎麼勸勸他,一聽最後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凜。黃克武示意煙煙出去,然後讓我把門關上。

屋子裡現在只剩下我和黃克武兩個人。我們四目相對,良久沒有做聲。最後還是黃克武先揚起眉毛,開口道:「你最近搞的那些事情,我都聽說了。」

我沒摸清這位老人是褒是貶,所以也不敢應聲,只是謹慎地「嗯」了一句。

黃克武笑罵起來:「臭小子,跟我耍什麼心眼,你們許家可從來都是敢作敢當。」我抬起頭笑道:「這不是怕您打我嘛。我沒學過功夫,可吃不住您老爺子一甲子的功力。」

「別耍嘴。」黃克武面色一板,「你這孩子的脾氣啊,跟許一城一樣,太軸。使錯了方向,會惹出大亂子,使對了方向,也能做下大功德。景德鎮那事你幹得不錯,我都聽說了。五脈里的年輕人,沒一個能像你這麼較真的。」

我大著膽子反問道:「既然這是一件好事,若是您或劉老爺子出手,一定比我效果好。為什麼你們卻束手旁觀這麼久,非等到我去解決呢?」

這個問題,縈繞在我心裡很久了。老朝奉為害不是一年兩年,我不信若是劉、黃、葯三人真心出手,會拿不下這一顆毒瘤。

聽到這問題,黃克武雙眼陡然暗淡,眉毛一垂。我以為把老爺子氣著了,嚇得趕緊過去查看。黃克武抬起手示意沒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問得好,這麼多年,我也在問自己,這到底是投鼠忌器,還是姑息養奸?」黃克武的聲音疲憊中帶著几絲鋒銳,以及几絲愧疚,「古玩這個行當,天生就是陰陽相濟,真假互通。老朝奉呢,是浮在五脈上空的一道魂、一道影,它斬不斷,也甩不開。」

「那您到底知不知道,老朝奉到底是誰?」我單刀直入,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今天想聽到一個確定的回答,您不要像劉老爺子那樣,說得雲山霧罩。」

「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說來。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到老朝奉這個詞,是什麼時候?」

「玉佛頭案?」

「對,也不完全對。我們第一次知道老朝奉的存在,是在玉佛頭案期間,不過卻不是因為佛頭,而是因為那五件東西。」黃克武伸出五個指頭,擺了擺。

「五個青花人物罐?」我心頭一跳。

「不錯。我們與許叔的決裂,也基於此。我聽說老劉給你留了封書信,把當年慶豐樓的事說了?」

「是,不過不是特別清楚,草稿還未寫完。」

「呵呵,以他的脾氣,恐怕完稿了也不會說清楚。當年在慶豐樓上,許叔逼死樓胤凡——你知道這個人么?」

我搖搖頭。這人的名字我在劉一鳴的遺信里見過,但也只知道個名字罷了。

黃克武眯起眼睛:「那個人啊,是京城裡的一號人物,瓷器名家,人望很高。一直有個傳說,他家裡藏著幾個青花人物罐,據說那些罐子本屬五脈,前幾代里出了一個不肖子孫,輸給他了。五脈長輩去交涉過,可不了了之。然後許叔有一天忽然說,他有辦法把瓷罐討回來,我們三個人聽了挺高興,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說到這裡,他又彈了一下水盂,顯得頗為困惑:「那可真是個奇怪的時機。那時候玉佛頭案其實已經爆發了,社會上要抓他的呼聲很高,全靠付貴頂著。我們挺奇怪,為什麼他還有心思去管五罐的事?可許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們以為他早有脫罪的辦法,也就沒多問。

「葯來是玄字門的,騙樓胤凡的事兒他來主導,我們兩個策應。我們經過那麼一番調查,發現樓胤凡曾經接觸過一個叫老朝奉的人,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據葯來說,這位老朝奉也是位瓷器高手,是樓胤凡動用關係請來整治青花罐的。」

我心中一動,《泉田報告》里提及老朝奉,也是在這時候。

「有老劉籌劃,有我執行,還有葯來的專業知識,我們最終成功地把樓胤凡引入局中,逼出一個在慶豐樓和許叔對賭的局面。玩這個,誰能幹得過許叔哇,結果樓胤凡慘敗,氣得他直接跳了樓。我們一看鬧出人命,都有點嚇傻了,可更讓人氣憤的事還在後頭。慶豐樓里有個日本人站起來,似乎跟許叔非常熟稔,兩人握了握手,許叔直接把罐子交給他了。這一下子,我們全傻了。他要真這麼干,那不證明玉佛頭案里指控他勾結日本人是真的了嗎?可許叔根本不搭理我們,他顯得特別急躁。沒過幾天,玉佛頭事發,他被捕入獄,我對許叔終於徹底失望……」

「那個日本人叫什麼?」

「泉田國夫。」黃克武對那個時候的事情,記憶猶新,可見當時受的刺激有多大。

我皺著眉頭,陷入沉思。從黃克武的描述結合木戶加奈的消息,很顯然這是一個局。泉田國夫知道五罐里的秘密,因此夥同我爺爺從樓胤凡那搶過來。我爺爺藉助劉、黃、葯三人之力,成功奪得五罐,然後交給泉田。

這故事應該沒這麼簡單,其中一定有什麼隱秘之處。

這個關鍵點,就在老朝奉——他本來是樓胤凡請來開罐之人,後來卻成了泉田國夫尋找沉船的嚮導。

「後來呢?」我追問。

「許叔的死,讓五脈特別被動。我們幾個都頗為惶恐不安,尤其葯來那段時間,總是心神不定。泉田國夫很快就失蹤了,再沒人見過他。不過那五個青花罐,倒是沒有被帶走,而是落到了一個人的手裡。」

「誰?」

「姬天鈞。」黃克武冷冷地吐出三個字。

這個名字我沒聽過,可是一聽就有股寒意浸透全身。

「他是誰?」

「他呀,本來是五脈在西安鋪子里的一個小夥計,不在五姓之內。不過他機靈能幹,幾年就有資格在柜上拿乾股。東陵事變之後,許叔去乾陵收拾日本人,當地負責接待的,就是這位姬天鈞。許叔覺得這人乖巧能幹,問掌柜討來帶在身邊。不過他身份比我們三個人低,行事特別低調,我們都沒怎麼注意。慶豐樓的事兒,他一直陪在許叔身邊。」

「就是說,後來樓胤凡和我爺爺都死了,泉田失蹤,了解整個事件過程的,只剩一個姬天鈞?」我立刻抓住了重點。

「沒錯,那三個人或死或失蹤,這個姬天鈞卻趁機把那五個罐子捲走了。我們三個狠狠地和他幹了一仗,可五個罐子卻沒保住,散失了四件,只有一件『三顧茅廬』被葯來搶了回來——當然,姬天鈞自己也沒撈到幾個,有一件最多了。」

我沉默不語。

那五件罐子的去向,恰好我大多都知道。「西廂記」去了長春鄭家,「細柳營」跟著謨問齋南下福建,「鬼谷子下山」流落到歐陽家手裡,還有一個「尉遲恭單騎救主」,不知所終——很有可能就落在姬天鈞手裡。

難怪葯來前往長春尋訪,原來他搜尋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天青釉馬蹄形水盂,而是為了找鄭家的「西廂記」人物青花罐。

若是黃克武所說並無隱瞞的話,那老朝奉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可是……老朝奉明明與樓胤凡、泉田國夫關係匪淺,而且似乎掌握了沉船位置,和姬天鈞的行蹤身份並不符合。

這一位老朝奉,並不知道沉船位置,所以才對五罐表現出了強烈興趣,持續到了今天,不僅刻意搜集這些青花罐,還把自己的勢力以五個罐子來命名。

想到這裡,我心中不禁一震。現在回想葯來的四個故事,真是個個都有深意。天青釉馬蹄形水盂,指向的是有「西廂記」的鄭家;孔雀雙獅綉墩,暗示的是擁有「細柳營」的謨問齋柳家;青花高足杯的故事,雖說發生於淪陷期間,可這故事的主角姓樓,且情節和樓胤凡的遭遇驚人相似,都是被國人出賣給日本人,最後人物兩空。

那麼最後一個子玉蛐蛐罐,又是暗指什麼呢?那故事發生在西安,姬天鈞恰好又出身西安……

黃克武看我獃獃不語,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你是不是在猜,老朝奉就是姬天鈞?」

「沒錯!」我越想越像。無論年紀、行為還是姬天鈞出現在我爺爺許一城面前的時機,都嚴絲合縫。除了出現時間有點矛盾,幾無破綻。

黃克武嘆了口氣:「後來這小子確實也成了陝西的一個文物大盜,為害不淺。我們也曾經懷疑過,姬天鈞就是老朝奉。不過他一九四八年就已經死了。」

「啊?死了?」我一驚。

「當然,我沒見過屍體,只是聽說。他似乎是死於一次盜墓的意外事故,也有人說是解放軍剿匪幹掉的,總之眾說紛紜。」

等一等,如果姬天鈞解放前就死了,那「文革」期間害死我父親的人是誰?現在跟我打對台的老朝奉是誰?難道還是鬼不成?

我開始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只得看向黃克武。黃克武坦然回答:「老朝奉到底是誰,我確實不知道,老劉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但葯來一定知道點什麼。」

這個回答,等於沒說。

黃克武繼續道:「解放初期,曾經有一輪大規模打擊盜墓的活動。我們五脈也參與其中,摧毀了不少制假和盜墓團伙。那幾仗可真是蕩氣迴腸,痛快得很。」他晃了晃拳頭,嘴角浮笑,回憶當年的崢嶸歲月。這種事,最對他的胃口了。

「後來這邊古玩市場完全消失,相關商業活動陷入停頓,連五脈都變成了一個學術機構。加上當年跟外界溝通也受限制,那些暗地裡的勾當無利可圖,完全銷聲匿跡。一直到改革開放,市場也重新開始活躍,我們才發現,原來的制假和盜墓的沉渣,又再度泛了起來,且似有整合的趨勢,就連五脈也隱隱被侵蝕。」

講到這裡,黃克武的臉上隱隱帶著憂慮——能讓他感到憂慮的東西,可不多。

「你該知道,貪婪永遠比理智發展更快。那些曾經被打壓到近乎滅絕的沉渣,比五脈復甦還快。短短几年,野火燎原一樣在全國擴展開來,發展速度完全出乎我們幾個的意料。等到我們想動手予以打壓時,對方已是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我們都感覺,這一切背後應該有一個黑手,在組織這些事情,否則黑勢力發展絕不會如此迅速。盜墓、造假、走私、詐騙以及洗白,每一方面都規劃得井井有條,形成一個巨大的產業鏈。這隻黑手一定對古董行當非常熟悉,且對五脈了如指掌。」

我精神一振,這是黃克武第一次明確承認,五脈里有老朝奉的人。

「我曾經建議在五脈搞一次清洗,起碼把我們內部純潔一下。可是葯來反對,劉一鳴態度也很曖昧。他們的意見是,如果強行清洗,恐怕會把整個五脈都犧牲掉。這一鍋飯,等於是夾生了,沒法下嘴,可又不能全倒了。真要把和老朝奉有關的人都抓起來,恐怕五脈一半人都得進去。」

「這麼多?」我雖然有心理準備,可還是被這個比例嚇到了。

黃克武愧疚地嘆息道:「我這還是往少了說。都說人心向善,倒不如說是人心向利,大家都奔著錢去,再嚴的家規,也擋不住哇。別說別家,就是我們黃家,干這事的明裡暗裡就不少。」

「你們這種態度,就是姑息養奸。」我直言不諱地批評道。黃克武沒有動怒:「若是早個幾十年,我也和你的態度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位置不同,顧忌的東西就不一樣了。下面這麼一大家子人得養活,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

黃克武道:「所以你能做這些事,我心裡很高興。我們已經老了,老到喪失了勇氣,畏懼變化,正義感和良知還有,可已經風燭殘年。但你不會,你和你爺爺許一城的眼神一樣,透著一股子軸勁。你知道嗎?當初在東陵前,所有人都覺得一定會失敗了,你爺爺就是帶著這樣的眼神,朝孫殿英的軍隊衝去,那可是一個團的兵呢——那可真是個痛快的時代啊,跟著許叔,算是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了。」

黃克武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浮出無比的懷念。他的臉一瞬間變年輕了,泛起光澤,表情如同少年一樣。我沒有做聲,默默地讓老人沉浸在過去的歲月里。

過了足足五分鐘,黃克武才繼續說道:「慶豐樓的事兒過去後,我非常痛恨許叔。因為我是最崇拜他的一個,偶像破滅後我也是最痛苦的一個。咱倆初次見面,我沒什麼好臉色,你得多諒解,我是想不通哇,想不通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那麼快。」

「現在您想通了吧。」

「你把玉佛頭敲開的那一瞬間,我就釋然了。所以慶豐樓這事,我相信一定另有隱情。可惜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所以今天叫你過來,是希望你能順利解決五罐之事。我會努力活下去,活到許叔所作所為真相大白為止,可別讓我帶著遺憾進了棺材。」

「行了,我說完了,說說你吧。五個罐子到底幹嗎用的?」黃克武好奇地問道。從慶豐樓算起,他已經好奇了幾十年。

於是我把五罐秘密、福公號以及老朝奉的糾葛講給黃克武聽,黃克武聽完半晌不語,末了才說道:「原來,當年泉田國夫覬覦的,居然是這個,難怪許叔會參與其中。也難怪姬天鈞會事後去搶罐子。」

十件柴瓷,比五件明代青花罐值錢百倍有餘。這個價值,黃克武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您說我爺爺會不會帶著日本人去尋寶?」我說出疑問。

「不可能。」黃克武斷然否決,「慶豐樓之後,許叔一直就沒離開北京城,沒過多久就被捕入獄,再沒出來過。這期間他沒有出海的可能。」

那我就有點想不通了。姬天鈞為什麼事後去搶罐子?說明它還有價值。為什麼有價值?因為泉田國夫沒有成功撈出福公號。為什麼沒撈出福公號?因為許一城從中作梗。沿著邏輯反推,我只能推測到這一步,然後我爺爺入獄槍決,跟這個鏈條徹底脫節,故事完全說不圓了。

難不成我爺爺許一城有通天徹地之能,死後還能布局去阻止泉田?我倒是很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太低了。

黃克武聽到這裡,沉思片刻,眉毛一抬:「你是說那五個罐子的坐標,曾經被打開過一次?」

「對。那五個罐子在民國二十年開過一次,被泉田拿走了坐標。然後它們又被重新補了釉,恢復如新。老朝奉……好吧,姬天鈞那麼拚命要去搶罐子,一定是想再次把坐標拿到手,再搞一次打撈。」

黃克武奇道:「葯來搶得也特別積極,跟姬天鈞幾乎兵戎相見。難道說,他早就知道這罐子里的奧秘?」他一語提醒了我,「很有可能。不然他也不會特意弄了一幅油畫,煞費苦心地給葯不是暗示『三顧茅廬』的重要性了。」

黃克武眯起眼睛:「我總感覺,自從慶豐樓的事兒出了以後,葯來一定知道些什麼,可他從來不說。我看得出來,這些年來,他的內心很痛苦,似乎藏著一個永遠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對老朝奉的曖昧態度,葯不然的突然叛變,包括他最後的自殺,一定也和這個有關係。」

「會不會葯來被老朝奉拿住了什麼把柄?」

「葯來那傢伙狡猾得很,至少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要挾到他的東西。」黃克武說到這裡,沉痛地搖了搖頭,「不過現在人都死了,有什麼秘密也都沒用了。」

我心想,葯家和這五個罐子的淵源,可是比您想像中更深呢。葯來痛苦的那個秘密,我應該能猜出來源。

樓胤凡請來一位高人整治五罐,五罐唯一需要整治的地方,就是裡面藏的坐標。而打開它的唯一手段,是「飛橋登仙」。在那個時候,能施展「飛橋登仙」的一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蝸居紹興的尹念舊,一個是離奇北上的葯慎行。

從黃克武的描述里,總覺得葯來似乎發現了什麼事情,但支支吾吾不提。難道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父親在裡面扮演了一個不光彩角色,所以為尊者諱?

我已經能勉強摸到圍繞著慶豐樓的謎團軌跡,現在只欠缺一根主線把整個事件拎起來。葯慎行到底幹了什麼?姬天鈞到底是不是老朝奉?泉田到底去了哪裡?我爺爺到底什麼打算?葯來試圖隱瞞的是什麼?種種疑問,其實只要有一個答案,即可豁然開朗。

我們一老一少都眉頭緊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黃克武擺了擺手:「不想了,不想了。那些陳年爛穀子,暫時沒必要想那麼多。咱們先看眼前吧。」

黃老說得對。糾結於慶豐樓,不過是想廓清一段史實,而福公號國寶面臨流失,才是火燒眼睫毛的大事,得分個輕重緩急。

「您想怎麼辦?」我問。

「我和老劉聊過這事,我倆都有一個默契。萬一有一個先走了,那麼剩下的一個,就隨自己意思來。反正我的日子也沒幾年了,索性放肆一把,到時候去見許叔,也好有個贖罪的賠禮。」說到這裡,黃克武雙目虎虎生威,整個人挺直了身子,兇悍之氣又回來了:「五脈的反攻,我來親自督軍主持局面。趁著老朝奉病,要他的命!」

「如果您能主持大局,就最好不過了。」我大喜過望。雖然我攆著五脈的人對老朝奉開戰,但我實在不適合做領導,也沒那個時間和精力。黃老爺子放棄曖昧立場,親自領銜,無論能力還是資歷,都遠遠在我之上。他加上沈雲琛親自上場,誰也不敢有什麼反對。

這一件大事卸下,我便可以專心在福公號的事情上。木戶小姐說過,日方已經在籌劃此事,又有老朝奉居中協作,假如他再次和日本人合作,事情便無可挽回了。

這十件柴窯國寶,無論落到誰手裡,都將對古董市場產生巨大影響。更何況它關係到我祖先、我爺爺的命運。於公於私,我都必須得去把它們找回來。

黃克武痛快地一揮手:「這件事你也不用發愁,我去跟文物主管部門反映,讓他們出船出人出錢,組織出海。國家每年撥款那麼多,得花到正地方才成!」

「那最好不過。我已經委託專家去解析,很快就能知道那三個坐標,剩下的我會想辦法。我們還有機會。」我迅速回答。老朝奉肯定也沒拿全坐標,手裡最多有三個,所以這是一場看誰先把坐標搜集全的競賽。

這幾件大事定下來以後,屋子裡暫時恢復平靜。我心緒如麻,覺得事情千頭萬緒。可黃克武並沒說談話結束,所以我也不好走。

黃克武端詳了我很久,忽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剛才在談話時,你應該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了吧?」

我也笑了:「您特意讓煙煙出去,也是為了方便我提問吧?」

黃克武沒有做聲,就那麼望著我。我深吸一口氣,把一直以來的疑惑問了出來:「為什麼你們都叫我爺爺許叔,我的輩分到底是什麼?」

黃克武似乎早就在等待這個問題,他彷彿正在從肩上卸下一個巨大的包袱:「這件事兒,本來我不想說。不過現在也瞞不住,為你們倆好,還是說明白的好。」

我眼睛一眯,等著他下文。

「這事,也和姬天鈞相關。」

我一陣愕然:「這也跟他有關係?」

黃克武道:「五脈雖然合稱明眼梅花,不過五姓乃是許衡的四個弟子外加兒子傳下來,中間雖然互有姻親,但並無血緣關係。傳承千年下來,輩分和年齡之間總有差異。許叔比我、劉一鳴以及葯來大一輩,但下一代卻差著將近二十歲。我們跟著許一城解決東陵案後,他的孩子許和平才出生。」

這是常有的事,我一朋友,得管一個四歲娃娃叫叔,輩分和年紀之間常有錯位。

黃克武繼續道:「許叔死後,整個五脈都認為他是罪人,連帶著對許嬸態度也有轉變,有偏激的人甚至要求她也得坐牢。我們三人雖覺不妥,可當時年紀太小,人輕言微。加上心中對許叔也有懷疑,並沒有多花心思。許嬸是一個要強的人,面對著巨大壓力,她沒有向五脈乞求,毅然從協和醫院辭職,抱著孩子遠去西安……」

說到後來,黃克武聲音轉小,眼中愧疚深重。我對家族史不甚了解,聽到我奶奶還有這麼一段經歷,既欣慰又憤恨,雙拳不由得攥起。

「為什麼遠去西安?」

「因為姬天鈞在那兒。」黃克武說到這裡,面色發沉,「五脈敵視許嬸,可姬天鈞那會兒卻把自己裝扮成許叔的親密戰友,在明面兒上仍舊扮演好人。那麼惡劣的環境之下,許嬸別無選擇,只能依靠他。為了避免和五脈有什麼瓜葛,惹出仇家上門,她把許和平故意降了一輩,管姬天鈞叫叔。反正年齡差距正合適,這樣一來便不容易被人發現了。」

我呃了一聲,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檔子事。

黃克武道:「這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的。在當時,只知道許嬸去了西安,然後不知所蹤。五脈曾經派人去西安找過,不過因為這個輩分上的微妙差異,始終沒找到。」

我心中一動:「時間是一九三七年,去的人是葯來?」

黃克武挺驚訝:「你怎麼知道的?確實是他。當時他第一次獨自出門,前往西安掃貨。我和老黃偷偷拜託他去尋訪一下,結果他無功而歸。」

這就完全對上了,我心裡說。葯來的四個故事,和五罐之間的淵源太深了,綉墩故事對應「細柳營」,水盂故事對應「西廂記」,高足杯故事對應樓胤凡,現在第四個故事也合上了榫頭。葯來去西安,除了淘到子玉造蛐蛐罐,原來還肩負著找我家人的任務。

這四個故事,均頗有深意。葯來特意點出這故事,到底是想暗示什麼?難道那一次開元通寶大騙局,是姬天鈞搞的鬼?

黃克武繼續道:「姬天鈞原來還算規矩。自從一九三七年中日開戰之後,他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行動開始肆無忌憚。盜掘古墓,巧取豪奪,造假販賣。許嬸是個是非感極強的人,她大概也覺察到姬天鈞的真面目,便憤然斷絕來往,和許和平一起又回到北京。不過回京之後,她從來沒主動聯繫過我們,我們雖然略有耳聞,但覺得見面也尷尬,也沒主動去聯絡,許嬸去世我們也沒去看。兩邊就這麼各過各的,直到『文革』……」

黃克武沒有繼續說下去,怕傷我的心。我父親許和平在「文革」期間被老朝奉陷害,夫妻雙雙自盡而死,剩下我一個孤兒。

「本來呢,輩分這事,只要不來往就無所謂。沒想到木戶小姐意外地送還佛頭,把你給引出來了。我們幾個老的頭疼了很久。論輩分,你比煙煙他們高。可是如果我們要把這事說明白了,必須牽扯到姬天鈞,牽扯到我們幾個當年的不地道……我們一合計,反正你年紀和煙煙、葯不然他們差不多大,就這麼含糊過去,不特別說明了。」

黃克武說得有點心虛,直拿眼神看我。我氣不打一處來,這也太兒戲了,哪有這麼編排人的!

劉、黃、葯三人對許家尤其是對我奶奶的態度,我雖然很不爽,但可以理解。畢竟那個時候我爺爺還未洗刷冤屈。但既然明知有輩分差異,為了面子故意不說,這不是坑人嗎?

「那您就放心讓我跟侄女談戀愛?」我提高了聲音,怒目以對。

黃克武眼神躲閃,全無剛才要督促五脈反攻的氣勢:「嗯……許家幾代單傳,跟其他四脈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你倆年紀相當,輩分什麼的無所謂。」

我忍不住撫住額頭:「好,好,我算您有理,輩分無所謂,我們繼續談——可您乾脆別告訴我真相不就得了?現在您怎麼又想起來說了?」

黃克武唉聲嘆氣:「煙煙這段時間不是一直陪著我嗎?病房裡也沒別的事,就是閑聊,說著說著就講起從前的事。她纏著我要聽許家的事,我給她講許一城當年如何如何,一不留神說走嘴了,叫了聲許叔。那丫頭多機靈,逮著這個漏洞使勁追問。我實在磨不過她,只好把實情給說了。」

怪不得煙煙對我態度那麼奇怪,原來是這麼回事。男朋友忽然變成了叔叔,換了我也得崩潰。剛才黃克武叫她出去,也是為了避免尷尬。

我揉揉太陽穴,這以後,可怎麼辦哪。

黃克武忽然嚴肅道:「其實就算煙煙不問,我也會跟你說。因為你要查五罐,姬天鈞是個繞不開的檻。許家的輩分差異,很有可能會挖出很重要的線索。」

「等一下,姬天鈞有後代嗎?」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

「不知道,至少我沒聽說過。」

我眉頭緊皺,心想他的後代,該不會是姬雲浮吧?不然我父親許和平當初去西安,怎麼會那麼巧,找到姬家的人?可姬雲浮對玉佛頭案的興趣,純粹是自發的,我目睹了他搜尋的全過程。若他是姬天鈞的後人,這些資料簡直唾手可得,何必費那麼大勁?

可惜他已然身死,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一想到他的去世,我格外覺得遺憾,那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妙人。而殺他的人,卻是葯不然。

等一下!我念頭一轉。

哎?姬雲浮不是有個妹妹嗎?叫什麼來著?對了,姬雲芳,我們為姬雲浮善後的時候接觸過。我還留著她的電話,可以去問問看。

我們這一談,談了差不多三個小時,黃克武已十分疲倦。於是我們果斷終止了談話,今天我聽到的信息,夠我消化好久的了。

有專門的護士服侍黃克武吃藥上床。我推門出去,看到煙煙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心不在焉地玩著脖子上掛的蒲紋青銅環。那玩意兒,可是陪著我們去過好多地方呢。

「煙煙。」我叫了一聲。她慌忙站起身來:「你們談完了?」

「談完了,辛苦老爺子了。」

「談得怎麼樣?」她問。

我雙手插在褲袋裡,輕輕嘆息:「拼圖的碎片足夠多了,可是都散落各處,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聚不成形,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你可別太累,不要一個人扛著。」

我搖搖頭:「許家的事,只能許家人自己扛——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順利的話,很快就能解決了。」

黃煙煙勉強笑了笑,說你注意安全才好。我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臉湊了過去。煙煙驚慌失措,以為我要幹啥,想要掙脫,我卻死死按住,鄭重其事地說:「煙煙你安心地照顧你爺爺,等我逮著老朝奉以後,咱們好好談談將來的事兒。」

我刻意迴避掉那個敏感的字眼,用了個委婉的說法。輩分差異這種事實在太尷尬了,實在不適合現在談。黃煙煙怔了一下,旋即雙肩鬆弛下來。她本來以為我要跟她攤牌,一聽到抓住老朝奉後再說,如釋重負。

我們倆都是一般心思,這事根本不知該怎麼辦,那就能拖一陣是一陣吧。

煙煙要留下陪床,於是我獨自一人離開了301醫院。

一出醫院大門,我抬頭一看,頭頂正是星光璀璨。我怔怔地看了許久,發覺千萬道星光勾勒出幾個熟悉的輪廓。在夜幕之上,我看到了我爺爺、我奶奶、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一直在天上慈祥地望著我,守護著我,我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許家承受了太多苦難,但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責任。許衡沒有,許信沒有,許一城和許和平也沒有,我許願,也絕不會退縮。

而且我一定要比他們做得更好,因為這一次,我會把這段漫長的恩怨徹底做一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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