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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丹心如舊

所屬書籍: 我的皇后

  「信你?」寂靜中,庫莫爾輕哧一聲笑出,似乎是連反駁都懶得,他從鞍上取下來一個錦緞包裹的東西,打開取出。

  黃金雕就的夔龍王印在火光下光澤幽然。這是當年隨著冊封大金王的詔書一起送到建州去的王印,當年庫莫爾親手從使臣手中接過王印,許下邊境數年和平互市,而後才有今天兩國聯手抗敵。

  抬手一拋,純金的大印跌入地下的塵土之中,翻滾兩下,就此不動。

  「德佑陛下,」輕挑了唇角,露出一絲凜冽的笑意,那雙鴿灰的眼中如結寒霜,「自今日起,我兩國將士在戰場上,將以血相見!」

  四周依舊是一片死寂,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沉默才是所有的姿態中最為壓迫的一種。那是無形的憤怒和力量,悄無聲息,卻無處不在。

  寂靜中,蕭煥低頭掩住唇輕咳了兩聲,不再說話。

  目光中帶著陰冷掃過蕭煥,當轉頭看到我時,庫莫爾的眼中才傳出了些許閃爍,然而只是片刻,他收回目光,打馬轉身,再也沒有回頭。

  隨著庫莫爾的身影消失在刀戟和火把之後,稀落的響動從席地休息的女真人中傳出。素來富有機動迅速之名的女真騎兵走起來也只是頃刻,不大工夫,地上只剩下被遺棄的零落物品和尚在燃燒的篝火。

  石岩還有蠱行營的班方遠也已經帶著人趕到,也顧不上管這時候的狀況,策馬奔過來,在蕭煥面前下馬,就抱拳問:「陛下可安好?」

  目光從剛才庫莫爾走了之後就看向遠處蒼茫的夜色,蕭煥並不低頭,只是淡淡開口:「方遠,有什麼消息了?」

  班方遠立刻掀袍跪下:「稟陛下,是山海關方才傳來的消息,昨夜子時,有疑似女真人突襲攻城未遂,敗退後向建州方向流竄,山海關守將並未乘勝追擊,並將此事寫了奏本傳到京城。然今晨卯時,女真人再來犯,山海關守將又將之擊潰,並追擊三十里方才返城。」

  說到這裡,班方遠頓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但建州卻傳來消息,昨夜子時至卯時,有大武大軍壓境,雖未攻城,卻在城外清殺普通牧民……共……屠戮牧民聚落七處……斬殺牧民五千餘人。其中有三處聚落,男女老幼……無一倖免。」

  這邊故意挑釁山海關守將,致使軍隊出城,那邊假扮大武士兵,肆意殺戮。

  大武不能理直氣壯說從未派兵出城,也不能證明挑釁的一方就是女真人;女真人根本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原來的盟友會突然拔刀相向,猝不及防。五千平民,婦孺老者,在家園中慘遭殺害。

  怪不得庫莫爾一言不發拋下金印就走,盟友背叛,族人被殺,冤讎已經深到再難以解釋。

  我還久久沒有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震驚中平復下來,蕭煥已經又淡淡開口:「消息延遲,辦事不力,該怎麼受罰你也清楚了吧。」

  跪著抱拳低頭,班方遠沒有絲毫猶豫:「是,請陛下聖裁。」

  「斷臂免了,去領三十軍棍。」淡然說著,蕭煥臉上沒什麼神情,「以後你也不用在兩營了,到長陵守墓吧。」

  我一愣,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身為帝王耳目的蠱行營消息卻傳來的這麼慢,的確有失職,但是蕭煥這一罰,居然就是革職守陵。

  似乎連一旁的宏青也覺得這處罰有些重了,開口說:「陛下……」

  蕭煥彎了腰,騎在馬上一直挺拔的身軀驀然就彎了下去,他掩住口,開始咳嗽。

  完全沒有咳出多大的聲音,他卻深彎下了腰,身子輕顫。

  「蕭大哥!」我被驚醒了一樣,不顧一切跳下馬衝過去。

  他已經不能騎馬,身子順著馬鞍滑落,我呆立在馬前,還是宏青見機最快,飛快躍上去,扶著他下馬。

  身子輕靠在馬鞍上,他扶著宏青的肩膀,輕咳著開口:「備馬車……去山海關……」

  咳嗽不斷,他的手仍掩著口,微微彎腰。

  我忙走上前去拔開他的手,掌心裡果然一片暗紅。

  扶著他的胳膊,我急得連聲音都哽咽:「你這樣還去什麼去?」

  「蒼蒼,」向我輕笑了笑,他還咳著,「別急……」

  看著他突然說不出話,我伸臂抱住他,支撐住他的身子,把頭埋在他肩上。

  咳嗽一直沒有停下,蕭煥卻還是上了準備好的馬車。

  夜色已經深了,大同城外也吹起凜冽的寒風。扶著他一起上了馬車後,他就靠在車內鋪好的軟榻上閉目不住輕咳,坐下握住他冰冷的手,把手爐里的炭火調得更大。他的體溫一向比常人涼,從剛才起卻已經涼得驚人。

  馬車加了速度走在冬夜的草原里,宏青和石岩都在車外守衛,這一行除了隨行營的幾十個侍衛和神機營的三百精銳騎兵之外,再也沒有人。

  庫莫爾帶領著女真騎兵早就走得沒了蹤影,一路上朝著山海關趕路,車外的寒風在吹了半夜之後,終於吹成了零星的小雪,寒意一點點從裹了厚厚皮革的窗外滲進來。

  輕咳從上馬車那一刻起就沒有停下,蠱行營還在隨時查探著建州和山海關的情況,諜報一封封傳到車上,蕭煥只是等稍微好了一些,就拿了那些諜報就著車內的燈光來看。

  下半夜雪逐漸大了起來,實在不適宜繼續趕路,於是才把馬車停在路旁,其餘人就地扎了營。

  在燈下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我不忍心他再勞累,硬拉著他睡下。他沒有反對,任我把他按在車裡摟住了身子睡覺,只是躺下之後仍舊止不住咳嗽,額頭一層層地出冷汗。

  就這麼休息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大雪稍停,一行人又再接著趕路,冰雪覆蓋的路面並不好走,再加上雪雖然不大,卻一直斷斷續續不停,行進的速度就更慢,這麼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四天,才終於在風雪中看到了山海關的城牆。

  掀開馬車的皮簾,走到車下,黑色城池被大雪吞沒了輪廓,矗立在陰晦天空下的天下第一雄關,肅穆得壓抑。

  走下馬車的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十年前就是在這裡,我第一次遇到庫莫爾,也是在那一年,我獨自穿過山海關去到建州。

  那時候蕭煥失去蹤跡,柳太后立了豫王為帝,我向蕭千清許下會帶援兵回京城的諾言,帶著蕭煥的遺詔來到山海關,再經由山海關去建州。徹夜不停的賓士,在看到建州陌生的城牆後,竟然會覺得莫名安慰,彷彿怎樣的疲憊也都無關緊要。

  因為那時候我知道,在那座城牆之後的是庫莫爾,那個曾經像孤狼一樣向我袒露出軟弱一面的庫莫爾,在軍營里溫柔擁抱住我的庫莫爾。如果那時我還有一個人可以相信,那麼必定是他。

  跟有些人的信任並不一定要通過長久的時間去建立,卻同樣歷久彌新,堅固如昔,那一年,庫莫爾沒有讓我失望,今年,出兵合力抵禦韃靼人,他也同樣沒有讓蕭煥失望。

  只是,今後的局勢將會怎麼樣?以現在的狀況來看,只怕誰也說不準吧?

  門帘輕微地窸窣,披著一領純黑的大氅,蕭煥也走出了車。回頭握住他仍舊冰涼的手,我向他笑了笑。

  低頭對我笑笑,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得知蕭煥趕來,鎮守山海關的遼東總兵曹熙早帶了一幹將領在城下迎接,這時候匆匆過來問安,再帶領著往城裡安歇。

  到住處下了車,在房內換了一套輕便的衣服,蕭煥就到外室里坐下,把曹熙和關內守將官員叫到面前。

  往他懷裡塞了一個手爐,我又泡了杯熱參茶放在他手邊。手指扣著路上看過的諜報,他也沒多說,只是向曹熙詢問關內的兵力和軍資細節。

  當年和女真議和之時,大武已經丟了撫順衛和廣寧衛,遼東近乎全失,這幾年除了和山海關成犄角之勢的寧遠和錦州還有守軍之外,山海關外大武再也無城可依。如果庫莫爾帶兵從建州南下,等女真大軍度過遼河,一旦逼到城下,就又將是德佑八年那樣危急的局面。

  聽過稟報之後,屋內沉默了一陣,冷不丁地,曹熙身後一個年輕官員出列:「臣以為堅壁固壘,不足以平患!」

  這話說得突然,蕭煥也沒生氣,笑了笑:「那麼卿以為如何?」

  那個年輕官員沉聲說:「遼東沃野千里、兵強馬壯,只守不攻,猶如百納之川,只堵不疏,多加縱容,總有決堤的那一日。」

  剛才御前冒失開口就是不敬了,他這句話一出,已經在指責當年蕭煥沒有趁勝追擊,和女真簽訂合約,以至於出現當下的危局。

  別人還沒什麼,曹熙腦門上霎時就出了一層汗,袖筒里的手都微抖。

  蕭煥笑笑,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想必也是冒死說出了那番話,那年輕官員抬頭,神色卻毫無畏懼,一雙眼睛更是銳利雪亮:「臣兵部職方司主事柳時安。」

  「曹卿,調騎兵一萬,步兵三萬,以及紅夷火炮二十門,明日辰時前抵達寧遠。柳時安即刻起任兵部職方司郎中,監軍山海關。」蕭煥說著,放下支在案上的手,向柳時安笑了笑,「德佑十一年的進士,我記得是曹總兵上書把你調來的山海關,你隨我一起到寧遠去吧。」

  正六品主事到正五品郎中,蕭煥這一開口,就把柳時安連升了兩級。

  愣了片刻後,柳時安才掀衣跪下,聲音鎮定低沉:「臣領旨。」

  笑著沖他點了點頭,蕭煥卻沒開口,就先輕咳了兩聲:「……起來吧。」

  站在他身邊,我忙把參茶遞過去,俯身幫他輕撫胸口。幾天的旅途勞頓他的身子哪兒受得了,偏偏到了山海關還逞強連休息一下都不肯,忍不住埋怨說:「叫你睡會兒都不聽。」

  抬頭沖我輕笑了笑,他握住我的手,帶著歉意:「讓你擔心。」

  瞪他一眼,我瞥了瞥身旁那些都頗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的官員將領,反正朝野上下都知道帝後感情親厚,我也沒什麼避諱的,索性在他身邊坐下,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他唇邊,讓他就著我的手喝茶鎮咳。

  該交代的也算交代完畢,蕭煥也的確累了,此後又說了些局面上的安排,就讓那些官員散了去各安其事。

  又重新安靜下來的房間里,他似乎是倦極,合了眼用手支住頭輕輕咳嗽,眉間透出淡淡倦色。跟額森大戰那段日子,他本來就是強撐著精神的,後來總算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女真這邊卻又出了事。那天在大同城外被庫莫爾激得咳了血之後,他不時的輕咳就沒有斷過,這幾天急著趕路,雖然拿葯暫時壓下去了點,但總是不見大的好轉。

  手指輕輕撫過他修長的眉,我抱住他的身子,把吻輕輕落在他的蒼白無色的唇上,心疼得恨不得能分一點他的病痛到自己身上,到嘴上卻只能略帶不滿地嘟囔:「真不讓人省心。」

  輕笑了笑,他張開眼看著我,把手臂放在我腰上輕拍了拍:「不要緊。」

  這句話都在我耳朵上磨出繭子來了,我只有再瞪他一眼,想了想,對他說:「蕭大哥,你準備怎麼跟庫莫爾解釋?」

  彷彿是有些意外我問出這樣的話,看我一眼,他笑了笑,沒有立即回答。

  他這樣態度我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我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在想,剛才你當著我的面往錦州調兵,還重用主戰的柳時安,我不質問你是不是真要跟庫莫爾開戰,反倒來問你準備怎麼解釋,很奇怪對么?」

  輕笑了起來,他也不置可否,只是不說話。

  把抱著他腰的手稍稍鬆開,以便能更清楚的看到他的臉,我看他:「別以為我還像十年前一樣看不懂你的心思啊!」

  還是輕笑著,深邃的重瞳有光彩流溢,他隔了一會兒才笑著開口:「原來十年前你從來沒看懂過我的心思啊?」

  沒想到他隨口就把話頭扯了那麼遠,而且還明顯扯得有些無賴,真沒想到蕭煥也會來這招,我終於忍不住也笑起來,拿手指點他肩膀:「我說有時候!你別誣告!」

  他說那句話也就是為了逗我笑,這時候也輕聲笑起來,微微側了頭。

  氣氛頓時輕鬆起來,我笑著,一眼就掃到了屋中的那個墨玉山水的屏風,這還是德佑八年那年蕭煥到山海關住過的小樓。那年蕭煥住了之後,這座樓應該就封起來了,這次匆忙間打開了重新迎駕,只是把房間用具打掃乾淨,連陳設都沒怎麼變。

  記得德佑八年那次,我跟蕭煥從關外回來時,內室里還點著一爐杜聽馨放上的香,九死一生後幸福來得太快,那時我還很恍惚著不能確定眼前的蕭煥是不是真的存在,剛坐下來抱住他,哥哥就衝起來把我帶回了京城。

  目光回到蕭煥的臉上,我靜靜注視著他,眼前的容顏還跟當年一般無二,只是歲月中似乎又有什麼被無聲改變了。幾乎是一點一點的,仔細描摹著他臉上的線條。入鬢的秀挺長眉,含在唇角從不消去的溫潤笑意,他也靜靜看著我。

  那雙純黑的重瞳之中,璀璨地映著今日的燈火,光華甚至比當年更盛,卻多了些潛到深處的沉靜,於是那裝著星空的滿天絢爛就全都沉到了波瀾無際的海中,那樣的光又從深深的海底透出,重華深斂,望進去,只有天海一色,浩瀚無邊。

  突然覺得,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細細地打量他,年紀尚淺的時候總是風風火火,只怕努力不夠,日子過得太平淡,近幾年家事國事、俗務纏身,結果太急著往前趕,反倒忘了真正該認真抓住的東西是什麼。

  深吸了一口氣,我湊過去,輕吻了吻他的眼瞼,站起來,笑拉著他的手往內室走。

  從來都不對我突然的任性說什麼,他只是笑著,任我拉他一路走進去。

  又踮起腳尖輕吻他的薄唇,我在帷帳輕垂的床前站住,摟住他的脖子,笑嘻嘻輕舔他的耳垂:「蕭大哥,德佑八年沒來得及做的那些,我們現在補回來好不好?」

  已經明白了我想幹什麼,他低頭笑起來,卻沒馬上回答,凝了神不說話。

  害怕他身體不適,我連忙握住他手說:「蕭大哥你身子可以么?」

  「還成。」像是想完了什麼事情,他笑笑,「今天可以。」

  什麼今天可以?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還沒明白過來,他的吻突然落在我的頸邊。

  唇間帶著淡漠的溫暖,他的聲音近在耳旁:「蒼蒼,門沒有關。」

  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鑽到鼻中,□□燒得我都快成渣子,我還管它什麼門不門的!抬腿看也不看,一腳踹在那扇倒霉的門上,只聽到「咣當」一聲,根本不管是不是關上,抱著蕭煥的腰就把他往床上帶。

  顧忌他還病著,去解他腰帶時候我還不忘問一句:「會不會不舒服?」

  他似乎是真的無奈了,抓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嘆了一聲:「蒼蒼,不需要確定這麼多遍。」

  不等他說完,我另一隻沒被抓的手早閑不住了,三下兩下扯開他的衣襟,手指輕撫過他胸前的那兩個傷疤,吻緊接著就跟著落上去了。

  一寸寸吻遍他的胸膛,抬起頭,嘴唇重新又落在他微涼的薄唇上。

  他口中有微帶清苦的草藥香氣,撬開他的牙齒,我輕輕在他唇上咬一口,接著退後欣賞自己咬出的紅印。

  他臉頰已經染上了淡紅,對於我這個喜歡咬他的惡習他向來無奈,帶著笑看我一眼。

  胡亂把他身上的衣衫扯下,我心急去解自己的羅衫時卻得給一根小帶子絆住,拉了幾下都沒有拉開,簡直手忙腳亂。

  對面他似乎是忍俊不禁,輕笑出來,我氣急敗壞抬頭去瞪,手就給他的手指包住。

  白皙修長的手指幾乎是慢條斯理,慢慢幫我解開衣上的緞帶,他才輕輕一笑,純黑的眼眸中有細碎光影:「別太急……」

  挫敗感油然而生,本來想一鼓作氣把他撲倒,誰知道上來就先出了這麼個丑。再接再厲重新撲上去抱住他,還沒吻到他的人,一道帶著甘醇清香的微涼氣息就更快地落到臉頰上。

  低頭輕吻了我,緊接著,他的吻落到我的唇上,微涼的薄唇只停留了片刻,隨即就掠過,停在我的耳邊,他的聲音帶了些沙啞,含著笑意:「蒼蒼……」

  醉酒一樣的酥麻從耳廓往全身散去,我腦袋大概已經昏掉,不知意味地笑了兩聲,抱著他就往床深處滾。

  畢竟顧忌著蕭煥的身體,兩個人還是略微節制了點,過程也溫和。

  過後躺在的帷帳里,彼此身上都出了汗,但是這樣依偎著安靜地躺在一起,卻彷彿飄在雲端。

  拂開身邊蕭煥額上的碎發,我翻身看著他,低頭他微泛出淡粉的薄唇上吻了下,對他呢喃:「蕭大哥,我愛你。」

  微笑著任我吻他,舒臂摟住了我的肩膀,他仍舊是笑,把我輕輕攬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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