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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兩難

所屬書籍: 我的皇后

  御道上的陽光一片燦爛,黑色駿馬緩緩從上面走過,我目送著馬上那個金色的身影,在目光將要錯開的時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著身的后妃宮女,想要不要也回個微笑給他,腰上卻突然一緊,身子就騰了起來,等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了蕭煥身前。

  這可是在太和門前,文武百官、後宮內眷和數千將士都看著呢。我嚇出了一頭冷汗,忙回頭壓低聲音:「你幹什麼?瘋了嗎?」

  他輕輕笑了,沒有說話,卻在馬肚子上一夾,駿馬吃痛,箭一樣奔出,直衝太和門。

  百官和后妃都還跪著沒有起身,御道兩旁的儀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都呆愣在當地。

  從餘光里,我瞥到司禮監掌印馮五福氣急敗壞跑在馬後,低聲呵斥:「都愣著幹什麼?快跟上。」

  扛鹵簿的小太監們聽了,慌忙拖著沉重的傢伙小跑跟在後面,看上去有點狼狽。

  我看他們實在好笑,挑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下。

  太和門轉眼就到,蕭煥在門前勒住馬,笑了笑問:「高興了?」

  我笑著點頭:「不過我覺得你一定是瘋了,簡直像離譜的無道昏君。」

  「不錯,我也這麼以為,做了回胡鬧皇帝。」他笑嘆著,自己先跳下馬來,然後把我也接下馬。

  馮五福領著小太監趕過來,出了滿頭大汗。

  蕭煥放開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開,接著跪在御道旁。

  馮五福鎮定了一下,才喊:「起。」

  這個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監一迭連聲地傳出去,跪伏在廣場上的大隊人群這才起身,我也跟著起來,仍舊低頭,和後宮內眷一起在太和門前站齊。

  面前這群彷彿都面無表情的人,有多少確切地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測剛剛發生的這一切的意義?

  從明天開始,禁宮內外又將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傳聞?

  畢竟自蕭煥十二歲即位以來,不要說慶典祭祀這種大場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間相處時,也從沒聽他在進退儀容上出過什麼差錯,因為這一點,他在少年時還曾被拍馬溜須的言官盛讚為生有明君容德。

  這樣想著,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蕭煥一眼,他已經又神色凜然地目視前方,任由光祿寺那些禮儀官擺布了。

  凱旋慶典很隆重,隨後的大宴也熱鬧之極,這次宴會主要是犒勞戎馬勞頓的將士,氣氛就更加熱烈了。

  觥籌交錯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邊御座上蕭煥的衣袖,他微微側了頭,帶點詢問看著我。

  我扳過他的脖子,飛快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他連忙清咳一聲,坐直身子,臉上卻有些泛紅。我低下頭偷笑,管他們怎麼想,要看就讓他們看好了。

  隱秘的快樂充盈上來,這個時刻,連杜聽馨投過來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頭,又看到殿下投過來一道目光,是父親,他持著酒杯,看著我,臉上沒什麼神情,剛剛那些他應該都看到了。

  我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續到華燈初上,太和殿內外點滿了燭火,照得殿前的廣場亮如白晝,禁宮的夜晚難得這麼明亮溫暖。

  酉時剛到,內眷們陸續退席,我也離席向蕭煥請歸,蕭煥點了下頭:「時候不早,皇后請先回寢宮。」

  他特意沒說讓我早點歇息,只說讓我先回寢宮,這麼說待會兒是要召我去養心殿。

  我點頭表示明了,行下禮去:「臣妾告退。」抬頭看到坐在蕭煥身側的杜聽馨目光明凈,也直視著我。

  這個被膝下無女的太后誇讚冰雪為骨、才智超群,十三歲就以詩名艷絕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整個後宮中,她才是最聰明的那一個。

  不管是恃寵而驕的武憐茗,還是堅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鑽精明的嬪妃,在她眼中,統統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為後宮裡的所有嬪妃中,始終只有她得到著蕭煥的信任和愛護,也始終只有她,在我甚至沒有覺察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做,就種了一粒種子在我心裡,而我直到等那個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能夠撐得胸口發疼,才意識到它的存在。

  原來我也一直小看杜聽馨了,這個在禁宮中長大的女子,絕不是僅僅精通詩詞書畫,對於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這一刻我應該妒恨交加的,但我心裡那個沙沙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從金水橋上蕭煥對我展開笑靨開始,那個聲音就沒有了。

  無論身處何處,無論頂著什麼樣的身份,那個笑容都沒變過,那是那個青衣的年輕人在江南的秋風裡給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這個笑容時,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個東西終於來了。

  我抬頭向杜聽馨笑了笑,我想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聽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換上了失神的驚愕。

  我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儲秀宮,卸了脂粉換上便裝,估計時間還早,我就倚在燈下看書。

  對於讀書,我興趣不算高雅,從小到大我只喜歡看野史和筆記小說,碰到經傳詩文就頭疼。因此爹長常說我胸無大志,不學無術,我也不理他,照舊捧著我的傳奇小說看。

  沉浸在書里的種種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覺夜就深了,我正準備沐浴了等養心殿的召喚,馮五福就笑眯眯地來了。

  進到內室,他先行了個禮:「陛下吩咐,就寢前還有話要和娘娘說,請娘娘不必凈過身後再去。」

  我點頭:「知道了,請馮公公先行。」

  馮五福一路把我請到儲秀門外的鸞轎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說:「陛下離京月余,積壓的政務很多,陛下此刻的身子卻經不起勞累,待會兒到了養心殿,還望娘娘能設法讓陛下早點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馮五福交待這種事情給我,已經有點把我當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說,我也會提醒陛下。」

  馮五福笑應著:「這就好。」把轎簾放下。

  養心殿前殿東暖閣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閣就是御書房,蕭煥通常都在西暖閣窗下的軟塌上批閱奏章公文。

  我下轎,就在門外看到了窗里的燈光和燈下蕭煥的身影。

  我走進去,暖閣里只有蕭煥一個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裡的摺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會的人來了,還不快放下這些俗事?」

  他抬頭笑了笑:「看得忘了,這麼晚才叫你來,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筆記小說,也還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麼?」他用手支住頭,淡笑著問。

  「一本新近在市坊間傳閱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沒看過。」我笑著向他眨眨眼睛,「怎麼,你的皇后這方面消息很靈通吧?」

  他笑了笑:「說起來我年少時也曾迷戀過一陣筆記小說,覺得其中微言大義,比四書五經中的義理有趣多了。後來凌先生說身為天子,那些小說家言,看點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沒有再看。現今就算想看,也沒這工夫了。」

  雖然內閣首輔都會被封為太傅,領個帝師的虛銜,但我父親在先帝還未駕崩前曾教導過蕭煥三年,所以他們不僅有君臣之名,也有師生之情。

  我很少聽蕭煥提起過父親,頓了頓,對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講給你聽。」說著挑著眉毛看他,「對了,你不是說有話跟我說?什麼話?」

  夜深了,窗外沒有風,殿內殿外都闃靜無聲,他默然地看著我,跳躍的燭火下,那雙深黑的眼睛裡隱隱有細碎光亮在明滅,最終亮光漸漸匯成一抹笑意,從眼角流溢開來,他輕輕笑著:「突然忘記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燦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後撲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輕笑出聲,清越的聲音彷彿從耳邊撫過的流蘇,一陣酥癢。

  我的手滑到他的後背,輕輕環抱住他。

  靠在他肩頭,有個念頭悄悄從我心底鑽上來,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蕭大哥,我們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兩聲,最後輕聲說了句:「好吧。」

  一個大男人,怎麼比我還容易害羞,怪不得會被庫莫爾當做孌童調戲,老這麼溫溫吞吞的下去不行,我決定今晚把前幾天向嬤嬤請教過的閨房秘術使出來。

  一起沐浴後,一起到東暖閣就寢,這晚下來,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那個」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個」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前,我把頭埋在他胸前:「蕭大哥,這麼下去,我真的會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給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我頭頂,笑笑問:「是嗎?」

  我把臉靜靜貼在他胸前,沒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膚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後的劍傷疤痕,綿綿延延有兩寸多長。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我眼裡滑了出來,等我生育出了皇儲,父親會不會想要弒君立幼?蕭煥絕不是一個甘為傀儡的君王,這點父親已經發現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爭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因為明白就算說出來,那兩個人的腳步也不會就此停下,他們早已陷入深淵,無力自拔。

  蕭煥回朝的第二天,父親來儲秀宮見了我。

  距離上次相見,父親鬢邊的白髮似乎又多了些,面容是一貫的清癯。

  進門坐下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房內一片寂靜。

  在一旁的小山看到不對,就帶著屋內的宮女都出去了。

  隔了一會兒,父親先開了口,問:「從山海關回來後,這段你怎麼樣?」

  「跟原來差不多。」我話說得硬邦邦的。

  父親轉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就好。」接著頓了一下,「你現在常出入養心殿,留心下如果看到戶科給事中申長流遞了摺子,就派個人通知我。」

  戶科給事中申長流,德佑六年殿試的一甲第三名,自中榜後一直被放在翰林院,今年秋天才被擢升為戶科給事中,申長流在翰林院時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內任何權貴都從不往來,據說是十分難纏的一個人物,他當年在翰林院就曾口出狂言,對現任內閣的諸多施政意見猶大。

  蕭煥親政後,奏摺批朱的權力就從內閣收回了司禮監,直接送到內閣過目的奏摺大大減少,如果申長流遞了摺子彈劾首輔,更是會直送上御案。

  父親這麼說,是怕申長流驟然發難,他措手不及吧?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

  父親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轉過頭,:「這個位置有這麼好留戀嗎?」

  父親一直敲著扶手的手指停下:「什麼?」

  「我是說,這個位置有那麼好留戀嗎?」我淡淡地說,「不用這麼小心翼翼,唯恐失權吧?」

  父親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接著頓了頓:「你知道什麼?」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不會養殺手來暗殺大臣,不會暗中結黨營私。」我冷笑了下,「你知道哥哥為什麼常年在外?因為在那個家,看到你,看到你那些親信門生的嘴臉,很噁心……」

  「閉嘴!」父親猛地站起來,扶著桌子的手有些發抖。

  我側著臉,過了很久,預想中的巴掌並沒有下來,父親的聲音有些疲憊:「臘月三十是你娘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宮的話,就好了。」

  聽他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十幾年來一直藏在心裡沒說過的話就沖了出來:「什麼我娘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麼時候死的,就把她離家出走的那天定為她的忌日了吧?」

  父親的聲音發抖,顫抖的手放在我臉前:「你聽誰說的?」

  我咬著嘴唇低下頭。

  父親最終還是慢慢把手放下,隔了很久,我才聽到他輕嘆了口氣:「能出來的話最好,不能的話就罷了。」

  說完這句,父親轉身,卻頓了頓,把袖中的一包東西拿出來,放到桌上,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等父親走遠,才站起來拿起那個牛皮紙包打開,還是芝麻糖。

  那種我曾喜歡過的甜食,這次卻是完整的一包,易碎的金黃糖果一根根安穩躺在紙包內,看得出拿來的人是多麼小心地把它收在袖中的。

  像父親那樣一個穩重莊嚴的人,把八抬的藍呢大轎停在吵鬧的街市,去買一包小孩子愛吃的糖,該是很奇怪的景象吧?

  我拈出一根放在口中,甜甜的,還是記憶中的味道。

  小山走進來,看見了我就說:「小姐,老爺……又是這麼快走了?」

  我把手裡的紙包塞給她:「拿去和別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過來點了點頭:「對了小姐,太后那邊派人來請你過去一趟。」

  我父親才剛走,太后就叫我過去?我抬頭看了看窗外,慘白無色的隆冬天空,透著絲絲冷意,不是我喜歡的天氣。

  穿過冬日裡冷清的慈寧花園,來到慈寧宮,宮裡居然寥寥沒有幾個人,太后的貼身宮女嬌綠把我領進暖閣。

  裡面沒有點燈,有些陰暗,太后坐在靠窗的軟榻上,她身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太醫。

  我走過去行禮問安,太后示意我坐下,笑著說:「皇后前幾日抱病,我沒能去探望,近來身子可好了?」

  我那時是被困在山海關,別人可能不知道,她怎麼會不知?我猜不出她葫蘆里賣得什麼葯,就恭敬回答:「謝母后體恤,只是小病,已經好了。」

  「這就好。」太后說著,摸了摸手上那隻羊脂玉扳指,悠悠把話頭扯開,「我像皇后這麼大的時候,還是永壽宮裡的一個小才人,那時候心裡裝的全是小兒女的情思,整日里想的全是怎麼見先帝一面,怎麼才能讓他高興,怎麼才能讓他對我笑一笑……先帝笑起來可真好看,再難熬的日子,只要想起他的笑,我就都能挺過來。」

  她說著,輕輕笑起來:「皇帝長得像他父皇,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鼻子,連脾氣都一模一樣,從不生氣,從不動怒,沒話的時候就臉上掛著點笑,安安靜靜看著你。皇帝小時候我就想,這孩子像他父皇,心思藏得太深,將來恐怕要吃苦。

  她突然抬頭看了看我:「皇后,這世上有太多的事,你年輕的時候做了不會後悔,但是總歸有一天,等你上了歲數,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太后對我說這些幹什麼?試探我?還是暗示什麼?我不認為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拉家常。理了理思緒,我小心回答:「母后說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兒臣知道的。」

  太后笑了:「說幾句閑話而已,哪裡就是良言了。」卻又淡淡說:「不過嘛,皇后能記住,那就再好不過。」

  說著,太后招手示意一直低頭站在一邊的太醫過來。

  那名太醫走到我身前,躬身說:「微臣要為皇后娘娘請脈,請娘娘伸出手。」

  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歷來的規矩,太醫院的太醫每天都要到後宮去給各位妃嬪請平安脈,今早已經有一位太醫去過我那裡了,怎麼還專程把我叫到慈寧宮來請脈?

  我抬頭看了看太后,她對我微微頷首,還是摸不准她想幹什麼,我就把手抬起來,放在桌上的脈枕上。

  那太醫剛把手搭到我脈搏上,嬌綠從外面匆匆走進來,福了福說:「太后娘娘,陛下來了,在外殿里等著召見。」

  太后微皺了眉,隨即舒展開眉頭說:「把陛下請進來。」

  嬌綠領命出去,搭著我寸關的那個太醫抬頭看了看太后,太后向他點了點頭,他才放開手退下。

  他把手放開的一剎那,我突然發覺,這個太醫剛才根本就不是在給我把脈,他指節微微彎曲成爪狀,分明就是扣住了我的脈門。脈門連通全身各大穴位經脈,這個人如果是個內家高手,他一道剛猛的內勁過來,我馬上就丟了命也說不定。

  我額頭上霎那間出了層冷汗,蕭煥已經走了進來,行過禮之後,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太醫,笑了笑:「怎麼楊太醫也在?母后把皇后叫來慈寧宮,是做什麼?」

  太后笑了下:「我想到皇后前些日子病了,就讓楊太醫給皇后請脈。」

  蕭煥笑著,這次說話居然透著些強硬:「兒皇也是懂醫術的,母后若想知道皇后身子如何,可以來問兒皇。難道母后以為兒皇本領低微,遠遠及不上楊太醫?」

  那個楊太醫聽到蕭煥的話,跪下說:「皇上師從酈醫正,造詣遠超普通醫師,醫術自然是高明的。」

  太后見蕭煥說出這樣的話,就笑著擺手,話也緩和了些:「我想正值歲末朝政繁忙,皇帝身子又一向不好,想為皇帝分憂。現下皇帝既然來了,那就算了。」轉而吩咐說,「楊太醫,有皇帝在,你先退下吧。」

  楊太醫應了一聲,提起放在桌上的藥箱退了出去。

  等他出去,蕭煥笑著問太后:「母后想知道什麼?」

  太后深深看他一眼:「我想知道皇后有沒有身孕。」

  「有了。」蕭煥不假思索地說。

  我給他嚇了一跳,什麼時候已經有了?都沒聽他說過。

  「那就最好。」太后說著,忽然離座走到蕭煥面前,抬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面頰,「又清減了。」

  蕭煥垂下眼睛:「讓母后費心。」

  太后沒再說話,放下手走回軟榻中坐好:「好了,我這裡沒事了,你們走吧。」

  我看向蕭煥,他沖我微微笑了笑,示意我不用擔心。

  和蕭煥一起告退出來,走到慈寧花園,我也不管身後還有一幫太監跟著,就快走兩步拉住他的手,壓低聲音問:「蕭大哥,剛才你對太后說我懷孕了,真的假的?」

  他低聲笑了笑:「騙她的,哪裡有這麼快就能看出來的?」

  我想起那個扣住我脈門的太醫,如果不是蕭煥及時趕到,太后會對我做什麼?逼問我父親給我傳了什麼話?把我幽禁起來?還是直接殺了我?太后做這些的用意又是什麼?她想幹什麼?我父親想幹什麼?我想不明白,一時間覺得千頭萬緒。

  「蒼蒼,」蕭煥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冷,但乾燥穩定,「這幾天你不要回儲秀宮,就待在我身邊不要走開。」

  我點頭,笑了笑打趣:「那你天天把我留在養心殿,其他妃子看我太眼紅,沒事做個布娃娃,寫上我的生辰八字咒我怎麼辦?」

  「三千寵愛在一身,你這麼風光,給她們咒一下也沒什麼要緊。」他笑著說。

  「呸,以為你自己很了不起嗎?為了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得給那些人咒啊?」我假裝嗤之以鼻。

  正說著,我們轉了個彎,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蕭煥就微皺眉咳嗽了幾聲。他體內的寒毒雖說由來已久,但像這樣遇風就要咳嗽,還是沒有過。我忙走到他前面,幫他擋些寒風,看著他笑:「我走在咱們陛下前面來,算不算失禮?要不要治我的罪?」

  「這罪名可不小,」他假裝凝眉思索,「那就發配到養心殿端茶送水。」

  「陛下太狠心了,怎麼能發配到養心殿端茶送水,發配到養心殿吃吃喝喝外帶佔床睡覺好不好?」我討價還價。

  「不好,」他肅然搖頭,「那就不叫罰,叫賞了。」

  「這也叫賞啊,關在養心殿那麼悶,我寧願發配到玉門關數駱駝……」我笑起來。

  說話間回到養心殿,蕭煥還是帶著些咳嗽,我叫人端了碗熱枇杷露給他鎮咳,笑著把他按到軟榻上坐著:「蕭大哥,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既不惹人耳目,還能在你身邊。」

  他有些好奇,咳著笑了笑:「什麼?」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

  我笑著賣關子:「你等我回儲秀宮一趟。」

  匆忙回到儲秀宮,我就脫掉身上累贅的曳地彩綉鳳凰長裙,換上讓小山找來的白綾雲樣短襖和茜色長裙——這是後宮裡小宮女的打扮。

  洗了臉上的濃妝,把頭髮挽成疊髻,攬鏡自照,還真像個宮女。也對,我又不是杜聽馨那樣的美人,無論穿什麼也光芒四射。

  換好裝出門,我一路低眉順首,雖然遇上兩撥來往的妃嬪才人,但她們都沒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對。

  悠悠閑閑來到養心殿,石岩在門口攔住我,聲音依舊冷冰冰硬邦邦:「哪個宮的?有何事?」

  我眼睛也不眨的回答:「儲秀宮的有夫之婦,來私會情郎。」

  石岩愣住了,睜大眼睛看我:「什……什麼?」

  我抬頭沖他擠了擠眼睛:「石統領,天氣冷,多笑笑暖和些。」

  石岩張口結舌愣在那裡,我愉快地提起裙擺跳進屋,走了幾步才聽石岩在後面低聲:「娘娘……陛下在議事……」

  不過已經晚了,我剛進門,就看到蕭煥坐在御案後,案下站著戶部尚書趙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馮五福侍立在案旁。突然看到有個小宮女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他們都是一愣。

  看到我,蕭煥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點了點頭說:「過來吧。」

  我忙低頭說:「遵旨。」小步走到蕭煥身後站著。

  那邊趙明德和李霖海正在興頭上,馬上就又開始爭論。

  我聽了幾句,聽出他們是在爭論整修運河河道的事。李霖海主張趁著冬季水位下降,又是農閑,理應馬上徵集勞工疏浚河道,趙明德卻說元旦和萬壽節在即,戶部挪不出錢來。

  李霖海也是烈火脾氣,竟指著趙明德的鼻子說撥給工部的銀子是死的,操辦元旦和萬壽節的銀子卻是可多可少,誰知道趙明德有沒有剋扣貪污。這一下子踩到趙明德的尾巴上,兩位朝廷大員就在御前吵了起來。

  我聽得頭昏腦脹,都說在朝為官是多風光顯赫的事情,據我所知,這些朝廷要員每天的主要事務除卻日常公務之外,就是卯著勁兒和自己的同仁吵架,從六部吵到內閣,再從內閣吵到御前。

  個個都是翰林出身的才子大儒,引經據典、含沙射影,不罵得對方狗血淋頭,順帶標榜出自己多麼天下為公、忠正廉直決不罷休。

  要我說,哪用這麼麻煩,誰看誰不順眼,哥倆兒光膀子找地方幹上一架,誰打贏就聽誰的,過後還是好兄弟拍拍胸脯一起去喝酒,勝得過現在這樣,個個吵得跟鬥雞眼一樣。

  蕭煥一直凝著眉不說話,等他們吵到臉紅脖子粗,才輕喝了一聲:「都閉嘴,成何體統?」

  趙明德和李霖海這才停了下來,跪下謝罪,還都梗著脖子意猶未盡。

  「回去每人寫份摺子遞上來,」蕭煥說著擺手,「都退下。」

  趙明德和李霖海領旨倒退著出去,蕭煥回頭打量著我笑了笑:「這身打扮還挺漂亮,你說的辦法就是這個?」

  我點頭摸著下巴笑:「陛下的喜好真特異,打扮成宮女就漂亮了?」

  他思索了一下:「那就算是蒼蒼天生麗質,宜濃宜淡,無論怎麼裝扮都好看……」

  「得了,」我打斷他,「不用誇得這麼勉強,直接說我很適合做宮女就好了。」

  晚膳過後,馮五福來問怎麼安頓我,蕭煥隨口說加個宮女的牌子在養心殿,名字寫白琪。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蕭煥看我一眼,特地悠悠解釋:「小白之妻,是為白妻。」

  好吧,既然正式在養心殿掛了牌子,蕭煥批閱奏章時,我就在旁陪他。

  沒過多久,他就頭也不抬的吩咐:「換杯茶來。」

  我忙把他手邊涼了的茶水送出去,又端了熱的進來。

  結果他又開口:「燈暗了。」

  我忙把室內的蠟燭都挑亮,剪了燈花。

  剛回去,他又指指手邊的一摞奏摺:「搬走。」

  ……這一刻不讓人閑的,還真把我當宮女使喚了。

  不過夜深了他也就安靜下來,我看著他的身影,眼皮沉起來,暖閣里炭火又旺,烤得人昏昏欲睡,我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

  等我一覺睡醒,抬起頭,看到蕭煥還在低頭看著摺子,連姿勢彷彿都沒變過。

  我湊過去將他手裡的摺子奪過來,合上放在一邊:「這都幾更了,也不忙在這一時,覺得你自己的身子還很經折騰?」

  他抬頭笑了笑:「也好,你跪安了去讓五福給你安排住處。」

  「啊?」我瞪大了眼睛,「怎麼還要安排住處?」

  「你放著皇后不做,來養心殿做宮女,不住宮女的屋子還想住哪裡?」他笑起來,好整以暇。

  「東暖閣你自己的床那麼大……」我頭都疼了,「你自己睡不怕半夜滾下來。」

  「不好,那床不能給女人睡。」他搖頭。

  「我們昨晚不就是睡在那裡?」我快給他逼瘋了,他再說不行我就直接賴著不走了。

  「蒼蒼,」他忽然把手伸過來,托住我的臉,「想睡我的床的話,就要和我一起沐浴。」

  居然能不動聲色地說這麼曖昧的話!

  我臉上有些發燒,揚揚眉扳過他的頭,在他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一起就一起,誰怕誰?」

  這一刻覺得幸福直衝到頭頂,一切完滿的不能再完滿。

  上床時已經很困,臨睡前,我想到離元旦和萬壽節已經很近,就迷迷糊糊問:「蕭大哥,過幾天你生日,想要我送你什麼壽禮?」

  那邊停了一會兒,他笑了笑:「這個……那天你能稍微不大吵一點?」

  我抓住其中的關鍵之處:「什麼叫不大吵一點?我整天都很吵嗎?」

  他笑:「不吵,不那麼吵……」

  他今天太喜歡逗我,我恨得牙痒痒,只好嘟囔:「我很認真問!」

  他笑著:「隨便什麼小東西都好,不要又用珊瑚樹來壓我。」

  往年每到萬壽節,作為準皇后和首輔千金,我都要送一份壽禮給蕭煥,那時怕麻煩,總是跑到庫房裡抬一棵珊瑚樹包包就交了上去,我都沒在意過的小事,這傢伙居然記著。

  「好了,不送珊瑚樹了。」我打著哈欠,撇撇嘴,「小氣。」

  他笑了笑,沒再接話。

  我又打了一個哈欠,翻個身裹裹被子,停了一會兒:「我說,珊瑚樹真的不好么?」

  腦門接到一記暴栗。

  這是大武德佑八年的臘月初十,無論是對於內廷還是外朝,都是極為寧靜平凡的一天。

  這時據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歲生辰慶典萬壽節,還有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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