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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屬書籍: 長街行

許飛紅一直站在房門口,聽著馮令丁橐、橐、橐的腳步大鳥般在頭頂上盤旋,愈來愈輕,愈來愈遠,戛然消失,這才悵悵然開門進屋。

偌大的房間,寂寂的身影,許飛紅靠在門板上稍稍平靜了一會心情,叭,開了燈。25支光的燈泡昏黃而柔弱,燈影中,皺巴巴的碎花檯布,油滋隔膩的綠紗揭罩,罩下定規有一隻舊的鋼中飯盒,飯盒中是魚是肉?反正是媽媽為她「討」來的下飯小菜。對千年不變的這一切,許飛紅實在是膩味透了,她的忍耐力已到了極限。她期望這世界發生一些變故,使她平淡簡陋的生活沸騰起來。她哐地推開兩扇通往花園的落地玻璃門,濕漉漉風呼嚕嚕一團一團地湧進屋子,驅散著屋裡的沉悶。

許飛紅跨出門,走到敞廊上,敞廊頂上原是有兩隻乳白色的吸頂燈,媽媽為了節省電費,沒有安燈泡。廊子里灰濛濛的。折騰了大半天的雨恐怕也乏了,不知不覺間就消停了。剩下一園子草木腐敗的氣味。檐下的積水隔一歇滾落下一粒,叭嗒一下,叭嗒又一下。許飛紅很想跑到園子里去眺望三樓的老虎窗,忍了一忍,終於沒去做這般傻事。回頭就見那部黑漆錳鋼十八吋永久牌腳踏車無言地依牆佇立,那閑散的姿式像極了丁丁哥哥。車龍頭上隨意搭著黃色的雨披,那黃色集聚著丁丁哥哥的氣息,在周圍一片潮濕的昏黑中溫暖著人心。許飛紅突然扭身跑去廁所間,用鉛桶打了大半桶水,取了一團舊棉紗,拎到敞廊里。她想起可以做一樁事體了,身體里充滿了慾望。她又將落地玻璃門上的碎花布簾拉開,讓屋裡的光線透到敞廊里來。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擦試丁丁哥哥的車子,從龍頭到車身,再到輪盤,每條鋼絲縫裡的泥屑都被她剔出來。隨後,她將雨披摺疊成的角四方的一塊,放進車斗中。她想像明天一早丁丁哥哥看著鋥光閃亮的車子驚訝的神情,吃吃地笑起來。小時候,聽奶奶講田螺姑娘的故事。田螺姑娘總是偷偷地幫小夥子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後來就成了小夥子的老婆了。許飛紅心裡說:丁丁哥哥,我就是你的田螺姑娘。許飛紅終於釋放了鬱結於心激動不安的情緒,方才覺得肚子餓了。

許飛紅掀開揭罩,卻看見鋼中飯盒下壓著張日曆紙,是媽媽留的紙條。吳阿姨在鄉下上過兩年掃盲班,勉強可以塗鴉。紙條上沒兩行字,因個個寫得斗大,撐得頂天立地的:「我要去長家做生活,晚點回家。」

「吳秀英同志又要做活雷鋒了。」許飛紅肚子里恨恨地道了句,轉而想,何不趁機去探望常天竹呢?不僅是完成曹老師交待的任務,她何嘗不想親眼見見常天竹此時此刻的模樣呢?

許飛紅打開鋼中飯盒,竟是一盒子洋春面,徐徐還有點熱氣,雪白的麵條,碧綠的小蔥,還卧著一塊紅燒大排骨,正合她此刻的胃口,便不及細想,挑起麵條往嘴巴里塞。

許飛紅吃完一盒子麵條,好像將千絲萬縷的心思收拾乾淨了。她又用涼水洗了把臉,稍微理了理短髮。襯衣雖淋過雨,這點時辰早焐幹了,她還捨不得脫去,便換了雨鞋,仍帶上雨傘,出了門。

常天竹現在的家原與守宮僅相隔一條支弄,卻因不斷有人擴張勢力,搭牆起屋,將支弄攔腰封死,活生生劈成兩個世界。許飛紅只好從間鄰的弄堂繞道過去。

雨後的弄堂,尚沒有人家露天做市面,便顯得很潔凈,很安靜;水泥板地上積著一汪一汪的水,積水中晶晶亮的是什麼?仰起頭,才看見雲罅中已有一顆兩顆的星星。許飛紅忍不住用腳去踩那一汪一汪的水潭,看著星星在自己腳下四分五裂,她有一種征服的快感。

常家住的三層櫊位於一片形狀不倫不類的樓房之中,這片樓即不像本地房子,也不像石庫門房子,更不能與洋房相比。它是抗戰期間難民們依著常家老屋的斷壁殘垣東一搭西一搭地建起來的,弄得到多少材料就搭多少大小的屋,甚至都不能按照原先的地基起牆。稍有實力的起實迭牆,沒有能力的起單堵牆,更窮的索性破木板油毛氈三面圍起也是一間屋子。

據盈虛坊老住戶傳說,從前,盈虛山莊的老太太是虔誠的佛教徒,常家後輩改建盈虛坊的時候,特地為她造了座十分精緻的頌經堂,卻在抗戰勝利前夕的一場莫名大火中化為灰燼。傳說,便是在這片不倫不類樓房的位置。

上海弄堂房子人家的一扇後門總是開得早關得晚,特別是在黃昏頭,進進出出人最多,哪裡關得牢門?許多人家索性敞開後門,大家出入都方便。

常家現在住的這片不倫不類的樓房更是七十二家房客,大雜燴,後門開得筆篤直。後門踏進去就是一間公用的灶頭間,正當燒晚飯的時候,許飛紅還沒跨門檻,就聽到砧墩板的篤的篤斬,油鑊子劈叭劈叭爆,銅吊子撲落撲落滾,自來水嘩啦嘩啦流,這裡面還夾雜著女人們唧喳唧喳的閑話。

許飛紅便往門裡一探頭,就看見自己媽媽立在水池前洗碗,她便不動了,畫中人似地立在門框里。

吳阿姨一抬頭也看到了女兒,笑道:「小繭子,麵條吃了吧?你丁丁哥哥的壽麵。」

許飛紅心裡一格登:原來今日是他的生日呀,早曉得,方才銀杏樹下該對他說點什麼的,說點什麼呢?

吳阿姨看她呆著,又道:「你來找我作什麼?看到紙頭沒有?我還要趕到前頭人家燒夜飯呢。」吳阿姨是跟前頭人家商量,晚去一歇,擠出個把鐘點來幫常家做夜飯的。

許飛紅怕被人窺去了心思,爽脆地叫起來:「哦喲,我的媽,就興你幫人家,我就來不得了?你不要忘了喲,我是常天竹的同學,紅衛兵中隊長!」

吳阿姨不曉得如何回復伶牙俐齒的女兒,扭頭看看正在煤球爐子上炒菜的倪師太。

倪師太一隻手翻動著鑊鏟,一邊道:「吳阿姨,小繭子既然是中隊長,就讓她上去吧,講不定天竹看見同學,倒會想起點什麼了。」

倪師太從來就是盈虛坊里的活菩薩,也因為她講話總是合情合理,讓人信服。許飛紅不無得意地朝她媽媽揚了揚下巴,先把灶頭間里的阿姨,嬸嬸,娘娘,一一喊了一圈,再朝她媽媽道:「吳秀英同志,順便幫你糾正一個錯別字,常天竹的常是平常的常,而不是長短的長。我教你怎麼寫,小字頭加脫寶蓋,下面一個口再加一條毛巾的巾,會了吧?」不等吳阿姨回應,便格格格笑著,上樓去了。身後,聽到有人說:「吳阿姨,你心好,前世修來今世福,你這個千金多少出挑呀。」

許飛紅側著身子,小心翼翼避開樓道旁堆著的老老早早的舊物,舊物中不時地窸粒索落窸粒索落響,天剛黑,老鼠就猖獗起來。樓梯拐彎處,也有一戶人家放了只煤球爐在炒菜,她只好收腹吸臀,貼著扶手繞過去。

許飛紅已經在守宮的大客廳里住了好幾年,她已經習慣了守宮裡高敞的過道、寬綽的樓梯,空廓的房間。小時候住樓梯間的艱難逼仄淡忘得如同舊衣裳門襟上隱隱約約的一塊積漬。此刻,她走在這般擁擠狹窄陡峭的樓梯上,實在難以想像那樣優雅那樣文弱的常天竹如何天天在這裡爬上爬下?

那一年,正當許飛紅一家興高采烈地搬進守宮時,常天竹一家卻神色黯然地搬出了恆墅。許飛紅記得,搬家那天,媽媽將一塊舊被單一撕兩半,分別將哥哥和她的四季衣裳打成兩隻包裹,叫他們自己搬到守宮去。她挽著鼓囊囊的包裹從支弄拐進下巽橋,劈頭遇見從下巽橋拐出來的常天竹常天葵,兩姐妹各自拖著帶輪子的箱子,常天竹是一隻考究的牛皮箱,常天葵是一隻彩格帆布箱。她們面對面的站住了。許飛紅因為負重,雙頰通紅,汗珠將前留海粘在眉毛上,她高高昂起腦袋,喉嚨亮亮地問道:「你們搬家呀?」常家姐妹手臂上觸目驚心地箍著半尺寬的黑紗,辮稍上扎著白生生的絨線。常天竹幅度很小地點點頭,低垂著浮腫的眼皮,聲音啞啞道:「你也搬家呀?」於是她們擦肩而過,許飛紅扛著舊被單包裹沿下巽橋走進了守宮,常天竹卻拖著精緻的牛皮箱拐進狹小的支弄,爬上三層櫊樓。那時候,心性好強的小繭子曾經為自己終於超過了常天竹而欣喜若狂。如今,少女許飛紅將心比心,情不自禁地為常天竹的遭遇扼腕嘆息!

許飛紅站在三層櫊的樓道里,抬起手臂,就可觸摸到泥滿毛糙的天花板。昏黃的壁燈正好將她罩住,她好像被裹在蠶繭里一般。三層櫊樓的木板門虛掩著,許飛紅勾起食指中指在門上不輕不重篤、篤、篤叩了三下,屋裡便貓行鼠竄一陣響動,薄薄的板門蟬翼般搧動兩下,便掀開了。卻因屋裡光線比樓道里更暗,看不清來龍去脈。渾沌中冒出沙啞的一聲喚:「吳阿姨!」像只舊裂的古塤,響了一下就漏了氣,沒了下文。

低矮的門框里顯影出一個瘦削佝僂的身影,一頭銀絲在昏暗中很灼眼。停頓了一歇,他才發問:「你找哪個?」聲音卻變得生硬,出槍行劍一般。顯然,他已經認不出長成少女的小繭子了。

許飛紅心中悚然一驚,他真就是常天竹和氣近人的父親么?他真就是那個名士風流、倜儻不羈的常伯伯么?莫非真會有「伍子骨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的事體?

自從常家搬出恆墅,許飛紅今天是頭遭登上這陡峭的三層櫊。眼前的頹敗萎頓與記憶中恆墅的隆盛繁華如此天懸地隔,讓十七歲的少女無端感覺到世事的變幻無常,波譎雲詭,不禁打了個寒噤。

許飛紅聲音哽咽地叫了聲:「常伯伯,我是小繭子呀!」

常衡步好像是沒聽見,或許是沒聽懂,兩隻猿臂撐住門框守門神般堵住了門,敵視地盯住許飛紅看,看得許飛紅好尷尬,好心酸。這一刻,她心裡絲毫不責怪常伯伯的健忘,只怪自己不好,那麼久不來看望曾經給予她非常的快樂的常伯伯。那麼久的時間裡,小繭子長高了長大了長成了許飛紅,難怪常伯伯認不出她來了!

許飛紅鎮靜住自己,決定向常伯伯重新正式地介紹自己,便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常天竹爸爸,我是常天竹的同班同學,叫許飛紅。我是班上紅衛兵中隊的中隊長,是老師讓我來探望常天竹的毛病的。」

常衡步仍不肯讓路,只是動了動腿腳,換了個姿式,兩臂平伸,把頭垂下了,不再敵視來人。這一個姿式,卻像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更讓人觸目驚心。

許飛紅如此靈巧聰穎的人,面對常衡步這番動作竟也無計可施了。心裏面還擔心著:難不成常伯伯也神經失常了?正進退兩難間,從常衡步胳肢窩底下鑽出常天葵毛茸茸的腦袋,兩支毛刷辮一支朝天衝起,一支耷在耳畔,倒像戲台上七品縣官圓紗帽的兩根翅。她向著常衡步哭聲道:「爸爸,你怎麼啦?她是小繭子姐姐呀!」常衡步仍無動於衷,常天葵又大聲道:「她是吳阿姨的女兒呀!」

常衡步一聽「吳阿姨」三個字,高舉的胳膊便脫落了,身子一側,門洞敞開,常天葵撲出來,勾住許飛紅的頭頸「哇、哇」地大哭,許飛紅眼淚也忍不住了,刷啦啦落了下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抱頭哭成一團。

吳阿姨聞聲蹭蹭蹭竄了上來,見狀,只是搖頭。停歇,便拍拍許飛紅的後頸道:「小繭子啊小繭子,這是演得哪一齣戲呀?又不像孟姜女哭長城,又不像白娘子斷橋相逢,好了好了,天上雨娘娘剛打瞌睡,你們不要又鬧醒了她!」

許飛紅被媽媽講得怪不好意思,她是個要強的女孩子,連忙用手背抹去眼淚,又用手掌替常天葵擦眼淚。

常天葵哽咽著道:「我姐姐,昨天出去時還好好的……我說肚子餓,她還給了我兩毛錢。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呀?」

許飛紅問道:「你姐姐是跟你說,學校組織去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電影?」

常天葵使勁地點點頭。許飛紅心裡強壓下去的懷疑又似岩漿般拱動起來:常天竹為什麼要撒這彌天大謊?女孩子要保守的秘密多半是為了一個男孩子呀!許飛紅甩了下額前的散發,將亂枝般竄出來的念頭拗斷。她對自己說,常天竹肯定是為了一個男孩子,但這個男孩子肯定不會是馮令丁了,因為馮令丁昨晚分明是在陸馬年家裝半導體收音機。她便沉靜下來,對常天葵道:「帶我去看看你姐姐,讓我來問問她,看她還能認出我吧?」

常天葵「嗯」了聲,卻還是拿眼看常衡步,她原是個聽話的乖乖女。

還是吳阿姨發話了,道:「常先生,外面雨停歇了呢,星稀月明的,弄堂里像板刷刷過一樣清爽,一整天沒出門了,出去逛逛,讓她們小姑娘一道講講閑話。」

常衡步欠了欠腰,瘖啞聲音道:「吳阿姨,不曉得怎麼樣謝你?」

吳阿姨強笑著道:「常先生,你要當我自家人,就不說那個謝字。;從前常師母在時……」忽然意識到失口,忙截住了。

常衡步沒有反應,只是腰愈是佝僂了些。只朝吳阿姨淡淡地橫一眼,便默默地走下陡峭的樓梯,殼托——殼托——他的腳步聲好像是一隻空木箱一級一級翻落下去。

吳阿姨撩起飯單布擤了下鼻子,關照道:「小繭子,你不好性急的,曉得吧?講點你們學校里的事體,看看她會不會記起來。」

許飛紅撅著嘴斜著眼道:「媽,你還當我還是穿開襠褲的小姑娘呀!」

吳阿姨曉得女兒嬌貴,講不得,她也喜歡女兒不似一般窮人家孩子的做小伏低、唯唯諾諾,便隨她嘴犟,調頭跟常天葵道:「小妹妹最乖,晚些要睡了,不要忘記給姐姐吃那片天藍顏色的藥片。」

常天葵眼淚汪汪道:「吳阿姨,我害怕,姐姐又要哭,又要抓自己頭髮,還把頭往牆上撞。」

吳阿姨已經解下飯單了,就抓在手上給常天葵抹臉腮子,道:「小妹妹不要怕,醫生說了,吃了那種藥片,你姐姐就不會鬧了。鋼中鍋子里有蓮心紅棗粥,馬桶就放著,明日一早吳阿姨會來拎出去的。」

許飛紅瞧著媽媽對常家姐妹吃心吃肺的照應,冷笑道:「常天葵,你們這裡還搭得下一張鋪嗎?我把媽媽借給你好了。」

常天葵馬上道:「吳阿姨跟我擠一個床嘛,我晚上不會亂翻身的。」

吳阿姨輕輕朝女兒背脊搧了一記,道:「小妹妹,吳阿姨只要軋得出時間,時常會過來看你們的,真有急事,去喊樓下倪師太,曉得吧?」

吳阿姨再也耽擱不得,便答答答地下樓去了,許飛紅當真驚詫媽媽的身手了得,走這般筆篤勢峭的樓梯,卻如蜻蜓點水般輕靈。於是她隨著常天葵走進她們姐妹的房間,其實從門口只需邁三、四步便是隔斷的大衣櫥,撩起一襲布簾,兩架鋼絲床就橫在腳跟前了。常天竹盤腿坐在一架床上,面朝板壁,那個背影是何等的單薄孱弱,彷彿舊絹紙上墨色已褪的草草一撇。

許飛紅咳了一聲,壯著膽喚道:「常天竹,你毛病好點了嗎?」

舊絹紙像是被橫過的風輕輕一掀,那草草的一撇枯枝爛葉似地折彎了。

許飛紅便仄了腰身,探到床裡面去看常天竹的面孔,看了一眼就連忙縮回來,常天竹原先多少讓她眼饞眼恨的素梅瓣兒臉,一夜天功夫怎就變得像一張揉皺了的錫紙。

許飛紅不想讓常天葵看出她的膽怯,硬著頭皮側坐在床沿邊,對著常天竹的背影,定定心。她在上樓梯時已經把要跟常天竹講的話想好了。媽媽關照,講點學校里的事。目前學校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畢業分配,當然要講畢業分配的事啰!她又咳了一下,鎮靜道:「常天竹,明天就要開畢業分配動員大會了,我準備寫一份倡議書,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時刻聽從黨的召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你願意在倡議書上簽名嗎?」

常天竹保持著折彎的姿式,紋絲不動。

常天葵立一旁,哭聲道:「小繭子姐姐,我姐姐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讓她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啊?」

許飛紅瞪了她一眼,嗔道:「你不要喊我小繭子好吧?難聽不難聽?」

常天葵忙道:「許……姐姐,你幫忙求求老師好吧?不要讓我姐姐到鄉下去好吧?」

許飛紅正色道:「上頭都有政策規定的,像你們家這種情況,從來沒有人上山下鄉過,照名份你姐姐肯定要去農村的。只能跟工宣隊反映一下情況,爭取不要去插隊落戶,去農場好了。農場每個月有18元工資。」

常天葵兩隻手背輪流地抹眼淚,在臉頰上留下橫一道豎一道的痕迹,抽泣道:「許,姐姐,好不好讓我代姐姐去農場?鄉下有河的,姐姐會掉到水裡淹死的;鄉下有蛇的,姐姐會被蛇咬死的……」

許飛紅斥道:「你怎麼口口聲聲死啊死啊的?講起來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讓大家送死去呀?要是讓工宣隊聽到,肯定講你是反革命言論的!」

常天葵放聲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還斷斷續續道:「我,不是,反革命,我,姐姐,生病,我……」

許飛紅只好哄她道:「你不要哭呀,我又沒講你是反革命,你到外邊不好亂講,曉得吧?」

常天葵收了哭聲,哽咽道:「曉得了。」

許飛紅真是被常天葵哭得心軟了,想想,道:「你們帶你姐姐去看過毛病嗎?有沒有醫生的正式證明?」

「派出所的同志講好了,過兩天要帶我姐姐去那種醫院做檢查的……」常天葵講一句縮一下鼻子,很難為情的樣子。

許飛紅點點頭,轉臉便對著常天竹彎折的背影大聲道:「常天竹,你不要擔心,只要有醫生的證明,我會幫你交給工宣隊黃師傅,爭取讓你留在上海。」許飛紅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真意的。

常天葵在旁邊介面令一般馬上道:「謝謝許姐姐。」

可是常天竹依然無聲無息,那草草一撇的墨色愈發淡了,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了。

許飛紅有點著急了,畢業分配方案肯定是眼下畢業班同學最關心的事情了,甩出這樣的殺手鐧,甚至還貿然許諾幫助她留在上海,常天竹竟還是頑石一塊,啞木一段。小時候,聽倪師太說,廟堂里的泥塑木雕都能接人訊息,她常天竹莫非被堵住了心竅,摘去了肝肺?許飛紅急得沒法子,只得問常天葵:「你姐姐昨天晚上回家後,就沒開過口嗎?」

常天葵道:「我爸爸問了她好多好多話,她也是這樣坐著一動不動的,今天早上來了兩個派出所的人,又問了她好多好多話,她還是這樣坐著一動不動。就是剛才吳阿姨給她喂飯,她不張嘴巴,吳阿姨就哼了個很好聽的歌,她嘴巴就張開了,吃了半碗蓮心紅棗稀飯。不過還是沒有說話。」

許飛紅忙問:「我媽媽唱的什麼歌呀?」

常天葵撥瞪撥瞪眨著眼,道:「我只記得有一句月子彎彎照九州什麼的,反正很好聽,比我們學校里唱的歌好聽多了。」

許飛紅想了想,道:「天葵,我們也來唱歌好吧?你姐姐大概就喜歡聽歌呢!」

常天葵高興得蹦咚一跳,道:「我姐姐最喜歡唱歌的,有時她還自己伴奏自己唱呢,唱那首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時穿行。」

許飛紅記得上學期末,學校里舉行革命歌曲大會演,她們班上的女生就排練了表演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她和常天竹都參加了伴唱。這個節目得了年級第二名。於是她問常天葵:「你會唱這個歌嗎?」

常天葵道:「我也彈過這隻曲子,會哼,就是記不住詞。」

許飛紅道:「會哼就好,我唱你哼,過門也要哼的喏!」

倆人便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拍手打節奏: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

……

最後一個音符唱完,兩人一起朝常天竹看,都有些興奮,因為常天竹的姿式有了些許改變,原先她坐著,手臂是擱在右膝蓋上的,現在她把手臂挪到左膝蓋上去了。這樣,她的臉就向外轉了十五度角,讓人看見了她曲線精美的側面。

常天葵連忙道:「許姐姐,我們再唱一遍好吧?」

許飛紅有點激動地點點頭,兩人又唱了一遍,常天竹卻沒有反應了。她們還不甘心,再唱一遍,聲音更大些,手拍得更重些,常天竹依然沒有反應,手臂擱在左膝蓋上,面孔朝外偏十五度,髮辮散開,亂髮紛披,將她精美的側麵線條打亂得斷斷續續。

常天葵苦著臉道:「許姐姐,這隻歌太長了,吳阿姨哼的歌好像只有兩句話,倒來倒去地哼。」

許飛紅挖空肚腸想不出有那樣的歌子,她很氣惱,也很不服氣。她用儘力氣地想,還有什麼事體能觸動常天竹的記憶呢?

常天葵抱起竹殼暖水瓶往一隻搪瓷茶缸里咚咚咚地倒了大半杯水,捧起,先自己咕嚕咕嚕喝了一通,又把茶缸擎到許飛紅鼻前道:「許姐姐,你渴嗎?要喝水嗎?」

那是一隻搪瓷稍有缺損的大茶缸,缸肚子上印有純藍色的「和昌絲織廠工會」的字樣,許飛紅捧過來,咕嚕咕嚕喝乾了剩下的半缸水。那一刻,她腦海中再一次拉洋片似地閃過當年在恆墅聽音樂喝茶吃點心的繁華景象。又閃過她跟常家姐妹,還有丁丁哥哥在那間美麗溫馨的房間里玩遊戲的情景——許飛紅靈光一現:眼下這簡陋的三層櫊中沒有可印證常天竹以前快樂日子的任何細節,可是,總可以找出一根棉紗線吧?再跟常天竹比試一下挑綳綳,數年前的那一仗,小繭子費盡心思也沒有打敗常天竹,今天贏她是不成問題的,藉此,或許可以喚醒她少時的記憶?

許飛紅忙讓常天葵找棉紗線,常天葵從床頭櫃抽屜里拿出一團釘被子用的粗線團,咕噥道:「姐姐扎辮子的玻璃線都在她枕頭下,我不敢去拿……」

許飛紅道:「不要玻璃線,就這線最好。」便截了二尺多長一段下來,兩頭併攏打個死結,雙手一綳。

常天葵驚訝地呼道:「許姐姐,你又要挑綳綳了呀?不曉得我姐姐還會不會挑呢?」

許飛紅鎮靜地道:「我挑一個簡單點的花樣,傳給你姐姐,看看她能不能夠接過去,也許會讓她記得以前的花式了呢!」

許飛紅熟練地橫挑豎勾,綳出一個斜十字的花式,許飛紅稱它為「十字街頭」。她斜坐在床沿上,舉著雙手把線綳綳送到側身的常天竹面前,道:「常天竹,這個花式很容易的吧?你試試看,能不能變出其它花樣?」

常天竹沒有動靜。

許飛紅提醒她:「其實,你只要將小指鬆開,就可以變成有軌電車了呢。」邊說著,邊用手肘輕輕撞了她肩膀一下。

常天竹突然伸出兩隻手抓過線綳綳揉作一團,雙手扯,嘴巴咬,似乎那根棉紗線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許飛紅被常天竹的突然襲擊驚嚇出一身冷汗,呆在那裡,不知所措。

常天葵哇地叫了聲,躲到許飛紅身後,用雙手蒙住了眼睛。

常天竹與那團亂棉紗線搏鬥了一陣,把它摔在地下,雙手便去扯自己的頭髮,還把腦袋往鋼絲床架上撞。

常天葵終於哭了起來,抽泣道:「許姐姐,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許飛紅氣惱地搡了她一下,狠狠道:「哭有什麼用?還不下去喊倪師太呀!」

常天葵這才連奔帶滾地下樓去了。不一會,樓板地動山搖地作響,氣急夯夯爬上來三個中年婦女。倪師太腿腳不爽,爬不動樓梯,可是她一喊,房子里的人便爭先恐後行動起來。

常天葵雖是慌亂之中,仍不失規矩地一一叫道:「前客堂娘娘,亭子間嬸嬸,二樓舅媽……」

女人們來不及應答寒暄,撲上去抱住瘋狂的常天竹,綰住她雙手。一個當即立斷問道:「藥片呢?快拿出來灌下去!」

常天葵很不情願地從褲兜里摸出一個三角紙包,咕噥道:「可是吳阿姨關照的,要睡覺前才能吃這個葯的。」

年紀稍長些的嬸嬸倚老賣老,道:「吳阿姨只不過是個娘姨,你就把她的話當聖旨啦?人已經鬧得沸反盈天,就差把房頂掀掉了。這種葯就應當在這種要緊關頭吃,吃了好讓她安寧,她安寧了我們大家才能安寧呀!放心托膽灌好了,不會出人命的!」

已經有人倒了水來,三個女人三頭六臂齊上陣,把藥片給常天竹灌下肚。停了一歇,常天竹手腳便軟癱下來,不再掙扎,迷迷糊糊東倒西歪的樣子。

常天葵怯生生道:「娘娘嬸嬸舅媽,謝謝你們幫幫忙,讓我姐先上個馬桶好吧?她睡著了,就不曉得上馬桶了。昨天夜裡把被子尿得湯湯濕,吳阿姨洗了,還潮天,晾也晾不幹。今天再尿床,被子也換不轉了。」說著就把馬桶從門背後拎出來,放在床跟前。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常天竹摁到馬桶上坐定,常天竹果然嘩啦嘩啦尿了一通。二樓舅媽倒側著臉嘖嘖嘖道:「聽到吧?聽到吧?我們住在樓下,半夜裡總是被這個聲音吵醒,還當落暴雨了呢!」

常天葵面孔漲得血紅,像蚊子叫般道:「舅媽,我們已經很當心了,總歸憋到憋不牢了才上馬桶的。」

給常天竹上好馬桶,將她在床上放平,搭上薄被子,女人們才長長短短地舒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有一夜天好太平了。」

亭子間嬸嬸問道:「小妹妹,怎麼不看見你爸爸?要緊關頭的,人呢?」

常天葵兩隻手纏著衣角,道:「我爸爸……到弄堂里散散步……」

前客堂娘娘嘆道:「小囡都這般模樣了,他的小開脾氣還是改不了,還有心思盪馬路!」

二樓舅媽便道:「小妹妹,回頭告訴你爸爸,大妹妹再要發作,定規要送醫院的,否則誰吃得消?」

常天葵勾著下巴,眼淚汪汪看住腳尖,不做聲。

女人們便陸陸續續下樓去了。許飛紅原是想跟著她們出去的,卻被常天葵拽住了後衣襟。

常天葵道:「許姐姐,你陪陪我好吧?我害怕。」

許飛紅道:「你姐姐睡得好好的,你怕什麼?待會常伯伯就回來了,我媽媽做好生活也會過來的。」

許飛紅只從眼角里瞟了一眼紋絲不動躺在被子下面的常天竹,其實她心裡也很害怕。她很想去摸一摸常天竹的心臟還跳不跳,她忍住了,怕常天葵緾住她。

許飛紅走出常家後門,先是小碎步急急地走,後來索性跑了起來,越跑越快,好像背後有人在追。

許飛紅一口氣跑回家,屋子裡靜悄悄的,媽媽還沒有回來,她燈也懶得開,叭嗒,合撲在床上,嚶嚶地哭起來。

許飛紅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這般傷心,只是像被人捅破了心底的淚泉,眼淚止不住一灘一灘地漫出來。哭了好一陣,好像把心裏面積蓄了許久的眼淚都哭乾淨了,方才坐了起來。心很空,也很輕,人好像要飄起來。她看見地板上亮晃晃的一片,詫異地忖道:難道天已經亮了?抬頭往窗外望去,不覺「呀——「地叫出聲。原來是一牙眉月小船兒似地泊在窗前呢。

許飛紅有點激動地推開通花園的落地玻璃門,月色中,園子里的花木樹葉都被鍍上了一層銀色的邊,童話世界般地靜謚。許飛紅信步走到敞廊里,她感覺到有種異常,便左瞧瞧,右望望。忽然,她像被電擊中似地動彈不得了;她看見牆邊那輛黑漆漆的錳鋼十八吋永久牌腳踏車擺放的方向變動過了;原被她擦拭得纖塵不染的輪盤上又有了點點泥屑;車斗中,她摺疊得的角四方的黃色雨披不見了!

有人動過這輛腳踏車!這是她第一個念頭。

丁丁哥哥騎車出去過了!這是她第二個判斷。

丁丁哥哥晚上騎車會到哪兒去呢?這個疑問恐怕又要折騰她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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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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