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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長街行

盈虛坊弄堂口傳呼電話間里的蹺腳單根年前把獨生女兒嫁了出去,他便真正地成了孤鴻寡鵠,形影相弔的獨杆子人。難得開伙倉,想起來燒它一大鍋飯就醬菜蘿蔔乾吃它三天,並且再也不用倒馬桶,弄堂對過就有公共廁所嘛。

蹺腳單根並不孤單,盈虛坊幾百戶人家就像他家裡的人一樣。誰家晚輩不孝順,誰家夫妻吵相罵,誰家新添縫紉機腳踏車,誰家正辦著紅喜事白喪事,他都一清二楚,有用得著他出力的,他二話不說,便一腳高一腳低地上陣去。

沒有老婆的男人不懂得收拾自己,蹺腳單根鬍鬚常常不刮,衣裳難得換洗,敞著的衣領子看得見一圈油黑泥;嘴口黑渣渣的,活象青面獸楊志;加之他壞了左腳,走起路來一高一低象只浪頭上的小舢舨。所以蹺腳單根外相十分老氣,弄堂里小孩子都喊他「老伯伯」;青壯年紀的客氣點稱他「老單根」;那些家長里短的婆婆媽媽阿姨嬸嬸們索性直撥直叫他「蹺腳單根」;還有更簡便的,就叫他「阿蹺」。他從來不動氣,也不辯白一二,凡有喊他的,喊什麼他都應得爽快。曉得底細的老住戶撥著指頭算過,蹺腳單根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半百年紀。

盈虛坊弄堂口的傳呼電話間是蹺腳單根的辦公室,也是他的家。這是一間磚木結構的平房,一邊依著人家的山牆,一邊接著盈虛坊牌樓的青磚柱子。房間不足二十平方米,攔腰用三夾板隔成前後兩間,前間明,後間暗。前間靠窗處放著一張兩抽屜的舊寫字桌,桌面上放著兩部電話機,還有一塊襯綠呢的玻璃板,玻璃板底下橫七豎八壓著大小不一的紙片,紙片上都是各式各樣的電話號碼。這裡是蹺腳單根的崗位,他是個非常盡責的人,看看他烏鼻皀耳的,桌面上的玻璃板卻擦得照得出人面孔。女兒未出嫁時,蹺腳單根晚上就在寫字桌旁搭張行軍床睡覺;女兒嫁走了,蹺腳單根睡後間,就在前間放了兩條長板凳和幾張竹矮凳,好讓過來打電話的等回電的坐下歇歇。偌大盈虛坊數十條大弄堂小弄堂就這麼一個傳呼電話間,一天到晚要在盈虛坊里兜上好幾圈,所以蹺腳單根的工作很繁重。

上午,九點靠過,他的小小的電話間便陸陸續續地坐滿了人,幾乎清一色是女人,有要打電話的,也有來等回電的,更多的是收拾好房間、端整好上半天家務、偷得一息閑空的家庭婦女,有的帶著剛起了針要結的毛線衣,納到一半的布鞋底,有的拎著一籃頭要剝的蠶豆,要撿的薺菜,都到電話間湊熱鬧,有意無意地讓庸常的日子過得有些生趣。

女人們聚在一起嘴巴是不肯示弱的,小小電話間里唧唧刮刮總像宿了一窩麻雀,時不時迸發出嘩啦啦的笑聲。一個女人用絨線針,點著蹺腳單根道:「阿蹺,你看看,這裡成了紅色娘子軍,你就是我們的黨代表洪常青了。」另一馬上介面道:「老單根比王心剛神氣多了!」這句話分明是反話,於是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蹺腳單根並不笑,仍畢端畢正坐在寫字桌前。女人們七嘴八舌,他耳朵聽著,眼睛卻永遠望著窗外,這個位置正好能看清進入弄堂的每個人。沒有人交待過他,他是自覺地擔當起盈虛坊警衛的工作。他自然聽得出女人們善意的諷刺,便慢吞吞揚起青茬茬的下巴,道:「王心剛太娘娘腔了。」女人們笑得更厲害了,單根愈是一本正經,她們愈是要惹他。又有一個便問道:「阿蹺,你為啥不跟你女兒一起嫁到北新涇去呀?聽講你女婿家是獨幢頭的三層樓呢。」

有人代單根回道:「阿蹺哪裡捨得離開盈虛坊?你們沒聽講啊?盈虛坊風水好,在先天八卦圖裡叫做坐天根望月窟的方位。」

單根仍然面朝窗外,聲音瓮瓮道:「我要走了,誰肯來管這電話間?誰搞得清楚盈虛坊蜘蛛網一樣的八卦陣?誰記得住盈虛坊迷魂湯一樣的門牌號?」

立即有人真心誠意附合道:「蹺腳單根你是不好走的,你是我們盈虛坊的聯絡員、參謀長、外交官!」

先頭髮問的沒有達到目的,哪肯罷休?索性挑明了,道:「我看阿蹺啊,嘴巴上講得好聽,像是為了盈虛坊著想,我曉得,阿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幾個人一起問:「是啥呀?究竟為了啥呀?」

那人便意味深長道:「阿蹺還在等他老婆回來呀!」說罷她先笑起來,卻沒有人附合,坐在她旁邊的用胳膊肘狠狠戳了她一下。

單根是在1958年受的傷,當時他年方而立,英俊慓悍。政府號召填浜築路,他拉著老虎榻車運泥沙,一車堆尖的泥沙被他拉得比運輸卡車還快,多次奪得了填浜築路大軍中的標兵流動紅旗。那一日,他拉了泥車到了河浜邊,正欲借勢傾倒泥沙,忽見河坡上有個四、五歲模樣的光腚男孩蹶著屁股,挖洞找蚯蚓,這一車泥沙倒下去,一條小命難保。單根大吼一聲,用背脊抵住泥車,車太沉,慣性使它繼續往坡下滑,單根急中生智,用力掀翻了車,泥車象座山似地壓在他的左腿上,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腿骨咔嚓一聲生生地折斷了。

單根真正的傷痛不在腿骨上,腿瘸了,腰桿還能夠挺起來;痛就痛在未等他腿傷痊癒,他的恩恩愛愛了八年多的老婆突然離家出走,黃鶴一去不復返了,那時單根的女兒剛上小學。以後的日子,單根硬碰硬靠自己勞動掙工資養活女兒。天蒙蒙亮,他就要起來,拖一把竹笤帚一高一低地去掃弄堂。盈虛坊橫七豎八的弄堂,要掃到日當頭方可歇下來。夜裡等女兒睡熟了,他還得一高一低地出去,盈虛坊旮旮旯旯拐彎抹角都要轉到,一路揺著鈴喊:「門窗關關好——火燭當心啦——」前兩年盈虛坊設傳呼電話間,大家都講蹺腳單根最合適做了,他人頭熟路熟又熱心腸,一高一低跑路還是要跑的,總算用不到起早摸黑了。

看看蹺腳單根每天快快樂樂蹺東蹺西地喊人接電話,仔細點就能發現他從來不在人前提他出走的老婆一個字,權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背地裡人們都講蹺腳單根是痛狠了,痛得講不出來了。電話間里的女人們都怨方才那人勿入調,無緣無故去揭人家的傷口作啥?都翻她白眼,給她臉色看,一時間倒沒人講話了。剝蠶豆的撲篤摜進籃里一粒豆,撲篤又摜進籃里一粒豆;扎鞋底的將線拉得刺拉——刺拉——刺拉——響。

稍頓,卻聽見蹺腳單根逼出一句來:「呸!這種女人真要回來,我當即拉她到區政府打離婚證書!」女人們看不見單根面孔上的表情,只見他的腰板硬僵僵地挺得筆直,像一段絕壁。

這時窗前正走過一位婦人,右手挽著只沉甸甸的大菜籃,左手拎著幾條用細麻繩串起的河鯽魚,那魚剛破了膛,魚尾仍掙扎著叭嗒叭嗒扑打著。婦人腳步爽利,一看便知是勞作慣了的人。她穿著一身蘭不蘭,灰不灰的布衣衫,肩膀寬寬的,胸脯圓圓的,很結實卻很勻稱。她正側過臉,短髮掖在耳後,朝窗口裡淺淺一笑,道:「上班啦,今朝天氣蠻好。」她的聲音有點毛糙,口氣卻是溫順的,帶了點討好的意思。她說話的時候腳步並不放慢,所以話音剛落,人已經擦過去了。她的話顯然只是客套,並不要求應答的。

電話間的女人馬上有了新的話題,一下子都興奮起來。一個搶先說:「阿蹺,吳阿姨是在跟你打招呼呀,你怎麼木知木覺不搭腔呀?」

另一個便道:「人家老早心照不宣了,我們哪裡聽得懂?」

再一個就更放肆了,道:「怪不得連女兒都拉他不動了,吳阿姨現在住著打臘地板鋼窗的大房間,阿蹺你索性倒插門算了。」

女人們又一次迸發出開心的笑聲。大家開蹺腳單根與吳阿姨的玩笑也並不全是無中生有,吳阿姨二十五歲就到盈虛坊來當奶媽,被她奶過的孩子現在都十六、七歲了,如今便在盈虛坊一帶走人家做娘姨,她也算得上是盈虛坊的老住戶了。當初單根拼了一條腿救下的男孩子便是吳阿姨的兒子。事後,吳阿姨對單根愧疚萬分,她又無錢賠償單根,單根也稱堅決不要她賠償。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特別是單根的老婆出走之後,吳阿姨總是不聲不響盡心儘力幫單根做些家務事。早些年,單根起早摸黑掃弄堂揺平安鈴,吳阿姨便把單根的女兒領回家,照顧她的起居飲食,單根屋子裡粒粒屑屑,啰啰嗦嗦的家務事吳阿姨也一手操辦了。後來,弄堂里後門口灶頭間曬台上就傳開了一些風言風語,蹺腳單根和吳阿姨如何如何的。據說,吳阿姨的兒女跟吳阿姨哭鬧過一次,吳阿姨便很少再進蹺腳單根的小屋了。

女人們的笑聲並沒有撼動蹺腳單根峭壁一般的背脊,他仍直挺挺坐著望著窗外,瓮聲瓮氣道:「你們開玩笑管開玩笑,不許到外面瞎嚼舌頭,人家鄉下是有男人的!」

女人們的興緻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似的,一下子沉悶下來。但是她們哪裡甘心就這麼敗下陣來?沉悶只是在蓄積,搜羅枯腸尋找突破口。果然,不過幾秒鐘長短,馬上有一個哼了聲,道:「還有人講她男人病死了呢。這二十年從未見她男人到盈虛坊來過,誰知道真有沒有這個男人呀!」

女人們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七嘴八舌附合道:「是啊,是啊,恐怕她男人也跑了呢?倒是和阿蹺天生一對地成一雙呢。」

卻有一個往眾人火蓬蓬的興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一撇嘴道:「蹺腳單根就找不到比她強的啦?這個女人總有點來歷不明。你們說說看,前幾年局勢多少緊張?多少造反派司令部相中我們盈虛坊里的這兩幢洋房?恆墅里的常家就被掃地出門了對吧?怎麼偏生會讓她一個娘姨搬進守宮,獨佔守宮裡最響亮的大客廳呢?這裡面總歸有點說不清話不明吧?」

女人們都覺得問題點到了關鍵的穴位,正想藉此話題大大發揮一番,忽聽得蹺腳單根抬手落下,叭——重重地拍了下寫字桌,道:「我一個人過日子就過不下去啦?從前人家王寶釧還是宰相之女呢,守寒窯一守就是十八年;還有一個李三娘,三尺磨房推磨一推就是十五年!」單根十二、三歲時在家鄉的淮戲班子里學過幾日武生,後來因為偷了戲班頭肩旦角的胭脂盒,被班主趕了出來,終未成正果。好歹學了一串筋斗和幾口老淮調,言語時總喜歡夾帶一些傳統劇目中的情節。

女人們是真心佩服蹺腳單根的氣度的,便紛紛道:「阿蹺你放心,王寶釧十八年後還是做了薛平貴的皇妃,李三娘十五年後也盼來了她的咬臍郎,你阿蹺也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時間就在這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話聲中悄悄地流逝了,這期間蹺腳單根出去傳了兩次電話。當有人發覺,將及日中心時,都慌忙立起來收拾手中的生活,要回家燒飯,小囡放學要回家吃中飯的。剝蠶豆的捧了一把豆肉放在寫字桌上,道:「阿蹺,給你晚上做只鹹菜炒蠶豆,豆要先燜一會的,再放鹹菜。」馬上有人介面道:「皇帝不急,急煞太監,有人會幫阿蹺做的!」便鳥雀覓食般地散了。

日里,傳呼電話間的生活不會很忙,有電話來往的大都上班,弄堂里很清靜,只有圍牆上的枝葉和曬台上的衣物在絮絮的風流中劃答劃答地拂動。下半天,那幫家主婆們有的要打中覺,有的去走人家逛馬路,所以電話間里也冷清不少。蹺腳單根就把放在床頭柜上的半導體捧到寫字桌上來了。女兒曉得他夜夜要聽無線電,總是在播音員嘰嘰咕咕的講話聲中漸入夢鄉的。家裡那台舊的收音機原是老爺貨,日長勢久,只能調出一隻台,喇叭也沙殼殼的了。女兒就讓女婿託人買了只新式的半導體送給他,一開始他還用不慣,不會調天線。慢慢也就順手了,畢竟收到的頻道多,聲音也清爽,只是那隻調外國電台的鍵紐他從來不碰,前幾年弄堂篤底洋房裡的常家被造反派搜出可聽敵台的收音機,夫妻倆人被剪了陰陽頭遊街,那女的因咽不下這口氣,半夜裡跳樓自殺了。

蹺腳單根將調頻紐撥了一通,卻覺無趣,老淮戲是長久沒有了,唱來唱去不是「紅燈記」就是「沙家浜」,這種時候,蹺腳單根倒真希望寫字桌上的兩部電話響起來,讓他好到弄堂里去轉轉。他想電話機不要壞了?就抓起話筒,聽聽,嗡——撥號聲直鑽耳洞。正難捱時,忽覺窗口的光線暗了一塊,抬起頭,竟是吳阿姨立在窗前,陰頭裡,看不清面孔,那寬肩寬胯葫蘆似的身影卻是熟悉了的。蹺腳單根慌裡慌張立起來,兩隻手僵硬地撐在桌面上,道:「你,你,你,要打電話呀?」

吳阿姨並不回答,只從臂彎上的籃子里拿出一隻鋼中飯盒,往桌上一放,道:「我裹了一點馬蘭頭豆腐乾餡的餛飩,你吃吃看,吃得慣吧。」

蹺腳單根蠻靈光的嘴巴,這一刻只會講:「謝謝,謝謝」兩個字。吳阿姨便道:「這點小事也好謝,那我要怎麼樣謝你呢?」蹺腳單根被她這一句點住了穴位似的,半天回不過神來。待他緩回氣,吳阿姨已經走開了。蹺腳單根這才覺得肚子餓了,揭開鋼中飯盒的蓋子,滿滿一盒熱騰騰的大餛飩,他來不及去拿筷子了,兩根手指拎起一隻就往嘴巴送,一嚼滿嘴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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