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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屬書籍: 長街行

將近拂曉時分,夜愈發地黑,便是人們常指的那段「黎明前的黑暗」。因是朔日,上弦月原只有極細的一眉,十分孱弱,才偏西便被霧露吞沒,真正是星月無光的一刻,彷彿已經天老地荒。

卻有一線吱嘎吱嘎的聲音,遊絲一般在無窮的黑暗中飄浮,又像是一把銹鈍了的鋼鋸不自量力地要鋸開黑暗,倒真是被它鋸開了一罅,呼地爆出一豆熒火,顫顫悠悠,明滅不定,像是黑夜的一隻眼偷偷地窺視人間。

原來卻只是一輛小小的陳舊的三輪黃魚車孤獨無援地抗拒著黑暗,奮力卻是緩慢地在黑暗中行走,它的昏黃的車燈僅有尺半直徑的一個光環,在這個光環外面,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隱蔽了許多坎坷,甚至可能隱蔽了一段絕壁懸崖,車子每向前挪動一步,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可是它仍不屈不撓地吱嘎吱嘎地行走著。踏車的漢子大概已經耗盡了氣力,他將臀部抬高離開了車座,單靠兩隻腳掌撐住踏腳板,身子左右傾斜,以全身重量驅動車輪滾動,因此車輪的旋轉並不是勻速的,而是時塊時慢,便使車身起起伏伏地顛簸,坐在車斗里的人時不時被顛得哼哼地喘息。

車斗中,一個似乎熟睡著的女孩子斜靠在一位婦人懷中,婦人的手臂環住她的肩背。另一個男子踡縮在旁,卻伸出手掌拉住女孩子的一隻手。任憑車身硜硜地顛簸,他們三個牢固地保持這樣一種姿態,像是一座雕像組合。

不知是車輪嵌進了馬路上的裂縫還是絆著塊石子,車身先是亟歷括臘地彈起又傾令哐啷地摔下。踏車的漢子兩隻腳騰了空,幸而他兩隻手龍頭抓得牢,人沒有滑脫。車斗中的三個雕像失去平衡,婦人與少女滾作一團壓向那個男子,那男子張開雙臂拚命抵住檔板,三人才沒有翻出車斗。

待一切重新平穩下來,婦人便道:「單根師傅,你不要硬撐啊,讓我來踏一段。我在鄉下踏過黃魚車,送蠶繭到縣城,五、六十里路都踏下來了。」

踏車漢子喘吁吁道:「吳阿姨,你管好小姑娘頂要緊,我踏得動的,再講也快到了。」那吱嘎吱嘎的節奏果然緊湊起來。

黃魚車沿著黑暗的邊緣駛進了盈虛街,又拐進了盈虛坊上震橋,在小支弄里盤腸曲繞了一番,終於在一扇亮著昏黃燈光的後窗下緩緩地停住了。

那扇窗應時地呀的一聲推開了,隨即湧出一股濃郁的檀香氣味,倪師太團團圓圓的腦袋便探了出來,吹氣般問道:「接回來啦?」

單根道:「接回來了。」

倪師太氣高了些:「無甚大礙吧?」

單根瞟了眼踡在車上的三個人,猶豫道:「現在還講不大清爽……」說著先跳下車,將車斗檔板放下,踡著的常先生略略拉直了身子,下了車,幫著吳阿姨將女孩子扶起來,扶下車。女孩子卻站不穩,風中柳條似地晃了幾晃,又軟綿綿地倒在吳阿姨身上。

常先生忽然抬起手掄了自己一個嘴巴,哭腔道:「孩子弄成這般模樣,我到了那邊也不好向她媽交待呀!」一屁股蹲下,面孔幾乎埋進褲襠里,肩膀聳成兩座荒禿禿的山頭,無聲,卻是在慟哭。

倪師太借著窗戶里漏出的光影看看女孩子的面孔,雖已作了最壞的思想準備,還是倒吸了口冷氣。女孩子面孔灰脫脫沒一點活氣,像一片枯萎了的花瓣兒。倪師太不動聲色道:「常先生,你站起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孩子的事要你拿大主意的。這時刻,閻羅王恐怕也沒睡醒,你尋死也尋不得,不如先讓孩子到屋裡睡下,等天亮了,送她到大醫院找醫生看看,你道如何?」

常先生便撐著膝蓋站起來,仍佝僂著背,望著不醒人事的女孩子束手無策。吳阿姨立斷道:「我來背她上去,常先生你帶路。」

吳阿姨背起女孩子,也是暗暗吃驚,十六、七歲的姑娘,卻一點份量都沒有,像背著條影子。在鄉下時聽人說過,靈魂跑開了,單余皮囊是沒有份量的,不覺毛骨悚然,硬著頭皮跟在常先生後面爬上三層櫊去。

待常先生吳阿姨一走開,單根就對倪師太說:「那邊地段醫院的醫生都看過了,小姑娘被人糟塌得不成樣子,醫生給她縫了好幾針。」

倪師太怔忡了一歇才道:「不曉得他們常家前輩子欠了人家什麼冤債啊!」吐了一口惡氣,又道:「這小姑娘明明對我講,是學堂里組織看電影去的,莫非是鬼引路?怎麼會跑到那種生僻角落裡去呢?」

單根道:「我也再三盤問那邊的醫生護士,她們也不清爽。當時七手八腳搶救,也沒記往送她來的人的模樣,也沒問人家姓甚名誰。小姑娘已經神志不清了,問她什麼都只會呆墩墩地看住你,一句話也不講。後來她們是在她隨身帶的書包夾里上看到有鋼筆寫的盈虛坊三個字。書包里還有一隻線勾的筆套,套子上用紅絲絨綉了個常字。她們才尋到電話號碼打過來的。」

倪師太合著眼皮,兩片嘴皮蠕動著念念有詞,片刻問道:「那隻書包帶回來了沒有?再翻翻,看有沒有電影票什麼的。」

單根朝倪師太跟前湊了湊,低聲道:「她們那邊已經報案了,書包給戴紅袖章的收去了,大概明後天就會到盈虛坊來調查的吧?」

倪師太雙手合掌,又念念了一會,才睜開眼,道:「單根你也好回去了,還好眯一個回籠覺。」

單根不動身子,斜臉看看樓梯。樓梯正擱落擱落地響,吳阿姨從上面下來了,眼泡皮紅紅的,看著倪師太,只是搖頭,道:「這姑娘像是犯了痴病,拉屎拉尿都不曉得了。多少乖巧的一個小囡,真正叫人心痛煞。師太,我是想不明白了,不成老天爺也有良莠不辨忠奸不分的時候?倒叫好人無好報呢?」

倪師太正色道:「再怨已怨人也不能怨天,天道無私,這是常理。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看常先生一個男人,又是被人服侍慣的,怎麼對付小姑娘的事?吳阿姨你是否可以每日來相幫他做兩個鐘頭?工錢由我身上出,決不會虧待了你。」

吳阿姨一臉的惶恐,道:「啥叫啥工錢由你出,師太這般看我,我還有什麼顏面在盈虛坊做下去呀?有道是,錢財短,仁義長。從前常家女主人待我不薄,名份賬就該我出手相幫的。」

倪師太便點點頭。單根急忙道:「吳阿姨你上車吧,我踏你回去,還好眯一歇。」

吳阿姨退後一步,道:「沒幾腳路,我自己走過去。」

倪師太道:「單根橫豎要把黃魚車踏過去的,順帶便捎你一段。」抬眼瞄了瞄天,那黑已稍微稀釋了一點,東面一段像條烏鯽魚被人從水中剛剛撈起,肚皮還一鼓一鼓地掙扎著。倪師太順手將吳阿姨推上黃魚車,道:「天就要亮了,快點回去吧。」

單根與吳阿姨一路無語,常家的遭遇像一團帶刺的荊棘塞在他們的胸口,使他們沒有心思再作其它的思維。很快就到了守宮門口,吳阿姨撲騰跳下黃魚車,不等她站穩,單根就踏著車離開了,沒給她留下一隙道謝的機會。吳阿姨看著單根與黃魚車吱嘎吱嘎地隱入黑洞洞的弄堂,才轉身掏鑰匙開門。

吳阿姨一家搬進守宮居住一晃也有五、六個年頭了,可是每每摸著這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吳阿姨還是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從前,她在守宮做奶媽,卻住在隔壁支弄的樓梯間里。女主人不給她配鑰匙,每天清早,她站在磚紅筒瓦拱形的門廊里摁門鈴,一下,二下,有時要摁到七下、八下,等著王阿婆跌跌沖沖跑過來替她開門。現在,她卻能像主人們一樣,摸出黃銅鑰匙大大方方插進古老的銅門鎖孔中,咔嗒一下,便可推開這扇貴重的柚木雕花上半部還鑲著彩花磨砂玻璃的大門了。

吳阿姨自1958年離開家鄉走進盈虛坊,在逼仄的樓梯間里住了近十年。兒子愈長愈高,爬到雙層床的上鋪連坐都坐不直。吳阿姨只好讓女兒睡上鋪,兒子睡下鋪,自己另找了一份生活,晚上陪一個孤寡老太太睡覺。老太太出不起工錢,她不計較,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她已經很滿足了。不久又有了矛盾,女兒十一、二歲來了月經,上馬桶時就要趕哥哥到門外去。天氣暖和的時候兒子還勉強答應。寒冬臘月天,往往又在半夜裡,兒子便不肯離開被筒,道,你尿你的,我把頭蒙住好了。女兒便罵他流氓,非要拖他起來,趕他出門。經常吵得驚天動地。鄰居們都曉得了,看見吳阿姨就說:「兒子女兒都不小了,團在一間房子里是不方便了。」吳阿姨只有嘆氣,她也曉得不方便的,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

辦法卻在某一天自己找上門來了。

吳阿姨記得是在「文革」運動最如火如荼的日子,到處是紅標語紅旗幟紅袖章,唱紅色的歌喊紅色的口號,風是紅的,雨是紅的,天也是紅的。可盈虛坊卻籠罩著一派陰暗殘敗的肅殺之氣,幾乎每天都會有箍著紅袖章的造反派衝進弄堂里的哪戶人家抄家貼大字報,或押著那戶人家的主人戴高帽子掛牌子遊街。弄堂篤底的恆墅和守宮首當其衝被抄檢,並且被抄了不止一次,一撥去了另一撥又來,想來是將那兩座樓兜底翻了天。從守宮裡抄出四、五箱女主人母親從前穿的綢緞衣服,堆在弄堂里一把火燒著了,一團一團的濃煙中,那些上等料作的灰燼像一群黑蝴蝶盤旋飛舞。當時吳阿姨被迫幫他們搬衣箱,心裏面是十分的肉痛,這些舊衣裳若讓她拆拆剪剪,修修改改,盡夠她和女兒穿一輩子的了。從恆墅中發現的問題卻嚴重得多。造反派找到了一台帶天線可以收聽外國電台的收音機,便認定恆墅的男女主人是潛伏特務,將他們夫妻倆剃了陰陽頭推出去遊街示眾。恆墅的女主人是音樂學院的鋼琴教師,平常多少清雅嫻麗的女人,哪裡受得了這般侮辱,當天夜裡便從曬台上跳下來自盡身亡了。那一段日子,盈虛坊家家戶戶關緊大門,哪怕是青天白日,無緊要事體決不到弄堂里隨便走動。熟悉的街坊偶然貼對面遇到,眼光一碰便擦肩而過,互相不敢搭腔,怕的是言多必失,禍從口出。這麼一來,盈虛坊鬧鬧猛猛的大小弄堂竟變得冷落沉寂,像煞一隻巨大的死蜈蚣。

那段日子,守宮裡的主人們怕再被戴一頂剝削勞動人民的高帽子,再不敢僱傭保姆,一一辭退了。一日,王阿婆的兒子便來接她回鄉。王阿婆在守宮做了二十幾年,是一塊石頭么也捂熱了。自然是捨不得的,臨出門時把女主人給的深藏青畢嘰,斜門襟的罩衫穿上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遍一遍關照女主人:「李同志,好用人時千萬不要忘記喊我出來呀,老太太臨終關照過我,要服侍你一輩子的呀。」女主人也紅了丹鳳眼,連連頷首應答她。可惜王阿婆與守宮的緣份已盡了,她歸鄉不久,便得了流火,兩隻小腿腫得跟廟堂里的柱子似的。鄉下赤腳醫生胡亂給她吃了幾片消炎片,沒捱過那年秋天便去世了。

那段日子,吳阿姨自然也不能公開為守宮和恆墅做事了,不過吳阿姨心裡頭丟舍不下自己奶大的小公子,也見不得恆墅里死了母親的兩個小姑娘哀哀戚戚的樣子,便想方設法避開眾人眼目,隔三差五地給守宮恆墅做兩隻小菜送過去,或者把他們的臟被頭拿回家洗涮,晾乾了再塞還給他們。反正吳阿姨每天要替弄堂里四、五家人家做菜洗衣裳,夾帶著做了,誰也不曉得哪是哪家的。

這樣膽膽顫顫地過了頭兩個月,殘秋的一個傍晚,吳阿姨剛去守宮、恆墅送了兩隻小菜回家,就見幾個箍著紅袖章的人一排列堵在她低矮的樓梯間門口,樓道中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臉映得半片黑半片黃的,活像閻羅店裡跑出來的判官和小鬼。吳阿姨一口氣橫隔在喉嚨口上,差點厥倒在地。

他們來找我作什麼?莫非鄉下男人吃官司的事體讓人告發了?不成要把我們一家的戶口註銷、遣送返鄉啊?可是村裡面除了大隊革委會主任,沒有人曉得盈虛坊這個地址的呀。大隊革委會主任這個畜生,他哪裡敢告發我?一來,是他給我們開出了假的身份證明;這二嘛,難道他不怕我把他那醜事、臭事揭發出來么?

想到往事,吳阿姨胸口一陣噁心,不過也鎮靜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阿姨已不是當年初來上海灘的鄉下女人了。她堆出晚荼蘼花似的笑臉,大大方方問道:「各位是來找我的呀?請問是哪個單位的?」

那堆人中跨出一個,道:「你就是吳秀英同志吧?我們是華東建築設計院革委會派來的。」說著還伸出一隻巴掌。

吳阿姨聽聲氣,蠻客氣的,先緩了口氣,他講的那個單位,像是守宮男主人的單位,已有三分明白,見那個人巴掌還戳在那裡,也只好伸出手與他淺淺地一握,便靜候下文。

對方面孔表情有點神秘,又有點興奮,道:「最近,我們華東建築設計院的大樓里挖出一條隱藏的很深的毒蛇……」

吳阿姨哇——地叫起來:「鋼筋水泥里也好藏蛇的呀?你們千萬不好驚動它,要趁它休眠的時候,一棍子打下去,打在它七寸要害的關節上。」

對方嘿嘿笑了,笑得有點尷尬,道:「吳阿姨,毒蛇是一種比喻,我說的毒蛇就是指馮景初,他戴著革命專家,學術泰斗的面具,實質上是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走狗。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及時識破了他的鬼把戲。我們調查了他的歷史,查出他在抗戰期間,曾經和一個漢奸的小老婆鬼混,甚至還養了一個私生女。吳阿姨,你在這條毒蛇身邊做了好多年勞動大姐,你對他的罪行是否有所覺察?希望吳阿姨站在我們革命群眾一邊,勇敢站出來揭發馮景初,幫助我們又准又狠地打斷這條毒蛇的七寸關節!」

吳阿姨一顆心別,別,別地跳,勉強笑道:「同志啊,你們恐怕找錯人了吧?他們家那些陳年老賬我怎麼會曉得?抗戰開始時我十歲都不到,只曉得到山裡頭摘桑椹果子吃。後來么,我也老早不在守宮裡做了,鄉下人沒讀過書,後來的事體哪裡還記得起來呀!」

對方胸有成竹地笑笑,道:「我們是經過調查才來找你的,你是馮景初兒子的奶媽,跟他們家關係比較密切。吳秀英同志,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你不要對馮景初存在任何幻想,也不要有所顧慮,革命群眾會支持你的革命行動的。」

吳阿姨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暗忖:是什麼傷陰節的人跟他們亂嚼舌根的?自己到盈虛坊這些年頭,跟樣樣人都是和和氣氣,拙誠相待的呀。便小心翼翼道:「從前在他家帶孩子,也都是跟女主人打交道的多,馮同志早出晚歸,不大見到人的,幾乎都沒跟他說過話……」

不想對方拍了下大腿,道:「這就是一條,看不起勞動人民,從來不跟勞動大姐說話。」

吳阿姨想解釋,怕又被對方捉住什麼上綱上線,蠻靈巧的嘴巴倒像被割去了一截舌尖,嗯嗯啊啊地說不成句子了。

正當她進退兩難之際,樓梯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原來小繭子隔牆聽見了媽媽的聲音,忙著給媽媽來開門。小繭子探頭叫了聲「媽媽」,一看媽媽身旁還圍牆似地站了一圈人,嚇得又把頭縮進屋裡。吳阿姨乘機道:「同志啊,對不住了,家裡房間小,也不好請同志們進去坐坐,喝杯茶。我們鄉下人,大字識不得幾個,革命的道理么也不大懂得,只曉得安份守已做人,靠兩隻手吃飯。還請同志們多多包涵了。」

有兩個箍紅袖章的探頭往樓梯間張張,又湊到為首的那個耳邊嘀咕了幾句。為首的那個也拉長頭頸往樓梯間里張了一眼,很沉重地吐了口氣,道:「吳秀英同志啊,你們一家三口就擠在這裡啊!」

旁邊馬上有人合應道:「他馮景初家也就三口人,卻占著一幢樓,上上下下七、八間房呢?」

為首的那個很激憤的揮了下拳頭,道:「又是一條,事實俱在,不容他馮景初抵賴。看來,我們這次深入群眾調查很有收穫呀。」稍停一歇,又對身旁人道:「明天派幾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來,幫吳秀英同志搬家,就搬進馮景初的底樓大客廳去。我們不能允許這種不公平的現象再存在下去了。」又揮了下拳頭。

吳阿姨不假思索脫口道:「不,不,不,我們在這裡住慣了,我們不想搬家……」

可是那一群箍紅袖章的人已經沒有心思聽她的辯解,他們帶著大獲全勝的滿足,趾高氣揚地從過道走出去了。

吳阿姨是最講究恩義報答的人,畢竟是守宮收留她做奶媽,才使她從窘迫之境逃脫出來,並從一個鄉下婦人脫胎換骨成了上海人的,她怎能做以怨報德的負義人?用鄉下人的話講,寧做箍桶匠,不做拆板人啊!

兒子女兒畢竟年少,不曉得人情世故,只是興奮,圍住她接二連三問道:「媽媽,我們明天真的要搬家嗎?真的要搬到守宮裡去住嗎?」

吳阿姨喝道:「小冤家,好停歇了吧?媽媽腦袋都要被你們鬧炸掉了。吃飯,擦臉,睡覺!媽媽再要出去一趟。」

吳阿姨心裏面已經前因後果尋思了一遍,決定趁天色擦黑到守宮走一遭,至少也要讓馮同志李同志有個思想準備吧?

守宮大門旁赫然掛起一塊白底紅字「東方紅紅衛兵團」的木牌,沉重的柚木鑲花色玻璃門罅開一條縫,李同志左右望望,一把將吳阿姨拖進門,又急急碰上門,並且用一根食指摁住嘴唇,示意吳阿姨不要出聲。又戳戳天花板,輕聲道:「二樓變成我們學校紅衛兵團團部了,不要驚動他們呀。」

吳阿姨大氣不敢出一口,跟緊了李同志走進客廳,不覺又是一怔,像生了偷針眼假的,眼瞼火辣辣地痛。那一圈沙發灰底起紅玫瑰圖案的布套被人用墨汁橫七豎八地打了好幾個大「×」;餐桌邊圈椅上紫紅織錦緞座墊都被利器劃破,露出白花花棉絮的里子;茶几上,描金雕漆托盤缺了一隻角,原先放在裡面的景德鎮青花瓷茶具換成了幾隻大小不一的普通玻璃杯;沿牆博古架中那些貴重的古董都不見了,整座架子空空蕩蕩,擱板上積著淺淺一層灰,只在最上層端放著一尊白石膏毛主席半身像,邊上摞著一套精裝本的四卷《毛澤東選集》。這兩樣東西的嚴肅莊重與整個客廳損傷衰敗的景象很不相稱,好比拿了只方榫頭去插圓榫眼,橫豎對不齊。

李同志輕輕地將客廳門合上,這才指指沙發道:「吳阿姨你坐,這上面的墨汁早幹了,印不到褲子上去的。」

吳阿姨在守宮做了這麼些年,屁股從來沒沾過那圈沙發,便拖了把餐桌邊的圈椅坐下,道:「李同志,這幾隻座墊,我拿回去縫一縫,用暗針行去,保險看不出痕迹,否則可惜了的。」

李同志原本精精神神的丹鳳眼垂掛了下來,眼光有點渾濁,倒像兩隻乾癟了的蠶繭。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縫它作甚?你辛辛苦苦弄得齊整了,平白讓人家心裡不舒服,又要想著法子挑你的毛病。你看那沙發套我也不去洗它,由它去。這就叫做強食貓兒猛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一邊說著,一邊拎起一隻玻璃杯要給吳阿姨倒水,卻被吳阿姨捉住手臂阻止了。

吳阿姨哪裡承受得了老東家這般款待?心中暗忖:老古閑話,欲求於人,必先之下。看來李同志是有難處要我相幫了。想想李同志從前多少傲氣多少爭強的一個人呀,不覺代她委屈起來,道:「李同志,你是曉得我吳秀英只有獨幅心思,學不會巧言令色的,你就連皮搭骨一道說出來,能派到我吳秀英的用場,也是我的造化了。」

李同志也拖了只圈椅,湊近了坐在吳阿姨跟前,膝蓋差點碰著膝蓋了。堆起滿滿的笑,那張狹長的面孔都盛不下了。汩汩地溢到臉架子外面來,道:「吳阿姨爽快我也爽快,原本我就想去找你,你倒正巧來了。我是求你幫我,也是我幫你呀!」

吳阿姨聽不明白她顛來倒去的意思,呆墩墩看住她。對面那兩隻乾癟蠶繭似的眼睛叭嗒叭嗒地掀著,像是蛾子掙扎著要破繭而出似的,李同志輕聲地卻是隆重地說:「吳阿姨,我曉得你兒子女兒都大了,擠在那間樓梯間里有多少不便當,你們一家就搬到守宮來住,喏,就這間客廳讓給你們,你看還算寬勢吧?」

吳阿姨撲騰從圈椅里跳起來,道:「李同志,你已經曉得啦?」

李同志道:「曉得什麼呀?」

吳阿姨道:「方才馮同志機關里的造反派來找我,要我揭發馮同志,還講明天派人來幫我搬家,搬到守宮客堂間來。我就是來告訴你這樁事體的呀!」

李同志危危地站起來,冷笑道:「我就曉得他們不會放過他的,查來查去,也就是那個女人的事體了!」停了歇,又道:「阿彌陀佛,他們叫你搬進來住,我正求之不得呢!」

吳阿姨連連搖頭道:「李同志,這不行的呀,我哪裡付得起守宮的房錢?我們沒有住守宮的命。」

李同志摁住她厚篤篤的肩膀讓她坐下,淺淺笑道:「你聽我把話講完嘛,我不收你房錢的,只要你們搬進來住就好。」

吳阿姨堅決地搖搖頭:「這樣更加不作興了,老古閑話講的,無功不受祿,我怎麼可以白白住你的房屋?」

李同志想了想,更輕聲道:「剛才我不是說了?是求你幫我呀。」又用手指了指天花板,「二樓也是我自己讓給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小將作了兵團總部,底樓么讓給你們一家住,吳阿姨,你是勞動人民,你住進來了,別人家就不好再動守宮的腦筋了!」

吳阿姨疑疑惑惑道:「李同志,一樓二樓你都讓出來了,你住到哪裡去呀?還有馮同志,還有小公子……」

李同志道:「我們住三層樓呀,爬得高點,望得遠點,蠻樂惠的。」

吳阿姨對守宮的布局再清爽不過了,守宮的三層樓有一大兩小三間房,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張曬台。要給平常人家住住,蠻奢侈了。兩間小屋雖是斜頂,卻仍很高敞。守宮斜頂上的老虎窗格外與眾不同,做得十分考究。先是很寬敞,不似弄堂房子的老虎窗那般逼仄;而且造型很別緻,像座鐘樓,外沿有紅磚捲筒瓦砌成的拱形檐。還有鑄鐵雕花的護欄。原先一間大房是馮畹丁的綉樓,一間小的王阿婆住,另一間做了儲物房。馮畹丁早幾年前就去了新疆建設兵團,王阿婆又回鄉去了,三層樓都空著,馮同志李同志和他們的兒子住住,也是綽綽有餘了。吳阿姨這麼算下來,也有點明白了李同志的良苦用心。又想著也是能暫時解決自家的矛盾,不覺歡喜起來,點了點頭,道:「我窮歸窮,房錢還是要付的,李同志寬宏大量,就少收我一點。」

李同志道:「房錢我萬萬不能收的,弄不好又是一頂剝削勞動人民的帽子扣上來,你要過意不去,就幫我做掉點歷歷碌碌的事體,我們這就算互相幫助,好吧?」

吳阿姨連忙道:「李同志這你就放寬心好了,我是做慣了的,買菜燒飯洗衣裳,日後你就不用動一指頭了。」停了一歇又道:「李同志,日後形勢好轉了,我一定會把客廳還給你的。」

李同志長長地吐了口氣,兩隻蠶繭中的蛾子飛出去了,眼梢又翹起來了。

就在吳阿姨一家搬入守宮後不久,上海各大革命群眾組織發出《緊急通告》,上海市革命委員會也頒發了《關於加強房屋管理的通告》,所有私產房屋統統收歸國家所有了。

盈虛坊中,恆墅的常家很快就被驅逐出境,僅分配給他們家一處低矮的三層櫊樓棲身。恆墅大小十多間房間由房管所統一分配給了十七、八戶人家。而守宮馮家卻有幸逃過這一劫。房管所派人去守宮察看房屋現狀,見二樓幾間正房房門上都貼著××紅衛兵總部的封條,底樓又住著一戶勞動大姐,房主一家僅隅居三層斜頂櫊樓里,便不作遷徙處理,只以面積計算,讓他們每月向房管所交房租。當時馮家每月房租為10元,吳阿姨每月房租為3元。

半年以後,各大中小學都開始複課鬧革命了,駐紮在守宮二樓的紅衛兵司令部不解自散。除書房依然堆砌舊傢俱,其它兩間正房就成了盈虛坊里委會的辦公室。里委會的阿姨們與李同志吳阿姨都很相熟,李同志特為將底樓大廚房的一半讓給里委會阿姨派用場;吳阿姨經常相幫里委會阿姨燒開水,蒸飯菜。大家客來客去,倒也相安無事。

盈虛坊中了解守宮來歷的老住戶都一目了然李同志的苦心巧思,卻都緘口無言,更沒有人向當年的革命委員會揭發李同志的計謀。盈虛坊向來民風敦厚,人心慈善。知廉恥,辯是非,最看不起趨獎附勢的小人。人們雖然喜歡嚼嚼舌根講講閑話,蜚短流長的都是些不傷大雅無關緊要的男女風情,生活細節。

直至十餘年後,守宮完璧歸趙,人們才公開議論此事,都說李同志李凝眉女士是盈虛坊中臨危不懼,巧發奇謀的女中丈夫,而吳阿姨吳秀英女士更是盈虛坊忠誠有信,古道熱腸的花中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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