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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西藏眾神:第三節存在的意義

所屬書籍: 藏地密碼

呂競男攜了亞拉法師,兩人朝那巨大的雕刻走去。一路上儘是各種巨型神佛,有些重要的神佛面前放著巨大的石刻桌案,那些桌案上擺放的已經不能稱之為供奉了,全是各種閃閃發亮的珠寶,堆積成山,那些傭兵們便在一座座寶山上爬來爬去。他們往往費儘力氣,好不容易爬上一個桌案,滿眼的珠光寶氣令人眼睛發紅髮亮,奮不顧身地撲倒在各式法器和珠玉叢林中,總有磕碰也毫不疼痛。可當他們爬上寶山頂端,望向另一桌案時,又發現遠處桌案那一堆寶山比這一堆更大,寶物更多、更精美,於是又紛紛猿攀而下,沖向另一桌案,待上得頂端,又有新的發現,於是又齊刷刷地沖向另一處。

那一群傭兵蹦跳若猿,衝鋒似狼,衣服口袋裡塞滿了各種金銀飾器,有些口袋塞滿,雙拳也握不住了,索性用嘴叼著,用頭頂著。更多的是用早就準備好的大型蛇皮口袋,裝了滿滿兩袋,用繩子捆了拖著走,明明已經拖不動了,還在往裡面拚命填,若是看見什麼珍奇,更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勢沖將過去,原本已裝好的珍寶又不要了,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也偶有爭鬥,但柯夫治下極嚴,往往一個小隊長似的人物出面調解,雙方就放棄了爭端,更別提耍刀弄槍,主要原因還是這裡的珍寶太多,就算這些傭兵費盡心力,所能帶走的也不過九牛一毛。

金剛杵、十字金剛杵、反萬字金符、金剛橛、黃金骷髏棒、骨棒、叉棒、天蠍劍、天蠍矛、天蠍鉤、黃金顱骨、脛骨、脛骨號、筒號、七寶海螺、金翅鳥、魔蠍、象、馬、老虎、花蔓弓、拘魂牌、瑟珠、吐寶鼠鼬、佛盒盆缽……

各種密教法器和秘寶散落的到處都是,亞拉法師看得直搖頭,加大步伐向遠處走去,也好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喧囂的尖笑聲、呼吼聲早已不聞,兩人漸漸離那中心最大的雕刻近了,走得越近,越發心驚,這個雕刻不是一般的大啊,高度約有百米,幾乎快頂到大殿的穹頂了,而走近了他們才發現,這個雕刻好像是一個人頭的形狀,他們看到的部位應該是後腦勺。

個一百來米高的人頭,放在諸般神佛的中央,古代戈巴族人究竟想表述什麼?亞拉法師和呂競男都心下明白,這麼巨大的雕像,走近了反而只能看到局部,索性不再前行,而是穿插於神佛之間,繞圈走,要繞到那個頭像的正面去。

走了小半個時辰,呂競男突然停下來,好奇的打量著四周的地面,亞拉法師目光一掃,已然了解呂競男發現了什麼。他們所行走的地面與遠方的地面顏色略有不同,只是由於幅面過大,所以不易察覺。這些地板的顏色,竟是繞著中心的頭像,畫著一圈一圈的同心圓,每一圈環上分布的佛像皆有所不同,亞拉法師想了想,心道:「這種布局,這種結構,難道是傳說中的大衍輪迴台?」他想起密教經典中對輪迴台的描述:「諸般神佛,側目視之,生死輪迴,不滅不息……」

呂競男察視之後告訴亞拉法師:「這裡也有機關,只是還沒啟動。」亞拉法師緩緩點頭,兩人愈發小心起來,這裡的巨石像,最小也有五六米高,大的更是達二三十米,機關真的啟動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又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總算走到了那頭像的正面,可入眼所見,不免令二人大為瞠目,那件雕像的確是一個人的頭顱,五官清晰,頭頂無發,但與宗教中的佛像羅漢等無關,有些類似眾生門裡的那些人形雕塑,沒有頭髮,也不辨男女。整個頭像的面部輪廓卻是無法分辨,因為頭像的顏面處竟然爬滿了各種蟲蟻,但凡猙獰的,帶毒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各種有毒生物爬滿了頭像的面頰,雕的仿若活物一般,遠遠望去似在不住蠕動。

那個頭像面目本身也頗為猙獰,只見他張開大嘴,鼻孔朝天,一副要擇人而噬的表情,雙眼又極力外凸,眼瞳似乎在瞪視自己面前的生物,眼珠子被雕刻成一種落日症,眉毛雖然被毒蟲所覆蓋,依然能看出他深皺雙眉,作深思狀。遠遠看上去,這是一個被迫張開大嘴,雙眼十分驚恐,又露出深深憂慮的頭像造型。 亞拉法師目力極佳,更是看見那森然大嘴和那落日雙瞳中,似乎還有別的東西,便和呂競男走得更近,以便看得清楚。

隨著距離的縮短,那頭像嘴裡和眼瞳中的事物也漸漸清晰起來,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只有更添驚愕,但見那頭像的雙眼之上,滿是浮雕,雕刻的竟然全是一組組男女交媾的姿勢,而那張大嘴裡則是飛禽走獸,魚蟲蟻貉,花草藤木,還有各種小人,神佛妖魔,無所不包。而在近處看那人臉上的毒蟲,不僅在噬咬那人的臉,同時也在相互撕咬,而那頭像額頂往上一點的顱骨部分,竟被那些毒蟲咬穿了一個洞,似乎所有的毒蟲都在擠著、爭著往那洞中爬去,也有許多毒蟲從那頭像的耳孔,鼻孔和眼角中爬出來,更多的又想鑽進去……

亞拉法師和呂競男從未見過這樣的雕刻作品,密教中沒有,佛教中沒有,苯教中沒有,就連神話傳說中也沒有,這擺放在眾神中心的究竟是什麼?

「法師大人,這……這在典籍中有提到過嗎?」呂競男滿是疑慮地問道。

亞拉法師肯定道:「沒有,絕對沒有!這個東西,應該是戈巴族人到了這裡之後才雕出來的。我相信,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也再找不出這樣的雕塑,這究竟是指代什麼呢?將它放在所有神像的中間,讓神靈們思索,究竟是想思索討論什麼?」

「存在!」年輕人的聲音竟然在前面響起,跟著就見他從一尊巨石像下轉身出來。原來,呂競男和亞拉法師走後,年輕人也帶著好奇前來查探這中心的雕刻,他走了捷徑,競比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先抵達巨人頭像的下方,已經在這裡觀摩了好長時間了。

「存在?」亞拉法師和呂競男都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雕刻品同年輕人所說的話聯繫起來。

「是的,存在。」年輕人背著雙手走過來,面露得意之色,像個資深講解員為兩人解說道,「所有生物中,擁有我識的生物極為稀少,大象、海豚、人猿、猩猩、扳著指頭也能數過來,大多數生物只依本能行事,它們所能思考的範疇,也只是為了滿足本能需求,領地,進食,交配,更低級一點的生物,根本就不具備思考能力,就連它們的行為方式都是直接從上一代遺傳下來的,它們僅僅是一種自身對自身的拷貝,在無盡的歲月中一直重複而已。真正學會並善於利用思考來創造的,只有你們人類。」

說著,年輕人將手往那個巨大的人頭雕像一指,對於這一點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只能認同,畢竟除了一直藏在懸疑中的外星高智商生物外,人類為萬物之靈,是地球上唯一掌握了思考並能嫻熟運用的物種,這已是公認的事實。

但是亞拉法師注意到,那個年輕人說的不是「我們人類」,而是「你們人類」,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他不屑自稱為人類一般。

「很顯然,古代戈巴族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認識到人的大腦才是思想的核心,而不是心臟,這比歐洲又早了幾百年,」年輕人冷笑道:「所以這個頭像本身,指代的就應該是一個人。行為能力的中樞所在,判斷能力的中樞所在,思考能力的中樞所在,人類區別於其他物種的唯一不同之處所在。你們在遠方觀察它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它有些面熟?出去巨大的體型和滿臉的毒蟲之外,它像不像羅丹雕刻的《思想者》,如果它不是這樣一幅驚恐的表情,也沒有張大嘴,僅看他眉宇之間的神色,這些古人,顯然也完美地把握住了對『思考』兩個字的表達。」經年輕人一提點,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同時皺眉,細細想來,還真有些像,這個年輕人的觀察能力,顯然比他們更為敏銳,可越是如此,兩人就越發憂心忡忡,同時心底發寒,他們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說不出來。

「雙眼之中全是慾望,」年輕人收斂笑意,望著頭像的眼鏡道,「或許你們會這樣認為,但其實不是,相信兩位對一些藏傳佛教中的歡喜禪並不陌生,也應該見過種種性愛石窟,你們看這雙眼中的男女交媾圖,與那些雕刻比起來,可有一絲性愛之意?這些,其實只是很原始、很普通的交配圖而已,象徵的是……繁殖。任何一個物種要保持物種自身的存在,不管使用何種方式,都離不開繁殖。繁殖,是所有有限生命體要將自體系統保存下去的唯一方法,你們人類也不例外。」

聽年輕人這樣一解說,呂競男再看那巨像雙眼,果然,裡面的男男女女,雖然在不同的方位、用不同的姿勢在進行著交配,但浮雕強調的確並不是性愛,甚至古人有意隱去了男女雙方的歡愉之情,雕刻出的人表情都異常嚴肅,就像一對對正在辛苦勞作的苦力。拋開了種種文明的外衣,其實人類所批判的、所讚美的、感到神秘的、好奇的、羞恥的、鄙夷的,不過只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繁殖!

年輕人並沒有停頓,而是繼續說下去:「眼鏡看得更遠,所以它看到了物種延續的本意——繁殖,而嘴,這張大嘴裡林林總總,包羅萬象,但無論如何也沒有跳出有機物這個範疇,它象徵的則是能量的循環。這樣說或許太深奧,或許古人表達得更簡單一些,但是我覺得,它象徵的,就是能量的循環。一個物種想要繼續存在,就離不開繁殖,而一個生物個體想要繼續存在,則離不開能量的循環,對你們普通人來說,也就是……進食。這張嘴裡雕的所有東西,都是可以吃的。」年輕人似笑非笑地往那張大嘴瞥了一眼。

「那……那些佛像……」呂競男有些驚訝地指著頭像最終,裡面可還有神佛妖魔的雕塑啊!

年輕人戲謔地看了呂競男一眼,轉頭對亞拉法師道:「若世上真的有妖魔神佛的話,人在餓的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說不定也只好捉來吃了,不是嗎?」

亞拉法師打了個寒戰,這句話實在是對宗教的大不敬,可他竟一時忘了反駁,心裡隱隱覺得,這年輕人說的話或許是對的!而在種種神話傳說中,吃神和吃魔的故事也不少,《西遊記》里不管是妖魔鬼怪,還是普通惡人,不都想把唐僧捉來吃了嗎?

年輕人悲憫地看著呂競男和法師,嘲諷道:「但凡是能找到的,能放入人嘴裡的,哪一樣是人類沒吃過的?不過,這些古人倒也沒有批評這種行為,他們只是將一種本能以最簡單、最原始的方法表達出來而已,個人要存在,就必須有能量的替換,進食是人類保持自身存在的最基本的條件。」

說到這裡,年輕人才停下來,又轉過頭去打量那巨大的頭像。亞拉法師看了年輕人背影一眼,這個年輕人提到了眼睛,提到了嘴,可這個頭像最離奇、最明顯的地方他卻一字未提,法師不免追問:「那臉上的毒蟲,又象徵著什麼?」

年輕人轉過頭來,老氣橫秋道:「象徵著,這個大殿內所有的神佛都在思考的那個問題——存在的意義,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智者,眼中流露出的是對世事的感悟和悲憫,亞拉法師心中一驚,這個年輕人在舉手投足間竟然帶著極為強烈的心理暗示,讓人不知不覺就認同他的說法,這種手段……可怕,太可怕!

趁年輕人沒有留意自已,法師小聲地告訴呂競男:「聽他說話,不要看他的眼睛。」呂競男像是猛然驚醒,對法師做了一個「知道」的小動作,眼睛雖然仍看著年輕人的方向,眼神卻早已遠離。

年輕人對兩人的小動作毫無察覺,或許對他來說,這種充滿意識暗示的談論早已成為一種習慣,他自顧自地解釋著:「人類的初生嬰兒,一片空白,就像一張白紙,當他發出第一聲啼哭,聽到人世第一種聲音,便如同在這一張白紙上塗了一筆;當他睜開眼睛,捕捉到第一縷光芒,便又在這張白紙上塗抹了一筆,如此經歷人世,見到、聽到、聞到、嘗到、觸摸到、感知到,一切的一切,最終那張白紙將畫出許許多多不同的線條。對於這尊雕塑而言,人世間的每一種事物,便由一條毒蟲表達出來,大抵暗含了道家思想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道理。最終人的一生,就像這座雕刻表達的一樣,被各種毒蟲爬滿,鑽入腦中,咻……」年輕人發出火箭升天的聲音,做了一個報銷的動作。

亞拉法師低聲道:「一面之詞,不可全信。」

呂競男問道:「你說滿天神佛都在思考,思考什麼?臉上爬滿了蟲,就像征了存在的意義?」

年輕人道:「整個雕刻表達的是一種存在的矛盾,眼睛像征著物種的存在,嘴巴像征了個人的存在,而臉上的毒蟲則像征了這種存在的矛盾,這是一種激烈的交鋒。誰都知道,一個生命誕生於世,最終的結果是走向死亡,從末有過例外,推而廣之,任何一個物質的出現達個世界上的最終結果,都是湮滅、消亡,從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就在走向不存在。就連我們這個宇宙也是從一個奇點誕生,最終將回歸一個奇點,從虛無中誕生,又回到虛無,這就是所有時間、空間所能囊括的全部物質的最終歸宿。如此一來,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既然生只是死的開始,存在的終極目的都是毀滅,那麼,存在的意義究竟又在哪裡呢?因何而存在?這個問題是人類擁有系統的思想意識以來,除了追尋我是誰以外,另一個終極哲學命題,其實兩者也可以看做一個問題。人類有史以來,出現過無數哲人、偉人,卻從未有一個人弄清過這個問題,簡單地說就是,我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而誕生的,深奧一點的宗教試圖闡述清楚,人為什麼活著,又為什麼死亡,而淺顯一點的宗教則告訴你,人應該怎麼活著,又該如何面對死亡。但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宗教找到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一些模稜兩可的回答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不同的人讀了同一種宗教的教義,卻產生了不同的答案,甚至出現了完全相反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說著,年輕人斜睨呂競男道:「你是為什麼而存在的,你知道嗎?」

呂競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

年輕人露出所問非人的表情,拍著腦袋道:「噢,我差點忘了,你是宿生。」

呂競男臉色大變,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指著年輕人道:「你……你……」

亞拉法師也是暗驚,連這麼隱秘的事情他也知道,這個年輕人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年輕人笑道:「作為忘記了自身存在,只為別人存在的宿生,問你這個問題倒是有些多餘了。」

年輕人又將詢問的目光轉向亞拉法師,法師以偈語道:「順心而為,令其無悔。」

年輕人譏笑道:「我問的是存在是為了什麼,而你回答的卻是一種存在的行為方式。」他搖頭道:「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眼前這尊巨大的雕像想要表達的就是這麼一個意思,它在詢問所有的神佛,如果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毀滅,那麼存在的意義究竟在哪裡?」

年輕人那雙憂鬱的眼睛陡然上揚,眼中精芒一閃,呂競男和亞拉法師不約而同地陷入思考,不過亞拉法師所思考的是:「這個年輕人說的最後一句有語病,不應該說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毀滅,而應該說存在的最終結果都是毀滅才對吧?」

三人似乎都陷入沉思,一時無語,此時呂競男再看那尊巨大的人頭,登時有了不同的感覺,若非那個年輕人的述說,誰又能想到這個看起來醜陋、猙獰、可怖的頭像,竟然隱含了如此深邃的思想?看著看著,她看到那人頭嘴下,似乎有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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