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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蘇珊 第八章 商月之下

    1

    眉脊泗以西將近四百英里處的利茨鎮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是個浮華而勢利的地方①『註:利茨(Ritzy),英文中是豪華、炫耀的意思。』。商月滿月三天前,羅伊·德佩普就到了那裡——也有些人把商月稱做夏末月亮——一天後就離開了。

    事實上,利茨是一個位於維卡斯迪斯山脈東坡上的不起眼的礦產小鎮,距離維卡斯迪斯山口大約五十英里。鎮上只有一條街;街上刻滿了硬得像鐵一樣的車轍,而且這條街在秋天的暴風雨開始三天之後就會變成泥塘。那裡有一家熊龜百貨雜物店,維卡斯迪斯公司不允許礦工們在裡面購物,這家店歸公司所有,自己的員工卻不得入內;街上還有一個集監獄和市集會廳為一體的建築,前門豎著一個又像風車又像絞刑架的東西;共有六個喧鬧的酒吧,一個比一個骯髒、瘋狂和危險。

    利茨就像一個醜陋而低垂著的腦袋,安放在巨大高聳的雙肩——它兩邊都是維卡斯迪斯山脈的小山。鎮南邊是公司安排礦工棲身的破舊小屋;每當微風吹過都帶來一陣廁所的臭氣。北邊就是礦山:那些被開採了無數次的山崖足有五十英尺高,看上去就像一個個手指,攫取著金、銀、銅,偶爾還有暗火石。從外面看去,礦山就是裸露的岩層上的一個個洞眼,就像是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每個洞口都有一堆冰磧和碎岩屑。

    從前,這裡有一些擁有終身開採權的礦場主,但現在已經沒有了,維卡斯迪斯公司對礦山的所有權進行了規範化。德佩普對此很清楚,因為大靈柩獵手曾在這一帶活動過。就在他搭識喬納斯和雷諾茲之後不久。他們手上的靈柩刺青就是在距此不到五十英里的風鎮刺上的,那是個比利茨還寒傖的小地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也說不清楚,儘管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但每每要回憶以前的事情時,德佩普常常覺得很迷惘。他甚至很難記起自己的歲數。因為世界已經轉換了,時間也不同了。時間變軟了。

    但有一件事他很容易就能回憶起來——每次他不小心碰到自己受傷的手指時就會感到一陣劇痛,對那件事的回憶又開始鮮活起來。他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看到迪爾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三個人的屍體在地上排成一排,胳膊伸開,手挨著手,就像小姑娘們喜歡的剪紙小人一樣。他打算用他身體的那部分,最近三周以來一直徒勞地渴望著尼布斯的那個部位來報復他們。他希望用它來給屍體洗臉。大部分的清洗都要留給來自新伽蘭薊犁的阿瑟·希斯。那個該死的滔滔不絕的小子會得到特殊關照。

    德佩普從利茨那條惟一的大街的東端出了鎮子,騎馬沿著第一座小山上山,然後在山頂上回頭看了一眼。昨晚,也就是他在哈廷根後面和那個老混賬說話的時候,利茨鬧成了一鍋粥。而現在,早上七點,小鎮看上去陰沉鬼魅,和仍然掛在模糊山間的商月一樣。但他仍能聽見礦區發出的聲音。倒霉的人永不得安寧……他覺得自己也包含在內。他照例粗魯地猛拽了一下馬頭,踢了一腳馬身,往東飛奔而去,腦子裡回想著昨晚那個老混混。他覺得自己對那個老頭子還算不錯。他答應要給他報酬,他也確實付了相應的信息費。

    「嗯,」德佩普說。他的眼鏡在初升的太陽里閃著光。(今天早晨他沒有宿醉的感覺,這可真是很難得,所以他心情不錯),「我想那個老傢伙沒什麼好抱怨的。」

    德佩普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年輕人的足跡;看上去他們是沿著偉大之路,從新伽蘭一路向東而來,在他們所停留的每一個鎮子上都有人留意到他們。即使僅僅只是路過,他們也足夠引人注目。為什麼不呢?騎著駿馬的年輕人,臉上沒有任何疤痕,手上也沒有刺青,身上是很不錯的衣服,頭上是很貴重的帽子。小酒店和沙龍里的人們對他們記憶尤其深刻,他們曾在那些地方吃飯,但從不飲用烈性飲料。也就是說,既沒有喝啤酒,也沒有喝格拉夫。沒錯,人們記得他們。路上的男孩,簡直可以用耀眼來形容的男孩。就好像他們來自從前某個黃金時代。

    往他們臉上撒尿,德佩普邊騎馬邊想。一個接一個。最後是嘻嘻哈哈的阿瑟·希斯先生。除非你已經在小路盡頭的空地上送了性命,否則我會留足夠的尿給你,足夠把你淹死。

    他們確實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但這還不夠——要是他就這麼回到罕佈雷,喬納斯非打爛他的鼻子不可。而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他們可能是富有的男孩子,但絕非那麼簡單。德佩普自己親口說過。問題是,他們還有什麼別的身份呢?終於,在充滿混合著廁所和硫磺臭氣的利茨,他找出了真相。也許並未發現全部事實,但也已經足夠讓他就此打住,不至於一直跑到該死的新伽蘭去。

    在去哈廷根之前,他已經去了兩個酒館,在每一家都喝了點攙水的啤酒。在哈廷根,他又點了一杯攙水的啤酒,準備和吧台招待聊上幾句。但還沒等他搖動果樹,他想要的蘋果就自己掉了下來,真是天遂人願。

    那是個老人的聲音(鎮上一個遊手好閒的老混混),聲音非常刺耳,讓人聽了頭疼。他說著以前的日子,老傢伙們都這樣,說這個世界已經轉換了,而在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切都比現在美好得多。然後,他說了一句話,讓德佩普馬上豎起了耳朵:說不定以前的好日子會重現呢,不到兩個月前,他不是看到了那些年輕的貴族嗎?還請他們每人喝了一杯,雖然只是蘇打水。

    「你根本分不清貴族和乞丐。」一個女人說,雖然年輕漂亮,但她的嘴裡好像只剩四顆牙了。

    這句話引起了哄堂大笑。那老傢伙四下看看,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當然能分清,」他說。「有些事我忘了告訴你們了。他們其中至少有一個是艾爾德的後裔,因為我看見了他就想起了他的父親……就好像我能看見你鬆弛的乳房一樣,喬莉娜。」接著那個老傢伙做了一件讓德佩普都不得不佩服的事——他拉開那酒館妓女的領口,把剩下的啤酒倒了進去。人們狂笑不止,拚命鼓掌,但這吵鬧聲也無法平息那女人憤怒的咆哮和那老傢伙挨揍時發出的慘叫。妓女扇了他一耳光,然後用拳頭打他的頭和肩膀。剛開始的喊叫聲還只是憤怒而已,但當女人抄起老傢伙的啤酒杯照著他的頭砸下去時,叫聲中就真的帶著痛苦了。血——混合著啤酒的泡沫——開始從老傢伙的臉上流下來。

    「滾出去!」她吼道,把他往門邊猛推了一把。礦工們也不失時機地狠狠踢了他幾腳(他們就像牆頭草,隨時會改變立場)。「再也不要回來!我都能聞到你嘴裡的鬼草味道,你這個老流氓!滾出去!讓你的老故事和小貴族都見鬼去吧!」

    老混混就這樣被趕出房間,此時,哈廷根的小號手還在為客人們低吟淺唱(那個戴著圓頂禮帽的小夥子趁機往老頭滿是灰塵的屁股後面又踢了一腳,動作敏捷靈活,沒有錯過《演奏吧,女士們》中的任何一個音調),然後老傢伙被一腳踢出蝙蝠門外,臉朝下栽倒在地上。

    跟在後面的德佩普把他扶了起來。就在這時,他聞到老頭的呼吸中有一股辛辣的苦味——不是啤酒味——還看見他嘴角灰綠色的污漬。沒錯,是鬼草。很可能這個老傢伙剛開始嘗試這玩意兒(理由並不出奇:山上到處都是鬼草,不像鎮上的啤酒和威士忌是要花錢買的),但只要一旦開始,末日馬上就會來臨。

    「他們不懂尊重老人,」那個老傢伙重重地說了一聲。「也不體諒人。」

    「對啊。」德佩普說話還沒有擺脫濱海區和鮫坡的口音。

    老傢伙站在那裡,渾身顫抖,抬頭看著德佩普,一邊用手抹著滿是皺紋的臉頰上的血,血從破裂的頭皮上流下來,怎麼都擦不幹凈。「孩子,你有沒有錢給我買杯酒啊?看在你父親的份上給我這個老朽買杯酒吧!」

    「我不是慈善家,老人家,」德佩普說,「但也許你可以自食其力來賺杯酒錢。我們上去,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商量一下。」

    他要把老頭帶出大街,回到海濱的木板人行道上,板道在蝙蝠門的左側,金色的光線從門縫裡溢了出來。三個礦工高聲唱著歌走過(「我心愛的女人……個子高挑……她扭動著身體……好像炮彈一樣……」),等他們走過之後,德佩普攙著老頭的手臂,把他帶到哈廷根和隔壁殯儀房之間的小巷裡。德佩普想,對某些人來說,來到利茨基本上就是一站式購物:喝一杯,中一彈,躺在隔壁了事。

    「你的辦公室,」老傢伙笑著,德佩普帶他朝巷子深處的木柵欄和垃圾堆走去。風還在吹,風裡帶來的硫碳和石碳酸的臭味直衝德佩普的鼻子。右邊,醉漢們的吵鬧聲從哈廷根傳出來,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你的辦公室,很不錯啊。」

    「對,我的辦公室。」

    老傢伙在月光下緊盯著他。「你是不是來自眉脊泗啊?還是來自特帕奇?」

    「也許是眉脊泗,也許是特帕奇,也許兩者都不是。」

    「我認識你么?」老傢伙又湊近了一點看著他,同時踮起腳尖,彷彿想要得到一個吻似的。呸!德佩普一把把他推開。「老人家,別靠我那麼近。」但他更相信能從此人身上打探到什麼了。喬納斯、雷諾茲和他都來過這裡,要是這個老頭子還能記得他的臉,那就說明他關於見過那些男孩的話不是瞎說。

    「老人家,把那三個年輕貴族的事情給我說說吧。」輕輕拍了拍哈廷根的牆壁。「裡面的人沒什麼興趣,但我有。」

    老頭子眯著眼睛,一副精於算計的模樣。「我要是說了,是不是能得到點貴金屬?」

    「沒錯,」德佩普說。「要是你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會給你貴金屬。」

    「金子?」

    「你先告訴我,然後再談價錢。」

    「不,先講好價,然後我再說。」

    德佩普一把抓住老頭子的手臂,把他轉過來,捏著老頭如枯柴般的手腕就是一擰。「老人家,再跟我廢話,我把你的胳膊擰斷。」

    「放手!」老頭兒喘著氣叫道。「放開,年輕人,我相信你的慷慨,因為你長著一張慷慨的臉。是的!的確如此!」

    德佩普鬆開手。老頭兒很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肩膀。月光下,他臉上幹掉的血看上去已經發黑了。

    「一共三個人。」他說。「都是家境不錯的孩子。」

    「孩子還是貴族?老人家?」

    老傢伙若有所思地想著這個問題。頭上挨了一拳,夜晚的空氣,加上剛才胳膊被狠狠擰了一下,這一切都讓他清醒起來,至少暫時是清醒了起來。

    「我想兩者都是,」他最後說。「其中一個肯定是貴族,信不信由你。因為我見過他的父親,他父親是佩槍的。並不是像你佩的這種寒磣槍——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的槍是這個年代能得到的最好的了——而是真正的槍,當我父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人們常見的槍。有著檀香木柄的大槍。」

    德佩普盯著他,心裡一陣激動……還有一點敬畏,雖然他不大願意承認。他們的動作就像槍俠,喬納斯說。當雷諾茲反駁道他們太年輕時,喬納斯說過他們可能是學徒,現在看來,頭兒說的是對的。

    「檀香木柄?」他問道。「真是檀香木柄么?」

    「是啊。」老人看出了他的激動,也看出他相信自己說的話。他對賞錢的渴望也膨脹了起來。

    「你是說一個槍俠。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帶著大槍。」

    「沒錯,一個槍俠。這是最後的貴族之一。他們的血統快要丟失了,但是我爸爸對他很了解。斯蒂文·德鄯,他來自薊犁,是亨利的兒子。」

    「你不久之前見到過的是——」

    「他的兒子,也就是高個亨利的孫子。其他兩個人看上去也都出身不錯,似乎也有貴族血統,但我說的那個人是阿瑟·艾爾德的直系親屬。就像你是用兩條腿走路一樣確定。我現在能得到賞錢了嗎?」

    德佩普本想說可以,但又想到自己並不知道這老傢伙說的是三個人中的哪一個。

    「三個年輕人,」他想著。「三個出身高貴的人。他們有槍么?」

    「在鎮上那些骯髒的礦工能看見的地方,他們並沒有帶槍,」這個老傢伙說著,一邊放肆地笑著。「但他們是有槍的。很可能就藏在他們的鋪蓋卷下面。我保證。」

    「對啊,」德佩普說。「我相信你的話。三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是貴族之子。你覺得是槍俠的兒子。薊犁的斯蒂文。」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很耳熟,嗯,很耳熟。

    「薊犁的斯蒂文·德鄯。」

    「那個小貴族的名字是什麼?」

    那老傢伙臉扭成一團,好像要努力回憶起什麼。「迪爾菲爾德?迪爾施泰因?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沒關係。我知道了。你可以拿到你想要的貴金屬了。」

    「是么?」那個老傢伙把身體湊近一點,呼吸中帶著鬼草味道。「金子還是銀子?我的朋友,到底是什麼啊?」

    「鉛。」話音未落,德佩普舉槍對著老頭的胸口就是兩槍。就算是幫他個忙,讓他解脫吧。

    接著他騎馬向眉脊泗奔去——這次路上花的時間應該會少一些,因為不用在每個小鎮停留。

    他頭上響起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一隻鴿子——深灰色,脖子上有一圈白色——飛到他前面的一塊岩石上停了下來,好像要休息一下。看上去很有趣的一隻鳥。不對,德佩普想,這是一隻野鴿。是不是某隻逃跑的寵物啊?但他又想,在這種蠻荒之地,除了養狗防盜(但這裡的人們有沒有值得小偷偷的東西還是個問題)之外,人們怎麼會養別的寵物呢?然而,萬事皆有可能。管他呢,當他停下過夜的時候,烤鴿子總是頓美餐。

    德佩普拔出槍,但還沒等他扣動扳機,鴿子就騰空向東邊飛去。但德佩普還是對著鴿子放了一槍。有時候運氣好就會誤打誤撞,但顯然這次運氣不佳;鴿子往下墜了一下,但又展開翅膀朝德佩普來的方向飛去。他騎在馬上,愣了一會,臉上並沒有出現失望的神色;因為畢竟這次還是有所收穫的,喬納斯會滿意的。

    不一會兒,他踢了馬一腳,沿著濱海路慢跑而去,奔向眉脊泗的方向,那些讓他難堪的孩子們正在那裡等待處理。也許他們是貴族,也許是槍俠的兒子,但在這個年代,就連那些人也可能會送命。就像那個老傢伙明確指出的,世界已經轉換了。

    2

    羅伊·德佩普離開利茨已經三天了,在這個下午的晚些時候,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騎馬向小城的西北方跑去。他們首先去了鮫坡的隆起部分,接著就進入被罕布雷老百姓稱為惡草原的地方,之後就進入了沙漠般的荒原。他們一來到開闊處,就看到前方滿是斑駁和被腐蝕的山崖。這些山崖中間是一個深深的裂縫,裂縫的邊緣都碎成一片片,好像是個壞脾氣的天神用斧頭砍成這個樣子的。

    鮫坡盡頭和這些山崖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六英里。大約在這段距離四分之三處,他們跨越了這個平原地帶惟一比較特殊的地貌特徵:一個岩石上沖斷層,看上去有點像是在第一個關節彎曲的手指。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形似飛鏢的草坪。庫斯伯特喊了一聲,聲音從前面的懸崖傳回來。同時,一群貉獺匆匆忙忙竄出草坪,往東南方向的鮫坡逃過去。

    「這是懸岩,」羅蘭說。「懸岩的底部有一眼山泉——他們說這是此地惟一的泉眼。」

    到此時為止,這是這次騎馬出來後羅蘭對他們說的惟一一句話,但在羅蘭身後,庫斯伯特和阿蘭都感到鬆了一口氣。在最近的三周內,他們毫無進展,而夏天都要過去了。羅蘭說他們必須等待,必須花時間應付無關緊要的事物,而對真正重要的東西則是用眼睛的餘光來清點;他說得倒輕鬆,但他倆都不太敢相信這個近日來眼神迷離、心不在焉的羅蘭。那表情就像克萊·雷諾茲式的披風一樣,把裡面的人罩了起來。他們兩人並沒有討論這件事情,也沒有必要討論。因為他們都清楚,要是羅蘭真的開始追求即將成為托林情人的漂亮小妞(那長長的金髮還能屬於誰呢?),他們的麻煩可就大了。但看上去,羅蘭並沒有在追求那姑娘,他倆都沒再在他的襯衫領子上發現過金色的頭髮。今晚他看上去更像他以前的樣子,就好像是他已經脫下了披風。也許只是暫時的。也許是永遠,如果他們足夠幸運的話。只能等著瞧了。最終,卡會說明一切。

    在距離懸崖大約一英里的地方,一路上一直在他們背後吹著的強勁海風突然變弱了,他們聽見了低沉且不成調的吼叫聲從山口的縫隙里傳出來,那就是愛波特大峽谷。阿蘭停下馬,皺著眉頭的表情就像咬了一口奇酸無比的水果。他滿腦子的畫面是一堆滿是稜角的鵝卵石,被一隻強壯的手擠壓著,碾磨著。兀鷹彷彿也被這種聲音給吸引了,在峽谷的上方盤旋著。

    「哨兵不喜歡這個,威爾,」庫斯伯特說,用指關節敲了敲鳥頭。「我也不是很喜歡。我們在這兒幹嗎?」

    「清點,」羅蘭說。「我們被派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查看一切,清點一切,這也是我們要數的東西。」

    「哦,對啊,」庫斯伯特說。他費了些勁兒才讓馬停下來;無阻隔界發出的低沉刺耳的聲音已經讓馬受了驚。「一千六百一十四張漁網,七百一十艘小船,二百一十四艘大船,七十頭公牛,但沒有人承認有那麼多牛。城北面有一個無阻隔界。天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

    「我們會弄清楚的。」羅蘭說。

    他們朝那個聲音騎過去,儘管沒人喜歡這個聲音,但並沒有人建議調轉馬頭。他們大老遠一路趕來,羅蘭說的是對的——這是他們的工作。而且,他們自己也很好奇。

    峽谷口已經差不多被灌木封得嚴嚴實實了,就像蘇珊曾告訴過羅蘭的那樣。等到秋天來臨,大多數樹枝都會枯萎,但現在堆積在一起的樹枝上仍然長有樹葉,讓人很難看到峽谷裡面的情況。灌木當中有一條小路,但很窄,馬匹無法通過(反正馬兒也不會願意進去),在昏暗的光線中,羅蘭看不清具體的情況。

    「我們要進去嗎?」庫斯伯特問道。「記錄天使在上,我是不同意進去的,不過如果你們要進去,我也只好跟從。」羅蘭並不打算帶大家到灌木叢裡面去尋找聲音的源頭。至少在他對無阻隔界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是不會那樣做的。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他已經就此問過幾個問題了,但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回答。「我會離得遠遠的。」治安官艾弗里是這麼回答的。至今為止,他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還是與蘇珊相遇那晚從她那裡聽來的。

    「放輕鬆,伯特。我們不進去。」

    「好極了。」阿蘭輕聲說,羅蘭笑了。

    峽谷的西邊有一條一直往上延伸的小路,又窄又陡,但如果小心一點的話還是能通過的。他們一個跟一個,沿著那條小路往峽谷的上方爬去。中途停下來一次避開落石,石頭轟隆隆地滾到右邊的溝里去了,一時間角岩和頁岩碎片亂飛。這之後,正當他們準備繼續往上爬時,一隻很大的鳥,說不清是什麼鳥——從峽谷的出口飛了起來,翅膀嘩啦啦作響,大量羽毛落了下來。羅蘭馬上伸手抽槍,庫斯伯特和阿蘭也一樣。這真滑稽,因為他們的槍正裹在油布里,好好地藏在老K酒吧的地板下面呢。

    他們對視了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靠眼神交流就足夠了),然後繼續趕路。羅蘭發現——在離無阻隔界這麼近的地方,聲音對人的折磨也越來越厲害了之後——這不是個聽一段時間就能習慣的聲音。事實上恰恰相反:你在愛波特大峽谷附近待得時間越長,那個聲音越是讓你的耳朵難受。聲音能鑽入你的耳朵和牙齒;在胸骨以下的神經結里振動,一直侵蝕到眼睛後面濕潤而精細的組織。最要命的是,它會進入到你的腦袋裡面,告訴你,你害怕的一切東西馬上就會出現,也許就埋伏在那堆岩石後面,神不知鬼不覺把你抓走。

    他們來到了小路頂端平坦且寸草不生的空地上,重新又看到了天空,這讓三人感覺好了一些,但此時天幾乎全黑了,等他們下馬,走到峽谷碎石密布的邊緣時,能看到的就只有黑影了。

    「真不好,」庫斯伯特有些心煩地說。「我們應該早點離開的,羅蘭……我是說威爾。我們真是笨啊!」

    「在這裡,只要你遠離,就叫我羅蘭吧。我們要看看此行的目的地,也要完成清點任務——一個無阻隔界。再等等。」

    他們等待著,不到二十分鐘後,商月升起在地平線上——一個完美的夏天的月亮,又大又亮。這輪明月掛在天上就像一顆墜落的星球,落在深紫色的天幕上。在月亮的表面,能清楚地看到小販的身影。他來自虛無,背包里裝滿呻吟著的靈魂。這是一個由陰影構成的躬背形象,在他蜷縮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一個背包的形狀。背包後面,月亮桔色的光芒看上去像地獄之火。

    「啊,」庫斯伯特說。「加上下面的聲音,這一幕可是不吉利的哦。」

    可他們還是站著不動(他們的馬也站在原地,儘管馬兒時不時扯動韁繩,彷彿是在提醒主人,早就該離開這個地方了),月亮升上天空,在上升的過程中月面稍稍變小了一點,月光也變成了銀色。最後,月亮終於爬上中天,把銀色的稀薄光線灑進愛波特大峽谷。三個男孩往下看著。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羅蘭不知道朋友們是怎麼想的,但就他自己而言,即使此時有人跟他搭話,他也不會作聲的。

    一個箱型峽谷,很短,四面非常陡峭,蘇珊曾經這麼說過,這樣的形容是非常準確到位的。她還說過,愛波特就像是個倒在地上的煙囪,羅蘭覺得那樣說也有道理,如果你想到一個倒下的煙囪會在撞擊的過程中輕微斷裂,因此中間彎曲了一點的話。

    直到彎曲處,峽谷的底部看上去都很普通;甚至月亮照亮的那些屍骨也沒什麼驚人的。許多無意中走進箱型峽谷的動物都沒有辦法找到出去的路,何況愛波特大峽谷還被那麼多灌木封住了出口。兩邊異常陡峭,無法攀爬,可能只有一個地方除外,那個地方就在彎曲部位的前面。羅蘭在那裡的岩壁上看見了一條向上延伸的小溝,上面布滿小小的突起,這些突起——有可能——可以當做攀爬時的落手點。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注意到這些的;他只是注意到了,在他的一生中,他隨時都會注意可行的逃生路線。

    過了彎曲處,谷底有一樣他們之前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幾個小時後,當他們回到僱工房之後,他們一致表示並不確定自己到底都看見了什麼。愛波特大峽谷的後半部分被一潭陰森閃光的銀光液體弄得模糊不清,液體上方冒出一條條蛇形的水汽或是霧氣。液體彷彿在緩慢地晃動著,不斷地拍打著四周的岩壁。過了一會,他們發現液體和水霧事實上都是淺綠色的;是月光讓它們看起來像銀色。

    他們正看著,一個黑色的東西飛了過來——或許就是剛剛嚇了他們一跳的東西——在無阻隔界上方盤旋。它在半空中抓住了什麼東西——一隻甲蟲?還是另一隻更小的鳥?——隨即又向上飛去。說時遲那時快,峽谷底部一注銀色的液體像胳膊一樣升起。一時間,低沉、碾壓般的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階,幾乎像人在說話。那液體胳膊一把抓住空中的鳥兒,把它拽了下去。一瞬間,無阻隔界的表面閃過一道發散的淺綠色光芒,一下子又消失不見了。

    三個男孩面面相覷,臉帶恐懼。

    跳進來吧,槍俠,突然響起這樣一個聲音。這是無阻隔界的聲音;這是他父親的聲音;這也是魔法師兼勾引者馬藤的聲音。最可怕的就是,這也是跳進來吧,跳進來就再也沒有煩惱了。不會因為愛上女孩兒而煩惱,也不會哀痛失去母親。這裡只有宇宙中央日益變大的洞口發出的嗡嗡聲;只有腐爛的屍體散發出的甜味。

    來吧,槍俠。成為這個無阻隔界的一部分吧。

    阿蘭看上去有點茫然,眼神也很迷離,他開始沿著懸崖的邊緣慢慢走動,右腳幾乎完全踩在了懸崖邊上,踢起的小土塊和鵝卵石都掉入了峽谷。還沒等他走出五步,羅蘭就拽住他的皮帶,猛地把他拉了回來。

    「你這是到哪裡去啊?」

    阿蘭好像夢遊的人一樣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他的眼睛慢慢變得清澈了。「我不……知道,羅蘭。」

    下面的無阻隔界發出嗡嗡的聲音,吼叫著,吟唱著。但這時還有另一個聲音:軟啪啪的嘟噥聲。

    「我知道,」庫斯伯特說。「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回老K酒吧去。走,離開這裡。」他幾乎用央求的眼光看著羅蘭。「求你。這裡太可怕了。」

    「好吧。」

    但在帶他們回小路之前,他走到懸崖邊,探頭往下看了看那片煙霧繚繞的銀色液體。「清點,」他的話里有明顯的挑釁意味。「數到一個無阻隔界。」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去死吧。」

    3

    回去的路上,他們慢慢平靜下來——在峽谷和無阻隔界死氣沉沉又有點像什麼東西燒焦似的氣息之後,迎面吹來的海風真是太讓人心曠神怡了。

    他們騎馬爬上鮫坡(沿著一條長長的對角線,這樣可以稍稍節省馬的體力),阿蘭說:「下一步怎麼辦,羅蘭?你知道么?」

    「不。實際上我也沒譜。」

    「下一步是吃晚飯。」庫斯伯特興緻高昂地說,拍了拍鳥頭以示強調。

    「你明知道我什麼意思。」

    「是,」庫斯伯特承認。「羅蘭,有件事要告訴你——」

    「拜託,請叫我威爾。我們現在已經回到鮫坡,我就是威爾了。」

    「嗯,好吧。威爾,你聽我說:我們不能再數漁網、船、織布機和車子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都已經數完了。我認為,當開始清點罕佈雷的馬匹時,再要裝傻就沒那麼容易了。」

    「對啊,」羅蘭說。他讓拉什爾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一時間,他看著鮫坡上的馬兒出了神,顯然那些馬著了月亮的魔,在銀色的草地上奔跑著。「我要再告訴你們倆一次,並不僅僅是馬的問題。法僧需要馬嗎?對,也許需要。聯盟也需要。牛也是一樣。但馬到處都有——我承認別處的馬也許沒有這裡的好,但正如俗話所說,暴風雨來臨的時候還挑什麼港口呢?問題是,如果不是馬,那麼到底是關於什麼呢?在我們知道之前,或者在我們確定永遠不可能找到答案之前,我們還是要照原樣進行下去。」

    這個答案的一部分正在老K酒吧等著他們。它就停在拴馬柱上,有些誇張地晃著尾巴。當鴿子跳到羅蘭的手上時,他看見鴿子的一隻翅膀上有古怪的擦傷。他想,可能是某隻動物——說不定是只貓——偷偷靠近,偷襲了它一下。

    系在鴿腿上的便條很簡短,但是上面的信息解釋了很多他們的困惑。

    我必須再次見到她,羅蘭看完便條後想,然後就感到一陣喜悅。他心跳加速,在商月冷冷的銀色月光下,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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