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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蘇珊 第六章 錫彌

    1

    大約到了十點鐘,來自內領地的三個年輕人對男主人和女主人表示謝意之後就匆匆消失在充滿芬芳的夏日夜色中。科蒂利亞·德爾伽朵恰巧站在領地的牲畜販子亨利·沃特納邊上,就對亨利說,他們肯定是累了。沃特納笑了,回答的時候口音很重,聽上去幾乎有點可笑了:「不,女士,這種年紀的男孩子都像是下雨天尋找木堆的老鼠。要他們回到老K酒吧睡覺還得好幾個小時呢。」

    三個男孩離開後不久,奧利芙·托林也離開了,說是自己頭疼。她臉色蒼白,旁人沒有理由不相信。

    等到了十一點鐘,在市長書房裡,市長、大臣和剛剛走馬上任的保安頭領正和剩下的幾個還沒有離開的客人交談著(所有的農場主和馬夫協會的全體成員)。談話很簡短,但很熱烈。一些農場主看到聯盟的特使竟然如此年輕感到鬆了一口氣。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自顧自地看著自己那雙蒼白修長的手,臉上淺淺地笑著。

    到了午夜時分,蘇珊已經到家,正要寬衣解帶,準備睡覺。藍寶石吊墜就不用她操心了;那塊寶石屬於領地,在她離開市長府邸之前就已經被安放在市長房間里的保險箱里了,不管威爾·迪爾伯恩先生是怎麼想她和這塊寶石的。市長托林(她實在無法把他叫做哈特,儘管他已經要求她這麼稱呼他——她甚至連想到這個都不能接受)親手向她要回了吊墜。就在接待室旁的走廊上,在阿瑟·艾爾德的掛毯旁邊,那幅掛毯上,艾爾德正從埋劍的金字塔中把寶劍拔出來。他(是指托林,而非艾爾德)趁此機會吻了她的嘴唇,還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在這個漫長的夜晚,她已經覺得那部分過分暴露了。「我迫不及待期盼收割節的到來,」他對著她的耳朵頗為誇張地說。他口中散發出白蘭地的味道。「這個夏天,我將度日如年。」

    這時,在她的房間里,她正重重地、一下一下梳著頭,一邊看著外面漸虧的月亮,她覺得她這輩子都沒有像現在這麼生氣過:生托林的氣,生姑媽的氣,生那個自以為是的威爾·迪爾伯恩的氣。最關鍵的是,她生自己的氣。

    「在任何情況下你都可以做三件事,孩子,」她的父親曾經告訴過她。「你可以決定做一件事情,也可以決定不做一件事情……或者你乾脆決定不要去做決定。」其實最後一條爸爸根本沒有說出口(他也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這是軟弱之人和愚蠢之人的選擇。她已經對自己暗暗發誓,她決不自己做第三種選擇……但她還是讓自己陷入了這種窘境。現在所有的選擇看上去都很糟糕而且不光彩,所有的路要麼堆滿石頭,要麼遍布泥淖。

    在市長府邸她的房間里(她已經有十年沒有和哈特住一個房間了,或者只有五年),奧利芙身穿樸素的白色純棉睡衣,也看著外面漸虧的月亮。把自己關在這個安全私密的房間以後,她哭了……但沒有哭很久。這時她的眼睛已經乾乾的,感覺就和一棵死樹一樣空虛。

    最糟糕的是什麼呢?是哈特根本不明白她所遭受的羞辱,而且並不僅僅是為自己感到羞辱。他談笑風生,左右逢源(還不失時機低頭瞅蘇珊·德爾伽朵領口的風光),根本不知道人們——包括他自己的大臣——在背後笑話他。那笑聲可能會在女孩挺著個大肚子回到姑媽身邊的時候停止,但那起碼要好幾個月以後了。收割節之後,女巫是那麼說的。如果那女孩遲遲不懷孕,那麼時間還要久些。然而,最愚蠢最恥辱的是什麼呢?是她,約翰·哈弗提的女兒奧利芙,仍然愛著自己的丈夫。哈特是個自負、虛榮和趾高氣揚的瘋子,但她還是愛他。

    除了哈特人到中年又找小相好的事情之外,還有一件事讓奧利芙很在意:她覺得某種陰謀正在醞釀著,某種危險且很可能不光彩的陰謀。哈特對此略知一二,但她覺得他所知道的也僅限於津巴·萊默和那個陰險的跛子希望他知道的事。

    以前,就在不久之前,哈特是不可能容忍自己像這樣被萊默這種人矇騙的,也不可能邀請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和他那一伙人在家裡吃飯,而是會直接把他們放逐到西邊去。但那是在哈特被德爾伽朵小姐那灰色的眸子、高聳的胸部和扁平的小腹迷得神魂顛倒之前。

    奧莉夫放下燈,吹滅了火焰,爬上床,她將在上面睜眼到天明。

    到了凌晨一點左右,除了四個清潔女工默默地(緊張地)在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眼皮子底下進行著打掃之外,市長府邸的公共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了。當她們其中一個人抬頭看見喬納斯離開了一直坐著抽煙的窗邊座位時,她小聲對著同伴們說了些什麼,所有人繃緊的神經都放鬆了一點。但是沒人唱歌,也沒人說笑。說不定那個手上畫著藍色靈柩的男人只是走進陰影里了呢。很可能他仍在監視她們。

    兩點了,連清潔工都收工離開了。在這樣的時刻,薊犁舉行的一場聚會可能正在來賓的談笑聲中達到高潮,但薊犁離這裡很遠,它不僅是在另一個領地,而且幾乎是在另一個世界。這裡是外弧,在外世界,連貴族們都是早早上床睡覺的。

    在旅者之家,目光所及根本見不到貴族,然而,在小頑皮所能看見的地方,夜還淺著呢。

    2

    在旅者之家的一端,穿著翻卷靴的漁民還在邊喝酒邊玩著「看我的」遊戲,少量下注賭博。他們的右邊是一個撲克桌;左邊是一小群興高采烈叫喊著的人們——大多數都是牛仔——沿著撒旦球道站著,看著骰子在天鵝絨斜坡上跳動。在房間的另一端,席伯·麥克迪正賣力地敲出一支節奏強勁的搖滾曲,左手上下翻飛,右手用力敲擊,汗從他的脖子和蒼白的臉頰上流下來。在他身旁,快馬佩蒂有點醉醺醺地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晃動著碩大的屁股,聲嘶力竭地吐出歌里每一個字:「來吧,寶貝,穀倉里有小雞,什麼樣的穀倉,誰的穀倉,哦,我的穀倉!來吧,寶貝,彆扭扭捏捏……」錫彌在鋼琴邊停了下來,一手拎著駱駝桶,咧著嘴對著她笑,也想和她一起唱。佩蒂重重打了他一下,但沒有漏掉一個詞或是任何扭臀動作,錫彌也還以他獨特的笑聲,聲音有點尖,但並不算很難聽。

    有人正在玩飛鏢遊戲;在靠後的一個小隔間里,一個把自己打扮成來自琪蓮的姬蓮伯爵夫人(從遙遠的伽蘭流放至此的王室成員,哦我的天哪,人們的想像力真豐富啊)的妓女在為客人服務。在吧台,就在那個雙頭鹿的下面,一幫流氓、流浪漢、牛仔、司機、運貨馬車夫、車匠、木匠、騙子、牧人、船夫和槍手擠在一堆喝酒。

    而兩個真正的槍手身處吧台的盡頭,正自斟自飲。沒人想加入他倆,這倒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身上的皮套里都佩著鐵傢伙,低低地垂下來,一副槍俠模樣。在當時的眉脊泗,槍支雖然不常見,卻不是陌生玩意,人們見了也不一定會害怕,但這兩位陰沉著臉,彷彿做了一天不情願做的活兒——那神情讓人看了覺得他們可能會毫無理由地挑起一場毆鬥,也會很樂意在一天結束的時候把新寡婦的丈夫們裝上馬車急急忙忙送回家去。

    吧台侍者斯坦利不停地給他們上威士忌,壓根沒打算和他們講話,連「先生,今天可真熱啊,不是么?」都懶得說。他們聞上去有一股汗酸味,雙手也因為粘有松脂而呈現黑色。但這並不足以讓斯坦利看不到他們手上的藍色靈柩。至少他們的朋友,那個有著女人頭髮而且跛腿的老傢伙不在這裡。在斯坦利看來,喬納斯肯定是大靈柩獵手裡最壞的那個,但是這兩個人已經夠壞了,要是可能的話,他絕對不想招惹他們。幸運的是,他們已經很累了,很可能會早早上床。

    雷諾茲和德佩普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們一整天都在西特果忙活,為那些印著毫無意義的名字的油罐車蓋上偽裝(得克薩科、西特果、桑諾柯和埃克森),他們似乎搬了成千上萬摞松樹枝——但他們並不打算提前結束今晚的飲酒。要是他的尼布斯在的話,德佩普倒是有可能早走,但那個小美人(她的真名是:格特·莫金斯)在農場有份短工,兩天後才能回來。「如果用現金支付的話,就可能要干一個禮拜了。」德佩普沮喪地說。他伸手往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和她上床。」雷諾茲說。

    「要是能的話,我早就這麼做了。可是不能啊。」

    「我要給自己弄一份免費午餐來,」雷諾茲說著,指著吧台的另一頭,那裡放著一桶剛剛從廚房端來的蒸蛤蜊。「你要來點么?」

    「它們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團鼻涕,吃起來也一樣。給我來點牛肉乾吧。」

    「好的,夥計。」雷諾茲向吧台另一頭走去。人們給他讓開一條很寬敞的通道;甚至連他的絲邊風衣都不會碰到任何人。

    想到尼布斯此時可能正在鋼琴牧場和牛仔們打情罵俏,德佩普更加鬱悶了,他把酒一飲而盡,聞到了手上的松脂味,不禁皺皺眉頭。他把杯子推到斯坦利·魯伊茲的面前。「給我斟滿,你這頭豬!」他大叫著。一個背靠吧台、手肘撐在檯子上的牛仔聽到他的咆哮嚇得往前一衝,麻煩就此開始了。

    錫彌朝廚房和沙龍間的小窗口走去,蒸蛤蜊就是從那個窗口端出來的。他用雙手把駱駝桶拎在身前。再過一會兒,等旅者之家的客人們開始紛紛離開的時候,就輪到他做清掃工作了。而他此時的任務就是拎著駱駝桶四處轉,把他能找到的沒喝光的酒都倒入桶內。最後,這種混合飲料會倒進吧台後面的罐子里。罐子上的標籤很合適——駱駝尿——只要三便士就可以買兩份。這種飲料其實只有無業游民或一貧如洗的人才會喝,但每晚上還是會賣出很多;對於斯坦利來說,清空罐子一般不成問題。要是夜晚結束時罐子還沒清空,那又怕什麼呢,總會有第二個夜晚降臨,更不用提那批嗜酒如命的傻瓜總是絡繹不絕了。

    但這次,錫彌卻沒有辦法走到吧台後面的駱駝尿罐子那邊去。那個猛然向前沖的牛仔把他絆了個趔趄,他驚叫一聲,跌倒在地。桶里的東西撒了出來,而且,根據撒旦惡意法律第一條——即只要可能出現最糟糕的情況,那麼最糟糕的情況就肯定會發生——桶里的東西把羅伊·德佩普膝蓋以下的衣服都弄濕了,罪魁就是啤酒、格拉夫和劣等威士忌的混合物。

    吧台邊的對話戛然而止,聚集在骰子斜槽邊的人們也不作聲了。席伯轉過身來,看見錫彌跪在喬納斯一夥的其中一人面前,於是他也停止了演奏。佩蒂正閉著眼睛忘情地唱著歌,唱了四五句之後才察覺到逐漸蔓延的寂靜。她停止了歌唱,睜開了眼睛。那種寂靜通常意味著有人會被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不想錯過。

    德佩普站得筆挺,酒精的味道衝到他鼻子里。他並不介意這個味道;事實上酒味把他身上的松脂味沖淡了。他也不介意褲子粘在了膝蓋上。如果有酒流進靴子里去的話,那倒是挺讓人生氣的,可並沒有。

    他的手順勢滑向了槍把。謝天謝地,總算出了點事能讓他暫時忘記黏糊糊的雙手和那個不在場的小妓女。要想玩得高興,就算把身上弄濕一點也還是值得的。

    靜寂籠罩了整個酒吧。斯坦利在吧台後面,像個士兵一樣站得筆直,緊張地撥弄著自己的袖口。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諾茲饒有興緻地扭頭看著自己的夥伴。他從蒸桶里取出一隻蛤蜊,像磕煮雞蛋一樣把蛤蜊在吧台邊緣磕開。錫彌撲倒在德佩普的腳下,抬頭望著他,亂糟糟黑髮下的那雙眼睛顯得碩大而恐慌。

    「好吧,孩子,」德佩普說。「你把我弄得渾身濕透。」

    「對不起,大個子,我絆倒了。」錫彌把一隻手往肩後一甩;有些駱駝尿順勢從他手上飛濺了出來。不知什麼地方有人清了清嗓子——啊—哼!房間里聚滿了關注的眼睛,這裡是那麼寂靜,人們都能聽見屋檐下面的風聲和兩英里外巨浪拍打罕佈雷的岩石所發出的聲音。

    「你還真是他媽的絆倒了,」那個向前沖了一下的牛仔說。他大概二十歲左右,此時他突然擔心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你難道是想把麻煩轉嫁給我么,你這個該死的莽撞鬼。」

    「我不在乎這是怎麼發生的。」德佩普說。他清楚他自己現在是所有目光的聚焦點,也清楚人們想要看個熱鬧。R.B.德佩普,一個任勞任怨的人,十分樂意滿足大家。

    他拽了拽膝蓋以上的燈芯絨褲子,然後把褲管往上拉,露出靴子的尖端部分。靴子鋥亮,也很濕。

    「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靴子弄成什麼樣了。」

    錫彌抬頭看看他,咧嘴笑著,戰戰兢兢。

    斯坦利·魯伊茲不能袖手旁觀,任憑此事發生。他認識德洛麗·絲西莫,這男孩的母親;而且說不定他自己就是男孩的父親。無論如何他還是喜歡錫彌的。這個男孩雖說有點弱智,但心地還是好的,他從來不喝酒,也一直儘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此外,即便是在最寒冷,霧最濃的冬日早晨他也會對你微笑。這一天賦可是很多擁有正常智商的人們所沒有的。

    「德佩普先生,」他說著往前走了一步,放低聲音,畢恭畢敬地說。「對此事我很抱歉。如果您能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今晚我很樂意為您喝的任何飲料買單——」

    德佩普下一步的舉動太快了,人們只看到模糊的一個影子。但旅者之家的人們對此並沒有大感意外;他們早就預料到,喬納斯一伙人肯定是速度驚人的。讓他們意外的是,他根本沒有扭頭就判斷准了目標的位置。他僅憑聲音就確定了斯坦利在哪裡。

    德佩普拔出槍,猛地向右一揮。斯坦利·魯伊茲的嘴巴被打中,嘴唇被搗了個稀爛,有三顆牙齒被打掉。血嘩啦濺到吧台後面的玻璃上;還有一些飛得很高的血點濺到雙頭鹿左邊的鼻子上。斯坦利尖叫著,用手捂著臉,蹣跚著後退了好幾步,撞到了身後的架子上。一片寂靜中,瓶子碰撞發出的哐當聲非常響。

    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諾茲又打開了一個蛤蜊邊吃邊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就像是看戲一樣。

    德佩普轉身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個跪著的男孩身上。「你把我的靴子弄乾凈。」他說。

    錫彌鬆了一口氣,但神情還有些迷惑不解。把他的靴子擦乾淨!是的!一定!馬上!他把那塊一直掖在身後口袋裡的抹布掏出來。抹布還不臟呢。至少不是很臟。

    「不,」德佩普耐心地說。錫彌抬頭看了看他,瞠目結舌,一臉迷茫。「把那塊齷齪的布給我拿回去——我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錫彌只好把布塞回口袋裡。

    「你用嘴巴給我把靴子舔乾淨,」德佩普還是耐著性子說。「這是我希望你做的事。你要舔到我的靴子幹了為止,要光亮到你可以照出自己那張醜臉。」

    錫彌猶豫著,好像還是不太明白到底該怎麼去做。或者他還在分析剛剛德佩普說的那番話的意思。

    「如果是我,我會照辦的,小子,」巴奇·卡拉漢的聲音從席伯的鋼琴後面傳了出來,在他看來這是個安全的地方。「要是你還想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照他說的做。」

    德佩普已經打定主意,不會讓那弱智再次看到太陽升起,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看到日出,但他沒作聲。他想試試那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從來沒讓人舔過自己的靴子。要是感覺不錯的話——如果能帶來些快感——他也許會讓尼布斯也來一遍。

    「我一定得這麼做么?」錫彌雙眼噙滿了淚花。「難道我不能道歉,然後把它們擦得很乾凈么?」

    「舔,你這個笨小子。」德佩普說。

    錫彌的頭髮遮住了前額。他試探性地伸出舌頭,當他彎腰把頭伸向德佩普的靴子時,第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停下,停下,停下,」這時只聽見有人發話了。這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簡直讓人心頭一顫——不是因為它來得突然,當然也不是因為話語中帶著怒氣。它之所以讓人一驚是因為這聲音聽上去像是個被逗樂了的人發出來的。「我只是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絕對不能。如果我能剋制自己的話,我不會多管閑事的,但我不能。你們知道,這樣做很不衛生。誰知道這樣做會傳染什麼疾病啊?一想到要舔我就膽戰心驚!絕對不行!」說這番危險蠢話的人站在蝙蝠門邊: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他那頂扁平帽往後仰著,露出了一縷棕色的頭髮。但這人嚴格來講並不能被稱為年輕人,德佩普心想;稱他為年輕人也太抬舉他了。他還只是個孩子。天知道他為什麼會在脖子上掛著一個鳥骷髏,像個滑稽的吊墜。掛繩穿在鳥骷髏的眼窩裡。他手裡拿的不是槍(他那樣的毛頭小伙是無論如何搞不到一把槍的。德佩普嘀咕著),而只是一把彈弓。德佩普大笑起來。

    那孩子也笑了,還不住地點頭,好像他自己也明白這整件事看上去有多麼滑稽,這整件事實際上有多滑稽。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就連還站在板凳上的佩蒂都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連忙用手捂住嘴。

    「這裡不是你這樣的男孩應該待的地方,」德佩普說。他那把老式的五發左輪還放在外面;就握在他擱在吧台上的手裡,斯坦利·魯伊茲的血從槍口滴下來。德佩普沒有從硬木板上拿起槍,只是輕輕地晃了一下。「到這裡來的男孩都會染上壞毛病,孩子。送命就是其中一個。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出去。」

    「謝謝你,先生,感謝您給我機會。」男孩說道。他說話口氣真誠動人……但他還是一動不動。他還是站在蝙蝠門的裡面,彈弓的橡皮筋拉得滿滿的。德佩普不明白彈弓里放的是什麼,但是那東西在煤氣燈下閃著光。是一種金屬球。

    「那你還等什麼?」德佩普咆哮著。夜晚飛快地過去了。

    「我知道我是個討厭鬼,先生——或者說很容易惹人生氣,你也可以叫我眼中釘——但是,親愛的朋友,如何稱呼我對您並無差別,我想把我的機會讓給跪在您面前的那個年輕人。讓他道歉,讓他用抹布把靴子擦乾淨,直到你完全滿意為止,然後讓他繼續活下去。」

    從玩牌人看熱鬧的地方傳來了一些零星微弱的讚許聲。德佩普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聲音,他很快做出了決定。這個男孩也得死,他會為他的莽撞無禮而丟掉性命。那個把一桶渣滓潑在他身上的小子明顯是個弱智。而這小子連這個開脫的埋由都沒有。他只是認為自己很有趣。

    從眼角的餘光看去,德佩普發現雷諾茲正移到新來的小子身後包抄他,動作敏捷得像條蛇。德佩普感謝這個周到的想法,但不認為他需要同伴的幫助來對付這個彈弓專家。

    「孩子,我覺得你犯了一個錯誤,」他很和氣地說。「我真的覺得——」這彈弓的弓杯放低了一點……或者這只是德佩普的想像。他馬上舉槍。

    3

    多年以後,罕佈雷的人們仍然談論著那晚發生的事情;薊犁淪陷以及聯盟瓦解後的三十年,他們一直在談論著。超過五百的鄉巴佬(還有一些鄉下老太)宣稱他們那天晚上正在旅者之家喝啤酒,親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

    德佩普很年輕,速度快得驚人。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機會擊中庫斯伯特·奧古德。只聽橡皮筋彈開的一剎那傳來砰的一聲!一條鋼線閃爍著穿過烏煙瘴氣的大廳,就像是在石板上划出的一條紋路,然後聽到德佩普尖叫起來。他的手槍應聲落地,有人一腳踢開這把槍,槍在鋪著鋸末的地板上滾到房間的另一邊(當靈柩獵手還在罕佈雷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承認這腳是自己踢的;但當他們離開之後,上百個人宣稱是自己乾的)。他還在尖叫著——實在是疼痛難忍——德佩普舉起鮮血淋漓的那隻手,用痛苦和不可理解的表情看著它。事實上他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庫斯伯特的彈球只是打爛了他食指的指尖,掀掉了指甲而已。要是打得再低一點,德佩普就能透過自己的手掌吐煙圈了。

    庫斯伯特重新又把彈弓的彈藥給裝上了,然後把橡皮筋又拉滿了。「這次,」他說,「聽好了,先生——」

    「我不能替他說什麼,」雷諾茲從他後面說,「但你可以聽我說,夥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擅長那玩意,或者純屬是撞大運,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的遊戲可以結束了。把拉滿的皮筋鬆開,放下彈弓。放到你前面的桌子上去。」

    「我中了埋伏了,」庫斯伯特悲傷地說。「我再次因為乳臭未乾沒有經驗而吃了虧。」

    「我倒是不清楚你是否乳臭未乾,兄弟,但你確實中了埋伏,」雷諾茲點頭稱是。他站在庫斯伯特身後,稍稍靠左,他把槍朝前面推了推,直到男孩能感到後腦勺被槍口頂住了。雷諾茲把保險推了上去。在旅者之家的一片寂靜中,這個聲音顯得很響。「把彈弓放下。」

    「很抱歉,先生,我拒絕。」

    「什麼?」

    「你看啊,我已經把彈弓對準了你親愛的朋友的腦袋——」庫斯伯特開始說話了,當德佩普很不自在地朝吧台挪動時,庫斯伯特的聲音突然升高八度,聽來一點都不像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站住別動!再敢動一動,你就去西天吧!」

    德佩普不動彈了,把那隻血淋淋的手放在沾滿松脂的襯衫上。這還是頭一回,他看上去受了驚嚇,那晚是頭一回——事實上,是跟著喬納斯混以來的頭一回——雷諾茲終於覺得局勢要失控了……只是那怎麼可能呢?他怎麼能在眯著眼睛夸夸其談的時候還能壓制住他呢?這種情況應該結束了。

    庫斯伯特降低音調,恢復到他正常談話的腔調——但並沒有任何玩笑的意味——他說:「如果你開槍,彈球就會飛出去,要了你朋友的命。」

    「我不相信,」雷諾茲說,但他並不喜歡自己聲音中泄漏的情緒。那就是遲疑。「沒有人能那樣射擊。」

    「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來做決定呢?」說著,庫斯伯特提高了音量,語調歡快而輕鬆,跟那邊的人打著招呼。「嗨,那兒的眼鏡先生!你是不是希望你的朋友朝我開槍啊?」

    「不!」德佩普大叫一聲,簡直就是魂飛魄散。「不,克萊!不要開槍!」

    「這下我們陷入僵局了,」雷諾茲一臉茫然地說。接著,他突然感到有一把大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知所措變成了恐懼。刀鋒就輕輕壓在他的喉結上。

    「不,這並不是僵局,」阿蘭低聲說。「把槍放下,我的朋友,否則我會割斷你的喉嚨。」

    4

    僅僅是由於偶然,喬納斯恰巧來到這裡,站在門外看到了這一幕,他既驚奇,又不屑,還有些不安,甚至可以說是恐懼。第一個來自聯盟的小傢伙壓制住了德佩普,當雷諾茲控制住局勢後,那個圓臉闊肩的魁梧男孩卻又把刀架在了雷諾茲脖子上。這兩個小子還沒有十五歲呢,而且都沒有槍。不可思議!如果不考慮一旦局勢失控會帶來嚴重的後果,他會覺得這一幕簡直比巡迴馬戲團的表演還精彩。要是罕佈雷的人們開始說,那些面目猙獰的人連幾個孩子都制服不了,他們在罕布雷還能幹成什麼事呢?在有人送命之前還來得及阻止這一切,也許。如果你想阻止的話。你想嗎?喬納斯還是決定要去阻止;如果處理得當的話,他們會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去。他同樣下定決心,決不讓那些聯盟的小子活著離開眉脊泗,除非他們實在運氣太好。

    另一個人在哪裡?迪爾伯恩在哪裡?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要是他發覺自己也像克萊和羅伊一樣受制的話,這整件事就不是尷尬,而是恥辱了。

    迪爾伯恩不在酒吧里,這是可以肯定的。喬納斯輕輕轉身,往南高街的左右兩邊看了看。這是吻月滿月後的第二天,月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街上空無一人,遠處也是一片空曠,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罕布雷百貨店。百貨店前有個門廊,但上面別無他物,只有一些雕刻出來的光束守衛者的圖騰:熊、海龜、魚、鷹、獅子,蝙蝠和狼。十二守衛中有七個,在月色的襯托下顯出大理石的光彩,這些無疑是孩子們的最愛。儘管現在那裡什麼人都沒有。很不錯。可愛的雕刻。

    喬納斯費勁地朝百貨店和肉店之間的一條衚衕看過去,在一堆廢棄的盒子後面發現了一個影子,他馬上緊張起來,但隨後就見到一隻貓閃亮的綠眼睛,於是又放鬆下來。他點點頭,準備著手處理正事,他推開左手邊的蝙蝠翼門,走進旅者之家。阿蘭聽到了門鉸鏈的響聲,但還沒等他轉過身來,喬納斯的槍就已經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孩子,你又不是理髮師,還是把長刃折刀放下吧。我只警告你一次。」

    「不。」阿蘭說。

    喬納斯一心以為阿蘭會乖乖把刀放下,所以他聽到阿蘭的回答之後簡直震驚了。「什麼?」

    「你聽見了,」阿蘭說。「我說不。」

    5

    在行過禮,道過晚安就離開濱海區後,羅蘭讓夥伴們自己去尋歡作樂——他猜想,他們會去旅者之家的,但不會待很久,也不會惹什麼大麻煩,因為他們既沒錢玩牌,也不能喝比冰茶更烈的飲料。他走另一條路騎馬進了城,把馬拴在了南邊市廣場的公用拴馬柱上(拉什爾發出一聲嘶鳴後就不吱聲了),之後,他走在沉寂的大街上,帽檐低垂遮住眼睛,雙手絞在一起放在背後。

    他心裡滿是疑惑——這裡的一切都不太對勁,很不對勁。起先他還覺得這只是自己的想像而已,自己總是在孩子氣地杞人憂天,拿故事書中看來的陰謀啦危險啦來套現實,只因為他遠離了真實事件的中心。但是,在和倫弗魯的一番對話之後,他覺得自己對事情的認識更準確了。有很多很多問題,甚至是難解之謎,而最糟糕的是,他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更沒辦法把問題想明白。每次他想要弄明白的時候,蘇珊·德爾伽朵的臉就浮現在眼前……她的臉,或是她閃亮的頭髮,或是他倆跳舞時她那輕盈無畏的舞步,不曾遲疑也不曾落後。他反覆地聽到自己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口氣像個傳教士似的,做作而自負。他幾乎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收回自己當時說話的口氣和說話的內容。等到了收割節,她就會睡在托林的床上,並且在下第一場雪之前懷上他的孩子,沒準是個有繼承權的男孩,那又怎麼樣?富人,名人,出身高貴的人早在上帝創造亞當夏娃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佔有情人了;根據傳說,阿瑟·艾爾德就有不止四十個情人。那麼,他又為何如此介意呢?我覺得我已經愛上她了。所以我介意。

    一個令人沮喪的想法,但卻無法驅散;他太明白自己的內心了。他愛她,這點幾乎可以確定,但他同時又恨她,他心裡還念念不忘吃飯時那個駭人的想法:要是他帶著槍來的話肯定會往蘇珊·德爾伽朵的心臟開一槍。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為嫉妒,但這並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原因。不知為什麼,他已經把奧利芙·托林和自己的母親聯繫在了一起,這種聯繫難以言明,卻又十分緊密——坐在桌子末端的奧利芙那傷感但勇敢的微笑。

    難道他母親的眼裡不也是有著同樣的傷感和憂鬱嗎,就在他看見她和父親的謀士在一起的那一天?馬藤穿著一件開領襯衫,佳碧艾拉·德鄯穿著一件寬身袍子,衣服從一邊的肩膀滑落,整個房間的味道泄露了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們之間的勾當。

    儘管他的心已經很冷酷,可還是馬上閃開了那一幕,那一場景仍令他感到恐懼。他的心再次被蘇珊·德爾伽朵佔據——她那灰色的眼睛和亮澤的長髮。他看見她在笑,下巴上翹,拍著手,托林給她的藍寶石掛墜熠熠生輝。

    羅蘭認為自己可以原諒她去做托林的小情人。儘管他被蘇珊深深吸引,但有一件事更令他耿耿於懷,難以原諒,那就是奧利芙·托林憂傷的微笑。她看著蘇珊坐在本來應該屬於她的位置上時臉上浮現出的憂傷。那女孩坐在她的位置上,還在放聲大笑。

    他漫步在月光下,這些畫面盤踞在他的腦中。但其實那些想法與他並無關係,他來這裡並不是因為蘇珊·德爾伽朵,也不是因為那個荒謬的、指關節發響的市長和他的村姑妻子……但他心裡就是無法放下這些人,把注意力轉到正事上來。他已經忘了父親的臉,他希望能在月光中再次記起來。

    就這樣他來到了月光如洗、沉睡中的高街,從北向南走,心想也許他可以和阿蘭和庫斯伯特稍微喝點東西,然後再擲兩把骰子。就這樣,無巧不成書,他窺見了喬納斯——只要看見那瘦削的身影和垂下來的長長白髮,就能確定是他——站在旅者之家的蝙蝠翼門外,朝裡面偷偷張望。喬納斯的手放在槍把上,身體繃緊,這一幕馬上引起了羅蘭的警覺,讓他忘記了腦中紛繁的思緒。肯定是出什麼事了,而且如果伯特和阿蘭在裡面,那麼麻煩十有八九會涉及到他們。畢竟,他們在城裡算是陌生人,而且,還有可能——很有可能——並非罕佈雷的每個人都像晚宴參加者那麼熱愛聯盟的。或者是喬納斯的朋友們遇到了麻煩。不管怎樣,一定是有什麼麻煩正在醞釀中。

    羅蘭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輕輕地走上了百貨店的門廊台階。那裡雕刻了一排動物(也許是牢牢地釘在門廊的木板上,這樣的話,從對面酒吧出來的醉鬼就沒法邊唱小曲兒邊順手牽羊了)。羅蘭走到最後一個動物雕刻後面——這是一隻熊——他蹲了下來,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他的帽檐了。他像雕塑一樣保持靜止不動。他看見喬納斯轉過身,向街對面看過來,然後又向左邊看去,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低沉的叫聲:噢嗚!噢嗚!貓的聲音。就在巷子里。

    喬納斯盯著看了一會,然後就進了旅者之家。羅蘭從熊雕刻後面走了出來,走下台階,馬上上了大街。他沒有阿蘭的敏銳感應,但有時候他的直覺還是非常靈敏的。這次的直覺告訴他,他得抓緊了。

    就在頭頂上,吻月躲到雲彩後面去了。

    6

    快馬佩蒂還站在那條板凳上,但現在她的酒已經醒了,也不想唱歌了。她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喬納斯控制住了一個男孩,男孩控制了雷諾茲,雷諾茲控制了另外一個男孩(最後這個男孩用鏈子在脖子上套了一個鳥骷髏),而這個男孩控制了羅伊·德佩普。他實際上還讓羅伊放了點血。當喬納斯讓那個健壯的男孩放下架在雷諾茲喉嚨口的小刀時,那男孩拒絕了。

    佩蒂想,現在就算讓我死,把我扔到小路盡頭的空地去,我也不在乎了,因為我可算是大飽眼福了。她覺得她應該跳下板凳——雖然槍隨時會響,而且可能會有一場激戰——但有時候你必須要冒個險。

    因為有些東西精彩得不容錯過。

    7

    「我們來這個小城是為了聯盟的公務,」阿蘭說。他一隻手伸到雷諾茲汗濕的頭髮里;另一隻手仍然穩穩噹噹地拿著刀架在雷諾茲的脖子上。但力氣不是很大,正好不會割傷皮膚。「要是我們受到傷害,聯盟是會注意到的。我們的父親也會注意到。你們會像狗一樣被抓捕,一旦被抓到,就會被頭朝下倒吊示眾。」

    「孩子,兩百輪以內沒有聯盟的巡邏隊,也許三百輪以內都沒有,」喬納斯說,「即使那邊山頭上有個什麼巡邏隊,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們的父親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把刀放下,否則我把你的腦袋打開花。」

    「不。」

    「事態的發展肯定很有趣,」庫斯伯特開心地說……儘管此時他的語氣已經不是完全的玩笑意味了。不是害怕,甚至不是緊張,只是有些認真。而且是把事情往有利方向扭轉的那種認真,喬納斯惡狠狠地想著。他顯然是低估了那些孩子的能量;即使其他情況都不明朗,這一點也是很肯定的。「你開槍打了理查德,理查德割斷了長袍先生的脖子,與此同時,長袍先生向我射擊,而我死時,可憐的手把橡皮筋一放,鋼球穿過了眼鏡先生的腦子。不過至少你會安然無恙地離開,我覺得對於你死去的朋友們來說應該是莫大的安慰。」

    「就算個平手吧,」阿蘭對把槍頂著他太陽穴的人說。「我們收手,然後走開。」

    「不,孩子,」喬納斯說。他的聲音很平靜,他也不覺得自己把憤怒表現了出來,儘管他現在已經越來越生氣了。天啊,竟然會陷入這樣的僵局,哪怕只是暫時的!「沒有人敢對靈柩獵手提條件。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喬納斯突然感到自己的襯衫後面被一樣硬硬的、冷冷的東西給抵住了,就在肩胛骨下面的致命位置。他馬上就明白了那東西是什麼,也知道是誰拿著它,他明白自己已經輸了,但他就是想不通局勢怎麼會急轉直下,顯得如此愚蠢而瘋狂。

    「把槍收起來,」身後那冰冷利器的主人說。聲音有些空洞——不僅僅是冷靜,準確地說是毫無感情。「現在就做,否則這東西就會刺入你的心臟。別說廢話。我不聽任何廢話。照我說的做,要麼就去死。」

    喬納斯從這番話里聽出了兩樣東西:年輕和事實。他把槍放回槍套里。

    「那個黑頭髮的人。把你的槍從我朋友的耳邊拿開,放回你的槍套。現在。」

    克萊·雷諾茲並不需要別人邀請兩次,當阿蘭把匕首從他的脖子上拿開,並往後撤了一步時,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有點顫抖。庫斯伯特沒有四下張望,還是站在原地,彈弓的橡皮筋拉得滿滿的,胳膊肘彎著。

    「站在吧台邊的人,」羅蘭說。「把槍給我放回去。」

    德佩普照辦,當受傷的手指碰到槍帶的時候他露出一臉痛苦的樣子。槍放下之後,庫斯伯特才把彈弓的橡皮筋鬆開,讓杯弓里的彈球落到掌心中。

    這一切發生的起因早被人遺忘了,因為結果太讓人瞠目結舌了。這時,錫彌站了起來,很快地穿過房間。他的臉頰掛滿淚花。他抓住庫斯伯特的一隻手,吻了好幾次(這種咂吧嘴的聲音若是放在別的情形下就很有喜劇效果了),然後拉著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接著他閃過雷諾茲,推開右邊的那個蝙蝠翼門向外跑去,撞入了睡眼惺忪、半醉半醒的治安官的懷抱。是席伯把艾弗里叫來的。這位高級治安官在市長的晚宴上喝得大醉,席伯去時他正在自己看管的某間牢房裡睡著呢。

    8

    「還真是亂七八糟啊,是不是?」艾弗里說話了。沒有人回答。他也不指望有人會回答,他們總會考慮到不答話才是明智的。

    監獄的辦公區域太小了,難以容下三個人和三個半大小子外加一個肥胖的治安官。因此艾弗里把他們帶到附近的市集會廳里去,裡面迴響著椽上的鴿子振動翅膀的聲音,還有講壇後面老爺鐘發出的有節奏的敲擊聲。

    這是一個裝飾簡潔的房間,但仍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幾百年來,城裡的老百姓和領地的地主們都是來到這裡,做決定,通過法律,偶爾還把某些特別搗蛋的人放逐到西部去。在月光照耀下,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莊嚴肅穆,羅蘭覺得就連喬納斯這個老頭子都或多或少有同感。這種肅穆自然而然地賦予治安官赫克·艾弗里一種權威,而通常他是難以表露出權威的。

    廳里擺滿了在當時被稱做「裸背椅」的長椅——橡木製的靠背長凳,背部和底部都沒有靠墊。總共有六十個這樣的椅子,在寬大的中央走廊兩邊各有三十個。喬納斯、德佩普和雷諾茲三個人坐在走廊左邊前排的椅子上。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則和他們隔著走廊坐著。雷諾茲和德佩普看上去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神情還有點尷尬;喬納斯倒是鎮定自若。威爾·迪爾伯恩和他的夥伴們不動聲色。羅蘭看了一眼庫斯伯特,希望他能從這個眼神里讀出自己的用意:你要是再耍小聰明說什麼俏皮話,我就把你的舌頭擰下來。他覺得對方已經心領神會。伯特早就把他那個愚蠢的「哨兵」不知藏到哪兒去了,這是個好兆頭。

    「真是亂七八糟,」艾弗里重複道,深深嘆了一口氣,嘴裡冒出一股濃濃的酒精味。他坐在演講台的邊緣,一雙短腿晃悠著,饒有興趣又有點厭惡地看著它們。

    這時邊門開了,副手戴夫走了進來,他脫下了晚宴上穿的白夾克,那副單邊眼睛塞進了平常穿的卡其襯衫口袋裡。他一隻手上拿著杯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小包東西,羅蘭覺得那看上去像樺樹皮。

    「大衛,你是不是已經把一半煮過了?」艾弗里問。他現在擺出了一副生怕受騙的表情。

    「對。」

    「是不是煮了兩次?」

    「對。兩次。」

    「因為是這麼說明的。」

    「對啊。」戴夫順從地重複了一遍。他把杯子遞給了艾弗里,把剩下的那些看起來像樺樹皮碎屑的東西也一股腦倒進杯中。

    艾弗里晃了晃裡面的液體,有點懷疑地看了看裡面,接著一飲而盡。他一臉痛苦的樣子。「哦,真難喝!」他叫道。「什麼東西這麼噁心?」

    「這是什麼?」喬納斯問。

    「治頭疼的沖劑。也可以說是治宿醉的沖劑。從老女巫那裡拿來的。她住在庫斯山上。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地方嗎?」艾弗里若有所指地看了喬納斯一眼。那個拿槍的老傢伙假裝沒看見,但羅蘭看到了那個眼神。這又是怎麼回事呢?又一個待解之謎。

    聽到庫斯二字,德佩普抬起頭,然後就又開始吮自己受傷的手指了。旁邊,雷諾茲用披風裹住自己,神情嚴峻地看著自己的大腿。

    「這玩意兒有用嗎?」羅蘭問。

    「有啊,孩子,但你從女巫那裡拿東西是要花錢的。你要記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要是你們喝了很多托林的潘趣酒,這個可以讓你免遭頭疼之苦。但是吃了以後可能會有胃痛的反應,就是這樣的,總會付出代價。還會放屁——!」他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又喝了一小口,然後把杯子放到一旁。他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但是房間里的氣氛已經稍稍輕鬆了一點;他們都能感覺到這一點。「我們該如何處理呢?」

    赫克·艾弗里用眼睛掃視了一下廳里的人,從最右邊的雷諾茲到最左邊的阿蘭——「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嗯,孩子們?瞧,一邊都是市長的人,另一邊是聯盟的……人……,六個人處在犯謀殺罪的邊緣,還有呢?一個弱智和一桶潑出來的髒東西。」他首先用手指了指靈柩獵手們,又指了指聯盟的清點員。「中間是兩隻火藥桶和一個肥胖的治安官。你們怎麼看呢?儘管說,別害羞,你們當時在克拉爾的淫窩裡可沒有這麼害羞啊,不要在這裡害羞啊!」

    沒有人說話。艾弗里又喝了一口那難喝的東西,然後放下杯子,打定了主意般地看著他們。他接下來說的話並沒有讓羅蘭覺得很吃驚;他覺得那才是艾弗里那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他就是那種自認為在緊要關頭能排除萬難做出決斷的人。

    「我來告訴你我們該怎麼做:我們把它給忘了吧。」

    他此時擺出來一副麻煩將至而自己決心全力掌控局面的嚴肅神情,可根本就沒有人答話,甚至沒有人挪動一下腳步,他感到有些失落。可該做的事情終歸要做,夜越來越深了。他伸了伸肩膀,繼續說下去。

    「我不想在接下去的三四個月里等著看你們之間互相殘殺。不!我也不想因為你們因弱智錫彌而起的愚蠢爭吵而陷入任何麻煩。

    「我希望你們用理智想一想,孩子們,我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當我說你們在此逗留的時間裡我既可能成為你們的朋友,也可能成為你們的敵人……但如果我不能喚醒你們更高貴的品質,這就是我的不是了,因為我覺得你們在那方面肯定更加敏感。」

    治安官這時嘗試做出一種鼓舞人心的表情,但羅蘭覺得那基本上是個失敗的嘗試。艾弗里把注意力轉向了喬納斯。

    「先生,我不認為你想給聯盟的這三個年輕人帶來麻煩——早在五十代人之前,聯盟就像母親的乳汁或者是父親溫暖的雙手了;你不會那麼不尊敬聯盟,對不對?」

    喬納斯搖搖頭,淡淡地笑了一下。

    艾弗里再次點點頭,表明事情進展一切順利。「你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們之中沒有人想要惹上這種麻煩,對不對?」

    這次他們都搖搖頭。

    「所以我要你們都站起來,大家都面對面,握握手,然後向對方道歉。要是你們不這樣做,我認為你們應該在日出之前騎馬向西,離開這個小城。」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羅蘭看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但並不感到奇怪。這當然是治安官在虛張聲勢。自打艾弗里看見喬納斯他們手上的靈柩刺青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明白喬納斯、雷諾茲和德佩普根本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過了今晚,他肯定也明白,迪爾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也同樣如此。他只能寄希望於所有人都能明白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羅蘭知道。顯然喬納斯也知道,因為當羅蘭站起來的時候,喬納斯也站了起來。

    艾弗里往後退縮了一點點,好像生怕喬納斯去拿槍,或是迪爾伯恩去抽腰上別著的匕首。那把匕首就是艾弗里趾高氣揚走進酒吧時,抵住喬納斯後背的那把。

    可是沒有人拔槍,也沒有人抽刀。喬納斯轉向羅蘭,伸出手。

    「他是對的,小夥子。」喬納斯用他一貫顫抖尖細的聲音說道。

    「是的。」

    「你會和我這個老頭子握手,然後重新開始么?」

    「是的。」羅蘭伸出了自己的手。

    喬納斯也伸出了手。「我請求你的原諒。」

    「我請求您的原諒,喬納斯先生。」羅蘭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這是和年長者談話時的禮儀。

    當他們兩人坐下的時候,阿蘭和雷諾茲站了起來,動作整齊優雅,彷彿事先排練好的一樣。最後,庫斯伯特和德佩普也站了起來。羅蘭幾乎可以很肯定,庫斯伯特肯定會忍不住做出什麼蠢事或說出什麼蠢話,就好像是從盒子里彈出來的玩具一樣——這個傻瓜簡直沒有自控能力,儘管他心裡肯定明白今晚是不能對德佩普開什麼玩笑的。

    「請求你的原諒。」語氣中並無明顯的笑意,這對於伯特來說真是太難得了。

    「請求原諒。」德佩普嘟噥著,伸出了自己那隻血跡斑斑的手。羅蘭腦中浮現出一個糟糕的畫面,伯特使勁捏著那隻手,力氣大得讓這個紅頭髮像烤爐里的貓頭鷹一樣慘叫,但伯特握手時的力度還是很克制的,一如他的微笑。

    艾弗里坐在演講台的邊緣,矮胖的雙腿垂下來,滿臉慈愛地看著這一切。甚至連副手戴夫都面帶笑容。

    「現在我提議,我要和你們所有人握手,然後送你們上路,時辰已經不早了,我需要睡個美容覺。」他咯咯笑著,一看沒有人響應,表情就不自然起來。但他馬上跳下演講台,開始和大家一一握手,那架勢就像一個熱情的牧師,終於讓一對多災多難的情侶結成連理。

    9

    當他們走出去的時候,月亮已經落山,第一縷天光出現在清海的遠端。

    「也許我們還會再次見面。」喬納斯說。

    「也許會。」羅蘭說著就躍身上了馬。

    10

    靈柩獵手們待在濱海區以南一英里的瞭望室里——這是在城外五英里處。

    半路上,喬納斯在一個岔道口停下。從此處開始,地面變得傾斜多石,向閃亮的海平面延伸著。

    「先生,下馬。」他說。他看著德佩普。

    「喬納斯……喬納斯,我……」

    「下馬。」

    德佩普緊張地咬著嘴唇,下了馬。

    「摘下你的眼鏡。」

    「喬納斯,這到底怎麼回事啊?我不——」

    「要是希望眼鏡破掉的話,你就戴著吧。反正我無所謂。」

    德佩普的嘴唇咬得更緊了,他伸手去摘那副金絲邊眼鏡。還沒等他把眼鏡摘下來,喬納斯就在他臉上猛擊一拳。德佩普驚叫一聲,向斜坡跌去。說時遲那時快,喬納斯飛速策馬向前,在他滾下斜坡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喬納斯拽住衣領把德佩普往自己身邊拉。他大口喘著氣,鼻子里嗅的都是松脂和德佩普的汗味。

    「我應該一腳把你踢下去的,」他喘著氣說道。「你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嗎?」

    「我……喬納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點樂子……我們怎麼知道他們……」

    慢慢地,喬納斯的手鬆開了。德佩普的最後那句咕噥起了作用。他們怎麼會知道的呢,這句話有道理。要是沒有今晚這個機會的話,他們可能還不知道呢。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德佩普實際上是幫了他們一個忙。知己知彼的惡魔總比他們一無所知的惡魔要好對付。然而,大家還是會議論這件事,人們都會笑話的。也許就算如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笑聲總會停止的。

    「喬納斯,我請你原諒。」

    「閉嘴,」喬納斯說。在東方,太陽很快就要升起在地平線上,把第一縷陽光撒在這個苦痛和傷心的世界。「我不會把你踢下去的,因為這樣就意味著我和克萊也得下去。他們同樣壓制住了我們倆,和你一樣,不是么?」

    德佩普本來想贊同他的說法,但考慮到這樣做可能很危險,於是就謹慎地一言不發。

    「下馬到這邊來,克萊。」

    克萊哧溜一下滑下馬背。

    「蹲下來。」

    三個人蹲在自己的靴子上,腳後跟向上翹著。喬納斯拔下一根草放在嘴裡。「據說他們是來自聯盟的紈絝子弟,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這一點,」他說。「是被送到眉脊泗的壞男孩,在清海邊上這個死氣沉沉的領地做一些無聊的工作,主要是讓他們接受懲罰,其次是讓他們悔過。人家是不是這樣對我們說的?」

    他們點點頭。

    「那過了今晚之後你們還相信這一點么?」

    德佩普搖搖頭。克萊也搖搖頭。

    「他們可能是很有錢的孩子,但是他們絕非我們想的那麼簡單,」德佩普說。「他們今晚的表現……他們像是……」他遲疑著,不太願意說下去。這簡直太荒謬了。

    而喬納斯則替他把話說完。「他們的舉動就像槍俠。」

    一時間,喬納斯和雷諾茲都不作聲。後來克萊·雷諾茲說話了,「他們太年輕了,艾爾德來得。年齡太小了。」

    「但並沒有年輕到不能當學徒。不管怎樣,我們總有一天會了解真相。」他轉身面對德佩普。「你還得騎一陣子馬呢。」

    「哦,喬納斯——」

    「今晚,我們之中沒有人是光彩的,但你是惹麻煩的那個人,」他看看德佩普,但德佩普只顧低頭看地。「你待會要跟著他們,羅伊,你要一直問問題,直到你得到的回答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為止。克萊和我要做的就是等著你。還有觀察。如果願意的話,和他們玩玩城堡遊戲。當我覺得可以有時間做一些偵探工作時,我們就該去做。」

    他咬了咬嘴裡的那根草。草斷了,長的那截從嘴裡滑出來,掉到兩隻靴子之間。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他握手嗎?迪爾伯恩那隻該死的手?因為我們不能把船弄翻。不能在船即將入港的時候翻船。我們的人很快就會朝這個方向趕來。在他們到達之前,保持穩定對我們有利。但我要告訴你們:沒有人把匕首架在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背上還能留住一條命的。羅伊,現在給我聽著。我可不想再說第二遍。」

    喬納斯朝德佩普挪了挪,開始說了。過了一會兒,德佩普開始點頭。他實際上可能要做一次小旅行。在旅者之家的鬧劇之後,改變氣氛是關鍵。

    11

    太陽躍出了地平線,男孩們快到老K酒吧了,直到這時庫斯伯特才出聲打破了沉默。

    「嗯!這一晚真是既有趣,又有教益。對不對?」羅蘭和阿蘭都沒有回答,於是庫斯伯特俯身靠近了馬前鞍上的烏鴉骷髏,不知何時那鳥頭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了。「你說什麼,老朋友?今晚我們是不是過得很開心?晚餐,圓圈舞,還幾乎丟了小命。你是不是也很開心啊?」

    這個哨兵只是用自己空洞的眼睛看著庫斯伯特。

    「他說他太累了,不想說話,」庫斯伯特說完打了個哈欠。「說實話,我也累了。」他看看羅蘭。「喬納斯先生和你握手之後,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威爾。他打定主意要殺死你。」

    羅蘭點點頭。

    「他想把我們都幹掉。」阿蘭說。

    羅蘭又點點頭。「我們不會讓他們輕易得逞的,但是比起那頓晚飯的時候,他們現在對我們了解得更多了。我們不可能再像今天一樣後發制人了。」

    他停了下來,此時喬納斯也在三英里開外的地方下了馬。只不過羅蘭和他的朋友們是朝著鮫坡長長的斜坡一直看下去,而不是像喬納斯他們那樣直面清海。一群馬正自西向東移動,在微弱的晨光中只能看見馬的影子。

    「羅蘭,你看見什麼了?」阿蘭問,聲音幾乎有些恭敬。

    「麻煩,」羅蘭說,「就在我們的路上。」接著他拽動韁繩策馬向前。還沒等他們回到老K酒吧的僱工房,他的腦海里就又出現了蘇珊。腦袋剛沾上扁扁的粗麻布枕頭不到五分鐘,他就夢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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