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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海若•茶莊

所屬書籍: 暫坐

二、海若•茶莊

開始颳風了。風是踉踉蹌蹌來的,迷失了方向,樹上的葉子嘩嘩鼓掌,鼓著鼓著,好多葉子自己就掉下去了,而霧疆也逐漸稀薄。公園柵欄外的木椅上跳躍著幾隻麻雀,顏色深灰,小得像石頭蛋一樣,而同時天上有了飛機。可能是出於心理上的嫉妒,人們欣然地望著麻雀,卻沒有注意飛機,即便往天上也看了一眼,看到的也是飛機遠去的影子越來越小,或者視而不見。這是曲湖新區的芙蓉路中段,伊娃已經站在了那裡。

高樓林立,店鋪鱗次櫛比,其中突出了一座商廈。商廈的一至六層是大型購物場,擺滿了並不高檔卻是這個城市最時尚的服裝,鞋帽,包箱,化妝品和各類家電。第七層是影院,歌廳,酒吧,咖啡屋。八層到十二層則集中了全省各地的小吃:羊肉泡,葫蘆頭,棒棒肉,油塔,機杷,米皮,肉夾饃。新的經營模式使商廈開張以來每日顧客接踵而至,三分之一來買東西,三分之一來吃喝,三分之一不為買東西也不為吃喝,就是賣賣眼。從商廈往右邊去,五幢星狀的住宅樓,每幢都是三十層。樓後有一個市場,早晨還不到五點,古董攤就擺得到處都是,來淘寶撿漏的人也非常多,一到七點,便突然消失,所以叫做鬼市。而往左邊去,便是公園的西頭。其實不該稱之為公園,一片面積狹長的樹林子,沒有雜木,清一色的油松,又圍了柵欄,不允許人進入,樹梢上弔死著三隻四隻風箏也無法取下來。倒是柵欄後邊有了新植的櫻樹,幾十棵一排兒過去,枝葉交結,花鳥對語,開紅的花,白的花,黃的花,生香不斷。轉過來,就是個小廣場,靠著柵欄有著一個木椅,木椅上坐了從鬼市逛後的人。他們或許什麼也沒淘到,失去了僥倖,神情沮喪,思謀著該回家去呢還是上商廈吃點什麼,而望著前邊不遠處的那幢兩層小樓,目光茫然,後來竟打起盹了。

磁鐵永遠對木頭泥塊紙屑不起作用,它吸引的是那些釘子,螺帽,鋼絲。伊娃就盯著小樓,目不轉睛,心也怦怦地跳起來。這曾經是星狀樓盤的工程項目展示中心啊,樓盤銷售後,二層做著小區物業辦的儲倉,一層出租給商戶,開了兩家店鋪,兩年之內,兩家店鋪全轉讓了,合二為一就成了茶莊。五年了,小樓的外牆仍然是塗刷著赭紅顏色,西頭二層窗下的那個蜂箱還在,甚至台階上的四盆玫瑰,依舊左右對稱地擺放著。只是店門擴大了,兩邊都是落地玻璃窗,門頭的牌匾換作了綠底金字,「暫坐」的一筆一畫都格外醒目。

風好像又大了一些,伊娃用手攏著飛揚的頭髮,想起了在書上讀過的一句話:波者水之風,風者空之波。

一輛皮卡車就停在茶莊門外,有人在搬東西,鐵架子,木條子,梯子,漆桶,灰盆,塑料板,還有裝著磚塊沙子的竹筐和麻包。他們悶不作聲,出出進進。突然唏地一響,門裡就尖錐錐喊著:把啥撞壞了?誰把啥撞壞了?!接著就跳出來一個穿綠褂子的女子。是小唐。小唐人豐滿多了,過膝的店服把屁股包裹得滾圓結實,懷裡抱了一大捆花草。搬東西的人說:沒撞著啥,是垃圾袋破了,掉下來那隻燒壞的壺。壞壺是掉在了台階上,小唐看著,用腳踢了一下,踢到了車輪前,她要把那一大捆花草往車上扔,說:把這也捎走。皮卡車上的人說:這些向日葵和山裡紅還好著呀。小唐說:薦了!她往車上扔的時候,一條腿躍起來,另一條腿就斜在空中,車上的人說:慢點慢點,別把你也扔上來!小唐笑著,望了一眼廣場,在廣場靠著街道的拐角處是間報刊亭,亭邊站著一個人,她擰身走上台階,一盆玫瑰正開了花,又轉過頭來看著報刊亭,瞬間哇哇叫道:伊娃?啊伊娃!

就這樣,兩個人手腳劃拉著往一起跑,沒有經過廣場,而是從廣場左邊的停車場斜插而去,在那裡抱住了蹦跳,後來就倒靠在一輛小車上。沒想,車窗卻搖下來,裡邊竟然還坐著司機,三人同時嘎嘎大笑。

進了茶莊,裡邊的布局變了樣:迎面靠牆的條案上不再是財神像,而是供奉了那個叫陸羽的茶祖。似乎多了幾個櫃架,有的擺滿了各種茶盒,有的是茶罐茶杯茶碗茶盅。原先在門裡左手邊的收銀台移到了西北角,同時增加了冰櫃和包裝機,還多了兩個圓桌。而東北角還是那個隔間,沒有了布簾,換成推拉門,門開著,能看到裡面的灶台,煤氣瓶,燒水壺和一面小櫃,小櫃邊坐著個老太太,形容枯瘦,挽起了一條褲腿,雙手在膝蓋上揉搓,抬頭看了一眼,倒把門推拉上了。靠著隔間竟然多了個樓梯,直接通往二層去,樓梯下藏著一個廁所,對著樓梯,右手的一張方桌前坐著一個穿夾克的中年人,可能是買茶的,卻在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拿著一隻黃色的布狗,往前一戳一戳,說:咬!咬你!

但店員還都是老人手。小蘇坐在裡邊的桌前,攤著茶葉分揀茶梗,專註得像是繡花。她還是那麼好的頭髮,頭髮就撲撒在面前,用手往後撩一下,頭一低又撲撒前來,便頭並沒抬雙手把頭髮編起來,塩成一個小撮兒在頭頂,樣子倒像是個兵馬俑。小方好像比以前高了,側身站在西邊櫃檯前裝茶袋。小甄則高高地站在凳子上往一排櫃架上擺茶餅,已經擺上幾十個茶餅了,茶餅的包紙上都寫了名:忙肺,莽枝,昔歸,班章,蠻磚,易武正山。她還在咕噥著說:瞧我這字,我咋就寫得這麼好?!

伊娃的到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活計,爆發了歡呼。伊娃也是和每一個店員都擁抱了,從雙肩包里取出唇膏發散,小唐她們也不拒絕,當下掏出小鏡子就各自塗抹。唇膏的種類不同,塗抹過的口唇也各種顏色,便相互打趣嬉鬧,連買茶的那個男的都說:喜鵲窩戳了一竹竿么!伊娃再拿出巧克力來送,也給了那男孩一盒。小蘇、小甄說:這怎麼吃呀,才塗了口紅。卻還是第一時間,張大了嘴,把巧克力放到齒後,再抿了嘴咀嚼。伊娃問:海姐呢?她也稱呼海若是海姐,尾音上揚,倒顯得親昵好聽。小唐翹著舌頭說:海姐一早出去辦事了,過一會兒可能就回來吧。伊娃說:你學我?小唐就說:方言說得不地道?!普通話是四聲,西京話只有平聲和仄聲,最後一字要下墜。伊娃不好意思了,聳聳肩,做了個鬼臉。小唐說:美人做鬼臉才最丑哩!卻揚頭喊:張嫂張嫂,收拾畢了沒?二層樓梯口有人應道:好了!小唐拉伊娃上了樓梯,張嫂也拿著拖把從樓梯上下來,給伊娃一個表情,說:我沏一壺茶啊。小唐說:這是老闆的朋友,沏單機。

上到二層,和一層一樣的大通間,東西各擺有柜子,桌子,椅子,几案,全是嶄新的仿明式傢具,上面放置了玉壺,梅瓶,瓷盤,古琴,如意,瑪瑙,珊瑚,綠松石和各類形態不一的插花。靠北一長案上趺坐著一尊漢白石佛像,高肉髻,寬額,大眼橫長,雙手重疊於胸前做禪定印。佛像前的香爐里三支檀香才燃過半,煙柱直直上升,約莫一米處卻歟了,形成一團亂絲。而靠南的是一張羅漢床,上面堆了幾壘書冊和一個球琅盒,盒裡十幾個方格,滿是串好的或還沒串好的手鏈,七色彩繩卷和珠子。珠子有珍珠的,菩提籽的,水晶的,紫檀的,玉石的,光色充滿,寶氣淋漓。伊娃微笑著,她熟悉這些佛像、瓷瓶、如意、古琴;以及那個球琅盒,先前都是在一層布置著,現在倒擺在了二層。伊娃說;曜,生意好,店面就擴張了!小唐說:海姐說這裡才不賣茶的。不賣茶?那是海若給自己開闢個獨自清凈的空間?!那海若也真是會享受啊!伊娃就站在羅漢床前,欣賞起牆上的畫。

任何民族都喜歡把大自然中的東西變樣兒來裝飾自己的房間,比如伊朗地毯,那是草原,義大利的石板,那是海洋,中國水墨畫直接就是山水林木,魚蟲花鳥。但在西京城裡的房間里,人們習慣著掛一幅畫,或者水墨畫,或者油畫,這裡竟然是壁畫,四面牆全是壁畫。西牆窗子的兩側分別繪製一尊立於覆蓮座上的力士,身體粗短,大眼圓睜,黑髮束於頭頂,戴項圈,上身及雙腿袒裸。覆蓮座扁平,其蓮細莖,花瓣窄長,均為縱向’,高低參差。北牆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東西兩端是山林,林中忽隱忽現著虎,鹿,狐狸,錦尾鳥。第二部分是東端山林內側的門吏和一棵與門吏齊高的樹。樹枝葉茂盛,上有雲朵。門吏束髻戴冠,上身外披衲襠,內著闊袖長衫,下身穿寬腰長褲,手執儀刀。第三部分是樹與兩端山林之間,靠西為一座華麗的舍利塔,塔剎自下而上由方形兩層疊梁須彌座、五層瓣狀邊緣華蓋、桃形火焰摩尼寶珠組成。靠東跚趺而坐釋迦牟尼,下邊卧兩隻瑞獸,左邊站立兩尊菩薩,右邊站立兩尊菩薩。釋迦牟尼的背光圈外,兩邊三層都是飛天。第一層左右兩個飛天身子平行,衣袂浮起,一手下垂,一手捧著花盤。第二層左右兩個飛天身子呈波浪形,飄帶上曳,雙手將花盤拱舉頭上。第三層則是左右兩個飛天相向而卧,雙腳外側,雙手搭於身前,飄帶在各自頭上呈光環狀。再往下,是十個僧人一字排開,體態較小,手持蓮花,外披雙領下垂式袈裟。東牆以小窗分南北兩部分,北^5北側為輪廓簡約的山林,南側有蹲踞或行走或奔跑狀的大象,盤羊,兔,猴子。旁邊有一跪於繩床的僧人與一立姿僧人。繩床較高,床右為一根縱向細長莖蓮花,下面豎置凈瓶,小喇叭口,束頸高圈足。跪姿僧人微側面南,立姿僧人位於床前。床及山林動物之間有雲朵紋和太陽紋。太陽以白彩塗滿,內以黑彩繪一面南展翅翹尾側立的剪影式三足烏。南部又是山林,中間為一高台,高台屋頂歇山式,正脊和垂脊端頭裝飾弧尖狀膳吻。上方可見線繪的圓形月亮,內有蟾賒。南壁自東向西分成四組,全以連續山林為背景,繪有跪姿僧人,奔跑的獅子,俯瞰的鷹隼,引導人,手持儀刀的門吏。引導人上身微前傾,似做行走狀,身穿寬大的交衽闊袖袍服,手持短弧莖蓮花。

伊娃看得入神,不覺雙手合十,靜默了半天。張嫂端了一壺茶上來,小唐從柜子里取出兩個茶杯,舉著一個說:你瞧瞧,還是這個北斗七星杯,海姐一直還給你留著。

這是一隻手繪的小瓷杯。當年從景德鎮進購了一批茶器,拆開包後卻發現碰壞了三隻杯子,小唐要退回去再換新的,海若卻找了小爐匠,將三隻杯子鎘了小小的銀釘補好。一個杯子銅了三顆,一個杯子銅了兩顆,還有一個銅了七顆,形狀倒像是北斗七星。過去的年代生活貧困,在瓷器上銅釘是一種寒磅,現在在瓷器上能銅釘,則顯得高貴和美觀,就像漂亮的姑娘偏要在光潔的臉上化妝出一個痣來。伊娃喜歡,海若就說:那這算你的專用杯了!伊娃沒想到五年了,北斗七星杯還給她保留著!伊娃說:她能感覺我回來?小唐說:你肯定回來!伊娃一時感動,身子猶如頂了一顆露珠的草,輕輕顫抖起來。

小唐陪著,喝過三杯,伊娃沁出汗來,臉上紅是紅,白是白,才攏了攏頭髮,樓梯上有了腳步聲々兩人都停了杯,小唐說:回來了!伊娃還未起身,一個聲音就先上來:是不是?啊哈活佛沒到,伊娃倒先來了!接著海若就冒出頭,站在了樓梯口。一身絳色長衫,黑褲黑皮鞋,胸前還掛著那塊白玉,耳朵上還是那雙翡翠墜子,只是長發剪成了短髮,顯得比先前還瘦了一些:伊娃才要張口,海若卻大聲說:肯定是昨天就到的西京,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伊娃一下子變小變弱,撲過去抱住了海若,她比海若高,卻把頭埋在海若懷裡,嚶嚶哭開了。小唐便悄然退下樓去。

海若撫摸著伊娃頭髮,金黃色的如海藻一般,再捧起臉了,說:讓我看看,是胖了還是瘦了?伊娃乖著嘴說:你看,你看么。海若說:沒有變化!昨天幾時到的?伊娃說:晚上進的城。海若說:晚上那些破舊和骯髒的東西都隱藏了,輝煌燈火里是不是覺得都是時尚和繁華啊?伊娃說:沒想到早上起來卻是這麼大的霧霾。海若說:霧霾是大,喉嚨肯定會不舒服的,出門就戴上口罩,要多喝水,有潤喉片嗎?從口袋掏潤喉片,伊娃按住了她的手,說;得我先給你送禮品!打開包,取出一件俄羅斯披肩,一件老銀貨手鐲,最後取出了一件套娃。海若說:啊這個好!拿著套娃,提起一套是一個女人,再提起一套是一個女人,連提了四套。海若說:呀呀一個女人變成五個女人!伊娃說:這就是你么,妻子,母親,茶老闆,居士,眾姊妹的大姐大。海若說:我沒丈夫了,給誰當妻子?!伊娃吃了一驚,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問原因,說:對不住啦海姐。海若說:這有啥對不起的,我還有個角色就是有個洋妞妹子么。這次怎麼就想著回西京了?伊娃說:想你了唄。海若瞧著伊娃,伊娃的嘴翹翹的,像是花瓣。說:會說巧話了!伊娃說:就是看看你們么。如果可能了,也跟你學學賣茶,將來在聖彼得堡也開個茶莊。海若說:好么好么,我才收拾了這二層房間,你就來上班吧,我給你開工資。伊娃說:真的?海若說:當然是真的。伊娃就在海若臉上吻了一下。海若說:你覺得這房間布置得還可以吧?伊娃說:這倒像是個佛堂似的。海若說:就是要做佛堂的。以前總是去吳老闆那兒的佛堂禮佛,吳老闆聯繫了一個西藏活佛要來,答應讓我也接待幾天,我就租了這二層的房間,活佛來了就住在這裡,活佛走了,我心煩了也可以在這裡獨處。再是,那些姊妹們來,總不能在一層待著,她們影響營業,營業也影響她們興緻,在這兒怎麼鬧騰就怎麼鬧騰了。伊娃說:你那十個姊妹我只見過三四個,這次我可要全認識哩。

說了一陣話,伊娃覺得哪兒有什麼響,像是銅絲在顫。海若說:那是蜂鳴。伊娃說:那個蜂箱還養有蜂嗎?海若說:你看到r層隔間里老太太嗎,她類風濕腿一直疼,二三天得來捉了蜂螯膝蓋的。扭頭卻喊小甄。小甄上來,嘴唇塗得血紅,笑著,牙齒也染紅了。海若說:上班哩,你把嘴抹得那麼艷?!小甄說:伊娃送的唇膏,我拭了拭。從抽紙盒往出抽了紙要擦。海若說:抹了就別擦了。伊娃都知道給你們送禮物的,你們給伊娃又送什麼T?小甄說:今日中午我請伊娃吃飯,商廈大樓上有家老鹵蒸面的,伊娃肯定沒吃過。海若說:這老鹵蒸面你可是說要請我的呀,一個月沒見你落實過。小甄說:這次和伊娃一起請!伊娃只是笑。海若說:伊娃明日就在茶莊上班,你要多幫著她。小甄說:是嗎?我要收個洋徒弟了!伊娃就勢拱了手,謝師傅!小甄早攬了伊娃的腰,還要伊娃再叫一聲師傅,大聲叫,讓樓下一層的人都聽見。海若說:別把伊娃也帶得油腔滑調啊!

小甄拉了伊娃下樓,小甄說:都聽見了吧?小唐看著她,小蘇小方說:外邊風在吹哨子?小甄說:伊娃明日就到茶莊上班,海姐讓我帶著她。伊娃,你給大夥說,是不是?伊娃說:是。大家多包涵!小甄說:伊娃你把那個圓凳拿來,讓我歇歇,這腳今天咋這疼的!圓凳還沒拿來,小唐就說:伊娃是咱員工了,小甄你取一份「十三條」,讓她先學習學習。小甄嗽了一下嘴,但還是去抽屜里取了一張塑封的紙給了伊娃。小蘇笑了一下,但沒出聲,低頭只揀茶梗。

伊娃看著劃封紙,上面寫著「十三條」:

一、    飲食節制。二、言語審慎。三、行事有章。四、堅毅果敢。五、尚儉助人。六、惜時勤奮。七、真誠可信。八、正直不阿。九、中庸適度。十、居處整潔。十一、內心寧靜。十二、    節慾養神。十三、謙遜待人。伊娃說:哇,這是守則還是美德?小唐說:是美德十三條,海姐讀書摘下來的,做了員工守則。伊娃吐了舌頭。

海若從樓上下來,換了一件藍色長衫,肩膀上搭了伊娃送的俄羅斯披肩,讓小方裝一筒白茶。小方說:給誰的?海若說:陸以可。小方裝好茶,給小唐說:記上,陸以可安吉白茶一筒,一千元。小唐取了記賬本要記,海若說:這是我送她的,不記了。小唐說:咱是做小生意的,你總是送這個送那個的,這麼多人忙活一天的利潤就沒了。海’若說:都是姊妹們,人家要買的從來都是掏錢買,送是送的事么,讓她嘗嘗這新到的茶。小蘇又是抿嘴笑。小唐說:你笑啥?小蘇說:沒笑啥。那個買茶的男的站在架子前看茶具,取下一隻銀壺了,問小蘇:這什麼價?小蘇朝小唐努努嘴:這得問二老板。小唐說:兩萬零五百五十元,真心要,給你打折,兩萬五吧。男的說:這麼貴呀!小唐說:一分錢一分貨,這是從日本進口的,純銀。男的說:再便宜些了我買一個。小唐說:旁邊的那個鐵壺便宜,五百三十元。男的就放下銀壺,提了買的茶出了店。小唐倒低聲給小蘇說:他是瞧你漂亮搭訕的,哪裡肯買壺?誰是二老板的?’小蘇說:你在我心目中就是二老板么。小唐說:你看看阿姨好了沒,還要螯的話,就去再弄幾隻蜂來。自己倒瞥了海若一眼。海若裝著沒聽見,和伊娃說話。

伊娃說:海姐,你這「十三條」我可做不到啊!海若說:做不到就做不到,你是臨時員工,又是外國人6伊娃說:那你又要出去?海若說:我有個急事得去見陸以可,一會兒就回來,小甄還請咱倆去吃老鹵蒸面哩。小方就叫起來:咦,咦呀,請老闆吃飯?!小甄說:我可不是賄賂老闆呀,你們都不請伊娃吃飯,我請的,只是讓老闆作個陪。海若說:我哭呀,我這老闆當得不如伊娃!大家就笑,都說:那我們都要作陪!小甄說:行么行么,「十三條」第一條就是飲食節制,只要想成大胖子,咱都去!伊娃說:陸以可我見過,我能不能跟你一塊兒去?小甄說:老闆沒讓你去,你咋就要去?伊娃說:我明天才是員工哩,師傅!海若笑,說:你不累?伊娃說:不累。海若就拿了茶筒,和伊娃出了門。

店外風還在吹著,已經看不見了霧霾,難得看見街道對面一切都清亮。一輛公共車停在那裡上人,門在合上,像兩隻手作了個揖,就開走了。但停車場上,管理員又和一個司機在搗嘴。管理員穿著藍色制服,總是皺皺巴巴,頭髮荒亂,沒有個威嚴,常常指定了停車點而停車人不聽指揮,或停了車不肯交停車費,就爭吵起來。’爭吵又不能贏,便對那些路過的拾荒人橫加指責,對書刊亭邊也擺地攤的人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地吐唾沫。海若就把他叫近來,勸他不要吐唾沫,當心逆風,也不要對那些可憐人施威,你是管理員不是蠅拍子么。末了,看著他嘴唇乾裂,腰裡掛著的杯子空著,讓去茶莊裝一杯茶水。

海若領伊娃朝那輛紅色的豐田走去,她在感慨著眼下的中國,風是最好的東西。北京的霧霾雖然比西京嚴重得多,可北京有大風呀,大風一來霧霾就沒了X自古以來都說西京風水寶地,風水講究的是背山、面水、向陽、避風,正是這避風坑害了西京。伊娃聽著,倒戲謔這風水理論該修改啦,就聽到有人在喊海老闆b停車場的右邊冒出一個人,身子滾圓,光頭粗脖,一傾一傾地跑過來。伊娃眯了眼說:瞧這跑的樣子像狗還是像熊?海若說:那就是狗熊。兩人就笑著等那人跑近了,才嚴肅起來。

海若並不認識來人。來人說:我是章懷,衝浪公司的。海若說:西京不靠海,衝浪?章懷說:給你說吧,搞拆遷的,商廈那裡原來的村子就是我們拆遷的。你不認識我啦?!海若說:對不起,來茶莊的人多。章懷說:我是嚴念初的表弟,上次開車送她來店裡,還認識你們眾姊妹中的好幾個哩。海若說:哦,你這髮型變了么。章懷嘿嘿地笑著搔頭,關上出現幾’道紅印子。海若說:我出去辦個事,你進店喝茶吧。章懷說:你們店裡不是只賣茶不賣茶水嗎?海若說:對外不賣茶水,念初的表弟來了還不給喝?!章懷說:不喝了,馮迎托我來捎個話,碰著你就給你說了吧。海若說:哦?章懷說:昨天在朱雀路碰著了馮迎,她好像很急,要我捎話到茶莊,說是有個叫羿光的欠著她十五萬元,她又借過叫夏什麼花的二十萬元。海若說:夏自花?章懷說:對,是夏自花。馮迎說讓羿光直接給夏自花十五萬,剩下的五萬她讓她妹妹再給應麗後。海若卻一下子變了臉,說:你昨天見到了馮迎?章懷說:昨天上午呀。海若說:這怎麼可能?馮迎十天前隨市書畫家代表團去了菲律賓,不會這麼快就回來。就是回來了,她不來茶莊卻讓你捎話?!你見的是不是馮迎?章懷說:是馮迎呀,她燒成灰我也認得!海若說:話難聽!章懷一愣,忙說:我老家的話,比喻,比喻,意思是強調認得的。馮迎左腮上有個痣,穿的是白西服,淺花裙子,是不是她?海若說:她走時是穿的白西服淺花裙子。章懷說:她說的人和事對不對?海若說:人名都對,賬的事我不清楚。章懷說:反正我把話捎到了。卻偷眼看伊娃,說:這老外臉白得像蒸饃啊!海若說:哪有用蒸饃形容臉白的?!章懷還要伸出手來摸,海若用茶葉筒打了一下,說:臟手!趕走了。

伊娃問:馮迎是誰?海若說:馮迎、應麗後、嚴念初都是我們姊妹伙的。馮迎喜歡畫畫,茶莊二層上的壁畫就是她介紹的畫家來畫的。兩人坐上車了,海若就給馮迎撥手機,手機沒開,說:這怎麼回事,他見的不是馮迎吧,可說的又像是真的?

一陣子風從櫻樹那裡旋著過來,花瓣如鱗片一般撒在空中,汽車從停車場往出開,側視鏡竟然都看不清晰。這情景使伊娃想起了一個成語:彌天大謊,但她看了看海若,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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